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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是叫我吗?”顾轻舟问。 那人满脸都写着“尽问废话”的不悦,也不点头,也不说话。 顾轻舟犹豫了下,这里是自家门口,副官们就在门口站着。 故而她走了过去。 “您是……”顾轻舟斟酌着,不知该不该直接问。 脾气很不好的长发先生打断她:“我姓宁,石博山找过我,别问东问西。那个瞎眼的孩子,我已经见过了。 他的八字正合我意,如果我治好他,就要带走他。听说此事你做主。我不是拐带人口的,你写个契约书给我。” 顾轻舟错愕看着他。 她怎么也没想到,此事会是如此变故。 这位兄台,眼神锋利,言语刻薄,浑身上下都透出“我看凡人不顺眼”的烦躁,他真的是位厉害的术士吗? “您的道号?”顾轻舟又试探着问了句。 “放肆,你当我是谁?”宁先生果然就不悦了,“快些,你们这里处处碍眼,我一刻也呆不下去。” 顾轻舟问:“您要带走我师弟,什么时候送回来?” “回来干嘛?” “结婚、生子、过日子。”顾轻舟道。 宁先生道:“哦,没打算送回来。” 顾轻舟:“……” 她正了正神色:“我不同意!” 宁先生唇角略微讥讽的弯了下:“不想要他好?” “好不好的,我们没办法替他决定。他想要留在这里,哪怕是瞎子他也高兴。”顾轻舟道,“对不起宁先生,辛苦您跑这一趟。” 宁先生面无表情。 他一如既往很刻薄,和郭七老先生一样古怪。 “确定?”他问。 顾轻舟点点头。 于是,他转身就走了,他走得很快,几个起落就到了街角,消失在顾轻舟的视线里,头发却纹丝不动。 顾轻舟莫名愣了下。 她好像有一瞬间的失神,明明看到了他走,却又不知道为何他走得那么快。 顾轻舟打了个寒颤。 她回家换了鞋,打电话让石博山过来,亲自问他关于宁先生的种种。 石博山急急忙忙来了。 “宁先生到了?”石博山错愕道,“坐飞机都需要八个小时,他是怎么突然到的?” 然后,他诧异问,“他莫非真是神仙?” 顾轻舟没见过像棒槌一样的神仙。 神仙不都应该慈眉善目吗?哪怕不慈眉善目,也是像郭七老先生那样,随意温和吧? 那位宁先生,像个炮仗。 “石少,以后还是别去找他,我总感觉他很奇怪。”顾轻舟道。 石博山点点头。 他们俩一起回到叶督军府时,就见七八辆汽车,把原本就拥挤不堪的大门口,再次堵住了。 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从车子上下来。 他的背影,和副官们走在一起时,显得有点单薄。 顾轻舟当时就想:“咦,那是不是华云防?” 第1371章 视若不见 眼前的人转过脸,狐狸一样的眼尾修长,妩媚之气顿时散开,引来不少窃窃私语。 石博山也是窃窃私语的人之一:“什么人啊?好好的赴宴,为何穿军装?” 顾轻舟不解看了眼他:“今天来的将领们,不是大部分都穿军装么?” 石博山用更加不解的目光回视:“对,那是因为他们都是将领……” 顾轻舟和石博山面面相觑,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然后她恍然大悟,先笑了起来。 “你可小心点,别乱说话,阿姗会打断你的腿。”顾轻舟道,“那位可不是女人穿了男人的军装。就是一位男士,是督军新封的华团座。” 石博山这才想起。 “华云防?”他震惊问。 顾轻舟点头。 石博山听姨父说过华云防。 他那天进去,听到姨父正在跟将领们议事。他慌忙要退出去时,姨父让他别走,要找他算账。 他们正在讨论的,并非什么大事。 石博山就听到了“清河镇”“华云防”这几个字。 叶姗失踪之后又归来,叶督军封锁了消息,只有叶家的亲信知道二小姐和华云防那点事。 当时,叶督军说要拉一条铁路去清河镇,这是十多年前就打算好的,只是当初觉得利润不够,没有实施。 “督军,现在利润也不够啊。”有将领说。 叶督军就道:“我知道,那算是给二小姐的嫁妆。有了铁路,将来她和我外孙回来探亲方便。” 几名将领都笑起来。 石博山当时就震惊了。 他都不知道还有这么回事。 他挨完了姨父的骂,就跑过去问叶姗,是不是有华云防这个人。 叶姗脸色是冷漠的,道:“我知道,但是我跟他不熟。” 石博山也是年轻人,女孩子赌气的模样,他见得多了,立马心领神会,没有把姨父他们的玩笑话说出来。 从此之后,石博山就记住了华云防。 可没人告诉他,他未来妹夫长这德行啊! 石博山立马有了点做大舅哥的责任感,上前就要去和华云防说几句话。 顾轻舟道:“等等我。” 他们俩走到了华云防面前。 华云防不认识石博山,却认识顾轻舟的,因为在北平时见过一面,旁人还介绍了司行霈与他认识。 “司太太。”华云防客气开口,他声音洪亮,然而未语先笑,露出几分娇丽可爱来。 石博山想:假如某个人爱好男色,那么在他眼里,华云防真是个尤物。 这含笑带俏的劲儿,真是天生的狐媚子,哪怕声音难听了点。 “这位是……”华云防注意到了石博山有点牙疼的、一言难尽的目光,立马提了警惕,眉头蹙起,像个歹毒又艳潋的小妖精。 石博山忍着胃疼:“鄙姓石,石博山,我是天津的表兄,华团座没听阿姗提过吗?我们从小就很亲近,像亲兄妹一样。” 华云防摇摇头,不过对石博山的敌意就减少了。 他斟酌了下,叫了声:“石表兄。” “当不起。”石博山连忙道,“华团座太客气了。” 石博山也在想,就这模样的,他姨父那老古董是怎么答应的? 怀着这样的揣测,石博山一路上跟着华云防。 他发现华云防此人,见第一面时的确女气得厉害,可和他相处不过十分钟,就会下意识忽略他容貌上的那点阴柔。 因为,不管是言谈还是举止,哪怕是连小动作,华云防都没什么伤大雅的地方,就是一个和石博山一样的普通男青年。 初见时的震惊消失,石博山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你是如何认识阿姗的?当初阿姗失踪,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华云防的眼睛,一下子就黯淡了。 正好叶姗出来,迎面遇到了他,她脸上恬柔的笑容顿时就撑不住了,有那么一两秒的阴冷。 旋即,她才若无其事:“华团座,这一路上还顺利吧?辛苦了。” 然后她看到了石博山,很没有礼貌的把华云防扔给了石博山:“表哥,你带着华团座入席吧,我要出去接胡师长的太太。” 说罢,她和华云防擦身而过。 华云防都没机会开口说句话。 他转过身,想要追上去,石博山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石博山难得正色:“这可是督军的婚宴,你传出什么不雅之事,只会更招人恨。” 华云防听了进去,停下了脚步。 石博山又道:“华团座请吧,我给你介绍介绍军中其他的团座。” 幸而有石博山在面前拦住,华云防才没有失控。 只是,他一直心不在焉,眼睛不停追着叶姗,想要看看她的方向。 叶姗却很忙,华云防在整个宴席大厅里,就见过她两次,其余时候她都在外头待客。 他心中又酸又软。 他很小的时候,家里就被仇家打散了,他跑了出来,小小年纪被当成女孩子卖到了妓院。 后来,他学会了弹琴,又有柳棠棠的遮掩,“他们俩”成了一个头牌歌伎,两个人共同扮演一个人。 那样的日子,其实并不愉快。 就好像泡在苦水里,他只能和柳棠棠苦中作乐。 他们相互鼓励,相互依靠。 一场兵灾,就连这缸苦水也被打破了,他们去了北平。 柳棠棠找到了亲人,她的亲人要带着她回家。 那亲戚也是穷,一看就不愿意养活他这张嘴,他没办法了。而柳棠棠对外面的世界恐惧极了,想要回到南靖去。 她走了,他又开始一个人。 乞讨、偷窃、打架,什么都干过,从未有人善待他,直到他遇到了叶姗。 叶姗很有主见,什么事情都能拿定主意。 她拿主意,他去执行,就好像她的枪,她指了哪里,他就打哪里。 他们渐渐有了兵,有了地盘,有了钱财,以及有了个家。 家人就是他和阿姗。 他总喜欢看着叶姗的眼睛,因为那里面包含着镇定、从容,以及乐观。 她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吃过。她说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但她总是会刻意避开,她甚至要往南走,好像北方有什么人在找她。 她其实知道的,只是假装。 华云防的见识有限,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是叶督军的女儿。 在西北,叶督军类似于“皇帝”“总统”一样的高高在上。 华云防还以为,叶姗只是出身富足,却不知是这等的显赫。 那时候,他们一边南下,华云防一边想方设法让她过上好日子。 叶姗只提出了一个要求:“我就想在某个安静的小镇子上,建个大房子,里面种花种树,再生一儿一女。” 原本,这一切都会实现了,他也听得出来,叶姗小院子的男主人就是他。 若不是去年腊月发生了那件事。 那件事,就把华云防的希望全毁了,也把他的家给毁了。 第1372章 心灰 叶姗在人前没有失态,忍着一口气,去了叶督军那边。 叶督军正在后院。 他换上了新做的铁灰色军装,胸前的勋章和绥带全部挂上了,头发重新剪过。 他身材高大,肤质幽深,就显得健康紧致,除了眼角有点皱纹,他不管是从皮肤还是身材,都无半分老相。 这跟他多年严苛训练有关。 六姨太珠珠换上了一件乳白色的小洋裙,这就是所谓的“西式婚纱”,还有个小头纱。 这套衣裳,衬托得她身材修长玲珑,肌肤胜雪。 若不是珠珠这样好看,叶督军是不能接受这些新式的东西。 两个人站在镜前。 仔细端详了珠珠,再看看自己,叶督军欣慰发现,并没有差距很大的感觉,约莫十来岁,像个老大哥和小妹妹。 而不是像父女。 虽然年纪上算是了。 叶督军就笑了下。 “我有点紧张……”珠珠微微抿唇,她的掌心全是汗。 “紧张什么?”叶督军笑问。 “他们都看着我,我不太习惯。”珠珠道,“我念书的时候,每次学校要发言,哪怕选到了我,我也要推辞掉。” 叶督军道:“不用怕,他们都是崇敬你的,记住我在你身边就行了。” 珠珠点点头。 她直到这一刻,都有点不敢相信。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牢记叶督军给她的荣耀和尊重。 就在此时,叶姗来了。 她是气哄哄的来得。 “父亲,您让华云防来的吗?我明明没有给他寄过请柬的,为何他会来?”叶姗连珠炮似的,劈头盖脸就问。 叶督军的眉头蹙起:“你非要在你父亲的婚礼上,如此大声吵闹吗?” 他对待孩子们,向来是柔声细语,可孩子面对他的敬畏还是有的。 不成想,叶姗居然打算今天造反。 “您大喜的日子,就不考虑我了吗?”叶姗的脸色是微白的,“我知道您让清河镇修了铁路,特批的,又让他来参加婚宴。 怎么,您觉得他把我给睡了,我就不干净了,以后没人要了吗?非要把我卖给他,就连你也要低声下气?把我当滞销货,赔上钱财赔上人脉处理吗?” 她一连发问,让不知内情的珠珠震惊了。 叶督军的脸沉了下去。 “阿姗。”叶督军的眉宇间蹙起了火焰,“要今天说这件事,还是改日再说?” 叶姗突然就哭了。 她的眼泪,似决堤的水。 “父亲,您是不是看不起我了?”她问。 叶督军的心火,一下子就没有了,无可奈何拿了帕子递给女儿。 “谁看不起你?”叶督军道,“你年轻气盛,至今还是意不平,父亲知道。父亲担心,是你为了赌气,生生把年华给浪费了。 我何时逼迫过你?只要你不松口,你就在叶家养老,锦衣玉食做姑奶奶,父亲也不会说半个字。” 叶姗抽抽噎噎的哭。 珠珠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距离吉时还有两个小时,时间来得及,况且还有顾轻舟和司行霈在外头待客,不会出乱子。 叶督军就指了指里卧,让珠珠把叶姗带进去,仔细安抚她。 珠珠牵着叶姗,去了主卧临窗的大炕上坐了,又叫人端茶来。 “我都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了?”珠珠问。 叶姗抽噎着,不太想解释。 可这位是未来的继母。 若是不说点什么,她还以为自己看不起她,将来关系疏远了,家庭不和睦。况且,这件事她迟早是要知道的。 “……我就是觉得心酸。晚了一步,怎么也争不赢,拼了命都不行。”叶姗道。 她跟珠珠说起了自己和华云防的相遇。 那时候,华云防救了她一命,否则她那个状况下,被土匪一糟蹋再一扔,铁定是死路一条了。 后来,她带着华云防打天下。 她的谋略,都是从叶督军的书房里听去的,兵家什么忌讳、什么策略,她如数家珍,很能服众。 华云防说,他想要去南靖县看看柳棠棠。 而叶姗,那时候她内心不承认,其实她知道自己在躲避父亲的找寻。 她不想回家。 她和华云防的目标一致,一路南下,到了南靖县。 南靖县比较富足,他们当时带了一万多人,却愣是被阻在城外半个月。 后来,是叶姗和华云防假装是富家小姐出游时汽车坏了,带了两个随从,在路上拦车子。 有汽车的男人,对美色要求都高,然而华云防无往不胜。 他们就是靠着这样的手段,混进了城里,华云防杀了县长,趁着城里乱成一团时,他们的人猝不及防杀进来。 占领了县城后,他们直接在县长的官邸落足。 华云防说:“我要去找棠棠了。” 直到那一刻,叶姗才后知后觉的想:“他怎么还想着找棠棠?找到了呢?” 这个问题,让叶姗怒火中烧。 难道这男人还真打算一妻一妾吗?自己跟着他,一路上打了地盘,收拢了财富,另一个女人直接来坐享其成吗? 凭什么? 叶姗当时没说话。 可华云防很兴奋,根本不看她的脸色,大张旗鼓贴了告示,到处找柳棠棠。 这期间,叶姗的心逐渐发冷,很沉默。 华云防似乎没看出她的异常,只顾找寻。 对方听说他,三天后就看到了告知,让他去见她。 华云防换了新军装,还问叶姗:“这衣裳好不好看?” 叶姗脑子里像沸腾的水。 她恨不能一枪毙了这男人。她当时只是冷哼了一声,站起来走了。 华云防追出来,问了句你怎么了,见叶姗还是不理他,他又赶时间,就道:那你等我回来说。 叶姗当时就想,她要把自己的人带走,把自己的钱财分开,和华云防分家,从此各人走各人的路。 她叶姗,绝不能容忍自己的房里还有其他女人。 她正在考虑此事时,突然眼前一黑,她被人重重击中了后颈。 等她醒过来时,只感觉很冷。 四周阴暗潮湿,她被人半吊起来,视线略微向下,她看到自己的衣裳早已被人剥去。 怪不得那么冷。 那时候是腊月底了,眼瞧着就要过年了。 一向温暖的南国,过年那几天也冷,她瑟缩了下。 对方走向了她,一下子捏住了她的下巴。 叶姗认得出:“你……你是县长的……” 这个人,是县长的儿子。 叶姗和华云防混进南靖县时,勾搭了一位中年人,那人认识县长的儿子,还把叶姗引荐给了他。 当时,那位少爷对叶姗很有兴趣,就把他们俩带到了县长的官邸。 华云防因此才得手,杀了县长。 但是,县长的这个草包儿子跑了。不成想,对方居然来了个回马枪,把她给抓住了,还剥光了她的衣裳。 叶姗心里,狠狠打了个寒颤。 而此刻的华云防,大概正在跟柳棠棠互诉衷肠吧? 那一刻的心灰意冷,彻底让叶姗崩溃了。 第1373章 离开 叶姗冷,且愤怒。 她心中烧灼一把烈烈的火,恨不能把眼前的人烧死,而寒潮撞在她的肌肤上,她浑身颤栗。 她想要杀了眼前这个男人,因为此人的手,已经在她光裸的皮肤上游走了。 他的手很冷,又有点汗湿,所以又粘又滑,就像毒蛇。 叶姗想要杀了他。 如果不是自己走神,绝不会被他算计;如果不是华云防那贱人去会老情人,她也不会走神;如果她不离家出走,她也不会遇到华云防。 到底谁的错? 在这个瞬间,叶姗那刻意回避的记忆,再也阻挡不住了,铺天盖地涌向了她。 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母亲虐待她们时,父亲后知后觉才发现,抱着她和妹妹,浑身颤抖。那样伟岸的父亲,在那一瞬间垮了。 她如果沦落此地,还对得起父亲吗? 县长的儿子是南方口音,不会说官话,他表情是恶毒的、凶狠的,但是他的言语,叶姗半个字也不懂。 他说着什么,手下更加用力,甚至开始解他自己的裤腰带。 叶姗被强大的记忆挟持,逐渐冷静下来。 这草包一样的男人,能偷袭到叶姗,无非是他对县长的官邸很熟,而且身体强壮,但他并不擅长给绳子打结。 他不懂得如何绑人。 比如,叶姗的双足是落在地上的,只有一双手被绳子挂起。 叶姗的手指,已经摸到了边沿,找到了能活动的地方。 那男人脱了衣裳,露出他肮脏的身体,带着最大的恶意靠近了叶姗时,叶姗等他的距离正合适,突然抬起了脚。 她一脚踢中了对方的下体。 那人当时就疼得满地打滚。他尝试了好几次,都无法坐起来,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叶姗在极度惊恐的情况下,爆发力惊人,这一脚踢得好似千斤重。 与此同时,她双手拼了命一挣,绳子把两只手磨得鲜血淋漓,还是让她挣开了。 地上的男人想要爬起来追叶姗。 叶姗拿起旁边的椅子,用力砸向了他的脑袋。 见他昏死了过去,她环顾四周,没看到自己的衣裳,只有这男人脱下来的。 叶姗也不顾了,套上了这男人的衣裤,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口没人。 这人是孤注一掷。 叶姗对此地不熟,一边跑一边出冷汗:如果那县长公子稍微有点常识,捆住了她的脚,那么她现在会怎样? 会被他糟践吗? 她是叶家的二小姐,她父亲锦衣玉食培养她,难道就是为了让她堕落至此吗? 就连跟着华云防,不也是堕落? 那人心里念着他的青梅竹马,一心要去叙旧情。 他还说过,等将来他做了皇帝,那青梅竹马要做皇后的。 叶姗突然就哭了。 她再优秀,再好,也来晚了一步。 她什么都不想要了。 之前预想的,分走属于她的钱财和人,现在她也不想了。那点东西,还不够叶家塞牙缝的,她要来做什么? 就连华云防,她也不要了。 他救了她一命,她给他打下了一个前程,彼此互不相欠了。 她回了趟县城。 在县长官邸逛了圈,她在想那个草包少爷是怎么进入的,又怎么把她拖出来的,于是她找到了一个小狗洞。 狗洞直到后面的院子,高高的篱笆墙后,有很好的遮掩。 叶姗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院子里好像没人。 整个官邸,都好像很空,几乎没有脚步声。 她看了眼时间。 已经很晚了,华云防还没有回来,估计今晚是要住在他那青梅家了。 叶姗换了一套方便的衣裳、马靴,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带着不少的银元,又从后面狗洞爬走了。 她的打扮低调却又不落魄,于是一路上有车坐车,有船坐船,还遇到了两次战火,顺利回到了太原府。 后来,她听她父亲说,华云防抓到了那个县长的儿子,将他绑着带了回来,要交给叶姗处置。 但这些,对叶姗已经不重要了。 珠珠听她说完,道:“你还是放不下他。若是能放得下,你就能泰然处之了。你父亲就是知道你放不下,才邀请他来的。” 叶姗木然听着。 这话,很显然她是没有听进去的。 珠珠又道:“你怎么不问问,他有没有把那个柳棠棠带回来?” “不必问了,我不稀罕。”叶姗道。 “那为何不跟他谈谈?”珠珠又问,“你跟他,心平气和谈过吗?” 叶姗一愣。 她的确是没有。 因为没必要。 “和他谈一谈,把你的想法告诉他。”珠珠道,“让他死心了,从此不再来往。如此避而不见,他还以为你赌气。” 叶姗又是一愣。 她的确是在赌气。 她父亲目光毒辣,看得出来,所以才…… 叶姗看了眼珠珠,只见她这未来继母和她相仿的年纪,眼眸却深邃,有种像极了她父亲的睿智。 “我懂了。”叶姗道。 珠珠欣慰一笑。 婚礼的过程很顺利。 宾客们全部有一大肚子的疑问,可谁敢在督军府放肆? 气氛热烈又喜庆。 叶姗彻底撂下了担子,等婚宴那个过程结束之后,她就离开了宴席,所有事都是顾轻舟一个人在操持。 华云防的视线,不停在人群里穿梭,好像在找叶姗。 有个副官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华团座,二小姐说有几句话,想要跟您说,您随我过来。” 华云防慌忙站起身。 他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微笑,对副官道:“有劳。” 他在副官的带领下,去了叶姗的院子。 叶姗让佣人们都出去了,只有她自己,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等待着华云防。 华云防进来时,她指了指对面的沙发,道:“请坐。” “阿姗……” “坐下说话吧。”叶姗道。 华云防只得耐着性子,坐到了他对面。他对叶姗道:“阿姗,我有很多的话,想要告诉你。” 叶姗看了眼他。 熟悉的眉眼,仍是那样的好看,像只狐狸。 “嗯,你说。”叶姗心平气和。 她难得如此平静,好像用种事不关己的态度,静静看着华云防。 华云防的后脊,突然升上了寒流,让他浑身一个激灵。 他总感觉,叶姗是在和他做最后告别,今天的话说完,他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他莫名有了这样的预感。 他的手,紧紧攥着,内心的恐惧几乎要淹没了他,让他的嗓子发干,半晌不知如何开口。 “我……我想要告诉你,我当时为什么去找棠棠。”他道。 第1374章 男主人 华云防几乎要哭出来。 他大概不知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俗语,心情难过的时候,就想对着叶姗大哭一场。 自从有了叶姗,他总好像有了依靠,有了主心骨。 他什么都不需要想,只要听叶姗的吩咐就行了。 “阿姗,我和棠棠去了北平之后,找到了她的亲戚。当时,她一门心思想要回家,可我总是担心。”华云防忍着泪意,“担心她的亲戚转手就卖了她。” 那时候,他年纪很小,没有主见。 至今他也没有。 他只是觉得放不下去,却又不太懂是什么缘故,心里怯怯的。 “棠棠走的时候,把她身上所有的钱财都塞给了我。她说她有人带着,不怕挨饿,让我好好活着。”他又道。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身无分文,跟着一个亲戚回千里迢迢的老家。 华云防在往后的日子里,无数次后悔,想要去找她。 可惜他没有钱,也不知道路。 他总是担心。 想起她,就好像想起了另一个自己,那样可怜无助。 华云防不懂什么是感情,他想要娶柳棠棠,也不过是自己得势之后,能有好吃的,想要分给她,想给她一个依靠。 但叶姗让他明白了。 他和叶姗在一起时,才知道自己对柳棠棠的,无非是兄长对妹妹的担忧,想给她一个安定,而不是想和她天长地久。 他到了南靖县,心里绷着一根弦。 若那时候柳棠棠重新沦落到妓院,他该怎么办? 怎么面对她,如何还她当初倾囊相授的恩情? 他那些日子,是非常紧张的。 他原本也不是八面玲珑的人,于是他一紧张,就忘记了叶姗。 因为叶姗是他的家人,家人太过于熟悉,在紧张的时候就会被下意识忽略,因为不担心家人会离开他。 甚至,他的紧张和不安,在叶姗看来是充满了期待。 真找到了柳棠棠时,柳棠棠让他去看她,当时华云防脑子里就嗡了下,心想她为什么走不开? 她为什么自己不来? 是不是她成了名妓,不好登门,怕影响他? 柳棠棠一直都是这样替人考虑的。 他心里乱七八糟,当即就走了,也没顾上看叶姗的脸色。 到了柳棠棠家,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处公寓楼。 楼里有点拥挤,但绝对是良善之地。 华云防放了心。 上楼之后,有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小心翼翼给他开了门,叫了声长官。这人看上去很木讷、忠厚。 “我是孙宏,棠棠说过了长官,从前在妓院的时候,都是长官照顾她。”男人道,“您快请进。” 华云防没想到如此变故。 进了门,他才知道为何柳棠棠不亲自去找他,而是要他来,因为柳棠棠刚生了一个女儿。 孩子是昨天才生下的。 现在是冬天,柳棠棠的丈夫拿回了报纸,被她看到了。 外面有点冷,她刚刚生产完,实在不能出门,只得派人去请了华云防来。 “我还以为是什么误会,真是你!”柳棠棠当即哭了,“我可担心你了,你还活着,太好了。” 他们俩,是污泥里相互缠绕向上的藤,最苦难的日子里,血肉似乎长在了一起,就盼着彼此好。 柳棠棠比华云防小,可她更像个含辛茹苦的大姐姐,盼着她的兄弟能活下去。 回到南靖的日子,她也是天天担心他。 华云防看惯了冷漠和险恶,有点担心过头了。 柳棠棠的亲戚,是个老实的好人。她把柳棠棠带回来,安排到她厂子里做工,又给她介绍了婆家。 她丈夫也是在那个厂子里做事的。他们是机械厂,她丈夫是个工程师。 他们相识之后,柳棠棠就主动说了自己的过往。 对方没有母亲,父亲早已续弦,如今他算是一个人了,也没人管束他。他不介意柳棠棠的过去,就结婚了。 柳棠棠家里比较简单,一看就不算富裕,但是处处温馨,就连她也是很幸福的。 她女儿出生时就七斤了。 因为大,小孩子出来时没有那种皱巴巴的,反而是一生下来就很水灵。 华云防那颗提了好几年的心,彻彻底底放下了。 他高兴极了。 一高兴,就在孙家喝了酒,又跟柳棠棠说了自己的遭遇,一说就没完没了。 等他回来时,已经深夜了。 叶姗不在家。 华云防喝得昏天黑地,问旁人叶姗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他躺在床上,等了半个小时,也没有人给他回禀,叶姗也没回来。 他坐起来,问怎么回事,手下的人才道:“没……没找到……” 华云防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叶姗失踪了。 直到两个小时后,他才彻底明白,叶姗不见了。 他的酒,一下子就醒了。 后来,他们寻着痕迹,找到了那个县长的儿子,他当时半死不活的,被叶姗打破了头。 他在华云防的逼问下,交代了自己绑架叶姗,却又被她打伤的事。 华云防在那个时候,才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瓢凉水,从头凉到了脚心。他后知后觉的想:阿姗离开了。 他手下有个人,神秘莫测拿了一张旧的寻人启事给他看。 “叶督军府的小姐?”华云防当即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眼前直冒金花。 他找了叶姗几天,毫无效果,于是就带着自己的人马,直奔太原府而来。 临走时,他放弃了南靖县。怕新来的势力会伤害柳棠棠全家,于是他给了他们一大笔钱,让他们搬去了香港。 柳棠棠的丈夫说,他学的工程在南靖这个小地方,的确没什么用武之地,如果去香港的话,会有大的发展。 他们没有走,是因为没钱搬家。 华云防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忧,他们就离开了南靖。 华云防带着人,抄近路往太原府赶,找了不少找寻叶姗的报纸看,越发确定阿姗就是叶督军府的小姐。 因为他们走了近路,虽然晚出发了几天,却也是和叶姗同时到了太原府。 不成想,叶姗却不肯再见他了。 “……真的,我不是看到她结婚了才这样说。我心里一直都知道,你和她是不同的。”华云防的眼泪不受控制,“阿姗,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差点让你出事,我给你磕头,你能不能原谅我?” “你别哭了,像个男人吗?”叶姗被他弄得心头一阵阵酸软。 “我原本就不是。”他道,“若不是你,我还在装女人骗吃骗喝。我从小到大,就没人教过我男人应该怎样。她们教我的 ,是如何装女人更能赚钱。 只有你,你告诉我男人是什么样子的,你教会了我,你说我们要一儿一女成个家的,我是男主人。现在,你又不要我了。” 他跪了下去,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就好像那天一样,几乎要把房子震塌。 叶姗不知不觉也流了满面的眼泪,伸手去拉他:“你起来!你给我住口!” 华云防却趁机一把搂紧了她。 叶姗挣扎了下,扬起的手想要推他,最后却变成了狠狠的一捶,打在他的肩膀上。 她感觉委屈极了。 于是她一边哭一边捶打他:“你个混账!” 第1375章 新加坡 盛夏的黄昏,突然暴雨袭来。 平静的海面顿时风浪大作,浪头一阵阵涌上来,冲淡了盛夏的炎热。 新加坡海港的码头此刻仍是人声鼎沸。 天逐渐黑了,人却未散。 码头亮起了灯。 没人撑伞,因为风太大,伞根本就打不住,只能靠着雨衣。 视线里一片模糊,眼睛几乎睁不开。 在码头灯光照不见的海堤处,有个男人静静站立。 黑暗将他包裹,雨水浇灌在他身上,他穿着一件黑色雨衣,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远处波浪起伏的海面,似一根岿然不动的石桩。 雨水打在脸上,他丝毫不觉。 晚上八点半,姗姗来迟的邮轮,终于在白浪翻滚中露出了头。 男人看到了。 他原本有点放松的身姿,立马笔直,甚至有点僵硬。 他的唇角,有一个诡异的弧度,在大风大雨中默默道:“来了,终于到齐了。” 他的声音,轻不可闻,就连他自己也听不清,只是唇微微张了下。 他的双手攥得紧紧的,指关节捏得发白。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数:“一、二、三、四。好,到齐了。” 他的表情,像一只嗜血的猛兽,眼睛通红,不知是充血还是哭泣。 等那邮轮靠近码头时,他没有停下来观望,他甚至不用看,都知道从邮轮上下来的人都有谁。 他转身,片刻就消失在黑暗里,不见了踪迹。 …… 顾轻舟在码头等了两个多小时。 一场暴雨,让原本七点多靠岸的邮轮,拖延到了八点半,才姗姗来迟。 暴雨逐渐小了,却没有停歇。 顾轻舟在风暴里,瞧见了熟悉人影,急急忙忙招手:“舅舅,阿哥,缨缨。” 她的声音不大,码头喧嚣,还有海浪和风雨齐作,她还以为听不见,准备让副官再喊时,顾绍的目光投了过来。 他略微诧异。 他原本拎了很多的行李,此刻却一股脑儿丢下,挤了人群快步过来,最先到了顾轻舟面前。 “你怎么亲自来接?这大风雨的,万一淋了雨可怎么办?”顾绍见她的雨衣湿透了,头发上沾了雨水,很是焦虑。 顾轻舟笑起来:“阿哥,我出月子已经两个多月了,你是忘记了邮轮的时间吧?” 顾绍接到顾轻舟的电报,还是三个月前,那时候他在南京。 顾轻舟去电报告诉他,她生了两个儿子,双胞胎。 她公公司督军做主,给两个小子取了名字,长子叫“开阊”,是司家下一代的开门子嗣;次子叫“雀舫”,是司家下一代的承载者。 顾绍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他记忆中,总是顾轻舟少女时的模样,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第一次坐在顾公馆的客厅里吃饭。 一转眼,顾轻舟到新加坡已经一年了。 “才一年不见,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姆妈了。”顾绍道。 顾轻舟笑道:“三个,我还有玉藻呢。” 此时,其他人也纷纷下了船。 顾轻舟又惊又喜的,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叶姗。 她懵了下:“你怎么……” 你怎么来了? 她实在有点意外。 三个月前,顾轻舟顺利诞下一对双胞胎,就给远在南京的舅舅孙合铭和顾绍发了电报。 她在南京的时候,跟孙合铭夫妻来往密切,舅母就是新加坡人,常说南京住不习惯,想要回娘家。 不过,后来种种事绊脚,孙合铭两口子没来,司家倒是先搬到了新加坡。 等顾轻舟报喜的电报发出时,舅舅回电了,说他们打算顺道搬过来。 除了他们,还有阮家和徐家。 所以,这次来了一大群人,顾轻舟都预料到了,独独没预料到叶姗也来了。 “没想到我会来吧?”叶姗瞧见了顾轻舟的吃惊,“我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要不然我就提前发电报了。” “真是大惊喜。”顾轻舟拥抱了她。 叶姗身后,站着一个人,替她撑伞。陡然一见,顾轻舟又是微讶,这人居然是华云防。 华云防的左边面颊上,新添了一道伤疤,从眼尾到鼻翼,很深很重,破坏了他那点妩媚,同时也带走了他面容上的女气。 假如是面容肃然的男人,有如此伤疤,会显得凶恶,可配在华云防脸上,无端给他添了些男子气概,让他的脸看着终于像个正常男人了。 “……我现在应该如何称呼他?”顾轻舟笑问叶姗。 “还能如何称呼?华先生啊。”叶姗道。 顾轻舟去年在南京的时候,常跟叶妩电报来往,那时候叶妩还说,叶姗只是跟华云防改善了关系,没有结婚。 如今瞧着他们的亲密,顾轻舟一时也拿不准。 华云防看出了她的疑问,解释道:“司太太,我们结婚了,是打算去英国度蜜月,顺道来看看你们。” 顾轻舟恍然大悟。 “恭喜。”顾轻舟道。 陆陆续续的,人都下来了,足足有上百人,全堵在码头。 顾轻舟忙道:“往这边来吧,汽车在海堤。” 在人群里,顾轻舟也看到了顾绍的前女友徐歧贞。 阮家和徐家是很早就打算到新加坡来的,只是一直没门路。 顾轻舟把众人带到了一处繁华街道,包下了两家饭店,才把他们全部安顿妥善。 而孙合铭全家、顾绍、顾缨、叶姗和华云防,则被顾轻舟带回了他们在新加坡的住处。 “这里是华民区。”顾轻舟见他们对街道很惊讶,就解释道。 这边的街道,很有闽南风格,几乎都是中式建筑。 新加坡是英属殖民地,和马六甲、槟榔屿并称三州,随着新加坡石油、橡胶和锡工业的发展,它取代了槟榔屿,成为三州府之首。 而整个新加坡,七成以上都是华民。华民有个权力机构,叫华民护卫司署,几乎和总督府齐名。 总督是英国人,华民护卫司署的护卫司是华人。 两年前,顾轻舟和司行霈八月中秋之前就回到了平城。 那年年底,就正式开战了,一开始是很小规模的战争,后来越演越烈,逐渐开始统一。 因为战况不明,很多有钱人往外跑,来到新加坡的就有不少。 开战没过多久,司督军突发旧疾,是很严重的痛风,一双腿几乎无法站立行走;司琼枝有个老师到了新加坡最好的医院,很快就升了科室主任,特意邀请她去新加坡实习,打算重点培养她;顾轻舟怀孕了,吐得昏天黑地。 司行霈考虑了种种,特意从淮南战场溜回来五天,做好了安排,把全家送到了新加坡。 第1376章 国内的谣言 顾轻舟全家,住在丹戎巴葛附近最繁华的一条街上。 他们的房子位于街尾,闹中取静,是一处很正统的江南宅子,门口大书“司府”二字,过年时挂的大红灯笼尚未取下来。 大门口,除了石狮子,就是一株巨大的黄盾柱树,盛夏时节开满了似明黄色火焰般的花。 进了门,就能闻到一股清淡的香,走在顾轻舟旁边的顾缨问:“阿姐,这是什么花?” 顾轻舟道:“是香灰莉开了。” “什么是香灰莉?” 顾轻舟就往旁边的小径走了几步,摘下一支小树枝,递给了顾缨,上面开着乳白色的花,不过此刻被雨水打过了,白得有点透明。 佣人们迎了出来。 居然还有叶姗认识的人,她不免打招呼:“那不是辛嫂吗?” “二小姐,您还记得我?”辛嫂笑道,“正是我呢。” 顾轻舟也道:“我们家里的老人,几乎都跟着我们过来了。” 说着话,顾轻舟先让佣人把舅舅全家带到一处小楼,安顿他们歇下,然后又给顾绍和顾缨安排住处,最后是叶姗夫妻。 顾绍没有睡,跟了过来,问顾轻舟:“孩子呢?” 叶姗在旁边笑道:“这位做舅舅的,多嘴提醒您一句,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了。” 顾绍不好意思,略微尴尬笑了笑。 他有很多话想跟顾轻舟聊。 然而,叶姗似乎也有话要说。 “阿哥,你先去睡吧,明早再看孩子。”顾轻舟道。 顾绍依依不舍走了。 佣人给叶姗和华云防收拾时,叶姗把顾轻舟拉到了小客厅坐下。 “轻舟,司师座呢?”叶姗小心翼翼的,瞥了眼顾轻舟,问道。 “他还在平城,伤没有完全好,有点善后要做,也快来了。”顾轻舟笑道。 叶姗却是欲言又止。 “轻舟……你确定他在平城吗?”叶姗问。 顾轻舟好似没看懂她的神色,笑道:“我当然确定了。我们之间有约定的,电报每隔几天更换一次密码,只有我们俩能互通消息。” 叶姗不知如何启齿。 她这次到新加坡,并非像华云防所言,是去英国度蜜月,她是奉了她父亲的命令,来看顾轻舟的。 因为,国内有些谣言…… 战事在几个月前就差不多结束了,如今处于停战谈判阶段。 早些年,司行霈借着看望顾轻舟,在江南和北方两处跑,暗中活动了很久。配合的军阀,几乎都被他收买;不配合的,基本上都被他拿住了把柄。 战事一起,因为司行霈多年的部署,进程推动得很快。 可事情的发展,非常令人意外。 战事刚起不久,有可能取代总统的总司令司炎,突然发了什么痛风,搬到了新加坡,带走了不少的亲信。 此事特蹊跷。 其他人不知道,叶督军可是一清二楚,司家有一位神医坐镇,什么痛风小疾能让司总司令避开唾手可得的胜利? 司家搬离了南京,这件事就古怪。 更古怪的是,“北伐”将近一年,已经停战和谈了,很快就会实现大统一,司行霈却突然失踪了。 官方说法:司行霈被流弹击中了一枪,因为停战和谈,暂时战事不急,他回后方——他自己的大本营平城休养了。 可这不是扯淡吗? 那厮筹划了那么久,即将就要胜利,他突然扛不住从前方撤离,要回后方养病,把胜利拱手相送,他这是疯了吧? 于是,在所有的部队里,都有谣言,说司行霈其实已经被流弹打死了。 因为他在这场大统一的战争里地位很重要,威望极高,不少人都是被他收买或者胁迫而来。 胜利刚露出曙光,还没有巩固,合约还没有真正签署,司行霈这个时候死,会让战事功亏一篑。 所以,有人封锁了消息。 叶督军也参与了战事,不过他的野心不大,在起事时他就保证了自己的权利:等大统一了,他是西北驻军总司令,除了山西他自己的军队不动,其他驻军都要受他的调配。 这对叶督军有利。 司行霈死不死的,跟山西的局势关系不大,叶督军犯不着着急上火。 可那是他的小兄弟。 身为老大哥的叶督军,不能任由司行霈被流弹打死,还得不到相应的英雄荣耀。他听到了流言蜚语,就火速让新婚的女儿打着度蜜月的幌子,到了新加坡。 他要让叶姗见到顾轻舟。 只有顾轻舟清楚她丈夫的生死。 司行霈和顾轻舟的默契,叶督军是很信任的。只要顾轻舟这边有消息,差不多就可以确认。 得到确认,叶督军就可以配合顾轻舟,替司家讨个说法。 可顾轻舟的态度呢? “他在平城休养”,这简直就是国内流传的官方说辞,而叶督军派人偷偷去过平城,根本没人见过司行霈。 甚至,司行霈在平城的官邸关门上锁,早已无人居住了。 “轻舟,我父亲他很担心。”叶姗打量着顾轻舟的神色,“如果真有什么,我父亲也会帮你的,给司师座一个公道。” 顾轻舟莫名其妙看着她:“你在说什么呢?” 叶姗心里突然打了个突。 新加坡的盛夏是很炎热的,饶是下了一场暴雨,屋子里也是粘湿燥热,她却在这样的湿热里,打了个寒颤。 顾轻舟听到叶姗的疑问,表情都没有顿一下。 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所以,她要稳住人心,守住司行霈胜利的成果,和所有人一样,隐瞒他被炸死的消息? 叶姗又看顾轻舟,总感觉顾轻舟那张含笑的脸,似乎不怎么动,像一张精心装饰的面具。 顾轻舟能做到的,她城府极深。 “很晚了,早点休息。”顾轻舟笑道。 说罢,她起身回房了。 回到了房间,她先去看了自己出生才三个月的两个儿子,再给司督军打了个电话。 “阿爸。” “怎么,有点消息吗?”司督军问。 “嗯,叶姗是叶督军派来的,看来谣言已经满天飞了。阿爸,平城和岳城都封锁住了吧?”顾轻舟问。 电话那头很淡然:“放心。” 顾轻舟道:“除了叶姗,这次来了太多的人,恐怕有探子混迹其中。除了咱们,家里佣人也要让他们谨慎些,包括您那边的。” “好。”司督军淡淡道,“这么晚了,早点休息吧。琼枝工作忙,家里都是你操持,别太累。” “是,阿爸晚安。”顾轻舟道。 第1377章 双胞胎 顾绍睁开眼,瞧见了窗帘外透进来细碎的薄光,已经天亮了。 很热,他穿着单薄的衣裤,额头也出了层细汗。 推开阳台的门,他首先瞧见了另一处的小院子,到处都是宽大叶子的树木,郁郁葱葱。 他也看到了远处的黄盾柱树,开了满树的花,明黄色的,颜色浓郁得像火焰,要把整个盛夏点燃。 “这庭院看着像江南的,可树木却又完全不同。”顾绍想。 再像,也不是了。 顾绍也想起出发前,他一个在报社工作的朋友告诉他的那些话。 军方有传言,说司行霈很久没有露面,已经被流弹打死了。 顾绍听到那样的话,并没有像自己预想中的轻松,甚至暗中窃喜。他在听到的瞬间,很难过。 他想:轻舟没了丈夫,她的孩子没了父亲,以后要怎么办? 没人可以取代亲生的父亲,也没人可以取代最爱的男人。 顾绍也做不到。 可看到了顾轻舟时,他又觉得谣言不可信。 顾轻舟的脸色红润,刚生产过的她有点丰腴,不似从前那般清瘦,脸上的笑容温柔恬静,没有半分清苦。 如果司行霈真不在了,她一定会察觉到的。 以她的聪明和机敏,没人能瞒得住她。然而,她没有半分愁苦气,就意味着,司行霈应该没事吧? 他到底去了哪里? 为何军方会有那些谣言? 而且,顾绍冷眼旁观,叶督军的女儿叶姗千里迢迢,好像是专门来看轻舟的,难道他们也听说了吗? 顾绍满腹心事,不知从何说起,就进了顾轻舟的院子。 顾轻舟早就出门了。 这次跟着顾绍和舅舅一起的,还有阮家和徐家。这两族出发之前,先给司督军发了电报,让他们接待。 他们是准备落足此地,还是从新加坡转到英国去,顾轻舟不强求。 她首先要带着他们去见华民护卫司署的长官。 司署最高的长官,官职就是叫“护卫司”,这样的称呼跟华夏的官职称呼不太一样,顾轻舟也是很久才适应。 现任的护卫司叫白远业,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没有妻子,身边只有两个养子,一个姨太太。 他在新加坡的时间不长,却因为声望极高,去年才上任新的护卫司。 “太太说了,她约了白护卫司和阮家、徐家的家长,以及孙家的舅老爷,一起吃早茶。如果他们要定居,很多手续是要办的,估计太太今天会很忙。”女佣对顾绍道。 这个女佣上了点年纪,慈眉善目的,正在和另外一个女佣照顾顾轻舟的两个儿子。 她就是朱嫂。 顾绍那时候不怎么去司行霈的别馆,没见过她,却也察觉到她身份不同,犹豫着问:“轻舟什么时候回来?” “估计得下午。如果事情顺利,上午就要办很多事,一天办不完的,总得请白护卫司吃个午饭。”朱嫂道。 然后,朱嫂又笑道,“舅老爷别见外,进来坐吧。” 顾绍就走到了两个孩子的摇篮边上。 才三个月大孩子,又是阖眼睡觉,顾绍也看不出他们俩到底像谁。 他端详着两个孩子的睡颜,只见他们褪了婴儿的红潮,个个嫩白,而且都不瘦小。 双胞胎能三个月就这样白净好看,顾轻舟怀他们的时候,一定是辛苦极了。 “哪个是老大?”顾绍问朱嫂。 朱嫂指了指左边的:“这是开阊。” 她告诉顾绍,左边的小孩子叫开阊,右边的叫雀舫。 “老大要乖很多,从来不哭不闹的,哪怕是饿了也只是哼哼;老二爱哭,等他睡醒了你听听,声音可响亮了。”朱嫂道。 她的语气和神态,亲切得不得了,就好像是祖母在看着自己的两个宝贝孙子。 顾绍隐约记得,顾轻舟说过司行霈身边有位老佣人。 他福至心灵,道:“您……您就是朱嫂吧?” 朱嫂笑道:“舅老爷可别客气,我就是家里做工的。” 顾绍的态度立马端正起来。 这位朱嫂,地位相当于顾轻舟的“婆婆”了。 然后,顾绍就在家里的客厅里,等着顾轻舟,顺便逗弄孩子。 叶姗两口子吃了早饭也来了,顾缨也进来了。 “我抱一下。”叶姗对那个睡醒了,睁开大眼睛看人的小婴儿道。 那是开阊。 “很好区分嘛。”叶姗道,“这个不爱哭闹的,就是老大。” 老大不爱哭不爱闹,甚至面无表情的,看上去有点木讷。 老二比较灵活, 哪怕不哭不吵,眼睛也是乱转,总是哼哼唧唧的。 “对,华太太说的是。”朱嫂道。 叶姗一愣。 旋即她笑了:“您可是第一个叫我华太太的。” 她结婚之后就立马被她父亲派往新加坡,路上其他人都叫她叶小姐,包括她自己都以为,自己还是叶小姐。 她都没进入华太太的角色。 顾轻舟直到黄昏时分,才跟着她舅舅孙合铭一起,回到了司府。 客厅里摆放了一把香灰莉,香飘得满屋都是,她不由打了个喷嚏。 这是顾缨采摘的。 几个人都在,等着顾轻舟回来吃晚饭。 顾轻舟让他们稍等,就上楼去简单洗澡更衣。 “如何?”顾绍问顾轻舟,“他们都能定居下来吗?” “三家都愿意定居。白护卫司看了他们的介绍信,以及他们家族的情况说明,事情就算定下了。”顾轻舟道。 阮家、徐家这批人,会在新加坡落脚,不去英国了。 等他们稳定之后,其他旁枝或者亲属,大概也会慢慢接过来。 顾缨笑道:“太好了,我们以后就在新加坡常住了。” 顾绍如今是阮家的人,顾缨跟着他,也在阮家生活。 阮家的大太太非常疼顾绍,对顾缨也是诸多照顾,让顾缨有了种家的错觉,比从前的顾公馆温馨多了。 “能看到阿姐,还有徐姐姐。”顾缨道。 她性格挺开朗的,带着一种没心没肺的天真。 “阿姐,姐夫呢?都一整天了,怎么没看到他?”顾缨又问。 叶姗和顾绍同时看了她一眼。 顾缨被他们看得毛骨悚然,不知缘故。 “他还在国内啊。”顾轻舟则是毫不在意,“你不知道吗,战事还没有结束呢,只是在停战和谈。” “可……”顾缨似乎想到了什么。 顾绍重重踩了她一脚。 顾缨吃痛,也明白了她阿哥的意思,话就打住了。 就在此时,司琼枝回来了,打破了这点怪异的气氛。 “不好意思,我昨天睡得早,你们来了我没去接,今早又是早班。”司琼枝对众人道。 第1378章 温馨的家庭 司琼枝回来不久,顾轻舟就带着众人去了餐厅。 司督军已经在座了。 旁边还有顾轻舟的舅舅孙合铭,舅母邵方,以及舅舅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孙合铭的孩子都不大,长子十七岁,有点腼腆;最小的女儿才七岁,是个鬼精鬼精的小丫头。 众人先给司督军见礼寒暄,这才依次落座。 饭桌上,大家彼此打量,叶姗等人都在看司琼枝。 司琼枝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文静又温柔,处事却练达。 顾轻舟怀孕的时候,这个家就是司琼枝操持的。遇到了什么难题,她都耐心请教顾轻舟,如今算是出师了。 “司小姐,你是在医院做医生吗?”顾缨问。 顾缨有点害怕司琼枝。 她还记得小时候见过司琼枝,司琼枝是个眼高于顶的千金大小姐,漂亮极了,可也刻薄。 她是鼓足了勇气,才搭了这么一句话。 不成想,如今的司琼枝最是亲切不过。她笑道:“嗯,我是肿瘤科室的,如今还在实习。 我在南京念书的时候,有位老师姓吴,她结婚之后跟丈夫搬到了新加坡,如今是科室主任,她邀请我来的。要不然,以我的资历,也没机会进这么好的医院。” 她这个话,就是太谦虚了。 她是总司令的女儿,若是留在国内,等这场战事结束,她极有可能成为总统的女儿或者总统的妹妹。 她想要进什么医院,都是易如反掌。 她长篇大论,无非是看得出顾缨表情有点怯,怕简单的回答,让顾缨以为她高冷难亲近,所以她说了一大堆。 处处体贴人的细致,真不像是从前的那位千金小姐。 顾绍听得明白,不由多看了几眼司琼枝。 司琼枝好像懂得他眼神的含义,冲他笑笑。 顾绍回以微笑,心想:“她变化好大。” 回首顾轻舟初到岳城时,真的已经很久远了。 当时不懂事的孩子们,全长大了。 顾轻舟已为人母。 玉藻姗姗来迟,瞧见了满桌子的人,先跑到了顾轻舟身边:“姆妈,来了好多人呀。” 顾轻舟摸了摸她的脑袋:“可不是。快叫人。” 玉藻还没有上学,顾轻舟给她请了个家庭教师,教她钢琴和英文,她自己则教她中医,打算把她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 玉藻上午都是跟着顾轻舟,顾轻舟不在家她就跟着司督军,下午却要练习钢琴和英文,这会儿才下课。 五岁的小丫头,非常听话懂事,有点小大人似的沉稳。 她在南京的时候,见过顾绍和顾缨,也见过顾轻舟的舅舅全家,还跟舅舅的小女儿关系匪浅。 只有叶姗和华云防她没见过。 “姑姑,您好漂亮。”玉藻对叶姗道。 叶姗眼睛都亮了,又惊又喜:“嘴巴好甜啊!” 她没带礼物,一时间生出了点内疚。 她看玉藻,只感觉这小姑娘的五官和司琼枝好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们姑侄俩真像。”叶姗对顾轻舟道。 没等顾轻舟回答,玉藻开口了:“我像我父亲。” 大家都知道,玉藻不是顾轻舟和司行霈亲生的,包括玉藻自己。 为了区分司慕和司行霈,玉藻把司慕叫“父亲”,说起他,就说是生了她的人。 “我父亲和我姑姑是亲兄妹,所以我像我姑姑。”玉藻一点一滴告诉叶姗,眼睛圆溜溜的,自信满满。 这孩子一看,就是受过极大的关爱,让她身上洋溢着热情和自信。 她知道家里的人都爱她,她眼睛里的世界是明媚而绚丽的,这些全部体现在她的眼神和言语里。 “真聪明!”叶姗大为赞叹。 直到佣人开饭,玉藻乖乖坐到了她的位置,和顾轻舟舅舅家的小女儿并排坐在高椅子上,安安静静吃饭。 顾绍会不时看她。 饭后,顾绍说想要散散步,顾轻舟就道:“阿哥你稍等,我陪你去。” 她先去看了两个孩子,见他们都睡着了,乳娘在旁边照看,她就出来了。 顾绍问她:“今天跑了一整天,不累吗?” 顾轻舟摇摇头:“不累。刚刚在饭桌上,你都不说话,就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怎么了?” 顾绍笑了笑。 顾轻舟不明所以。 “我是高兴。”他道,“司督军、司琼枝、你还有玉藻,你们身上有一家人的影子。你小时候,肯定幻想过这样的家庭,如今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顾轻舟微笑了下:“嗯,的确是。” 顾绍又很想问,司行霈怎么不回来。 “……再过些日子,司行霈的事情处理好了,他就回家了,到时候更热闹。”顾轻舟笑道。 顾绍心里咯噔了下。 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开诚布公:“轻舟,我们同船而来,包括叶二小姐,大家都听说了谣言,说……” 他不知该如何启齿。 顾轻舟帮他接上了:“说司行霈战死了,是不是?” 顾绍的心,狠狠往下一沉。 他是很讨厌司行霈的,还幻想过他可以去死,这样顾轻舟就不会属于任何人。可当真得知了他出事的消息,顾绍又特别害怕。 原来他想要的,就是舟舟有个这样的家庭,像现在这样。 长辈慈祥,小姑温柔,孩子听话。如果丈夫在家,又忠诚又体贴,就足够一段美满的婚姻了。 “舟舟……” “没有的事,他前些日子还回来了。”顾轻舟道。 顾绍眼睛一亮:“真的?” “我骗其他人,也不会骗你,你是我哥哥啊。”顾轻舟道,“他真没事,外头全是谣言。” 她笃定的话,给顾绍吃了一颗定心丸。 两个人沿着街道散步,海风已经吹散了炎热,入了夜就凉爽宜人。 “这地方冬天应该不冷。”顾绍道。 “不冷的,过年的时候跟岳城的春天差不多。”顾轻舟笑道。 顾绍道:“那我以后,也在这里落脚。有自己的事业,立足,生根,结婚生子。” 顾轻舟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他在她面前如此打算。 他们俩聊了很久,约莫到了晚上十点,顾轻舟走得乏了,才和顾绍一起回家。 一进门,顾轻舟就看到了司琼枝。 她瞧了眼手表,已经到了十点半。 “你明早不上班?”顾轻舟诧异,“怎么还不去睡?” “大嫂,我有点事和你说。”司琼枝的神色不太对劲,低声对顾轻舟道。 第1379章 套话 夜风带着香灰莉的清香,弥漫了庭院。 顾轻舟看着紧张的司琼枝,道:“别急,什么事?” 她永远保持着她的镇定。 当事情发生时,先把自己的情绪快速整理一遍,然后全部用在思考上,至于其他的种种,等事情解决了再去考虑。 这是一个急效的办法,顾轻舟教过司琼枝的,对初学者应该有用。 司琼枝却学得半像不像,脸上是看不见半分血色,显然是很着急了:“裴家的二少奶奶胡峤儿,说她有一张照片,有我大哥半个月前出现在新加坡的证据。” 顾轻舟神色略微一沉。 “他上次回来,不应该被人拍到。”顾轻舟沉吟了下,才对司琼枝道,“她在诈你。” 司琼枝的脸色更白了。 既然如此,那女人应该是诈到了吧? 胡峤儿的哥哥是南京政府的一位师长,所以她才对司行霈的行踪感兴趣。 应该说,国内的军方都很想知道。 统一在即,大家各怀鬼胎,司行霈的地位又至关重要,他们都怕司行霈是黄雀在后。 万一轻举妄动,成了司行霈的炮灰,岂不是功亏一篑? “……大嫂,她这样说的时候,我是有点失态。虽然敷衍了她,可她会不会看出端倪?”司琼枝的心略微提起。 顾轻舟道:“没事,让他们猜。” “我很担心。”司琼枝道,“大哥的事,什么时候能做完?” 顾轻舟道:“这才刚开始呢,估计要很长的时间……” “一旦他行踪泄露,那日本人、英国人甚至美国人,会不会都想要掺和进来?到时候,他们还不得吃了大哥?”司琼枝道。 司琼枝现在特后悔。 刚传出大哥战死的消息时,她吓坏了,逼问大嫂。 大嫂没告诉她,她还以为他们不把她当一家人,情绪很失落,同时惴惴不安,甚至闹了脾气。 于是,大嫂问过了阿爸。 阿爸觉得,她应该长大了,以后就要承担家中的事务。她只比大嫂小一岁半,不能再假装自己是小孩子了。 阿爸就让大嫂把大哥的行踪告诉了她,同时告诫她,现在国内的军方都在打听大哥的行踪,一定要严守秘密。 司琼枝听完就后悔了。 她承受不住的。 就像现在,她好像被裴家的二少奶奶诈到了什么。 “别担心。咱们全在新加坡,我还有孩子,旁人猜测你大哥躲在这里,并不稀奇。”顾轻舟道,“放出点烟雾弹也没事。到目前为止,你大哥没有露出半点马脚,你牢记这件事,先把心放宽,就不会害怕了。” 司琼枝心中稍定。 顾轻舟倒了一杯冰水给她。 慢慢喝完了,司琼枝浮躁的心也逐渐沉稳。 想一想和裴家二少奶奶的谈话,司琼枝的失态是有限的,她更像是被蒙在鼓里,自己也不确定大哥生死的样子。 “医院还好吗?裴家的二少奶奶如果骚扰你,我明天去和她谈谈。”顾轻舟道。 司琼枝如今工作的医院,是新加坡华人区最好的西医院。 刚开战的时候,裴家就搬到了新加坡,比顾轻舟他们都要早。 裴家在南京就是望族,什么生意都做,尤其是西医、西药这行。他们家的生意很大,和新加坡的这家医院一直就是合作关系。 三个月前,院方的董事想要去英国,他们对亚洲的局势不看好,想要卖出一部分医院的股份。 裴家就趁机买入了。 所以,现在司琼枝供职的医院,有六成的股份是裴家的。 那个裴家的二少奶奶胡峤儿,算是董事的家属,司琼枝避不开她。 说起裴家,当初和司家还有点渊源。 那时候,裴家一直想要巴结司家,不停的托人暗示,想要和司家结亲。 司琼枝是唯一的女儿,结亲的对象就是她了。 不过,司琼枝有主见,而且对婚姻很恐惧,撒泼耍赖的不肯同意。司督军的亲缘淡薄,只剩下这么个闺女在身边,也就随了她。 当时要和琼枝结亲的那位裴家少爷,如今也在医院工作,好巧不巧,正好也是肿瘤科室的。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司琼枝尴尬了很长一段时间。 司琼枝进这家医院,是她的老师推荐的,那时候医院还没有裴家的股份,否则司琼枝怎么也要避嫌。 如今,她已经工作快一年了,一切都熟悉起来;裴家临时入股的,司琼枝只得捏住鼻子忍下。 她对自己的未来有非常明确的规划,不会因为私人小事就放弃自己的工作机会。 至于裴家那位少爷怎么想,就不得而知。 正是因为有这层关系,裴家的二少奶奶可以轻易在医院堵到司琼枝,问东问西的,旁人也不好明目张胆赶走她。 “不用,我自己跟她谈谈。”司琼枝道。 翌日,司琼枝早晨六点多就去了医院,她要换下昨夜值班的医生。 不成想,那么早,裴家的二少奶奶居然等在她的办公室。 “司小姐,早安。”她言笑晏晏,“早餐没吃吧?我带了些,都是中式的,自家佣人做的,要不要尝尝?” 好像她就是来送早餐的。 司琼枝不跟她绕弯子:“二少奶奶,这里是医院,您虽然是董事家属,常过来也多有不便。这样吧,我今天下班会比较早,晚上七点半,我们一块儿吃个饭?” “好啊。”胡峤儿眼眸微亮,“你想吃什么,我去订餐厅。” “吃西餐吧。”司琼枝道。 然后,她说了一个街道的地址和餐厅的名字。 都是英文的,胡峤儿有点没听清。她过来这么久,英文还是没办法交流。 听说她请了个英文家教,好像成果不怎么明显。 “正门出了医院往右,第三个路口再右转,就是那条街,约莫走五十米,餐厅门口正好有一株小的黄盾柱树,上面有阿拉伯数字,51号。”司琼枝道。 胡峤儿有点尴尬。 司琼枝这么一番解释,明明是很温柔的语气,胡峤儿却愣是感觉对方在嘲讽她。 她忍住一口气,勉强保持了微笑:“那好,晚上见。” 她又让司琼枝吃早餐,司琼枝笑道:“早上来的时候,我已经吃了,多谢您的好意。” 胡峤儿还要说什么,就见有另一名医生走进来。 那人看了眼她,没打招呼,目光安静得几乎不存在。 胡峤儿一抬头,就看到自家的人,忙笑道:“大哥。” 第1380章 不要化妆 进来的男人是裴家的大少爷,比司琼枝还要早进这家医院,那时候医院没有裴家的股份。 他是肿瘤科室的主治医生之一,跟实习的司琼枝不同。 如今,他虽然不是主任,地位却超过了主任,因为他是董事。 胡峤儿是裴家的二少奶奶,要叫这人一声“大哥”。 男人略微点头,并未答话。 胡峤儿有点怕这位素来冷若冰霜的大哥,当即把东西收拾收拾,转身就走了。 她走后,司琼枝也看到了进来的人,打了招呼:“裴医生,早上好。” 他叫裴诚,今年二十八岁。他比司琼枝大六岁,因为一直在欧洲学医,耽误了婚事,至今未婚。 他刚回国那段时间,裴家一直想让他娶了司琼枝,甚至到了低声下气的地步。 司琼枝却没给裴家这个机会。 裴家上下对司琼枝大概都没什么好印象,包括这位裴大少爷。 他冷淡一点头。 他有自己的办公室,早上是过来拿些资料,于是他简单说明了自己的要求,等司琼枝拿给他。 司琼枝娴熟把几本病例翻出来,递给了他。 他看了眼司琼枝,道:“上班不要化妆。” 司琼枝微讶。 她眉头略微蹙起。 裴诚看到她蹙眉,只当她是对自己的话不悦,眼眸更冷:“医生要卫生,你涂脂抹粉,何来的干净?” 司琼枝的眉头更紧:“我没化妆。” 裴诚带着一副金属边的眼镜,镜片是冷冷的,此刻折射了他的眼光,更加的冷漠。 他听闻如此狡辩,看着她那因为涂抹唇膏而鲜艳的唇,画了眼线而显得大而明亮的眼睛,对司琼枝当面撒谎的行为深感荒谬。 这样撒谎有什么意义? 别人又不瞎。 不过,他不是主任,对同事没有批评教育的责任,说了一句,对方死不悔改,他也懒得多嘴,转身就走了。 司琼枝拿出镜子。 夏天的时候,她的唇色总是会很红,却又不是正常的红,的确像是涂抹了唇膏。等过了炎热的盛夏,天气凉爽时,这种情况就会稍微好转。 她也苦恼。 大嫂给她诊脉,说她的身体很正常,这种天赋异禀的红唇,可以当做上苍的恩赐。 司琼枝是不太在意的。 她在医院里有她老师的照顾,又因为她来自显赫的司家,其他医生护士都不会当面说什么。 直到今天。 裴诚一语道破,看样子是忍了很久。 司琼枝在考虑,是继续之前的计划,在大医院里工作五年,学会了本事,结交人脉,以后开个自己的医院,还是换家医院? 这家医院是目前整个三州府最好的,司琼枝舍不得这得天独厚的环境。 谁能想到,裴家会突然入股呢? 她叹了口气,默默把镜子放了回去。 很快,其他的医生逐渐到了。整个肿瘤科,除了老师就只有司琼枝一名女医生,剩下的都是护士。 在这个年代,能学得起西医的,都是有点家世的人家。而有家底的华人,还遵从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旧习,故而女医生凤毛麟角。 司琼枝上午有个小手术,下午要给老师的一台大手术做助手,一整天都很忙碌,到了下班时,她拖着疲倦的身子换了衣裳。 出门时,她又遇到了裴诚。 裴诚换了衬衫西裤,带着金丝边的眼镜,风度翩翩往前走。 看到了司琼枝,他跟瞧见其他同事一样,态度冷淡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他往前走,司琼枝很尴尬的发现,他的去向和自己完全相同——她约裴二少奶奶胡峤儿的那条街,正好是附近最繁华的街道之一,开了不少的西餐厅。 裴诚好像也是去赴约的。 “怎么?”他走了几步,终于发现了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司琼枝,停下来问道。 司琼枝不知这话该怎么解释。 “我约了人吃饭,就在……”她报了街道的名字和餐厅的名字。 裴诚不轻不重嗯了声,没有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他也是去同一家餐厅。 走过去,约莫十几分钟,并肩而行却不闲聊,气氛会很诡异;若是错开了走,更显得奇怪。 司琼枝找了个话题:“今天来了个脑溢血的病人,抢救得如何了?” 裴诚看了她一眼。 此刻,落日并未西沉,盛夏黄昏的阳光仍是那么烈。 那阳光经过了他的眼睛,再由镜片反射出来,落在司琼枝脸上,就好像她是个智障。 裴诚觉得,下班聊工作,还不如沉默。 于是他道:“走路就是了,不必没话找话。” 司琼枝舒了口气。 虽然他如此说了,到底是不自在的,司琼枝故意放慢了脚步,不着痕迹落后几步。 不成想,走到了拐弯的路口时,裴诚却停下来了,似乎在等她。 司琼枝只得加快脚步走过去。 裴诚也不说话,等她追上来了,才继续往前走。 真是遭罪。 到了餐厅门口,司琼枝立马进去,和他告辞,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好在餐厅够大,裴诚约的朋友早到了,座位在西南角,和司琼枝离了十丈远。 不过片刻,胡峤儿也到了。 她们俩坐了半个小时,饭后甜点都没吃,就起身各自告辞了,好像谈的不是很愉快。 裴诚往这边看了眼,继而低下了头。 司琼枝回到家,去告诉顾轻舟:“她果然是在套话。大嫂,你放心吧,我已经搞定了。” 顾轻舟笑了笑。 翌日,司琼枝早起时,又咋咋呼呼冲到了顾轻舟的院子。 顾轻舟不像她时常要上早班。她这几天很忙,又要照顾孩子,又要安顿亲朋,夜里还要处理岳城、平城和南京发过来的电报,才阖眼就被司琼枝给吵醒了。 “大嫂,大嫂你快看!”司琼枝急得唇色都不对了,那张艳红的唇此刻一片惨白。 她把一张报纸递到了顾轻舟面前。 顾轻舟伸头一瞧,发现是一则社会新闻:今早凌晨时,有人在大马路上发现了一具女尸。依照警备局的调查,此女名为裴胡峤儿,是裴家的二少奶奶…… 顾轻舟看到那个名字,愣了又愣。 “胡峤儿?”她错愕道,“她……” “大嫂,我心里特别不安。”司琼枝焦急道,“此事恐怕要烧到咱们身上。” 第1381章 睚眦必报 顾轻舟阖上了报纸。 她微笑看向了小姑子:“琼枝,是不是我把你大哥的去向告诉你之后,你终日不安?” 司琼枝连忙点头。 她忍不住叹气:“大嫂,我心里撑不住事的。我太幼稚了,非闹着想要知道,不肯听你的。 现在呢,我成天提心吊胆。怕大哥出事,怕其他人图谋不轨。一点风吹草动,我就能吓一跳。” 她如此直白,说罢又叹了几口气。司琼枝深感自己没出息,一点小事就往心里走,怎么也丢不开。 她预感此生自己做不成什么大事了。 顾轻舟哭笑不得:“真像个孩子!” 司琼枝道:“孩子都比我管用。” 并非她无能,实在心里压力好大,而且胡峤儿被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迫感,让司琼枝几乎崩溃。 假如,她真是最后一个见到胡峤儿的人呢? 万一她被栽赃,非要查到她大哥头上,到时候怎么遮掩?大哥人前露面,再想要回去的话,会有多少眼睛盯着他? 稍微有点行迹泄露,多少人会眼馋,到时候还不得把他们司家给吞了? “去上班吧。你又没杀人,怎么好像你特心虚似的?”顾轻舟道。 司琼枝在家里,先把情绪给发泄一通,就好像装满水的瓶子,倒得干干净净。出门之后,她反而是很镇定的。 她今天刚到办公室,就听到同事们议论纷纷,都在说胡峤儿的新闻。 “可惨了,听说是被人捅了四刀。” “凌晨死的,我家亲戚是在护卫司署做事,他们说是凌晨死亡的。” “深更半夜的,一个少奶奶为何单独在街上闲逛?那条街挺热闹,咖啡店凌晨一点多才打烊,难道没人看到凶手?” 司琼枝听了几句,心中沉沉的。 虽然她和胡峤儿晚上八点就分开了,她死在几个小时后,跟司琼枝没半分关系,可她心中总有些有的没的猜测。 议论纷纷的同事们,突然一静。 抬眸时,裴诚走了进来,要了昨晚值班护士记录的几个病例。 他是习惯这样的,自己过来拿,不让护士或者值班医生送过去,因为他不喜欢无关紧要的人常去他的办公室。 有人大喊,对裴诚道:“裴医生,节哀。” 裴诚不动声色点点头:“多谢。” 他没什么表情,和平常无异。 不过,弟媳妇去世,的确轮不到他这个做大伯的哭天抢地,而且还不知道是不是亲兄弟呢。 裴家是一大家子到了新加坡,各个房头的孩子多不胜数。 离开时,裴诚突然看了眼司琼枝。 司琼枝心里咯噔了下。 “司医生,借一步说话。”裴诚道。 同事们看了眼司琼枝,又同时心领神会般明白了什么,表情各异。 司琼枝的出身,他们早就打听过,不过在国内显赫。到了新加坡,勉强算个很富足门庭的小姐。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很漂亮。 医院的同事甚至病人,都承认司医生是个大美人。 她像她母亲,美得精致,就像摆放在精致柜子里的古董瓷器,能让人一看就看到她的价值。 同事们不敢追求她,大致都有个想法:配不上,高攀不起。 不过裴诚就不同了。 不少人猜测过,司医生最后的归属,大概是裴诚这样的男人。 所以,一向话少、严谨的裴医生,让司琼枝借一步说话时,大家都在偷笑,好像自己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司琼枝也看到了,她心中又咯噔了下。她实在害怕这样的猜测或者暗示。 她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她知道昨晚她和胡峤儿见面被裴诚知道了。 他私下里问她,总好比他去警察局说要稳妥。 她还以为,裴诚会找个走廊的角落,随便问几句,不成想裴诚一声不响,把她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请她进门,还顺手将门关上了。 司琼枝一脸莫名其妙,同时又发怯。 她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好像受到了惊吓的人,魂魄尚未归位,一点风吹草动都叫她惶惶不可终日,成了一只真正的惊弓之鸟。 “……方才他们是讨论我家的事吗?”他坐下来,问司琼枝。 司琼枝如实道:“早上的报纸头条,大家都看到了。” 裴诚略微想了想,道:“你昨天不是跟她一起吗?” 司琼枝这个时候,情绪差不多安定了,道:“的确是。不过,我们八点不到就分开了。当时我乘坐黄包车回家,她有汽车接。” 裴诚看着她。 他想要说点什么,眉头却皱起来,好像大人看到孩子嘴角挂了点细屑,非要擦掉才舒服。 他突然就站起身,拿起了自己的手帕。 他居高临下,把手帕递给了她,就好像这个动作他千锤百炼过,早就想这么做了:“把唇膏擦一擦。” 司琼枝既尴尬又愤怒。 她想,医院的规定里,并没有说医生不许化妆。 再说,她唇色原本就如此,难道她想吗? 她没接,而是用自己的手指,使劲在唇上揩了两下,把手摊开给他看:“没有涂唇膏,上次就告诉你了。” 她的手,嫩白如玉。 哪怕到了新加坡这么久,也没晒出南洋女孩子的小麦色,大概是她不喜欢游泳和逛街,成天躲在屋子里的缘故。 那手指上,毫无沾染,皓白似雪。 再看她的唇,好像比方才更红艳了几分,一点也没有脱妆。 裴诚这时候才意识到,她居然没撒谎,她的美貌真不是化妆的,而是天生的。 男人很少了解女孩子的妆容,他却略有涉猎。 因为他年少时和他亲妹出去逛街,车子撞了下,把那小丫头的右臂撞得骨裂了。 他那亲妹是个连圣母都无法容忍的麻烦精,平日里不化妆就跟没穿衣裳似的,绝不能活。 她手不能动,就让害了她出车祸的大哥帮她化妆,不化妆她连护工都不肯见。 那段时间他痛不欲生,从此对女人涂脂抹粉也产生了极强的憎恨,以后找女朋友绝不找爱化妆的。 他自以为很懂,不成想这次却看走了眼。 “裴医生,你这样很不礼貌。”司琼枝正色道,“请问是我有什么地方令你不满了吗?” 她有理有据时,很少畏缩,是个自信又内敛的女孩子。 裴诚回神。 这种自打脸的蠢事,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很少发生的,此刻却摆在眼前,对方还是个曾经看不起他家的大小姐。 裴诚的表情略微沉了下去,心情可想而知。 怎么做都难堪,怎么说都尴尬,他一句话把自己一辈子的脸都丢光了。 他清了清嗓子,只得拿出了自己的素质,忍住恨不能时光倒回的冲动:“对不起司医生,是我看错了,失礼了。” 司琼枝瞥了他一眼,唇角一挑,眉梢微扬:“没关系。” 这句没关系,充满了讽刺,更像是扇了人一个耳光。 裴诚就想:哦,睚眦必报的小辣椒。 第1382章 请求 顾轻舟送走了司琼枝,自己又把报纸拿起来看了眼。 她准备去一趟裴家。 胡峤儿是惨死,她的遗体还在警察局,并未入土为安。今天去裴家,无非是安慰下家属。 裴家到新加坡的时间,比司家还要早。 战事稍微有点苗头时,裴家就放弃了国内的所有生意。他们好像有了内幕,不敢相信战事会轻易结束。 司家搬过来时,裴家帮了不少的忙。 比如顾轻舟现在住的这个宅子,之前是三处华民旧宅,顾轻舟全部买下了,翻新和打通,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 这旧宅,是裴家帮忙买的。 虽然结亲不成,裴家还是尽力和司家搞好关系,两家来往密切。 顾轻舟换好了衣裳,打算出去时,佣人却道:“太太,白长官来了。” 白长官叫白远业,是华民护卫司署的最高长官。 他既是华人代表选出来的,也接受了英国殖民总督府的承认,算是此地最有威望的人之一。 顾轻舟道:“快请。” 白远业穿着一件白色衬衫,鬓角全是汗,从外面进来裹挟了沉重的热风,好像被烈日晒得要融化了。 屋子里也不凉快。 顾轻舟早已等候,备好了凉茶。 白远业很渴,不过保持着他的气度,有条不紊喝了两口,就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司太太,您听说了吧?裴家二少奶奶的遗体,如今在护卫司署。” 顾轻舟诧异。 她早上安慰了琼枝,又照顾了孩子,刚抽空打算出去,还没有打电话询问。 护卫司署是个完善的华民自治机构,有自己的法庭和警察局。如果华民自己不想闹大,完全可以接受护卫司署的处罚和管束,殖民总督府是认同护卫司署的法律效用的。 造成这样的局面,不是华民人多势众有面子,而是殖民总督的懒政。 新加坡成为英国的殖民地已经很多年了,政策的弊端逐渐暴露出来。 每年派过来的官员,几乎都接受当地人的贿赂,甚至有点像华人俗语里的“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的心思不在如何治理新加坡,而是剥夺。 有钱的华民如果能自动纳税、贿赂,而且不增加总督府那些官员和小职员的工作,他们是乐意放权的。 再说,整个殖民总督府管束的,又不止是新加坡的这些华民,还有其他的人种,以及马六甲和槟榔屿。 裴家的少奶奶出事,殖民总督府的英国人会替他们做主吗? 英国人才不管他们谁是谁。 聪明又敏锐的裴家人,把案子报给了华民护卫司署。 这是他们自己的地盘,依照裴家和护卫司署的关系,他们相信护卫司署更能给他们一个公道。 “我倒是不知。”顾轻舟也端起茶杯,看了眼白远业,问,“白长官是有什么要问的吗?” 白远业摇摇头。 “司太太,我今天登门,是想请个助手。”白远业道。 顾轻舟就知道,琼枝不可能是嫌犯之一,如果真是那样,护卫司署的人也会先去找琼枝。 她对白远业的登门有诸多猜测,却没想到是这个,一时间的诧异是真情实感的。 “助手?” “是,护卫司署早该有两个副护卫司,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如今,我正式邀请司太太您,不知您是否赏脸。”白远业道。 白远业听说过顾轻舟的名声。 声誉满天下的顾轻舟,是华夏的一个传奇,就连白远业也听说了。 这个传奇,名声最响亮是这几年的事。 远在太原府的王珂,在他姑姑王晨接手了自己的报社之后,开始频繁往报社跑,他打算写个传奇故事。 他故事的主角,就是顾轻舟。 这样的故事,王家其他报纸要考虑销量和影响,只有王晨不在乎这些,而且对顾轻舟怀着报恩的心情,接纳了王珂的传奇故事。 王珂是个文采斐然的年轻人,对顾轻舟的往事又特别佩服,他还特意到了岳城,走访了颜家众人,又在叶妩的辅助下,把顾轻舟的事迹编成了书。 一开始,那些故事只是在王晨的报纸上连载。 半个月下来,王晨的报纸销量大增,几乎要跻身太原府报纸销量的前三。 后来,出版社看中了,那本书就出版了,销量极好。 哪怕是被炮火阻隔,那本书还是卖遍了江南江北,甚至包括香港和新加坡。 顾轻舟也成了个传奇。 白远业也、拜读过,而且跟从国内过来的华人谈论过此事,他们都说:除了和司家那两兄弟的事被隐晦带过,顾轻舟的事迹都是真的。 从那时候开始,白远业就知道,顾轻舟特别厉害,是个精明又睿智的女人。 从内地过来的华人,有很多都是大家族,他们有自己的关系网。 华民护卫司署,听着就知道,是个只能管平民的组织,如果大家族、大富商们都不把它当回事,它就名存实亡。 就好像是锁,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 长此以往,就连那些普通人,也不会服从它的管束。 一旦华人自己的管束链条松懈了,他们需得殖民总督府来处理,那么总督府给他们的压力会更大,大家都没什么尊严。 不少有远见的大家族长辈,跟白远业接触,鼓励他再找个副护卫司,第一要能服众,最好是出身显赫,把那些大家族的气焰都能镇住,第二要足够聪明,品德可以服人,第三要与新加坡的地头蛇关系密切。 顾轻舟刚到新加坡时,出人意料的,是颜家接待了他们。 颜家是本地有名的军火商,很早就过来扎根了。 顾轻舟的房子还没有翻好时,他们是住在颜家的。 而且,有人打听出,当时顾轻舟嫁给司行霈时,为了不让司慕难堪,她化用的就是新加坡富商颜小姐的名字。 新加坡还有个传奇般的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却有人说,他是司行霈的舅舅。 有了这样的关系,护卫司署想要威望、想要体面,最好能跟顾轻舟沾上边。 裴家的命案一出,白远业就想到,自己这样的,进出裴家估计会吃力不讨好,而顾轻舟却会受到礼遇。 再说了,顾轻舟这也算临危受命,也不好推脱。 白远业打这个算盘,已经两个月了。 自从顾轻舟出了月子,他就在考虑在她做其他事业之前,先让她到护卫司署来占个位置。 “司太太,您如果没空,等裴家的案子结了,您再请辞也不迟。”白远业道,“这次,无论如何也请您帮这个忙。” 顾轻舟道:“对不起,白长官,我怕是……” “我听说,裴家二少奶奶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琼枝小姐。司太太,您如果不帮忙,我请了其他人,他们借题发挥……”白远业意有所指。 顾轻舟就知道,自己怕是推脱不了了。 白远业如果没把握,他也不会登门来,他是早就盘算好了。 只是,为什么呢? 第1383章 捡芝麻 顾轻舟的眸光收敛,她静坐时眼神无波,看不出情绪。 白长官细细打量着她。 半晌,顾轻舟才问他:“既然琼枝和裴家二少奶奶见过,我们家不需要避嫌吗?” “裴二少奶奶从西餐厅出来,侍者们都见到了。然后,她和司小姐各自回家,都有人证。司小姐是没有嫌疑的。”白长官道。 他笑了下,又道,“虽然没有嫌疑,也怕有心人作乱,是不是?司太太,此事请您再考虑考虑,我明日再来拜访。” 这是给她一天的考虑时间。 他说罢,就利落起身告辞,生怕被顾轻舟追上拒绝。 送走了他,顾轻舟没有去裴家,而是先去了她公公司督军那边。 刚到新加坡的时候,司督军的确是痼疾发作。他年轻时受过伤,那段时间膝盖疼得无法直立行走,也是真的。 不过,他真决定到新加坡,却不是为了疗伤,而是司行霈在战场上脱不开身,需要司督军为他做前锋,替他开路。 司督军当时觉得司行霈胡闹。 因为司行霈让司督军去捡一颗芝麻,反而丢掉国内的西瓜。 孰轻孰重,简直一目了然。 可司行霈对司督军道:“我是没有统一天下的野心。等战事一结束,我就会带着全家去新加坡,这是我好几年前就决定的。 我请你先去,不是让你放弃权势地位,而是想邀请你全家团圆。你今天不走,将来一定会有善终吗? 哪怕有善终,你到了七老八十的时候,图什么?到时候一群年轻的姨太太围着你,你就满足了吗? 你现在不去,以后过了十年八年的,可别求着我来接你。我舅舅在新加坡,轻舟还有个义父,就是那个军火商。 到时候,你孙子该有的爷爷都有了,轻舟该有的父亲也有了。没人把你当回事的时候,你可别抱怨。” 这是威逼利诱。 司督军气炸了,拿昂贵的总司令大印砸他:“给老子滚。” 但他考虑了三天,还是想通了。 人总是要让位的,不可能永远占据高位。他已经到了迟暮之年,尤其是最近,膝盖疼起来路都走不了。 死死占着位置不让,到底有什么意义? 司行霈这个楞种,难得对他示好。如果他拒绝,这儿子以后连孙子都不会让他见,他能预料到。 不凑巧的,他只剩下这么个儿子了。 正好那时候,顾轻舟又怀孕了。 儿子可以不要,孙子还是要的。 再三考虑,想到战后统一了的种种阴谋和算计,想到人生的意义,司督军认命了。 他把西瓜丢了,到新加坡来捡芝麻,为的是将来司家能在南洋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不受任何势力的欺负。 过小日子,也要过最舒服的小日子,这是司行霈的目的。 顾轻舟驾轻就熟到了司督军的院子,一株榄仁树,满树金色的叶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更添了盛夏的炙热。 她走得满头汗。 她把白远业的话,告诉了司督军:“……您意下如何?” “护卫司署这种地方,权威有限但麻烦不断。”司督军蹙眉道,“你一旦沾染了,将来哪有时间做其他事?” 司督军听琼枝说过,她们姑嫂想合办一家医院——一家中医和西医综合的医院。 此乃大事。 这并非难事,而且顾轻舟的经验成熟,琼枝也在上进。 护卫司署那点权限,司督军是看不上的。 “我不是为了司行霈,也不是为了琼枝。”顾轻舟道,“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什么预感?” “自从我们到了新加坡之后,不少人跟了过来。这里面好像没什么大事,可我总不安。”顾轻舟道。 司督军狐疑看着她。 顾轻舟苦笑:“阿爸,我从小就练习如何应对迫害。我想,我的脑子可能不正常了,时时刻刻要提防着什么。” 司督军的眼神一软。 他叹了口气:“别担心。” “……就说裴家二少奶奶这事吧,她才威胁了琼枝,想要知道司行霈的下落,几个小时后她就死了。”顾轻舟道,“您说是巧合,还是另有阴谋? 正是如此,我才想搀和进去。现在不是岳城,出了事没人给咱们汇报,想要反应最快,就要得到最新的消息。” 司督军又看了眼她。 “孩子有乳娘和朱嫂,而且他们还太小了,谈不上教育,不需要我时刻守着他们。医院暂时也开不了,司行霈这事没做完,咱们就都不知道将来到底在哪里安居。”顾轻舟说 。 司督军道:“你打算好了?” “嗯。” “那就去做吧。不过你才生了孩子,身体吃得消?” “休息三个月了。再不动动。脑子都要生锈了。”顾轻舟笑道。 等顾轻舟快要走的时候,司督军突然问她:“阿霈上次回来,真没人看到吧?” “没有。” “让他小心点。”司督军道,“他想看孩子,想看你,以后有的是时间。最近就不要冒险了,赶紧把事情做完。” 顾轻舟道:“他知道的。” “你也别给他发电报。”司督军又道,“万一被人发现了,就会生疑。” 顾轻舟道是。 得到了司督军的首肯,顾轻舟起身,去打了个电话。 她想问琼枝,下午还要不要上班。 司琼枝道:“下午没什么大事,我可以请假出来。大嫂,你是想去裴家吗?” “对,去看看。”顾轻舟道,“虽然裴家的少奶奶还在护卫司署,没有开始办葬礼,到底要去安慰下老人家。” 司琼枝道:“那好,你一点半过来接我。” 顾轻舟说好。 司琼枝去请假时,路过了裴诚的办公室,他正好回来,他上午的门诊结束了,要休息。 看到了司琼枝,他冷若冰霜的走开了,大概是想把早上的那点尴尬,都冰冻住,以前冷漠点个头的礼貌都不要了。 司琼枝也低了头,快步往前走。 天下这么大,偏偏他们两家都搬到了新加坡,偏偏裴家入股了这家医院,偏偏裴诚跟她在一个科室。 司琼枝感觉命运在捉弄她。 她去了主任的办公室,递了请假条,然后回更衣室换衣裳。 等准备妥善了,她下楼等她大嫂,却看到裴诚的车子从大门口经过。 看到她时,裴诚丝毫没有停车问候的意思,车子扬长而去。 司琼枝则想:“他不会是回家吧?” 第1384章 冰凉的宽慰 司琼枝站在树下,撑起一把伞。 路过的女人,个个都是小麦色的肌肤,她们好奇打量了一眼司琼枝,好像对司琼枝的行为很不理解。 司琼枝尴尬把伞收起来。 她比较害怕晒。 她不像她大嫂。她大嫂是一晒就会脱皮,然后发红,好长时间再恢复如初,晒不黑。 她是怕黑。 哪怕到了南洋这么久,司琼枝还是无法理解南洋女人对美肤的标准。 她们崇尚健康,常年的阳光充足,让她们瞧着都非常有活力。年轻、漂亮又活力,就是她们新的时髦。 她们爱运动,游泳、打球、骑马,这些她们热爱。 “琼枝?”她想入非非时,顾轻舟的汽车停在了她面前。 上了车,顾轻舟还问她:“晒得一脸汗,你怎么不撑伞?” 司琼枝:“……” 这还真不好解释。 她转移了话题,问起今天的事,一上午过去了,还有没有其他的新闻。 顾轻舟就把白护卫司的话,告诉了司琼枝。 司琼枝微愣:“要让你去做官?还是这种不入流司署的小官?” “他有自己的盘算。”顾轻舟笑道,“随着这两年的战事频发,不少人往外走,新加坡的华人富商逐渐多了。 这些富人,能为新加坡提供更多的工业,殖民总督府是欢迎的,只是管束起来就多有麻烦。 白长官的意思,是咱们家在国内的声望高,而且你大哥的前途未定,先拉着我去镇宅,至少暂时把裴家的事处理妥善。” 司琼枝有点担忧:“是不是我惹了麻烦?” “没有。”顾轻舟道,“白长官也说了,你和胡峤儿分开,各自回家,是有人证的。” 司琼枝大大舒了口气。 她不再问什么。 汽车到了裴家,一进门她们就听到了嚎啕大哭的声音。 是年轻的男人。 “……我不过去了趟马六甲,回来她就变成了这样,我怎么办啊?”男人痛哭道。 这就是胡峤儿的丈夫裴诫。 胡峤儿和裴诫是年轻夫妻,两个都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结婚四年了,还没有子嗣,感情很稳固。 丈夫出门一趟,回来妻子就被人捅死了,如何不痛心疾首? 有人劝他节哀,也有人说顾念着老祖母,别惹得老人家也跟着伤心。 顾轻舟和司琼枝被佣人领进来,中堂里已经有了其他的亲朋,都是得到消息过来看望的。 “别哭了,会给你媳妇一个公道的。”老太太道。 旁边就有人把他搀扶了起来。 陆陆续续的,总有客人进来。 顾轻舟和司琼枝坐在首位,安抚了几句,又跟老太太说请她节哀。 裴家的三老爷就道:“司太太,此事我们交给了护卫司署。我听白长官的意思,他们想要请您任副护卫司,就是想早日给我们家一个交代,是不是?” 众人都看过来。 顾轻舟道:“白长官早上找过我,的确是这样说了,但我还没有答应。我从未担任过要职,怕做不好……” 裴家的三老爷道:“我们跟护卫司署的关系不深,其实是不太信任他们的。您跟我们家是至交,还请司太太多帮帮忙,早日给出个交代,安抚亡灵。” 裴家的老太太道:“莫要逼迫司太太,峤儿的冤屈,总能说清楚的。” 其他人纷纷看向了顾轻舟。 顾轻舟却看了眼这位三老爷。 胡峤儿是二房的少奶奶,跟三房不相干,而且听说裴家也在闹着分家,大家各自不齐心。 三老爷当众点明此事,就好像顾轻舟刻意不帮他们似的。 为什么呢? 顾轻舟总感觉,冥冥中有只手,在他们中间搅动。 她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过了,只能想到跟司行霈的政治有关,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老太太,我是怕自己不能胜任。如果裴家信任我,白长官也信任我,我会考虑的。”顾轻舟表明了她的态度。 裴家的老太太,只当她是故意上门询问此事的:她插手进来,裴家介意不介意? 于是,这位练达的老太太,就拿出了她的态度:“裴家是信任司太太的,此事还请你周旋一二。” 这就有了误会。 老太太以为她想做官,怕他们家以为她是借助裴家的祸事上位,特意先来禀明;而其他人看来,则是裴家和白长官都请求她,为胡峤儿的死找个说法。 三老爷在中间插这一脚,实在起到了极好的效果。 顾轻舟又看了眼他。 他却不和顾轻舟对视,只默不作声的静坐。 裴家的孩子们都在,满满一屋子人。 顾轻舟和司琼枝起身告辞时,裴家的大太太突然推了下她的儿子裴诚:“阿诚,你送送司太太和司小姐。” 裴诚面无表情站起身:“是。” 他非常的克制,早上的尴尬已经看不出来,只是态度冷淡。 他送顾轻舟和司琼枝到大门口,一路上和顾轻舟闲聊:“护卫司署那边,何时打算着手调查?” “暂时还不知道。” “那希望能早点。”裴诚道,“司太太,假如您统筹此事,我可以跟您谈谈。那天,我看到了二弟妹,有些细节不知道有用没用。” 司琼枝就看了眼他。 裴诚立马就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道:“司小姐放心,我不是说你。” 司琼枝收回了视线。 “……不过,司小姐好像很心虚。”裴诚又道,“我知道司小姐不会杀人,因为捅进去的那四刀都很深,捅进去再拔出来,都需要极大的力气,不是你这样瘦弱的女孩子能做到的。 二弟妹没什么挣扎的痕迹,说明凶手刺入时稳狠准,而且力道极大,带着蚀骨的仇恨,应该是个男人。司小姐跟她没私仇,只要不瞎,就不会怀疑你,不必如此不安。” 司琼枝:“……” 这应该是一席安慰的话,可从他口中说出来,冷冰冰还带着几分嘲讽,怎么听都不太舒服。 司琼枝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她想起今天早上,裴诚找她去办公室,还关了门,原本是有话想要问她的,不成想后来闹了个大尴尬,她起身告辞,什么都没来得及问。 她被裴诚这席话,噎得不知如何搭腔,半晌才嗡嗡道:“多谢。” 从裴家离开,上了汽车,顾轻舟才问司琼枝:“他就是裴诚吧?” “就是他。” “就是那个……”顾轻舟斟酌着用词。 司琼枝道:“嗯,就是那个。大嫂,别再多提了。” 第1385章 浮躁的心绪 司琼枝一路上都在沉思,回想着裴诚的话。 他的声音那样冷漠,大概他天性是个严谨刻板的人,言语却无恶意。 他是信任她的。 司琼枝从未考虑过婚姻,一是生在上流社会,见惯了有权有势男人的嘴脸,对他们不抱希望,二是恃宠而骄。 她的父亲只有她这么个闺女了,很疼爱她,她要天上的月亮都行。 所以她拒绝了学校所有男生的追求,不管是别有用心还是真心爱慕。 她也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方法,拒绝了裴家。 她知道挺伤人自尊的,比如裴家的老七裴谳,是她的师兄,就公然堵住她,想要找她讨个说法,问她凭什么看不起裴家。 那孩子被副官一把掀翻,跌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司琼枝看也没看一眼。 她虽然没有口出恶言,但她的行为和决然,实实在在告诉了裴谳:就凭她是总司令的女儿,凭她家有权有势,就是看不起你们,能怎样? 态度欠抽,司琼枝也知道。 只是,司家的小姐,很少有替旁人考虑的机会。 司琼枝知道是知道,就好像隔着玻璃窗看远处着火,明知道烧起来了,也知道很灼人、很烫,可那也只是知道而已。 被烧伤是什么滋味,她没有被烧过,就不得而知了。 司琼枝没有过被人轻视的经历。 她在岳城时,所有人都要巴结她;她到了南京,就连总统府的人也要礼遇她三分。 她知道自己可恨,就好像有的人知道自己躲难一样,也只是知道而已,又改变不了。 司琼枝尽可能不去讨嫌。 她唯一能做的,是不把自己的轻蔑当无所谓,她尽可能去理解旁人接受到她轻瞧之后的愤怒,所以她离裴家远远的。 直到今天,她突然想:裴诚这个人,好像也不是那么差劲。当初如果尝试着接触,而不是那么粗暴的拒绝,会有什么不同吗? 他在医院的时候,从来不跟美貌的护士或者病人家属逗趣,可以称得上正派了。 司琼枝还记得,上个月有个病人住院,好像是马来皇室的,那病人的女儿来探病,骄傲得像只姹紫嫣红的山鸡,总是高高翘着尾巴。 马来皇室是受英国政府供养的,他们每个月都有高额的生活费,却没有皇室应有的尊严。 那公主围着主治医生的裴诚,不停的开屏显摆,被裴诚毫无保留的掘回去。 那女人也是有点姿色的,他可以做到一视同仁,公正严谨,不扯皮闲聊,算不算难得? “琼枝?” 司琼枝猛然回神。 顾轻舟:“你想什么呢?那边有个水果店,你想要吃什么,让副官去买一点。” 司琼枝的脸,毫无缘由的一红:“我……” 她半晌没支吾出下文。 顾轻舟就让副官随便买点,记得要买三份,还要给顾缨和舅母送点。 司琼枝的异样,她也装作没看见。 副官很快就买好了。 回到了家里,司琼枝立马跑回了房间,心里挺难堪的,不知为何在车上会想裴诚的事,想的有点入迷。 这些想法,是很突兀撞进了她心里,还是一直都在,她刻意回避了? 司琼枝打了个寒颤,被自己吓到了。 顾轻舟洗了脸,就去看了孩子,然后跟大家一块儿吃了饭。 饭桌上,舅舅说起他要找房子,顾轻舟就说他们有几处的房产,可以给舅舅住。 舅母邵方却道:“还是买吧。新加坡这边比南京还要繁华,投在房产上不赔的。” 邵方原本就是新加坡老一代的华人,不过她家里的直系亲属都在欧洲,只有几个远房叔伯还在这边。 她跟叔伯们关系不亲密,而且他们混得不尽人意,她也懒得去投靠,就想着自己置办个宅子。 “对,今天我去了阮家的客栈,他们已经在看了。”顾缨插嘴道。 顾轻舟笑笑:“要不要我陪着你们?” “不用的,等我们挑好了,再给你参考。我听说好像出了命案,是裴家的吧?”舅舅道。 顾轻舟点点头:“是的。白护卫司来找我,希望我能去护卫司署做点事,正巧赶上了裴家这事……” 舅舅没说什么。 大概都觉得,华民护卫司署不是个好去处,而且让女人家去做事,实在有点违背华人的习俗。 叶姗则很想再跟顾轻舟聊聊司行霈,顾轻舟却刻意避开了。 于是,叶姗也不说离开,就在司家住下,非要见到司行霈不可的架势。 顾轻舟和他们闲聊,晚上又去检查了玉藻的功课。 她最近让玉藻背诵《伤寒论》,算作入门。 才五岁的小丫头,根本无法理解,只得机械硬记。小孩子记性不错,每天交给她的,她都能一字不漏背完。 等这些忙完,已经到了晚上十点。 顾轻舟翌日早起,想着去找白护卫司,不成想他先过来了。 “您意下如何?”白护卫司问。 顾轻舟看了眼他,又想起裴家三老爷那推波助澜,就笑问:“您是挺着急的啊。我昨天去了裴家,就连裴三老爷也迫不及待的问了。” 白护卫司茫然了下:“是吗?” 顾轻舟观察他,见他的惊讶是真实的,并未撒谎,他的确是不明白为何会突然说起裴三老爷。 顾轻舟把心中的疑问压下,笑道:“我决定好了。白长官看得起我,我也想为大家出一份力气。不过,任期可不能限制,我随时可能要去做其他事……” “好,这个是自然的。”白远业笑道,“司太太,这是印章和聘书,您拿好了。” 印章是护卫司署的大印,还给任何一个副护卫司都能用,而聘书上的名字是临时加上去的,写了“司顾轻舟”。 拿到这些东西,顾轻舟才深深感受到,自己被“阴谋”二字,砸了个七荤八素。 谁让白远业来找顾轻舟的,到底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有人旁敲侧击,让白远业误以为那是他自己的主意? 一切影影绰绰,刺激着顾轻舟敏感的神经,让她下意识怀疑很多事。 她不再推辞了。 她请白远业吃了早茶,两个人一起,回了护卫司署。 华民护卫司署,认真说起来是个非常气派的地方,比殖民总督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整排的四层高楼,围绕着几株宽大的黄盾柱树。 盛夏是黄盾柱树的花季,这种热带树是国内没有的,开一种明黄色的花,新加坡人说它是“明黄色的火焰”。 整个华民护卫司署,就坐落在这样的气氛里。 第1386章 新官上任 护卫司署不算特别大,一开始成立它,是作为“商会”的性质,商人们自己组织形成的。 后来,护卫司署的权责越来越大,甚至有了自治巡查警和护卫法庭。 当时的护卫司长官,跟总督府走得很近,买通了英国的总督,让华民护卫司署有了“总督府下属机关”的权力,这才成为合法的机构。 这个下属机关,有自己分区内管辖权、警察和法庭。 白远业指了那栋气派巍峨的高楼:“这些都是最先发财的富商们筹备的。在异国他乡,他们也想拥有自己的权力。” 顾轻舟点点头。 “新加坡七成的人口,是华民。最富足的那批华民,大概是百年前移民过来的。当然,更早的时候也有人过来,不过那时候来的都是穷苦人。”白远业又道。 顾轻舟明白的。 百年前,朝廷越发不济,洋人踏入了华夏,不少有钱人,特别是沿海一带的,他们开始不安了。 于是,有人就带着家产,来了新加坡。 他们那些人,才是新加坡华人的奠基石。他们有资本,也有生意的头脑,甚至会从国内把自己的工人拉过来。 那时候,英国政府就开始对这块土地进行了殖民,这里的环境相对稳定。 顾轻舟道:“我听说,是英国人扶持了一个马来皇室。如今是有个名存实亡的皇室,对吧?” “是,有一个,他们不住在这里,而是住在槟榔屿。”白远业道。 他看了眼顾轻舟,又道:“新加坡是个小地方,英国人的压榨,多半是经济,其他的还好。 至少有英国人的军舰在海港镇着,民众都觉得安心,没有那种成天担心家园被炮火轰掉的惶然。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顾轻舟当然明白。 和国内的局势相比,新加坡是很稳定的。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相信英国政府的实力。 好比岳城,百姓的安危就全部寄托在司家的军事实力上。司家一倒,岳城就是灭顶之灾。 相对军阀割据的华夏,新加坡人不担心英国政府哪天突然就倒了。故而,这里的环境相对轻松和稳定。 也只是相比国内。 “司太太,你会茫然吗?”白远业突然问,“有那种天下之大,却没有容身之所的茫然吗?” 顾轻舟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白远业笑笑。 顾轻舟认真道:“我们不是自大。当没有容身之所时,我们会自己修建房屋,增加安保,自己造一个容身之所。 很多人做不到,不是他们无能,也不是他们无义,而是没有办法。没有庞大的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夸不下这样的海口。 但我们不同。 我丈夫和公公是军阀,我们有自己的资本。容身之所,当然也自己去修建。所以我们没有惶惑不安,并不是标新立异,也不是敷衍你。” 她说罢,双眸紧紧盯着白远业。 白远业被她看得有点怪异,同时心中也浮动几分不安。 他犹豫了下,问:“司太太,你们是想要取代英国殖民政府吗?” 如果是这样,其他人也会不安的。 顾轻舟从他脸上,没有看出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且对他的试探也不见成效,只得道:“怎么会取代?我们也想要英国人的保护。” 白远业还想跟顾轻舟谈点什么,却想到他们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树影下也是炙热的,顾轻舟额头见汗了,当即把顾轻舟请进了大楼。 大楼一共四层,每层约莫二十几间办公室。 二楼是长官们的办公区。 白远业把顾轻舟带进了一间办公室,对她道:“这间以后就是您的。” 顾轻舟看了眼陈设,发现全是中国旧式的摆设,古朴厚重,花梨木的办公桌和书柜,还有一张奢华的太师椅。 “您看如何?”白远业问。 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顾轻舟从不辜负其他人的用心,就道:“很隆重,多谢白长官。” “应该的。” 白长官说改日一起吃饭,再慢慢聊闲话,今天就先做事。 他又道:“我们也有警察局,叫殖民总督府警察局华民护卫分局。” “也是下属机构?” “对。”白远业笑道。 然后,他让跟进来的秘书去把警察局的长官叫过来。 进来的,是个不算年长的男人,约莫三十岁出头。 “分局是前几年才被批准的,都是年轻的骨干。”白远业道。 年轻的警察局长,偏向于清瘦,个子却很高。 他穿着英式的警察制服,不太像警察,更像是电影里的明星,衣裳非常整齐漂亮,代表了整个分局的形象。 “长官,下属牛怀古报到。”清瘦漂亮的分局长道。 顾轻舟微微扶额。 总感觉,护卫司署发展得太快,很多机构跟不上节奏,有点像过家家。比如她这个副护卫司,比如这位牛局座,都不太像话。 白远业离开,让牛怀古把裴家的案子交给顾轻舟。 具体还是分局去查,但顾轻舟是直接领导,有什么结果都要向她汇报。 “查到了结果,就交给总督府,他们会判刑、收监或者行刑。”牛怀古对顾轻舟道。 “他们会对分局的调查结果存疑吗?”顾轻舟随口问。 牛怀古摇头:“总督府尸位素餐,对治理新加坡一点兴趣也没有。只要不闹事,他们是绝不会多管的。” 顾轻舟点点头。 她又问牛怀古,裴家的案子有什么进展,目前确定嫌疑人没有。 “没有。”牛怀古很淡然,“准备问问家属。” 顾轻舟想起了昨天裴诚的话。 裴诚说,他想跟顾轻舟聊聊,大概是有点什么线索。 “先去趟医院吧,我跟你一块儿去。”顾轻舟道,“裴家的大少爷说,他有点事想要聊聊。” 去医院的时候,是牛怀古开车,顾轻舟坐他的车,还有另一辆自己的汽车跟在后面。 他问顾轻舟:“司太太,我们早就听说过您。以后,您是负责警察局的工作吗?” 顾轻舟摇摇头:“不,这是我入手的第一件事而已。” “我懂,跟裴家有关嘛。”牛怀古道,“白长官怕我们得罪人。司太太,你可替我们担待了。” 第1387章 裴诚的举报 司琼枝今天要去门诊坐班。 肿瘤科室的门诊,并没有特别多的人,司琼枝上午的看完了,下午就要负责帮她的老师整理几个卷宗。 正好从门诊出来,就看到了裴诚。 昨天思路的偏差,让司琼枝不自然起来,她低了头,打算往旁边的小路上绕过去。 结果正巧裴诚也是往那边走。 司琼枝就站定,道:“裴医生。” “门诊结束了吗?”裴诚看了眼手表,发现快到了午餐的时间,随口问了句。 “嗯。” “你这是要去冰室吗?”他又问。 医院门诊后面有个食堂,食堂旁边就有冰室,可以吃冰淇淋,炎热盛夏,冰室的生意特别好。 “是啊。太热了,没什么胃口。”她随口道。 裴诚点点头,没说什么。对中午不吃饭却先去吃冰淇淋这种行为,他也没过多的评价,只想她作死她的,将来胃疼又疼不到他身上。 到了冰室,司琼枝先看到了顾轻舟。 “大嫂。”她见顾轻舟身边还有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再联想到了昨天裴诚的话,心中了然。 是裴诚约了他们在公共地方见面。 顾轻舟道:“下班了?” “嗯。”司琼枝道。 “饭吃了吗?” “没有。打算买个冰淇淋再去吃饭。”她道。 顾轻舟道:“先买好,但是别饭前吃。” 司琼枝点点头。 她买冰淇淋的时候,就见裴诚坐到了顾轻舟和警察对面。 顾轻舟委婉告诉他,他不是嫌疑人,如果他有什么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他们。 “警察局之前去我家里,我听到他们说了二弟妹的事。二弟妹是被人刺中了四刀,而且每一刀都很深,需要力气很大,而且要有私仇的,对吧?”裴诚再次确认了下。 牛怀古点头:“正是。” “那我就如实说了。二弟妹去世的那个晚上,裴诫应该在马六甲的,但是我在新加坡看到过他。”裴诚道。 裴诫是死者的丈夫。 一般女性被杀,如果没有特别明显的仇敌,那么情杀的可能性就很大。 警察会先调查死者的丈夫。 裴诫自称去了马六甲,还有船票和人证,他是跟着家里的伙计一块儿去进货的。 不成想,他的堂兄却看到了他在新加坡。 顾轻舟、牛怀古甚至正在偷听的司琼枝,都愣住了。 众人被这个信息砸了下,只有牛怀古欣喜若狂,看来问题解决了。 “请问,您有什么证据吗,是哪里遇到了他,什么时间?”牛怀古急忙问。 又怕不礼貌,他道,“还有其他人证吗?” 裴诚摇摇头:“没有。那时候约莫是凌晨三点多,我夜班回家,汽车的灯晃到了他,想要喊他一声,他却匆匆忙忙跑了。” 牛怀古心中的兴奋,顿时就落了一半。 后来,他们又跟裴诚确定了几个细节,牛怀古就回了护卫司署的警察局,而顾轻舟则跟司琼枝去吃午饭。 下午没什么事,只是整理些病例的卷宗,司琼枝可以晚点去上班。 于是她问顾轻舟:“大嫂,你相信裴医生的话吗?” 顾轻舟道:“难说。” 司琼枝咬了咬勺子。 顾轻舟问她怎么了。 “他自己看到的,却又没人证,怎么都感觉无法取信于人。”司琼枝道,“可如果是撒谎,裴医生为什么要撒谎?” “你了解裴家的人吗?”顾轻舟问她。 司琼枝一愣,急忙收回了心绪,道:“不是很了解,怎么了?” “我也不了解。”顾轻舟道,“既然我们都不了解,就交给警察局的人去调查好了。” 饭后,两人分开,司琼枝回了医院。 她坐下来时,旁边总有同事说话,外头又热,不停的出汗,让她的心绪特别浮躁。 她还能分神,去想裴家的命案。 “如果不是我在胡峤儿死前的晚上见过她,大嫂绝不会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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