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只不过难免仍是有些遗憾。他与徐凤年不一样,辛苦练剑四十余载,自身剑术剑意早已成为“定式”,两袖青蛇需要融入练剑之人的精气神,糜奉节不是不能研习两袖青蛇,也不是没有可能破而后立,以此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是此刻糜奉节恰好触及天象境界的门槛,没有必要在这个紧要关头孤注一掷,这就像一名庙堂官员已经跻身工部二把手的侍郎,偏偏要冒冒失失转入吏部从员外郎做起,即便吏部确实更为权重,但是风险太大,也有可能水土不服,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徐北枳已经大致听过徐凤年讲述雨中一战的形势,以他在北凉官场出了名的没心没肺,也有点心有余悸。 四骑停马在路边茶肆休息的时候,徐凤年喝着一碗完全敌不过秋老虎的寡淡茶汤,突然对徐北枳说道:“稍后喝过了茶,我们跟上印绶监。” 徐北枳不怕冷,却最是怕热,这个时候一边喝茶,一边跟茶肆老板要了柄蒲扇使劲摇动,打趣道:“怎么?要狮子大开口?给那古怪宦官拾掇了一顿,就把满肚子火气撒在印绶监那帮阉人身上?” 徐凤年没理睬这家伙的冷嘲热讽,“趁着这个机会,我打算跟朝廷多要一名北凉道节度副使和经略副使,先跟他们打声招呼,省得他们措手不及。” 徐北枳皱眉道:“这可不好办,若是寻常官员告身也就罢了,可是副节度使和副经略使的告身,属于‘将相告’,需要门下省的大佬点头才行,虽说陈望刚好就是门下省左散骑常侍,勉强能算名正言顺,可他这次出行注定不会携带官印。何况以陈望的谨小慎微,也绝对不会答应你临时起意的做法。” 三品以下官员告身,历来文出吏部武出兵部,这二十年来,徐骁在世的时候,吏部兵部先后三次丢给北凉总计七百多份空白告身,任由北凉道自行选拔裁选官员,朝廷无非是挂个名头。这倒不是北凉道跋扈割据,事实上除去淮南王赵英的藩地,哪怕是势力最弱且最靠近太安城的胶东王赵睢,也能做到这些,当然数量上绝对无法跟北凉道或是燕敕道相提并论。但是例如六部尚书、或是一州刺史将军这类封疆大吏的告身,自大奉王朝起便被誉为将相告,一律由门下省主官书写在金花五色绫纸上,然后递交君主,纸张品次又与具体官衔挂钩,北凉道副经略使宋洞明先前之所以不被中原认可,就在于少了这道不可或缺的流程。 徐凤年笑道:“大不了再让太安城回头补办就是了,不过一趟驿骑的小事。” 徐北枳的语气远没有徐凤年这般云淡风轻,“杨慎杏会不会有想法?” 徐凤年摇头道:“我已经跟杨慎杏通过气,老人看上去如释重负。” 徐北枳冷笑道:“你也信?” 徐凤年平淡道:“也许有一天,杨慎杏会由衷感谢北凉。” 徐北枳转头跟茶肆老板又要了碗茶,接过茶碗等到老人走远,问道:“你那个让人不省心的老丈人陆东疆,由凉州刺史升任副经略使?如此一来,会不会有明升暗降的嫌疑?” 徐凤年轻轻放下茶碗,缓缓道:“陆东疆本就是要名多于要权的人物,加上李功德三番五次请辞经略使一职,所以陆东疆只会觉得跟北凉道文官第一把交易更进一步。” 说到这里,徐凤年低头望向空落落的茶碗,怔怔出神,抬起头笑道:“那么说定了,你出任副节度使。” 徐北枳下意识嗯了一声,喝了口茶后,猛然回神,瞪眼道:“不是凉州刺史?!” 徐凤年哈哈大笑道:“那位置给白煜留着好了。” 徐北枳紧紧盯着这位年轻藩王,咬牙切齿道:“放你个屁!” 徐凤年默不作声。 糜奉节和樊小柴全然不知为何两人骤然反目。 徐北枳怒极而笑,“我徐北枳需要你来安排退路?需要你徐凤年为我将来在离阳朝堂架梯子?” 第二场凉莽大战,必然要分出一个胜负死活,一旦北凉输了,必然会出现离阳朝廷吸纳大量北凉官员的局面,北凉武将一般来说都会战死关外,墙头草不会没有,但应该不多,最多就是曹小蛟之流会离开西北,而北凉文官在关外那座拒北城沦陷后,存在意义已经不大,是死守北凉还是撤离西北,徐凤年都不会强求,那么徐北枳作为执掌北凉道关内兵权的副节度使,不出意外会是品秩最高的武臣,就会被离阳王朝视为最值得收入囊中的香饽饽,一个北凉道的从二品武将,到底意味着什么,如今举世皆知。如果北凉侥幸赢了,这个副节度使的官身,自然也算锦上添花。那时候北凉三十万铁骑,能够剩下几人,只有天晓得。北凉与中原两处官场的融合,极有可能是大势所趋。民生凋敝大伤元气的北凉辖境四州,恐怕也需要有人在朝中为官,为北凉百姓出声,仅有一个陈望远远不够,何况陈望未来一样不适合为北凉公然表态。 徐北枳毕竟不是刚刚进入北凉的那位橘子,在官场砥砺多年,很快就想明白年轻藩王的良苦用心,叹息一声,语气坚定道:“把这个机会留给陈锡亮,我就算了。” 在北凉愈发强势的徐凤年破天荒没有坚持己见,点头笑道:“随你。” 糜奉节和樊小柴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天空,一粒黑点出现在视野。 一头神俊猛禽破空而坠,裹挟清风落在四人围坐的小桌上,亲昵啄着年轻藩王的手背。 徐凤年娴熟摘下系挂在这头六年隼脚上的拂水房秘制芦管,轻轻倒出那份谍报,摊开一看,嘴角勾起,好像在辛苦压抑着笑意。 徐北枳问道:“西域的军情?” 徐凤年把卷纸交给徐北枳,后者接过一看,感慨道:“这次是真的如释重负了。” 关于曹嵬谢西陲两人擅自更改都护府既定的流州方略,临时决定于密云山口截杀种檀部骑军,驿骑火速将军情从凤翔临瑶青苍一路传到清凉山和怀阳关,轰动了北凉高层,一些老成持重的边军将帅,若非是顾忌北凉王的脸面,毕竟曹嵬谢西陲两位年轻骑将都是徐凤年一手扶植起来的心腹,恐怕早就要公开破口大骂了。可以说徐凤年力排众议将大量兵力倾斜流州,尤其是让曹嵬郁鸾刀这些新人以及谢西陲寇江淮这些同样年轻的外人担任流州战役的主将,徐凤年承担了极大压力,一旦战况不利导致整个流州战场糜烂不堪,徐凤年凭借第一场凉莽大战积攒起来的巨大军中威望必然严重受损,而且与流州同气连枝的凉州也注定陷入危殆境地。 徐北枳啧啧道:“这两个小子真是亡命之徒啊,竟然就在烂陀山僧兵的眼皮子底下,一口气吃掉了种檀的骑军。” 徐凤年笑眯眯道:“曹嵬谢西陲拼了命才捣鼓出这么好的局势,不能浪费了。” 徐北枳没好气道:“你撅屁股我就知道要拉什么屎,行吧,就让我这个临时的北凉道副节度使跑一趟烂陀山。” 徐凤年玩味道:“怎么改变主意了?” 徐北枳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对我来说,其实都一样的。” 徐凤年也不去刨根问底,转头对糜奉节樊小柴说道:“你们两人护送副节度使大人前往烂陀山,顺便让拂水房捎话给曹嵬谢西陲,在配合你们三人登山说服烂陀山与北凉结盟后,接下来他们如何用兵,可以不受流州刺史府、清凉山和都护府三处节制。” 徐北枳猛然起身,徐凤年问道:“不用这么急吧?” 徐北枳白了一眼,径直走向那几骑,徐凤年只好跟着起身送行,糜奉节在跟茶肆老板掏钱结账的时候,徐凤年突然笑道:“多给些铜钱,我再要两碗酒。” 徐北枳上马后,俯视着年轻藩王,板起脸道:“记住,不要的得意忘形!” 徐凤年满脸无辜道:“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哪能啊。” 徐北枳冷笑拆台道:“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徐凤年悻悻然,也不还嘴。 糜奉节和樊小柴视线交错,老人眼中满是笑意,显然对这种北凉君臣相宜的画面倍感欣慰,而樊小柴则有些恼意,似乎对那个徐北枳的态度有些不满。 徐凤年对三骑挥手送行。 等到三骑身影消失在视野,徐凤年这才返身坐回桌子,桌上已经摆了两大白碗粗劣的绿蚁酒,徐凤年一碗,那头当年由褚禄山亲手熬出的海东青一碗。 徐凤年伸手抚摸着它的羽毛,眼神温柔,笑眯眯道:“老伙计,悠着点喝。” 两次离阳江湖,一次北莽江湖,无数生死聚散,只有这个老伙计始终陪伴在他身边。 茶肆老板只是个眼窝子浅的普通老百姓,瞧见这幅鸟喝酒的光景后真是大开眼界,忍不住凑近坐下,好奇问道:“公子,这是啥鸟啊,瞅着真俊!” 徐凤年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哈哈笑道:“辽东那边的海东青。” 根本没听过海东青的老汉哦了一声,然后试探性问道:“养得起这么灵气的好鸟,公子的家世可了不得吧?” 徐凤年咧嘴笑道:“那可不是!我爹打了一辈子仗,才攒下今天的家业,交到我手上后,好些北凉以外的大人物都眼红惦念着。” 老汉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就像那些地方上的北凉将种子弟,最喜欢拿父辈的军功与人说事,说大话一点也不怕噎着。谁不知道咱们北凉的有钱人,哪怕是陵州那边的富家翁,见着了隔壁州郡的大族老爷,也向来不太直得起腰杆子,从不敢说自己兜里银子多? 徐凤年摘下腰间悬挂的玉佩,“老哥,我今天高兴,请你喝酒!身上没银子,就把东西当在这里,回头让人用银子赎回去。” 老汉先瞥了眼那枚不知道真假的玉佩,又瞥了眼桌上低头啄酒的鸟,犹豫不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去拎了两坛子卖不出去的上好绿蚁酒。 老汉起先喝酒很适度,等年轻公子哥喝完一大碗酒,他才喝了小半碗,况且老汉酒量很好,真要放开肚子痛快喝酒,恐怕七八碗也扛得住,只不过茶肆生意就老汉一人打理,担心真要喝醉了,到时候那年轻人脚底抹油一走了之咋办?那他还不得给家里婆娘从今天骂到年关?何况家里有个在村塾读书的年幼孙子,老人就想着今年过年的时候,攒下的碎银子,要给那孩子买那叫啥文房四宝的稀罕物件,前不久听孩子回家说,村塾里来了位原本在大书院求学的年轻先生,学问比天还要大呢,跟他们说了好些江南的事情,说那里的小桥流水人家,年轻先生还说了他家的园林景致……其实孩子说不真切,连书都没摸过的老人更听得不明白,只是听着听着,一辈子苦哈哈过日子的老汉就觉得心里头,多出一些盼头。 他们一个村子百来户人家,第一次关外跟北莽蛮子打仗,家底好些的几户人都偷偷跑出去了,等到关外打赢了仗,又都跑回来,结果这次又要打仗,就再没有人借口走亲戚去往陵州或是离开北凉了。 经营茶肆的老汉常年迎来送往,到底见识比起一年到头跟庄稼地打交道的同村人要多上一些,听多了茶客酒客的闲谈,老人不知不觉明白了一个粗浅道理,好几百年来,最强大最统一的草原势力,号称百万铁骑百万甲,却在这整整二十年里,始终无法南入中原半步。 因为以前有大将军徐骁,现在有新凉王徐凤年。 因为北凉有徐家父子两代人。 老人不懂什么藩王割据对朝廷有什么危害,也不懂北凉跟离阳赵室的磕磕碰碰,生活在北凉的老人,只知道咱们北凉在关外打得再惨烈,但是北凉境内,二十多年来,就没有见过一个骑马佩刀的北莽蛮子。 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能过上太平日子,只要肯出气力就能养活家人,天底下能有比这更舒坦的事情?没有了。 一来二去,老汉也逐渐喝高了,喝高兴了。 那位公子哥也喝醉了,说了好些胡话大话,说他小时候在家里大堂上给很多大将军敬过酒,还用了文绉绉的说法,说是啥“呼儿将出换美酒”,说那时候他家大堂里坐着燕文鸾何仲忽陈云垂钟洪武这些老家伙武将,坐着李功德严杰溪这些文官老爷,还有陈芝豹褚禄山袁左宗齐当国姚简叶熙真这些年轻人。 已经醉了七八分的老汉哈哈大笑,也不当真,笑话了这个年轻人一句“尽胡咧咧,瞎扯蛋”。 最后像是读过些诗书的年轻人开始放开嗓子高歌,说是有些话说与中原听。 君只见,君只见听潮湖万鲤跳龙门! 独不见清凉山,有名石碑不计数! 君只见,君只见葫芦口头颅筑京观! 独不见高墙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君只见,君只见凉州北策马啸西风! 独不见边关南,琅琅书声出破庐! 君只见,君只见三十万铁骑甲天下! 独不见北凉人,家家户户皆缟素…… 到后来,每当年轻人在君只见会说到中原二字,老人也恰好在独不见之间扯开嗓子高声“北凉”二字。 老人什么也不懂,只是想这么凑个热闹而已。 年轻人的嗓音很凄凉,就像…… 就像那些北凉随处可见的升底儿尖柿树,在冬日里空落落,只有枯枝。 最后,茶肆老汉趴在桌上昏昏睡去,年轻人摇摇晃晃站起身,将那枚玉佩放入老人手中,帮着老人握紧手心后,这才走向那匹马。 夕阳下,一人一骑,缓缓西行。 年轻人一边骑马,一边打着瞌睡,随着马背起伏,身形摇摇晃晃。 人睡如小死。 一睡不醒即大死。 第917章 离阳印绶监的车队在过潼关进入凉州辖境后,马蹄终于加快,密集踩踏在驿路之上,就像一场秋日里的暴雨。毕竟有着几千人的京畿骑军,气势还是有些的,也引来不少北凉百姓的视线,北凉骑军绝大部分都屯扎在凉州关外,北凉道境内骑军除去潼关这类兵家必争之地的重要险隘,更多还是白马义从这种扈从精骑较为常见,除非是仓促调动,否则两千骑以上的兵马疾驰,并不常见。 这支兵马作为名义上的天子使臣,一路往西,真真切切领略到了北凉的贫瘠苦寒,只是贫寒之余,沿途秋日里的庄稼,又别有生气,郁郁勃勃,格外扎眼。偶有收秋忙碌的乡野村夫妇人,停下劳作,擦拭汗水,遥望着这支浩浩荡荡的陌生骑军,神色安宁,若是有在田间嬉戏打闹的稚童,甚至还会指手画脚一番,这与蓟州河州一带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大概这就是北凉跟北莽死磕二十年后积攒出来的独有精神气了,天下骑军千千万,唯我北凉甲天下。 车队在青马驿下榻,此地距离凉州城不过八十余里,印绶监三位蟒服太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快要见到那座王府,大概是难得心情舒畅了几分,在吃过晚饭后相约结伴出行,沿着一条名叫龙驹河的河岸随意漫步,身边跟随两位手脚伶俐的宦官,以及六名悬佩有皇家赐刀的御前侍卫。掌印太监眯眼望向河床,入秋以后,相比夏天汛期河水已经下降许多,水落石出,靠近两岸的河床裸露出如同游鱼背脊的黝黑石板,一块块簇拥在一起,给人无比生硬的感觉,不说与江南水乡相比,便是京师和京畿也绝对瞧不见这般景致。三名印绶监大佬宦官都是多年养尊处优的身子骨,虽说在太安城也习惯了秋寒冬冻的气候,到了西北之后也未有太多不适,可是沿着河岸走走停停了大半个时辰后,便是两名年轻宦官心底也有些叫苦不迭,印绶监二三把交椅更是气喘吁吁,只是掌印太监不说停步,无论是宦官还是御前侍卫,都习惯了规矩森严,自然也就无人开口提醒若是再不原路返回,恐怕就要踩着夜色打着火折子摸索回去驿馆了。 印绶监掌印太监姓刘,本名在晚辈宦官里头已经早已少有知晓,与许多年迈宦官一样,都是亡国遗民身份,当年离阳兵马每破一国,便有一大批宦官跟随亡国君臣迁入太安城,只不过洪嘉北奔注定青史留名,他们这些个阉人的颠沛流离,又岂能入得了读书人的眼,相信没有谁愿意为他们在史书上写上一两笔。尤其是他们这些宦官在离阳朝野素来以老实本分著称于世,宦官干政是不用想了,离阳三代皇帝都是明君,朝堂上又是文臣武将交相辉映的气象,老辈阉人们,人人自觉能够安安稳稳老死在皇宫里头,就是天大的幸事,故而从韩生宣到宋堂禄两代宦官执牛耳者,都是谨小慎微滴水不漏的秉性。 一行人又走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瞧见一座大石崖,巍巍峨峨屹立在河岸右侧,刘公公率先走上石崖,一时间百感交集。 身材略显臃肿的掌司太监实在熬不住双腿酸痛,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认他做师父的年轻宦官赶忙做牛马状跪在地上,年迈太监欣慰一笑,大大咧咧坐在年轻宦官的腰背上。另外一名小辈宦官依葫芦画瓢,也想给掌印太监刘公公如此献殷勤,不料才弯下腰想要当凳子,就看到刘公公摆了摆手,只好悻悻然退下。 刘公公抬起手臂向上游指了指,然后转头跟两位一站一坐两位蟒服老太监笑道:“宋公公,马公公,你们应该知道咱家曾是北汉人氏,祖上……嗯,用某些太安城年轻人的说法,就是也曾阔过。” 两位印绶监大佬笑着点头。 刘公公背对众人,继续说道:“咱家在家族犯事流徙之前,其实到了祖父一辈就不太景气喽,只能勉强算是个士子,不过及冠之前也做过负笈游学的事情,那会儿同样是负笈游学也分三六九等,最上等是去西楚的上阴学宫,其次是去那天下三大书院,再就是江南道四大姓氏的藏书楼,咱家去不起那么远,委实也没那份世交情谊,当时只有两条路,要么往东去,也就是今儿的太安城,要么是往西走,就是今儿的北凉了,由于当时姚大家的学识已经享誉中原,咱家就一路往西走,然后,就经过这里,只是其实记不得这条河叫龙驹河了,就只记住了这座石崖,以及前边的一个小渡口。” 那位没能够给掌印刘公公做牛走马的年轻宦官顿时眉开眼笑道:“难怪公公写字格外有风骨,先帝爷也夸过好些次,原来公公是地地道道的读书人出身。” 刘公公原本对这些不痛不痒的溜须拍马早该习以为常,只是今天此时却尤其开怀,揉了揉没有半点胡须的下巴,眺望远方,尖锐嗓音也柔和了几分,“咱家之所以对这座无名石崖记得这般清楚……” 就在所有人都静听下文的时候,这位位高权重的掌印太监却已经渐渐压抑声音,细微若蚊蝇颤翅,以至于让人分辨不清老人到底有没有自言自语。 老人当然在说话,有些话烂在肚子里大半辈子了,不吐不快,可当那些言语悠悠然爬到嘴边,就又像吝啬的老酒鬼,拎出一坛珍藏数十年的老酒,只愿独饮了,最好是旁人能看不能喝,只能看着我一人喝。 老人其实在说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老人也不知道为何经历了那么多人生起伏,先是家族沦落,接下来更是国破山河碎,之后便是在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宅子里勾心斗角,这辈子见过了无数意气风发的将相公卿,见过了许多荡气回肠的枭雄英雄、可敬人可怜人,遇过许多能够让人事后想起也汗流浃背的阴谋诡计,可是真正在迟暮之年惺惺念念挂在心头的事情,竟然都是些年轻时候早早一笑置之的鸡毛蒜皮。老人的模糊视野所及,是一个也许在凉州地方县志上也籍籍无名的小渡口,但正是在那里,当时还年轻的北汉刘姓读书人,也是这般初秋时节,渡口无舟,为了过河,就只能由着河边村人背负过河,既有体格健硕肌肤黝黑的青壮,也有上了岁数的老汉老妪,绝多达数都上半身赤条条,甚至连中年婆姨也不例外,就那么光着大半身子,胸口沉甸甸的,就像坠着两粒天底下最饱满的稻谷,以至于初见这一幕景象的几位北汉游学士子,几乎所有人都有些脸红,倒是那些做渡口营生的村民,无论男女无论年岁,都乐得不行,而那其中,他一眼就看到了一位黄花一般的少女,与别人不同,她身上穿了件缝补厉害的单薄衣裳,也许她算不得姿色出众,可是在那群粗鄙的村民当中,她便显得十分不一样,在之后漫长的宫廷岁月里,老人只有两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突兀感,一次是当今太后赵稚在她还是离阳皇后的时候,厉色斥责公认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还有一次,则是遥遥看着那位以异姓藩王身份顶着大柱国头衔的人屠徐骁,在入京参加朝会的退朝时分,群臣退散如同满塘鲤鱼,唯有徐骁始终像是一人独行。 老人收起思绪,眼神安详,远远望去。 当年在那里,还记得他羞赧地挑中那名黄花少女背自己过河,两名结伴游学的同乡士子都默契地拣选了两位中年妇人,到了龙驹河中段的时候,他还亲眼看到那个平日里求学最为严谨刻板的家伙,偷偷摸摸捏着那妇人的丰满微黑胸脯,他同窗好友脸上的那种满足神情,如同进士及第。而另外一位同窗虽然平日里胆大包天,在那会儿反倒缩手缩脚,倒是背她的妇人爽朗笑着,腾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手掌,啪啦一下往自己胸口上按去,然后用浓重的西北地方乡音说了句,摸一下不收钱,可要想摸个够,只要五文钱。 唯独他始终规规矩矩,既是读圣贤书之人的礼数约束,内心也有几分不忍,更是趴在她纤细的腰肢后背上,生怕自己一个吓着她,结果她一个身形不稳,两人就真要变成同命鸳鸯做一双水鬼了。 背过河后,他也想与两位同窗一样多给几文钱,只是她不要,低下的眼眉,轻捻着衣角,羞羞怯怯。 那次相遇与相别,就再无相聚了。 也许他对她的念念不忘,不是真的有多喜欢她,而是怀念那个仍是读书人的自己罢了。 但也许,那个年轻刘姓读书人,的的确确始终喜欢她,说不出清浅,说不出多少,而且也不用去思量到底有多喜欢。 老人突然没来由涌起一股冲劲,抬头看了眼天色,转身沉声笑道:“咱家要去渡口那边瞧上一眼,宋公公,马公公,你们二位就不用跟着了,咱家去去就回,尽量争取不要摸黑回驿馆。” 坐在年轻宦官后背上的那位蟒袍太监立即站起身,善解人意道:“既然都到这儿了,也就是一口气的事情,抹黑返回又何妨,反正都不耽误正事。” 另外那位最为身材高大的马公公也笑着附和道:“能够陪着刘公公旧地重游的机会,这辈子恐怕也就这一遭,这点路程算不得什么劳累,这趟咱们三人为天家办事,可是好几千里都走下来了。” 刘公公笑着点头,愈发神态慈祥。印绶监虽说在离阳皇宫十二监四司八局里,算不得太过显赫的衙门,比起宋堂禄掌印的司礼监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也不容小觑,毕竟手里帮着一国之君看管着那些铁券诰敕贴黄印信,在太安城的时候,印绶监也绝不是眼下这种和和气气的氛围,应该是这趟出使西北,给三位印绶监大佬带来巨大的压力,真正变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先前的蝇营狗苟自然而然就暂且搁置起来。 老话说望山跑死马,真是不假,当时刘公公遥遥指向依稀可见的小渡口,仍是让印绶监一行人走得精疲力尽,就连刘公公都不得不跟两位汗流浃背的蟒服同僚致歉。 渡口犹在,只是比起当年二十余人等着背人过河赚钱的场景,如今只有稀稀拉拉四五人而已,刘公公举目望去,有些失望,村夫都是些粗糙不堪的老人,没有青壮也无妇人,在渡口去往对岸的旅人更是寥寥无几,刘公公本想就此返回,只是又有些不甘,就走向那几名扎堆闲聊的老汉,那些人显然也发现这一行人,尤其是印绶监三位太监的蟒服玉带,太过新鲜了,哪怕是一辈子连县太爷都瞧不上几次的井底之蛙,但只要不是瞎子,都晓得是招惹不起的权贵人物,也清楚绝不会是来此过河的客人,虽说龙驹河在凉州是首屈一指的大河,但是随着十几年前官府先后架起两座桥后,分别给驻军和百姓使用,因此即便是夏秋两季,也几乎没有生意可言了,有桥不走,非要往河水里逛荡,吃饱了撑着不成。除非是实在太北边的商贾行人,赶路比较急,不想多走二十几里冤枉路赶往南边的那座桥,才会涉水渡河,只不过如果跟官府关系好的大商巨贾,其实也能借用北边些那座驿桥,只是听说随着年轻藩王上位后,管得就比较严了,地方驻军和官府衙门都不敢像以前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与人方便了。 就在刘公公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对岸那边突然有人掠河而过,白衣飘飘,腰佩长剑,在河面上几次蜻蜓点水,便渡河而过。 动作潇洒地落在岸边后,那名白衣剑客不理会那些乡野村民的惊讶眼神,便转身望向河对岸的那拨江湖好友。 他们打赌谁能够踩水最少过河,以此来较劲谁的门派轻功更为上乘。 只是这位出身名门的江湖少侠虽然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神态,但何尝不是极为忌惮身后那几位衣蟒腰玉的宦官? 北凉什么时候会有宦官露面了?世人皆知北凉王府不同于离阳王朝其它藩王府邸,从来没有使用过宦官阉人。 而离阳江湖在那位姓徐的老人屠率领铁骑马踏江湖之后,对于朝廷官府一向是要么敬而远之井水不犯河水,要么削尖了脑袋去刻意攀附结交,从来没有听说过哪座宗门哪个帮派能够跟官家人掰手腕的。这位玉树临风站在河边的少侠对于官场规矩不陌生,可对高高在上的太安城并不熟悉,也不确定到底什么位置的宦官,才有资格穿上那袭扎眼的大红蟒袍,可想来肯定不会是些小鱼小虾,否则也无法光明正大地离开皇宫办事,双方无论身份地位皆是天壤之别,他也就干脆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位当牛做马的年轻宦官擅长察言观色,发现三位公公都皱了皱眉头,立即小声解释道:“先前徽山那位女子武林盟主轩辕青锋,号召江湖群雄赴凉围剿几名魔头,一路杀到了西域才停步,事后好些江湖人士都没有急着离开北凉道,想必这些人物都是出自中原武林的年轻人。” 刘公公冷哼一声,“侠以武乱禁,就连那西楚逆贼曹长卿身为儒家圣人,也屡次在太安城耀武扬威!” 胖墩墩很有佛相的宋公公低声笑道:“凭恃武力乱禁的可不光光只有江湖人啊。” 刘公公和马公公都没有说话。 之后又有两名年龄相仿的江湖儿女陆续掠过龙驹河。 刘公公突然转头向一位御前侍卫统领笑问道:“钱统领,这些年轻人修为怎样?与那江湖上传说中的宗师境界差距如何?” 那名神情木讷的魁梧侍卫平淡道:“刘公公,不说一品四境,便是二品小宗师,也绝不是这些绣花枕头能够达到的高度,以他们几人的资质根骨,除非有大机缘,才能在二三十年后跻身二品境界。” 刘公公点了点头,就再无没有半点探究的兴趣了。 江湖远,庙堂高。 什么武道宗师,只要不是那些屈指可数的武评登榜人物,都无非就是君王随意豢养的笼中雀池中鲤而已。 就在刘公公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突然眯起眼睛,使劲向河水中流望去。 一名正在过河的年轻人大概是只擅长外家功夫,轻功连他这位印绶监太监都觉得不堪入目,多次踩在河面不说,溅起的水花更是声势惊人,如果说别人是草上飞,那这位仁兄就真是草里打滚了。 但是这不是让刘公公留心的事情,老人看到一个年轻人背着位依稀像是位老妇人的渡客,缓缓过河。 结果被那位轻功糟糕的江湖少侠的踩踏,溅得满头水。 龙驹河中,老妇人帮着年轻人擦拭额头上的河水,有些和蔼,也有些心疼,无奈道:“吃苦头了吧,早说了婆婆可以自己过河,非要背我。婆婆我啊,背人过河背了几十年,就算瞎了眼都能在发大水的时候过河,哪里需要你背。” 年轻人笑道:“当年那次暴雨,我行囊里的那摞银票都快变成浆糊了,当时手边也没带银子,送婆婆玉佩又不收,这份人情都欠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这趟遇上婆婆,怎么说都该背婆婆一回的。” 老妇人柔声道:“别说玉佩,就是碎银子婆婆也不敢收的,过河一趟就是三文钱,再小的碎银子也大了。” 有些穷人,过着苦日子,如果觉得苦日子再过得不安心,就真的痛苦了。 老妇人突然笑问道:“公子,当年跟你一起过河的老黄呢,就是一笑起来就缺门牙的那位,婆婆可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就跟在我们后头,他个子也矮,河水都快到他脖子了。” 年轻人轻声道:“老黄他啊,走了,在一个离北凉很远的地方走的,我没能见上面。” 老妇人叹息一声,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只因为五文钱就记挂了这么多年的年轻人。 可能她的村子里,我欠谁谁欠我一文钱也能记住半辈子,可背着自己的这个年轻人,到底瞧着就不像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啊。 哪有背他一次过河,只因为手头没有铜钱,就能送出一枚玉佩的,哪怕再不值钱的玉佩,那也是玉佩啊。 老妇人笑问道:“公子,成亲了吧?有没有孩子啊?” 年轻人有些尴尬道:“快成亲了。” 两人临近岸边渡口的时候,老妇人问道:“累不累?” 年轻人笑道:“婆婆你这么轻,怎么会累。” 然后年轻人打趣道:“婆婆你年轻的时候肯定很好看,上门求亲的人肯定很多。” 虽然穷苦但穿着干净的老妇人会心一笑,她没有点头,也没有说不是。 到了岸边,年轻人把老妇人轻轻放下,她问道:“公子,你把那匹马就那么放在河对岸,真不打紧?” 年轻人笑道:“没关系,丢不了。” 老妇人帮着这位为了背她卷起袖管的年轻人轻轻放下袖子,一边说道:“等到成家以后,可不能事事都这么想了。” 年轻人笑眯眯点头道:“晓得了,过日子会精打细算的。” 老妇人上岸之后,对站在河边浅处的年轻人摆了摆手,“赶紧回去,看看马背上的物件少了没有。” 放下了袖子可还卷起裤管的年轻人笑着应声。 老妇人缓缓走向渡口。 然后她看到了一位衣着稀奇古怪的老人,一眼就看到了,哪怕他身边站着两位同样身穿“红衣”的老人。 离阳印绶监掌印太监,刘公公,也是如此。 他欲言又止。 而她只是轻轻浅浅笑着,微微撇过头,伸出枯瘦手指,理了理鬓角。 他望着她,刚想要向前踏出一步,最终还是自嘲一笑,收回脚步,转身大步离去。 而她,依旧是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样,对着那位年轻读书人的背影,依旧像当年那位黄花少女,轻轻挥手。 天色昏黄,蟒服太监和御前侍卫率先离去,觉得再难有生意的渡口村民和那位老妇人一样,都离开了河岸。 而那个淌水走向对岸的落魄年轻人突然转身,一路小跑上岸,虽说皮囊极好,可终究人靠衣装佛靠金妆,谁会正眼一个背人过河赚取铜钱的穷酸小子?他在那七八号江湖少侠女侠的不屑眼神里,凑近他们,展颜一笑,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话,“老子当年和兄弟一起狗刨江湖的时候,早就想对你们这些飘荡过河的高手做一件事情了。” 无论是白衣飘飘的英俊剑客,还是美艳动人的妙龄女侠,于是都被这个好像脑子给门板夹过的家伙一人一脚踹在屁股上,给踹到了龙驹河里,那幅画面,就像下了一锅饺子。 靴子还脱在对岸的年轻人光脚站在渡口,看着那些正对自己破口大骂的落汤鸡,一本正经道:“技术活儿!” 那些江湖少侠女侠们,如果知道这个疯子的身份,大概就不是恼羞成怒,而是感恩戴德了。 能够被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人物踹一脚,按照江湖规矩,也就等于是过招了,这可能是他们所在宗门的开山鼻祖都要艳羡的待遇啊。 这种幸运事,能吹牛吹上三十年。 那位武评大宗师双手叉腰站在岸上,哈哈笑道:“英雄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西北道上第一号人物,江湖人称神拳无敌腿法无双天下第一刀兼剑术通神玉面小郎君,徐凤年是也!” 仙风道骨,大侠风范,宗师气度……自然是半点都没有的。 所以那个刚刚踩水溅了他一身河水的少侠,气急败坏道:“徐你大爷!” 众人只听那位满脸小人得意神色的王八蛋玩意儿笑问道:“不服?不服来打我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这一次就连落水也要竭力保持矜持的女侠仙子们,也真没办法忍了。 只是等他们刚想要兴师问罪,骤然感到身形跌落,下一刻,所有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原来所有人都坐在了河底,河床依旧浸润,却无河水,举目望去,视野尽头,上游无水来,下游无水去。 不知是谁第一个抬头才发现真相,怔怔出神。 原来河水依旧在流淌,只是却在众人头顶。 就像一条青龙,在天空掠过。 等到所有人吓得魂不守舍,屁滚尿流地跑到岸上。 那条悬挂在空中的河水长龙才恰好重重摔在河道之中,向两岸溅起巨大的水花,只是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会计较自己再度变成落汤鸡了。 很远处,一人牵马而行,缓缓走向那座青马驿。 江湖依旧。 可马不是当年劣马,他也已经不年少。 身边少了缺门牙老黄,也少了木剑游侠儿。 第918章 以京师太安城为中心的离阳驿路,是当之无愧的官道大路,曾经被老兵部衙门誉为国之血脉,更将一统中原的盛世王朝,比喻为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陆地神仙,精血之雄壮,可谓冠绝古今。 凉州青马驿由于已经临近州城,设置在一座繁华小镇的闹市,由于此处是进出凉州城的必经之地,不但驿馆规模颇大,还拥有北凉道众多驿馆里唯一游苑,驿夫多达七十人,附近也常年驻扎有一支轻骑为主的驻军,据说年轻藩王的亲卫扈从白马义从,早年半数兵源便是来自这支骑军,战力自然不容小觑,例如如今已经在北凉军中步步登天的疯子洪书文,便出身这支不显山不露水的行伍。 这些年始终牢牢保持北凉文官第一把交椅的李功德,早年下榻青马驿,兴之所至挥毫泼墨,留下一幅“别有洞天”的墨宝,只是不知是驿馆太过珍视的缘故,还是那四个字太过“铁画银钩”的关系,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装裱悬挂。青马驿所在的北安镇,也是异常繁华的八方通衢之地,陵州素来有塞外江南之誉,北安镇则有小陵州之称,足可见这座凉州大镇的与众不同,最近几年随着年轻藩王的强势崛起,北安镇更多了许多闻讯而来的中原草莽,鱼龙混杂,一同涌入北凉江湖,久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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