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任含英甚至注意到,对方将吸到一半的烟生生捻灭了,半截烟被粗暴地按成扭曲的形状,而他的另一只手在身后细微地颤抖。 “他在看什么啊,感觉目不转睛的。”女孩的声音也顿了一下,随后有点不确定地问道:“那是...任连长?” 心中所想被人用嘴说了出来,任含英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一下。可能是因为她见证了对方眼神一刻的变化,而这变化绝不是因为仇恨或是憎恶。 那是一种暗藏了巨大能量的喜悦,是失而复得后的狂喜……这样的认知让她几乎本能地感到恐慌。 这时候其他人也发现了猫腻:“真的啊!他们不会认识吧?” 任含英一听,心里越发没底。在四年前一个下午,她像以往一样放学回到家,却发现一个陌生男人坐在客厅沙发上喝茶。爸爸告诉她,从现在开始,这男人就是从国外回来的二哥任一戎。她照做了,在外就叫他“戎哥”,可对其中的来龙去脉却一概不知。 她知道沈荣河的为人,但并不清楚他的背景和过去。 可现在也不是纠结于此的时候了,不管先前认不认识,现在也不能让别人认为沈荣河和苏联的人有交情。沈荣河之前是干什么的她不清楚,可现在他是任家二子,多少代表着任家的立场,大哥又是北京军区的军长,哪怕是一小点交情在别人眼里也会变了味儿,万一再被有心之人拿去说事就麻烦了。 这么想着,她赶紧开口为沈荣河开脱道:“别瞎说!荣哥怎么可能认识苏联人…我哥我不清楚吗?!” 女伴们也觉得她说的有理,没再揪着话头不放。任含英心里才稍稍松口气,同时意识到自己方才一激动,声音好像大了点,不禁面上一红。 不过幸好...她往椅背上靠了靠,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眼睛又无意地往浅发男人的方向偷瞟去。 可就在这时,她与男人深不见底的眼眸隔空对了个正着。她看清了那双冰冷、在睫毛笼罩下的琥珀色的眼睛。 任含英就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泼到脚,寒意直升到后脑勺。 自己声音太大了? 还是他听得懂中文? 她想起那个大胡子翻译官,强压下不住上涌的惊慌。除了翻译官,正常苏联军官哪有会中文的? 于是她将后者的可能性排除了,再求证地扭头一看,却见那人已经移开了视线,俊美的脸在烟雾后显得阴暗迷蒙,仿佛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但她清楚这一切不是错觉。想起刚刚那人的眼神,任含英不禁缩了缩脖子。 真可怕! 待会儿必须问问荣哥到底怎么回事! 散了会,任含英立马起身要去大厅寻找沈荣河。身旁的女伴见状,忙拦道:“哎!含英,吃饭的事――” “你让她们出来了在这等吧!我先去找我哥!”她头也没回地跑出去了。 “荣哥!” 对方一抬眼,见是她,眼里带了点笑:“着啥急?这么饿?” 任含英一边给自己顺气,一边止不住地喘:“不是,刚刚有个男的一直在看你,看起来特别可怕!” 沈荣河愣了愣,被她这幅着急的样子弄得云里雾里:“看我?” “对啊,一个苏联军官,长得很高很……” 她说着说着突然停了,沈荣河疑惑道:“又怎么了?” 而任含英双眼直愣地盯着沈荣河的身后的男人,只觉得自己惊得差点魂飞魄散。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这还不算完,更让她惊恐的是,下一秒,对方嘴里吐出异常清晰的三个字。 “沈荣河。” 第5章 耳后响起了记忆中的声音,沈荣河眼里的笑意忽然消失了。 他难以置信地转过身,眼直直盯着前方。 对面的男人依旧金发飞扬,眼窝深邃,琥珀色的眼眸直接落入他的眼里。沈荣河像第一次遇见他那样,看清了对方颤动可数的睫毛。 耳边传来无规律的、清晰的、震动着的鸣响,面前像是蜿蜒铺展开一条小路,周围的人和景像都沦为茫茫的一片空白,而在这道路尽头闪着光的,是他。 七年的记忆飞速重合、接缝,终于拼成了一块完整的圆。 沈荣河的嘴唇颤了一下,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情绪翻江倒海地向他袭来,他现在只觉得鼻头有点酸涩,眼眶发热,或许是由于太过不敢相信,竟生出种想哭的冲动。 ――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哪怕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在那些个黑夜,他告诉自己得坚强起来,不能再轻易落泪了。 可不知为何,看到安德里安,他那些潜藏着的脆弱和委屈又要叫嚣着破茧而出,像墙体砰然开裂、封闭的山谷猛然敞开,大风要无休止地刮进来。 沈荣河使劲眨了眨眼,赶紧把那些酸意憋回去。他装作无事地挤出一个笑来,回应道:“少校。” 对方好像皱了皱眉,似乎欲言又止。 安德里安既然能参加这种级别的会议,自然早不是一个小小少校,只是沈荣河没仔细琢磨,随口而出。 任含英还在一旁,现在的确也不是说话的时候,他便从她那里拿了笔和纸,挑出一页空白,刷刷写了一行字,末了撕下来递给安德里安:“这是我的地址,你跟看门的说一声认识我……就能进去。” 他看着对方不带迟疑地接过那张纸,微不可见地颔首。 “荣哥,咱们该走了,她们都在等着呢。”任含英见状,适时地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沈荣河点点头,又对安德里安说:“有事就找我。” 安德里安的目光在他和任含英之间流连了一会儿,渐渐沉了下来。随后他低头,将纸条叠好装进胸前的口袋里。 任含英她们约定的是一家正宗北京菜,店里挂着红灯笼,顾客三五成群,气氛还算热烈。 等待上菜这段时间,当然是聊天的好时机。任含英把女伴一个个给沈荣河介绍:“哥,这是王秋霞,这是崔娟……” 沈荣河一个个冲她们点点头,脸上挂着彬彬有礼的微笑,他本就长得俊朗,身上又透着股军人的严肃和刚毅,恰到好处地体现着属于男人的成熟魅力,很容易让异性心生好感。 “任连长,你平时喜欢做什么呢?” 一个女孩儿大胆地发问了,沈荣河没想到这相亲性质的对话就这么开始了,他愣了一下,实话实说道:“打枪……或者练练拳。” 席上传来女孩的娇笑声,沈荣河没和这么多女孩一起待着过,也不知道他们在笑些什么,顿时有点不知所措。 一旁的崔娟偷偷冲她眨了眨眼,看样子是心动了,任含英才松了口气,同时又有点恨铁不成钢。 她觉得从一开始,沈荣河就有点心不在焉,现在又因为觉得插不进女孩们的悄悄话,只顾给自己倒酒,干脆试图退出她们的对话,连对在场偷瞄自己的女孩子也浑然不觉,一幅不开窍的模样。 第6章 沈荣河确实觉得有点无聊了,女孩子那些悄悄话他也懒得去细听。他一个人端着酒杯出神,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刚刚的事。 安德里安的出现,唤起了他身体里的另一段记忆。 重返祖国后的路很不平坦。刚一回国,“叛徒”这样血淋淋的罪名压到他头上,他又被拷上镣铐,关押,下地劳动...漆黑的牢里,身上只有一包烟和张连峰给他带回来的日记本, 他翻着翻着日记本,翻到了68年的夏天,安德里安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日记本中。 就像是某种命运的指引,他们两次奇迹般的相遇――安德里安也护了他两次。 他那时候才突然明白了这包烟是谁的,没有火,他只能放在嘴里浅浅地尝。滋味很苦,但想着这是曾经有个人帮他讨来的公道,便凭空多了些慰藉,稍稍冲淡了这份苦。 他至今依然感恩这份慰藉。 而现在,沈荣河心情很复杂,这一切都让他感觉不曾变过似的。 可是又怎么会一成不变呢?自己不也变了不少了吗? 七年,这样漫长的时间,可以允许任何事发生。 脑子里太乱,他干脆把酒满上,仰脖一灌,把磨人的思绪抛在脑后。 “戎哥好能喝啊。”崔娟又小声耳语,语气里已经带着一丝钦慕,也跟着任含英叫起 了哥。 任含英却皱了皱眉。 在她看来倒是未必……只恐怕是在借酒消愁。 一顿饭吃到了晚上八点钟,沈荣河全程也没怎么和女孩们搭上话。等说到走人的时候,他提出送女孩儿们一程,被任含英拒绝了。 “哥你快回去吧!你也喝了不少了,先照顾好自己吧!我们几个一起回去没关系的。” 沈荣河听她这么说自然也不再坚持。而且他确实喝多了,脑子涨的发痛。 有人喝醉了发酒疯,有人倒头就睡,而沈荣河属于就算醉的一塌糊涂,从外表愣是看不出来,走路也不摇不晃,就跟没事似的。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别人在这时候随便一推,他都能栽个跟头起不来了。 得赶紧回宿舍了。 他揉着太阳穴,一步步像在棉花上走似的直发软。强忍着不适,沈荣河终于坚持进了大院里面。 然而就在他走到自己宿舍楼底下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醉的眼花了,他好像看见那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人。 他又揉揉眼,往前走了几步,直到看到对方模糊军大衣的轮廓,浅色的发在柔光下像镀了一层银,衬得肤色莹白如玉,显得有些不真实。 “少校?” 沈荣河有点惊讶――没想到下午刚给了对方地址,今晚就来了。 不,对方明显是一直在这里等他。他等了有多久了? “你喝酒了?” 对方好像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酒味,语气有些迟疑。 “嗯……” 沈荣河头胀欲裂,最后轻哼一声。 安德里安顿了一下,又伸出一只手来:“晕不晕?我扶着你。” 沈荣河觉得对方语气很温柔,他实在难受得慌,也没客气,握住那只伸出来的手往跟前一拉,半边身体的重量就压在安德里安身上。 安德里安则顺势握紧了沈荣河的手,两人冰冷的掌心相抵,五指撑开指缝,扣上手背,在上楼一顿一停的摩擦中渐渐热了起来。 “201?” “嗯……” 房间黑着灯,空无一人。他才想起来刘邵诚他们也出去喝酒了。 可沈荣河是真的坚持不住了,进了房间就往床上一倒,头生生磕到床板上,他“嘶”地吸了口气。 酒真是坏东西啊…… 沈荣河看上去像是累极了,闭着眼,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醉意和倦态。 安德里安看他慢慢没了声息,想他估计是后劲上来了。他看着对方铺在眼睑上成片的睫毛,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但他没有去拨蹭对方的睫毛,而是将手绕道对方的脑后,将人怀抱起来似的,把手指搭在他的脖颈上。 感受到温热的触感,血液就在这下面流动,伴随着轻微的脉动,这是活生生的,是咫尺之间、触手可及的。 上天又把他带回了他身边。 安德里安眯了眯眼,嘴角不可控地轻微上扬。 而对方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触碰,不适应地睁开了眼。“安德里安?”他低低地叫了一声,黑亮的眼睛还沾着醉意,看起来有点涣散,像是黑蒙蒙的一团雾。 他仰着头,淡红饱满的唇半开,喉结的形状凸显出来,毫无防备的模样像是等人咬一口似的。 “嗯。” 安德里安俯视着他,手指不轻不重地一遍遍揉捏着对方的脖颈。 “剪头发了。” “……嗯。”怀里的男人慢慢应了一声。 “很好看。” 男人又没声了,安德里安的眼底却柔和了几分。明明下午看见沈荣河的时候,他总得对方似乎成长了不少,浑身散发着一种成熟的血性,这种吸引力对于他来说是致命的。他光是远远地看着,心弦就被拨弄的一阵乱颤。 可现在,对方像在就像是凌厉如剑的豹子偃旗息鼓,冲他露出软绵绵的肚皮,透着股对他的信任依赖。 这样已经足够可爱。 还能做到吗? 安德里安应该缩回手指的。可他像着了魔,一刻也不想放手,甚至另一只手也变本加厉地勾上对方的手指。他要抱着他,要拥有他,而不是只能想着他。 就像他曾想把对方柔软的领地都占为己有,想一人把所有的苦都抗下来,留下所有的甜给他,想时间倒流,把上天从他身边夺走他的那七年全补回来…想把他缝进自己胸前的小口袋里,永远也不要分别。 当时有多想,现在――只会更想。 第7章 阳光从眼皮下挤进来,沈荣河抬起手掌虚挡在眼前,才得以睁开双眼。 刚坐起来,不知是哪里的神经又被扯了一下,脑袋又一下刺痛,他双手按摩着太阳穴,眼睛瞟到地上躺得歪歪扭扭的人。 他用脚顶了顶:“老三,起来了。” 地上的人不情愿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又继续打起了鼾。 外面传来一阵动静,沈荣河提高了声音:“徐胜?” “嗳!” 那人进了屋,把饭盒随手放到旧铁皮柜上:“早上看你们都在睡,我就把早餐带回来了。” “嗯。”沈荣河盯着他身上的被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们昨天几点回来的?” 徐胜咬下口包子,食物的味道顿时溢满不算宽敞的宿舍:“呃…得十二点?一两点?” 他见沈荣河似乎在思考什么,又补充道:“咋了这是,昨儿晚上吵着你了?” 沈荣河犹豫了一下,胸腔里传来的震动愈发快了:“……昨晚就我一个在宿舍里?” 徐胜好像突然被问住了,咀嚼的动作顿了一秒,才继续道:“对,除了你这不都喝酒去了。” 他话匣子又被打开了:“不过――你昨天幸亏没去,我们的人民公仆刘营长那真是把人往死里灌!我吐了三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回来这不找个干净地方就趴下了,现在头他妈疼得要死。” “我昨天也喝了点。”沈荣河同情地看着他:“少跟刘邵诚喝酒了,你又喝不过他。” 徐胜颇为赞同:“他丫就是一酒鬼。” 说着,他泄愤似的又咬了一大口包子,热乎乎的馅儿装进嘴里,他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不……昨天还有一个男人。 昨天他们一个个醉得像狗,在平地上走路都晃,更别提上楼。好不容易几个人互相搀扶着上了一楼,走到狭窄的拐角,突然迎面对上一个男人,和他毫无防备地四目交接。 徐胜倒吸一口气,侧身示意对方先过。而男人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与他擦肩而过时,徐胜脑子里就剩一个念头。 ――这人真他妈高。 得有一米九了? 他脑子昏沉,楼道也黑,看不清人脸,只模糊着想了一会儿,也对不上号。 怪了。 他本无意回头一看,可对方出了楼道,颀长的背影显露在外,那头发在灯光的反射之下浅浅发光,差点晃花了徐胜的眼。 徐胜当即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 外国人? “爸……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您知道,大哥也知道,就我被蒙在鼓里,整整七年!我不是这家里的一份子吗?我连自己成天叫哥的人到底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含英啊,这事有点复杂,爸只是不想把你一个女孩子牵扯进来……” 任含英不满地提高了声音:“您不用担心这些!不该说的我早有分寸!” 说着她又低下了声音:“再说了,我要真不认可他,能白叫那么多年哥吗?我只是不想自己一个人被排在真相之外,就这么永远活在您和大哥的庇护之下……你们能承担的――我一样可以。” 沈荣河刚回到老宅,就撞见了两人的对话。他静静地站在门外,听到这,踌躇之后,还是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任老,这件事就让我告诉含英吧。” 任老看见他突然进来,也没显得意外,但脸上的动容却也掩饰不住。他还是点了点头。 倒是任含英涨红了脸:“荣哥,我不是埋怨你……” “我知道。”沈荣河的语气很温柔。 他刚来到任家的那天,就见到了任含英。那时候任含英还扎着两个小辫,脸蛋稚气,让他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小丹。 哪怕她们并不像。 他也没卖关子,直接开门见山道:“我参加过珍宝岛之战,就是69年的那次边境事件。” “我在前线被俘,直接被带到了苏军的营地…今天你看到的人就是当时的长官。他救过我。” “战争结束之后我就回了国。可实在没想到,刚和哨所的人对上,就有人指认我是叛徒。” 沈荣河的声音渐渐消沉了下去:“我坐了四年牢,是之前部队里的兄弟保我出来的……不然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出来,”他苦笑了一下:“我回不去之前的部队了,就来投奔了任老。” “任老给了我新的身份,让我重新进了部队……这份恩情我一辈子也还不完,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做出对任家不利的事情。” 说着,他抬眼看向任含英,黝黑的眸子里目光如炬,透着股起誓的沉重: “你大可放心,一旦有什么情况,我绝不会等到任家保我――我会自己跳出去。” “荣河啊……”任老听了他这番话,一时间不知该接什么好。 而任含英受到的冲击更大。 她从没想过,他瞒住的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过往,而是不堪重负的心酸。 她眼神复杂,眼圈通红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被称作叛徒的时候,他的心情是如何的呢? 明明是为了守护国家而被俘,最后却被国家的人民所背叛了……想必这滋味一定很不好受吧。 老天啊……为什么有人需要遭受这种苦呢?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回不去”看似简单,可只有真正懂的人才知道这其中的分量能有多重多痛。 就像三年前的那个夜晚,豆大的雨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趟过坑坑洼洼的土路,溅起污浊的泥水。 雨声在耳边呼过,不知道跑了多久,双腿越来越沉,最后成了跌跌撞撞的晃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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