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资格参与早朝、等于在离阳官场上登堂入室了的那拨官员,本该是最有底气对北凉军政颐指气使的一撮人,这次破天荒齐齐噤声,少有一犬吠形百犬吠声的“盛况”,例如官职不高却身份清贵的御史台言官和六科给事中,私底下相互通气之后,都纷纷绝了弹劾那位年轻藩王的念头,理由很简单,随着那辆马车的驶入太安城,除了北凉轻骑跟赵桂尉迟长恭两位将军的对峙浮出水面,还有那个北凉大破北莽的惊悚消息也捎入了京城。在这个敏感时候弹劾堪称新朝边功第一的武人,任你找出千般理由,也没用。 反观倾尽半国赋税打造的两辽边军,二十年来杀敌多少?有十万吗?按离阳军律来算,斩获八十北莽首级就可以让一名底层士卒跃升至边军都尉,据说这次北凉不但杀敌无数,连北莽大将军杨元赞的脑袋都摘掉了,要是论功行赏,这得是多大的军功?既然那徐小蛮子已经贵为藩王,那么离阳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封侯拜相就没了意义,难不成先帝才摘掉老凉王的大柱国头衔,眨眼功夫,这就又要从当今天子的手上拿回去了? 与此同时,品秩较低的京官们也开始自然而然腹诽起北莽蛮子的不堪一击,先前东线大军还气势汹汹地一路推进到葫芦口霞光城,怎的临了临了,便如此不济事了?太安城顺带着连那位位极人臣的大将军顾剑棠也给埋怨上了,人家北凉三十万边军能把北莽百万大军赶回老家,两辽边军也不少,别说什么雷声大雨点小,你两辽是整整二十年连个像样的响雷都没有啊! 徐凤年只带着徐偃兵入住下马嵬驿馆,八百白马义从都由兵部礼部安置临近驿馆的妥贴住处,徐凤年下车后发现驿丞诸多官吏不同于上次进京,都是些更为年轻的生面孔,看到身穿黑金蟒袍的北凉王,眼神中都透着浓重畏惧。 徐凤年抬头看着驿馆外那棵龙爪槐,物是人非了。 下马嵬驿馆一直是独属于北凉道的驿馆,也是寥寥无几得以建造在京城内的驿馆,由于老凉王徐骁在封王就藩后极少进京面圣,这些年始终是一幅惨淡的情景,兵户两部官员无数次建言裁撤下马嵬,以至于到了前几年两部后进官员入了兵部户部后,老调重弹此事就成了约定成俗的一个规矩,颇像一份投名状。谁要是敢不拿此事递交奏章折子,少不得被前辈同僚好一顿排挤拿捏,不过先帝和当今天子对此都是留中不发的微妙态度,以至于有官场老油子打趣,哪天要是下马嵬驿馆真给拆了,就该无趣喽。 徐凤年对这座驿馆很熟悉,跟那位洪姓驿丞点名要了后院的一间屋子,等到战战兢兢的驿丞躬着身子缓缓离去,徐凤年搬了两条藤椅到檐下,和徐偃兵一人躺一人坐着。这趟在清凉山看来属于徐凤年临时起意的匆忙入京,并不是没有异议,只不过如今徐凤年对北凉铁骑和整座北凉道官场的掌控,可谓达到了顶点,除了徐北枳在陵州见面时发了一通怒火,也就宋洞明让拂水房谍子送来一封密信,措辞含蓄,大抵是不赞同徐凤年以身涉险,估计这也道出了燕文鸾在内一拨老将的心声,唯独白煜经由梧桐院姗姗来迟地送来一封信,言辞中却是持赞成意见的。 徐偃兵轻声道:“二郡主说让呼延大观也跟着进京,王爷应该答应下来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离阳赵室远远没有到日薄西山的境地,即便没了韩生宣刘蒿师祁嘉节这几个顶尖高手,钦天监练气士经过两场波折也所剩不多,可到底仍是这天下的首善之城,不容小觑。” 徐凤年笑道:“我没有请呼延大观出山,赵家天子也没让顾剑棠火速入京,就当扯平了。” 徐偃兵感慨道:“要是当时圣旨再晚到一些,咱们北凉就算是跟赵家分道扬镳了吧。” 徐凤年摇头道:“打不起来的,赵篆的本意是想让京畿西军试探一下我的底线,如果咱们好说话,那他就有底气狮子大开口。如果我没有猜错,前去颁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定然得了皇帝授意,务必要踩着点露面,所以不管如何都不会在京畿之地开战,真要打起来的话,足足七千精锐给八百骑打得屁滚尿流,皇帝和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搁?再者即便西军侥幸打赢了,烂摊子一样不好收场。” 听到徐凤年说起“精锐”二字的时候故意加重语气,徐偃兵会心一笑,“北凉地方驻军,不说凉州幽州,说不定陵州都比他们硬气。” 徐凤年并没有丝毫讥讽,“其实离阳军伍的春秋底子还在,可惜承平二十年,年年演武终归比不得边军的真正厮杀,也就没了锐气,毕竟一把刀,开过锋和没开锋,天壤之别。不过要是给他们几年时间的战火磨砺,未必就差了。打个比方,假设我北凉要立国,撑死了也就是一个小北莽,注定耗不过蒸蒸日上国力渐盛的离阳,而如果北凉孤注一掷,在北莽不趁火打劫插手中原的前提下,以千里奔袭之势猛攻太安城,我相信拿下两淮……” 说到这里,徐凤年笑了笑,“一个月,最多一个月,北凉铁骑就能让蓟州在内的整条离阳北线鸡犬不留,而且战损绝对不会超过两万,直接就兵临太安城下。” 徐凤年双手放在脑袋下,望着京城的天空,“但是要攻破京城,太难了,京畿地带,除了南部利于骑军驰骋,其它地方都不行。到时候别说顾剑棠的两辽边军、和胶东王赵睢以及靖安王赵珣,兴许连南疆大军都要趁势北上,只不过前者都是想着立下勤王之功,后者嘛,心思就多了,渔翁得利。这其中别忘了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陈芝豹,至于卢升象唐铁霜之流,也都不是庸人。一场广陵道战事就能让谢西陲寇江淮迅速跻身名将之列,一场仗打久了,离阳很容易就冒出几个什么王西陲马江淮的。若说是北凉与西楚联盟,胜算更大,反过来说,狗急跳墙的离阳难道就不能去跟北莽借兵?” 徐凤年轻声道:“就算所有北凉铁骑都愿意跟着我徐凤年当乱臣贼子,到时候要多少人战死异乡?整个天下,又要死多少人?要是因此而让北莽铁蹄借机涌入中原,且不说什么千古罪人,就说徐骁……会睡不安稳的。” 徐偃兵由衷道:“当官要比习武难,习武之人,一根筋未必不能成为宗师,当官要是死心眼,可就没前途了,当官已是如此,更别提当藩王当皇帝了。” 徐凤年笑道:“顺心意何其难,不妨退而求其次,求个心无愧。” 一时无言。 徐偃兵突然问道:“接下来怎么说?” 徐凤年轻轻说道:“等着京城势成,火候够了,我再去参加一次朝会。在那之后,是桓温还是齐阳龙见我,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是诱之以利胁之以威,其实我也很好奇。” 一门两尚书的江南卢家,旧礼部尚书卢道林和上任兵部尚书卢白颉如今都已先后离京,一个致仕还乡,一个平调广陵,目前看似比起一门两夫子的宋家,境况要好上许多。只不过暗流涌动之下,只要人不死,还没有得到那盖棺定论的谥号,谁都不知道最终的结局是好是坏。 兵部孔镇戎,翰林院严池集。 陈望,孙寅,陆诩。 大学士严杰溪,礼部侍郎晋兰亭。 还有分别以殷长庚和王元燃为首的两拨京城权贵子弟。 貌似徐凤年的熟人比想象中要多一些。 徐偃兵面有忧色,“但是万一朝廷对漕运死不松手?” 接下来徐凤年的答案让徐偃兵都感到震惊。 “凉莽短时间内无战事,你离阳空有雄甲天下的北凉铁骑不用,眼睁睁看着西楚连战连捷,也太不像话了吧?我徐凤年还是乐意帮助朝廷排忧解难的,归根结底,意思就是朝廷小气,不给北凉粮草,没关系啊,咱们北凉,照样愿意出兵!不但要出兵,而且还是让大雪龙骑军赶赴广陵道!” 徐偃兵揉了揉下巴,“换我是坐龙椅的,要头疼。” 徐凤年坐起身,眯眼笑道:“不仅头疼,要离阳胯下都疼!” 就在此时,徐偃兵瞥了眼院墙那边,嘴角泛起冷笑。 徐凤年感叹道:“让我想起逃暑镇的祁嘉节,出场架势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恨不得比剑气近黄青还要剑气近。” 姓洪的驿丞哭丧着脸走入小院,小心翼翼说道:“王爷,驿馆外头有客来访。” 徐凤年点头道:“知道了,你回去跟他说一声,就说我让他滚蛋。” 驿丞脸庞明显抽搐了一下,但还是毕恭毕敬退出院子。 没过多久,就有人用隔着两条街也能清晰入耳的嗓音朗声道:“在下祁嘉节首徒,李浩然!有请北凉王生死一战!” 徐凤年有些哭笑不得。 徐偃兵亦是如此,啧啧道:“这家伙脑子进水了?还生死一战?” 很巧,紧跟着京城著名剑豪李浩然的邀战,又有一个大嗓门喘着气火急火燎喊道:“他娘的!老子管你是谁的徒弟,是我先到这下马嵬驿馆的,要不是方才内急去寻了茅厕,哪里轮得到你!要跟北凉王过招,那也是我先来!北凉王,别听我身边这家伙瞎咋呼!我先来我先来!在下辽东锦州好汉吴来福,今日斗胆要与王爷切磋切磋!斗胆,斗胆了!” 很快,驿馆那位差点给李浩然截胡的英雄好汉就补充了一句,“王爷,其实咱们是老乡啊!” 坐在藤椅上的徐凤年扶住额头。 徐偃兵问道:“要不然我随手打发了?” 徐凤年起身笑着打趣道:“没事,我去见见老乡。” 只是等到徐凤年走出驿馆,结果只看到大街上冷冷清清,只站着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剑客,以及街道两旁酒楼茶馆无数颗探出窗户的脑袋。 徐凤年有些纳闷,转头跟驿丞问道:“那个辽东锦州的?” 驿丞脸色古怪,低声道:“回禀王爷,不知为何,那人还没见着王爷的身影,就嚷了句‘有杀气’,然后……然后就一溜烟跑路了。” 徐凤年无言以对。 这哥们是个人才啊。 很有某人当年的风采。 给那家伙插科打诨弄得气势全无的李浩然原本脸色阴沉,但是当他看到身穿蟒袍的北凉王出现后,没来由一阵心潮起伏,竟是瞬间剑心蒙尘,不复先前出场时的通明清澈。 更让人崩溃的是那个姓吴的辽东王八蛋去而复返,一路小跑到李浩然身边,腰间挎了把锈迹斑斑的黑鞘铁刀,咧嘴憨憨笑道:“北凉王,老规矩,还是我先来。这不刚才有点事,去了趟隔壁街,今儿我吴来福也不敢太过叨扰王爷,只要王爷能够接下我一刀,只要一刀!我二话不说就走人,如何?” 徐凤年笑意玩味,点头道:“好啊。” 街道两侧窗后头无数凑热闹的看客只见那家伙一脚踏出,怒喝一声。 猛然拔刀后,却不前冲。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李浩然深呼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 满街死寂。 漫长的等待后,只见这名刀客收刀入鞘,站定抱拳道:“北凉王好身手,竟然达到了手中无刀心中有刀的玄妙境界!这次你我巅峰过招,是在下败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这位大侠潇洒转身,甩了甩头,大踏步离去。 尽显“高手风范”。 “狗日的,老子等你半天了,你好歹来一刀啊!” “王八蛋玩意儿,还巅峰过招,巅峰你大爷!” “你小子叫吴来福是吧,老子记住你了!看老子回头不找人抽死你!” 大街上顿时谩骂无数,有些气愤至极的看客不光是往窗外丢出茶杯酒碗,脾气暴躁的,直接把椅子砸在了街面上。 更有几拨人实在忍无可忍,已经冲到街道上,要拾掇拾掇那个家伙。 可惜那家伙很快就没影了,众人不得不感慨,不说这人武艺如何,跑得那叫一个快啊。 好不容易恢复止水心境的青衫剑客李浩然沉声道:“北凉王,是否可以一战了?” 众人心想好戏总算来了。 李浩然作为祁大先生的首徒,在京城也是有数的一流剑客,哪怕打不赢那个在江湖上声势鼎盛的年轻藩王,可打上三四十招终归不是啥问题吧?那么他们花了大价钱大破头颅才争来的风水宝地,也就算回本了。 徐凤年没有理睬李浩然,而是望向街道尽头。 高低老少,三个身影,并肩而立,无声无息。 在三人身后更远处,还有一位脖子上坐着个绿衣孩子的男子。 更有一名年轻道人从拐角处出现,腰佩一柄桃木剑,行走间道袍飘摇,神仙中人。 徐偃兵不知何时来到了徐凤年身边。 徐凤年没有理会这些替太安城待客的人物,而是抬头望一栋酒楼屋顶望去,忍住笑。 有个头戴一顶廉价貂帽的古怪小姑娘,坐在那里自顾自啃着一张大饼。 她悠悠然。 徐凤年的心情一下子很好。 他笑脸灿烂。 街两旁花重金买座位的看官中不乏家世不俗的胆大妙龄女子,亲眼瞧见这一幕,顿时痴了。 屋顶的小姑娘呵了一声。 第807章 这条通往下马嵬驿馆的小街不宽,不长,人也不算多。 但是当那些人零零散散站在街上,与驿馆遥遥相对,再见识短浅的外行看客,也意识到事情不太对,换句话说,就是年轻藩王的处境不太妙。 徐偃兵笑道:“阵仗挺大。” 徐凤年如数家珍道:“并肩站着的三人,好像都是跟拂水房打了多年交道的老朋友,除了亲手捣鼓出赵勾的元本溪,还有五个真正做事的,其中广陵道那个死在了元本溪前头,被曹长卿亲手做掉。眼下那个跛脚老人,是本该腰悬铜鱼绣袋的刑部暗处次席供奉,见不得光,只知道姓姚,跟柳蒿师一样,是个给太安城看门的,勉强算是比较摆在台面上的赵勾头目。瞧着是青壮岁数的家伙,驻颜有术,早年藏藏掖掖故意出手过几次,原来都是障眼法,此人也从来没有出现在钦天监,所以在拂水房密档中给误认为小鱼小虾了,没料到是掌管所有北方练气士的那个赵勾头目,但既然这次胆敢露头,可以确定是赵勾头目之一。那个横挂短刀在背后的‘少年’,应该跟那个被邓太阿飞剑钉杀的龙虎山赵玄素相似,凭借秘术走了条返老还童的路数,难怪拂水房抓不住他的蛛丝马迹,谁能想到一个人越活越年轻,连易容的面皮都省了。不过既然是个少年,还没变成稚童,说明道行其实一般。” 相比对待这三人的云淡风轻,更远处那个脖子上骑着绿衣女孩的男人,卓尔不群的年轻道士,徐凤年明显就要更加重视几分,“于新郎,齐仙侠,两个属于意料之外的人物。” 徐偃兵问道:“怎么个说法?” 徐凤年眨了眨眼睛,低声道:“我堂堂藩王,跟一大帮打出江湖人旗号的家伙打打杀杀,不像话吧?赢了,我无非还是四大宗师之一,也当不成凌驾其余三人之上的世间第一人,打平的话,就算一个挑他们一群,还不是要跌份。” 徐偃兵略显无可奈何:“王爷,跟我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带着内伤不便出手,围殴之下很有可能会输,不就行了。” 徐凤年突然一本正经说道:“问题在于,我是打算跟他们干一架的。” 徐偃兵满脸讶异,郑重其事地望向徐凤年,等待那个答案。 徐凤年点了点头。 徐偃兵笑着转身走回驿馆,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街道尽头,坐在于新郎脖子上的绿衣女孩轻轻问道:“小于小于,那个天底下枪术第一的大叔,怎么走了?他就不管那家伙的死活啦?你刚才不是说那家伙不太对劲,好像体内气机相当絮乱吗?如多条蛟龙在翻江倒 海,导致洪水泛滥吗?” 于新郎柔声道:“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不觉得这个时候的他,突然变得很像两个人吗?” 女孩使劲瞪大眼睛望去,苦恼道:“像谁?我认不出呀。” 于新郎神情复杂,有苦涩,有神往,也有几丝罕见的茫然。 一甲子前无敌于世的李淳罡,无敌于世一甲子的王仙芝。 于新郎叹息道:“走吧,咱们找找看附近哪里有冰糖葫芦卖。” 绿衣女孩嗯了一声。 于新郎走向那个行走江湖多年的龙虎山小天师齐仙侠,看了眼年轻道士腰间的那柄桃木剑,问道:“齐道长,要向北凉王问几剑?” 曾经以性子冷清著称于世的齐仙侠先对绿衣孩子笑了笑,然后对于新郎平静道:“不问剑,只问道。” 于新郎继续问道:“听说齐道长与武当李掌教结伴而行,沿着广陵江走了千里,敢问道长今天要问的道,是道理的道,还是天道的道?是龙虎山的上山?还是武当山的下山?” 小女孩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忧郁道:“小于,我听不太懂啊。” 齐仙侠如遭雷击,脸色苍白,然后闭上眼睛,嘴唇微动,不断呢喃:“大道不长生,大道不长生……” 于新郎转头看了眼远处站在驿馆门口的蟒袍藩王,再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龙虎山道人。 小女孩用下巴敲了敲于新郎的脑袋,纳闷问道:“小于,你说他一个道士,辛苦修道不为长生,那图啥啊?” 于新郎跟齐仙侠擦肩而过,走远了以后,才说道:“不好说,不过我想这位出身天师府的道长,是要从龙虎山下山,由武当山上山了。” 世人不知,这一天龙虎山那棵仙气萦绕的紫金莲,“横生枝节”,并且绽放出六朵之多的紫金莲花。 而原本只差半步便可证得长生的齐仙侠,刹那间修为尽失,在他离开太安城的时候,只是低头看着道路,满怀欢喜,轻轻说出了三个字,“大道矣!” 天上少了一位仙人,人间多了一位真人。 几乎同时,已经沿着广陵江到达春神湖的一对师徒,李玉斧对太安城方向郑重其事打了个稽首。 ———— 最早发现蛛丝马迹的不是处于武道巅峰境界的徐偃兵,是体内依然有凌厉剑气作祟的徐凤年,只不过他选择了袖手旁观。 那个相貌粗朴的北方练气士宗师,紧随其后察觉到了异样,转身死死盯住那个龙虎山道士,像是在天人交战,犹豫是否出手阻拦齐仙侠的大逆行径,但是最终他喟然长叹,面容悲哀,放弃了出手的念头。 不管齐仙侠是否得道,从这一刻起,顺乎本心选择扶龙而不是缝补天道缺漏的赵勾头目,自知此生已经无望天人合一了。 悔意一闪而逝,他仰天大笑,“陆地神仙!好一个‘陆地’神仙!” 一瞬间,形似中年男子的练气士就衰老成一个老态龙钟的迟暮老者。 但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后,北方练气士第一人的武道境界,亦是一路高歌猛进,由指玄天象两境之间,攀升直到至大天象境,才趋于稳定。 只不过在街道两旁绝大多数的看客,别说一品境界,就是小宗师境界都没有,根本感受不到那股磅礴气势,只觉着真是白日见鬼了,心生惊惧之余,面面相觑的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的莫名其妙。 跛脚老人沉声道:“怎么回事?” 练气士微笑道:“好事坏事各半,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跻身陆地神仙。” 横刀在身后的“少年”既有欣慰,也有嫉妒,没好气道:“先前的谋划,是不是不作数了?来赌一把大的?” 跛脚老人摇了摇头。 他们今日来此,皇宫里头的意思很明确,不杀人,能伤人是最好,不能伤人,也不要输得太难看。只要让太安城知道所谓的四大宗师之一,不过如此,连几个“无名小卒”都能轻易叫板。 当然,三人心知肚明,就算他们真想杀人,也无异于痴人做梦。 一个徐凤年,加上一个徐偃兵,怎么杀? 但是现在情形大不相同了,因为有了一个距离陆地神仙只差一线的大天象境宗师坐镇。 所以横刀少年才有此提议。 跛脚老人压低嗓音道:“先生死了,别忘了先生的孩子还活着。” 少年眼神阴沉,“咱们真是窝囊!” 修为突飞猛进的练气士皱眉道:“有些不对劲,齐仙侠和于新郎走了,可我目前……” “少年”讥讽道:“这不明摆着的嘛,在徐偃兵眼中,现在的你,一样比不上于新郎加齐仙侠。” 练气士对于同僚的挖苦并不恼火,心情沉重道:“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站在三人和徐凤年之间的李浩然,愤怒至极。 年轻藩王的心不在焉,让师出名门的李浩然最为受伤。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就舒展开来,终于向前跨出一步。 ———— 靠近街道尽头的一栋酒楼内,窗户那边已经拥挤不堪,只为了一睹为快。 一位两鬓霜白的青衫儒士不知为何,没有去凑这个千载难逢的热闹,跟店伙计要了一壶酒后,独坐角落,自饮自酌。 对面酒楼,一样有个独饮的白衣人,如果不是北凉王的名头太大,街道上的风波够劲,估计很多人都会多看几眼这个神情冷漠的英俊男子。 白衣男子要了一壶绿蚁酒,举杯次数不多,但每次举杯必然会饮尽杯中酒。 邻近青衫儒士的一栋楼内,东越剑池的李懿白被人认出,只好坐回座位,同桌还有一位老人和一对少年少女。分别是柴青山,宋庭鹭,单饵衣。 毗邻白衣男子的客栈厢房内,一名谐音无剑的沧桑老人,站在窗口。 太安城城门口,走入一名英气勃发的俊逸“公子哥”,身边跟着一位头戴帏帽的朱袍女子。 两人前脚入城,就有个牵毛驴的中年汉子后脚入城。 一处城墙上,有个裙摆打结的紫衣女子,迎风独立。 ———— 祥符二年,在这个蝉声凋零的深秋,在北凉王徐凤年入城后。 一座太安城内。 徐偃兵,于新郎,齐仙侠,贾家嘉。 曹长卿,陈芝豹,吴见,柴青山,洛阳,徐婴,邓太阿,轩辕青锋。 皆至。 第808章 西北秋风吹皱了京城官场一池水,风过水无痕,可水面之下,已是暗流汹涌。 继卢道林、元虢之后成为礼部尚书的司马朴华,迎接完了那位跋扈至极的年轻藩王,返回赵家瓮那座与兵部毗邻的衙门,古稀之年的老人显得格外气态衰弱。 重建于永徽初的尚书省六座衙门并排而设,离阳朝左尊右卑,主官被誉为天官的吏部自然位于最左端,当时担任兵部尚书的顾剑棠,出人意料地把衙门选在了最右端,故而从东至西,依次是吏户刑工礼兵,以此可见,礼部在永徽年间是如何的不受待见,最初京城一直有“礼部侍郎贱如别部员外郎”的说法,随着卢道林元虢两任尚书的执掌礼部,礼部这才逐渐日子好转起来,如今就更不用说了,馆阁学士出礼部,已是不成文的规矩。 司马朴华自祥符二年起,每次朝会腰杆子挺得比年轻官员还要直,哪怕时下是深秋时分了,也给人满脸春风的感觉。可是今天老尚书回到衙门的模样,落在猴精似的礼部官员眼中,就跟丢了魂差不多,老人病怏怏地进了屋子落座后,开始长吁短叹,以至于左侍郎晋兰亭和新任右侍郎蒋永乐联袂而至,老尚书都不曾察觉,还在那儿唉声叹气。 蒋永乐看见这般光景,顿时心凉了一截,地方官员只知道他这个原本执掌礼部祠祭的清吏司,之所以能够升迁为侍郎,是殷茂春和陈望两位大佬主持的京评中得了上佳考语,这才从礼部品秩相当的一拨同僚中脱颖而出,可是芝麻绿豆大的京官都心知肚明,他蒋永乐能够捞到这个越来越让人眼红的右侍郎,无非是当年在为徐瘸子死后的谥号一事上,他蒋永乐极其狗屎运地赌对了先帝心思,提出的“武厉”谥号得以通过,所谓的京评出彩,不过是朝廷的一层遮羞布罢了。一些个瞧不上眼蒋永乐的京城公卿重臣,那可是直截了当喊他一声狗屎侍郎的!先前蒋永乐也懒得计较什么,也计较不出个花样,他在京城为官多年,始终根基不深,否则当时也不会摊上裁定谥号的那桩祸事,在蒋永乐看来,水涨船高的侍郎官身才是实打实的,不服气你们也去踩狗屎啊,能让你们的官补子变成绣孔雀吗?只是当侍郎大人冷不丁听说武厉谥号主人的儿子,新凉王徐凤年毫无征兆地闯入京城,蒋永乐就吓懵了,本来他还有几分偷偷摸摸跟晋兰亭一较高下的念头,希冀着不小心再踩一次狗屎说不定就能真当上礼部尚书了,现在哪里还敢如此嚣张?尚书的座椅是让人眼馋,可小命更要紧啊。因此这一路结伴而行,蒋永乐的姿态摆得比六品主事还要低,心想着今儿一定要跟这位左侍郎请教取经,如何才能做到跟北凉处处争锋相对还依旧官运亨通。 老尚书终于回过神,伸手示意两位副手入座,看着这两个侍郎,司马朴华以往是不太舒服的,一个岁数能当自己儿子,一个更过分,都能当孙子了,可官品不过相差一阶而已,只等自己致仕还乡,其中某人胸前的官补子就该换成二品锦鸡了,只是年迈老人今天没了这份小心思,倒是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心情,老尚书轻轻瞥了眼屋门,咳嗽一声,润了润嗓子后,这才缓缓说道:“今日本官突然奉旨迎凉王入城,想必两位大人都是知道的。” 蒋永乐使劲点头,如同小鸡啄米。 因蓄须明志一事在太安城传为美谈的晋兰亭,神情不变,不愧是被誉为“风仪大美”的晋三郎。 接下来司马朴华说了些平淡无奇的官场话,这样的官腔,如果是平日里的衙门议事,古稀老人能够说上一两个时辰都不带喘气的,这就是公门修为了。但是今天老尚书没有絮絮叨叨个不停,止住话头,伸手抚摸一方御赐的田黄镇纸,沉默片刻,一句话似乎用了很大气力才说出口,“分别之际,那位藩王跟本官说了,有时间会来咱们礼部坐坐。” 晋兰亭泰然处之。 蒋永乐则目瞪口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尚书大人说完后有意无意看了自己一眼,其中饱含怜悯之色,如同在看一个临刑的可怜虫。 司马朴华眼皮子低敛,不温不火地添了一句,“那人还说,要叙叙旧。” 晋兰亭眯起眼,捋了捋保养精致的胡须,微笑道:“哦?” 蒋永乐汗如雨下,叙旧,是找晋兰亭?还是找自个儿?或者是把礼部上得了台面的官员给一锅端? 老尚书那两根干枯如柴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那方质地温润的田黄瑞狮镇纸,不知是跟二八芳龄的新纳美妾肌肤相似的缘故,还是在感受皇恩浩荡。 年轻藩王说要来礼部坐一坐是真,说要叙旧也是真,只不过司马朴华漏说了一段,其实新凉王在这之外,跟他这位二品高官客套寒暄了不少。现在高亭树范长后这拨“祥符新官”大概都不知道,只有资历更老的“永徽老臣”才晓得,太安城官场早年有个不小的笑话,那是北凉道进贡了一批出自纤离牧场的战马,司马朴华当时担任礼部员外郎,看到过手的奏章上写着北凉大马高近六尺后,忍不住捧腹大笑,就立即跟一大帮礼部同僚分享这个趣闻,司马朴华不忘点评了一句“北凉这大马还真是够大,都能比得上咱们太安城拉粪的骡子了,天下之大,真真是无奇不有,又数这北凉最奇怪”,结果等到凉马入京,一辈子都没握过刀的读书人司马朴华,才明白战马高度不是以马头算的,而是仅至战马背脊! 闹出这么个天大笑话,害得司马朴华抬不起头好些年,只不过随着司马大人的官品越来越高,也就越少被人提及。不曾想就在今天,那个年轻藩王又揭开这个伤疤,笑着跟尚书大人说了一句“尚书大人,不知京城里头哪里有高近六尺的拉粪骡子,本王一定要见识见识,才算不虚此行,对不对啊”。 当时司马朴华还能如何作答,就只好低眉顺眼干笑着不说话,难不成还点头说是? 此时老尚书越想越憋屈,一向自认养气功夫不俗的老人,不知不觉五指攥紧了镇纸。 蒋永乐已经开始盘算着要不要托病告假,实在不行,就咬咬牙结实摔一跤,摔他个鼻青脸肿! 晋兰亭终于开口说话,只是言语却让蒋永乐一头雾水,“尚书大人,下官府上刚收了几笼产自春神湖的秋蟹,正是最为肥美之时,无论清蒸还是槐盐,皆是不错。大人何日得闲,与下官一起尝一尝?” 老尚书嗯了一声,脸上有了笑意,“听闻有诗中鬼才之称的高榜眼,新近作了一首传遍京华的品蟹佳作,堪称绝唱。有酒有蟹有诗,三两好友,何其美哉!” 蒋永乐当上礼部右侍郎有运气成分,可是在人人绕圈子打哑谜功夫无与伦比的礼部衙门厮混久了,修为其实不差,略微回味,只比尚书大人略慢一筹就听出了晋兰亭的言外之意。 老尚书提及的新科榜眼郎高亭树那首诗中,有画龙点睛一语: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只是蒋永乐立马就又忧心忡忡起来,理是这个理,可眼下燃眉之急,是那只气焰嚣张的西北大蟹马上就要闯入礼部衙门,你司马朴华在太安城根深蒂固,又有显贵超然的尚书身份,而晋兰亭则是先帝作为储臣交给当今天子的大红人,有皇帝陛下撑腰,你们两个熬得过去,可我蒋永乐只是一个官职不上不下的右侍郎,一旦那藩王真要大打出手,不找我找谁?姓徐的到底横行到几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子极有可能要很快横着离开礼部衙门了! 晋兰亭率先告辞离开,蒋永乐欲言又止,老尚书已经朝这位右侍郎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 失魂落魄的蒋永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屋子的,在院子廊道发呆。 不同于夏日满城的蝉声刺耳。 入秋后,蝉鸣依稀渐不闻。 赵家瓮六部衙门按律不植高木,此时此刻的深秋时分,这座院子早已不闻一声蝉鸣。 蒋永乐颓然靠着廊柱,没来由倍觉寒蝉凄切。 ———— 礼部兵部虽是邻居,隔着其实并不算近,对礼部官员而言,是不幸中的万幸,要不然起了纷争,秀才遇上兵,一个用嘴巴说理一个用拳头说理,自然是后者更“占理”。而对兵部来说,对于这帮官阶高低不同但都属于酸文人的礼部官员,属于一帮看着厌烦打了都不显能耐的绣花枕头,所以兵礼两部素来是尚书省内最不沾边的两座衙门。但是两部此消彼长之下,习惯了只乐意对吏部正眼相看的兵部大老粗,难免心中郁难平,同样是短短几年内走掉三位尚书,兵部是顾剑棠,陈芝豹和卢白颉,礼部是李古柏、卢道林和元虢,可未来几年的走势,显而易见,兵部如今连尚书之位都空着,换礼部试试看,若是司马朴华突然有一天死了,那还不是第二天就有权贵重臣在朝会上提出人选?更让兵部感到英雄气短的一个事实,是左侍郎许拱甚至都不在京城,直接给皇帝陛下撵去辽东了!只剩下一个从地方上调来的右侍郎唐铁霜,是个一天京官也没当过的外来户,如何能够在盘根交错的京城左右逢源?加上连京城老百姓都知道唐铁霜是顾老尚书的心腹嫡系,而前任尚书卢白颉又不得陛下的心意,说是平调,明摆着是贬谪去广陵道,连京官外放常见的明升暗降都算不上。兵部衙门群龙无首就已经难以在庙堂上抬头了,暂时领头的人物还自身难保,哪来为下属谋些恩惠福利的本事,广陵道战况不利更是火上浇油。 兵部官员真是一夜之间成了孙子。 这日子,真他娘的是遭罪啊。 在这种危殆形势下,高亭树和孔镇戎两位逆流而上的晚辈就极为瞩目,这两个名声鹊起的年轻人,榜眼郎高亭树更为风流恣意,本身是一甲出身的读书人,靠着晋兰亭等人的推波助澜,诗名逐渐传遍朝野上下,先前大柱国顾剑棠返京,来兵部衙门旧地重游,众目睽睽之下,高亭树在顾卢先后两位尚书面前谈笑风生的场景,让人至今历历在目。高亭树的飞黄腾达,毋庸置疑,现在就看需要几年光阴积攒声望、以及会以哪个新设馆阁作为下一个台阶去鲤鱼跳龙门了。相比高亭树,沉默寡言的孔镇戎就要为人低调许多,只不过据说这个北凉出身的年轻人早年跟某位皇子亲近,即使算不得一条潜龙,也能是一条不容小觑的幼蛟了,再者孔镇戎和严池集是公认的铁打关系,那位黄门郎可是皇帝陛下的小舅子! 不同于其它五部左右侍郎不在一屋,兵部两位侍郎历来同处一室,甚至在顾庐时代,顾尚书自己都不例外,后来等到陈芝豹成为尚书省的夏官,才辟出一栋独院。许拱唐铁霜的两张书案在兵部大堂一左一右,呈东西对峙之势。当下右侍郎唐铁霜坐在那张西边书案后,正在处理政务,偶尔抬头看一眼天色,并不去计较堂中诸多官员的窃窃私语。京畿西军三大营七千人马的调动,便是唐铁霜亲自负责敲定的,现在年轻藩王大摇大摆入了京城,安西将军赵桂和胡骑校尉尉迟长恭的人马,一起沦为保驾护航的滑稽人物,别说唐铁霜注定会迅速成为官场笑柄,整座兵部也都跟着丢人现眼,完全可以想象明日早朝各部官员的异样眼神了。 至于凉莽战事的真实情况,右侍郎唐铁霜不开口,其他人就不敢触霉头地妄自议论,涉及军机要事,在公开场合,还是乖乖修炼闭口禅微妙。 在一名武选清吏司主事的带领下,兵部大堂出现几张陌生面孔,个个龙骧虎步,哪怕踏足兵部重地也毫无不适。 有冷面阎王绰号的唐铁霜破天荒露出笑脸,起身后大步走向那几人,根本无需那名下官介绍,一拳重重砸在其中一名魁梧男子的胸膛,大笑道:“老董,你们这帮家伙,要不来就一个都不来,要来就干脆凑一堆,约好了的?” 那几人没有身穿官服,被右侍郎称呼老董的中年男人撇了撇嘴,“知道你是穷鬼命,要是一个一个来找你,你请得起酒喝?” 董姓男子身边的一个粗壮汉子玩笑道:“侍郎大人,你们这兵部衙门可真难进啊,跟防贼似的……” 唐铁霜瞪了口无遮拦的家伙一眼,随即笑道:“出去说,带你们四处逛逛。” 满屋子官员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听说兵部有调令要从两辽边军中提拔入京为官啊。 车驾司员外郎孔镇戎不在兵部大堂屋内做事,只是恰好来找郎中禀报一份军务,看到这一幕后,仅是有些诧异,也未深思,等着唐侍郎带人离开后,才走出大堂。 突然被人喊住,孔镇戎停步转头望去,竟是刚刚从武选清吏司主事升任员外郎的高亭树,两人从无交集,孔镇戎不知这个在京城名气比许多侍郎还要大的同龄人有什么事情,淡然问道:“高大人,有事?” 气宇轩昂的高亭树微笑道:“听说孔兄喜好收集兵书,恰好前不久我无意间捡漏到一部奉版《虎钤经》,坦白说,若是忍痛割爱送给孔兄,还真不舍,但是孔兄取走借读个一年半载,我还是乐意之极的。” 如果是刚离开北凉入京那个时候,孔镇戎二话不说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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