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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枯坐很无聊的。” 白贤没接。 他的表情很冷,声音也不是那么友善:“我不识字。” 顾纭的手僵了下。 白贤低头看着她,又问:“你想做什么?” 顾纭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她的脸色惨白,慢慢收回了手,心里也有个声音在问自己:“我想做什么呢?” “顾小姐。”有辆汽车停下,男人依靠着车门,带着眼镜,有点警惕看向了这边,“顾小姐,你是遇到了麻烦吗?” 顾纭回神。 她的脸色是挺难看的,连忙往回走:“没有,罗主笔,是认识的人。” 认识的人? 白贤觉得,这句话莫名往他心里钻。 他重新坐下,百无聊赖看着街景。 这天送完顾纭回家,跟同伴换了班,他仍是去了舞厅,帮忙端茶送水,然后洗餐具。 他也不是每天都做这些,只是偶然帮帮忙,毕竟人家给他一个楼梯间住。 这家舞厅明面上也是洪门的人经营,经理明面上是洪门的人,暗地里也是九爷的眼线。 昨天那个小舞女,又挤到了他身边:“白哥,你没事吧?” 这个舞女姓孙,听说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她父亲染上了鸦片,把家庭给毁了。她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她今年才十七岁,中学还没有念完,根本找不到其他的营生,只得来做舞女,一边还债一边养活家庭。 她对白贤有种不同寻常的好感,哪怕昨天被皓雪那般羞辱,她还是凑到了他身边。 白贤不愿意给人家添麻烦。 他不管是回应还是不回应,都会伤害人家小姑娘,且他没能力救人家出苦海,索性装作淡漠,对她爱答不理。 不曾想,他今天却突然热情了几分:“我没事,昨天对不起你。” 小孙连忙摆手:“皓雪姐姐喝醉了嘛,我知道的,她平时对我还好。” 白贤看着她:“小孙,你认得字吗?” “认得。”小孙道。她念过很多年的书,要不是家里出事,她能去做个小职员,挣微薄的薪水。 白贤犹豫了很久:“你能教我认字吗?” 第1714章 你的名字 上海的正月下了几场雨,天终于慢慢放晴。 炮火声却越来越重,几乎就在耳边炸开。 顾纭报社每天的新闻,都是关于战争的,她看得要崩溃了。 在这样的乱世,人如蝼蚁。 哪怕是放晴,也不能换来好心情。 她依旧每天上班、下班。到了正月初十,下班这天,她稍微耽误了一会儿,正好来了一条紧急新闻,需要立马赶稿。 待她忙完了,已经是晚上八点。 她伸了个懒腰,发现罗主笔也在。 他见她停下来,也抬头和她打招呼,笑问:“写完了吗?” “写完了。”顾纭道。 罗主笔其实没事,他是故意留下来等她的。 此刻,整个报社就他们俩。 罗主笔的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走到了她身边,问:“这么晚了,请你吃晚饭好不好?” 这位罗主笔是她曾经的师兄,也是岳城人,家里颇为殷实。 他自己能开小汽车,用度是非常豪阔的,身边时常有女朋友,花边新闻不少,听说还跟歌星纠缠过。 自从顾纭到了报社,罗主笔对她总表达好感。 对方最近也收敛了很多,听同事们议论着他最近不端着也不鬼混了,属于他的工作,他也会按时按量完成。 他在办公室里,用顾纭听到的音量说过:“我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打算结婚定下来。谁年轻的时候不荒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同事们起哄,问他看上了谁。 顾纭也好奇看着他们。 她就瞧见,罗主笔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她当时没明白这目光的意思,可能她性格里有点迟钝的一面。 后来好几次,罗主笔约她吃饭,又约她看电影,她这才把他那天的话和眼神联系起来,心中隐约明白。 罗主笔看上了她。 他说改,性格就真全改了。不和女同事瞎逗趣,下班不去混,规规矩矩做完自己的事,主编都感动得要哭了,天天表扬他最近很乖、很听话。 顾纭却不是很动心。 她觉得罗主笔是那种喜欢热闹的人,将来结婚了,家里肯定也是呼朋引伴,时刻不能空闲。 而顾纭,不到非应酬的时候,就宁愿把自己藏起来,过一种与世隔绝的日子。 太热闹的生活,她想一想头皮都要炸。 所以,不是罗主笔不好,也不是她担心他将来仍恢复风流性格背叛她,而是从骨子里就感觉,自己和他不是一路人。 倒是那个天天跟着她的小流氓,沉默寡言,能一坐一整天,不言不动,耐得住性子…… 顾纭想到了这里,好像被烫了下,急忙收回自己的心绪。 “……都这么晚了,不打扰了。”顾纭驴唇不对马嘴的说,“我先告辞了。” 罗主笔叫罗西元,忍不住伸手拉了她一下。 他一脸苦笑:“顾小姐真看不上我?我跟你说话,你走神了。” 顾纭闹了个脸红:“我今天太累了吧,注意力集中不了。” 罗主笔第一次说她看不上他,这算是很明确的表白了,而顾纭的注意力却在“走神”这两个字上。 罗西元是人精,这才确定这小丫头真没看上自己。 他是被顾纭吸引了,为她神魂颠倒,不单单是她漂亮。 顾纭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杏目小脸,削肩细腰,从外形和五官上来说,是很醒目的。 但吸引罗西元的,还是她的性格。 她很温柔,做事非常的细致。哪怕世道再浮躁,她也不慌不忙把自己的事做好。 罗西元自己常心浮气躁,就特别爱这种文静的女孩子。 只是这女孩子有点难追。 但罗西元告诉自己,追求这种女孩子不能急,需得有耐心。她的美貌和人品,值得男人小心翼翼的捧着。 “那作为你走神的惩罚,陪我吃晚饭好吗?太累了,吃顿好的补一补。”罗西元又道。 他尝试着再发出邀请。 顾纭犹豫了下,同意了:“那好,让您破费了。” 罗西元大喜。 他眼前的混沌终于劈开,露出了一缕亮光。 他的脸上也好像铺了一层光,那样雀跃欢喜。 顾纭心里突然就不落忍了。 她是怕拒绝令人难堪,想着答应了这一次,下次就说他点的菜不合她的胃口,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 不成想,人家这样开心。 “完了。”她在心里哀嚎了声,“这可怎么办?” 她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走出了报社。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他站在树下,目光望着这边。 顾纭站在门口没动。 那人也不动,并不靠近。 罗西元去开车,两分钟之后把车子开了过来。 顾纭上了汽车,不由往后视镜里看了眼。 她看到那人小跑着跟了上来。 这顿饭,吃得挺愉快的,因为顾纭的判断不错,罗主笔真的能说会道,他一个人就能让话题不断。 顾纭跟着他,只需要点头应合几句即可,丝毫不冷场。 她突然也觉得,热闹并不是那么难捱。 只是,要一辈子这样照顾她,没话找话,估计罗主笔会很难受的。 饭后,罗主笔送顾纭回家。 顾纭心里总感觉亏欠了他一顿饭,想着事情要说清楚的。 她在弄堂口下了汽车。 罗主笔的汽车开出去了很远,他也不知怎么的,就想回头看看顾纭。 不成想,他这么一看,居然发现顾纭还在弄堂口,居然望着他的汽车愣神,没有回去。 罗主笔心中又惊又喜,简直要幸福死了,当即把车子调回来。 顾纭居然对他依依不舍,罗主笔简直要激动得哭了,今晚无论如何也要表白,顺便亲吻她。 不成想,他的车子在对面停下,顾纭一直紧绷着的脸突然一松。 她的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一个笑容。 罗主笔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粗汉子,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这人一看就是做粗活的,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个子奇高,人也壮实,像一座山。 顾纭急忙转身,好像怕被那人看到,回了弄堂。 罗主笔看看顾纭的背影,才发现她根本不认识他的汽车。 他心中咯噔了下。 白贤跟同伴换了班。 他的同伴发现,有一辆汽车一直停在弄堂口,就留意看了很久,直到罗主笔提起了一点力气,这才开车离开了。 白贤回到了舞厅。 舞厅正是热闹的时候,小孙换班休息,和白贤在后面的台阶上说话。 白贤说想要认字,就真的认真学了。 他这几天把笔划都学熟了。 小孙要从简单的字教起,白贤却问她:“白云的云字,怎么写?” “诺,你看……”小孙在地上比划。 云字很简单。 白贤看一遍就学会了。 他又问:“照顾,这两个字怎么写?” 小孙笑道:“白哥,这个就有点难了,咱们从简单的开始。” 白贤却很执着:“那教一个好了,照顾里面的‘顾’字怎么写?” 第1715章 相送 夜里很冷,年都过完了还是冷。 哪怕白天放晴,夜里的冷空气仍是刺骨。 白贤靠着楼梯间的墙壁半坐半躺,手指在自己的腿上,一笔一划:顾、云。 这两个字的笔划,好像有热流,一簇簇灌进他的身体里。 他像个贪得无厌的人,反反复复描摹着。再寒冷的夜、再晦暗的人生,都足以慰藉自己的孤苦。 顾纭晚上也睡不着。 被窝里很冷,可能是太潮湿了,她怎么都没办法把被窝焐热,越睡越清醒。 对于罗主笔,她觉得自己要说点什么,不能装傻。 一直到了凌晨三点多,她才堪堪睡着。 这么一耽误,次日她就起晚了。 她一睁开眼,离上班还有四十分钟,只能靠飞奔了。 她简单刷了牙、洗了脸,穿上衣裳拿了包就往外跑。 白贤正在慢腾腾吃油饼,就看到了头发乱七八糟的顾纭,嘴巴里衔着她的包,衣裳和围巾拼命往身上裹,健步如飞。 她平时都穿高跟鞋。 这些女人们,哪怕是寒冬腊月也是玻璃袜配单皮鞋,但她今天把鞋子塞到了包里,穿着棉鞋就跑。 还没跑出弄堂,包里胡乱塞的鞋子就掉出来一只,她慌慌张张去捡。 白贤上前,替她捡起了鞋:“要迟到了吗?” “嗯。”顾纭很着急,“起晚了,起晚了,该死!” 白贤一下子就拉住了她的胳膊:“喂,你镇定一点,迟到一次怕什么?街上都是人和电车,你这么乱跑,是找死吗?” 顾纭抬头看向了他。 他的个子是真高,这么近的距离,她需要非常用力抬头,才能看清楚他的脸。 “不是,昨天有条我新编译出来的新闻,今早要交的,我锁抽屉里了。我如果迟到,会耽误报纸下场印刷,晚报要出的。”顾纭道,急得眼睛有点红。 白贤下意识松了手。 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这让他内心涌起一阵阵卑怯。 她是读书人, 从事的也是体面光鲜的职业,隔着她大衣拉住她的胳膊,他都感觉自己满手油污弄脏了人家。 他下意识把掌心往裤子上擦了擦,眼睛四下里看:“你等着,我去叫辆黄包车。” 他快步跑开了。 顾纭也静下来,小跑着往电车站走去。 不成想,才走了不过三分钟,白贤回来了,果然带了一辆黄包车。 他凶神恶煞,自己抢过了车,车夫跟在他身后跑,敢怒不敢言。 顾纭想要说点什么,白贤道:“快上车。” 他一路跑得飞快。 到了顾纭的报社时,他一身大汗,寒冬腊月都能感受到他在冒热气。 顾纭还想要说点什么,可楼下都听到了他们主编的咆哮声:“怎么一个个都不负责,你们有没有责任心,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顾纭不敢再耽误,低声说了句感谢,疾步上楼去了。 白贤等了五分钟,车夫才赶上了,非常的焦虑和恐惧。 拿到了自己的车,车夫喜极,再三说:“谢谢。” 白贤拿钱给他。 车夫不敢要,拉着自己的车子,一溜烟跑了。 白贤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正好在楼下的玻璃门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心想自己真的长相骇人。 他个子太高,打小在福利堂里,什么吃喝都要抢,他比其他孩子都能抢,吃得多、长得壮。 后来越发不可收拾。 他和皓雪十四岁就离开了福利堂,如果他跟别人说,他今年才十八岁,没人会相信。 他和皓雪一样,常年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憎恨,面容上显老。 他刚离开福利堂的时候,也做过黄包车车夫。 刚做了半个月,有次一个阔太太上了他的车,他跑得太快,对方质疑他要绑票,吓得又哭又叫的。 那阔太太的男人在目的地等,一见自己太太哭得面无人色,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他的车子砸了。 他跑了半个月的份子全被没收,老板损失了一辆黄包车,无可奈何把他赶走了。 他求老板,让他再赚钱把黄包车还回来。 老板说:“就你这样的,跟打劫的似的,我怕车队被你拆了。” 他也去过其他的地方,甚至去码头卖过苦力。 可不管走到哪里,他都要被人提防,说他像个恶棍。 别人害怕他,恐惧他。 他受够了侮辱,索性去做个恶棍。 比如今早,他真的只是想好好说话,跟车夫借下车,车夫却吓得抱头缩脑,求他拿走车子但是别打人。 他在寒风里站了片刻,冷汗慢慢干了。 他准备离开时,背后有人喊。 顾纭又下来了。 她手里拿了围巾:“我知道你又要在这里等一天。你跑得满身汗,这个给你围,别冻了。” 白贤看着那条雪白的围巾,毛茸茸的,很长很厚,应该是她自己织的。 他不应该接,他一身臭汗,要把这条围巾给弄脏了,怕是洗也洗不掉。可手不受控制的伸了出去,接过了他人生中最厚实的一点温暖。 “谢谢你,我赶上了,没耽误事。”顾纭又道,然后见他拿着围巾愣神,说,“你围上啊,担心着凉。” 她转身要走。 白贤却突然道:“你还没吃早饭吧?” 他想去买。 不成想,顾纭却道:“同事带了面包,分了我一个,我已经吃好了。” 他哦了声,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他什么都帮不了她。 待顾纭离开,他才把围巾慢慢裹在了自己的脖子里。 围巾很暖,他这么壮实也能裹两圈,可见真的很长。 上面带着淡淡的馨香。 他常在歌舞厅,没闻到过客人或者歌女、舞女用这种香,淡淡的,略有略无。 他一个人坐在石凳子上,觉得暖,暖得不可思议。万丈阳光全照在他身上,融入他的四肢百骸。 上午快到了十一点,有个男人开车到了报社,是昨晚和顾纭去吃饭的那位。 白贤认识他,他也看了眼白贤。 他瞧见了白贤脖子上的围巾,表情一敛,那张斯文的面孔上,突然扭曲了下,拳头紧紧攥起。 白贤对雄性生物攻击前的表现一清二楚,他当即站了起来。 他足有山高,站起来的气势很骇人,哪怕他围着这样雪白香软的围巾,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凶残。 他不怀善意。 罗主笔觉得,自己赤手空拳凑上去,只有挨揍的份儿,死死忍住了冲动,快步进了办公楼。 上了楼,楼道里的冷空气一激,罗主笔那被气昏的脑子才稍微清明了下。 他照自己脑门拍了一巴掌:“什么记性我这是?” 他自言自语完,还没有走到办公室门口就重新下楼。 他从汽车的后座,拿起了一束新鲜的玫瑰花。 他拿走的时候,瞥了眼白贤。 果然见白贤目光凝滞,他才有了几分得意上楼去了。 第1716章 白围巾 白贤的眼睛里,全是那束玫瑰的红,红得胜似血。 现在到处都在打仗,又是寒冬腊月,这样新鲜的玫瑰花,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因为皓雪的关系,白贤知道风月场上的所有秘辛。 只有当红的歌星,才会得到贵客送的玫瑰。皓雪今年才十八岁,生得漂亮但性格泼辣,唱歌不算好,她收不到这样的玫瑰。 她时常跟白贤发狠话:“真想把那玫瑰摔贱人脸上,拉出她一脸的血,让她得瑟!” 她和白贤一样,浑身上下都是恶毒的。如果挖开他们的皮肉,估计从血肉到骨头缝里,全是漆黑的、肮脏的。 他对红玫瑰没有皓雪那样的恨意,每次看到贵客给台柱送,皓雪能把牙齿咬碎,他无动于衷。 直到这一刻。 他觉得那带刺的花,是抽在了他的心上,扎出了千疮百孔。 那是个有钱有学问又有品位的男人,他才和顾纭是同一类的人。 他觉得收到花的顾纭,肯定和大歌星一样,脸上充满了骄傲和得意,以及甜蜜的笑容。 然而他估计错了。 顾纭是呆如木鸡,神色惨白看着罗主笔递过来的花。 办公室里静了两秒钟,然后就是爆发山呼海啸般的起哄声。 声音很大,站在楼下对面街的白贤也听到了。 他心尖上的刺又往肉里扎了两分。 他下意识捂紧了围巾,深深埋下自己低贱的头颅,不再往那边看一眼。 然后,他却听到了脚步声。 顾纭冲了下来。 她这次换了高跟鞋,皮鞋滴滴答答踩着街上的地砖。 旋即,罗主笔也下楼了。 白贤当即横跨街道,追上了顾纭:“顾小姐,有人欺负你了吗?” 顾纭一脸的泪,神色凄惶。 她停下脚步,罗主笔也追到了跟前,跟她道歉:“对不起顾小姐,我不是有意让你难堪的。我爱慕你,想要公开求爱,表示我的诚意,绝不是戏弄你。” 白贤脸上露出了狰狞。 他用力一推罗主笔:“滚!” 罗主笔没提防,一下子就被他推到了墙壁上,一声闷响,差点背过气去。 白贤几乎能一只手把罗主笔扔到对街。 顾纭看着这一幕,人呆了下。 她如果是个八面玲珑的性格,此刻无论如何也要先给罗主笔道歉。且人家从头到尾没有半分不敬,哪怕是请她吃饭也是格外照顾她。 是她自己被起哄吓到了。 也是她自己以为自己昨晚没说清楚闯祸了。 更加是跟着她的人摔伤了罗主笔。 她应该道歉,应该骂白贤。 白贤也后悔了。 他觉得她不至于像皓雪那样打他的脸,也会骂他有毛病。 不成想,顾纭却只是拉住了白贤的手,就好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毫不负责的急急忙忙先逃开。 罗主笔看着这一幕,心里差点碎成了一团渣。 他被摔得七荤八素,又看着顾纭拉起那人跑远的背影,视线逐渐模糊。 他哭了。 不知是疼的,还是伤心的。 他真有点绝望。 顾纭跑过了两条街,确定罗主笔没追过来,这才停下来。 她不停喘气,忘记了松开白贤的手。 白贤没有提醒她。 他像个牵线木偶,任由她拉着。 顾纭喘气顺了,后知后觉把自己的手抽回了,掌心全是汗。 她气喘吁吁的说:“我太糟糕了,太不像话了。” 她今天做的事,件件都蠢得令人发指。稍微有点脑子,都办不出她这么缺德又缺心眼的事情。 所以像她这样的性格,是上不了大台面的。 白贤却没开口。 他握紧了自己的掌心,好像要把那点温热和柔软都留住。 她默默往前走。 白贤跟在她身后。 两个人沉默着走过了三条街,白贤才好像攒足了开口的勇气:“你饿不饿?” 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顾纭摇摇头:“不饿,腿有点酸。” 白贤道:“我背你走,你想去哪里?” 顾纭哪里都不想去,她现在就是不知如何是好而已。 她道:“咱们寻个地方坐坐吧,哪怕不吃饭也歇歇脚。” 正好前面有个咖啡店。 她神思恍惚的,直接往里走。 不成想,伙计却拦住了白贤:“不好意思,您得在外面等,今天客人多,这个点儿没空座了,不消费不能进来。” 白贤的脸原本就黑,此刻更黑了。 顾纭的心,莫名被刺痛了下。 她当即折返过来:“你怎么知道他不花费?狗眼看人低!” 说罢,她拉了白贤,离开了咖啡店。 小伙计还在背后说什么,顾纭没听到了。 白贤半边身子有点发僵。 最终,他们找到了一个稍微破旧的小馆子,顾纭说走不动了,要坐下来。 馆子的板凳和桌子都油腻得厉害。 白贤抽了桌子上的纸,给顾纭擦了又擦,老板娘看到了,就抱怨了一句:“穷讲究什么!” 他今天没有发火。 他对全世界的憎恨,都好像被冰封在了千尺水潭里,一点也涌不起来。 他们点了两个菜一个汤,白贤不怎么吃,顾纭反而是饿了,吃得津津有味。 “怎么了?”她吃的空闲,见白贤枯坐着,问他,“你怎么不吃?” 他还带着围巾,遮住了下巴。假如吃饭,就需要把围巾摘下来,否则她又要问,更显得奇怪。 而此刻,他宁愿把头剁了,也不想把这条围巾摘下,只得说:“我跑得太快,肚子有点岔气了,先歇息会。” 顾纭相信了。 她吃完了饭,心事重新占据了她的脑子,就坐着发愁。 她不知该如何回去。 战乱的年代,上海能做的差事也不多,尤其是给女性的差事。 她这样得罪了罗主笔,假如罗主笔报复,非要她走,老板和主编肯定会让她走的。 她只是个小编译,连记者都算不上,怎么比得了罗主笔那样的名人? 她叹气。 白贤不看她,目光在自己面前的桌面上,只有余光微微瞥向了她。 顾纭叹了好几次气。 “需要我帮忙吗?”白贤这才开口。 顾纭道:“你帮不上的。” 白贤的心往下沉了沉。他是帮不上的,今天推了罗主笔,其实他是藏着满满的私心,否则也不会下手那么重。 他不仅帮不上,反而还给她添了祸端。 最终,他去付了账,跟着心事重重的顾纭走了出去。 顾纭走了几步,这才想起方才他什么也没吃,却还要他付钱,于是道:“我把饭钱给你。” 白贤的神色变了变:“不用了。” “怎么不用?”顾纭挺不好意思,“我不能借着心情不好就随便占别人的便宜。再说你今早还送了我来报社,总归是我要谢谢你。” 白贤福至心灵:“那你把这条围巾送给我吧,我就不还了。” 顾纭抬眸看向他。 他特别高,而顾纭平常也不是那种爱看人眼睛说话的人,她都忽略他还戴着那围巾。 她这么一看,正好和他低垂的目光撞了下。 她没由来红了脸。 她低声道:“嗯,送给你了。” 第1717章 逛公园 他们在外面逛了一整天。 顾纭好几次鼓起勇气想要去面对,去跟罗主笔道歉,可她太怂了,心里先怯场了。 她并不害怕孤独和困难,只害怕跟人打交道。 她和白贤在公园里闲逛。 正月还是冷,阳光又稀薄,几乎没什么暖意。他们坐下来片刻,顾纭就被冻成了人干。 她看了眼身边的人,见他仍穿着薄薄的短褂,在楼下的石凳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从冬天坐到了开春,就很想问他:“你不冷吗?” 然而这话不太恰当。 冷又能怎么办? 他只是个小人物,又不是他自己要来监视她的。难道因为冷,他就可以找个避风的地方吗? 他活在这个世上,怕是比顾纭更加身不由己。 顾纭就站起身:“咱们走走吧。” 走起来暖和。 白贤却道:“你的脚不疼吗?” “不疼,也不累,走走吧。”顾纭道。 他已经监视了三个多月了,风雨无阻,也帮了她好多次。 她却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叫什么?”顾纭突然问。 白贤顿了下。 他很不想把自己这个充满讽刺的名字告诉顾纭,就道:“我叫石头。” 顾纭笑了下:“石头?你姓什么?” 白贤沉默了。 顾纭道:“不好说吗?那没事。我叫顾纭。顾盼生辉的顾,众说纷纭的纭。” 白贤只觉得她说得很好听,很有文化的样子,却又在心里莫名一慌。 不是白云的云吗? 那到底是哪一个字? “怎么写?”他问。 顾纭正要说,突然又想起他说自己不认识字,下意识咬了唇,觉得自己又说了一句蠢话。 她好像在故意卖弄似的,虽然她平时都是这样介绍自己。 她用脚尖,在地面上画了下。 白贤就记住了,原来多几笔。 “很好听的名字,谁给你取的?”他问。 顾纭道:“我生父吧,不清楚。我妈以前给一个大户人家做姨太太,后来家道中落,我嫡姐给了遣散费,我们就回乡下了。她说是我生父取的,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 白贤认真听着。 她的每一个字,他都好像要刻在心里。 顾纭也问他:“你父母还在世吗?” 白贤:“不知道。” 顾纭看着他。 白贤:“我从小被丢在福利堂里,不是父母养大的。” 顾纭脸色有点惨白。 她很尴尬笑了笑:“对不住。你看看我,我今天蠢得可怕,问得每句话都不对。” 白贤则摇头:“这有什么可以隐瞒?你没有冒犯我。这世道,被丢在福利堂还是很好的,至少能活下来,被丢在路边才叫惨。” 顾纭只得不好意思笑了笑。 她又随口问白贤:“你结婚了吗?” 白贤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把他从幻梦里拉回到了现实。他又沉默了几秒,才说:“没有结婚,但是有个人……” 顾纭的手指不由自主一蜷,她紧紧握住了。 白贤继续道:“将来要和她结婚。” “那就是未婚妻。”顾纭声音轻了很多,“挺好的,两个人一起,总算能成个家,能过上 安生日子是好事。” 白贤嗯了声。 直到黄昏,顾纭才说要偷偷溜回报社,去拿自己的包。 她家大门的钥匙还在包里。 同事们已经陆陆续续下班了,有几个看到她来,见她低垂着头,也不好意思取笑她,只打了个招呼。 顾纭拿着包就走了。 白贤跟顾纭说了自己的事,特别是“结婚”那句话之后,心情就很糟糕。他跟同伴换了班,浑浑噩噩离开了。 他去了歌舞厅的后门,身上每一根骨头缝里都好像被灌了寒风,他的肌肤和血肉都要被冻死了。 他很冷,冷得几乎难捱。 似乎他的一生,从未这么冷过。他把围巾已经取了下来,绕在了自己的腰上,偷偷摸摸去了楼梯间,再把它塞到了棉被里。 和顾纭说过的那些话,句句都在耳边回荡着,他的五脏六腑都空了。 他以前觉得,自己和她之间,是“顾”“云”这两个字的差距,他学会了,距离就稍微近了些。 现在他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顾盼生辉”、“众说纷纭”,别说写,他听都没听过。 他默默靠着墙壁坐下。 此刻歌舞厅尚在营业,偶然会有人路过,看到他就叫一句“白贤,这么早回来了?” 他实在没心情听人说话,只得一个人爬上了楼顶。 他坐在寒风的楼顶,听到了正在登台歌女的声音。 是皓雪。 他小时候并不喜欢皓雪。 皓雪那时候还叫三丫,古灵精怪的,时常和他作对。 后来她说,他总是不理她,她捉弄他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 他十二岁之后,个子就特别高了,足有成年人的身量,虽年纪还小,能帮人家做事——正正经经的事,不是小偷小摸。 福利堂的孩子,要么被领养,要么从六岁开始就要自己交伙食费,不管你怎么弄,每天都要交钱。 白贤想着他将来需得谋个出路,于是他从六岁帮忙做些杂活,交给福利堂一些,自己还能偷偷存下一些。 他不贪婪,每次只藏一点点,叫人看不出来。他严守秘密,直到十四岁那年,他的钱不见了。 他存了好几年的,足够他买一张火车票和一套行头离开上海,还能在外地租一个月的房子,让自己立足,改头换面。 钱丢了,可被福利堂的人发现他藏私更可怕,所以他不敢声张。 他暗中留意了几天,觉得最大可能就是皓雪偷了他的钱。 那天趁着皓雪睡觉,他偷偷潜入了女孩子的宿舍。为了不吵醒她,他悄悄在她枕头底下摸来摸去。 没有找到,他又怀疑她藏在床里面的被子下。 他爬上去。 原本熟睡的皓雪,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的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猝不及防拉到了自己身上,亲吻了他。 那是他第一次和女孩子接吻。 皓雪晚上不知吃了什么,嘴巴里味道很重、很奇怪的,他并不激动,回想起来有点恶心。 第二天皓雪就跟他说:“咱们离开福利堂吧,把你的钱交给他们,就算替我们赎身了。你上了我的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你要对我负责。” 他多年的心血,全毁于皓雪之手。 他们俩交了钱,果然被放离了福利堂。 如果他们不走,皓雪很有可能被卖到堂子里去,他让皓雪有了选择的机会,虽然只是从歌女和伎女之间选。 到底还是不同的。 这件事,皓雪也知道,但她从未感谢过他。她在福利堂的时候,会把对生活的愤懑发泄在其他比她小、比她弱的孩子身上,如今全倒给了白贤。 两个人都不认识字,几乎算不得有什么出路。往后的日子,他仍和皓雪亲吻过,甚至他也有感觉。 皓雪绝不把自己给他。 她常说:“女人的第一次是能卖钱的,你一个下三滥的,值得享用这么贵重的吗?等我将来想离开的时候,用它换一笔钱,足够咱们买十亩地的!十亩地啊,石头,咱们俩彻底改头换面,做地主了。” 他没有强求。 他知道自己滥,也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能娶到从良的伎女都算老天爷开恩,更何况是皓雪? 皓雪一直掌控他,他也不反抗。 是他先上了人家的床,甭管因为什么。 他错在先,所以要承担后果。皓雪打他、骂他,他都觉得是应该的,身上很痛,心里麻木。 在福利堂长大的孩子,打骂实在司空见惯了。 只是,他原本就活在烂泥里的,为什么老天爷要让他闻到花香? 他耳边会响起顾纭轻柔的声音:“顾盼生辉的顾,众说纷纭的纭。” 第1718章 我有了心上人 白贤这一夜没有睡。 他时不时做梦,梦到在咖啡店门口,顾纭义正言辞说:“狗眼看人低……” 一会儿又梦到她拉他的手。 那些记忆,一帧帧全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彻夜在他的梦里逡巡。 翌日,清晨四点多他就醒了。 他上了二楼,帮忙将储物间的货理好,忙碌了一早上。 负责后勤的主管看到了,递给了他一盒烟:“辛苦了,你做事手脚就是快。” 白贤默默接过了。 他不言语,开始用冷水冲澡。他以前是不太注意这些,在福利堂的时候,谁都是脏兮兮臭烘烘的,如今在洪门底层,更是如此。 可他突然爱干净了。 他在正月寒冷的空气里,用冷水把自己洗涤一遍,再涂抹上皂角。 衣裳还是那么破旧,短褂的边磨损了些。 等他洗好了澡,穿戴整齐,皓雪慢悠悠下楼了。 “今天要去哪里?”皓雪突然问。 女人的敏锐,是不太讲道理的。 白贤:“盯梢。” “这都三四个月了吧?”皓雪蹙眉,“还没有盯完?干嘛呀这是?” “你问我?”白贤的声音毫无起伏,“又不是我下的令。” 说罢,他转身走了。 皓雪心里很不舒服,她去问了几个人。这个舞厅都是洪门的,有人清楚白贤的动向。 “……是大事,弄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哪怕有点蛛丝马迹也要盯着。”那人告诉皓雪。 皓雪这才放了心。 她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还以为那贱东西起了异心!死穷鬼,白吓我一跳。” 另一个和皓雪同等地位的歌女正好路过,听到了皓雪的话。 这位歌女年纪比皓雪大一点,就道:“你总是骂他做什么?他已经够好的了,你要是把他骂跑了,去哪里找这么好的?他既能干又老实本分。” “他老实?”皓雪嗤之以鼻,“老实个屁!男人哪里靠得住?给他点好言好语,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就他这种下三滥,不配听好话。” 说罢,她扭着细腰上楼了。 歌女看着她,无奈摇摇头,心想这女人真是有病。 福利堂里长大的,性格上多少有点缺陷,但像皓雪这么神经质的,还是不多见。 歌女到底也是风尘女。 皓雪在风尘里滚,只有把白贤的自尊心压到极低,她才有安全感,否则总担心他瞧不起她。 她打骂都能忍受,独独忍受不了轻视。 白贤换班的时候,顾纭正在出门。 今天她仍是很有心事。 白贤好像又跟她不熟了,远远缀在她身后,不敢靠得太近。 顾纭上了电车,他就一路小跑。 电车拐弯的时候,他看到顾纭一脸的凝重。 她还在担心昨晚的事。 到了报社,顾纭惴惴不安看了眼罗主笔的办公桌。 主笔应该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可罗主笔爱热闹,受不了天天一个人关在小房间里,所以他把桌子抬到了大办公室的后面。 只是,他的桌子有旁人的两倍大,且四周空间很足。 他还没有来。 顾纭看了一次,整理好了自己办公桌的东西,又看了一次。 突然,她听到身后有人问:“在找我吗?” 办公室人还不多。 一般情况下,罗主笔是不会这么早来上班的。 今天他却早早到了。 顾纭闹了个尴尬。 “我想跟你道歉。”顾纭转回了肩膀,视线落在他脸上,低声道。 罗主笔的脸色不太好。 “中午一起吃饭,慢慢聊好吗?”罗主笔道,“既然是道歉,吃个饭算更有诚意吧?” 顾纭道:“不……” 她觉得昨天的误会,就是前天的晚饭惹出来的,现在她再也不敢接受人家的邀请了。 罗主笔无奈叹了口气。 他拿出一串钥匙:“你跟我来,还有二十分钟上班,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说。” 顾纭点点头。 罗主笔走出了办公室,开了旁边楼道的门锁。 这是通往四楼顶楼的楼梯,平时不让上去,但罗主笔说自己灵感堵塞,需要上去吹吹风,老板就单独给了他钥匙。 楼顶有两张椅子。 罗主笔请顾纭坐下。 “顾小姐,我明白了你的意思。”罗主笔靠坐的时候,不由嘶了口气。 然后,他的背就不靠在椅背上了。 昨天被白贤推的那一下,罗主笔的后背摔青了。 “……很抱歉,我昨天太过于唐突了。”罗主笔道,“我是以为,在众人面前跟你表白,能够彰显我的诚意,让你知道我并非和你玩闹,我是认真的。” 但是,顾纭接受不了这种万众瞩目的求爱,她整个人都崩溃了。 “罗主笔,对不起,我有了心上人。”顾纭道。 罗主笔想起前天晚上她那个驻足眺望、那个笑容,心里痛苦不堪。 他为什么会输给一个粗俗的男人? 顾纭像一朵精致无瑕的花,她怎么可能插在牛粪上? “我还有机会的,对吧?”罗主笔道,“你还没有结婚,我和你的心上人争抢你,也并非不道德,是不是?” “不。”顾纭道,“我拒绝了你。罗主笔,我不是在欲擒故纵,我是认真的。若我的拒绝给你造成了困扰,我会离职。” 罗西元整个人僵了下。 他心里既卑微又委屈。 “是我错在先,怎么要你离职?”他的心在滴血,“求你别离职,否则我一生都内疚。” 别走,哪怕得不到你,让我每天能看到你也行。 他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遇到这么求而不得的爱情。 后来,她和罗主笔终于谈妥了。 罗主笔接受了她的拒绝,不再纠缠她。他们还是同事,彼此相安无事。 顾纭下楼的时候,脚步轻快了不少,而罗主笔却没有跟着她下去。 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抽了半盒烟,直到主编上来找他,说要交稿子,他才身上有千斤重似的站了起来。 他的视线,越过了高楼上的栏杆,看到了楼下石凳子上坐着的人。 那人总是一动不动,今天却用手指在地上一遍遍划着什么。 罗主笔想要弄死他。 可他知道,一旦他动手了,他就是暗中用阴招。 顾纭看似柔婉,性格里却有刀枪不入的坚毅,一旦自己触犯了顾纭的底线,哪怕这个粗汉消失了,他也永远得不到顾纭。 他恨恨转身下楼去了。 第1719章 没了净土 接下来几天,罗主笔果然恢复到了从前,不再纠缠顾纭。 顾纭走路都轻快了不少。 白贤看着她,就觉得她像只轻盈的蝴蝶,不小心都能飞起来。 他的唇角微动,有了个淡淡的弧度,好像她的快乐能传染给他。 然而这样的好心情没过多久。 炮火终于蔓延到了法租界,不少日本兵涌了进来。 那天过兵的时候,顾纭正好是下班回家的路上。 她吓到了。 白贤原是坠在她身后的,加快速度赶上了她。 他低声说了句:“顾小姐,得罪了。” 他身材高大,把顾纭往怀里一带,两个人钻进了旁边一处小弄堂,藏在了两间房舍之间。 空间很小,他几乎是贴着顾纭的,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跟那条围巾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顾纭则不敢抬头,缩在他怀里,肩头有点抖。 约莫过了十分钟,街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顾纭这才松了口气。 白贤只感觉,时间过得飞快,这点光阴一下子就没有了。 回神间,他低头看了眼顾纭,发现她的脸通红,不知是被寒风吹的,还是其他。 他心中怔怔的,有点酸又有点甜,各种滋味都搅合到了一起。 他领着顾纭从小路回去。 “上海已经没有安全的净土了,连法租界都能进日本兵。”顾纭对他说,“我得离开上海。” 白贤的心间,发现架起了一条单薄的小路,路上铺满了鲜花。 只顾纭这一句话,他的路塌了,心重新坠入了那暗无天日的黑暗中,没有光,冷得刺骨。 他的身子可能颤抖了下。 “嗯。”他低声应了句。 战争是国家大事,保卫也是军人的职责,他没资格说什么,也没资格去做什么。哪怕他想去当兵,人家也未必要他。 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只能靠躲。 “你想去哪里?”他问。 顾纭的心思很乱。 她害怕,却不知道前路要怎么走,只是单纯的怕。 “我不知道,我能去哪里?”她喃喃说,“也许回乡下,我妈让我一有事就回老家,可是这一路都在打仗,老家哪里回得去?” 她一筹莫展。 白贤几乎想说:路上也有兵,到处都危险,你留在上海好了,我可以照看你。 可只要一个令下,他的监视任务结束,他就没资格再出现在她的身边,更别提保护了。 这样毫不负责的话,他没有说。 他只是陪着她,默默走回了家。 没过多久,法租界的日本兵又撤了,重新恢复了净土,但听说出了很大的事,政府都转移了。 上海在炮火喧天里,居然又有了一点宁静。 再怎么打仗,也不耽误阔老爷太太们看报、听戏。 顾纭惊惶了几天,重新安定了心,正常上班。 报纸除了报道战事,也报道些琐事,比如最近法租界一起凶杀案,就引得各家报社争抢。 顾纭还有个女同事,是在外面跑的记者,她怀孕了。 原本还好好的,她突然住院了。 顾纭带着水果和罐头去看她,趁着她先生出去,她拉住了顾纭:“小顾,你得帮帮我。” 顾纭忙问帮什么。 “你知道我是怎么动了胎气吗?是那家凶杀案的房子,我翻墙进去了二楼,出来的时候太匆忙,弄到了肚子。”同事说。 顾纭目瞪口呆。 她就没见过这么拼命的。 她身边的女同事,都很努力,因为不拼的话,报社宁愿要男记者,她们就会失业。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家底的,一旦失业就意味着要挨饿。 报社是女性为数不多的体面去处之一。 “……很糟糕的是,我把记者证丢了,我怀疑就丢在了那洋房的二楼。小顾,那边已经被军警封锁了,一旦他们找到了我的记者证,我不至于被诬陷成谋杀者,但工作肯定是保不住了。 你瞧,我这刚怀了孩子,家里处处要用钱。老板和主编说我一向勤奋,愿意给我三个月的带薪产假。这个关头,我……” 说到这里,女同事哭了起来。 顾纭忙安抚她:“别哭别哭,当心又动了胎气。你确定记者证是丢在了凶案现场吗?” “我不确定。”同事道,“可就怕万一啊。小顾,你能不能帮帮阿姐?阿姐不敢告诉你姐夫,否则他又要劝我辞职。他总是好面子,不想让人知道他老婆赚钱贴家,总说我是为了兴趣工作。” 除了自己的丈夫,其他同事她更是不信任了。 顾纭胆子不大,但知道生计艰难。 “好,我今天晚上去看看。”顾纭道,“你常照顾我,我一进报社就是你带着我、教我,就像我的师父。” 同事感激拉住了她的手。 顾纭在医院里答应了下来,可出了医院,她才想到她需得入了夜偷偷潜入凶案的房子,心里不由发憷。 她虽然懦弱,可答应了的事,断乎不会反悔。 这件事需得及早去办,一旦巡捕房二次检查现场,就来不及了。 顾纭决定今晚就去。 她从医院出来,还去报社忙碌了两个小时,这才正常下班。 下班之后,监视她的人换了班。 夜班是两个不同的人,偶然会调换,他们俩都不是很尽心,有时候会依靠着墙壁打盹,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到了晚上九点,顾纭眼瞧着那人打瞌睡闭着眼睛,就偷偷从窗户里溜出来,贴着墙根,往弄堂的后门走去。 她悄无声息离开了,却没想到有人跟上了她。 白贤今天睡不着。 他最近越发觉得难以忍受,只要是看不见顾纭的地方,他就觉得煎熬,一分钟都忍不下去。 前门有其他人,他不好过去,怕解释不清楚,故而他在后门晃荡。 什么也瞧不见,但知道她在不远处的屋子里,他心中也会稍微踏实。 然而,令他震惊的是,顾纭从后门出来了,鬼鬼祟祟的。 哪怕再黑暗,他都能认出她。 她难道与他一样,今晚特意出来,还是每晚都出来? 他又很快甩开了这个念头。 什么叫和他一样? 白贤觉得把她放在自己同样的地位,都是亵渎了她。 她漂亮、文静,又有学问,就连那个有小汽车的罗主笔,白贤都觉得他配不上她,更何况是他这种烂泥腿子? 他低垂了头,把自己缩成了最卑微的影子,默默跟上了顾纭。 第1720章 爱情的煎熬 顾纭一路走得目不斜视。 她牢记老家的话:走夜路千万别回头,回头容易撞见脏东西。 所以,在她身后的白贤看来,她如此利落快捷,和她平日不太一样。 他满心狐惑。 她走两三步的距离,他只需要走一步,所以他不紧不慢跟着。 顾纭到了一处花园洋房停下来了。 她为难看着上锁的门,不知如何是好。 白贤看着她打转了很久,嘴巴里似乎默默念叨着什么,最终她转到了后院的围墙下。 围墙不高,可她尝试了两次,还是没爬上去。 白贤见她折腾了很久,重重一咳嗽。 顾纭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僵持在了原地,一动也不敢动,死死闭上了眼睛。 白贤这才低声喊她:“顾小姐……” 顾纭那颗被吓得七零八落的心,终于逐渐归位,她缓缓睁开了眼,顺着声音找过去。 白贤从暗处走了出来。 顾纭捂住了胸口,悄声问:“你晚上也跟着我吗?不是换班了吗?” 白贤没回答。 他走到了她身边,看着这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围墙,问顾纭:“顾小姐,这么晚要做什么?” “我得进去,找东西。”顾纭道。 白贤不知这里是凶宅。 顾纭要进去,他就看了眼她:“你骑在我的肩头,还是我抱你起来,你先扒住墙壁?” 顾纭也看了看墙。 她的银牙轻咬着唇:“你抱起我,我先上到墙头,你再跳过去接我。” 白贤说好。 顾纭站到了他面前。 他双手扶住了她的腰。 她冬天一直穿着毛衣,看上去并不算特别瘦,然而他握住了她的腰时,却感觉自己的一双手就能把她的腰环住。 他的心猛跳,手臂略微有点抖。 顾纭很轻,他轻轻松松把她举过了头顶,让她骑到了墙头上。 等需要松手的时候,他的手指却好像僵住了,恨不能此刻就死去了,让自己能永远和她靠得这么近。 顾纭也察觉到了似的,低头看他。 他急忙松开了手,并且深深厌恶起自己来。方才那么几秒钟的迟疑,让他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本性里的猥琐。 顾纭催他。 他这才抬起头,双手扒住了墙头,很轻松就翻了上去,跳进了院子里。 他张开了双臂,对还骑在墙头不敢下来的顾纭道:“我接住你,别担心。” 他很高,哪怕他站在地上,也感觉他和墙头只有一点点的距离。 顾纭就不怕了,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然后勾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往他身上一扑。 白贤依言接住了她。 他紧紧搂住了她的腰,头就在她的颈侧。 如此近,很像拥抱,他这回不敢再有非分之想,急急忙忙松开了手。 顾纭就从他身上滑了下来。 后来,他又从后窗,把顾纭托上了二楼。 两个人在二楼找了一圈,顾纭时不时划一根火柴。 最后,她在二楼靠近窗口的地方,找到了她同事的记者证。 顾纭大大松了口气,对白贤说:“就是这个,找到了,还真丢在这里了。咱们走吧。” 白贤点点头。 他神色有点麻木。 这一趟非常的顺利,从头到尾都没人,也没什么意外。 从那洋房出来,顾纭把所有事都告诉了白贤,白贤只是沉默听着。 他没接话。 顾纭挺不好意思的:“你也觉得我缺脑子,是吧?我挺自不量力的。若不是你,我今天还不知要怎么折腾呢。” 白贤仍是没说话。 他一直不开口,让顾纭觉得自己的闲话很多余,也沉默了。 白贤把她送回了家。 他一个人倚靠着她家弄堂后面的墙壁,像溺水的人大口大口喘气。 他脑子里一直在回荡着自己握住她腰的种种,以及她从墙上下来,扑倒他怀里。 他回到了舞厅的楼梯间,把她的围巾从被褥里拿出来,死死抱进了怀里。 他心中有一朵朵的烟花,不停的燃放,那样绚丽明亮,他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人,只有那些记忆。 然而,除了甜蜜,他心中也有绝望。 他永远得不到她,哪怕是靠近,都会玷污她。 这样渴求却又得不到,让他像是发了病,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幸福的时候,就能闻到花香;绝望的时候,又有钝刀割肉的疼。 他一夜不睡,只是看着黑暗中,喃喃自语:“杀了我吧,别再折磨我了。” 初尝爱情的男人,尚未体会到甜蜜,已经被痛苦和心动磋磨掉了一层皮。 他死死抱着那围巾,就好像拥抱着她。 他不敢靠近,又不能走远。 暗恋,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明知要肠穿肚烂,可为了那一点点糖衣,他还是甘之如饴的吃了下去。 他死死咬住了牙关,唇齿间似乎有了血腥味。 “会过去的。”他对自己说。 总有一天,这些都会结束的。那时候,他就不再痛了,会变得麻木不仁。 翌日,他再次去上工的时候,离得远远的,不怎么看顾纭。 越是瞧在眼里,越是能知道她的美好,越是能闻到自己身上那层肮脏的恶臭,觉得非分之想都是亵渎。 他的视线,不再跟着她走。 顾纭很感激他昨晚帮忙,她早起时没有先去报社,而是去了趟医院,把记者证还给了同事。 同事当场落泪,拉着顾纭的手说:“阿纭,你救了姐一命,姐一辈子记得!” 顾纭拍了拍她的手。 她想,如果没有白贤,她根本做不到,她连墙都翻不进去,更别说上二楼了。 且那是凶杀案现场。 到处都在打仗,没人会重视一场凶杀案,巡捕房自身难保,除了家属和拼命想要写出花样的记者们。 夜里肯定遇不到巡捕房的人,但顾纭胆小。假如她真一个人去了,哪怕让她翻进了院子,也爬不上二楼;爬上了二楼,也吓得找不到东西。 这话,她不好跟同事讲,因为解释不清楚石头这个人的存在。 从医院出来,她看到石头远远站在门口。 她喊了声:“石头。” 白贤身子一僵。 他没动,静静站在那里。 顾纭走了过来:“我同事阿姐说,我帮她找回了记者证,救了她一命。她其实不知道,真正救命的是你。她不会感谢你,但是我会的。谢谢你。” 白贤的声音很生硬:“不必。” 顾纭不算特别敏感,但这句话如此冷漠,让她从中听到了几分抗拒。再看他的脸,他的目光随意落在旁处,并不看她。 他的眉头略微蹙起,好像忍受着什么不适。 顾纭的心头,笼罩了一层乌云。 她感受到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抗拒,心中微微失落:我惹人讨厌了吗? 第1721章 噩梦成了真 顾纭一上午都在发呆。 最近这几个月,与其说洪门的人天天跟踪她,还不如说有个男人成天保护她。 她一开始,每每看到他的安静和沉默,心里就异样的踏实。 女孩子到了她这个年纪,如还在乡下,没有读书工作,也许孩子都能满地跑了,她自然也想过婚姻。 再加上罗主笔的追求,更让她仓皇面对自己的感情。 顾纭始终觉得,她哪怕念书,在城里生活,骨子里还是农家女的审美。 像石头那样的男人,在乡下肯定非常受欢迎。家里的农活,他能一手挑,不需要婆娘劳作。 他不轻浮,农闲时不会四处瞎撩,会把家里破旧的农具和家具一一修理好。 他长得高大壮实,村子里的闲汉们不敢欺负他的妻子和孩子,特别能保护人。 在农家姑娘眼里,他真是最理想不过的了。 因此,她也想过,若战火再不停歇,她存点钱回乡下算了。 她母亲是有不少田地的,如今还没有卖掉,租给了四叔种。 她可以带着石头回乡下躲避兵灾,过上男耕女织的生活。 她不需要在城里工作,可以给报纸写点小文章,寄给报社。 他们报社有好几个专栏主笔,就是乡绅家的,住在很远很偏的地方,每个月写几篇文章,稿费是不少的。 文章寄过来,报纸再寄回去,只需要每个月去三五次镇子上。 她觉得那样的生活一定非常美好。 他白天下地,她在家里打扫好房子、做好饭菜,然后就读读书、写写字,两个人一起吃饭。 将来有了孩子,就请四叔和四婶帮忙带着,反正四婶和四叔没儿没女,还租种她家的田地,肯定愿意的。 她又一次想得失眠了。 后来她就试探着问了他一句,才知道他已经有了未婚妻。 顾纭不是不难受的。 她幸好什么也没说,否则真像狐狸精一样。 而现在呢? 她这几天的表现,假如落在石头的未婚妻眼里,大概是很贱、很浪的。 而石头,可能感受到了她的靠近,所以远远避开了,不想多看她。 顾纭心里潮潮的。 她中途去了趟洗手间,路过楼梯口的窗台,看到石头还站在外面。 他以前都是默默坐着一动不动,而他这几天,手指总在石板上写写画画,像是在练字。 可他本人并不识字。 顾纭就想:“他是不是很焦虑?” 人在焦虑的时候,才会有这些小动作。 他本身是洪门的人,天天跟着顾纭,对他的前途毫无帮助。他是不是有了其他的机会,却又摆不脱这边的跟踪,所以成天犯愁? 顾纭不想耽误他。 她上了一整天的班,心情都不太好,就连午饭都没去吃,一点胃口也没有。 下班之后,以前会稍微靠近一点的白贤,这次离得更远,而且不看她。 顾纭一整天的猜测,都得到了证实。她本身也没觉得自己哪里好,可能不知不觉中,她的做派已经令人讨厌了。 他就是在躲避她。 顾纭的心,往下沉了沉。 她一夜未睡,想了很多的问题。 她那个失踪同事交给她的东西里,其实有一份文件,是有人查到张辛眉暗中在找地下党的密报。 这份密报一旦落入洪门或者张辛眉手里,他们会杀掉所有经手的人。 顾纭懦弱,却不愚蠢。 当她看到这份文件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必须藏起来,让它不存在。 藏起来,她有五成的可能会死,但交出去,就是十成十了。 所以洪门的人一开始跟踪她,她对跟踪的人并没有什么恶意,也是源于心虚,因为她并不冤枉。 她的确是藏了东西的。 白贤在她身边,也的确是因为她。假如耽误了他的前途,她是摘不清的,她不无辜。 可交出去呢? 交给张辛眉,她还有可能会死。张辛眉跟司家的关系很好,可这件事牵扯太大,他为了他那条暗线无数人的命,怎么会放过顾纭? 若是不交呢? 洪门不会死心,张辛眉也不会,石头还得这么无所事事跟着她。 顾纭觉得,自己一辈子软弱胆小,也一辈子贪生怕死,是该做个决定了。 她总得勇敢一次。 第二天,她带着浓浓的黑眼圈,走向了白贤。 白贤往旁边退了几步,顾纭就喊住了他:“喂。” 一句“喂”,好像把这段时间所有的交情都抹去了,他不再是“石头”,而是洪门的走狗。 白贤的心似被什么扎了下,他抬眸看向了她。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跟九爷谈,你能帮我约到他吗?”顾纭问,“挺紧急的。” 白贤愣了下。 顾纭又问:“其实你也替九爷做事,对吧?” 白贤没否认。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好,我去通知。” 顾纭是司玉藻的小姨,她找张辛眉有很多种可能,但白贤就是很不安。 那种浓烈的不安,就像在他的头顶悬了一把刀。 等顾纭下午下班的时候,白贤主动上前搭话:“九爷已经来了,你过街,那边有家咖啡店。” 顾纭点点头。 她进了咖啡店,又被领向了后门,最终七拐八拐,还是白贤接她。 这次,他开了一辆车,应该是张辛眉准备好的。 顾纭上了车,看到车窗上挂了黑漆漆的帘幔,几乎没有一点光。 白贤开车,车子往一条弄堂里开去,最后停在一片漆黑里。 顾纭的眼睛,很慢才适应了光线。 张辛眉问她:“你有事?” “这是那份文件,我一直用油纸包好,藏在自己办公室的花盆里。”顾纭道。 车厢里静了下。 大家的眼睛都适应了光线,外面略微浅淡的城市霓虹,从前挡风玻璃穿进来,张辛眉的表情有点震惊。 他把文件接了过来。 点燃了火柴,借助一点光,张辛眉看清楚了文件,且随手点燃了。 是洪门查到了的东西,也是他要找的。 “我就知道,你们顾家的女人都不是善茬。”张辛眉感叹说,“洪门没把你当回事,只翻了你家,没翻你们办公室,他们都小瞧了你。” 洪门的人,只是防止万一,其实根本不相信她偷了东西。 他们觉得,这么个文静内秀的姑娘,怎么敢? 只有张辛眉了解顾家的女人。 他从未放松过对她们的警惕。 “你会杀我灭口吗?”顾纭问他。 白贤的手,用力握住了方向盘。 张辛眉沉默了很久。 车厢里开了半扇窗户,可烧过纸的味道经久不散。 张辛眉约莫过了两分钟,才说:“你会乱说吗?” “我不会。”顾纭道。 “那好,我相信你。你要记住,在上海滩,得罪我比得罪谁都可怕,别做多余的事。玉藻一直很关心你,这是为了玉藻,你明白?”张辛眉的声音很冷。 虽然并不严厉,却叫人毛骨悚然。 顾纭点点头。 张辛眉叹了口气,问她:“你要什么回报?” 顾纭沉默了下。 她心里的话,就在嘴边,可她莫名说不出口。 她几乎怀疑自己要哭。 然而她没有。 她只是顿了下,然后声音清清楚楚说出了自己的要求:“您能不能跟洪门活动一下,别再派人跟着我了?” 白贤在这一刻,听到了利刃划破空气,悬在他头上的刀,一下子将他劈成了两半。 噩梦成了真。 第1722章 老死不来往 张辛眉看了眼开车的白贤。 他问顾纭:“怎么,洪门的小子们欺负了你?” “不是。”顾纭道。 她还想说点什么, 可到底不是八面玲珑的性格,现编谎言她也说不顺溜,索性不说了。 张辛眉道:“可以。” 一锤定音。 白贤下了车,张辛眉自己的随从上车,把车子开走了,送张辛眉和顾纭各自回去。 他一个人在黑暗中走,脚上像有千斤重,走几步就喘不过来气。 他想要靠一个地方歇歇。 他坐在了路边。 路灯坏了,整条街都没什么灯火,漆黑一片,夜里还是很冷。 白贤从小挨过无数的虐待,从身体上到精神上,他活到了现在,皮糙肉厚,几乎没什么能打击到他的。 可直到这一刻,他重新感到了剧痛。 这不满二十岁的男人,人高马大,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坐在路牙子上。 他从未体会过这样的痛,从心口蔓延,撕开了他的骨头和皮肉,一寸寸的凌迟。 他以后想见她都不可能了。 他不知道顾纭藏了什么东西,哪怕现在被张辛眉烧了,他仍是不知道。 但肯定很重要,甚至致命。 顾纭当初敢藏,就意味着很危险。而她现在为了摆脱他们,可能主要是他,宁愿冒险。 他想,一定是那晚他的手迟疑了几秒,露出了他的非分之想,让顾纭知道了他的猥琐,以及他心中最不堪的贪念。 她害怕了。 像他这样的人,就好像是一块臭泥巴,谁愿意沾在自己洁白的连衣裙上? 所以要赶紧甩开。 她是知道了他的企图,担心他会伤害她吗? 白贤不会的。 他哪怕是死,哪怕是把自己的贪心剁得血肉模糊,也不会去碰她,更加不会伤害她的。 他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像流浪汉一样,蜷缩着躺在路边。 眼泪从眼眶滚落,落在了鼻梁上,再滚到另一边的面颊。 他试图把自己洗干净,从淤泥里爬出来,现在却又要再爬回去了。 心上的光明,归于灰烬。 他就在路边躺了三个多小时,才汲取一点力气,一步一挪回到了歌舞厅。 凌晨了,歌舞厅依旧灯火辉煌,夜场的喧嚣还没有结束。 他从后门进去,直接去了储物间下面的楼梯间。 那门后面,有个小小的灯泡,开关就在门口。 白贤按了开关,电灯骤然一亮,他看到一个女人雪白着一张脸,坐在他的被褥上,穿着白狐裘的舞台披肩。 是皓雪。 她定定看着白贤,手里还团着一簇雪白。 是围巾。 白贤下意识去抢,抓起来的时候,却发现那团雪白,不是围巾,而是被皓雪拆成了线。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充血了,赤红着双目问:“你干的?” 皓雪站了起来。 毛线到处都是,披挂在她的身上和手腕处。 她冷冷道:“谁送给你的?” 白贤拼了命想要去抓牢。 那条围巾很长,是他这一生最暖和的一件东西。 等它被拆成了线,那线简直铺天盖地,到处都是。 白贤双手都不够用了,他拼命去扒拉,想要拢在怀里,可线头这里跑一点那里跑一点,他根本就抓不住。 他简直要疯了。 脸上重重挨了一记耳光,皓雪死死攥住了他的衣领:“你找野女人了!好你个下贱坯子,你居然背叛了我!” 说罢,她又重重去踢白贤。 白贤任由她打、她踢,只顾去抓那些毛线。 皓雪却把手里的毛线,缠住了他的脖子,死命勒紧:“你敢背叛我,我要杀了你!你这个下三滥的贱种,你天生就没人要,我要你了,你居然还敢背叛我!” 毛线很刃,也很细,勒进了皓雪的手掌心,也勒进了白贤的脖子。 血珠把毛线染红了。 白贤看到血滴下来,这时候才恍然惊醒,他回手就把皓雪给扔了出去。 每次打架,都是皓雪打他。 所以皓雪都不知道,他强壮的胳膊能一下子就碾死她。 他还在拼命拢那些毛线。 皓雪被他甩出了至少十米,从楼梯间一下子撞到了对面的墙壁,整个人都撞懵了,浑身都疼,骨头像是散了架。 她那股子懵劲过去,嚎啕大哭。 经理和舞女们都挤了过来。 白贤小心翼翼把染血的毛线收起来,想要搓揉干净,可血都凝固了。 他慢慢转身。 舞厅众人好似看到了邪神,他双目赤红,脖子里流血,高高大大站在那里。 他没有继续打皓雪,也没有闹事,只是对皓雪道:“从今之后,我跟你老死不来往!你若是敢去找我,我就会亲手杀了你。这句话,你们都做个见证。” 他用被褥把毛线全部收拢,抱着它们,阔步出了歌舞厅。 皓雪哭天抢地:“你个负心汉,你给我站住!” 她不顾身上疼痛追了出去。 可白贤走得那么急,压根儿追不上,很快他就消失在黑夜里。 皓雪坐在门口哭。 客人们也挤出来看热闹。 经理让她注意一点,别影响做生意,派人硬拉着她,将她架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些歌女和舞女都在看热闹。 她们一点也不同情皓雪,反而替白贤松了口气。 “皓雪把他当奴才使唤,动辄打骂。他人是很正派的,上次让他帮我搬东西,他进我的房间,眼睛规规矩矩的不乱看。”一个歌女道。 “何止是奴才?简直是当条狗。白贤看上去不怂包的,就独独对皓雪能忍,就凭这点说,他挺爷们的。走了好,以后自己好好过,少些折磨。” 几个人议论着散开了。 只有舞女小孙,方才闹事时她在舞台上,退下来之后听说了此事,当即一头扎进了黑夜里,追了出去。 “你干什么去?”有个小姐妹喊她,“你给我回来!” “小孙太痴情了,真可怜。”有人道。 两个小时后,小孙哭着回来了。她跑了一身汗,脸上的妆容全花了,根本没找到白贤。 她浑身发抖:“我会不会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其他舞女扶住了她:“你就别添乱了。有皓雪在,你这是干嘛呢?你还想去给皓雪的男人做小老婆吗?” “我想!”小孙哽咽着说,“我想的,我想做小老婆。让我跟着他,我死了也甘心!” 第1723章 重逢 正月一过,天气就逐渐暖和了。 炮火终于停歇了几分,南京成立了日本人的伪政府,上海有了暂时的宁静。 可这样的环境下,生计是非常困难的。 米已经是天价了,蔬菜水果也成了奢侈,更别说荤菜了。 顾纭的工资不高,她母亲和姐姐生活也难,老家的庄稼因为打仗也没了收成,她只能靠自己。 她小心翼翼过日子,不招惹是非,不让自己生病。 好在房租不用交了,等将来战争结束了,一次性给房东太太。 张辛眉活动了一番,第二天洪门的人就不见了。 顾纭从此生了一场病。 她断断续续低烧,每天心情都很难过,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舒服。 半个月之后,她的心情才逐渐稳定下来,病也慢慢好转。 张辛眉叫人给她送过一次菜,有排骨、老母鸡也有活鱼,还有苹果和各种蔬菜。 同时,他还给了她一封电报,是司玉藻发过来的。 “玉藻一直挂念你,让我总来看看你。你生病的事,需要告诉她吗?”张辛眉问。 顾纭摇摇头:“不用了九爷,我已经好了。” “那你把母鸡炖汤,自己补补身体。”张辛眉道,“上海如今的药很紧缺,小病也可能会死人,你自己当心。” 顾纭说好。 时间慢慢流逝。 弄堂门口的枣树,发芽开花,盛夏成荫,秋来结果。 寒来暑往,就从春天到了秋天。 顾纭也整整八个月没有再见到白贤,这个人从她的世界里彻底不见了。 她有时候也会想:洪门火拼,常要死人的,他会不会已经不知不觉死在了某个地方? 这么一想,她就莫名其妙浑身发冷。 一场秋雨,暑气全退,顾纭周六的时候和弄堂里几个妇人在门口闲聊晒太阳。 她一边看着自己晒的被子,一边织围巾,预备着今年冬天用。 “顾小姐,尝尝枣子。”有个妇人拿了长竹竿,从门口走回来。 弄堂口的枣子已经成熟了,被人摘得差不多了。 顾纭尝了一颗,没怎么熟。 “挺甜。”她客气道。 其他妇人也尝了尝,笑着说顾小姐说好话,哪里甜? 几个人正在说话,有两个随从抬了一个大箩筐进来。 “顾小姐的客人吧?”几个妇人笑道,脸上露出了喜色。 这八个月,张辛眉受了玉藻的嘱托,给她送过四次补给。 顾纭友善近邻,每次都要分给邻居。 “……司小姐的电报。”随从把东西放下,顺便递给了顾纭一张纸。 玉藻在电报里说,很想吃顾纭做的酸豆角。 上次是盛夏,豆角正好上市,顾纭拿了些给张辛眉,让她带给玉藻。天气太热了,她怕玉藻吃不下东西,酸豆角正好开胃,能下饭。 不成想,玉藻还上瘾了。 “多谢。”顾纭对两名随从说,还塞了一把钱给他们。 他们虚推了下,也就接受了。 顾纭打开了箩筐,果然有米有肉。 她自己留下了两三顿吃的,剩下的分给了近邻。这样战乱的年代,她孤身一人在大上海,没点帮衬怎么行? 出门在外,邻居更可靠。 分完了,顾纭重新给玉藻回了电报。 第二天是周日,是个天高气朗的晴天,她装好了两罐酸豆角,这是她上次做好的,以及一封准备回的电报,去找张辛眉。 她知道张辛眉的家。 张辛眉那个家,谁都可以去,没什么私密。 他家那栋楼很空,听说全是他买下来的。 楼下停靠了三辆崭新的豪车,还有几个随从打扮的人站在楼下抽烟。 “他是不是来了客人?”顾纭心想。 她应该先打个电话的,可惜她从不主动联系张辛眉,并不知晓他的电话。 她只得硬着头皮上楼。 张辛眉家的大门没关,果然来了好几位客人。 顾纭在门口就叫了声“九爷”。 张辛眉站起身,冲她点点头:“你送东西过来的?” “是。”顾纭低垂了头。 张辛眉道:“你先进来吧。” 他把顾纭领到了书房。 顾纭往里走,路过客厅时,看到坐在靠南边沙发上一位客人,突然紧绷了身子。 他一动也不动,整个人像僵住了。 顾纭正好从他身边路过,余光瞥了他一眼。 她不认识。 这是个穿白衬衫的客人,衣裳的料子很不错,看上去颇为贵气。 顾纭在上海认识的人不多,跟张辛眉的交际圈更是毫无关系,他的贵客,不可能是她认识的人。 所以,她只当是自己的错觉,迈步进了张辛眉的书房。 她耳朵里还听到其他客人问:“白爷,您没事吧?” 她不认识姓白的人。 她把酸豆角罐子交给张辛眉,又拿出自己要给玉藻的电报。 张辛眉看了眼,她在电报上说她很好,即将可能回乡下。 他好奇问:“你要回乡下去?” 他们说话的时候,张辛眉并没有关书房的门,他的声音外面隐约能听到一点。 顾纭的声音则是很轻:“有这个打算。我们报社,四个人去做了前线记者,死了两人,其中一位是我们老板。” 张辛眉诧异,心里既沉重又好笑:“你们老板亲自上前线?报界竞争这么大?” “不是,他是自己一腔赤诚。”顾纭叹了口气,“老板娘虽然还在经营报社,多次提出要关了门回老家,无奈放不下老板的遗志。 最近又有两位同事离职回乡了,报社摇摇欲坠,多半年底就要关门了。明年不可能再开的,我早晚得走。” 张辛眉想了想,问:“可要我再帮你找份工作?” “不了。”顾纭苦笑了下,“上海的米和油太贵了,工资不够我吃饭的,我还是回乡下吧。我家老宅还存了点粮食,回去不至于饿肚子。” 张辛眉就不再劝她。 他道:“什么时候要走,跟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这一路炮火阻隔,到处都在打仗,火车都走不了了,你一个女人出门不方便。万一你有什么闪失,玉藻肯定很伤心。” 他当着司玉藻的面,总是嫌弃她,可背后做事,滴水不漏,丝毫也不肯让玉藻难过。 顾纭颔首。 她简单寒暄了几句,又问了玉藻的近况,就说:“您还有客人,我就不耽误您了。” 张辛眉送她出来。 出门的时候,那位方才很紧张的贵客,好像再次紧绷了身体,只是他这下子有了心理准备,紧绷只是那么一瞬,旋即恢复了正常。 顾纭没再看他,张辛眉送她下楼。 “我自己搭电车回去,不用再送了九爷。”顾纭道。 张辛眉说:“回去慢点。” 顾纭点点头。 她正要走,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张辛眉看了眼来人,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没说什么就错身上楼去了。 那人看着顾纭已经过了马路,当即跑了过去:“顾小姐。” 第1724章 吃个午饭 “顾小姐!” 顾纭听到身后有人这样喊。 这声音听着熟悉却又陌生,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叫她,就没有停步。 然后,那声音就在她身后不远处:“顾小姐。” 好像才几步,远处的人就到了她身后。 顾纭转过身。 是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客人。 他不是坐着了,站起来足足有电灯杆子高,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顾纭都要抬眸才能看清楚他的脸。 她心里突然猛跳了下。 她微微扬起脸。 那张脸,八个月不见,变化是挺大的。眼神好像比那时候深邃些,神色也有点不同。 只是…… 她很意外看着他,心想:“哦,果然是熟人。” “顾小姐,你还记得我吗?”他又往前迈了两步。 顾纭却往后退了一步。 她这个动作,令他的心沉了沉,他好像一个满身污秽的人,很怕丑的也往后退了半步。 顾纭没回答他。 街上流水马龙,行人脚步匆匆,独独他们这方天地,静止了一样。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攥紧了。 “记得的,只是不太敢认。”顾纭慢慢开口,“不知现在怎么称呼您?” 他一时语塞。 他现在仍是叫白贤,因为洪门的人只认他这个名字,后来有个贵人赏识他做事拼命,又认得几个字,故而很器重他。 贵人说白贤二字很好听,有文化,不单单是个粗人,就不要改了。 他被“有文化”那句评语吸引,果然没有再改名字,一直叫到了现在。 “……他们叫我白贤。”他道。 顾纭道:“白爷。” 她在书房门口的时候,听到其他客人这样叫他,果然没有听错。 她还记得楼下那三辆汽车。 楼上的客人,正好三位。 短短八个月不见,他已经有了豪车和面料讲究的衬衫。 大上海局势动荡,这样的年岁里,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暴发户到处都有。别说八个月,一两个月就能叫人改头换面了。 “别……”他像被人打了一个耳光,羞臊难当,“顾小姐别这样称呼,你随便叫我吧,别这么……” 顾纭礼貌笑了下。 白贤停顿了几秒,又道:“也算是旧识了,能否请顾小姐吃午饭?” 顾纭看了眼手表。 原来已经到了午饭的时辰。 今天是周末,她没什么要紧事,又正好是饭点,所有的推辞都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她还没想到一句合适的。 白贤又道:“顾小姐赏个脸吧?” 顾纭就想,这样不赏脸,是不识抬举的。 他估计还在洪门混,地位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 得罪了洪门的人,顾纭以后更难了,她毕竟只有自己。 “那就多谢了。”她道。 白贤打了个响指。 不远不近跟着他的人,当即转身往回跑,很快就把汽车开了过来。 他拉开了车门,请顾纭坐。 顾纭坐到了后座上。 他绕到了另一边,和她并排坐。车子很稳的开了出去,但车厢里沉默得很诡异。 顾纭不开口,白贤也不说话。 她的余光,看到他放在大腿上的左手,一直死死握紧,手背上的青筋都突出了。 顾纭还要再看时,他留意到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把手环到了身子另一边。 “最近还好?”他没话找话。 顾纭道:“还好。” 话题又断了。 好在这个时候,车子已经到了餐厅门口。 是一家很讲究的饭店。 小伙计看到了车子,急忙过来帮忙开门,恭恭敬敬叫了声“白爷”。 白贤充耳不闻,自己下了车,小跑着到了另一边,替顾纭开了车门。 两个人在雅间坐下,白贤问她想吃什么,磕磕绊绊终于能说上几句话了。 “……你现在……是洪门的白爷吗?”她突然问。 白贤的心,被什么扎了下。 他总感觉自己浑身都烂透了,泛出恶臭。他极力遮掩,她却偏偏想要揭开他的皮囊,看一看他烂得生蛆的血肉。 面对自己满身肮脏,他的声音很生硬、很羞愧:“是。” 顾纭不知该说什么。 她也生硬接了句:“挺好。” 这句话接得很不如意,效果好像当面嘲讽。且说打人不打脸,她这么一句挺好,就跟扇了人家一耳光似的。 果然,白贤的身子又僵了下。 顾纭就不怎么开口了。 饭菜上来,她默默吃饭、吃菜,胃口好像没有变坏。 实则她吃不下,是一口口硬塞,这样占着嘴巴,就不需要说话了。 白贤则塞不下去。 他喝了几口酒,心里有句话,一直在喉间打转,迫不及待往外涌。他几次压下去,最终还是没压住。 于是他问顾纭:“你现在是一个人吗?交男朋友了吗?” 顾纭停下了筷子。 她抬眸看着他。 一路上过来,他们几乎没有目光接触,眼下四目相对,她看到了他微微蹙起的眉。 他一直在忍着什么。 也许是痛苦。 顾纭不知他是不是身上有伤,因为他那些克制的动作和表情,都让顾纭觉得他此刻好像承受巨大的疼痛。 她的声音很轻:“有,不过他不在上海,去前线做战地记者去了。” 白贤的脸色唰得惨白。 他的手指,那么明显痉挛着,不受控制的颤抖。 他猛然站起来:“对不起,我有点喝醉了。” 说罢,他出了雅间。 顾纭不是个聪明女孩子,也没经过情场,她对这一变化很不解。 当自己不了解的时候,心里就会生出恐惧。 他是胃不舒服吗? 他的身子,总有点蜷缩,顾纭觉得他有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冲动。 她再也吃不下什么了。 约莫十分钟后,白贤才回来,脸上有水珠,白衬衫的领口湿了一片。 他应该是去洗脸了。 顾纭见他很不舒服,就道:“多谢您招待。要不咱们走吧,我已经吃好了。” 白贤则道:“我……还没吃……” 顾纭只得重新坐下。 气氛很尴尬,两个人也没什么话说,就这么耗着。 顾纭忍着看手表的冲动,默默拨面前的菜。 白贤说他还没吃,可他仍是不动筷子,只喝酒。 这顿饭,消耗了整整两个小时。 他送顾纭回家,在弄堂门口停了车子。 “今天叨扰了。”顾纭说,“再见,白爷。” “再会,顾小姐。” 白贤看着她往弄堂里走,转身坐回到了车子里,道:“回去。” 他依靠着后座靠椅,这才让那些山呼海啸般的情绪淹没他。他沉浸其中,像个溺水的人,很快就出了满头虚汗。 随从从后视镜看了眼他,发现了他的不对劲:“白爷,您是不是哪里疼?要去医院吗?” 他摆摆手,从齿缝间蹦出了声音:“回家!” 第1725章 你要上进 后半夜,白贤穿着衬衫短裤,坐在自家的客厅沙发里。 他的左边大腿上裹着纱布,血迹沁出。 他沉默坐着。 每次难受的时候,他就会在自己大腿上划一刀,腿上的剧痛能缓解他心中的痛,让他稍微能舒坦一点。 他刚离开的时候,是带着满身戾气的。 他没想过再去找顾纭。 配不上她,多瞧她一眼都是亵渎。他肯饶过自己,但他的心不肯。 那么多的夜里,痛苦实在无法忍受,让他生出了绝念。 从小在福利堂,无数的屈辱都忍受过来了,总不至于为了爱情就把自己给杀了吧? 刀子割在腿上,不伤筋、不动骨,不伤及性命。 他会用沾着鲜血的手,一笔一划在旁边的地上写上“顾纭”二字。 顾盼生辉的顾,众说纷纭的纭。 战时的大上海,光怪陆离,局势转眼就变,富贵如浮云,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 他半年内翻身,从洪门小卒成为香主,除了有贵人赏识提携,也有他自身的拼劲。他在这半年里,学会了认字,这也给他提供了很多便利。 人在乱世,也变得乱七八糟,自己的命运掌控不了,起起落落跟过家家一样。 而后他太忙了,有几次九死一生,就不再去想顾纭了。 他以为自己忘记了她。 可就那么巧,再次遇到了她。 心上的尘土被暴风吹开,露出了它原本的痕迹。一切的一切,从未褪色,它只是被掩埋了起来。 于是暴风雨席卷了他,摧枯拉朽将他建立起来的防设都推了个一干二净。 中午回来的时候很难受,等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再次无法忍受,心里有个渴念,想要拥抱她、亲吻她,像八个月以来无数次那样。 这些念头,是魔鬼的藤,会勒得他透不过气。若不是及时给了自己一刀,让疼痛叫醒了他,他真要冲到她家里去。 若那样做了,他就真是下流又猥琐,无可救药了。 “白爷。”有人敲了敲门,在外面低声道。 白贤问:“什么事?” “孙小姐那边的钱,已经打过去了。”外面的人道。 白贤说:“嗯,你去休息。” 那人道是,转身走了。 孙小姐是当初歌舞厅那个舞女小孙,教他认字的女孩子。 底层的人,生活特别苦。顾纭也苦,却不是他们这些下九流人的苦法。 他那天和皓雪决裂,离开了歌舞厅,后来是小孙哀求经理去找他。 经理觉得他人不错,找到了他,把他领到了张辛眉跟前。 张辛眉说:“你要开口。你开口说你想上进,想在洪门混出点样子,你想求我帮忙,我就会帮你。但是你要开口,且说到做到。” 他就给张辛眉跪下了。 他说,九爷,你给我一条出路,我一生一世都做你的奴才,任凭驱使。 张辛眉不需要他做奴才,只需要洪门那边有个眼线。他把白贤介绍给了他的一位叔叔,让他带着白贤。 那位叔叔,是洪门的副龙头,他就是白贤的贵人。 白贤后来一步步做下来,说得好听是靠自己,其实只是让他的每一步升迁有点说服力而已。 有张辛眉出面,他的成功是注定好了,怎么都会给他。 为了那点威望和说服力,他是拼命的,不给贵人丢脸,也不给张辛眉丢脸。 他一直对张辛眉很忠心。 洪门的人找到皓雪,说她和白贤已经决裂,请她不要再去找他。 皓雪不敢不听,果然没有找过。 小孙则常和他见面。 她抱过他,在他面前哭过,想要和他在一起。 他拒绝了。 他虽然没想过和小孙做夫妻,却也常常相互帮衬。 小孙的父亲欠下一屁股债,她非常辛苦养家、还债,后来她跟他说:“我哥哥有点出息了,在工厂里做事,知道拿钱回家了。以后我的日子要好过一些了。” 她说完这席话,还没有过三天,她家里就被赌场的人给砸了。 她哥哥并没有上进,反而是陷入了赌瘾里。欠下一大笔钱之后,她哥哥自己跑了。 她破破烂烂的家,再雪上加霜。 小孙为了养活那一家子苟延残喘的老老小小,彻底往下走了,从一名舞女变成了伎女。 那段时间,白贤正在忙着接一批货,没日没夜的,不知道这件事。 等他知道了之后,已经晚了。 他拿到了第一笔钱,就是帮小孙赎身了。而后的每个月,都会给她一点钱。 她没有其他擅长的,仍是回去做舞女,仍会和他见面,教他认字,推荐书给他。 她甚至问过他:“白哥,谁是顾纭?” 白贤当时大吃一惊。 小孙说:“你第一次让我教你认字,就学了那两个字。我想,她一定才是你想要识字的原因,也是送你围巾的人。” 他深深低垂了头。 他说:“是个好人家的姑娘……” 小孙叹息:“我真恨我家里的男人,我阿爸,我阿哥,若不是他们,我也是好人家的姑娘,你肯定也会喜欢我。” 白贤笑了笑。 “不,不是因她是好人家的姑娘我才喜欢她。”白贤说,“我第一次看到她,就知道原来这个世上还有那么美丽的人。” 他总记得自己被派去跟着顾纭的那天。 他第一次见到她,她穿着蓝底白圆点的旗袍,外面罩一件雪白色的毛衣,一直知道有人跟踪她,不停的跑、不停的回头。 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几缕落在她雪白脸庞。每次她回眸,他的心都莫名其妙动一下。 混沌里,开出了一朵花。 他失血不少,心力憔悴了一整夜,终于能踏踏实实躺下了。 他还记得,顾纭在张辛眉的书房里,张辛眉问她,是不是要回乡下去了。 她要离开了…… 千里战火,这一走,许是今生都不能再见了。 上次白贤消失,他已经做好了此生不见的准备,也将那些痛苦熬了过去。 可顾纭就像是他的鸦片。 第一次戒掉了她,自然是剥了层皮,痛苦难以用言语描绘分毫;再次遇到,就好像重新拿起了烟枪。 这次,再也没了戒掉的决心和勇气。 他第二天早起时,特意去了趟银行,又去找了张辛眉。 第1726章 偷吻 初秋的天气很好,连日晴朗,人也精神。 顾纭却脚步沉重。 她这几天都提不起精神。 又有另一个同事辞职了。 这位同事是换一家报社,觉得现在的报社没什么前途了。 老板娘没说什么。 谁知这天下班,前同事到了报社附近,正好拦住了顾纭。 “顾小姐,我们那边还缺个编译。你做事向来稳妥的,我想引荐你去。我刚过去,人生地不熟,你若是去了,咱们俩还算旧识。”同事笑道。 这位同事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平日里也挺正派,且跟罗主笔关系不错。 他之所以对顾纭上心,是因为罗主笔去前线之前,再三叮嘱他要照顾顾纭一二。 顾纭没有和罗主笔在一起。 白贤消失之后,罗主笔又苦苦追求了她几个月,拿出了十二分的诚意。他越是认真,顾纭越是无法忍受,索性就跟他说,自己心上有个人,暂时不能接受其他的感情。 后来,罗主笔跟着老板一起上前线去做战地记者了。 他问顾纭:“若我能活着回来,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顾纭当时心里特别难过。 炮火无眼,要她说什么? 说不行吗? 难道她要诅咒罗主笔回不来? 于是她道:“好。你能活着回来,我们再谈论此事。” “那你在这个之前不要结婚,不要斩断我的希望。”罗主笔道。 顾纭点点头。 这个男人是非常爱她的,爱到宁愿把生死赌上。 前几天吃饭时,白贤问她:你交男朋友了吗? 她当时很想问:你是想要追求我吗? 可这个问题,她自己给不了人家承诺。假如他说“是”,那么她就要告诉他,至少得等罗主笔活着回来,等战争结束了,她亲口拒绝了罗主笔才行。 如果他说“不是”,那岂不是她自作多情? 她向来面皮薄,这种尴尬她是不敢想的,这些隐情她没说。 她和白贤,像是两个陌生人。从前他天天跟着她,是洪门的任务,是张辛眉的托付。 后来他不是再也没出现过吗? 若他有一分想追求她的心,也不会消失得那么彻底。 法租界说到底也只有这么点地方。 “……顾小姐。”同事又叫了她一声,“怎样,顾小姐?” 同事发现她在走神。 她最近总神思恍惚的,心里好像有很多事。她太过于内秀,哪怕有秘密也不会跟同事倾诉的,同事也不便多问。 “我应该不会换地方做事。”顾纭道,“我想回乡下了,将来如果有机会,我还想给报社写文章,做个专栏主笔。您也知道我的文笔,我想我能胜任。假如能见见新的报社的人,算是多一条人脉,将来好混口饭吃,我还是感谢您的。” 同事想了想:“这样的年月,大家都不容易。那好,我跟朋友说一声,明晚一起吃个饭?” 顾纭说好。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同事特意叫了新报社的一名女同事,免得顾纭拘谨。 不成想,那位女同事爱好喝一杯。 顾纭有求于人,女同事又豪爽,她只得跟着碰杯。 喝了两杯之后,她就知道不太好了,因为她的脑子昏昏沉沉的。 同事很抱歉:“顾小姐,我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差,你怎么不推辞?” 顾纭不太擅长推辞。 她天旋地转的对同事说:“你帮我叫个黄包车吧。” 那边,晚饭还没有吃完,女同事还没有喝尽兴,抱怨说顾纭碍事,同事也不好丢下新的同事去送顾纭,只得帮她叫了车。 到了弄堂门口,顾纭还知道付钱。 可一下车,才走了几步,她那一杯倒的酒量完全显露了。她走着走着,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膝盖磕在弄堂的地砖上,清脆一声,还没有走远的黄包车车夫都替她害疼。 他想上去帮一把,又觉得这女人喝得醉醺醺的,怕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想惹麻烦,只得转身跑开了,装作没看到。 顾纭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她挣扎了两次,准备做第三次努力的时候,有个黑影挡住了光线。 然后,黑影俯身抱起了她。 顾纭有点人事不知,可她没挣扎,从潜意识感受到了安全。 她任由那人将她送回了屋子里。 白贤是再也没想到,自己会看到她喝醉的这一幕。 他第一次知道,她居然会喝酒。 他小心翼翼扶住了她,从她包里找到了钥匙开门,把她放到了床上。 她落枕之后就睡着了。 白贤替她脱了鞋子,又想打水给她擦擦脸,可他怕有动静会吵醒她。 他只是帮她拉好了被子。 屋子里没有开灯,他站在黑暗中,眼睛适应了光线,看得清楚她的轮廓。 他慢慢坐到了她的床边。 心跳得厉害,他的呼吸炙热又急促。 他想要伸手,摸一摸心上人的脸。只有在这样的黑夜里,她睡得无知无觉,他才敢如此放肆。 念头一起,怎么也压不下。 他的手指,缓缓落到了她的面颊上。 她面颊微凉,肌肤柔滑。 他的心湖一阵阵澎湃,海浪一层层的拍打,他清清楚楚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触摸给了他勇气。 他没有克制自己,最终俯身,用嘴唇轻轻碰了下她的唇。 他听到了大海的咆哮,听到了高山上穿林而过的风声,听到了雪域里的马蹄——一切震撼人心的声音。 这是他浑身的血在沸腾。 他得到了心上人的一个吻,浅浅的、不知情的吻。 哪怕是死了,这辈子也有了安慰,死得其所了。 他默默走出了她的房间,不敢再多留。 他心中是喜悦的,然而被外面的风一吹,他又低垂了头,喜悦中添了愧疚。 他为了自己的私念,轻薄了她,还是猥亵了她? 他觉得自己再如何改头换面,骨子里都流淌着下等人的肮脏。 他快步逃开了,想给自己的猥琐找一个避风港。 顾纭对这一切都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自己怎么回家的。 从黄包车上下来之后,她的记忆就好像断层了。 因为她感觉到了安全,于是大大方方任由自己失去了神志。 “为何会觉得安全,是我那时候已经进屋子了吗?”她闷声自问。 她的包放在桌子上,钥匙摆在旁边,鞋子整整齐齐摆在地上。 这一切,都不像是一个喝醉的人能做到的。 她想起了那个黑影。 “是梦,还是真的?”她问自己。 昨天,是真的有个人过来,将她送回家了吗? 这些都不可考了。 顾纭收拾妥当,去了报社。 不成想,老板娘早早就来了。 顾纭还以为自己尚有点时日,可事情比她预想中要早。 报社终于撑不下去了。 “我对不住你们。”老板娘说,“我得回乡下去避难了。这些钱,是你们两个月的薪水,我也只有这么多了。” 每个人桌子上都有个信封,里面装着他们各自的薪水。 顾纭拿到了手里,发现挺厚的。 这绝不止两个月的薪水。 顾纭一边收拾一边悄悄打开,发现是足足三个月的薪水。 老板娘那边已经收拾妥当了,准备下楼。 她拦住了老板娘。 老板娘知道她要说什么,握紧了她的手,冲她轻轻摇摇头:“你也要回乡下吧?路上难走,你一个年轻姑娘家,需得处处谨慎些,用钱的地方多。我也帮不了你什么,自己保重。” 顾纭的眼泪落了下来:“老板娘,您也保重。等将来和平了,咱们要互通消息,报个平安。” 第1727章 回乡避灾 顾纭收拾了一通,离开了报社。 她留在报社里的东西不多,当即拿着回了家。 她找出上次司玉藻留给她的电话,说是张辛眉办公室的,让她有事就去找。 半上午的,张辛眉肯定不在家。 顾纭犹豫着,打了过去。 那边是秘书小姐接通了,然后问了几个问题之后,让她稍等。 她就真站在电话亭旁边等。 这么一等,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张辛眉才给她回电话。 “不好意思,不知道是你。”张辛眉的声音懒懒的,并不是真心不好意思,甚至有点不耐烦。 顾纭怕添麻烦,连忙说了自己的话:“报社今天散了,我要回家了。上次九爷说,假如要回家,那……” 她自己顿了下,又说,“还有件事,就是我这边房东的钥匙和房租,还缺个人帮忙收一收,不知道九爷身边的人能否帮忙?” 张辛眉道:“你回去收拾,明早我派人去找你。” 顾纭道谢。 她当天就去了趟银行,把自己为数不多的钱都取了出来,又把自己身上稍微值钱的两样首饰卖了。 等她回到乡下去,没什么比现钱更实用了。 剩下的行李,她一个箱子就能装完。 她很快就收拾妥当了。 突然决定要走,心里挺失落的。人在一个环境呆久了,就会心生不舍,哪怕再糟糕。 顾纭把自己厨房的东西,包括油和米,都送给了邻居。 她将租同一个房东的住户都通知到了。 “以后的房租,每个月都会有人来收,是我家亲戚,你们别害怕。”顾纭道。 住户们还是挺不安。 第二天一大清早,顾纭正在梳头,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来了。”她应了声。 打开门,却需要抬头才能看清楚人脸——是白贤。 她微讶。 白贤的目光,则不落在她身上。 已经入了秋,他的衬衫外面,加一件薄薄的风衣,穿着皮鞋和西裤。 人靠衣装,他装束一改变,就丝毫看不出从前那种粗鲁的气质。 当然,他现在瞧着还是挺凶的,是个稍微讲究点的恶霸。 “九爷说,你要回乡下了。”白贤说话的时候,目光只看了她一下,旋即避开,“你老家挺远的,开车要走一两天,九爷说派其他人怕你不放心。 咱们算是旧识,我带着人送你,九爷也好,你也好。如果你不想的话,我去跟九爷说,换人再来。”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顾纭实在不好拒绝:“多谢九爷,也谢谢你。不用换了。” 她又指了指墙角:“那是我的行李。” 白贤走进来,拎起了她的东西,放到了汽车的后备箱。 后备箱里装满了东西,有米、油、罐头和点心。 顾纭伸头看了眼。 白贤就解释说:“这是九爷送的。你回乡下去,总要生活。” 顾纭没有多想,也没有去看到白贤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 送顾纭的,不止是白贤,还有他的两名随从。 四个人一辆车,依旧是司机和随从在前排,顾纭和白贤坐后面。 这次不是那辆豪车,而是一辆不算起眼的旧轿车。 车子出发,顾纭一受颠簸就容易犯困,她提醒自己不要睡着了。 可等她有了意识时,自己正靠在白贤的肩膀上。 她吓了一跳,急忙坐正了身子。 看了看手表,已经走了三个多小时。 “不好意思。”她对白贤道。 白贤说:“无妨,你睡你的,又不需要你开车。” 随从从后视镜里看了眼。 他方才就瞧见,顾纭的头靠着车门睡着了,是白贤将她挪了过来,让她靠着他的。 一路上的确不太平。 白贤手里有张辛眉弄来的通行证,也有现金。 靠着这两样,他们的汽车畅通无阻。 经过了四十个小时的长途跋涉,终于到了顾纭老家附近的镇子。 他们到的时候,是第三天的凌晨四点多。 顾纭对白贤道:“咱们休整半天吧,接下来都是小路,开夜车很容易出事故。” 白贤说好。 这个镇子太过于偏僻,反而没有受到炮火的洗礼,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吃饭住宿的地方都有。 他们敲开了小旅馆的门。 顾纭终于睡到了床,一连打了好几个滚。 他们睡到了中午,这才起来,去了镇子上最大的饭店,吃了一顿很丰盛的午饭,这才开车重新往顾纭家的庄子走去。 路的确不好走,不过最近没怎么下雨,路上不泥泞,难走得有限。 两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了顾纭家老宅门口。 老宅是一处青砖墨瓦的小院子。 跟乡下人家的篱笆院不同,这老宅是青砖院墙、木制院门,比起一般人家都要阔气些。 这是顾纭的母亲盖的,用的是顾轻舟给的那些金条。 院门挂锁,顾纭让他们稍等,自己跑到了不远处一处破旧小土房子面前,好像是找人去了。 白贤就趁机往院子里看了眼。 他个子特别高,这院墙挡不住他的视线。 他看到了四间大房子,院子中央铺了一条青石板小径,两边种着树和一些蔬菜。 两个年迈的老农和妇人跟着顾纭过来,被白贤等人吓了一跳,小心翼翼打开了门,把钥匙交给了顾纭。 顾纭也看得出,乡下人不喜欢见陌生人,就道:“四叔、四婶,你们先回去吧,等我收拾好了再请你们。” 四叔应了声,转身和四婶先走了。 白贤和他的随从,把车厢里的东西全部搬进了顾纭的堂屋。 顾纭家的屋子里很干净,没有一丝一毫的霉味。 四叔和四婶每隔两天就要打扫一遍,连院子都是整整齐齐的。 东西虽然挺多的,但三个壮汉手脚麻利,也不过十分钟就搬好了。 忙完了之后,司机和随从对顾纭道:“顾小姐,我们就先走了,晚上可能在镇子上落脚,明天赶回上海。” 顾纭点头,又看了眼白贤:“多谢你们,一路平安。” 说罢,她跑进了里屋,从自己行李中拿出了现钞,要塞给他们辛苦费。 两人连忙摆手:“我们都是白爷的人,应该的。” 说罢,他们俩就出去了。 等汽车发动了,顾纭这才发现,白贤一直站在她身后,并没有跟着上车。 她吃了一惊,急忙去叫住汽车:“等一等!还有人!” 汽车扬长而去。 顾纭错愕看着白贤。 白贤的目光,仍是不落在她身上,道:“九爷说了,让我送你回家之后,至少留个十天半个月,确定你这边安全无虞,才可以回去。” 顾纭这时候觉得不太对。 张九爷对顾纭的确仁至义尽,可他并不是这么琐碎的性格。 既然送到了,为何还非要多留几天? 顾纭刚回来,的确可能会遇到困难,也可能会有想象不到的问题,有个人帮衬是最好不过的。 可她仍觉得不太像是张九爷的作风。 她看了眼白贤。 白贤并不看她,而是死死蹙眉,好像又在忍受着什么。 他这种表情,顾纭觉得他是不耐烦,就像当初那个翻墙之后的日子一样。 也许,人家真的迫不及待要回去,去上海奔他的锦绣前途,而不是留在这里吧? “要不你还是走吧。”顾纭道,“我叫人套牛车送你到镇子上,反正他们俩也要明天才走。四叔和四婶会照顾我,你跟九爷说,让他和玉藻都放心。” 白贤没答话,眉头蹙得更深了。 顾纭又道:“再说,乡下流言蜚语太厉害,孤男寡女……” 白贤这才道:“进村的时候,我看到有个破败的土庙,我晚上住那边。九爷的吩咐,我不敢不从。” 说罢,他抬脚就要走。 顾纭心中一慌,急忙拉住了他。 她想拉住他的胳膊,却因为高估了自己的身高,抬手时掌心已经碰到了他的手掌。 他像是受惊了,急忙抓住了她碰过了的手掌。 顾纭愣了下,这才说:“别……” 她后面的话,都被他死死握住她的手打断了。 第1728章 逐客 顾纭不是第一次拉他的手。 以前也有过,那是他推倒罗主笔的时候,她拉着他落荒而逃。 可那时候不一样。 那时,根本没仔细去想什么,事后的思绪也在罗主笔那件事上。 现在却不同了。 她的注意力,全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掌干燥,掌心暖得灼人,手指也很有力度,死死攥住了她的手。 她的心不受控制的全乱了,用力抽回了手。 她一动,白贤就慌张松开了,并且自己后退了一步,解释说:“顾小姐,我并非有意。” 顾纭支吾了声。 她已经没心情去计较他话里的对错了。 她道:“你不要去住破庙了。我家房子多,你且住下吧。你也是听命行事,我不会叫你为难的。” 白贤点点头。 四叔和四婶稍后才小心翼翼过来。 看到白贤时,他们俩有点惧怕,用方言跟顾纭说着什么。 顾纭反复说没事。 这两个字,白贤听懂了。 四婶的背有点佝偻,帮白贤铺好了床,让他睡在东边第二间的客房里。 而顾纭住在最东边那间。 顾家的屋子,从西往东,分别是主卧,以前香雪和顾纭继父住的;然后是堂屋;堂屋往东,是一间客房,农忙时也做库房;通过这间客房,最东边是另一个卧房,以前是顾纭和她姐姐莲儿住。 客房和顾纭的房间,连通着一扇门。 顾纭进进出出,都需要通过客房。 白贤没做声。 他一直不说话。 顾纭可能觉得他天生就不爱言语,也不多跟他说什么,只是和四叔、四婶不停交谈着什么。 下午四点多,在白贤的帮衬下,顾纭的卧房收拾干净了,堂屋打扫好了,厨房有满缸的米,还有肉和蔬菜,都是从上海带回来的。 除此之外,白贤还在四叔的引路之下,帮她挑好了一大缸水。 忙好了,顾纭拿出一部分肉,两瓶油,以及一些现钞,跟四叔和四婶出门。 白贤问:“你们去哪里?” 顾纭道:“我既然回来了,就要去趟族长家,否则太失礼了。你不要跟着去了。” 乡下的宗族概念很强烈,白贤是外人,族长肯定不待见他。 幸好他不是常住,否则又是一番折腾。 他在家里,时刻难安。 顾纭一刻不在他眼前,他就受不了。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脾气很糟糕,像个变态,可他就是想把她圈固在自己身边。 院子里静了下来,他脑海中就不停回放方才顾纭握住他手的场景。 他的心,一点点跳跃、发烫,掌心也烫,他很想亲吻一下那个被她触碰过的地方,就像亲吻了她的手。 然而他没有这么做。 这样太下流了。 他坐在堂屋里,一点点数着时间,看着顾纭带过来的那个小钟滴滴答答的走。 一个小时之后,顾纭终于回来了。 时间到了五点半,乡下应该做晚饭了,四叔和四婶帮她下厨房,她就到堂屋和白贤说话。 “族长说什么了吗?”白贤问她。 顾纭道:“没说什么。” 她其实想说,族长对她的回来很不满意,因为最近不少城里的阔老爷太太们逃难到村子里。 族长家的房子租出去两间,收了很高的价格。 他想把顾纭的房子也租出去。 顾纭一回来,这个念头就要断了,族长话里话外都是觉得她不应该回来,在上海好好工作才是正经事。 而族长的儿子,使劲盯着顾纭瞧,眼睛里都能冒出光。 这些都是她自己的事,白贤是奉了张辛眉的吩咐办事,迟早要离开的,没必要让他担心。 白贤却看了眼她。 他们回到了乡下,已经是中秋了。江南水乡,春天种水稻,盛夏收割,到了秋上几乎没什么大的农作物,平日空闲的时候多。 顾纭离开村子好几年了,儿时的记忆既熟悉又陌生。 她想到处走走。 白贤跟着她。 他们沿着田埂散步,有次顾纭不小心滑了下,她明明可以站稳的,白贤却往前一站,让她整个人扑到了他身上。 阳光暖暖的,他身上也暖。 白贤扶稳了她,退后几步,始终走在她身后。 他一直贪婪看着她的后背,眼睛一错不错的。 她头发丝被风吹起,细小的拨动。 顾纭则想起了很多事。 “……你以前说,你有个未婚妻的,结婚了吗?”顾纭漫不经心问他。 白贤一愣。 他都不记得这茬了。 “没有。”他道,心里莫名生出了几分希望,“后来就闹掰了,再也没见过。” 顾纭很想问:你后来那么有出息,你未婚妻怎么舍得放手? “怎么闹掰的?”顾纭追问了句。 白贤对这个话题很抵触。 他希望可以跟在她身后,默默看着她、想着她,任由自己龌龊的心思疯长,但不愿意分出半分去考虑其他人。 “我……不记得了……”他含混不清的说。 顾纭心里沉了沉。 她没有再开口。 这天晚上,白贤的脑子终于空出来几分,把白天顾纭的话拿出来单独想了想,觉得她可能误会了什么。 于是,第二天早饭的时候,他对顾纭道:“顾小姐……” 顾纭则说:“白爷,我……” “你先说。” “你看,您也留了六天了,这边没什么的,我能应付。您能帮我带个信给九爷吗?告诉他,我这边一切安好。”顾纭道。 这是逐客了。 白贤的心,一瞬间冰凉。 他死死捧住了碗,很想将她揉碎进自己的怀里,甚至想要把她一口吞下,这样谁也不能让他离开了。 他内心深处的恶念,像火苗一样窜得老高。 可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最保守的说辞:“那我今天去镇子上,给上海发电报,让我的人来接。他们要过几天才到,这几天还要叨扰你。” 顾纭嗯了声。 他吃了早饭就走了。 他一走,顾纭好像被抽空了似的,站都站不稳。 她回房去躺着了。 中午的时候,白贤回来了,从镇子上带了不少的蔬菜水果,还有两个不怎么像样子的石榴。 除此之外,还有几盒新鲜的月饼。 顾纭愣了下。 “后天是中秋节了。”白贤道。 第二天,四叔对顾纭说:“我和你婶明天要去你五姑姑家过中秋,小住几天,你要不要去?” 四叔和四婶年轻时有过个孩子,都夭折了。 四婶还被土匪抢去过,糟蹋了大半个月,四叔却不嫌弃她,老两口至今相依为命。 五姑姑是四叔的亲妹妹,常照顾这对孤寡老人,逢年过节都要把他们接去。 “我就不去了,白爷还在。”顾纭道,“他可能也要回去了。” 四叔就问:“你也要回去?” “我不回。” “可……年轻的两个人,还没有结婚就分开,这不好。他回去,你也该回去。”四叔道。 顾纭的脸陡然通红。 正好白贤走出来,好奇看着他们,顾纭的脸就更红了,顿时局促不安起来。 “不,不是这个……”顾纭解释说。 第1729章 自家 中秋节前一天的下午,五姑父赶了牛车来接四叔和四婶。 他们走后,顾纭就反锁了院门。 她自己坐在房间里,白贤也在客房,两个人只隔了一道门。 顾纭没有反锁自己的房门,怕他多心。 白贤在屋子里走动,好像是收拾东西,顾纭的心就静不下来。 她心中各种滋味。 后来,白贤走过来敲了敲她的门。 顾纭一惊,正在缝补一双袜子,那针直直往她手指里扎。 她连忙把血珠抹去,站起身去开了门。 “……你晚上想吃什么?”白贤问她,“我去帮你做饭。” “不用,我自己来。”顾纭道。 白贤就说:“那我替你烧火。” 顾纭说不用了,但白贤很坚持。 她家的厨房很大,可白贤的脑袋还是能碰到横梁。 顾纭稍微转身,他就在那里,让她感觉这空间太小了,小得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里,顾纭的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白贤看到了厨房角落里绑着的公鸡,问她:“要杀鸡吗?” “要。”顾纭说,“明天再杀,明晚才吃。” 白贤坐到了灶台前。 他实在太高了,那灶台前的位置挤不下他,故而他塞些柴火就站起来。 顾纭忍着不自在,慢慢切菜,生怕自己切到手。 白贤却开口了:“顾小姐?” “嗯?” “方才下午,你和四叔在院子里,是在说什么?”白贤问她。 她当时的脸很红。 白贤觉得自己很卑鄙,他想要试探着问一句。 “没说什么。”顾纭道。 她正在切土豆,突然手里一滑,土豆就从她掌心滚走了,刀切在了砧板上,顾纭出了身冷汗。 差点切到了手。 白贤把土豆捡起来。 顾纭来接,他的手指略有略无碰了她的手指一下。 顾纭急忙缩手,土豆再次掉在地上。 气氛一时间尴尬。 她看了眼白贤。 白贤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默默后退几步:“我去摆桌子。” 他离开之后,顾纭很快就弄好了一桌子饭菜。 饭后,顾纭简单洗漱就睡下了。 白贤也躺在床上,默默看着屋顶。中秋的月色,从琉璃瓦照进来,客房里有略微的光亮。 不冷不热,空气格外的清新,远处虫鸣阵阵,也不显得寂寞。 白贤从未在乡下生活过。 假如他出身农家,也许比现在要好很多。 他想着一门之隔的顾纭,心中甜蜜又酸涩。 他正在胡思乱想,顾纭突然从里屋走了出来。 他急忙坐起来。 顾纭愣了下,脚步停在了原地:“我吵到你了?” 他在黑暗中,呼吸变得很重,所有的念头冲向了他。 他很想此刻就冲过去,抱紧她。 然而他又想到,自己到底粗鄙不堪,而她已经跟罗主笔好了。哪怕他用强占有了她,也得不到她的青睐。 她若是鄙夷他,那他宁愿去死,宁愿把自己的手脚都剁下来。 “没有。”冲动化为了浓浓的哀伤,他低声问她,“要找什么?” “我忘记灌暖瓶了,有点渴。”顾纭道。 白贤道:“我帮你。” 厨房在院子里,需得开了大门。 顾纭忙道:“真不用,你睡觉吧。院门我反锁了,在自家怕什么。” 自家? 顾纭走出去,到了厨房灌好了暖壶,又走进来。 他一动不动,把自己的身体紧紧绷住,不让自己的欲念作祟。 一句“自家”,简直要了他的命。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想法,又开始作祟。他很想将她牢牢扣在床上,将两个人变成一家人。 这些念头太可怕了。 他清醒的时候鄙视自己,失控的时候又疯狂去想象,整个人被折腾得一夜无眠。 直到快天亮了,他才堪堪睡着。 院子里有公鸡惨烈的鸣叫。 他惊醒了之后,急忙爬起来,然后就看到了顾纭,正手足无措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菜刀,不知道该怎么抓鸡。 那鸡被绑住了翅膀和腿,可顾纭一靠近,它就拼命扑腾,把顾纭也吓得半死。 白贤走上前:“我来吧,顾小姐。” 顾纭躲到了他身后。 白贤很麻利把鸡杀好了,又把鸡血用小碗装起来,对顾纭道:“好了顾小姐,你去烧点热水。” “烧好了。”顾纭道。 她去接一动不动的公鸡。 给鸡褪毛,味道是腥中带臭,白贤避开了她:“我来。” “不不,我自己来,怎么总叫客人干粗活?”顾纭柔声道。 她这一句话,让白贤的身体又略微发僵。 他是外人,也是客人。 到底不是一家人…… 她昨晚说的“自家”,是指自己的家,并非他们的家。 白贤心里也觉自己不配。 他幻想着她的时候,多半是狂野又放肆的,可真正面对她,他的自卑又开始作祟,让他无法往前一步。 顾纭做事不快,但是踏实。 公鸡处理得干干净净,她慢条斯理熬煮了米粥,喊白贤出来吃早饭。 早饭之后,她就要开始准备中秋节的饮食了。 “我等会儿要出门,去领条鱼。”顾纭对他说。 白贤微讶:“领?怎么领?” “族里有个鱼塘,是共有的,放了很多的鱼苗,逢年过节就会打一次,每家一口人可以领五斤。”顾纭道。 “鱼苗不需要钱?”白贤不太理解。 他虽然出身低贱,却对乡下宗族不是很理解。 “需要的,族里出。”顾纭说。 “族里哪来的钱?” “每年都要交祭祀的钱。”顾纭道,“过年的时候交。我家的田地给四叔和四婶种,不收他们的田租,但每年族里的费用,他们要帮我们出。” 白贤想了想,觉得乡下的生活挺有趣。 “还不错。”他道。 顾纭笑了笑:“待久了也不行,我姆妈就很讨厌他们。族里人不读书不认字,不通文化和道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计较半天,我姆妈一直希望我和我阿姐能走出去。要不是打仗,我大概不会回来的。” 她这句话,一下子就刺痛了白贤的心。 他也不通文化。 白贤的脸色略微有点惨白。 碗里的米粥,吃在他嘴里也是寡淡无味了。 顾纭后知后觉,也觉得自己说错了。 她想要描补一句。 可她本就不是圆滑的性格,明明说错了再去描补,她也没这个本事,只得默默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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