第48章
步,都在浓血暗流的冲劲下走得越发艰难, 脚步也越发沉重。 顾烈紧盯前方走着, 前方看不见尽头,他却一步未曾停歇。 血河深度没过他的膝盖, 为了向前走,他每走一步, 都得将脚从浓血中用力抬起来。 水花轻响,一只细小的胳膊抱住了顾烈的小腿, 借力从血河底部挣出来,男孩漂在河面上,茫然的眼睛盯着顾烈, 问顾烈:“为什么你活着, 我却死了?” 顾烈没有停下脚步,在心中回答:我不知道。 “我的背怎么了?顾烈?为什么我的背都烂了?救救我,顾烈,你为什么没救我?” 顾烈咬着牙,心怀歉疚, 却只能继续向前走。 不能停下来,他是楚王孙,必须向暴燕复仇的楚王孙,他不能停下来。 男孩抱着顾烈小腿的胳膊像是没了力气,放开了他,漂在顾烈身后。 一双烧焦的大手和一双浮肿的小手同时抓住了顾烈,他们的力气比先前的孩子大上许多,死死抠入顾烈的皮肉中,养母面目狰狞地怒吼着:“都是你,没有你,我的儿子不会死,我的丈夫不会杀我!你就是个灾星!你们顾家就是因为你被灭族的!” 他们的力气也渐渐松懈,漂在血河中,跟在顾烈身后。 然后是一大一小两只烧得黄黑焦烂的手,他们拉着顾烈的小腿,那个女人苦苦追问:“孩子,我的儿子救了你,我还为你熬了鸡汤,你说过好喝的,你为什么要让你的养父杀了我们?为什么?” …… 顾烈跨出去一步又一步,无论如何,始终不曾停下。 不知走了多久。 火海忽然熄灭,血河寂静无声,突如其来的日光晃了顾烈的眼睛,让他不自觉闭了眼。 再睁开,所处之地不再是那条暗赤血河,而是一处简陋的空屋,自己正坐在地上。 木桌的阴影下,有悉悉索索的声响,顾烈警惕看去,却见一只瘦小黑猫,跌跌撞撞地向他走来,咪呜咪呜的叫着,眼看就要走不稳摔了。 顾烈伸手捧起它,黑猫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下一秒,顾烈掌中的幼猫脑袋歪垂,身体冰凉。 他眼前一黑,瞬息间,掌心中已是空空荡荡,仿佛那头黑猫从没有来过。 顾烈闭上眼睛,想要醒来。 他怀中忽然一重,夜息香在空屋中弥漫。 “顾” 顾烈没有睁开眼,他把怀里的人紧紧扣进胸膛,不让那个人继续说话。 他抱得太紧了,断肠匕的刀柄正好抵在他的心口,很硌,他一直没有放手。 最后。 他的怀中终究还是空了。 * 顾烈睁开眼,真正从梦中醒来。 他掀开衾被,穿好衣袍,走出帅帐,此时星野低垂,夜风还有些寒凉。 “主公。” 守帐近卫们行礼道。 顾烈点头,脚步不停,走近不远处的将军帐。 狄其野的私务杂兵也都是顾烈派给他的近卫,既然是近卫,那么他们的主子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顾烈,所以顾烈掀开帐帘往里走,并没有受到阻拦。近卫想提醒什么,但没来得及。 将军帐中,并没有狄其野的人。 顾烈环视帐内,不算那张铺得过于暖和的床,其实摆设算是十分简陋。 桌案上以只有狄其野清楚的顺序杂乱摆着堪舆图、地方志等等用具,除了被狄其野拿来当镇纸用的虎符,最特殊的也只是一支用宣纸卷起来的炭笔。 这样一个除了打仗什么都不在意的人,要多么百无聊赖,才有心去观察瓷器? 顾烈慢慢走出将军帐,问:“你们将军呢?” “将军牵了无双去遛马。” “他何时出去的?” “不到半盏茶。” “嗯。” 顾烈轻应一声,正要回帅帐,想起来多问一句:“他披了御寒皮裘不曾?” “没有。” 顾烈脚步一顿,回帅帐取了簇新的青狐裘,挂在臂弯,让近卫带路寻人去了。 * 天高地阔,星野低垂。 茂盛的香蒲随风摇曳在乌拉尔江畔。 无双懒洋洋地躺着,压弯了一地香蒲,嘴边都是枣核,它看看剩下几个大冬枣,微微抬起马脸,对狄其野咴了咴,意思是不够吃了。 狄其野靠在无双身上躺着,反手一掌拍上它的大马脸。 一天到晚就会吃,吃这么多还是个猪队友,自己左拥右抱,不顾主人死活。 无双很生气。 不给就不给,怎么还打马? 狄其野才没心思和它闹。 他望着漫天星河,琢磨着今日制定攻雷计划时,敖一松不像是无意提起的话。 当时敖一松视线落在他身上,开玩笑道:“等打下雷州,咱们都得对主公改口了,可惜这回没有改口费。” 阿狼心驰神往,附和激动道:“主公就要为我大楚称帝了。” 狄其野初闻只觉好笑:“怎么还这么激动,楚军起兵的目标,不就是亡燕复楚吗?你们该早有预料才是。”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顾烈会立楚称帝,连顾烈能掌权多少年都知道,如今这么闲聊说起来,当然不会觉得惊讶激动。 阿左笑着反驳:“自然还是会激动的,登基的是咱们主公啊。” 狄其野下意识回:“又不是换了人,主公还是同一个。” “那怎么一样,”这话连阿虎都不同意,“虽然是同一个主公,但到时候,主公就是天下之主了!” 阿豹点头,并畅想道:“那可是当皇上啊,我们在底下跪着,主公在上面坐着,后宫里佳丽三千,去哪都有一大堆人跟着伺候,啧啧,那日子。” 他们嘻嘻哈哈,越说越偏,狄其野却顺着他们的话,一直想到现在。 倒不是说狄其野从没想过顾烈会成为帝王,而是在狄其野的意识中,这件事是注定会发生的,反而不觉得有什么特殊。 或者说,不论顾烈是楚王还是称帝,对狄其野来说都是一样的。 但狄其野现在不得不去思考,顾烈称帝这事,会不会是顾烈不明确回应他的原因? 因为要一人之上,所以不能和他在一起? 狄其野下意识觉得顾烈不是这样的人。 但他已经为顾烈的态度烦恼很久了,如今有这么一个看似合理的原因摆到他眼前,挥之不去,就让狄其野心情更为不佳。 于是睡不着的狄其野干脆出来遛马散心。 不过,看来烦恼是跟着他一起出门了,非纠缠着他不可。 狄其野觉得无可奈何,他还从没有被一个人这么困扰过,这种体验让他既有些新鲜,又难免觉得憋屈。 初春的江风十分寒凉,吹起香蒲的草木味道,却又令狄其野觉得自然可爱,把冷都忘了。 一件青狐裘从天而降,落在他身上。 狄其野抬眸一看,头顶是漫天星海,还有顾烈。 无双拿巨大的马头去蹭顾烈的靴子,委屈地咴咴叫,意思是你快管管他。 狄其野心情好,懒得管它。 顾烈走到狄其野身边,把原本放在那的青龙刀拿起来换了位置,也挨着无双的马腹坐下,问:“半夜不睡出来干什么?” “那你半夜不睡出来干什么?”狄其野把脖子以下的自己都用青狐裘好好盖住,这才觉出江风有多冷。 顾烈拽拽他身上的青狐裘,那意思是:你都盖上了,还问我出来干什么? 狄其野勾着嘴角,挑明了问:“原来是出来找我啊?可我问的是,你原本找我做什么?” 顾烈一愣,掩饰道:“我听近卫说,你出来遛马还没穿皮裘御寒,方来寻你。” “是吗?”狄其野眯起眼睛,虽然听着无懈可击,总觉得不可信。 这就和顾烈那次说猫跑了一样,似乎没有问题,但狄其野相信自己的感觉,一定有哪里不对。 顾烈不说话。 狄其野轻哼一声,不想看他,抬头看星星。 “你,想家吗?”顾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星野夜幕,担忧地问。 狄其野笑起来:“想来何用?有什么好想?” 他还从来没有过“想家”这种思绪,被顾烈提问才意识到,觉得有趣。 “狄将军果真潇洒。” 听到这句话,狄其野奇怪地又看回顾烈,总觉得顾烈不像是在夸自己。 “主公,”狄其野翻起了旧账,“你说话不算数。” “我怎么说话不算数?” 狄其野复述两人间的规则:“说好以一换一,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也能问我一个问题。” 顾烈疑惑:“不是如此吗?” “可你说谎。” “我何时说谎了?” 狄其野注视着顾烈的神情变化,慢慢地说:“那日你说曾养过的猫跑了。那只猫,真的是跑了,不是老死了吗?既然你说谎,是不是该多回答我一个问题?” 顾烈垂下眼眸,看着被无双的马身压扁的香蒲。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异样。而且似乎打定主意沉默以对,一言不发。 狄其野不甘心地皱起眉头。 “那只猫,”顾烈的视线依旧落在满地蒲草上,忽然开口,“我的养父认为玩物丧志,要我杀了它。” 狄其野一愣,随即怒气上涌,什么养父?这是什么奇葩? “我没有杀它。它被养父摔死了。是我没能救它。” 顾烈从不曾对旁人诉苦,这感觉万分别扭,一句一顿地艰涩说完,眉头皱得比狄其野方才更紧,心里五味杂陈。 “顾烈,”狄其野不顾风凉,伸手抓住顾烈手腕,让顾烈看着自己,郑重其事道,“最后一句是多余的。” “它被你养父杀了,就是这样,你养父非要杀一只猫,就这么简单。后面没有什么‘我没能救它’。不是每一条和你有关的性命都得你来负责,你只是一个人,当时你甚至还只是孩童,本该是成年人的责任,成年人失职了,也不该是你来背。” 顾烈听完只想反问,那你知不知道你也只是一个人?何必那么决绝孤高,好像这方天地都容你不下,留你不住? 至于狄其野说的其他那些,顾烈没有去想,没有必要,他已经背了太久太久,习以为常,放不下,也不会放下,他背得了一世,就能背第二世,这不算什么,这就是身为楚王孙的责任,狄其野只是不明白。 狄其野不知道自己这么说顾烈究竟有没有听进去,顾烈的表情变化越来越少,如果刻意隐瞒,就连狄其野也很难察觉到。 一时寂静无声。 顾烈与狄其野四目相对,默默无言,顾烈沉思良久,却说:“我回答了一个问题,是不是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了?” 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话。 原本想给自己讨价还价的狄其野反被讨价还价,他哭笑不得,翻白眼道:“你问。” 顾烈拿起青龙刀,此生它跟随狄其野四处征战,饮血无数,总算没有辱没宝刀之名。 顾烈凝视着青龙刀问:“你现在还觉得,一把刀若是不再有用,就该断了熔了,免得相看两厌吗?” 狄其野没好气地反问:“不然呢?” “若是这把刀自己不愿意发挥用处,任人设套呢?” 世上哪有这样的刀?又不是智能机甲。 “何必强求,”顾烈越问越奇怪,狄其野只觉得莫名其妙,“这把刀似乎有自己的原则,难道还要强求它改变吗?” 听了狄其野的回答,顾烈更加沉默。 直到凉风更急。 他站起来,伸手给狄其野:“回去?” 狄其野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身来,无双也跟着一咕噜站稳。 二人一马,在星空下走回了楚营。 第75章 喜欢什么 狄其野率楚军全力攻打雷州。 说全力, 狄其野其实是交给了五大少, 把阿左和阿右派出去攻城, 虎豹狼骑也随左右都督自行分配。 而狄其野自己,这回真正有了大将军的样子,不再是一马当先冲锋陷阵, 而是和主公一起跟在打前锋的大军身后,为大军掠阵,稳定军心。 左右都督和虎豹狼骑都很感动, 认为将军是给他们机会攒军功。 狄其野一点都不推辞地接受了感激。 实际上, 倒也不是狄其野开始摆大将军的谱,而是他一方面是觉得雷州的北燕守军连三分战意都没有, 打起来完全没有意思;另一方面是想跟着顾烈。 那日星夜谈话,狄其野总觉得最后有哪里不对劲。 《孙子兵法》有言, 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 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狄其野对着先贤言论思来想去, 觉得既然自己十分清楚自己的优缺点, 已经知己了,那么还没拿下顾烈的原因,就只能是不够知彼,也就是还没有完全了解顾烈。 这么想来,顾烈那夜终于愿意开口说说往事, 倒是个好兆头。 所以狄将军就给自己挂了免战牌,只放手下五大少出去欺负北燕守军了。 而顾烈也从那夜悟出了一个真理。 如果说,治大国,如烹小鲜。 那么,治狄其野,也是三个字,慢慢熬。 对这头倔驴,急是急不来的,怀柔似乎没用,来硬的更不吃,狄其野行事自有一套原则,两辈子都没改过。 就算如今心悦顾烈,也没有半点妥协的意思,顾烈先前有些心急,现在看看急了也没用,反而就不急了。 既然狄其野的心病得慢慢熬着,那心动这个问题,就得排到前面来了。 然而心病和心动,既然都关乎于心,最终必定要殊途同归。 顾烈从来是深思熟虑的人,做事走一步算十步,两辈子都没只看眼前过,让他忽略以后必定会出现的巨大问题先谈个情说个爱,这本身就是个问题。 抛开心理上放不下的担忧不谈,实际操作上也有问题,这个问题相当显而易见——没有经验。 但这个问题解决起来就相对简单,不会,那可以学。 而且顾烈还有个现成的效仿对象,狄其野。 就算顾烈没有经验,但基本步骤还是明了的,既然动心了,就要追求,追得两情相悦了,那就可以诉说情衷了。 自己已经动心,那下一步,自然就是追求。 顾烈摊开纸笔,回顾狄其野做的那些可爱傻事,总结起来就是两条,一是送礼,二是说一些傻乎乎的话。 顾烈在纸上写了个“礼”字。 送礼么,顾烈上辈子赏过无数人无数东西,虽然现在还未登基,但身为楚王,顾烈还是颇为富贵的,钱不是问题,问题是送什么。 人活一世,总逃不过衣食住行四个字,顾烈想来想去,狄其野的衣服是他置办的,狄其野的三餐和他每日都是一式两份,现在还在行军打仗,他们住和行自然都在军中。 衣食住行都已经包办了,那送什么好呢? 顾烈把牧廉叫来,严肃询问:“你师父近来喜欢什么?” 牧廉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觉得主公和师父之间相处很不对头,弄得他猜不对他俩心思,有辱幕僚的名声。 现在一听主公对自己打听师父近况,那显然是有了隔阂,有了猜忌,终于走上了正常的君臣相处之道。 牧廉欢天喜地地回答:“师父喜欢兵神之名。主公该多夸奖师父才是。” 最好是能被史官记上史册那种。 他现在有了媳妇,不能再完成死得人人称颂的夙愿,但师父还是很有机会的! 顾烈一听就知道这疯子在琢磨什么,无奈道:“出去!” 左右都督各自带了虎_骑校督和豹骑校督出去攻城,于是顾烈让近卫把狼骑校督找来,严肃询问:“你们将军近来喜欢做什么?” 狼骑校督十分实诚:“喜欢跟着主公。” 顾烈呛了口水。 “……咳,除此之外呢?” 狼骑校督想了想:“还喜欢跟我们打听怎么追姑娘。” 顾烈哭笑不得。 “那,你们怎么答的?” 狼骑校督不好意思地笑笑:“主公,我那日习武训练得太迟,好不容易撑着听将军说完了战术,等他们聊这个,我没听两句就睡着了。” 顾烈看看他,怎么都看不出在别人手下是个刺头,只能感慨狄其野正是合了他们五个的脾气。 摆摆手:“你出去吧。” 狼骑校督老老实实出去了。 顾烈对着纸上的“礼”字发愁,难道出师未捷就要折戟沉沙? 送礼不成,顾烈再想第二条,在纸上写了个“言”字。 他想到狄其野说的那些话,就柔和了眉目,可一假设是自己来说那些话,就愁眉不展。 一无所察时,顾烈也许还能和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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