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眼前景叫他想起西北冬日的早晨。 在阳寂时,天蒙蒙亮时他就要起,梳洗完毕后穿越长长游廊, 去见母亲李程双。 转过屏风入内室书房后, 李程双便端坐桌案旁, 她永远妆容得体、神情温婉, 季瑜请安落座后, 二人互道几句温寒起居, 李程双便要考问他功课。 李程双开口,唇上丹蔻就随张合而动作。季瑜盯着母亲的唇,觉得它像赤鲤的尾,或流淌的红河。 如果皮肉被割破的话,那色泽应该会更漂…… 他在漫思中, 被李程双一弹额头,敲回了神。 季瑜连忙拜首, 说:“母亲。” “方才那问题,你听清了么?”李程双观察着季瑜神色, 说,“这些日子,先生授予你《孟子·告子》篇,其中有章名为‘鱼与熊掌’, 是与不是?” “是,”季瑜说, “鱼,乃人欲;熊掌,谓天理。世人贪饕, 必欲兼味[1],然君子知天理人欲不可得兼,方能从中取舍。” “故阿瑜以为——鱼,乃人性;天理,谓之洞悉人性,通达于外。” 李程双凑近一点,笑道:“我们小阿瑜,学得这样好。那么娘亲再考考你,有一古事可同此理,相互启迪。” “古齐景公灾年时,有桃二只,士三人,桃不可剥解,得桃者方可活命,阿瑜应当如何分?” 季瑜想了想,问:“为何一定要分桃于士?若所分不均,有一人或二人不得,则争端必起。” “既如此,何不如舍士而取桃?三人皆死,桃便俱入我怀中。我既有桃,又何愁来日无士愿追随?”季瑜看着李程双,磨了磨犬齿,“母亲出此题,是想说分桃为人性,而杀士留桃,方可通达于外?” 李程双愕然一瞬。 “这样想倒也可行,但……”李程双蹙了蹙眉,叹息道,“但是灾年易争夺,你怀抱二桃,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如若世人都来抢夺,人却是杀不尽的,届时我们小阿瑜抱着桃,又当如何呢?” 季瑜默了许久,诚恳道:“阿瑜不知,还请母亲赐教。” “所以呀,取二桃予三士,任其相争,方为最优解。”李程双神色稍缓,柔声说,“此争夺里胜者生,败者死。” “生者负人命,因桃而杀人,要是被旁人知道此事,当如何处之于众人?他身负血债,若此时能得你宽恕,那么你便能捏着他的命门。小阿瑜,你明不明白这个道理?” 季瑜稍显迟疑地一点头。 李程双便戳戳他鼻尖,说:“你可是予他桃、又谅解他的好心人呀。届时纷争若起,他当护你左右,既为得桃活命之恩,更为宽仁之举、自己身前死后声名。” 季瑜恍然拱手作揖,恭敬道:“原来如此,多谢母亲。” 李程双揉了揉他脑袋,说:“小阿瑜,去喝药吧,汤禾等着你呢。” 季瑜就又回到了自己的别院,汤禾果然端着碗在书房。季瑜瞧见那茶褐色汤中自己的脸,幼子五官在仰面而饮的晃动间被搅碎了,他好像也跟着碎在一碗碗苦药里,奉行母亲所授的圭臬。 整整十年。 十年后的今日,汤禾再度端了碗进来。季瑜看着碗中水面,瞧见了渐渐褪去稚嫩的、属于少年的脸。 他垂眸没有说话,直到药碗静置许久,水镜不再有涟漪。 汤禾照例推来一颗金丝蜜枣,说:“主子,趁热喝吧,凉了只会更苦。” 季瑜接过了那枣,却倏忽问:“汤禾,我果真是你主子么?” 汤禾片刻迟疑都无,跪下道:“当年若非主子,我必然活不到今天。” “但带你回府的是我父亲,那年我不过五岁,哪里会有救人的能力?”季瑜垂着目,依旧没有抬眼看人,“我父亲救了你,你如今却效忠于我。” 他轻声道:“原来恩情或许也并不一定能够换取忠心。汤禾你说,对么?” 汤禾猛地磕下头去:“主子怎么这样想?由主子一时善念,方才生出此后种种,王爷当年救我,亦要求我效忠主子、随侍在……” “那你怎么就这样听我母亲的话呢?”季瑜倏忽俯首,前探许多,“汤禾,你告诉我。” 汤禾默了片刻,方才道:“夫人为主子筹谋良多,慈母恩心天地可鉴。效忠主子与效忠夫人,实乃同一事。” 季瑜没有接话,他起身端了碗,踱步到汤禾身边蹲下去,温声细语地问:“是么?” 他另一手捏起汤禾下巴,埋怨说:“可是药太苦,我喝了这么多年,已经不想再喝了。汤禾,真的好苦啊,你信不信——你也尝一尝,尝一尝就知道了,你愿意吗汤禾?我是你的恩人呀。” 瓷碗在汤禾目下晃,他在那水面里看见一张痴然的脸,季瑜端碗的指节太用力,骨节处已经泛了白。 汤禾最终接过那碗,仰面饮尽了。 季瑜瞧着他唇边余渍,将那颗金丝蜜枣塞回汤禾掌心。琥珀糖被捂得半化,于交递中拉出黏又长的密丝,汤禾捏紧那枣没吃,听得季瑜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意。 “主子,”他猛地起身,将季瑜也拽起,僵硬道,“时候不早,属下先告退,主子也歇着吧。” 季瑜摆摆手,放他离开了,自己心神却仍未宁。擦掉眼角泪时他原本已经快要平复,可他倏忽想到李含山,想到清暑汤中的愚弄——这世间人性怎会如此好笑? 李含山竟然喝了那汤药,还真信了他的无辜。 他原本倒也没想着要杀李含山,只是突发奇想,想叫他尝尝自己亲生女儿下的毒,李含山咽下去时季瑜快将掌心掐出血,才将浑身战栗堪堪压下。 父生母,母害子,子愚父。多像衔尾之蛇。 世间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事情么? 季瑜吹灭屋中所有枝灯,仰躺床榻上,觉得众生所谓情|色肉|欲,圣贤所谓仁义道德,均远不及此。 只有权势最能助他,若他睥睨天下,那么众生皆可愚戏、众生皆为提偶,皆要为他所想、斥他所恶。礼教规制多无趣,那些框死了的东西歌颂仁义、赞扬道德,究竟有什么好? 李程双不喜欢,季瑜自己不喜欢,他觉得兄长季邈也不会喜欢——季邈如果当真忠于礼法重视声名,怎会堂而皇之地带那姘头回府? 或许他们三者,原本都是同一类人。 季瑜半遮着脸,忽然想到。 对啊,如果他们三人是同类……如今母亲已经碍着他的路,那么来日季邈若同他反目,也会成为一种可怖的阻力吧? 季瑜猛地坐起,他在黑暗里,攥紧了衣袍,安静地思索。 李程双曾经教导他,说人之欲望犹如脊骨,强行抽离掉,便极易成为一具求而不得的行尸走肉。譬如先帝斩断他父亲登顶之路,季明远在阳寂二十年间都未能忘怀,郁郁不得解,性情方才日益乖张急躁。 权势便是他父亲的欲望所在。 那么毁掉他兄长之欲求,也能够击溃对方么?哪怕只是短暂几日,他也可以趁虚而攻。 季瑜若有所思,他在窗边远望,隔着浓重的夜雾,想起了那些被几次三番送回的男宠,和一段曼妙的腰肢。 前是阳寂别院中司珹。 后有衍都大理寺张九。 年初司珹离开阳寂时,季邈就曾为这妓子顶撞过父亲。如今季邈在衍都,几月间又多同张九缠绵,乃至满城皆知、传为风流事,甚至明目张胆带人去了夏狩。 那么色欲,会是兄长的命门之一么? 季瑜想试试。 *** 温泓靠枕藤椅,听司珹讲越州最新传回的消息。 “军屯田改良之策在推行,应伯年以饮刀河卫所为锚,正慢慢往别处铺去。”司珹说,“跟进此事的是岱安先生,他有方鸿骞做支撑,进展得很是顺利。” “应伯年受了你这个人情,”温泓说,“他将来就得还。当初他在军营里,以保密作抵想要偿清,可如今他大行你改良之法,这情谊便无法再轻飘飘揭过去。小珹,他这是有意示好,留出来日同你相商之余地啊。” 司珹眼睛微微一亮:“那我尽快再赴瀚宁。” “不急。”温泓想了想,说,“你的法子有效,但应伯年态度松动,那块玉佩的作用不在小。小珹,你欲往越州,最好先寻得薛听松。此间关系若无法厘清,等待你的便不知是助力还是陷阱。” 司珹颔首,应了声是。 温泓转头,问:“时云那头,万事可妥当?” “明日初九,乃是千挑万选后择定的好日子,天相吉时上俱挑不出错。”温时云说,“除此之外,禁军遣派八千人,城内外巡守,以防仪典中突生变数。” “我前些日子同裴玉堂听戏,”季邈道,“裴玉堂便是准皇妃裴汶的亲兄长。他在桌上吃多了酒,说他妹妹此前已有心上人,压根儿不愿嫁季朗。裴家老爷子发了好大的火,将人关在宅中不让出,裴汶就拜托裴玉堂代向心上人送信。” 司珹侧目,问:“她心上人是谁?” “似乎是个出身寒门的穷翰林,”季邈说,“具体姓名不清楚。裴玉堂起先不愿送,后面他妹妹以死相逼,他便只能硬着头皮去,那翰林看完后回信一封,里头写的是些劝其放下、贺其新婚的话。” “裴玉堂将信给妹妹,裴汶看完后闭门不出好几日,尔后便愿嫁了。前两日她细细点清自己嫁妆,在那屋里孤身坐了半晌。” 几人沉默良久,均没有再言语。 *** 昼夜更迭后,便是季朗大婚。是日天朗气清,正如钦天监所算,满城疏风过,晴空遥有北雁声。 季朗新府在城东南,裴家宅院却近西北,须得横跨大半个衍都,过内三门与外五门,新娘方可入宅院。 接亲队伍声势浩大,祈恩寺与礼部备了喜糖,沿途随队伍抛发给百姓,勾出了衍都大半城人凑热闹。司珹覆张九假面,高坐酒肆二层靠窗包厢,他在鞭炮与鼎沸人声里,垂眸看见了新娘轿。 爆竹红纸与喜糖四溅,轿边金箔也晃眼,翻飞中散漫折射出天光。司珹以扇半遮面,微微眯起眼,就见喜轿红垂下,干净白素的一只手,偷偷半挑起轿帘。 轿中人借缝隙小心窥出,眉头却紧蹙。四下急切乱觅中,她对上司珹的眼,随即又飞速掠过瞥向某处,登时闪过一瞬欣喜。 司珹心头重重一跳,暗道不好。 他刚随新娘裴汶的视线望去,还未瞧见落处究竟是谁,便听接亲队伍中一声炸响。 乐声骤止,四下惊呼迭起如浪潮。 第81章 笼雀 素袍染鲜血,似新作的嫁衣。…… 队伍霎时乱了套。 木屑与红绸俱飞溅, 抬嫁妆的杠夫被碎片戳进肉里,吃痛下胡乱扑倒。 裴汶的轿子也晃荡不止,她佯做惊慌地探头,就见好几名抬轿校尉半身沾着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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