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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5章

口,杀气腾腾道:“管他娘的,反正兄弟们憋得慌,就拿他们打打牙祭下酒菜了!” 徐凤年摆手道:“算了,我们继续赶路便是,只要他们不凑近就都别理会。” 看到这员边关骁将出身的壮年都尉好像有些不情不愿,徐凤年用马鞭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于新郎,笑道:“没架打皮痒是吧,这位王仙芝的大徒弟,够不够你出汗的?” 袁猛悻悻然道:“那还是算了,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 只不过事态发展让那位憋屈的袁都尉很是欣慰,那两拨江湖鱼龙要死不死撞向了八百白马义从的长蛇阵线,袁猛当然看得出是为首那几人有心要牵引祸水,试图要把水搅浑以便脱身,其中一位身上血迹斑斑的年轻刀客率先掠过了数骑白马义从的头顶,落在缓缓前行的骑军右侧,有他带头,稍后几位都齐齐脚尖踩低,身形轻盈地翻过人墙。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可某些个轻功稍逊一筹的,总不能绕到这队轻骑后头然后再跑路,犹豫了一下,不知是谁硬着头皮嚷了句“军爷们让让,借过借过”,然后五六个不要命的家伙愣是想要从骑军队列中穿过。本就脾气暴躁的袁猛在先前有人“太岁头上动土”,其实就已经怒火中烧了,只是回头见自家王爷不动如山也就强行忍了,结果这帮兔崽子得寸进尺地想要干扰兵马行军,顿时歪头狠狠吐了口唾沫,低声骂娘一句,扯开嗓子怒吼道:“抬弩!胆敢近身十步内,杀无赦!” 骑军并未停马,继续前行,但是几乎一瞬间,所有轻骑就抬起了轻弩。 一根根弩箭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顿时让所有江湖人感到遍体生寒。 那些冲在最前头的江湖草莽顿时吓得停下脚步,纹丝不动,大气都不敢喘。除去最先凭借不俗轻功跃过轻骑人墙的右侧五人,其余都被阻挡在这支骑军左侧,泾渭分明。 一名青衫提剑的中年男子显然江湖经验要更为丰富,不但示意身旁身后不要轻举妄动,而且还第一时间扭转手臂到身后,摆出向骑军示好的背负剑式,望向最像将领模样的袁猛,朗声道:“这位将军,在下乃是南诏太白剑宗章融谦,正与江湖同道追捕十二名横行无忌的歹人,若是冲撞了将军车驾,还望恕罪!” 当着北凉王的面给人尊称一声将军的凤字营都尉,顿时就臊红那张大黑脸,这马屁算是彻底拍到马蹄子上了,袁猛怒斥道:“去你娘的将军!老子只是个从六品的都尉!嘴上抹油,一看你这姓章的就不是啥好鸟!” 自称太白剑宗章融谦的中年儒雅剑客有些难堪,混江湖说到底就是混一张脸皮,六十好几个江湖中人都竖起耳朵听着,结果给那个不识抬举的骑军都尉骂成不是好鸟,作为南诏白道武林上能坐前十把交椅的江湖大佬,修身养气的功力再深,此时也没那热脸贴冷屁股的定力了,只是面对接近千人的大队骑军,而且一看就是那种精锐彪悍的北凉边军,章融谦作为过江龙,也没胆子跟地头蛇较劲,尤其是在北凉地盘上跟北凉边军扳手腕,章融谦就算武功再高,有三头六臂也不够人家砍瓜切菜的。所以章融谦就只是冷着脸,没有还嘴回骂。 一位先前被章融谦咬住身形没能跃过轻骑人墙的锦衣老者,虽然身负重伤,腰部更是给刺出个血流不止的窟窿,仍是满身凶悍气焰,此时背对那支凉骑面朝五十多名江湖仇家,阴恻恻道:“章融谦!你这道貌岸然欺世盗名的南诏头号伪君子,好意思说我们是歹人?!咱们少主不过是揭穿了你早年杀兄弟夺秘笈以此上位的老底,真有本事,就来杀人灭口嘛!” 一名衣裳胜雪怀抱一架鲜红琵琶的曼妙女子柔声道:“邪门歪道,任你巧舌如簧,人人得而诛之。” 那个低手捂住腰部伤口的老人嗤笑道:“呦,淮南道飘渺山大横峰的柳仙子发话了,哈哈,也就是岁月不饶人,否则你柳烘霞这样的狗屁仙子,老夫年轻时候,没在大床上压过五十个,那也有三十个!至于你师父飞蝉仙子,那个靠着驻颜有术就喜欢在各地抛头露面混脸熟的老婆娘,当年老夫那可是瞧都瞧不上眼的!不就是靠着与好些个老头有露水姻缘,才在徽山大雪坪十八人里占了个最靠后的位置嘛,她还真当自己是多牛气的人物了?轩辕青锋杀了我们宗主,咱们恨归恨,但说到底还是服气的,她那是靠真本事,能一人杀掉宗主在内的六大高手!但你们这帮狗男女算什么?” 袁猛哈哈大笑,突然不想着急着让凤字营赶人了。 怀抱琵琶的白衣仙子眯眼沉声道:“覆海魔君,你找死!” 五指间渗出鲜血的老人耸动了一下腰杆,坏笑道:“那么你,是找这个?” 章融谦看似一直盯着这个魔道魁首的动静,眼角余光一直在留意骑军的动向,这位太白剑宗的外宗山主突然看到那辆马车停下,那个年轻马夫望向他们,但是奇怪的那边既无人走出车厢,也没有人掀起窗帘,就好像只是这个不懂规矩的马夫想要看好戏,然后自作主张地停下马车,顺带着整支骑军不用任何发号施令,就骤然静止不动了。 随着骑军的停马不前,顿时出现一股足以令人窒息的肃杀氛围。 寂静无声。 等了片刻,没有等到骂战或是厮杀,那个年轻马夫貌似嘀嘀咕咕了一下,然后很快就重新驾驶马车前行。 袁猛撇撇嘴,抬起手臂握了握拳头,开始跟随马车前行。 八百轻骑,同时收起轻弩。 无声无息。 两拨人目瞪口呆看着那支骑军愈行愈远,不知为何一时间都忘了打生打死。 徐北枳弯腰走出车厢后,坐靠着马车外壁,笑问道:“好不容易撞到怀里给你装高手的机会,不露几手?” 徐凤年微笑道:“当我是大街上胸口碎大石的卖艺人啊?再说人家也不给银子。” 徐北枳继续挖苦道:“看来这次在太安城受伤真挺严重的,否则就你这脾性,尤其是当着那几位仙子女侠的面,早就掺和一腿了。” 徐凤年摇头道:“这你还真误会我了,走江湖最忌讳孙子充大爷,最讲究大爷装孙子。我可是个老江湖,不妨告诉你,刚才那两拨拼命的江湖好汉,大侠和魔头,为啥拼命?那个什么魔教的少主曾经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告诉你,十有八-九是本杀人越货侥幸得手的听潮阁秘笈,什么太白剑宗什么淮南道飘渺山,嘴上说是除魔卫道,其实都是奔着秘笈去的,至于事后如何分赃,都不用摊开来说,姓章的南诏高手肯定能做得滴水不漏皆大欢喜。比如上册归我下册给你,回头看完了,两个帮派相互借阅,这么一来二去,平时隔着千山万水的两大宗门,也就成了遥相呼应的江湖铁杆盟友了,你在南诏说那飞蝉仙子是众望所归的江湖名宿,我在飘渺山说你太白剑宗其实根本不输东越剑池,大伙儿都有面子。说不定几个长辈坐下来一撮和,再让各自宗派里的两个年轻俊彦结为神仙眷侣,又是一桩天大的美谈,能让他们吹牛吹上好几年的。” 徐北枳伸出大拇指,啧啧道:“王爷可以啊,门儿清啊。” 徐凤年沉默片刻,笑道:“他们的江湖,就是这样的。谈不上好坏,可惜就是太像江湖了。” 徐北枳感慨道:“按照你的说法,人生在世,何处不江湖。” 背对橘子的徐凤年点头道:“大概是的吧。” ———— 临近新城的时候,成群结队的江湖人就越来越多了。跟章融谦的来历有些相似,都是最早跟着轩辕青锋去西域杀魔头的,结果那袭紫衣自己杀完了人让别人无人可杀后,又怂恿江湖正道人士人热血上头地跑去北凉边关从军,然后她自己就消失无踪了,大多上了年纪的江湖豪杰都没有真的来关外,多是跟地位相仿的同道中人在凉州或是陵州境内,一边游历山河一边切磋武艺,要不然就是跟天下十大帮派之一的鱼龙帮联络联络感情,行走江湖,都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的路数,混没混出个熟脸,那是天壤之别,就连徐凤年早年浪迹江湖底层,也看过几次街头斗殴,就因为各自喊来的帮手相互认识,结果架没打成,酒倒是喝上了,刀子不动筷子动,这其中都是大学问啊。 离阳各地官府颁发的路引,不足以让这些江湖人去往虎头城怀阳关那样的军镇险隘,大多都在新城附近止步,只有极少数能让鱼龙帮高层骨干带路的人物,才能稍微靠近关外边境,但是从军入伍杀北莽蛮子之类的就别想了,就当是去塞外大漠饱览风光一趟,运气好,能够看到十数骑数十骑的白马游弩手呼啸而过,运气更好的话,也能远远看几眼那些南北调动的大规模骑军,尘土飞扬,气势雄壮。相比先前那帮眼拙的两拨人,这些厮混在新城周边地带的年轻豪侠们,耳濡目染之下,知道更多的北凉“内幕”,再者那八百轻骑能让驻扎在这边的两千精骑专门开道带路,轻骑里头能没有大人物?用屁股猜都猜得出来嘛,加上这支轻骑的一水儿白甲白马,只要不是瞎子傻子,那就都能想到了到底是何方神圣,大驾光临这座北凉无比重视的新城了。 当白马义从策马而过的时候,路旁突然有一名光头年轻人撒腿跑向这支骑军,大声嚷着:“北凉王,我辽东刘按!要向你挑战!” 只是不等这位光头好汉靠近那辆马车,骑军中唯一配备长枪的袁猛就抓起枪杆,一骑稍稍出阵,手腕轻抖,长枪在手心一转,以枪尾轻轻在那名高大青年的腹部轻轻一撞,当场击飞了这名胆大包天的不速之客。力道拿捏恰到好处,既没有打伤此人,也没有让他大摇大摆冲撞马车。 身体在空中弯曲如弓的刘按一屁股摔在地上,好不容易缓过神,望着那辆马车喊道:“北凉王你别走!有本事就给我刘按一件趁手武器……” 可惜那支骑军已经奔向新城。 刘按坐在地上唉声叹气,可惜了,酝酿许久的几句豪言壮语都没能说出口。 “我刘按生平喜好喝最烈的酒,使最的刀,骑最快的马!” “刘按,于及冠之年出辽东,快意恩仇,已有三年两千里!” 真是可惜了。 年轻人摸了摸肚子,突然低头偷偷笑了笑。 好在刘按这两个字,以后在中原武林中总算略有薄名了吧? 刘按没能喊出多余言语,倒是其他不少站在远处的英雄豪杰,很是见缝插针地成功喊话了。 无非是某某要立志战遍天下豪杰,或是谁谁谁此生定当一剑败尽世间宗师,甚至还有人大吼着“我命由我不由天,天要亡我我便亡天”,能与之媲美的大概就只有那句“世人皆负心,我当遇佛杀佛遇神杀神”了。 马车那边,坐在车厢内的徐北枳和陈锡亮面面相觑,难道如今的江湖少侠们都如此的志存高远了? 不过真正可惜的是那位武评大宗师之一的年轻藩王,根本就不在这边。 有个人,徐凤年要主动见一面。 第834章 徐凤年很早就和徐偃兵两骑悄悄离开队伍,在一名拂水房大谍子的带路下,来到了新城西北外七八里处的土坡。 期间偶有一伍或是一标游弩手在远方呼啸而过,斥候队伍中比起以往,多出一两骑身披轻甲却不佩凉刀不负轻弩的骑士,这些人便是经过凉州边军和拂水房层层筛选出来的江湖人士了,按照怀阳关都护府的军方机要档案显示,目前已经有两百余名中原江湖高手被秘密吸纳进入边军斥候,这对狭路相逢往往一战即死的边关游弩手而言,无疑是一种如同及时雨的补充,毕竟在第一场凉莽大战之中,北凉斥候的战损是一个巨大数字。 当徐凤年看到坡顶一人两马的身影,就没有再让徐偃兵跟随自己,他独自翻身下马,牵马而行。山坡上那个席地而坐仍显雄迈气概的魁梧身影,也没有因为年轻藩王的到来而起身相迎,只是抬起头眯眼看着这个如今被北莽视为天字号大魔头的年轻人。 徐凤年松开缰绳,轻轻拍了拍战马背脊,那匹出自北凉纤离牧场的甲字大马,便心有灵犀地轻踩马蹄独自寻觅马草去了。 徐凤年笑问道:“前辈这次回北凉是做什么来了?” 被称呼为前辈的老人身披厚重貂裘,当他起身时,一阵哗啦啦作响,露出两根粗大铁链,腰间悬挂有两把气势惊人的无柄斩-马刀,老人伸出蒲团大小的手掌拍了拍屁股,顿时尘土四散,咧嘴笑道:“徐小子,听说你从北莽跑回去后,武道修为突飞猛进,连王仙芝也给你宰了?之后拓拔菩萨,邓太阿,曹长卿,武评其余三位大宗师,你小子也都打了一遍?风头一时无两啊,爷爷我偏偏不太服气,专程从北莽河西州跑来跟你过过手,咋样?” 徐凤年环视四周,然后突然很狗腿谄媚地跑到高大老人身边,帮忙揉肩道:“楚前辈,楚老神仙,楚高手……这一路跋山涉水的,累不累啊?要不要喝酒吃肉啊?” 大概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姓楚的老家伙坦然接受堂堂北凉王的溜须拍马,没有了先前登门砸场子的跋扈姿态,笑眯眯看着这个可以算是他亲眼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家伙,“看来在太安城是真的受伤不轻,否则就你小子那臭屁德行,早就翻脸不认人,二话不说跟爷爷我大战几百回合了。” 徐凤年没好气道:“瘦死骆驼比马大,前辈,别给脸不要脸啊,我要是一不小心把你老人家给打趴下,然后你赌气头也不回跑回北莽,耽误了赫连武威交待的大事,我找谁哭去。” 老人吹胡子瞪眼,双手按刀就要干架,只可惜这个年轻人一副死皮赖脸任由打骂的模样,白发如雪的老人叹了口气,抖了抖肩膀,拒绝了年轻人本就没啥诚意的揉捏,“鬼精鬼精的,没错,是赫连武威求我来北凉的,两件事,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徐凤年笑道:“先听坏消息,倒吃甘蔗才能甜嘛。” 曾经在听潮湖底被困多年的老人沉声道:“我和赫连老儿都是北莽公主坟大念头那一脉的客卿,上次就没瞒你,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公主坟不公主坟的,心思早就淡了,连洛阳都去了逐鹿山,据说那位半面妆的小念头也给呼延大观一掌拍死,所以这次我也好,赫连武威也罢,都是来还账来了,此间事了,旧账两清,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徐凤年白眼道:“行了行了,赶紧说正经事,本王现在日理万机,操心的那可都是天下大势……” 结果徐凤年挨了老家伙一巴掌,也不还手,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他只是扶了扶头型,倒没有扶出多少玉树临风的丰姿,反而摸着了好些细碎沙砾,身处西北大漠,骑马迎黄沙,大抵都是这么个惨淡光景。 老人笑骂一句后,收敛笑意,以罕见的肃穆神色凝重语气说道:“这个坏消息真不算小。听说过那个北莽青鸾郡主吧?她的对外身份是马上鼓第一手的那个樊白奴,在你还是北凉世子殿下的时候,这个娘们就跟陈芝豹眉来眼去很久了,其实准确说来她应该叫耶律白奴,是正儿八经的北莽皇室成员,跟姓慕容的老妇人有杀父之仇,以前只能忍辱偷生,现在不一样了,吃了这么个大败仗,老妇人先后重用的两个心腹,太平令和董卓如今各自在北庭和南朝,日子都不好受。” 徐凤年点头道:“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当时是先打北凉还是两辽,本来就是想着捡软柿子打顾剑棠的居多,要不然老妇人也不会在凉莽大战之前,让拓拔菩萨率领十数万精锐骑军在北庭草原上巡视各地,说到底,就是弹压那些个‘耶律王爷’和草原大悉剔。如果这次顺利打下北凉还好说,马踏中原指日可待,就算肉疼,终究还能忍,可既然连北凉关内都没进,就是两码事了。光死人没收获,没谁乐意,尤其是数百年来那帮早已习惯了剽掠边境大获而归的北莽蛮子。” 老人瞥了眼这个云淡风轻的年轻人,欲言又止,撇了撇嘴,老人放弃了已经到嘴边的题外话,而是继续先前话题,说道:“野心勃勃的耶律东床回了北莽,这小子本来掀不起风浪,可是敌不过他有个好爷爷,北莽三朝顾命的耶律虹材,这个老不死当真称得上是老不死了,圣宗耶律文殊奴嗝屁的时候,耶律虹材作为皇帝床前的六人之一,名次只是排在最后,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等到神宗死的时候,当时有五人,他排第三,北莽先帝给老妇人折腾死的那会儿,北莽又有五人作为顾命重臣,徐小子,知道都是哪些人吗?” 徐凤年笑道:“大将军耶律术烈,中原遗民徐淮南,拓拔菩萨,慕容宝鼎。很显然,耶律术烈当时便一大把年纪了,只是作为北莽军中老一辈领袖才勉强有个席位,而徐淮南和拓拔菩萨这一文一武,都是老妇人亲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慕容宝鼎就更不用说了,光看姓氏就知道,那么位列其中的耶律虹材,北莽老皇帝的唯一亲信,需要以一己之力为整个耶律姓氏遮风挡雨。只不过在十多年中,老人除了画灰议事的时候跟董卓拌拌嘴吵吵架,几乎就从无声音传出北庭,没有了主心骨的耶律王爷们和草原大悉剔,对这个老头子自然都是大失所望的。” 老人叹气道:“赫连武威私下跟我说,这次北莽姓耶律的终于抱团了,让那个青鸾郡主悄然进入离阳中原,必定为陈芝豹画了一张大饼,天大的大饼!” 徐凤年皱眉道:“陈芝豹会答应?” 老人冷笑道:“我不晓得这些庙堂沙场的弯弯肠子,不过赫连老头儿说了,广陵道战事,离阳对陈芝豹这位蜀王是用而不重用的态度,明摆着心存猜忌,打下西楚,事后论战功,多半是吴重轩和卢升象争第一,接下来是宋笠这拨年轻武将分摊军功,陈芝豹撑死了排在广陵王赵毅和燕敕王赵炳的前头,说不得连靖安王赵珣都比不上。你觉得陈芝豹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连离阳先帝赵惇也视为白衣兵圣的家伙,心里会没有怨气?反正连我这个门外汉,也觉得陈芝豹会憋屈,凉莽大战没他的事情,两辽战事更没有,好不容易出了西蜀,结果只能在广陵道吃点残羹冷炙,所谓的兵圣头衔?不就是个笑话吗?”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如果谢观应在京城没有那场惨败,这种设想是不成立的。但是现在……樊白奴,耶律白奴,耶律东床,耶律虹材……是允诺陈芝豹做北莽新朝的徐骁吗?各自都是在与虎谋皮啊,陈芝豹会不会因为想着有朝一日有机会南北而治,做成徐骁当年没有做的事情,就顺势答应北莽了?” 老人没有打搅徐凤年的怔怔出神。 徐凤年突然转头问道:“顾剑棠怎么办?我不觉得这位大柱国会被北莽拉拢,就算有王遂领军东线,双方胜负也只在五五之间而已,北莽就没有想过如何针对这个难缠的最后一位春秋名将?” 老人啧啧笑道:“你们啊,不愧是老狐狸和小狐狸,这一点,赫连武威料到了,老家伙笑眯眯说让你小子猜猜看,因为貌似他也只是依稀得到点内幕消息,不好妄下断论。” 徐凤年蹲下身,伸手下意识抓起一把滚烫黄沙,思索良久,“虽说辽王赵武是个帮倒忙拖后腿的存在,但是两辽还算是一座铁桶江山,那么突破口就只能往西移了,辽东北凉之间,排得上号的人物,其实不多,节度使蔡楠,经略使韩林,河州将军副将都是早早给我们北凉铁骑吓破胆的傀儡,不用多说什么,倒是蓟州……汉王赵雄,这个藩王我也看不透,我和凤字营途径蓟州的时候,这位一字并肩王竟然胆敢一人一骑来到我军中,与我闲聊,绝不是赵武可以比的。接下来,袁庭山,杨虎臣,韩芳,三位蓟州当权武将……袁庭山有老丈人顾剑棠和李家雁堡做靠山,既是依仗,也是束缚。杨虎臣是去蓟州戴罪立功的,也完全没有必要为北莽南下作为内应。韩芳,实不相瞒,他是我早年布下的棋子,不说对离阳忠心耿耿,最不济不会为了北莽而叛出离阳,忠烈韩家跟北方游牧民族打了三四百年的仗,仅是姓韩的人,就死了数百人,谁都可以投靠北莽,韩芳不会。” 老人站在徐凤年身边,望向远方,满眼黄沙满目苍凉,“坏消息说过了,接下来说个好消息,只不过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好消息。” 背风而蹲的徐凤年摊开手掌,风吹沙飘走,轻声道:“前辈你说。” 老人加重语气道:“徐凤年,你应该知道赫连武威在北莽,是坚定支持老妇人的那些持节令之一,这次我姓楚的能够穿过布满蛛网眼线和乌鸦栏子的南朝边境,无声无息地顺利来到你们北凉,当然不是我楚狂奴自己本事有多大,而是赫连武威和老妇人有过一场极为隐蔽的密谈,除了太平令就再没有第四人在场,老妇人告诉赫连武威,北莽耶律姓氏敢豁出去跟陈芝豹合作,那么她也有魄力与你徐凤年结盟,而且她的付出只会更多!只要你答应叛出离阳,哪怕你不能从北凉带走一兵一卒,她也会把你扶上一张你无法想象的座椅!” 徐凤年摇头笑道:“这个老娘们,失心疯了。” 老人感慨道:“将死之人,都差不多。” 徐凤年愣了一下,“这倒是个好消息。” 老人叹了口气,“错啦,大错特错,赫连武威要我捎给你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你最终拒绝北莽女帝的善意,那么北莽下一场南征,不惜鱼死网破!” 徐凤年淡然道:“不说我答应与否,北凉关外二十年,战死了那么多人,早就给出答案了。” 老人笑了笑,“答应不答应,是你徐凤年的事情,我就传话来的,从今往后,凉莽要死要活,跟我没有半颗铜钱关系了。”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拍拍手,笑道:“要不然打一架?我这么多年始终记得前辈一句话,不管打不打得过,打过了再说!” 老人一本正经道:“不打了不打了,前辈就要有前辈的风度,何况你小子受了伤,即便打赢你,一样有趁人之危的嫌疑。” 徐凤年笑而不语。 老人老脸一红,瞪眼道:“臭小子!别得寸进尺!” 徐凤年哈哈大笑。 老人伸出手掌拍了拍这个年轻藩王的肩膀,神情有些惆怅,“从你小子当年第一次差点淹死在听潮湖底,被我所救,到你后来隔三岔五跑下去潜水闭气,要不然就是给我捎东西吃,真说起来,我是看着你从一个孩子,变成如今的北凉王……” 徐凤年有些难为情,尴尬道:“早年心情不好的时候,经常拎着事物到湖底去逗弄前辈,还希望前辈别放在心上。” 老人顿时满头黑线。 徐凤年识趣闭嘴,不再在老人的伤口上撒盐。 老人爽朗笑道:“这次来的路上,听说现在离阳江湖,不再怎么提及你们这高高在上的武评十四人了,太高不可攀,说实话爷爷我也有自知之明,打过你们这帮怪物,不过那些大雪坪评出的什么四方圣人十大高手,还有照搬春秋十三甲弄出来的祥符十四魁,我倒是很想去会一会!” 徐凤年嗯了一声,提醒道:“虽说好些都是沽名钓誉的高手宗师,不过前辈有些榜上有名的高手,还是不要去挑衅为妙,比如就在我们北凉境内的隋斜谷于新郎,还有武林盟主轩辕青锋,东越剑池柴青山,以及南诏第一人韦淼,南疆那边的刀法宗师毛舒朗,龙宫的程白霜……” 老人越听脸色越难看,怒道:“兔崽子,你就直接说,谁是爷爷我可以揍的吧!” 徐凤年揉了揉下巴,“这就得好好想想了。” 没那心情听徐凤年瞎掰的老人大踏步离去,翻身上马,一人双骑,就要南下中原闯荡江湖去了。 徐凤年笑眯眯道:“可别让我听到前辈你才重出江湖就给人揍趴下的消息啊。” 魁梧老人高坐马背,怒气冲冲道:“你小子就等着爷爷我在中原江湖大杀四方吧!” 老人骑马下山坡。 徐凤年突然望着老人的背影,喊道:“老头子,我这辈子能够坚信年少时的念头,去武当提刀习武,是因为在湖底见到了你,才让我相信这个天下,的确是有高手的。” 江湖有高手,有神仙人物,一人真能万人敌,才有机会真的凭借一己之力报仇。 所以徐凤年无比感激这个琵琶骨被钉入铁链的老人,这个让他咬牙坚持在武道上攀登的江湖前辈。 老人没有回头,大声喊道:“矫情!有本事……” 老人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打击这个臭小子,有本事当上天下第一?这家伙没死在王仙芝手上,与拓拔菩萨转战千里,太安城内更是一人战两人。 江湖如此,庙堂沙场,何曾输了? 到最后,已经快到坡脚的老人吼道:“徐凤年,有本事就死在我后头!你小子记住了,到时候别忘了给爷爷我弄点好酒好肉!” 第835章 等到老人一人双骑消失在视野,徐凤年吹了一声口哨,那匹甲字凉马飞速狂奔而至,翻身上马。 一起前往新城的路上,徐偃兵看见徐凤年忧心忡忡,忍不住问道:“有大麻烦?” 徐凤年苦笑道:“也不算,只是有些事情出人意料,顾剑棠和陈芝豹那边都可能会有新的变数。” 徐偃兵有些愧疚道:“当时在太安城,一来陈芝豹不愿意死战,二来我本身也不敢全心全意逼迫他死战一场,早知如此,我应该在那里就跟他分出胜负的。” 徐偃兵所谓的胜负,当然就是生死。 徐凤年转头无奈道:“徐叔叔,你这么说,可就真矫情了啊。” 徐偃兵默不作声。 徐凤年轻声道:“我想来想去,改变两辽局势的变数,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蓟州袁庭山的反水,如果是真的,这条疯狗真是太走火入魔了,那可是连两个媳妇和两个老丈人的生死荣辱,都不管不顾了。” 徐偃兵没有任何匪夷所思的脸色,平静道:“这种墙头草,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徐凤年点了点头,“真应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句话,总有一些人,能做出一些让你无法想象的事情。” 徐偃兵问道:“我去蓟州宰了他?” 徐凤年摇头笑道:“不用,他不自己求死,韩芳和杨虎臣作为副将,反而不容易上位。等他事败逃亡,我也许会亲自送他一程。” 两骑离着新城还有几里路的时候,数骑扬尘而至。 其中有上阴学宫的丧家犬刘文豹,这位百无一用了大半辈子的读书人,投靠徐凤年后先后去了太安城和清凉山,最后被安插在西域那座城,有拂水房做靠山,在盘根交错的势力中很快脱颖而出,一开始刘文豹只是为曹嵬万骑作掩护,以及方便暗中联络那位烂陀山六珠菩萨,谁都没有想到青苍城一战,凉莽双方压箱底的本事都用上了,刘文豹在这其中-功不可没,如今这名老书生已经是流州新设临谣郡的太守,满身风尘仆仆,却满脸春风得意。 没能如预期设想那般率领万余骑军直插北莽南朝腹地的曹嵬,脸色就差了许多,而且这一万精锐骑军在青苍城外战损颇多,前不久跟流州将军寇江淮以及龙象军争抢兵源,也闹得很不愉快。 还有个英气勃勃的美艳妇人,正是那位名动西域的寡妇,司马家族的柴夫人柴冬笛,当时徐凤年在针对司马家族的动乱中施予援手,帮助她和家族躲过一劫,然后驰援青苍城一役,除去作为主力增援的烂陀山僧兵,她和刘文豹一起拉拢起了不容小觑的将近三千骑军,一半是被司马家族紧急收拢起来的势力,一半是被这位柴夫人以真金白银诱惑的强悍马贼。这支兵马正面作战当然不值一提,但是在收尾战事中,表现颇为出彩,而且这支骑军的战功赏银,这位柴夫人都以家族名义包圆了,没有让北凉边军和流州方面掏出一文钱。 当时在城内,徐凤年与拓拔菩萨大战在即,她承诺只要徐凤年出手帮助司马家族稳住局势,那么她和家族就会尽力为北凉出力死战一次。大概徐凤年和柴冬笛都没有想到,需要她这么快就兑现承诺,而徐凤年更没有想到,这个女子竟然真的就亲自带人出战了。 一诺千金。 这四个字,没有半点水分。 侠,女子也做得。 侠气,女子也不少。 此时重逢,不等徐凤年开口,曹嵬就板着脸问道:“王爷,你让我回流州打那一仗,我曹嵬没二话,但是我麾下现在一万精骑,只剩下不到半数了,你给句准话,啥时候补齐?!” 徐凤年笑问道:“不到半数?要不然我去瞅瞅,少几人,我就亲自让凉州边军帮你补充几人?” 曹嵬突然笑逐颜开道:“哪能麻烦王爷啊,不能,绝对不能,现在边军好几支铁骑都零零落落,我曹嵬也不是不识大局的那种人,给我四千骑就够了,只要四千骑!” 徐凤年没好气道:“流州三镇里的临谣军镇以后归你管辖,同时关外左骑军只能抽调给你两千骑,西域僧兵也能给你两千,负责一同协助驻守临谣,至于你接下来能在流州拉起多少骑军,看你自己的本事,但是我只给你一万五千骑的兵饷粮草,更多就靠你自己解决。” 看到曹嵬还要讨价还价,徐凤年冷笑道:“两千左骑军还想不想要了?” 曹嵬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赶紧伸出手掌抹嘴,竭力掩饰自己的狂喜。两千左骑军和两千僧兵整整四千人不说,尤其是还有在流州境内无上限的招兵权,这个就太诱人了! 徐凤年对刘文豹点了点头,然后望向那位柴夫人,“这次司马家族对青苍城攻守战施予援手,我北凉感激不尽。” 柴夫人嫣然一笑,伸手理了理鬓角,风韵流淌,柔声道:“比不得王爷的北凉铁骑,有再多银子也买不来,我们西域人人皆是亡命之徒,只要价格公道,就都卖得出买得起。恰好司马家族在西域扎根数代人,银子数目还算可观,但是这次我们出力出银子,算是报答过了王爷当初的仗义相助,互不相欠,这么算,王爷有没有意见?” 徐凤年笑道:“当然没有意见,其实是我占了便宜的。” 曹嵬看了眼风流倜傥的北凉王,又看了看风韵犹存的柴夫人,小声嘀咕道:“占啥便宜了?哪里占的?” 刘文豹咳嗽一声,转头看风景。 柴夫人俏脸微红。 徐凤年冷笑道:“曹嵬,两千僧兵没了!没得商量!” 曹嵬滚落下马,抱住徐凤年的一条大腿泫然欲泣道:“王爷,你和柴夫人的事情,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啊,我也不会说出去半个字的啊……” 徐凤年恼羞成怒道:“两千左骑军也没有了!” 曹嵬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世道不公啊!”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赶紧滚蛋!去跟左骑军大帐何仲忽那边要两千人马!” 曹嵬以令人叹为观止的惊人速度爬起身,翻身上马,拨转马头,狂奔而去,消失不见。 刘文豹小心翼翼问道:“王爷,那卑职也先回了?” 徐凤年怒道:“一起滚吧!” 徐凤年本意是想着身边好歹剩下个徐偃兵,就谈不上孤男寡女了。 不料徐偃兵夹了夹马腹,缓缓擦肩而过,不轻不重撂下一句,“王爷请放心,我也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徐凤年一脸目瞪口呆,柴夫人眉眼弯弯,笑意吟吟。 徐凤年无奈道:“没一个厚道人。” 不同于曹嵬等人在场时的故意看笑话,现在柴夫人已经收敛了笑意,她眼神清澈沉声道:“王爷,我有一事相求,就是有没有可让让我们司马家族,带兵进驻流州最西边的凤翔军镇,最好是能够有个一镇副将的官身。” 徐凤年惊讶问道:“柴夫人,不后悔?这可就是跟北凉绑在一起了,以后若是北凉战败,司马家族就彻底没有回旋余地了。” 柴夫人点了点头,神色坚定。 徐凤年好奇问道:“为什么?” 柴夫人突然笑了,反问道:“王爷觉得呢?” 徐凤年打趣道:“总不是柴夫人贪图本人的美貌吧?” 柴夫人愣了愣,然后眯眼妩媚笑道:“王爷,你这是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吗?就不怕我喊人吗?那位扈从可离得不算远?相信暗处也会有死士护驾的吧?” 徐凤年脸色如常,微笑道:“柴夫人就不要调侃我了,说正经的。” 柴夫人微微歪着脑袋,不似已为人母的少妇,反倒像个孩子气的豆蔻少女,更厉害的是她这种姿态,非但不给人丝毫恶感,反而有种奇特的魅力诱惑。 徐凤年率先骑马缓行,轻声道:“如果说柴夫人是赌我北凉大获全胜,好让司马家族以功臣身份,更早在未来的北凉,或者说离阳王朝占据一席之地,那么我可以直截了当告诉柴夫人,不用你押注,不用拉上整个家族靠近这张杀机四伏的赌桌,如果真有战事落幕的那一天,我肯定不会亏待司马家族。不管怎么说,我都记得那里有个倔强的小女孩,割破自己的手,只为了要我徐凤年签下名字……” 说到这里,徐凤年转头对并驾齐驱的柴夫人开心笑道:“有些得意,我不好跟那帮北凉男人说什么,省得他们心理不平衡,就像曹嵬,我长得比他英俊,武功比他好,关键是个子也比他高,要是再刺激他的话,就显得太不厚道了。但是在柴夫人是女子,就但说无妨了。” 柴夫人柔声道:“王爷真不把柴冬笛当外人呀。” 徐凤年举起双手,苦兮兮求饶道:“柴夫人,你就放过我吧。” 柴夫人在马背上捧腹大笑。 徐凤年的眼角余光,有意无意瞥了一下那边。 峰峦起伏啊。 徐凤年其实心无杂念,有些追思,有些枉然。 柴夫人突然挺起腰杆,望向新城那边,呢喃道:“我孤注一掷,想要为司马家族谋取一份官身,当然不假,谁不想着自己的家族能够世代簪缨?我柴冬笛只是个柴米油盐的妇人,但也读过书,眼光比起寻常乡野妇人总归是稍稍长远一些的,既然嫁入了司马家族,就想着能够对得起司马家族,王爷说过,不光是北凉,也许以后的西域,也会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处处有私塾有读书声,家家有安享晚年的老人,户户有安心相夫教子的女子。这样的日子,真的很好啊。就算想一想,也是能让人开心的。” 徐凤年嗯了一声。 柴夫人突然笑了,眨了眨眼眸,转头俏皮道:“我是个姿色……还过得去的女子,不管对王爷怎么想,都还是想着能让男子喜欢的,尤其是那种不是一眼见着我就想着饿虎扑羊的男子,如果他时时刻刻正人君子,心里头,会失落的。就像王爷说有些得意,只能与某些女子说,我这些很不守妇道的言语,也只能跟王爷说了。” 徐凤年无言以对。 年轻时,醉酒鞭名马,是一心想着如何故作豪迈。 真正成熟以后,其实很多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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