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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寥寥无几,被天子公开倍加推崇的陈芝豹曾获赐紫腰带镶玉十二枚,老首辅病逝后,两年连升十几级的首辅张巨鹿曾接连获赐紫腰带四条,镶金一条,其余嵌玉数目六、十、十三,依次递增,本朝朝服腰带镶嵌材质以玉为最尊,其次才是金银铜铁,除非皇帝特赐,否则不可逾越官爵。 玉腰带规格不可越雷池,但君子好玉是古风,朝廷对腰悬玉佩并不禁止,晋兰亭跟随着文武官员走入城门后,一路行去,玉佩敲击,叮咚作响,一片清越空灵声。 晋兰亭心神摇曳。 这便是整个离阳王朝的中枢重地啊。 ———— 要说这段时间有什么大事,比起卢道林请辞国子监右祭酒一职并且天子御批获准,无名小卒的晋兰亭进入中书省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北凉世子在江南道上乱杀士子一案,在耳目最灵通的京城这边马上就掀起轩然大波,国子监太学士三万人,群情激昂,喧嚣扬尘,哪怕明知那位异姓王还逗留在京城,仍是抵挡不住这帮王朝未来栋梁的学子炸锅一般议论。太安城国子监最早规模极小,限定宗室、外戚以及三品以上功勋大臣的子孙入学,到先皇时有所扩大,增补五厅六堂十八楼,等到春秋落幕,一统天下,国子监彻底广开门路,至今已经容纳学子三万人,国子监建筑足足绵延十里,蔚为壮观,盛况空前,国子监设置左右两位祭酒,与上阴学宫相似,这些年太学士如过江之鲫涌入国子监,自成士林,隐有与学宫一较高下的巍巍气象。 泱州卢氏家主卢道林作为右祭酒,地位仅在曾是张首辅同门的左祭酒桓温之下,这次受累于亲家子弟在江南道上的凶恶行径,名声受损,自认再无法给国子监三万学子做表率楷模,主动请辞右祭酒,至于这其中有无左祭酒桓温的推波助澜,恐怕就只有当局者卢道林知晓。卢道林这些日子闭门谢客,让人觉得这次阴沟里翻船的卢祭酒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卢道林坐于书案后,捧着一本圣人典籍,神情自若,看不出半点颓丧,大管家快步行来,到了门口才放慢步子,躬身说道:“老爷,大柱国造访。” 出乎意料的卢道林略作思量,沉声说道:“开中门!” 大管家脸色古怪道:“启禀老爷,大柱国说开中门麻烦,便直接从侧门走入了,马上就到这儿。” 卢道林笑着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起身正了正衣襟,才一脚踏出书房门槛,就看到内廊行来一个驼背家伙,冷不丁被这老头给搂住脖子,带着兴师问罪的意味大笑道:“亲家啊亲家,你做人可不地道,下马嵬驿馆离这儿才几脚路程,咋的,非要我来见你不成,就不肯卖个脸面给我啦?有你这么做亲家的吗?” 一位是权势彪炳的北凉王,一个是清贵至极的昔日国子监祭酒,结果两亲家相逢后,后者就被搂着脖子差点喘不过气来,所幸大管家是一辈子都侍奉卢府的自家人,始终目不斜视。 原先在南北士林口碑都极佳、公认深得古风的卢道林只得歪着脖子,一脸无奈道:“大柱国,这,这成何体统。” 徐骁松开手,负手走入书房,卢道林眼神示意大管家关上门。 书房只剩下这对饱受世人瞩目的亲家。 徐骁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笑呵呵问道:“一下子没官儿当了,是不是心里空得慌?” 卢道林笑道:“尚可。” 徐骁一摆手,直来直往道:“不跟你弯来绕去,你说吧,尚书省六部,你想去哪里,事先说明白喽,当然兵部你不用去想,顾剑棠那王八蛋一贯视作他自家床上的婆娘,外人谁去他就跟谁急。吏部嘛,也难,张碧眼的铁打地盘,差不多也算油盐不进,至于刑部,你去也不合适。礼部户部工部,亲家,你自己挑一个。嘿,想让我早点离开京城,总得给点本钱才行。” 卢道林虽说早有此意,既然国子监呆不住,跟桓温争了这么多年还是不过,还不如另辟蹊径,只不过以往再怎么说,国子监祭酒都是一等一的顶尖清贵,当朝中书门下两省不设正省令,连德高望重的孙希济都只是门下左仆射而已,两个祭酒就成了清流名士最顶点的位置,话说回来,这些年卢道林在国子监既然仅是略输桓温,自然栽培了不在少数的心腹,也算是门生桃李满天下了,唯一的遗憾便是若去了六部,恐怕今生都无望殿阁大学士的头衔,卢道林再性情豁达,终归难逃名士窠臼,不过这次顺势退一步,倒也不至于伤心伤肺,皇帝陛下也有暗示要他入主一部,卢道林自认清水衙门的礼部可能性最大,本有些许遗憾,但是当收到族弟卢白颉的家信,说要争取一下兵部侍郎,卢道林当时便浮了数大白,直呼痛快。如此一来,去礼部反倒是最合时宜了,否则就要触及泱州其余三大家族的底线,卢道林不愿在这时候横生枝节,反正只要弟弟卢白颉肯出仕,万事皆定矣!此举于卢氏而言,于泱州士子集团而言,皆是万幸! 四下无人,也不再喊徐骁为大柱国,喊了一声亲家翁后,卢道林笑着含蓄说道:“刘尚书年岁已大,身体不适,年前便向陛下提过要告老还家。” 徐骁撇撇嘴,直截了当道:“就这么说定了。” 卢道林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此事亲家翁不出面也无妨。” 徐骁呸了一声,伸手指着卢道林的面,毫不留情骂道:“你这迂腐亲家,真当六部尚书是你囊中物了?我若不出面,信不信张碧眼稍稍联手孙希济,就能把你死死按在一个破烂地方上抬不起头?” 卢道林悚然一惊。 徐骁摇头笑道:“亲家你啊,读圣贤书是不少,大道理懂得也多,可这做官,可不是面子薄就能做成的。丑话说前头,你要还是把礼部尚书当国子监祭酒来当,过不了多久就要卷铺盖滚蛋。” 卢道林叹气一声,说道:“受教了。” 徐骁摆摆手,笑了笑,眯眼道:“凤年在江南道上胡闹,让亲家丢了国子监的基业,恼不恼?” 卢道林正色道:“说不恼那是矫情,不过这事说实话怪不得世子殿下生气,自家人不帮自家人,再大的家业都得败光。这点乡野村夫都懂的道理,卢道林还是懂的。” 卢道林继而面有愧疚道:“我已写信给玄朗,以后由不得他意气用事!” 徐骁这才睁开眼,起身缓缓说道:“亲家,这话才像一家人说的话。” 卢道林如释重负,看徐骁架势,像是要才坐下便要走,讶异道:“亲家翁这是要走?” 徐骁没好气道:“不走难道还跟你打官腔啊,走了,回北凉。” 卢道林无言以对。 徐骁走出书房时轻声笑道:“不用担心陛下对你我猜忌,法不外乎人情,既然是亲家,就得有亲家的做法,生疏得比外人仇家还不如,才叫有心人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了才会去瞎琢磨,琢磨琢磨着才容易出事,对不对?” 心底有阴霾的卢道林这时彻底松了口气。 北凉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卢道林不知道的是府外马车里坐着一位微服私访的隋珠公主。 徐骁坐入马车后,公主殿下扯着他的袖口,愁眉苦脸道:“徐伯伯,可以不离京吗?小雅好无聊的。” 徐骁笑道:“没法子啊,伯伯就是劳碌命,要不我让凤年来京城陪你玩?” 隋珠公主眼珠里滴溜溜转动。 徐骁揉了揉她脑袋,说道:“你看看,心里还是有芥蒂不是,得,伯伯只能拿出杀手锏了,带你吃几大碗杏仁豆腐去,到时候再生凤年的气,伯伯可就不乐意了啊。” 公主殿下撒娇晃着大柱国的袖口,哼哼了两声,灿烂笑道:“好啦好啦,看在徐伯伯的面子上,不跟那家伙一般见识!” 这一日与隋珠公主吃过了三文钱一碗的杏仁豆腐,史书上记载这是北凉王徐骁最后一次进京与离京。 依旧是一身富家翁装束的北凉王出城后,走下马车,双手插袖,望着巍峨城头。 身旁站着黑衣病虎杨太岁。 徐骁感慨道:“杨秃驴,今日一别,估摸着咱俩这辈子都见不着了吧?” 国师老僧木讷点头。 徐骁笑道:“谁后死,记得清明去坟头上酒。” 杨太岁平静道:“贫僧很贫,买不起好酒,所以肯定先死,赚了。” 徐骁伸手摸了摸这国师的那颗光头,道:“你啊,一辈子连小亏都不愿意吃,跟你做兄弟,亏了!” 曾谈笑间倾覆八国的两人就此别过。 黑衣老僧驻足原地,望着马车渐行渐远,摸了摸自己光头,最后低头双手合十。 世间能让这位老僧心甘情愿低头的,唯有北凉徐骁一人而已! 第159章 武当三十六宫,以大莲花峰上太虚宫最高,翘檐被唤作大庚角,因悬挂一柄曾属仙人吕洞玄的佩剑而名动天下,此时身穿与武当道袍迥异的年轻道士,坐在吕剑仙佩剑附近,脚下是一架长梯,容颜清逸的道士拎着个木桶正在给掉漆斑驳的大庚角屋檐重新刷漆,赫然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齐仙侠,张目望去,云雾翻滚,风起卷涛,武当七十二峰宛如海上仙岛,心旷神怡,耳畔是山上晨钟悠扬,齐仙侠一时间有些出神。 这些日子在武当山上结茅而居,一心要胜过那骑青牛的武当掌教,动手次数很少,多是被迫与那胆小道士嘴皮子打架,无意间却也受益匪浅。听说大庚角要刷漆,想着这边挂了一柄从小便心驰神往的仙剑,就答应那姓洪的惫懒货来劳作,这些细枝末节,齐仙侠从不上心,不怕遭受天师府非议。想到这里,齐仙侠略微失神,这武当山与天师府当真不太一样,简直是与人无争与世无争过了头,偶有争执,尽是一些让齐仙侠不屑理睬的鸡毛蒜皮,对此,齐仙侠没有妄加评价,只是歪头瞥了眼吕洞玄佩剑,剑名无法考证,道统典籍中并无记载,只有一些街谈巷说遗闻佚事私下给这柄仙剑取了一些类似“斩龙”“青霄”的名头,听上去极有气势,齐仙侠当然不会信以为真,但这把仙人佩剑原本并无剑鞘确有其事,吕洞玄曾言“唯有天地,方可做此剑剑衣”,剑衣,即剑鞘。但此时古剑却有桃木剑鞘,粗鄙不堪,齐仙侠记起这一茬,实在哭笑不得,前段时间跟姓洪的掌教问起,那家伙扭扭捏捏说出真相,齐仙侠才知道是这姓洪的年幼时给仙剑做了剑鞘,至于缘由,年轻掌教打死都不肯说了。 若是在天师府,吕真人遗物,早就被藏于大殿供奉起来,层层符箓加持,别说擅自加鞘,便是想要见上一面都难得,退一万步而言,真要给仙剑寻一剑室,起码也得蟒蛟皮筋才符合身份。 这武当山,规矩太少了。 齐仙侠低头看去,姓洪的正起手打拳,这位青年掌教身后跟着近百习拳的武当道士,老幼皆有,起先与骑牛的练拳的只是些觉着好玩的扫地小道童,久而久之,被几位老辈道士咂摸出古韵高风,每日晨钟暮鼓两次都自主来到太虚宫跟着练习,骑牛的这套拳起势平淡,纯任自然,总体而言,拳架是大圈套小圈,大圆环小圆,犹如春蚕抽丝连绵不断。 齐仙侠从未见识过这套拳法,后来提起才知是姓洪的在山上常年观撞钟敲鼓而首创,齐仙侠虽自小习剑,但万川入海,自然识货,此拳绵里蓄千钧,拉大架如笼天罩地,入小势则芥子纳须弥,不说实战效果如何,贵在立意超然,齐仙侠说实话难免有些嫉妒这家伙的天赋根骨,这懒散家伙从不去刻苦习武修道,与自己一刻不敢懈怠南辕北辙。广场上,行云流水的年轻掌教缓缓收拳,其余道士动作如出一辙,已有两三分神似。 一位老道士上前与掌教讨教,说着说着就称赞这拳练久了定可以临渊履冰却不动如山击水中流而心有八荒,年轻掌教听着不得意不脸红,呵呵笑着说哪里哪里,老道士忧心忡忡说这套拳若是山上人人可学,难保不会被山下闲杂外人偷学去啊。掌教摇头笑道不碍事,这套拳法胜在养生养神,多一人学去,武当就多一分功德。老道士笑了笑,不再杞人忧天,掌教年轻又何妨,这份胸襟气度,何曾输给那天师府了? 洪洗象见齐仙侠拎着木桶走下梯子,跑过去帮忙接过木桶,一同下山并肩往小莲花峰走去,广场上一些个扫地道童见着,心里那叫一个自豪,瞅瞅,小天师咋了,还不是被咱们掌教给折服了?齐仙侠对这些小心思也无所谓,下山途中,洪洗象牵了青牛,依然是牛角挂经的悠然,另外一只牛角,则悬上了木桶,摇摇晃晃,十分滑稽。他笑道:“打拳时,感到古剑与你一丝共鸣,你哪天离开武当与我说一声,我把剑送你,你要觉得不好意思,就当借你好了。” 齐仙侠不喜反怒,训斥道:“吕祖遗物,是你武当五百年镇山之器,怎可儿戏,说送便送?!” 洪洗象不以为意道:“不是说了嘛,借你的。” 齐仙侠冷哼一声,“此事休再提起。” 洪洗象感慨道:“还是世子殿下胆大,下山时若非小道死活抱住他大腿苦苦哀求,你就见不着这柄剑了。” 齐仙侠对此无动于衷,只是由衷慨然道:“匣外天地满,室内剑气长。吕祖当年风采,可见一斑。” 洪洗象嘀咕道:“吕祖可是叮嘱过帝王自担气运,不可以内外丹法纷扰君主励精图治之道。古来方士酿祸,招来国难,皆因游仙入朝,为利一字去修法,这哪里是修真,修假还差不多。像你那位在京城布道师叔赵丹坪,参与宫中醮事,听说给天尊书写奏章,辞藻华丽,故而被京城百姓称作青词学士,这位大天师就不羞愧吗?因他一人得宠,不知多少道人方士想着靠这条路平步青云。未必不是给道统开启祸端。” 齐仙侠约莫是为尊者讳,即便心中对龙虎天师赵丹坪此举颇有异议,仍是脸色平淡,不置可否。 洪洗象带着齐仙侠来到了当初北凉世子练剑时住的茅屋,屋外菜圃绿意盎然,今年都是他在打理,摘了一根黄瓜,抹去细刺,放入嘴中啃咬,年轻掌教叹气再叹气,想起了那个背负上山的纤细女子,想起了她在大庚角下被小王师兄誉为有剑意的誓杀贴,对于世子殿下跟她之间的恩怨情仇,他一个外人,总觉得雾里看花,若说世子殿下不在乎她,洪洗象打死都不信,为了那有些事上傲气到不可理喻的婢女,殿下吃瘪的次数不在少数,山下的女子是老虎啊。洪洗象抬头望向天空,喃喃道:“这太平公主,活得实在不算太平。” 齐仙侠站在菜园外,看着唉声叹气的青年掌教,问道:“打算何时下山?” 洪洗象无奈道:“不敢。” 齐仙侠平淡道:“都敢把吕祖佩剑送给外人,偏偏不敢下山?” 洪洗象默不作声,一如既往的胆小退缩。 齐仙侠冷笑道:“怕误了玄武当兴?怕愧对山上列祖与那些师兄?” 洪洗象摇头道:“不是啊。” 齐仙侠转身离去,留下一句:“这届龙虎山峰顶三教辩论,你去还是不去?” 洪洗象低头掐指,道:“容小道算上一算。” 齐仙侠讥笑道:“算什么算,反正怎么算都是不下山,何苦自欺欺人。” 脾气好到让人叹为观止的年轻掌教轻声道:“放你的屁!” 齐仙侠大笑而去。 ———— 北凉边塞,巨镇重兵,铁骑勇悍。 这一日沙暴骤起,堪称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城头望去,便是满目尘土暴虐,透着股边塞独有的荒凉。但这等乱象,仍有一袭白衣出城而去,身边马上坐着一位面罩黑纱身段婀娜的女子,白衣牵马而行,架子摆得极低极低,真不知道边境六大雄镇谁当得起这份殊荣。女子气质出尘,怀抱一支“拨弹乐器首座”的琵琶,面对风暴,遥望而去,可以看到一条龙卷冲天,她坐于马上,嗓音清冷轻声道:“堂而皇之私纵北莽大敌出城,你就不怕北凉王对你这位义子心生间隙?” 白衣男子依旧牵马缓行,不动声色。人马所至周围,风沙不得入。 黑纱黑衣却穿了一双雪白绣花鞋的女子也跟着沉默起来。 白衣终于开口:“陈芝豹只知北莽‘马上鼓’第一手樊白奴入城,不知北莽青鸾郡主出城。” 黑衣白绣鞋的女子言语泛起笑意,“白奴怎敢称作第一手,荀子刚右手刚猛无匹,拨若铁骑突出,祖青山左手按弦通玄,大珠小珠落玉盘,才算得上琵琶大家。” 男子淡笑道:“这两人善于拢捻不假,但格局单调,不如樊小姐自词自曲自弹自乐,融会贯通。” 面纱遮掩看不清容颜的女子转头看着白衣男子,这位让她不惜亲身涉险入北凉境内的兵法巨擘,行事实在不可按常理论,她这一趟目的明确的北凉行竟硬生生被他拖入含糊不清的境地。一咬牙,她沉声道:“将军,白奴可以确保将来北莽有你一席之地,比起离阳王朝只高不低!” 陈芝豹微微摇头道:“那就无趣了。” 身份特殊的女子皱眉道:“将军确定北莽会输?将军能够再立下不逊春秋的功勋?北凉铁骑确实可当无敌一说,但有朝廷制肘,将近二十年都施展不开,但如果将军进入北莽执掌兵权,奴家可以保证将军可以无所顾忌,天底下难道还有比与北凉铁骑为敌更有趣的事情吗?一旦平靖北凉,将军再南下长驱直入,有顾剑棠,还有燕敕王广陵王,春秋战局再现,将军以一人之力颠倒乾坤,岂不快哉?需知我北莽皇帝雄心远胜你们赵家天子!” 白衣陈芝豹似乎不为所动,微笑道:“樊小姐何时学会了画饼充饥。” 女子先是嗔怒,继而大喜,却没有趁热打铁,低头伸手拢捻琵琶弦,顿时银瓶乍破如裂帛,音质铿锵,轻轻吟唱道:“少年十五马上飞,白发生头不得回。不得回!黄沙滚石卷单骑,平生意气今日颓,今日颓!铁衣如雪战鼓擂,白衣霸王何时归?何时归?” 陈芝豹听在耳中,一笑置之。 女子收起琵琶,金石鸣声敛去,笑道:“兴许此生都注定要将军敌我分明,但能与陈白衣阵前相望,奴家生逢其时。” 陈芝豹点了点头,松开缰绳。 女子也不作儿女情长姿态,柔声低眉道:“既然将军暂时不愿决断,那么奴家静等将军坐拥北凉三十万铁骑。” 陈芝豹失笑道:“樊小姐想多了。” 女子并未反驳,弯腰伸手似乎想要去抚摸陈白衣的脸颊。陈芝豹没有躲闪,但她没有触碰便缩回手,直腰不敢与他正视,撇过头苦涩道:“将军恕奴家无礼。” 北莽琵琶圣手有三,荀子刚有右手,祖青山有左手,终究不低樊白奴双手。 陈芝豹笑着拍了一下马臀,不再送行。 骏马奔驰而去。 心如止水的陈白衣转头眯眼遥望城头徐字王旗,怔怔出神。 离阳龙,北凉蟒,北莽蛟,白衣或可一并斩。 这大恶至极的谶语是谁说出口来着,黄龙士? 殊不知满口胡诌泄露天机的黄三甲此时便在几十里外,逼着一个穷酸游侠追逐那道龙卷风狂练剑。 陈芝豹走回边城,面无表情。 第160章 世人皆知剑州有“江西龙虎,江东轩辕”一说。 剑州被歙江一劈为二,江西有龙虎,江东有轩辕。前者是道教祖庭,与天子同姓的道门赵家已是世袭道统六十余代,奉天承运奕世沿守一千六百年,方圆百里龙虎山是天师教肇基之山,以天师府为核心。峰峦对峙如龙虎相争,山丹水绿,紫气升腾,美不胜收。 若是广义来说,龙虎山道区更是广袤,歙江以西,几乎一半都属于这座道家仙都。与北方那个出了一位至圣先师万世师表的张家并称“北张南赵”,北夫子南真人,交相辉映已千年。 师徒二人走出一座龙虎山脚的破败道观,乘上竹筏漂流直下,持竿的邋遢老道士唾沫四溅,给趴在竹筏边上伸手捞鱼的憨傻徒弟介绍些有关剑州的风土人情,“不说咱们这龙虎山,那江东轩辕既然在剑州能与龙虎山并肩,也着实不简单,虽说不幸与咱这道教祖庭处于一州,数百年来仍只是略逊一筹,更难得是这个家族不入仕,乱世任你乱,太平任你平,我自独独修身齐家,岿然不动,说来奇怪,轩辕只在江湖上行江湖事,高手辈出,江西龙虎据称山底埋有一枚篆刻“奉天承运”的神仙玉玺,才得以成为百神千仙受职敕封之所,轩辕便立有一块古碑,上书独享陆地清福六字,是真是假,早已不可考据。不是为师故意偏袒,要诋毁那江东轩辕,反正为师年轻时候问过老祖宗山下到底有无玉玺,老祖宗也说天知地知就是他不知,我看悬,所以嘛,轩辕那块碑十有八九也是子虚乌有的事儿。” “这江东轩辕不是道门,却占据了大半座徽山,故而拥有洞天福地中第六福地的天姥岑,为师以前没事就去那边赏景,风光一点不差啊,尤其是主峰牯牛大岗纯是一块巨大青石,形似青牛顶天而静卧,山下有六叠姊妹瀑,每逢夏季,万千条鲤鱼溯流跳跃而上,啧啧,壮观得很,与你北凉王府的听潮湖万鲤出水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时因有潭底禁锢有一位龙王的说法,又称龙门或者天门,剑神李淳罡曾一剑让六条瀑布齐齐逆流,连建在牯牛大岗上的轩辕府邸大门都给大水冲塌,李淳罡为世人称道的一剑开天门,正是由此而来。” “这代轩辕家主武功应该不弱,如今是指玄是天象还真不好说,不过当年先后与人比剑比刀比内力,接连三场都输了,真是可悲可叹,没法子,算他运道差,跟正值峰顶的李淳罡比剑,能不输?后面更惨,当时还是无名小卒的顾剑棠一路杀到牯牛大岗,弃剑入刀才十年的轩辕老头又输了一招半式,最后更可笑,老家伙干脆兵器都不要了,眼见着齐玄帧要羽化登仙,就不知死活来龙虎山跟齐玄帧比内力,起先齐玄帧没理睬,这家伙便纠缠不休,在山顶呆了半年,这不是给脸不要脸嘛,活该他输得干净利落。不过老家伙活了一辈子倒霉了一辈子,结果愣是儿子孙子都出息得相当生猛,独苗的子孙两人,就是性子都太差,没半点仙气,性倨少礼,好面折辱人,不能容人之过,阴阳不济,武功再高,碰上道统大真人一流,也得乖乖俯首,呃,话说回来,如今道统青黄不接,真人也没几个。” “轩辕老头不愧是会享清福的,老不知羞,越活越回去,没事就与年轻到能给他当孙女曾孙女的女子双修,虎毒还不食子呢,老家伙倒好,家族里出挑的,大多被早早祸害了一遍,好的留下视作禁脔,稍差的,才送出去嫁人,真是可惜了轩辕家族女子天生貌美,那些迎娶轩辕女子的世族门阀,偏偏不怒反喜,这世道人心,为师看不懂啊,看不懂。” 忘乎所以说到口渴,撑筏的老道士蹲下,捧水而饮,咦了一声,猛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徒弟在筏头那边撒尿,老道士苦着一张皱巴巴的老脸,连忙吐出本该甘甜清冽的溪水,笑骂道:“你这顽劣徒儿!” 沿青龙溪乘筏直下,先汇入徽山龙王江,再入歙江。老道士才抬头,看到一艘两楼大船沿溪而上,不用想都知道是轩辕那边的人士,也就这个家族敢摆阔摆到龙虎山来,两层楼船已是青龙溪的极致,再大再高就要搁浅,寻常探幽揽胜的文人骚客都只能向道区的渔家借条小筏代步。 游赏龙虎山有三条路径,又有大讲究,分身心神三游,身游最累,沿香道翻山越岭,虽可登山俯瞰祖庭全貌,但中途取景才十之二三,心游要更胜一筹,可坐几条大索道,取景可达十之五六,神游最佳,先乘筏环绕青山,后在云锦山拾阶而上,再过悬于两大主峰间的索道流笼到达龙虎山,道都仙境大可以一览无余,一般而言,想要神游龙虎,没有雄厚的家世背景根本不用去奢望,这些年能入天师府饮茶论道沾点仙气的,十有八九都是轩辕这个阔气佬带过去的。 龙虎山与轩辕好歹做了几百年邻居,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当年徐人屠用铁蹄把好好一座江湖践踏得乌烟瘴气,到头来连龙虎山都不放过,也就轩辕世家敢壮着胆子来助阵,这份天大的香火情,天师府自然得念旧。赵希抟再怎么对那个轩辕老家伙看不顺眼,也不好多说什么。 看上去面黄肌瘦的徐龙象继续趴在竹筏上捞取游鱼,抓了放放了再抓,其乐无穷。老道赵希抟举目望去,船头站着几位年轻男女,女子认得,轩辕家的宝贝疙瘩,自幼好弹弓,父亲轩辕朴滑对其极为宠溺,销金为丸,交由女儿,每逢踏春秋狩,必会弹出金丸几十,视金如土,江东稚童听闻轩辕仙子出行,大批尾随,只等金丸落地,疯抢拾取,她从不收回,在剑州江左一带是一桩趣谈。 这女子身材修长,穿窄袖紫杉白犀带,与男子着装无异,与时下贵族女子喜好宽博对襟大袖截然相反,若非她以丝带缠额,缀有一颗大品珍珠,增添了几分女子气息,否则配合她的英气容貌,恐怕会被女子视作熬鹰走狗的英俊豪奢子弟,她在宛若轩辕家“行宫”的徽山上,穿戴更是随意,甚至衣蟒腰玉,远超世俗规格。 她出身王朝一等大族,却有浓重的草莽气,经常携婢带仆行走江湖。轩辕嫡系成员,大多名字古怪,她也不例外,女子竟然名青锋,轩辕家的女性,几乎个个长得沉鱼落雁,而且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并不是同一个死板套路。剑州每有孩子诞生,会有抓阄习俗,轩辕青锋没抓那胭脂水粉,抓了柄小巧青玉剑,无愧家族赐予的名字。 轩辕青锋身边站着两名青年男子,左侧一人襦衫,顶华阳巾,踩云头履,相貌俊逸,唇红不熟婉约女子,他负手而立,卓尔不群。 轩辕青锋右手边那位则广额阔面虎体熊腰,有趣的是偏偏长了一张娃儿脸,凑在一起更是让人过目不忘,尤其是一双眼眸,精光流溢,以赵希抟内丹家兼炼气士的眼力,一望便知此子内力不俗,若得机缘,步入江湖武夫梦寐以求的一品境界,绝非痴人做梦。 此子佩一柄百辟刀样式的重刀,散发着一股尖锐的刚烈气机,赵希抟皱了皱眉头,好大的煞气,莫非是杀人堆里练出来的刀法不成?别说外人,便是龙虎山都有大半人认不得大天师赵希抟,尤其近二十年这位最不像赵家天师的老道士与轩辕从无走动,轩辕青锋自然认不得,竹筏与楼船一上一下在溪上擦身而过,轩辕青锋与家中男子如出一辙的性子倨傲,对邋遢老道和瘦弱少年视而不见,那年轻俊雅儒士一直仰望云锦峰顶,诗意勃发,大有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要诗百篇的架势。唯有佩刀青年眯眼朝师徒二人望去,嘴角一勾,持竿撑筏的赵希抟咧嘴笑了笑,算是回应。 轩辕青锋瞥了眼身畔的宋家雏凤,略有恍惚。这人无疑是出彩的,祖父宋观海可谓通禅理、善鉴藏、工诗文、擅书法,精-水墨,无所不通,年轻时候散尽千金求学拜师,宋观海的恩师随意拎出一人都是大家名士,与北地大真人杨芾学道,字画师从黄巨望,宋观海治学刻苦,博闻强识,最终融会贯通,老而弥坚,自创心明学。 春秋一统后,受命编撰《九阁全书》,篇帙浩繁,二百卷,历时十五年,皇帝陛下龙颜大悦,特赐宋夫子可在皇城内骑马而行,本来王朝内外预测宋夫子可按例迁礼部尚书,出人意料被原国子监右祭酒顶替,而宋观海则转去清贵更胜的国子监,众望所归。 随着老一辈文坛巨擘逐渐凋零,宋观海成为文坛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近年开始做十五评,每逢月十五,评点天下士子,盛极一时,一经宋夫子亲口评题,士子顿时身价百倍。登评士子,无不以宋夫子为师。 祖父已是如此显贵无边,他父亲宋至求竟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尤其书法被誉为书家神品,仅以国子监作例,一半学子都以“宋体”书写,宋小夫子最大的手笔则是以禅宗南北两派附比书画,崇北贬南,虽说有一味抬高书院画地位的嫌疑,但在北方士子集团获得了巨大的人望,再者宋至求率先以韵法意神划定书法境界,称“蜀字取韵,中品。越字取意,上品。楚字取法,一品。而我朝重神,当是神品”,此言一出,宋家自然再次让原本就私下经常临摹宋体的天子大喜,擢宋至求入礼部,任右侍郎,加学士衔,恩宠浩大。 世人不经去想,若是宋夫子能再活个二十年,等到桓温让出左祭酒,国子监两祭酒岂不是就都是宋家父子的囊中物了? 宋家才两代人便树立起豪阀的底子,有这样的祖父父亲,轩辕青锋旁边这位宋家雏凤,怎会是庸碌人物? 轩辕青锋忍不住瞥向另一侧,若说雏凤宋恪礼是第一流世家子,那悬刀的同龄男子可算是另一个极端,出身市井贫贱,因缘际会,落草为寇,无意中得到了残缺的半部刀谱,自学成才,命悬一线的搏杀无数,硬是被他杀出一条前程,后被一位刀法宗师相中根骨,收作关门弟子,但旋即师门被灭,他忍辱蛰伏三年,一击毙命,以三品实力杀二品,杀尽仇家族内六十二人,再获一本秘笈,境界大涨,刀法趋于圆满,去年此人上徽山来到牯牛大岗,站于雪中一日一夜求学上乘刀法,家族不许,但准其在山上逗留,他便在六叠瀑独自练刀,性格极其冷冽,坚韧不拔,初见轩辕青锋,便直言要娶她做妻。 轩辕青锋对这个被老祖宗说作“狼子野心”的家伙谈不上生气或者高兴,但委实厌恶不起来,这趟来龙虎山,一来游览散心,二来要去深涧抓几种龙虎独有的灵异珍兽,有他在,可省去许多气力。 正是酷暑,龙虎山虽清凉,但娇生惯养的轩辕青锋还是走回船内。井蛙不可言海,夏虫不可语冰?钟鸣鼎食之家便不是如此,如同那北凉王府有大湖可听潮,这艘楼船内则摆有四只大桶,盛满冬季储藏起来的冰块,到了夏季再从冰窖取出。 满室凉爽如秋,轩辕青锋坐下后望向潇洒不群的宋恪礼,笑道:“宋公子为恩师护柩南下数千里,此举大善。” 宋恪礼摇头道:“礼当如此。” 凝神闭目静坐的佩刀青年嘴角悄不可见地勾起一个弧度,隐约有讥讽意味。 轩辕青锋天生性情冷淡,哪怕与宋恪礼相处,也不会刻意笼络人情,客套寒暄点到即止,望向窗外山清水秀,没来由想起几年前一对王八蛋,微微皱眉,本来早就忘却那两浪荡子,只是遇上世家子宋恪礼,此时发觉两个混蛋中有一人眉目要更胜宋恪礼一筹,两年还是三年前在绵州游玩,在元宵灯市碰到两衣衫褴褛的登徒子,一个长得不错,就是下作得很,另一个相貌不起眼,只模糊记得佩一把滑稽可笑的木剑,在绵州灯市上狭路相逢,长得人模狗样的乞丐挡在道路上不肯让行,笑得十分面目可憎,眼神直溜溜在她胸口转悠,便起了言语争执,不曾想那佩木剑的是个疯子,对路旁一条狗喊了几声爹,然后丧心病狂地转头便喊她“娘”! 一旁还蹲着个看乐子的老家伙,缺门牙,张嘴笑起来就格外不正经,轩辕青锋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立马让仆役追着打了几条街,本意是打断六条狗腿出气,殊不料莫名其妙两个王八蛋就被缺门牙老头给拎着溜之大吉。 那家伙最该死的是消失前还嚷着:“小妞儿,记得老子姓徐,你等着,下次见面给大爷来次兔吮毫!” 轩辕青锋咬牙切齿,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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