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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章

品文臣走出队列,手捧玉笏低头沉声道:“微臣斗胆询问陛下,为何陛下要赐死宋大人?!又问,宋大人死罪为何?” 在近乎无礼的两问之后,这名跟宋阀数代皆有姻亲关系的大臣干脆就抬起头,盯着皇帝陛下的脸庞,继续问道:“微臣最后还有一问,先帝曾对宋家赐下丹书铁券,公开许诺宋家世世代代可与大楚姜氏共享天下!” 在这名大臣的公然抗旨后,朝堂上几乎所有官员都开始使劲点头,愤慨神色溢于言表。 他向前踏出一步,根本不管自己刚刚才说过“最后一问”,很快就有第四问,大义凛然道:“敢问陛下,难道陛下不是出身我大楚姜氏?否则怎敢违背先帝?!如果微臣没有记错,凭借那道丹书铁券,宋家子弟能够免死四次之多!”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留心中书令孙希济是睁眼还是闭眼了。 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干枯双手抓住椅沿,呼吸困难。 大楚皇帝姜姒没有丝毫慌张,似笑非笑,“先帝钦赐的丹书铁券?朕当然记得,但是你们大概都不记得了,太祖曾言只要犯下谋逆大罪,一概处死!” 那名大臣错愕片刻后,竟是哈哈大笑,环顾四周,疯癫一般,“可笑可笑,大楚三百二十年悠长国祚,从无获赐丹书铁券而处死的臣子,不曾想我辈何其幸运,侥幸遇见了如此大开先河的皇帝陛下!” 只见这位以风度儒雅著称于世的翰林学士,突然高高抬起那块玉笏,狠狠砸在大殿地面上,顿时摔得粉碎。 其声如龙凤哀鸣。 吓得几乎所有人一颤的翰林学士朗声道:“这般臣子,不做也罢!” 然后就在他转身离开大殿的时候,已是灯尽油枯之年的老太师孙希济一拍椅沿,高声怒喝道:“成何体统!李长吉,就算你要挂印辞官,也应该等到朝会结束才可离开大殿,否则你就自己直奔诏狱大牢!不用刑部审问!” 翰林学士愣在当场,重重冷哼一声,虽然怡然不惧,但终究还是没有走出大殿,而是大摇大摆地走回朝臣班列。 有了李长吉做出头鸟,素来信奉袖里藏刀但务必面子上一团和气的文武百官,只觉得各自的腰杆子直了几分。那个年轻女子皇帝莫名其妙的丧心病狂,也开始有点像个自娱自乐的笑话。 对啊,满朝文武,背后是那么多不管天下王朝兴衰都春风吹又生的豪阀世族,只要咱们同气连枝,难道当真怕你一个没有了曹长卿撑腰的年轻女子?而且看情形,老太师对她的疯狂举措,只是在隐忍,并非支持。 姜姒瞥了眼那个如同沙场百胜将军的翰林院学士,冷笑道:“李长吉,朕听说你自称古今文章,你都不用看,只在鼻端定优劣?” 就在李长吉恼羞成怒要出生辩驳的时候,有一位原本对李长吉最是腹诽质疑的同辈文坛清流名士,门下省右散骑常侍程文羽出人意料地走出班列,连玉笏也不再捧起,单手拎着,笑道:“李大人的诗文,我大楚士林虽不是全无异议,但陛下可曾知晓就连离阳的宋家老夫子,也曾亲口评点为‘行文如沙场猛将点兵,鏖战不休,亦如酷吏办案,推勘到底,从严而不从宽,虽稍有偏颇中正之义,却足可谓极有劲道!’陛下,李大人为官治政的本事高低且不去说,可这文章嘛……” 程文羽虽然没有说出最后半句,但是言下之意已经很清楚,李长吉的学识文章,绝不是你姜姒可以评头论足的。 更耐人寻味的不在于这点读书人司空见惯的冷嘲热讽,当然了,一位庙堂臣子直面君王并且对其冷嘲热讽,历史上肯定不乏铁骨铮铮之人,但肯定不多,程文羽此番壮举,还是十分值得称道称道的,也许以后就要流芳千古了,被后代史官大书特书。除此之外,其实真正可以咀嚼的是程文羽为文坛死对头的仗义执言,这说明且不说其他官员,最不济依附宋家那刻参天大树的李长吉已经不再是孤军奋战,程文羽身后的两大世族,都被他强行拉上了宋家那艘本该已经沉入广陵江的大船,这可不是什么锦上添花,而是无比结实的帮着暗室点灯啊。 随着程文羽的出列,有不少屁股不干净而担惊受怕的官员,嘴角泛起了会心笑意。 很快就有后排官员跟着出列,只不过既没有李长吉的豪气干云,也没有程文羽的高风亮节,他只是战战兢兢地跟皇帝陛下建言,宋家毕竟是大楚三百年砥柱,两国大战如火如荼,此时问罪宋家,会冷了前线将士的心。 姜姒无动于衷。 孙希济转头望向这位年轻皇帝,有痛惜有祈求。 痛惜的是她不该对大楚这个重症病人,突然下如此猛药。祈求的是希望她能够不要意气用事,一国之君,治理朝政,可以绵里藏针手腕阴柔,可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以故意培植朝中党争以求平衡,甚至可以私下觉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句狗屁不通的话,但唯独不能让自己成为的真正“孤家寡人”,不可以成为满朝文武的公敌,毕竟洪水滔天之际,同舟共济之人,恰恰就是朝堂上的那些黄紫公卿,若是你坐龙椅之人,到头来竟是身陷“舟中之人皆敌国”的境地,那就真要改朝换代了啊! 孙希济嘴唇颤抖,老人已经无力高声说法,只能用好似喃喃自语的低微声音重复道:“陛下三思,陛下三思啊……” 姜姒面无表情道:“哦?那个晚节不保的宋家老夫子这么说过?朕没听说过,朕只听曹长卿说你李长吉只有满纸匠气,半斤几两的才子气清逸气皆是欠奉。” 李长吉和程文羽这两位在大楚士林呼风唤雨的文豪,几乎同时如遭雷击,不知如何作答。 曹长卿。 他始终是大楚地位最超然的那个人,从他奉旨入宫成为棋待诏的时候起,就是西楚最得意之人了,李密在棋盘上输给了他,叶白夔笑称我大楚沙场有你便可无我,被誉为无所不知的杂学宗师汤嘉禾,更是对人说我有不知事便问曹长卿。 大楚山河完整之际,是如此。大楚成为西楚之后,更是如此。 突然,豪阀出身的大楚京城禁军副将宋景德,好像自言自语,他不轻不重说了一句。 “危难之际,敢问曹长卿何在?” 无人注意的孙希济听到这句话后,颓然靠在椅背上,老人闭上眼睛,气息细微。 满朝文武,那些公卿重臣俱是冷笑不止,那些位置靠后的官员则噤若寒蝉。 姜姒欲言又止,她满腔怒火却无法说。 她突然走下龙椅,走到那张椅子前,蹲下身,轻轻握住老人连颤抖都那般无力的干枯手掌。 孙希济已经说不出话,竭力睁开眼睛,眼神只有一个长辈看待家中晚辈的怜惜和慈祥。 她想要说话。 想要说一声对不起。 但是老人用尽最后的精气神,微微摇头。 老人似乎是想笑着跟她说,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不要愧疚,不用愧疚。 在昔年曾是中原正统的大楚王朝,这个缓缓闭眼的老人,二十岁视便志得意满,功过荣辱六十年,一切已无言。 老人闭眼后,那只长满老人斑而无肉的干枯手掌,好像推了一下这位女子皇帝,好像想要把她推出去,推出这座乌烟瘴气的庙堂,推出很远,远到那个西北塞外。 满朝文武,看到这幕后,一个个心思复杂。 有一声轻轻的咳嗽,轻轻地在所有人头顶响起。 除了猛然起身抬头的皇帝姜姒,所有人都没有察觉。 她看到一个原本躺在大梁上睡觉的年轻男人,坐起身后,对她笑。 本来哪怕是舟中之人皆敌国,她也觉得不怎么委屈,她也不怕他们图穷匕见,但是不知为何,看到他后,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她知道自己不讲理,其实从来都是她比他不讲理很多很多。 可她就是想在他面前,让他知道她很委屈。 她喜欢他,所以她才不要跟他讲理。 他喜欢她,所以他必须要跟她讲理。 这样的道理,没有道理可讲。 她流着泪,但是又涨红了脸,有些羞涩,低下头还不够,还要转过头,不敢看他。 下一刻,所有人同时呆若木鸡。 不是因为皇帝陛下的古怪举动。 而是一个腰佩战刀的年轻人从头顶飘落在了大楚皇帝的身边,他一只手温柔地放在她的脑袋上,一只手轻轻按住刀柄,面对他们所有人,面对大殿内外的大楚文武百官,笑着说道:“曹长卿不在,我徐凤年在。” 第866章 大殿之上,针落有声。 中书省平章政事唐师,在孙希济合眼辞世后,他就属于大楚庙堂上资历最老的官员了,这位老者一直在先前那场闹剧中选择袖手旁观,槐阴唐氏并非春秋十大豪阀之一,兴起于大楚开国,鼎盛于大楚鼎盛之时,衰落于大楚末年,可以说槐阴唐氏才是真正与大楚姜氏共富贵同患难的家族,大楚覆灭后,唐家无一人进入离阳官场,西楚复国后,唐家又是第一拨响应曹长卿的家族之一。虽然唐师和孙希济的政见不合属于路人皆知,但属于真正的君子之争,各有结党,从无倾轧。唐师恐怕是朝堂上最早注意到孙希济灯火将熄的官员,那个时候,唐师没有丝毫快意,倒像是有个吵架了一辈子却没有打过架的恶邻,突然有天搬家走了,反而有些寂寞。 老人没有去看皇帝陛下,死死盯着那个传说中的年轻藩王,坦然问道:“北凉王没有在昨日离开我大楚京城?今日大驾光临,是为杀人而来,搏取平叛首功?” 不等徐凤年答话,老人抬臂用玉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若是如此,不妨从我唐师杀起。大楚中书省平章政事,从一品,想必我这颗脑袋还有些分量吧。” 很快就有武臣大步踏出,正是先前那个说出“敢问曹长卿何在”的魁梧男子,朗声笑道:“世人都说北凉王武功绝顶,那么大楚武将中就从我赵云颢杀起!希望北凉王不要嫌弃我这个大楚镇南将军,官身不够显赫!” 大楚可亡国,可亡于离阳大军。唯独不能再亡于徐家之手! 徐凤年那只按在姜泥脑袋上的手微微加重力道,示意她没有出声说话,看了眼一前一后的一文一武,然后挑起视线望向更远方,笑眯眯道:“好的,唐师,赵云颢,你们两个本王记下了。稍等片刻,两个太少了,本王要杀就一起杀,那么现在还有谁愿意把脑袋让出来,做那待客之礼?一起站出来便是,先前赵将军说得对,曹长卿不在京城,所以还真想不出谁能阻挡本王想杀之人。吏部尚书顾鞅,翰林学士李长吉,门下省右散骑常侍程文羽,礼部侍郎苏阳,你们几个怎么不站出来?还是说你们找好了门路,舍不得死了?如果本王没有记错,你们所在的几个家族,早年在西垒壁战役后,都是有人殉国的。” 四人中,只有年迈的顾鞅默然走出,走到唐师身边。其余三人,都没有挪步,尤其是程文羽和李长吉两大当世文豪,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随着顾老尚书的毅然赴死,逐渐有文武官员从左右班列走到中间位置,而立之年,不惑之年,耳顺之年,古稀之年,皆有。 大殿内五十余名被老百姓喜欢誉为位列中枢的达官显贵,大楚的国之栋梁,到最后竟然有半数都选择了做必死无疑的骨鲠忠臣。而其余半数,自然便是疾风劲草之外的墙头草了。 壮烈的愚蠢,聪明的卑微。 在这一刻,泾渭分明。 姜泥撇过脑袋,不再让他把手搁在自己头上。 徐凤年没有跟她斤斤计较,也好像完全没有要在大殿暴起杀人的念头,笑道:“我北凉铁骑南下广陵道,到底是不是靖难平叛,就在各位的态度了。你们的皇帝陛下正在前线御驾亲征,现在站在本王身边的这个,不过是离家出走的傻闺女,只要你们愿意退一步,本王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西垒壁战场那位西楚皇帝可以继续在鼓舞军心,你们这帮文武大臣可以继续指点江山,或是各谋生路。如何?如果有一人不愿意退回原位,那本王今天就当真要大开杀戒,把你们的脑袋全部丢给吴重轩或是许拱了。至于信不信,随你们,我给你们一炷香权衡利弊,不,只有半炷香。” 说到一炷香的时候,徐凤年有意无意瞥了眼大殿以外的那条漫长御道,不知为何改口为半炷香。 徐凤年按刀的拇指缓缓推刀出鞘寸余,那一小截亮光尤为刺眼。 徐凤年继续说道:“大楚有没有姜泥不重要,反正只要有一个在西线上‘天子守国门’的姜姒就够了。对不对?” 徐凤年看着那个手无玉笏的翰林学士李长吉,加重语气,“李大学士,对不对?!” 再无先前风骨的李长吉小鸡啄米点头道:“对对对!王爷说得在理。” 大殿之上,开始有某些没有走出班列的臣子向同僚使眼色,开始有人向世交或是亲家轻声劝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开始有人偷偷小跑过去,试图把站在大殿中央的官员拉扯回去。 与此同时,有人视而不见,有人置若罔闻,有人干脆就怒斥,只有寥寥无几的官员满脸羞愧地返回两侧位置。 看到这一幕,神色如常的徐凤年其实百感交集。 曾经的大楚,即中原的脊梁! 故而大楚亡国,即中原陆沉。 可想而知,当年那场荡气回肠的西垒壁战役,是何等惨烈。 当有人发现徐凤年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终于有个人心神崩溃,早已暗中串通离阳军方的礼部侍郎苏阳突然打了个哆嗦,突然开窍一般,快步走到仅在平章政事唐师身后的位置,对徐凤年谄媚笑道:“王爷,我就是西楚礼部的苏阳,不知王爷的那支边关铁骑何时能够到达这西楚京城外头?” 与其被一群傻子拉着陪葬,他苏阳还不如两害相权取其轻,虽说依附北凉在以后肯定吃不了兜着走,远远比不上直接跟那位离阳大将搭上线,但是总好过马上就见不着大殿外头的太阳吧。 大楚的礼部侍郎,一口一个“西楚”。 徐凤年啧啧道:“看来苏侍郎官职不算太高,但却是这栋大屋子里头最聪明的人啊。只当个侍郎实在太可惜了,如果本王是离阳皇帝,怎么都该让苏大人当个执掌朝廷文脉的礼部尚书。” 满头汗水的苏阳能够做到侍郎,毕竟不是真的蠢到无药可救,岂会听不出年轻藩王话语中的调侃,悻悻然道:“王爷过奖,过奖了。” 徐凤年撇开拇指,那截出鞘凉刀迅速归鞘。 苏阳顿时窃喜。 徐凤年转头凝视着姜泥,柔声打趣道:“昨天没有非要你立即离开京城,是怕你一时想不开,脑袋瓜子拧不过来,今天不一样了,如果还没想明白,那就只好把你打晕然后扛走。” 她眨了眨眼睛,睫毛微微颤抖。 徐凤年没有转头,伸手随意指了指那些文武官员,“有唐师顾鞅赵云颢这些人,说明你这趟西楚之行,并没有白来。但是同样还有苏阳李长吉程文羽这些人,说明你没有留在西楚等死的意义。你就是个笨丫头,别当了几天女皇帝就真把自己当皇帝,大楚臣民在当今西楚,就像我昨日跟你所说,他们不是没有选择,绝大多数人都不是必死之人,现在他们的处境,是愿死者可死,愿活者能活。那么现在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跟我走?” 她下意识就要转身,遇到事情,反正先躲起来再说! 结果被他伸出双手按住她的肩膀,气笑道:“还躲?!” 徐凤年凝视着她,突然放低声音悄悄道:“这次真不是吓唬你,如果再不走,我会有麻烦,而且不小。” 她脸色剧变,说了句等我一下,然后她就跑向大殿侧门,不过她突然转头,对他灿烂一笑。 两个小酒窝。 几乎同时,徐凤年双袖一挥,大殿上所有官员只觉得大风扑面,纷纷后退以袖遮面。 所以他们也就无法目睹那幅倾国倾城的动人风景了。 徐凤年对那个双手提着龙袍跑路的背影说道:“如果只是过河卒的话,拿不拿都无所谓,我随手就能带走。” 她头也不转,干脆利落地撂下两个字,“铜钱!” 徐凤年哭笑不得,提醒道:“我去在皇城门口等你。除了铜钱,别忘了顺便把大凉龙雀驭回,说不定用得着。” 说完这句话后,徐凤年一步掠出大殿,直接在皇城门外停下身形。 司礼监掌印太监愣了一下,匆忙跟上,试图追上皇帝陛下的脚步。 如果接下来运气不好的话,如果真要有一场生死相向,那么他就会在她赶到自己身边之前,跟那个对手分出生死。 其凶险程度,也许不亚于当初他面对人猫韩生宣。 御道之上的拦阻之人,正是昨夜城头还算相谈甚欢的澹台平静。 在洪洗象和谢观应相继放弃或者失去资格后,无形中她就成了一个当今最有资格替天行道的人间人物。 昨夜这位人间硕果仅存的练气士宗师,她云淡风轻说出口的所谓“宵夜”,正是西楚的气运! 原本西楚京城仅剩的气数,依旧可以将一位跻身陆地神仙境界的武道大宗师“拒之门外”,但其实也只能阻挡一人而已。 徐凤年之所以能够从京城南门一路杀入皇宫,作为西楚气数之主的皇帝姜泥,她的存在至关重要,准确说来正是姜泥本心的犹豫不决,造就了徐凤年的“闲庭信步”,可要说换成是对西楚对姜姒心怀敌意之人,哪怕是拓拔菩萨或是邓太阿,那么他们进入皇城不难,像徐凤年那样杀死两名守城人也能办到,但是再去对上姜泥的满湖十万剑,多半就是姜泥胜算更大了。这种妙不可言的天时之利,不入天象便不知其玄。 徐凤年原本觉得自己的运气再差,也不至于让澹台平静现在就跟自己撕破脸皮。 但是。 徐凤年抬头看了眼天上,又看了眼远处的人间。 眼神恍惚。 刹那间天地倒转。 不是谪仙人,而是真正的无数天上人在人世间。 徐凤年闭上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 一步跨出,便是阴阳之隔,天地之别。徐凤年的身影如同走入一道水帘,凭空消失不见。 而那座太极殿之上,气氛凝重。 等到那个年轻藩王离开,满朝文武一时间都有些懵,先是得到皇帝陛下授意的掌印太监,让人小心翼翼将孙希济的遗体小心搬出去,到头来竟然只有平章政事唐师默然跟随,如同为人抬棺一般。其余大臣都留在大殿没有挪步,李长吉和程文羽不约而同低声骂了声北凉蛮子,不知不觉成为目光焦点的礼部侍郎苏阳倒是泰然处之,哪怕将军赵云颢怒声斥责他全无楚臣风骨,苏阳只是冷笑不止,中书省和门下省都已经群龙无首,执掌六部的曹长卿更是不知所踪,这使得吏部尚书顾鞅一跃成为大殿上分量最重的官员,顾鞅看着一派乱糟糟的场景,虽然自己心如乱麻,这位大楚天官仍是沉声道:“今日之事,还请各位退朝之后闭紧嘴巴,决不可说起陛下离京一事,记住,陛下依旧身处西垒壁前线战场,陛下是在为我大楚御驾亲征,若是万一有人管不住嘴巴,本官定会竭尽全力,不惜冒着党同伐异的骂声,也要严惩不贷!勿谓言之不预!” 与顾鞅派系分属不同阵营的镇南将军赵云颢阴沉道:“这一次,本将愿做顾大人门下走狗!” 户部尚书是个古稀之年的老好人,曾是大楚前朝公认的捣糨糊高手,这一次也破天荒坚定表态道:“诸位!听我一言,危难之际应当同舟共济,可莫要行误人且自误的凿船之举啊。大楚病入膏肓矣,我辈慎言慎行啊。” 顾鞅突然盯住苏阳,“苏侍郎以为如何?” 苏阳笑眯眯道:“若是别人说这种话,我苏阳听过就算了,可既然是顾尚书,就不同了。” 言下之意,是我苏阳已经快要上岸找到下家了,一般人拦阻我浑水摸鱼,我苏阳鸟也不鸟他,可既然是你这位同样跟离阳朝廷眉来眼去的吏部尚书,那咱们就都悠着点,既然大伙儿都是要卖身离阳赵室的,现在就别各自杀价,以免双方好好的玉石价格给作践成了白菜价格,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离阳。顾鞅点了点头,苏阳敏锐捕捉到尚书大人眼中的那抹鄙夷,侍郎大人心中冷笑,说到底,你我都是卖身的青楼女子,你顾家不过就是价格高些,我苏阳不过就是今天在大殿上比你少了几两文人骨气,可你顾大人五十步笑百步,也不嫌丢人? 西楚庙堂唯一一个目前身处京城的大将军,骠骑将军陈昆山沉声道:“从现在这一刻起,满城戒严,只准入城不许出城!” 这一句话只是让人略微惊讶,但是下一句话就让某些人脸色发白了,“若是被我京城禁军和谍子,发现谁家有信鸽飞起,那就以叛国罪论处!满门斩立决!” 殿外。 一位身穿蟒袍的宫中太监背着裹在绸锻里的尸体,快步走向宫外的马车。 槐阴唐家的家主,大楚的从一品平章政事,唐师跟在身后,凄然低声道:“孙希济,世人皆言人须往高处走,你为何偏偏要从离阳庙堂来到这座庙堂。” 唐师老泪纵横,突然加快几步,对那名太监喊道:“我来背!” 蟒袍太监满脸惊讶看着年迈老人,唐师凄然笑道:“老人背死人,慢一些又何妨?” 唐师背起孙希济,缓缓前行。 满城春风里,一个名叫孙希济的昔年大楚风流人,在一个叫唐师的老人后背上,无声无息,落叶归根。 ———— 朝会缓缓散去,众人头顶,一抹璀璨剑光升起起于皇宫大内,落在皇城大门外。 踩在剑上的姜泥茫然四顾,怎么突然就找不到他了?而且一点气机都感受不到。 她尽量让自己静下心,闭上眼睛,满湖剑瞬间掠起飞向京城四方。 十万飞剑恰如一朵巨大莲花绽放于广陵道。 姜泥开始试图凭借世间剑意与天地相通,以此来断定徐凤年的大致行踪。 她心头默默起念,一定要等我。 她突然睁开眼睛,有震惊,有疑惑,有惶恐,有惊惧。 剑心自明,告诉她徐凤年其实就在附近。 她开始驾驭数千飞剑掠回皇城。 然后她发现有数剑妨碍剑心,好像在绕路而行。 她御剑而去,悬停在空中,抬起头。 若是有澹台平静这般大神通的练气士宗师一旁观看,就能够发现有一条雄踞京城的巨大白龙,口吐龙珠。 而那颗龙珠已经快要支离破碎。 第867章 先前徐凤年在殿内大梁上打瞌睡的时候,身材异常高大的白衣女子身处京城闹市,照理说应该尤为引人瞩目。 但事实上除了几道斜眼和冷眼,根本就没有正眼看她。 她很茫然。 如果说北派练气士都是离阳王朝的依附,是一拨极为另类的扶龙之臣,那么南海观音宗的练气士显然就要纯粹许多,悄然行走天地间,真正如同餐霞饮露的仙人,作为观音宗的宗主,貌似三十岁妇人的澹台平静已是百岁高龄,否则吃剑老祖隋斜谷也不至于对她念念不忘了大半辈子。澹台平静当然是出世人,举宗北迁从南海进入北凉,当时摆在台面上的理由是凉莽大战在即,需要练气士为不计其数的天地游魂“搭桥过河”,也等于为自身修善积攒功德,徐凤年当时虽然有些怀疑,但毕竟就战力而言,在北凉地盘上,无论是澹台平静自身修为,还是整个观音宗的实力,都折腾不起太大浪花,也就听之任之,北凉道对这拨白衣仙师开门纳客。但是徐凤年没有真的就此不闻不问,要知道当时卖炭妞那幅陆地吵仙图之上,位列榜首的人物是谢观应,而他徐凤年紧随其后!现在谢观应已是丧家之犬,至今还在被邓太阿追杀不休,那么徐凤年放眼天下,真正需要忌惮的对手,澹台平静已是他心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在昨夜西楚京城的城头重逢之前,徐凤年一直以为澹台平静即便想要替天行道,也应该在曹长卿身死之后,但是没有想到哪怕曹长卿依然在世,她就已经可以吸纳西楚残留气数,这也就罢了,今天在姜泥决心离开广陵道之后,她干脆就是以鲸吞之势疯狂吸收大楚姜氏的气数。 徐凤年一步走出,离开了皇城大门附近,然后一步走到了一处看似平平常常的闹市,各色铺子各种摊子,顺着街道绵延开去,市井百姓,游人如织,鱼龙混杂,低处有黄狗趴卧打盹,高处有鸟雀绕屋檐,一派盛世之中的祥和。 烈日当空,徐凤年站在街这一头,白衣女子站在街那一头。 以徐凤年如今堪称恐怖的眼力竟然也无法看清她的面容,模模糊糊,只能看到她站在闹市中,茕茕孑立。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一步跨出。 瞬间万籁寂静,但是刹那间后,重归喧闹。 有两位布衣老者一左一右跟徐凤年擦肩而过,皆似有呢喃,“太白才气过高,露才扬己过盛,失了平和心,惜哉惜哉。” “杜老儿你亡国后入蜀,便无才子气,只剩下一身老憨气,莫要来贬我!” 徐凤年心头一震,没有转头去看那两位老者。 眼角余光看到左手数位摊贩,有人卖玉石有人卖书画有人卖钗子,吆喝声四起。 有人捧起起印章模样的玉石,“吾有三玺,分别刻有小篆‘天命姜氏’、‘“范围天地,幽赞神明’和‘表正万方’,谁要啦?吾今日仅以五两三钱卖之。” 很快就有同行朗声笑骂道:“二十年前就不值钱的玩意儿,糊弄谁呢,三钱都贵了!” 有人双手摊开,胸前的双手之间,恍恍惚惚,飘飘渺渺,如同铺开一幅画卷,如有山岳屹立如有江河流转,“这幅《大奉江山图》,只需两钱便可取走。” 又有持笔人随手一挥,笑眯眯望向徐凤年,懒洋洋道:“只要一钱,我吴姑苏便赠送五百字。” 徐凤年视线中,卖字人手中那只样式普通老旧的毛笔,四周有两株铁树盘绕。 很快就有另外一位持笔人笑道:“一钱五百字是公道价了,不过客官要不要顺便看看我韩松山手中的这支笔?一钱五,足以写出二十年斐然文采,记得早年有位江家小儿曾经从我这里买去一支。” 吴姑苏,北汉书圣。韩松山,南唐时期享誉天下的文豪。 徐凤年没有答话,继续前行。 路边有两人坐在小板凳上,在下棋,并无棋盘,也无棋子,但是两人身前,依稀有叮咚声马蹄声江水声。 有一人愤然道:“李三皇,如此心不在焉,如何能与我手谈,当真不要那座洞天福地了?罢了罢了,无趣之极!我也不趁人之危,且先封盘百年。” 对面那人喟然叹息,满脸痛苦,转头望向徐凤年,眼神复杂。 徐凤年依然无动于衷。 大楚国师李密,字三皇! 有人背三尺剑气,迎面走来。 是剑气而非剑。 他瞥了眼没有停步的徐凤年,犹豫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让步,喋喋不休道:“李淳罡那小儿咋的就不来,否则定要领教领教他的两袖青蛇……哼,有蛟龙处斩蛟龙,也值得吹嘘?有啥稀奇的,老夫在世之时,蛟龙多如牛毛……只是不知邓太阿那晚生又是何种境遇……若不是沾碰生人就要倒霉,老夫怎么会让道,晦气,真是晦气……上次是谁来着,吕来什么来着?此人倒是当真了得,佩服佩服……” 徐凤年步步前行,脸色如常。 这条街上,没有谁是在装神弄鬼。 这才真正可怕之处。 好龙之人若是见真龙于雷霆中绕梁而现,降妖伏魔的道士若真是见到了魑魅魍魉狰狞扑来?当如何自处? 随着徐凤年的缓缓前行,开始有谩骂声。 “大秦暴戾,残害生灵!为何能窃踞高位?!” 但是此话一出,很快就有人低声阻止,“真君且慎言!凡间世人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辈其实又有何异……” “短短两百年春秋,文脉受损何其严重,三百后中原便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赵徐两家皆是罪魁祸首!” “也亏得此处不是那几处,否则你早就神形俱灭!” “此子岂敢背弃天道在先,更与那武当道人联手断绝天地联系在后?!” “龙虎山当兴,武当山当败!当初那大胆吕洞玄转身走入凡间之时,就该让武当山香火断绝!” 众人漫骂声中,黄雀鸣叫如凤凰,土狗咆哮如蟒蛟。 徐凤年凝神屏气,尽量不让自己的絮乱气机散落丝毫,因此他走得每一步都极其艰难痛苦。 如孱弱稚童独自行走于峡谷,有阵阵罡风刮过。 徐凤年嘴角泛起冷笑,想要以此削减我北凉气数? 所谓的几两几钱,应该也就是你们天上仙人独有的“铜钱银两”吧,大概跟凡间给人称骨算命有些相似,若是我今日守不住诱惑选择停步购买,我徐家和北凉的家底肯定就会一穷二白了。 当徐凤年走到街道中段,终于有两人对他流露出善意的笑容,一僧一道,盘腿而坐,隔着街道相对而坐,不同于摊贩行人,两位都坐在台阶上,都像隐约坐在莲台上,他们虽非徐凤年认识的熟人,但都对他笑着点了点头,一人慈悲,一人自然。 徐凤年也分别点头致意还礼。 有怒喝声响起,是对那个老僧,“老秃驴,胆敢坏我中原气运!竟然还敢来我东方……” 老僧笑而不言,消散不见。 有三名披甲军士模样的人物,巡视街道的时候看到徐凤年后,虽说犹豫了片刻,但仍是毕恭毕敬地让出道路。 街道那边尽头,澹台平静始终站在原地。 徐凤年终于发现她满脸挣扎痛苦的表情,眼眸缓缓趋于银色,愈发冰冷无情,心口处有刺眼光芒绽放,如明月悬挂沧海。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 看破有尽身躯,体悟无怀境界,一轮心月大放光明。 这是道教生僻古籍上记载的证道迹象之一。 记得呵呵姑娘跟他说过,黄三甲临终前曾经说过,自从天地间有史以来,这一千年是佛道飞升占便宜,等到将来有个读书人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一说后,儒家成圣也会轻松许多,就像有了条终南捷径,就像佛门的立地成佛,能够一步登天,但代价就是潜移默化的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大愚蠢之事,是“大日已落西山,明月不起沧海”的大悲哀。 徐凤年怒斥道:“澹台平静,见过这般滑稽光景,还不醒悟?!这天上与我们人间何异?!为何继吕洞玄之后,高树露刘松涛李淳罡这些人都不愿意飞升?!” 徐凤年此话一出,很奇怪,先前还是一片谩骂的喧闹街道竟是瞬间死寂无声,随后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句训斥诸如“大胆凡夫俗子”“大逆不道”。 徐凤年环顾四周,冷笑道:“什么谪仙人出身,什么应运而生,到头来回到你们这里,还不是讲究一个按资排辈?去凡间走一遭,我猜就是两种情况,运气不好的,就等同于人间的贬谪偏僻地方吧?那么运气好的,就是将种子弟去沙场捞取战功?所谓的仙人垂钓人间气数,与人间商贾做买卖积攒铜钱有两样吗?当然,我猜仙人逍遥还是逍遥的,别有洞天福地做府邸嘛,长生不死看那人间热闹嘛,做成了位列仙班的真正‘人上人’,大多是一劳永逸的,只不过我很好奇,在人间对天道大有功勋之人,在这里会不会也有功无可封的情况?这里会不会也有官场上的明升暗贬之事?会不会有狐假虎威的仙人?” 一时间,无人回答。 徐凤年的身体开始摇晃,如同天上大风中的一株无根浮萍。 一个不轻不重但极具威严的嗓音响起,嗓音偏向女子,来自南方。 徐凤年转头看到她坐在屋顶,凤冠霞帔,庄严而辉煌,她肩头上站着一头赤红小雀,嘴里叼着一条通体雪白的小……蛟龙。 随着她的露面,很快整条街道都剧烈颤抖了一下,震动愈演愈烈,没有停歇的迹象,动静源于一座高楼处。 但是徐凤年完全看不清楚那栋楼的光景,哪怕明明窗口打开,明明知道有人出现在那里。 在天翻地覆一般的剧烈晃动之后,瞬间平静安稳下来。 有个身穿正黄龙袍的中年人站在澹台平静身侧,背后呈现出旭日东升的壮阔景象。 徐凤年一路走来,落在眼中人物的相貌衣衫都寻常至极,只有此人和那女子迥异于寻常人。 龙袍中年人,应该就是那个牵扯徐凤年进入这座天上人间的罪魁祸首。 但是他看着徐凤年微笑道:“天上的确有你所说诸多不堪事,只是天上风景万千,绝非你这具凡夫俗子的身躯,能够凭借这短短一街景象便一叶知天下秋。天道循环,更非你所认知的那般市侩。等到你重归……” 徐凤年想要张嘴骂出放屁两个字,但竟然此时此地张嘴说话都不行。 只不过一个喝声突兀在北方响起,道出了徐凤年的心声。 “住嘴!” 中年人一笑置之,似乎有些无奈。 楼顶女子抿嘴一笑。 她打趣道:“你这个北方佬,街上这孩子都不乐意认祖归宗了,你还替他说话?护犊子也真是够厉害的了。徐骁一事,你可以是已经犯了众怒的……” 那个浑厚嗓音在不知几千几万里外清晰传来,讥讽道:“臭娘们乖乖生你的娃去,从老子的大秦那会儿就怀胎了,到现在也没落地,你也不嫌丢人!” 徐凤年听到这句话后,只觉得大快人心。 不愧是“我”的真身啊。 她站起身,愤怒道:“你这北方佬,人间有礼乐崩坏,你真当天道不会因此崩塌?!连那人间的凡夫俗子,也晓得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浅显道理!” 嗓音又起,跋扈至极,“那就崩他娘的蹋好了,到时候老子一人补天!爷们顶天立地,你这种娘们看戏就行,保管你屁事没有!” 她一怒之下,就要坏了规矩地从南到北。 龙袍中年人叹息一声,显然对于这两尊大神的争锋相对已经司空见惯。 咚咚咚!声响如战场擂鼓,由远及近,从北往南。 如此一来,倒是屋顶女子突然平静下来。 神色和煦的中年人眯起眼,也有一丝怒容。 先前引来震动的那栋高楼又是一阵晃动。 然后那位不速之客冷笑道:“是哪个龟孙子说我大秦暴虐?真当自己躲在东方就收拾不了你了?!” 街道上有人突然绽放出满身金光,然后有金光炸裂迹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天花削顶。 龙袍中年人一回袖,街旁那人消失不见,然后抬头怒道:“真武大帝!” 嗓音如雷,在高楼中传出,“不服?要不咱俩脱了这身皮,找个清静地儿干一架?!你要是没底气,喊上那娘们一起!反正你俩眉来眼去也有快一千年了,老子都怀疑她肚子里那……” 就在此时,有人打断这家伙的信口开河,“差不多就行了。三百年后中原动荡十室九空,她也是循理而为,你见不得人间分崩离析是一回事,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从来皆是天道的一部分……” 原先那人冷哼道:“老子可不是见不得一朝一代的兴亡,倒是街上某个家伙,恨不得自己的人间化身,借机获得千秋万代的帝王身份,把整个人间当作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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