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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 郁林应了声,眼看就下到一楼了。 “木木。”严维觉得脑门上全是热汗,“你回来吧,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说完就后悔了。冲动坏事。这种事情本该筹划下,要轮月亮,喝点小酒,要气氛,怎么着也得有几分把握再出手,又不像那些但求心死的。严维虽然能腆下脸来多说几次,但什么话只有第一次说的时候才金贵,说多了就掉了价,怕是一次不如一次了。那人闷站着,依旧托着他的胳膊肘,隔着层衣服,也能猜到手心的温度,这时惜字如金,弄得严维更是忐忑,想的东西不住的变,大起大落。 郁林到底没明说。等了好一阵子,只说:“你只用想你一个人的事,可真正要想的多了。”严维觉得头上那一层汗,都淌下来,粘在睫毛上,又咸又辣,有些木讷的追问了句:“什么意思。”郁林扶着他往下走:“先下去。”严维挣脱他:“就在这说清楚了再走。” 郁林的呼吸稍微变了变,“我做不到。”他沉默了会,“够清楚了吗。”严维站了一会,然后走到他前面去,越走越快,想甩下谁。可离开他能去哪,又或是哪里都能去只要是离开他──郁林从后来拽住他,“是你自己要听的。”严维想把他手指一根根掰开,手里没称手的东西,不然就兜头砸过去。郁林的手劲很大,那种纹丝不动的冰冷的触感,像把铁钳。严维掰了几下,掰不开,就用脚踹,连踹几脚,郁林才趔趄退了半步。 “发什么疯。”郁林的脸有了些怒色,这让他看起来没那么死气沉沉。严维一甩肘,终于把手挣了出来,破口大骂:“滚你妈的!”油漆、肥料、工业废料的气味,像调色盘里的各色颜料,在这空旷的一隅被涂抹成刺鼻、粘稠的色块,搅拌在浓郁的夜色里。严维往有路灯的方向冲过去,郁林跟着他,“去哪。” “说话,去哪。” 他跟了几步,渐渐有了些人烟。郁林伸手按着他的肩膀:“听话,回家再说。”严维甩开,走的更急了,三三两两的行人,拎着装满的购物袋,说笑着擦肩而过。郁林在他背后,压着声音叫他:“要去哪,不回去了?身上带了钱没有。” 严维嗓音也是哑的:“带了。”他钻往人群里钻,就像条鱼,见着水,怎么也逮不住。郁林说:“站着。” 他额头上有些热汗,就是在大夏天,长衣长裤,也没见过他怎么出汗。“我不管你了。”郁林朝严维的方向,压低了声音,低吼着。有路人回头看他,越显狼狈。“我真……”他说着,转过身子,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回头去看严维的反应。严维已经混进人堆里,那么多黑头发黄脸的人,眨了下眼睛,就分不清哪个是哪个。车还在路边,他按着遥控板,拉开车门,坐进去,无钥钥匙却几次对不准。好半天才插进去,方向盘落了下来,开了音乐,最大声,往回麒麟疗养院的方向开了几百米。却还是忍不住,猛地掉头,把车窗摇下来,往回找。 严维口袋里偏偏这一天带够了钱,刚结的半个月的薪水。他今天非走不可,打定主意了。一路走到西站,进了大厅,只有四五个人在排队,看哪路马上要发车了,就买了哪路的卧铺,他没带行李,看别人带包小包,总觉得少带了什么,有东西落下。这个季节,离客运高峰期还远着,车厢里稀疏的坐着旅客,车灯大多暗着,越往里走越黑。只要在车厢里颠簸上十多个钟头,一睁开眼,就解脱了。他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把车窗往上顶了顶,露出拳头高的缝。正看见一个男人买了站票进来,像是被蝎尾那么狠狠的蜇了一下,疼得浑身都抖。 郁林沿着车窗的位置仰头看着,一路走过来,嘴里叫着:“严维,严维。”他敲着车窗,直到人家从里面掰开一点缝,让他看清楚了。严维猛的把车窗拽下来,定定神,往里面又挪了挪。外面的人拍着铁皮:“严维,严维。”车厢里已经有人骂了出声,这时候,严维听见火车响了一长声,他眼皮直跳,突然有一个念头,扑出来,让他想跪下来求神拜佛,让郁林跟上来,让郁林也上来,他们倘若能一起走。才在心中默念了三四回,就看见有人影上来,接着是对话声:“车票?”“我上车补。” 他听见轻微的,有质感的脚步声。“维维。维维?”郁林轻声叫着,扶着椅子,往这边挪过来,打量卧铺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企图从千百人中找出那一个。严维瞪着他,生怕错过一个表情,车还没开,还不能被逮着。他往后挪,坐在没开车灯的地方,秉着呼吸,像成功诱拐了谁,欣喜若狂,更提心吊胆。 “……”郁林找不到人,在过道的正中央站着。车身晃了一下,车门终于合死了,车轮和铁轨摩擦的那一丁点火星,似乎溅在严维的眼睛里。筐档、筐档的转动声,震得耳朵一片轰鸣,只感觉有风迎面刮着,身子忽冷忽热。严维站起来,拽着郁林的手,把他拽到自己的铺位。郁林的身子都是冷的:“我们在下一个站下。” 严维硬拽着他。“就试一次,就几天,就想着我。要么你自己走。” 严维看着郁林的侧脸,辨别他呼吸的声音。他们这样肩并着肩坐着,依稀快在火车的晃荡声中,沿着轨迹,朝青葱的昨日倒退了几步。一阵夜风,夹着一阵温热的吐息,灯影下,缄默是吊命的那一口气,让他还信着终日皱起眉头,压抑而寡言的男人,一如信衣衫总熨烫过,端整却安静的少年。 郁林过了好久,问他:“几天。”严维看着他,愣了片刻,突然绽开了一个笑容。绽开笑脸,简直像一只握拳的手,啪的打开,直让人吓一跳,半颗糯米似的虎牙,满眼都是喜色。严维笑着说:“三天。”他等了一会,依然笑着:“那两天。”“一天太少了吧。” 严维看着郁林,笑容可掬:“两天?”他见郁林没有出声反对,这才渐渐放松了肩膀,把郁林紧握的左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他看见郁林的眼睑颤了颤,于是笑着说:“笑一笑。你答应的,就想着我。” 郁林闭紧双眼,眼珠子在眼皮底下不安的滚动着。严维伸手顶着他的嘴角,“发什么傻。”指尖粗糙的薄茧,配着哄小孩似的语气,听得人晕眩了起来。“笑一笑,郁木木,笑一笑。”当初的戏语,从照相机后探出的脑袋,如今触手可及的附耳轻言。严维轻轻用着力,试图抚平他眉心的皱纹。 “我们是出去玩呢。吃好吃的,要这么大的螃蟹,住宾馆,要带电视机的。都我请。”郁林看着他,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车厢有些颠簸,晃得人昏昏欲睡。他只记得那只手指又轻轻抵着的嘴角,逗他说:“茄子。呐,茄子。”谁比谁更心猿意马,痒痒的,嘴角真的弯了。那是多久前,闪光灯那么一亮,眼前一片白,只听见又清又脆的声音。“嘿,原来你会笑嘛。” 严维坐在一旁,靠着卧铺的铁皮,郁林似乎睡着了,分成上下两层的卧铺座,有些矮,直叫人担心,一抬头,就会磕着。严维找不到一点倦意,他在黑暗里看着郁林。刚过隧洞,路灯照着车窗,就下意识的伸手,替他挡着光。那发黄的颜色,就像是穿过金色的糖纸片,麻木的舌尖上,也尝出那么一丁点的甜味。 郁林不知道梦见什么,眉宇间舒展开了。严维轻轻把他的额发拨开,看着他形状优美的眉毛,过去还要更秀气一点,有出息,是个懂大事的,和他们这群胡闹的都不同。他自己总求实用,那些凑合的钉鞋、毛巾、搪瓷缸子。他大老粗,一辈子也就这样。唯独这件事上,像文艺青年,好高骛远。那些头发,从他指缝间轻擦过,弄乱了,又连忙替他抚平,他如果不是心里装着郁林,不过是只求填饱肚子的混混。? 有人从走道上挤过去,严维的手连忙藏到背后,等那人匆匆过去了,才开始无声的笑,又往郁林身边挪了挪。他想着下了车,要领郁林去哪,过去又带着郁林去过哪,筛子似的筛了一遍,都是些零散的琐事。 第六章 暖锋过境,带着暴雨。严维家的老房子,窗外响着很大,很温柔的雨声,像是撕作业本的声音,织着网,哺着荒藤。窗上水痕蜿蜒,一条纵,一条横,一条冲刷着一条。窗框锈了好久,再怎么用力关拢,也会留条缝。雨水飘进来,轻轻打在脸颊,蛙鸣不知来自哪一条暗渠,藏在夜幕深处。 严维把台灯拧亮了些,桌子掉了红漆,他爬上去,费力的把窗栓往上拔。外面挂着一轮椭圆的月亮,刚用水泥铺的路,还软着,他在上面踩了不少鞋印,等干了,就刻上去了。路边是块野地,满地棕黄色的野菊花开得正旺,紫红色的茎脉乱爬。“小林子。”他叫着,郁林站在窗外,撑着伞,帮他一起把满是红锈的铁窗一点点拽开。 严维撑着桌子,狼狈的翻出去,躲进伞里。“走,走,带你去个好地方。”廉价的胶鞋踏过草丛,一会便透湿,可他冲的越来越快,郁林的伞跟不上他,雨直接浇在严维脸上,几乎睁不开眼睛。新修好的水泥大道,路灯是静谧的橘黄色,像珍珠一样串在路上,在雨幕里被洗成了模糊的色块,流淌在积水里。 两人这样急匆匆地走了二十多分钟,到了水库,堤坝上的铁栏螺丝都松了,严维还攀在上面,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闸门正在泄水,雨拍打在积蓄的黑色湍流里,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工厂废水的白沫和油污,比起海水的腥咸,更加刺鼻的刺激性气味,噩梦一样粘粘稠稠。 白色的水沫飞溅着,耳边是不绝于耳的沙沙雨声。严维用手把贴服在额前的头发向后拨去,“啊,看,快看!”在层层漆黑的雨云里,窥见了太阳的身影。雨声突然静了,在灼热的光线里,被染成了千万条金色的细线,晨曦喷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 严维呆望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把背后的书包扯到胸前抱着,翻出一塑料袋,两个肉包,一人分一个。郁林换了只撑伞的手,咬了一口大的,大概也饿了。那小子凑到他耳边,咬着耳根:“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郁林盯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拉勾。以后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就我们两个人去。” ─────────────────────────────────────── 火车换轨的吱嘎声,和车厢里不时的低咳、呼噜,此起彼伏。在这摇篮般轻颤的旅途中,被夜风抖散,成了静悄悄的默剧。严维把车窗往上扳,用身子挡着风,看着外面掠过的风景。不知道等了多久,太阳从远处的土坡后爬上来。在长满杂草的荒地上,竖着一根根电线杆,电线像五线谱一样,绷得直直的。黄色的稗草间,偶尔一棵葱绿的小树,又在视线里蹒跚后退。 郁林醒来的时候,过道上已经有了装满零食的小推车,严维买了两盒牛奶,还有些老婆饼,凤梨酥,几桶乐事。两人各抱着一堆,他离开了会,替郁林补了票。回来的时候,郁林已经撕开了一盒凤梨酥,正往嘴里送。严维凑过去:“怎么样,好吃吗。” 他伸手,替郁林擦了擦嘴角的碎屑,惹得郁林眼睑颤了一下。他笑嘻嘻的:“怎么吃的到处都是。”郁林用手挡了一下,像是不乐意,眼底又不像真不乐意,低低的说了句:“胡闹。”严维笑了笑,歪着头看他,又伸手替他擦了擦。郁林垂着眼睛,等他弄干净了,过了会,伸手撕开一个凤梨酥,递给他:“吃吗。” 严维顿了顿,又露出点笑,眼睛里亮晶晶的,手无意识的在衣角擦了下,才伸手去接。一个晚上没睡,却比前几天精神了。郁林低头吃自己的,偶尔侧头,看几眼严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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