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这男人阴险得很,面子上貌似糊弄平整,实则恶人全叫别人做了。 南平不过先认识了措仑,便误以为雪域的男人都是坦荡诚实的,竟因此落了先机。 玛索多有了仰仗,立刻得意起来,斗鸡似的挑衅道:“公主若是不敢比,比不过,便直说!找些零七八碎的借口,胆子比老鼠还小。” 这便是看南平体弱,认定她不会骑马了。 原本热闹的厅中竟也渐渐静下来,雪域大臣之中不乏轻蔑眼神——竟有人连马都不会骑! 南平端起满溢的银盏,仰头饮尽。 辛辣的液体烧得胃生疼,呼吸间滚出团火来。酒意顺着她的血管爬到头上,在额间突突直跳。 “若是公主不愿,倒也不必勉强。” 瓒多等候片刻,终于开了口。虽是解围,终有一丝嘲讽。 南平没回答,突然望向玛索多,淡声道:“谁说不敢比?” 一字一句,斩金碎石。 此话一出,连瓒多的眼里都有了些诧异。 南平两颊滚烫,对那娇蛮王妃续道:“你若输了,别哭就是了。” * 高城山势曲折,通行不便,因此马匹尤为重要。此地人爱马,就连王宫宴厅后面,绕过三两个低矮的殿宇,便是开阔马场。 “这便是我先前所说的北地良驹,定趁公主心意。”瓒多马鞭指向厩中的高头黑马,说道。 那马双目炯炯有神,周身不夹一丝杂毛,紧实的腱子肉在油光水滑的皮毛下耸|动。瓒多许给玛索多的枣红马虽看着精壮,但与这匹黑马相比,相去甚远。 此举倒像是有意偏袒南平。 西赛王妃不知何时悄声走到南平近旁,柔声细语道:“公主可要仔细些,玛索多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比起来凶得很,我都输过她两回呢。” 她纤长的手一下下捋过玛索多要骑的枣红马鬃毛,又感叹道:“这马倒是乖顺听话,怪喜人的。” 南平手持稞麦,站在她身边,凝神欲喂那黑马。黑马颇为桀骜不驯,见着贵主前来,竟把头扭了过去,用力冲撞围栏。想来是才俘获不久,野性未消。 南平心中一凛。 一匹乖顺的驯马对上一匹刚俘获的野马,瓒多好一手有意偏袒。 阿朵不安道:“殿下,这马不认主,可如何是好?” 就连西赛都跟着发起愁来:“要不我去替公主求求情,请王上给您换一匹坐骑?” 南平摇头,扔掉手中的稞麦,拍净了手。 “直接比罢。”她说。 马奴听话,将不安分的黑马牵到空旷地上。 南平换好利落骑装,方才累赘的头饰与华衣去了,单留一抹朱红唇色,反倒更显得天然去雕饰。 她接过缰绳,深吸一口气。一个翻身,干净利落的落到马背上! 黑马忽然察觉背上多了个人,登时一声嘶鸣,高高扬起前蹄,疯狂打起圈来,竭尽全力想把南平抖下身去。 在众人爆发的惊呼声中,南平死死拽住缰绳,将身子贴紧马背。 她身量轻,缰绳牵拉又极紧。那马虽反复奔跃,竟仍旧无可奈何,一时陷入僵持。 有件事旁人若是不问,南平也不欲多说。毕竟按东齐的规矩,这本领算不上是给闺阁中人长脸的。 ——她不仅会骑马,而且骑术精湛。 京中男子盛行马球,德宗沉迷此道。上行下效,马术自然风靡后宫。只是嫔妃公主里或是胆小,或是吃不了颠簸的苦,不过练了几次便罢了,出行大抵都是叫人牵着。唯独南平容貌娇弱,但性子倔,不服输,愣是学成了个中翘楚。 不过即使是她,此时手心也冒出层层冷汗。抖动的缰绳磨破了娇嫩的手掌,激得南平数次差点滑脱开去。 若就此掉下去,一旦被马蹄踩到,非死即伤。 方才饮下的酒在南平体内熊熊燃烧。 旁人在看,她不能输! 南平反手将缰绳在自己掌上再勒一圈,鲜血越发浸出乌色。 黑马不甘嘶鸣,口角几乎被磨具勒出血道子来。它不断地扬起再落下,接着猛地向前一跃! 南平咬牙,忍住剧烈起伏,一手扒住马鞍,一手死扯住缰绳,喉间涌起甜腻的血腥气。 如今比试的是耐心与勇气。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胜者为王! 良久之后,黑马终于耗尽了心气,放弃了。 它悻悻的顿了步子,安静下来。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与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高城之中,能驯服一匹烈马,来得比什么都荣耀。 南平坐直了身子,驾着马往前行了些距离。黑马打着响鼻,乖乖听话。她的心脏因为紧张与喜悦砰砰作响,周身如浸在暖意融融的热水中,几乎觉不出手疼来。 瓒多坐在高位,嘴角微微挑起,眼里多了几分兴致——没想到这朵为了纵横局面而从东齐讨来的娇花,竟然是个刚烈的。 他本以为她规矩多得无趣,便有意调侃消遣。如今看来,倒当真有几分意思。 啪! 这厢玛索多见局势不妙,看得气急。一鞭子抽到跪着的马奴身上,厉声道:“滚开!” 她说罢提起缰绳,娇喝一声,翻身上了枣红马,率先朝场地尽头冲出去! 众人传来不耻的嘘声——玛索多纵是心急,也断不该如此抢先。赛马以诚为重,她这么做,不讲武德。 南平眼见那火红的影子一骑绝尘,方才觉察过来,双脚奋力刺向马腹,紧追直上。 此时积雪未化,附在焦黄的枯草上,看不清地面起伏。玛索多的枣红马虽钉过掌,疾驰之下却也时不时落空打滑。她鞭子甩得愈发狠,抽出山响。 南平胯|下的黑马原就是山中头马,怎肯落于人后。它兴奋的鼻孔大张,有如神助,腿脚张合有力,势不可挡。 就在南平眼瞅就要追上之际,枣红马突然一声惊叫,涎水直流,骤然停步狂跳,发起癫来。 玛索多一个不备,被活生生甩了下去! 疯狂的马匹踩在了女人的腿骨之上,咔嚓一声,断裂清晰可闻。玛索多撕心裂肺的惨叫起来,几乎盖住了马匹的嘶鸣。 南平听见呼喊,急着勒住缰绳。黑马不满意的又跑了段距离,才堪堪停下脚步。 等她调转马头往回看时,才发现侍卫已经蜂拥而上,用刀将枣红马的头砍下。成股的鲜血喷涌而出,殷红了焦黄的土地。 狼狈不堪的玛索多被从死马身下拖了出来,右腿以不自然的角度耷拉着,看样子是骨头被踩得粉碎。 南平茫茫然立在在一片混乱中,心里升起巨大的疑惑:那匹原本乖顺的枣红马,恁的突然发起疯来? 思虑间,东齐的护卫急奔到她眼前。阿朵跑得气喘吁吁,连声问道:“殿下,您没事罢?” 南平点头,跳下马来。身边人依旧不信,须得全头全尾看过一遍,确认没少一根头发才放心。 “您的手伤了!”阿朵叫道。 “无妨,不过小伤而已。”南平这才回过味来,只是她酒意尚在,倒也还没觉得疼痛太过厉害。 自有医者想要上前包扎,却被南平挥退了。她心思还停在可疑之处:“方才那马……” 侍从们虽然畏惧,却各个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谁也没瞧明白发生了什么。 “可能是害了马瘟。”有人猜到。 南平是不信的。得了马瘟,应是困顿几天窒息而亡,哪里会是这个新奇症状? 待她走回出发的地方,才知道热闹大了。 玛索多被抬走医治自不必多说,滴答而下的血迹已经足够触目惊心。宾客个个吓得惊慌失措,西赛王妃因为见不得血,晕了过去,叫人扶回寝殿修养去了。 “公主可还安好?”瓒多面上虽并无波澜,一双浅眸与身上黑裘交相呼应,有莫名阴鹜之感。 如此大宴最后竟然闹成这样,男人心下不喜倒也正常。 南平虽然满心皆是疑惑,面上依旧应道:“我并无大碍……” 再抬首间,心中却猛然一惊,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不让自己神情变化太大。 因为她瞧见瓒多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身着暗纹皮袍的俊美少年。 第9章 马匹果然是被下了毒 那少年看上去竟与措仑长得一模一样。 只不过从猎户衣衫换成了滚金丝鎏纹黑色皮袍,足蹬高靴,一身装扮贵气逼人。 他眼里写满真诚的担忧,紧盯着南平受伤的手,几乎挪不开目光。 南平惊愕的心如擂鼓,只觉口干舌燥。 少年能够如此亲密的站在瓒多近旁,想来极是尊贵。 他是谁? 恰逢此时瓒多开口,打断她的杂思:“公主想必累了,不如早些回去休息,你我择日再见。” 南平确实不欲久留。 一连串变故让她身心俱疲,需得一个人静下,把乱麻似的思绪理顺才好。 南平把心思从那少年身上□□,刚要应声。却见瓒多身旁有乌衣臣官跪地,似是有事要报,于是她不得已收了话头。 臣官在瓒多的授意下附耳过去,切切私语了些什么。男人边听,目光边若有所思的在南平身上徘徊。 这毫不避讳的举动,倒让南平心中隐隐生出些不妙之感。 瓒多挥退了臣官,再开口时果真和先前的说法截然不同:“夕照寺路途遥远,公主今日又受了惊吓。不如在王宫小住几日再走,也与大家熟悉熟悉。” 言罢望向南平,似是在端详她的反应。 ……这里面定是有什么症结。 只是一时不知是哪里出的变故。 此时南平若是偏要回夕照寺,瓒多出于两邦颜面,大抵也不会硬拦。但留在此处,旁人的动静观察的清楚,反倒更安全些。 如同河中暗流,最中心处,往往最是宁静。 也不怪南平思虑繁多。她见惯了东齐后宫内斗,中宫那位与储香宫争宠,连她的宝将军都能作践了去。 初入此地,更少不得步步精心。 须臾,她淡声道:“全凭陛下吩咐。” 瓒多颔首,待要吩咐婢女带她去寝殿。 “不如我送公主过去。”有人主动请缨,竟然是那少年。 瓒多许是注意到了南平错愕的眼神,开了口,“忘了向公主介绍,这就是我那个顽皮的弟弟,措仑。” 他用力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又道:“这孩子是个野性子,我都留不住他,好不容易才跑回来一次。” 南平愣在原地,脑海中一时闪过圣湖边少年的话语。 ——我有个哥哥,是部族里最好的歌者,但是凶得很。 ——我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不想回家。 南平只觉得头皮有如针刺,血在体内鼓胀,酒一下子全醒了。 怪不得初见瓒多,南平便觉得他容貌莫名熟悉,大抵是因为和措仑血缘相通。 如今这两人肩并肩站在一起,着实有几分连相。 只是男人的眉眼中多了狠戾与捉摸不透,而少年的眼中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南平压住心中的轰隆作响,颔首应下,仿佛无事发生。 * 高城王宫殿宇低矮,也少了锦绣宫中的曲折回廊。空旷的场地上时不时扬起些灰土,连带着骨碌的石子,漫无目的地滚动。 “你的手受伤了。”措仑忍不住道,侧脸观察着南平的表情。 他和公主并肩走在前面,身后跟着蔓延不绝的队伍。 “是。”南平简短作答,直视前方。 “流了血,为什么不让人包扎?”少年操起心来。南平掌心的血已经干涸,留下些乌红印子。 “不疼。”依旧短短两个字。 少年又开了几次口,俱是被南平淡淡的推了回来,很明显公主是不打算和他多说什么了。 许是看出主子心境不爽,一众人跟在后面走着,竟连个声也没有。气氛肃杀,一路沉默。 措仑最终停在了在木质毡顶的寝房前,早有奴仆在等候,躬身支起帘帐。 他碰了几次壁,略有些小心翼翼的和南平说:“就是这里了。” “多谢。”南平客气至极,仿佛初次见他一般,说罢便欲转身进去。 “等等。”少年急道,“……我有话和你讲。” 南平果真脚步顿住,回身望向他。 措仑看了看两旁。周围层叠着外人,彼此又是这样的身份,确实不是说话的场合。 “你们退下罢。”南平转脸对随侍道,阿朵率诸人依言走开些距离。 “现在行了么?”公主见四旁无人,便问道。 然而少年半晌没吭声。 南平没了耐心:“不说我就走了。” “别走!”措仑扬声喊她。 见她停下,少年便又说:“你……骂我两句罢。” 这人憋了半天,竟然憋出了这么一句。 公主楞在原地,反应了会子才回道:“为何要骂你?” “南平骂我两句,我们就能和好了。”措仑这一番话虽说得粗糙,态度却是极认真的,“不愿意骂我,就打我两下解解气。”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南平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朴素的道理。 措仑也许搞不清南平的柔肠百结,但他久在山野狩猎,有着敏锐的直觉——南平如此不冷不热,肯定是因为自己先前没说清楚身份,生他的气了。 而他这次的直觉,倒还真猜中了。 南平在起初的猜测弥散后,留下来的便是滚涌的愤怒——自己真心实意拿来当朋友护着、生怕给他添上麻烦的人,竟没和她说实话! 她是理应生气的,恨不得再也不要与这“假猎户、真王弟”产生纠葛才好。 压下的火星子在胸膛里翻滚,只是苛责的话到嘴边,又凝住了。 其实短短几次相处,南平已经感受到措仑的善意。 一点不掺假,好像冰山上刚化下的雪水似的,清亮见底。这点真性情,无关出身,难能可贵。 各人有各人的苦处,各人有各人说不出的隐衷。况且初次见面时,自己不也多有顾忌,没全交代么? 朋友之间,还是应该多些豁达与宽容。 公主想到此,顿了许久,冷淡的面具到底是裂了条缝:“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打瓒多的弟弟。”。 措仑看出她的松动,露出了笑容。 冰河渐消,南平便随口问道:“你不是不想回家么?” 少年却许久没有回答。 公主以为他未听清,便又重复了一遍:“如今又回来作甚?” “为了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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