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两个人关系并非点头之交――毕竟同为职业选手这么多年,赛场上的对手,私底下的朋友,职业圈的众人关系都不算太坏。但他也十分肯定,他不是叶修来往最密切的那一拨人。 “不要想去揣摩叶修的心思,我们跟没下限的人大脑构造不一样。”叶修的队友魏琛曾经这么说。 这句话被周泽楷过滤完毕,就变成“高人的神秘莫测别人不懂”。换好一身深蓝色的运动服下楼,周泽楷敏锐地嗅到食物的味道。厨房是开放式的,气味一路上飘,在楼梯上都闻得到。 “哟,小周,醒了啊。”叶修围着围裙,正在往碗里倒生抽。刚刚熄火的锅还在冒气泡,蒸汽热腾腾的,很快被抽风机吸走。“你这里不经常住人,油盐酱醋倒也齐全,方便不少。你下来得刚好,能吃辣椒吗?爱不爱吃酸?” 周泽楷这才回过神,盯着围裙前面绣着的向日葵,摇摇头,又点点头,“不要葱。”调料都是江波涛买来的,有时周末轮回的队员来玩,饭都是他在做,厨艺连孙翔都赞不绝口。 “我就会煮面条,凑合着吃吧。”叶修夹起一块荷包蛋,盖在面上。荷包蛋半面焦黄有些发黑,另半面却嫩得要出汁,显然煎得不大好。周泽楷小心翼翼地端走,又回来拿了两双筷子。 叶修拉开椅子入座,吃了两口面,又皱着眉毛抬起头,伸出手在半空挥了挥,好像在驱赶什么东西。周泽楷停下筷子,表情十分疑惑。叶修悻悻地停止动作,笑了笑,说:“没事,没事,刚有苍蝇。” 往四周看了看,入目一片窗明几净,周泽楷没有继续在意,提起筷子又夹了一口面。安静地咀嚼完,他才微微眯起眼睛。周泽楷家乡吃东西很清淡,叶修放的醋量对他而言,太酸了。 叶修心里也纳闷,刚刚是自己眼花了?怎么看到周泽楷身边飘着一朵朵粉红色小花? “前辈。”周泽楷放下筷子,“去跑步吗?” 叶修正在喝面汤,听到这个提议,不假思索地打算回绝。“不去”两个字已在牙关,看见周泽楷异常认真的表情,心一软,叶修不忍心拒绝得太直白,只好说:“可是我没有运动服。”一边说,一边抖了抖自己条纹睡衣的袖子,一副非常可惜的模样。 “我借你。”周泽楷真诚地回应。任叶修这种死宅怎么想,也想不到竟然会有职业选手常备两套以上运动服――转念想到眼前这个人另一重身份,他顿悟了。联盟的金牌小模特,身材怎么能差。 叶修负隅顽抗:“你比我高。” “唔。”周泽楷直接站起来,拉着叶修上楼,行动力十足地拿出另一套同色的运动服,往叶修身上比了比。他没说话,叶修却福至心灵地懂了周泽楷的意思:你看,没差多少,穿吧别客气。 ……这颜色,你穿上低调帅气,我穿上要去工地好吗?叶修心里这么想着,看到周泽楷期待又高兴的脸庞,又不忍心让他黯淡下去。联盟第一心脏大师对上联盟的良心,竟完全没占得上风。叶修乖乖换上运动服,弯腰穿鞋,把裤脚别了两圈,却觉得上身有一点紧。 “前辈,多运动,身材好。”沉默许久的周泽楷终于说了句话。在门口用鞋尖抵了抵地板,周泽楷看见叶修跟上,带头跑进楼梯口。原本想偷偷坐电梯下去,可叶修扭头一看,周泽楷停在扶手边,显然是正等着他。 叶修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第一次觉得跑来S市是个错误的决定。 迎面而来的寒风,差点没把前脚刚踏出大门的叶修逼得缩回龟壳。冰凉的气息,从脖子一路往下沉,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叶修就像一块泡在冰水里的海绵。脚也沉甸甸的,眼见周泽楷把他抛后,叶修一点没法加速跟上。 不过,今天的天气,就如绽开笑颜一样,比昨天要好太多。纤薄的一层白云,让天空的颜色变成浅浅的乳蓝色,太阳不大,地上连影子也看不清楚。 叶修眯着眼睛慢速前进,跑着跑着,明明在他前面的周泽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他并肩而行。“小周现在比以前能说话了嘛。”叶修实在需要聊天来分散精力,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跑出小区。 还记得当初,周泽楷除了“嗯哦唔”,再难听到他说第四个字。现在能说短语了,不知道轮回的老板是不是夜夜在家烧香。可是……叶修暗自思忖,轮回老板这是明显还愿没还好惹报应了啊,怎么周泽楷不说还好,说起话来这么欠揍。 “嗯。”周泽楷为了掩饰难为情,没有转头与叶修对视。自己这算是被夸奖了吧?“因为是队长。” “队长的责任啊……”叶修深有同感地感叹道,“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每个人都在随着战队一同成长,队员与周泽楷的默契加深的同时,周泽楷也在学着怎么能更另队友更加理解他。时间无情流动,没有人能永远留在原地。 两人沿公路向前,前方不远处,是轮回俱乐部的大楼。叶修刚开始还能跟周泽楷聊天,路过俱乐部后门时,已经气喘吁吁得没法说出话。反观周泽楷,气定神闲得仿佛正在散步。叶修的脑子早被跑动的颠簸摇成一团浆糊,此刻唯一清晰的念头,竟然是“吃过饭剧烈运动对健康不好”。 “队……队长?”方明华到马路对面买面包,顺带给吴启他们带饮料。刚回到后门,就路遇自家夜不归宿的队长,旁边还跟着个看上去很眼熟的人。想周泽楷挑起话题明显太天真,方明华打招呼道:“早啊,锻炼身体呢?” 听见背后方明华的声音,周泽楷停下脚步回头,叶修立马瘫倒紧靠电线杆。沉默地朝方明华点点头,周泽楷拍了拍叶修肩膀,示意他别偷懒继续跑。 “这个暂停按得连上厕所的时间都不够。”叶修低声抱怨一句,深吸一口气,跟上周泽楷的步调。二十多年,他走哪儿都能恣意妄为,却被周泽楷押着来跑步被魏琛方锐知道了还不得笑死。 “队长慢走――”方明华朝远去的二人挥挥手,越想越觉得那道声音耳熟。 突然,他像被过电了似的,握着面包的手,越捏越紧。红豆面包里的红豆馅涌出来淌了一手,也被他全然无视。 “赶紧告诉副队,摊上大事了!” TBC (三) 两个人绕到轮回俱乐部另一边、略有些远的一个购物中心,买了两只冰淇淋。周泽楷喜欢的是最普通的牛奶味,询问叶修意见时,对方却在向服务员打听有没有烟味的,他只好默默递给叶修手里的牛奶味,自己再买一支。临走前,叶修瞧见门口开着家花店,突然溜达进去,带走一盆瘦巴巴的小仙人掌。 两人像散步似的慢速回家,沿途是一片老街区。小店的招牌被枝叶的阴影笼罩,老人支着竹椅,手肘边的小木桌上放着玻璃水瓶,茶叶还在打转。繁华都市里的宁静一隅,依稀能听见猫叫,除此之外,好像只有间或疾驰而过的车子动静,闲适得让人想打盹。 叶修是实在没有张嘴的力气了,可与他并肩而行的周泽楷,却在享受这段时间。 安静得仿佛心间正诞生灵犀的白线。 “咔嚓。”周泽楷拔出钥匙,推开门,从叶修手里拿过花盆,不声不响地从楼梯尽头消失。在叶修看来不下于万里长征的路途终于走到尽头,看见沙发的一刹那,他放松的心情,有如当年在塔顶清完几百只圣诞小偷。 当周泽楷洗完手下楼,叶修却已经不在沙发上。他循着烟味往阳台找,不出几步,就看到叶修肩靠阳台白色的门框。他手中的烟刚刚点起,背对着周泽楷眺望远处,周围云雾缭绕,上半身差点没被烟整个吞没。 “……”周泽楷心里的话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问出口的,只剩一句:“不玩荣耀?” 下一秒他就听见叶修说:“嗯。” “世界这么精彩,有的时候,人要去追寻更多的东西。”叶修话说得跟教科书似的,“我还可以有其他事情做,呵呵,比如说养几盆植物,跟你出去跑步。以后就到处去旅游,去比荣耀大陆更广大的地方。” “真的?”周泽楷皱了皱眉,不假思索地反问。 叶修没有回头看他,微微佝偻着背,一动不动地维持着最开始的姿势。 周泽楷只觉得,叶修的声音,就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陷入烟雾的整个人,也好像同声音一样,飘渺而忽隐忽现,伸长手臂也没办法抓住。 “你说那个仙人掌啊,”叶修非常突然地转过身,“放烟灰肯定特别方便,以后都不用烟灰缸了。你要记得提醒我经常浇水啊,不然我肯定给搞忘了。以前陈果在二楼养的金鱼老是死,她还怪我跟老魏放毒气把鱼毒死了,抽烟的人老是受伤。” “……嗯。” 其实花店里的导购说过,仙人掌不要浇太多水,一个月一次也行的。周泽楷心里已经完完整整地把这句话默念了一边,话到舌边,却怎么也撬不开自己的嘴巴。 再抬头时,叶修已经用纸把手指落满的烟灰擦干净了,正蹲在冰箱冷冻室前,掏出袋冻得黏成一团的云吞。抽了一半的烟,连同纸巾一起被扔掉了,周泽楷把阳台门推开一些,送进微风驱散烟味。 中午吃的是云吞。 不知道为什么,肉馅里裹着玉米粒。 周泽楷默默地把碗收拾干净,默默地洗碗擦干,默默地想怎么样才能让叶修知道醋其实不放更好。苦思十分钟,不得果。白瓷碗亮得能看清自己的脸,周泽楷愣愣地与自己对视,直到叶修问他扫帚在哪。 见周泽楷指向楼梯边的门,叶修这才发现,楼梯下的这块空间,被封成一方斜顶的储藏室。把袖口随意地撩起,叶修扭开门把,门内的世界映入眼帘,丝毫不见扫把的影子。可称得上壮观的景象,让叶修这样处变不惊的男人,也惊奇得说不出话。 占满两面墙的玻璃立柜,满满当当地摆放着一列列人物模型。柜子最里端不是墙面也不是木材,而是镜子。空间被假象扩大数倍,叶修看到扶着门框的自己,张大着眼睛,还穿着蓝色运动服,就像个发现异世界大门、不知所措的新手冒险者。 玻璃柜被擦拭得不染纤尘,叶修最先看到的,是摆放在与他视线等高的架子上的人物模型。上身板甲厚重,器宇轩昂,下半身却不伦不类地混搭了一条单薄布裤。人像把伞扛在肩上,嘴角带笑,就像马上要绝尘而去似的。 就算让叶修闭着眼睛摸,他也能认出来这是谁。 “啊……”周泽楷已经赶到他身后,无力回天,“解释”这个词更是从来不属于他。索性不言不语地站在叶修身后,周泽楷眼底有一丝丝羞赧,更多的,却是抹不去的自豪。他从来不会觉得展示自己是什么坏事。 君莫笑身旁,分别站着高举却邪的最初的一叶知秋,和一身银装的后来的君莫笑。叶修的目光,辗转经过排成一列的轮回战队,君莫笑架子下一排拥簇成一团的兴欣,没有声音也觉得吵吵闹闹的蓝雨,霸气四溢的霸图,相对来说非常低调的微草……战队的人事更迭不断,周泽楷记下的,都是他最为熟悉的组合。 原以为在渐渐离他远去的荣耀世界,却以他始料未及的方式,重新展现在他的眼前。叶修记得每个模型动作代表着什么招式,记得每一件银武的名字。每场战斗,每个对手,都鲜活无比地刻印在心。 那些不是模型,他看到的,是属于他的峥嵘岁月。 另一边,正面对门的柜子,内容没有这边统一。像是承载着周泽楷灵光一闪的想法,叶修一眼看去,只觉得什么都有。 最显眼的地方,是一对神枪手和战斗法师的组合。两人一路并肩而战,从最初的新手装,到70级顶级的副本套装,动作连贯,流畅得栩栩如生。叶修几乎下意识地,在脑海里,把战斗的过程从头模拟到尾。可两具模型最后回归站立姿势,神枪手没有改变,战斗法师只穿着新手村的套装。 “是你的好朋友吗?”叶修想,可能是没能陪伴周泽楷从网游走向职业的老朋友。 周泽楷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 叶修抬头仔细端详蓝雨,忽然眼睛一亮,笑道:“你太坏了,索克萨尔居然没把手安上。小周啊小周,这居心,啧啧啧。” 周泽楷拿耳朵对着他。 “这些是你拿其他模型拼的吗?”叶修注意到君莫笑的胸膛,板甲那一块怎么看怎么眼熟,好像是唐柔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 骨碌碌。 看见滚至脚边,撞上自己拖鞋跟才停下的、金红相间的头盔,叶修才突然想起来――这不是钢铁侠嘛。难怪胸口有个蓝色的光源,叶修只是好奇地看,并没有想动手碰一下的打算,现实里切忌手贱。更何况如果只是粗略地固定好,随意移动很容易散架的。 听见脚边的声响,叶修低下头一看,周泽楷不知什么时候,从没有玻璃柜的那面墙搬出一个箱子,里面凌乱地堆积着各种残骸。钢铁侠的头,估计也是那个时候不小心掉出来的。属于职业选手的、保养得非常好看的手,正在七零八落的模型碎块里翻找。 “尸山尸海。”叶修说,心里很有文化地冒出“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 周泽楷找出几样东西,便把箱子盖上,再把木板放在箱子上。右边柜子最高层的三角形空间只摆放着一个工具箱,叶修借助灯光,发现木板还很讲究地画满棋盘状的格子。 周泽楷打开工具箱递给叶修看,说:“工具。” 眼尖地看见小刀,叶修忍不住皱了皱眉毛:“不会弄伤手吗?” “我很小心。”周泽楷的语气太过诚恳,叶修即使心里不大赞同,也没法粗暴地制止。斟酌片刻,他只好说:“那以后,还是我来帮你吧。你在旁边教我怎么做就好了。” 周泽楷的表情立刻变的惊讶,叶修正疑惑着是不是自己太唐突,却瞄到周泽楷的乌黑的眼睛。橘色灯光柔和地打在他的身上,那双眼睛,就好像盛放着夏天夜晚倒映着星光的湖水,璀璨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好。”周泽楷说。 真不愧是联盟的脸。叶修想。 第二天清晨,叶修边打呵欠边下楼,手已经握住冰箱门把,忽然一张绿色的便签纸映入眼帘。 ――前辈,今天下午,我期待和你一起。 还有,仙人掌一个月浇一次水就够了,浇太多会淹死的。 Ps:醋其实真的不好吃。 周泽楷。 “联盟的后辈们,真是一个比一个单纯可爱啊。”叶修无奈地摇摇头,明明他和魏琛是开山祖师爷级别的人,他还被称为荣耀教科书,怎么职业选手们的性格,这么上梁不正下梁正呢? (四) 这个问题困扰了叶修许久,直到他想起残疾人索克萨尔,才豁然开朗――有的人心脏也看不出来,是因为脸皮太厚,看不到里面什么情况。“吃亏的总是脸皮薄的人。”叶修叹了口气,玻璃柜后的镜子反射他消去一点浮肿的脸,即使已经第二次面对这些模型,依然无法消减他心中震撼的感觉。 “我说,”叶修撇过头,周泽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背后,“已经偷懒两天了吧,什么时候回俱乐部?” 周泽楷一怔,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解释道:“下午就回去。”正说着话,他蹲下身,左手探进左边柜子漆黑的底端,抽出两张凳子,架好木板打开壁灯。逼仄的空间足足挤了两个大男人,几乎手肘一抬就能打中对方的脸,叶修轻叹口气,动作小心以免碰倒模型,拉开小板凳,坐在周泽楷的对面。 “打桩。”周泽楷掏出工具,摊开手掌。伸直的手送往叶修眼前,呈现其上的是几把笔状的陌生工具。他另一只手的手指,点着工具们次列而过,虚空中划过云朵状的弧线轨迹。与此同时,他极尽简洁地介绍每样工具的用途,叶修总要几番联想,才能确定它们的具体作用。“打磨。刷子。小刀……热水壶。” “应该不用自己上色吧……”叶修对于颜色搭配基本是色盲级别,参见君莫笑那七彩混搭风,“我看你是拆解其他模型再重新组装的。”所以有些部位配色略不和谐。总体来说,周泽楷的审美水平,绝对要甩叶修几条街。 基本情况了解完毕,叶修自己也起了兴趣。但是他不会天真到自己一边做,周泽楷一边在旁边指正。想要周泽楷当老师,不如自己看他做一遍。 “你先做一个给我看看吧,我旁观。”叶修说,“有没有什么想做的模型?” 周泽楷摇摇头,弯下腰,不言不语地把箱子推到叶修那一端。善解人意如叶修,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打开箱子小心地翻找材料,难度比他想当然的要难得多――满眼的断肢,及膝袜大白腿,表情各异的脑袋,头发的碎片……周泽楷明显不是个整理癖,有时候找到一只腿,另一只腿却不知道在哪。 “好了。”把一堆碎块放在木板上,叶修长舒一口气,十来度的天,额头竟渗出薄汗。换了个姿势,他单手撑着下巴,落在木板的视线懒洋洋的,却十分专注。 储藏室的橘黄色灯光,像雪一样堆积在周泽楷身上。壁灯力所不及的范围,充斥着颜色浓郁的阴影。那双修长的手,线条美丽得犹如精雕细琢的石膏像,甚至比指尖的树脂模型更加光滑。叶修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的动作,轻盈、灵巧而恰到好处,仿佛手中所握的,是他呵护备至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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