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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厚重的衣衫明明裹在身上,南平却依旧发起抖来——好像每个词都是活生生的,眼瞅就要从话里蹦出来吃人一样。 她被簇拥着走回来,一路沉默不语,湿漉漉的头发结了冰。 “恁的这么多人?”及到寝房前,阿朵诧异发问。 南平抬头,才发现此处竟人头攒动,火把通明。 竟像是专门等她似的。 留守寝房的玉儿奔了过来,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殿下,他们欺负人,愣是抢了您换下的骑装……” “见过公主。”被扣上“欺负人”帽子的臣官虽行了礼,起身时目光中却俱是志得意满。 公主的目光落在了他手上的袄褂上,这分明是她沐浴前穿的。东齐贵女的贴身衣物叫人抢了去,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此举何意?”她沉声问。 臣官笑笑不答,竟像是吃准了她不敢声张一般。 南平的怒火燃了起来——真当她是个软柿子? “来人,把这不守规矩的贼子给我拿下!” 东齐的侍卫原就憋着火,碍于对方身份,不敢去拦。如今听见主子一声令下,登时围了过来。臣官带的人不过寥寥无几,三下两下的功夫,就叫人按在了地上。 “我奉命是来查案的。”那臣官万万没想到南平会是这么个硬脾气。他的脖子被人掐住,脸埋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土,哀声叫道:“疼,疼!” “我乃德宗掌珠,何人敢羞辱于我?”南平一叠声问,心中怒极,嘴角竟挂了笑,“查什么案?奉谁的命?” 这质问掷地有声,尚未落地,却叫人拾了起来。 “奉了我的命。” 男声传来,好像热刀切在牛油上,登时把凝固的场面化成了水。 南平一惊,把目光从地上挪开。却见火蛇一般的队伍蜿蜒而至,簇拥着当中的贵人不疾不徐走了过来。 瓒多及到近前,两旁东齐的侍卫纷纷跪倒在地,连带着将那臣官松了开去。 “怎么这么热闹?”男人问,浅褐色的眼珠抓住了南平。 公主急急的扭开头去——男人的着装未免太不得体了些。身上的袍带在腰间随意系着,结实的蜜色肩膀上还有浅红的齿痕,分明是云雨初消。 “有贼子企图偷我衣物……”南平定了定神,方才温声道。话未一半,却叫瓒多打断。 “给我。”他说。 “什么?”南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瓒多身后的随从早有动作,把她的骑装从臣官手里拿了过来,呈給瓒多。 “公主身上所熏,确实是乳香。”臣官捂着方才被掐到的喉咙,嘶声道,“她急着沐浴更衣,分明是怕留下药引的痕迹!” 男人抓住衣衫,嗅了嗅。须臾抬起头,直勾勾的看着南平湿淋淋的发,仿佛嗜血的野兽一般。 南平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五雷轰顶不过如此。 她虽不明就里,但从“下药”之语也不难判断出,这是有人在故意诬陷她了。 八成是就着玛索多坠马一事,硬要泼个幕后主使的脏水给她。 自己小心谨慎,千算万算,竟还是不知何时踏进了早就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 乳香……乳香。 她脑子转的飞快,彻骨寒凉。 方才池中那则预兆仿佛灵验了。 从黑鸟到骨铃,下一个……就是人命了么? 第12章 老戏重唱,从东齐换到高城,…… 场面死寂,唯有倒地的臣官呼哧带喘。 “陛下,此事我毫不知情,俱是有人居心叵测,想要诬陷于我。”南平淡声辩白,心中却狂跳不止。她端详着瓒多的表情,试图探出些端倪。 然而男人薄唇微抿,单是静静看着她,似笑非笑的吐出两个字:“诬陷?” 南平尚未答话,阿朵已被这场面吓得哆哆嗦嗦,跪在地上连不成声:“公主从来只用沉水香,皆因云母、马蹄、黄熟三样为御用,如此方不失身份。乳香之事,全怪我……” 话多错多,南平沉声打断了她:“你倒是说说看,我所熏的乳香,是何人所赠?” “是为西赛王妃所赠。”阿朵细寻思了下,颤颤巍巍地说。 南平定了定神,方才转向瓒多,貌似随意道:“既然如此,陛下不若也提西赛王妃过来审上一审?” 此语一出,众人哗然。 臣官这厢才堪堪爬起来,口中叫道:“难道公主今日熏什么香、赛什么马,也是西赛王妃提前授意的么?公主何不干脆说王妃开了天眼,通晓万事?” 南平一时语塞。 现下这个局面,确实是被一连串不当不正的“刚巧”凑成的。刚巧她熏了乳香,玛索多硬是要赛马,她一口应下。刚巧她接触过那匹枣红马,又是那匹马发癫。刚巧她身上黏腻,沐浴更衣。 怎么就会如此刚巧呢? 见南平答不出,那臣官声音愈发得意起来,“西赛王妃的好意相赠,却成了被诬告的把柄,何其可笑!” 这情形当真百口莫辩,急的南平后背发冷。事到如今,只有先硬咬住不放,下一剂猛药了。 她思虑再三,挺直了身板:“我与玛索多无冤无仇,何来的加害一说?况且污蔑我事小,若是连带陛下糊里糊涂的听信谗言,岂不是显得一邦之主不辩事理、有失偏颇?有人敢辱陛下圣明,我看这才是其心可诛!” 公主此举明里全是对瓒多的溢美之词,实则分明是面对面斥责他忠奸不分了。 四下悄然无声,连臣官都不敢再多嘴。火光映在瓒多的脸上,投下些阴晦不明的影子。 南平手心涌起一些潮意,不知如此直言不讳,是不是过了。只是不若如此,怕是这心思深沉的男人必不会表态。 瓒多因为南平这份出人意料的勇气,眼神里多了几分别样的兴致。 他打量着她,有如剖开血淋淋的蚌肉,窥探蒙尘宝珠。南平心里憋屈无比,身子却立得笔直,恨不得在脸上刻下“正气”二字。 就在僵持之时,两人之间突然响起一个泫然欲泣的女声:“王上莫要责罚公主,全是奴的错。” 南平一怔,却见瓒多身后转出一个人影来。 西赛及时赶到,眼睛哭的红肿不堪,抽噎着:“奴当公主是贵客,特意把珍藏多年的香薰进奉。没想到有奸人暗中谋害,牵连了公主。这分明是有意挑拨公主与西赛的情谊,嫁祸于人。玛索多虽曾经对公主出言不逊,但是公主哪里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又怎么会下此毒手!……王上要罚,您就罚西赛罢!” 言毕,掩面而泣,真真我见犹怜。只可惜里外里字字如刀,直戳人心肺。 南平心里原有几分不确定,如今一见着她主动出来顶罪,心里突然电光火石般的一闪。 “这马倒是乖顺听话,怪喜人的”——这话分明是西赛那日抚摸枣红马时曾说过的。 她给了乳香,她摸过马。会不会连玛索多想要赛马一事,都是她宴会之时撺掇的? 断开的线索蓦地连成了线。 诚然局中还有诸多疑点,但玛索多受伤、南平被疑,最大的好处难道不是实打实落在西赛身上么? 好一出隔山震虎,好一出挑拨离间,好一出光明正大的暗度陈仓。 而如今对方已经先一步把话头占上了,有恃无恐的装起好人来。这分明就是看出自己受制于没有证据,兼之药引子在身上,于是明明白白的往南平身上泼脏水了! 南平嘴里都泛起些苦味来——想害自己的,难不成竟是眼前这半个东齐人么? 那厢瓒多听闻西赛的求情,蓦地笑了。他对爱妃道:“不过闲谈而已,何至于罚不罚的。难不成我会不信公主的品德么?” 男人转向南平,又道:“既然宫中有奸细潜伏,不如我留些护卫看守,护公主周全。” 南平面上微僵。 瓒多名为看护,实则是要借机换了公主身边东齐的人手了。 只是南平若是此时反抗,怕是更加洗脱不清,于是只好应下。 瓒多满意的颔首,将手里擒着的衣服向她递了过来:“房外寒凉,公主早些休息。” 说罢率人转身离去,一时之间闹剧散场,竟只剩下南平与侍女站在空荡荡的风里。 “都别跪着了,进屋罢。”南平缓过神,沉声对随侍们说。 阿朵不肯起,边爬边磕起头来:“奴婢原就是想着乳香为瓒多身边贵人所赠,应是陛下所喜。才在这个大日子贸贸然为您熏上,没想到竟惹出如此祸事来……” 南平叹了口气:“既是有心要害我,哪怕今日没熏乳香,自然也有佛手香、龙涎香之流在等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玉儿这厢急的团团转:“如何才能让证明殿下清白呢?” “就是,我甘愿受罚,务必还殿下一个清白!”阿朵急道。 一片嘤嘤乱象中,反倒是南平坐得住了。 她心思忽悠悠飘,不知不觉就落在了东齐宫中的陈年往事上。 五年前,大皇子连日高烧不退,人心惶惶。瑞妃把两个孩子看的严,特特带回储香宫,寸步不离身边。 中宫彻查,最后在淑妃的褥子下面翻出了个写着大皇子名讳、扎满银针的纸人。德宗震怒,将其投入冷宫。 淑妃不堪其辱,为了自证清白,以死明志,当夜上吊自尽了。 “她还是傻。”瑞妃得知淑妃身故后,叹了口气,“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她这一死,不是当真落实了奸人口舌么?清白哪里用得着她去自证。这玩意若是圣上想给,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如今老戏重唱,从东齐换到高城,这道理竟也合适。 西赛此举漏洞百出,南平尚且年幼都看得穿。瓒多主事多年,难道会看不穿么? 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横竖一群女人各怀心思,都围着一个男人、一个位置打转。 玛索多身后有名门尚族,尚且遇险。南平的故土远在千里之外,谁又能替她撑腰? 她坐在毡垫上,越想越觉得头疼欲裂。方才发髻未干,现下进了暖房,骤然的温热让发烧冰滴子一样,有如针刺。 如今看来,两件事须得抓紧。 一是西赛这人居心叵测,留不得。 二是若想日后有个倚仗,瓒多这男人,她得拿稳了——不管用什么法子。 不知过了多久,随侍皆已囫囵睡去。南平依旧躺在榻上殚精竭虑,夜不能寐。 啪。 帐门上熟悉的敲击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南平醒过味来,几乎是骤然起身——是措仑来了! 不管先前这位老友的拉扯举动是否有失妥当,此时此刻南平都无比想见到他。 偌大的雪域,他竟是唯一能倾诉自己不甘的人了。 然而走到门口,她的脚步又顿住。如今多少人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措仑的出现,无异于一个现成的把柄。 “我不能见你。”她隔着帘帐低声道,“我这会不大舒服。” “他欺负你了?”少年关切的问候如同寒冬里的炭火一样温暖人心。 听到这几个字,南平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她明明在瓒多质疑时没哭,在臣官诬陷时没哭,在西赛演戏时没哭,现下却失声痛哭,狼狈不堪。 隐忍的情绪宛如溃堤的河水,奔腾而出。 她是多么的委屈! 许久,外面没有动静。 “措仑?”南平勉强止住哽咽,迟疑的问。疑心是对方不耐烦,先行离去了。 少年却低声道:“我在。” “你还是走罢,被人看见总归不好。”压抑的悲愤被短暂的发泄出来,南平的理智也回来了。 “好。回礼我放在门口了。你放心,我这就去和他说,保管不再叫你受委屈。” 少年撂下这句话,声音里饱胀着愤怒,脚步声匆匆而去。 南平纳罕的撩开帐门,除了远处的守卫,四下无人。地上躺着一把流光溢彩的刀,牛角上嵌着寒光凛冽的利刃,质朴中透露出削铁如泥的锋锐。 她见过这把刀——还是湖边初遇时,措仑劈杀野山猪时用的。 少年这是将贴身的武器,送给了自己。 南平只觉得今天的迷案又多了几重:自己也没送过措仑东西,少年为何要回礼?他这又是要和谁,去说什么? 第13章 来吧,打一场 烛火燃尽之时,瓒多一行重又回到王帐之中。 西赛服侍他脱了皮裘斗篷,交于侍女。 “你最近倒是有主意。”男人坐下,抬手示意随侍取酒,不紧不慢的来了这么一句。 西赛原要接过皮囊的手顿住,恭顺的垂了下来:“奴知道王上是恼西赛了,怪我给公主难堪。” 瓒多眼神瞟了她一眼,淡声道:“怎么会,你也是好心。” “是。”西赛秉住笑,冲着男人端起的酒碗里细细斟满。 瓒多扬手饮尽,些许清亮的酒液顺着嘴角边溢出,流过他滑动的喉结。 “不用你伺候了,早点去睡。”他擦了擦嘴,目光扫过女人的小腹,许是想起了先前的情|事,话音里带了些难得的温柔。 西赛就着莲座内的油灯火光,痴痴地看着他英挺的侧脸,不知不觉忘了斟酒。 在外男人总会给她面子,但私底下相处时,难得如此温存。这就是她的爱人——冷酷无情,却又让她离不开他。 貌合心离的日子过了五年,没有孩子的倚仗,西赛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熬得住下一个五年。 “怎么了?”瓒多察觉到身旁人的游离,随口问道。 西赛晃神,连忙把空酒盏匀上,笑道:“王上不睡,奴如何敢睡。” “那就都歇了罢。”瓒多饮了酒,似是也觉得疲倦,伸手舒展了下筋骨。 女人应下,正欲起身时,帘帐却被掀了起来。 一个脚步敏捷的人影没经禀报就走了进来,打断了此间旖旎春光。 瓒多抬眼,带着浑浊的酒意认出眼前人,蓦地笑了。 “措仑,我的兄弟。”他张开双臂,迎接来者。 少年没有理会哥哥热情的呼唤。 他转眼就到了面前,猛地出拳揍在了瓒多挺立的鼻梁上! 砰! 这一拳够狠,瓒多捂住鼻子弯下腰去,半晌动弹不得。再松开时,掌心已有斑驳血迹。 西赛被这变故吓得手中的皮囊都掉了下去,扑通落在地上,流出的酒液无知无觉染湿了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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