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珹便不再推辞,季邈起身让出主位,司珹坐过去,提起了笔。 霎那百感交集。 他在撇捺间,重新走过朝天阙的雪,又嗅到连明城内玉兰的芬芳,后来长赫城中桃花落而迷雾起,衍都雨水也连绵,可阁楼夜雨中常有灯盏,无数日夜模糊在风中。 后来海棠谢而荷香溢,紫藤爬满院,家人聚首紫藤间,今夏要送给温宴的笔架,他们也已经准备好了。 再后来夜风起而直臣逃,旧梦散而今朝醒。司珹失去了他的伪装,却并未如所料那般遭到嫌恶,他涉梦而来,被拥进了坚实的怀抱里。 不必怕,也不必再逃。 天子的忌火将燎原时,温泓将他们都托举起来,衍都缚不住流云,也困不了展翅的鹰。他们在越州的战场间以额相抵,将胜利带给彼此,又在赤亭凌水的对峙中相互搀扶,推倒了满是蛀蚀的高墙,在陵乐攻破了严防以待的城池,又救下余烬中珍贵的卷籍。 一切湮于雪,一切生于雪,一切融于雪,而今已是万顷春风。 司珹推开书简,写下这一路行来所遇的许多人,最后落的名,方是他自己。 季邈蹲下身,看刚干透的墨,他指指自己在首的名字,又指指司珹的。 “离我这么远做什么?” 窗外天色尚晦暗,司珹垂眸看着季邈,摸摸他脑袋。他将竹简立起来,二人名字便首尾相衔,亲密无间地挨在了一块儿。 “我与主君互倚背,万万人皆入麾中,共此新生。” 季邈仰首盯着他,说:“折玉,我为你戴冠。” 司珹当这是礼尚往来,去岁为季邈戴冠的人是他,今年季邈便也要来这一遭。登记大典自卯正三刻伊始,这会儿方才寅时。于是他闭目等着,可当头顶倏忽一重时,司珹意识到不对劲,他猛地睁开眼,就瞧见了晃动的流冕。 这是天子的流冕。 司珹心中一惊,没料到季邈为自己戴的冠会是这个,他立刻要取,季邈却捉住他手腕,吻了上来。 “季寻洲,”司珹说,“你胡闹!今日便是你登基大典,这流冕合该由我给你戴……” “那有什么关系?”季邈衔着他的舌,含糊道,“折玉,吾主,我想看。” 司珹仰着颈,被他抱在膝上,二人吻得气喘吁吁,都蒸出了些浮汗。天色蒙蒙亮时,他们从依偎着的小憩中醒来。 犹带司珹体温的流冕被戴在季邈头上,吉时的钟声震荡,云中便起了鹰唳。銮清殿的正门开启,白玉阶下已经满是朝臣,二人共立于门前,望着云间浮金,望着苍生俯首。 阿邈,去吧。 季邈跨步而出,司珹在殿门内,同样听到了叠涌如浪的声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吾主,先生,主君。 季寻洲,司折玉。 从此共拥山河千里,明月清风。 *** 季邈登基,靖昭元年由此始。旧案翻覆,忠臣正名,雾隐山庄择址重建,边关赋税削减,地方苛捐贪污终得控。靖昭帝不似长治帝,终生困于衍都城。 其登基方才半载有余,便已不忌微服亲历地方,解民生疾苦;亦不忌忠言逆耳,广开朝中言路,重文治武功。外访期间,常由瑄王司珹亲代国事,但偶尔,两人也会共同出访,便由以楼思危等内阁新臣携文武百官,共商朝事。 楼怀瑾自与楼思危重逢伊始,就致仕归怀州,从此再不入朝堂了。 冬至前夕,季邈从云州微访而归,其行踪低调,入皇宫时,司珹甚至没先收到讯报。他自奏本中抬首,就被季邈拥了满怀。 “身上全是雪,怎么提前回来,也不打声招呼?”司珹用手推他脑袋,推不开,只好将头发一顿乱揉,“季寻洲,冰死我了。” 季邈却不放开他,他埋首至司珹颈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司折玉。” 司珹“嗯”一声,问:“怎么了?” “明日季瑜、李家重犯与汤禾将被斩首西门外。”季邈问,“我知道你会去看,可我不想你一人去,就赶回来了。” 他们私下对彼此,除却某些时候,从不称“孤”和“朕”。 司珹没答话,季邈就捧起他的脸,问:“季瑜在刑部大牢里关了大半年,你要去看看吗?” “不必了。”司珹说,“不想脏了我的眼。” 前世季瑜将谋逆之罪扣在他头上,自司珹入狱后从未见过他一眼。今生司珹季邈如数奉还,季瑜独自困在大狱里,每日除了送些残羹冷炙的狱卒,能见到的活物就只有老鼠与虫蛇。 季瑜刚开始还不死心,希望季邈去见他,可弑母之徒人人得而诛之,他每央一次,狱卒便打一次,季瑜浑身上下没几块好肉,偏偏药供十分及时,叫他压根儿死不掉。 入秋时季明远中风,彻底瘫在了床上,季瑜终于死了心。他试图咬舌自尽,却很快被发现,救下后整日口中塞着布条,又被绑缚住手脚,每日除了餐食,都动弹不得。 他像是一具尚存体温的尸体,浑浑噩噩度日,在腥臭里醒来又睡去,常常因咳嗽惊醒,却连黑夜白昼都再难区分。 出大狱当日,他终于洗了大半年来的第一个澡——如果寒冬腊月里以冰水冲涮,也能算“澡”的话。 狱卒下手丝毫不客气,将他浑身刷过一遍,过处道道血痕浮现,火辣辣地疼。季瑜已经瘦得皮包骨,他被装在囚车中推出时,方才挡了一把脸,就被什么东西砸中掌心。 一声轻响后,臭味登时弥漫开来,季瑜借缝隙垂眸一看,是颗裂开的臭鸡蛋。 紧接着,是烂叶、石子、骨碴和唾骂。 无数人均在咒骂,说他十恶不赦,手刃其母,说他冷心冷情,自作自受。 衍都正冬至,合该是很冷的。但冰天雪地里人头攒动,无数人涌上街,又聚集在菜市口,看他被砍头。到处都闹哄哄的,季瑜在腥臭的包围里,久违地想要干呕。 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他被摁在行刑台上,蓬头跣足,唯一可称齐整的衣裳也早脏透了。季瑜在风雪里抬首,茫茫然的,看四下攒动的人。 他全都不认识,可这些人为什么都要辱骂他? 人有私心,难道是错么。这些围观他的人,何人没有七情六欲,何人不是物欲横流——他不过是窥破了,加以利用而已。 季瑜在风雪间,被蛋液糊满了眼睫,他在无数人中寻觅,想要找到那两张熟悉的面孔。 季邈,司珹。 可惜他没能,他目光反复巡梭多遍,被砸得俯身又撑起,周遭汤禾与李含山李映连已经垂首,心如死灰地等着时辰,连汤禾都不再劝诫他。 季瑜仍在寻觅,他找不到人,只好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宫墙。 墙朱色,雪密集,可他还没来得及盯准銮清殿,就又被一石子栽得偏过头去。 额上的血渗出来,他像是没有力气的家畜,倒在雪的残骸里。 “午时已至——” 随着行刑太监的高唱声,刽子手喷酒上刀刃,抵在了他脖颈间,杖棍摁着他的腰和腿,刀斩尽肉里,人头合该很快落地。可刽子手也厌恶这种弑杀至亲之人,刀故意砍偏了,顿在季瑜颈骨间。 鲜血顿时喷涌如注,周遭几具尸体已经扑倒下去,偏生季瑜还没倒,他在生死逼仄的极度痛苦中,脑中骤然闪过许多画面。 季瑜悚然地瞪大了眼。 ……原来如此。 走马灯并非自他出生伊始,而是瞧清了更加遥远的别世,他看清了彼世灭亡的结局,也终于知道司珹究竟是谁,却即将迎来此生的死亡。 他在这瞬间知道了所有,却再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刀终于正回来,在季瑜嘶声的前一霎砍下去,斩断了他的喉管,那未出口的沙哑尽数散在风雪间,季瑜的头颅滚下来,立刻又有烂菜叶扔来,覆盖住他尚未闭合的眼。 那双瞳孔在被彻底荫庇前,终于映射出一双人影。却是季邈揽着司珹,转身离去。 菜市口的欢呼声还在继续。 司珹却将一切都甩在了脑后,和季邈一起,远离了脏污又浑浊的一切,喧嚣渐歇时,戚川敲窗来禀,说是季明远昨夜在偏殿榻上断了气,今晨发现后,人已经凉透了。 季邈“嗯”一声,说:“衍都只留衣冠冢,尽快将他尸体运回阳寂郊外,葬了吧。” 戚川领命而去,季邈侧目看司珹,见司珹眼帘低敛,像是睡着了。 “折玉。”季邈唤他,司珹却不理。 于是季邈改了词。 “先生。” “兄长。” 最后他凑到司珹跟前,朝对方鼻尖轻轻呵出一口气。 “阿,邈?” 司珹骤然扑到他身上,二人滚在软垫间盯着彼此,俱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季寻洲,你吵死了。”司珹嗔道,“我好饿,冬至不是要吃饺子么——我的饺子呢?” “家里人入了宫,这会儿已经在包了。”季邈由他压着,摸摸司珹的鬓角,又捏捏他鼻尖,“咱们要是回得快,就能赶上帮忙。若是回得慢,只管吃就好。” “那咱俩还是快点吧。”司珹说,“去年除夕包抄手,小宴往每个里头都放了铜钱,舅舅被一连硌了五六只,险些连牙都磕掉了,今年可得盯着他,不能叫他再这么干了。” “小宴翻过年节,就该七岁了。”季邈说,“这小子机灵着呢。” 二人相视而笑,嘴唇相碰一瞬,季邈想加深这个吻,司珹却以指抵推他的胸膛,将二人距离拉远了点。 “陛下何故如此急不可耐?”司珹勾着他的襟口,体贴地说。 “孤不忍心叫殿下苦等,便只能夜宿銮清殿了。” “现在也不是不能先去,”季邈盯着他,眼神幽微,“饺子的事儿,明年再教也不迟。” 司珹却拉过氅衣猛地一盖,将季邈整个人都包了进去。此刻马车恰到长阶下,司珹自个儿掀帘下轿跨上阶,迎着漫天飞雪,殿内明烛。 “折玉。” 司珹闻声侧目,就见季邈已经追至他身侧,他脚下陡然一空,被季邈托臀环腰抱起来,生生转了半圈儿。 “寻洲!” “在这儿呢。”季邈抵着他额头,二人呼吸交织,面首相贴。 些许落雪融作水,晶莹覆满白玉阶。 “阿邈,抓住你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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