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首不见尾的神仙方士,当年黄龙士指点迷津,才让南唐沈家逃过一劫,留下此脉香火,连家族命根子的谱牒都是黄龙士亲笔撰写。村子里的几个宗室大房长辈听说恩人造访,都执意要兴师动众摆下一大桌盛宴,不过黄龙士没有答应,只是借了一处灶房和一坛子酒,跟闺女贾家嘉独处,老人亲自下厨,炒了一尾鲤鱼和一盘茄子,老人没有怎么吃,只是喝了几杯酒竟然便醺醺醉了,陋室昏暗,烛光飘摇,老人醉眼惺忪枕在桌面上,合眼时泪光依稀,轻轻呢喃:“千年世事同蕉鹿,我梦蝴蝶蝶梦我?” 小姑娘摘下温暖貂帽,轻柔戴在老人头上,下巴抵在桌面上,望着昏昏睡去的老人,怔怔出神。 ———— 城内,敌对双方皆是声势大振。 天地只留一线成剑,天下第一魔头洛阳以天象境使出前无古人的剑仙一剑,宋念卿双耳双目双鼻六窍淌血不止,始终闭嘴不言语,城内街面翻裂,六柄断剑剑折气犹存,在圆润剑胎支撑之下,六股粗如成年男子大腿的剑气屹立天地间,隐约有钟鼓齐鸣之声,悠扬激荡,天地一线缝隙如同磨盘研磨,缝隙已经仅存一人高度,飞沙走石,昏暗无光,仍是没有能够当场毁去六剑剑胎。这趟出关来到久违的江湖,并没有太多高手架子的剑池宗主也仅是换上一双崭新素青布鞋,此时以白布裱成袼褙、多层叠起纳而成的鞋底已经磨损大半,这让宋念卿浮起一丝遗憾,此生专注于剑道,从未有过儿女情长,与那嫁入剑池的娴静女子也止步于相敬如宾,只是不知为何,大敌当前,生死一线,不知为何却记起了年轻时那一夜掀起她的盖头,烛光映照之下她的羞赧容颜,这么多年发乎情止乎礼,竟然不知她何时慢慢成了一位霜发老妪,也不知她何时亲手制成了这双鞋子,两人离别,接过视为累赘的行囊,他只当作女子持家的天经地义,此时才知当时若是能接过行囊,念一声她的小名,道一声谢,该有多好。 宋念卿记起了许多往事,正值壮年,携带十二剑,意气风发去武帝城挑战天下第一人。 她在他离家时,亦是没有多言,只是婉约笑脸,帮着他仔细理了理衣裳,送至门口,独独站在那儿,没有等到他的回头。后来宋念卿返家,冷着脸与她在家门口擦肩而过,她欲言又止,只是挤出干净的笑脸,一点都没有委屈幽怨。 宋念卿以往总是在不关心之余,难免有些阴郁,怎么找了这么个闷葫芦无趣的女子,如何配得上自己的剑? 这一抹要不得的致命恍惚,本该让宋念卿的蓄势受挫,不曾想恍惚之间,生平第一次心起愧疚,宋念卿只觉得剑心在刹那之间净如琉璃。 城外原本有如出一辙背负硕大剑匣的剑池剑客百余骑,在洛阳出手之前便开始机绕城疾驰,所过之处,飞剑出匣,悬浮墙外空中,停而不坠,城池之外,已是悬剑近千柄,剑阵威严,剑势浩荡。 可勒马停步的剑池剑客都面面相觑,因为墙外悬剑不约而同纷纷坠地,失去了气机牵引,宗主好似根本就放弃了动用剑阵的念头,可这套剑阵应该才是宗主宋念卿深藏不露的第十四剑啊?以宗主的性情,根本不可能面对强敌选择束手待毙?宗主既然一直将武帝王仙芝视作此生最后敌手,就算城内遇上了罕见的强手,也不至于如此收场,一时间停马剑客都不知所措,感到了一种强烈危机。可当剑池剑客按照境界高低,陆续感知到城内不断攀升的浓郁剑意,面露惊喜。 宋念卿低头深深看了眼鞋面,微微一笑,任由六缕剑气在磨盘中烟消云散,任由飞木滚石扑面,轻轻踩了踩脚下仅存完整的街面,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终于压抑不住喉咙翻涌的鲜血,吐在身前,很快被尘埃遮掩得消失不见。 宋念卿轻声道:“是时候为你走一趟江湖了。” 宋念卿一踩地面,开始狂奔。 最后一剑,亦是最后一次走江湖。 宋念卿本人即是剑。 宋念卿一线剑对撞洛阳一线剑。 宋念卿的衣衫肌肤如同身受千刀万剐,开始血肉模糊,可这位剑道大宗师浑然不觉,笑声豪迈,一掠青虹。 舍去声势浩大的剑阵千剑,换来在外人看来莫名其妙拿命换来的剑仙一剑。 这一剑堪称举世无敌,生生撕开了洛阳并拢的天地,天地昏暗云遮雾绕,宋念卿剑气如一幅仙人驾龙图,不见宋念卿本人,只见剑气横生蜿蜒,雷电森森,云雨沛然。 没有预料到宋念卿会有这一剑的洛阳屏气凝神,气机刹那流转八百里,金刚指玄天象三种神妙,熔铸一炉,摆明了要强势证明宋念卿这必死一剑也重伤不了她。 其实两人还相距数丈,宋念卿就已几乎气绝身死。 可临死之气冲九天,剑气仍然在壮大磅礴。 洛阳双手推出,袖口尽碎,满头青丝吹拂飘乱,如同与一条蛟龙角力,脚步不断往后滑去。 千钧一发之间。 城外,一道奔雷炸入城中。 速度之快,以至于奔雷入城之处,有剑池两骑都被裹挟得马匹离地腾空,一起飞向城内,奔雷破墙而入,可两名剑客连人带马直接撞在等人高的墙头上,砰砰两声,化作两滩血迹,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就当场死绝。 洛阳艰辛转头望向东方,眼中露出一丝不甘的恼怒。 那道深谙天地共鸣故而隐蔽极佳的奔雷眨眼便至。 洛阳没有预料到宋念卿会拼死使出剑仙一剑,也没有预料到那柳蒿师会一开始就将矛头指向自己,而不是那个离阳朝廷一心杀之后快的家伙。 洛阳咬牙,两尾青赤大鱼竭力露出小半截飘渺身躯,试图以此去抵挡柳蒿师恰好好处的偷袭。 一抹白影几乎跟柳蒿师不约而同奔至洛阳身侧,硬生生扛下天象境的全力一击。 哪怕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仅仅争取到了一个眨眼的功夫,柳蒿师也已经跟洛阳以及剑气擦身而过。 柳蒿师勃然大怒,心中权衡之下,没有追击失去最好时机重创的白衣魔头,而是奔向那个坏他好事的小王八蛋。 从城中到城西整整四五里路,那道背影不知倒撞撞烂了多少面墙壁,在最后一扇城墙前,柳蒿师一手五指成钩,好像从那人体内抓出了一样物件,另一手一拳推出,将这个家伙从城内砸到了城外。 柳蒿师冷着脸捏碎手上丝丝缕缕依稀可见的气机,如同一株风中摇曳的莲花,讥讽道:“不自量力!敢坏了老夫一箭双雕的打算,老夫不光要你死,还要你在死前就一无所有!” 城中传来一声震天刺耳的女子哀叫,凄婉至极,让柳蒿师没来由一阵心悸。 第476章 (今天还有两章。) 一人突兀破墙出城,在墙外才拾回一把把剑池藏剑的剑客都吓了一跳,认清那年轻人半生不熟的面容后,才如释重负,他们起先还以为是心目中当世剑道前三甲的宗主被人打出了城外。这趟倾巢出动离开剑池,一小拨跟随李懿白去快雪山庄,他们这一大拨精锐则跟随宗主秘密行事,临近此城,才轮流传递一幅画像,宗主言简意赅,见到画中人杀无赦。附近几骑乘马剑客也都迅速围上来,随着响起剑宗独有的弹剑秘术,不断有剑客闻讯往这边策马疾驰。那名近在咫尺的画上人物似乎身受重创,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能站起身,席地而坐,容貌枯槁,气色晦涩,分明陷入了魂魄精气神都在剧烈浮动的凄惨迹象。 他没有理睬缩小包围圈的剑池剑客,双手握拳撑地,盯住城墙窟窿另一面的锦衣老人,常年在天下首善之城内养尊处优,位居高位,让年迈老者积威深重,城内城外两人气象厚薄,立判高下,光线阴暗中,身材雄伟不输北地青壮男子的柳蒿师缓缓走出,让剑池诸人都感到透不过气的窒息错觉,剑术修为最是拔尖的几人,才止住胯下坐骑后撤趋势,大多数剑客都不由自主跟随马匹往后退去,柳蒿师心中冷笑,这小子精明鬼祟了二十几年,甚至上次在太安城都活着离开,没想到得意忘形,昏招不断,结果只能自寻死路,方才要不是他挡在那女魔头身侧,柳蒿师就可以跟宋念卿灵犀而至的地仙一剑配合,给予逐鹿山新任教主重伤,如果这小子聪明一点,早些干脆利落的出城逃亡,任由洛阳拖住他与宋念卿,虽说九死一生,毕竟还有一线生机,既然这小子自己不求死,柳蒿师也就不跟他客气了,四五里路程,身为天象境高手的柳蒿师不光打散了那小子拼命护住体魄的充沛气机,还顺势斩草除根,凭借敏锐的天象感知,直接将他体内半开的那株大黄庭金莲给扯出了丹田,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连见惯风雨的柳蒿师都忍不住要仰天长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年京城围杀那名女子剑仙功亏一篑,这么多年他一直寝食难安,如今不但徐瘸子十有八九大限将至,如果还能宰掉这个当年本就该胎死腹中的年轻人,那才是真正没了后顾之忧,奉他为老祖宗的南阳柳氏未必不能后来者居上,成为春秋硝烟之后新崛起的一座高门豪阀。柳蒿师从城内走到城外,从剥离大黄庭根基的金莲那一刻,暗中就没有片刻停手,出袖双手不断隐秘叩指,将年轻人四周溃堤奔走的气机完全撕碎,不再能够成就新气候。 太安城两大高手,韩貂寺在明,柳蒿师在暗,两人身份迥异,手段大不相同,可有一点极为相似,那就是都懒得讲究江湖道义,很务实,一如碧眼儿张巨鹿的治政手腕,柳蒿师不因什么前辈身份就优柔寡断,不因胜券在握就掉以轻心,眼睁睁看着那白头年轻人的气数在自己曲指下逐渐淡去,柳蒿师眼神炙热,如启封一坛窖藏二十多年的醇酒,一口悉数饮尽,那是何等的酣畅淋漓。 徐凤年挣扎着要站起身,被冷眼旁观的柳蒿师虚空一脚,好似踢中脸面,往后坠去数丈,柳蒿师继续前行,每一脚踩下,看似轻描淡写,其实都会牵动天地气象,重重踩在徐凤年的身体和絮乱气机之上,柳蒿师平静说道:“帮你在太安城逞凶的阴物,春神湖上吞食掉龙虎山初代天师紫金气运,此时饱腹难平,尚未消化完毕,正值它阴阳交替的衰弱关头,既然存心想靠它做对付老夫的杀手锏,那就乖乖避让锋芒,老老实实装你的孙子,为何还要帮逐鹿山女子扛下老夫那一击?哪怕再熬过几炷香,也好过现在这般它眼睁睁跟你一起遭罪,却只能躲在一旁束手无策,不停灌输你修为去徒劳续命,任由老夫一脚一脚,既踩在你身上,也踩在它这头阴物的魂魄上。老夫此生虽说杀人无数,成名高手不计其数,跟那只人猫联手硬生生压下离阳江湖一头,仍是头一回如此随意虐杀同为天象的高手,真是有意思。” 柳蒿师一步一步前行,每走一步,徐凤年四周就传出一声闷响,扬起一阵尘土。 柳蒿师停下脚步,重重一踏,徐凤年身躯顿时陷入一座大坑,已经主动远离的剑池剑客只见到一只手在土坑边缘,沾满鲜血,犹自不甘心地往外一寸寸递出。生性谨慎的柳蒿师以密语传音,微笑道:“听说你这个北凉世子孑然一身赶赴北莽,还被你一路杀人,连谢灵和第五貉都被你阴死,回到离阳,铁门关那场牵动京城局势的截杀,更是连杨太岁都死在你手上,想必你脑子灵光得很,怎么算计来算计去,这么一颗聪明脑袋,反而自己主动去让驴踢上几脚了?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北莽女魔头,连世袭罔替北凉王都不顾了?连北凉三十万铁骑都不要了?” 柳蒿师脚尖一拧,伸出土坑的那只手鲜血溅射,年迈天象境高手一脸狞笑,用阴毒语气反问出第三个问题:“连你娘亲的仇也不报了?!” 一口口呼吸,带来一次次痛彻骨髓,徐凤年几乎只能听到自己的沉重呼吸声,柳蒿师的三问,耳膜震荡,更如撞钟一般轰然撞在心口。徐凤年一直不敢断开与朱袍阴物的心意相通,不是怕死,而是怕徐婴失去控制后一意孤行,那只会死在他前头。破墙坠地后,他暗藏了一份心思,希望假借他山之石攻玉,借机锤炼徐婴体内的紫金气运,既能拖延时间,也能让徐婴提前恢复境界,不料柳蒿师老奸巨猾,每一次踏脚都玄机重重,只伤根本不伤表皮,不愧是在天象境龟缩时间最长的一只老王八,徐凤年翻了个身,平躺在土坑内,强行扯断跟徐婴的神意牵挂,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视线模糊。 自打重新提刀起,只要认定想要什么,那就一定会步步为营,怕死惜命,故而无所不用其极,练刀养剑两不误,一线金刚后偶得大金刚,伪指玄,拼去全部气运强入伪天象,跌跌撞撞一路攀登,又一次次跌境,有得有失,连沾沾自喜都来不及,此时再蓦然回首,才发现这几年做成了许多练刀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壮举,徐凤年缓缓闭上眼睛,想起徐骁说过的一句话,没有谁一开始就该死,也没有谁不可以死。 徐凤年脑中猛然闪过一幅春神湖之后拼命想要记起却始终没能记起的图画。意识模糊的徐凤年瞬间沉浸其中,仿佛置身画面之中,那是一个视野所及尽是金黄麦穗的丰收秋季,一望无垠,清风习习,小径之上,有一名女子走在前方,伸出纤手在成片麦穗上轻轻拂过,留下一个刻骨铭心的背影。徐凤年所在的躯壳,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大秦国祚定当绵延万世的豪情,“徐凤年”低头望去,手中拎了一株沉甸甸麦穗,猛然抬头,女子恰好转头,就在即将看清她容颜的时刻,那幅画面瞬间支离破碎,一切都随风而逝,他伸手想要去抓住她,越是用力,越是徒劳无功,耳边只听到两个口音腔调似乎十分陌生却又矛盾到仿佛听过千万遍的字。 ———— 分明已经醉死过去的黄龙士缓缓睁开眼睛,烛火灼烧,偶尔发出类似黄豆崩裂的细微声响,早已不见闺女的踪影,老人心中叹息,在他被赶出上阴学宫后,他这辈子跟春秋诸国的帝王卿相说了无数其心可诛的言论,偏偏他们都爱听,如痴如醉,可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自己愿意说些真心话的闺女,却又不爱听他唠叨。黄龙士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小酌一口,夹了一筷子十分入味的红烧鲤鱼,百味辣为先,不辣便无滋味。他这次给逐鹿山和西楚做了一次媒,在中间牵线搭桥,曹长卿担当逐鹿山客卿,逐鹿山则为西楚复国出钱出人出力,忙忙碌碌,不过是拖延赵家取得一统天下的时机,黄龙士自知这辈子所作所为,不过是顺势二字。 黄阵图,王明寅,轩辕大磐,李淳罡,杨太岁,韩生宣,宋念卿……算上接下来多半无法善终的柳蒿师,赵黄巢,顾剑棠,等等。屈指算来,离阳江湖老一辈好像一夜之间就死得七零八落了。 他黄龙士在中原海晏清平之后,将天下气运转入江湖,沸水滚滚,看似热闹,不过是拔苗助长和涸泽而渔罢了。 大兴科举,独尊儒术的庙堂越来越讲规矩,而苟延残喘的江湖越来越归于死寂。 百姓得太平。 黄龙士从头上抓下貂帽,瞥了眼横放在桌上的那杆向日葵,苦笑道:“闺女你去凑什么热闹。我还想着剩下个人,将来能给我清明上坟。” 一名少女奔出沈家坊,鸦鬓斜钗。 在离阳广袤版图根本不值一提的小城外,洛阳比柳蒿师预料之中要快了些许光阴摆脱宋念卿。 这点在往常可以忽略不计的时分,在这里就足以翻天覆地。 天下历朝历代所谓跻身陆地神仙的剑仙,仙人之剑寥寥无几,许多剑仙一生中仅有一剑一招达到地仙境界,前朝百年前被刘松涛挂尸山顶的剑仙魏曹,便是如此。宋念卿这一剑递出,一往无前,在柳蒿师看来哪怕是王仙芝和拓跋菩萨对上也要头疼,撼大摧坚必定只能缓缓破之,宋念卿那一剑已是臻于剑道巅峰,柳蒿师久在天象境界耳濡目染,若是他自己遇上,就只能一退再退,当年在太安城,那名女子强入陆地神仙,硬是凭借那半递半收的一剑全身而退,足见地仙一剑的无上威严。宋念卿这毫无征兆直破两境的一剑无疑让柳蒿师收获颇丰,也让徐凤年和白衣女子吃尽苦头,原本在柳蒿师计划中,既然察觉到洛阳的存在,那就只能浑水摸鱼,入城后不论是击杀还是重伤徐凤年,只能一击便退,绝不恋战,柳蒿师自认遇上能够合拢天地作一线剑的洛阳,没有任何胜算。 之前遇上她是如此,可不惜全盘扛下宋念卿一剑的她,柳蒿师就不觉得是如此胜负悬殊了。 白衣女子放弃并拢天地的一剑威势,掠至徐凤年身边,眼神晦涩不明。 缩袖十指偷偷勾画的柳蒿师嗤笑道:“堂堂天下武评第四的魔头洛阳,竟然也会如此鲁莽行事?” 背对柳蒿师的洛阳默不作声。 墙头有一袭终于现世的鲜艳朱红袍子,阴物五臂捧住脑袋,抓住双面,尖锐指甲钩带出鲜血,痛苦得发不出声音。 城中,全身血肉模糊的宋念卿踉跄坐地,颤颤巍巍伸手,艰辛脱下那双破损严重的布鞋,轻轻捧在怀中,就此死在江湖。 与洛阳相依为命的一尾青鱼已经在城内剑气中消散,另一尾同是从大秦帝陵带出的长须赤鱼凭空浮现,洛阳折断所有龙须,龙须迅速融入手心血脉。 柳蒿师双手猛然抖袖。 白衣洛阳背后如遭重击,剧烈震荡摇晃之后仍是不倒,悠悠吐出一口不绝于缕的金黄雾气,轻声道:“不等了。八百年前你留给我的,我今日一并还你。从今往后,世间再无大秦皇后洛阳。你与她以后如何……” 洛阳咬了咬纤薄嘴唇,不再说话,任由后背次次被柳蒿师牵动的气机倾力撞击,口吐数百年积淀下来的浑厚修为,化作一团金黄雾气,弥漫徐凤年全身。 柳蒿师脸色剧变,不假思索就开始回掠后撤。 “徐凤年”缓缓起身,双眸金黄,向天地示威一般伸了个懒腰,然后安静望向眼前的白衣女子,嗓音醇厚,“洛阳?” 女子的身影逐渐飘摇不定,开始消散在风中,她泪流满面,却是笑着弯腰敛袖,犹如八百年那一场初见,他尚未称帝,她在田野之间还不曾入宫,用魔头洛阳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娇柔嗓音,她百转千回轻呼一声,“大王!” 第477章 襄樊城,银装素裹下如披裘的雍容妇人,很难想象二十年前就是一座阴气森森的鬼城,颇像一位嫁入豪族的寒门寡妇,骤然改头换面,不见任何寒酸气,只有珠光宝气。 一架马车缓行在一条幽静深邃的窄巷,马蹄碎碎踏,在青石板上踩出一串清脆的声响,驾车马夫是位秀美女子,在靖安王府被唤作杏花,都知道是陆公子的贴身丫鬟,随着那位眼瞎的陆公子在襄樊的地位愈发稳固,她的身份也随之水涨船高,便是王府的大管事,瞧见了她也要挤出笑脸,生怕她可能会陆公子那边吹枕头阴风,至于她到底是否真的跟陆公子有肌肤之亲,天晓得,靖安王府上谁不知道陆公子是年轻藩王跟前的头号红人,谁敢胡乱碎嘴,还不得被乱棍打死。本名柳灵宝的死士杏花小心翼翼挽起帘子,陆诩走下马车,推门步入这栋私宅小院,杏花只能待在院外恭候,都不敢多瞧一眼院门。两进的小院子,院中原本移植了两株海棠,可海棠向阳不耐阴,院落光线偏暗,不纳阳光,一株已经死去。陆诩径直走向正房,登上台阶之前,停下脚步,一位守在门口的女子原本愁眉不展,见到陆诩后,先惊后喜,连忙走下台阶,离了一段拿捏好分寸的距离,毕恭毕敬柔声道:“见过陆公子。” 陆诩面露清淡笑容,微微低头拱手,不缺礼数。他虽心底反感这个来路不明的尤物女子,也从不在年轻藩王那边掩饰,可真避不了要与她打交道,还是不会在面子上交恶。屋内传来一阵瓷器砸地摔碎声,陆诩抬头“望”向正房,皱了皱眉头。自从春神湖真武大帝法相一脚踏船后,靖安王失魂落魄返回襄樊城,已经多日不曾露面,许多需要藩王朱笔批注的紧要政事都给耽搁,他虽然是靖安王府当之无愧的头号智囊,但僭越之举历来是谋士大忌。女子抿嘴叹息一声,“恳请陆公子入屋劝一劝,王爷回来之后就只是饮酒,不曾用餐。” 陆诩点了点头,走上台阶,这位女子紧随其后,容貌端庄眉眼却妩媚的她跟那位跟随暴毙老靖安王殉情的王妃既形似又神似,她帮陆诩轻轻推开房门。房内赵珣披头散发,背靠墙壁坐在角落,身边滚落十数个酒壶,满身酒气,哪里还有半点藩王风采,见到陆诩之后,先是愧疚难安,继而恼羞成怒,手指颤抖提起酒壶,酒壶空荡,在襄樊声名直追父王的年轻藩王仰头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几滴酒水,丢出酒壶,将柜架上仅剩的一只瓷瓶砸得粉碎。陆诩眼瞎心不瞎,对于赵珣的一蹶不振并不奇怪,这位世子殿下这辈子没有经历太大波折,侥幸成为新靖安王之后更是顺风顺水,却在逐步走向巅峰时,被心底最仇视的敌人以近乎举世无敌的姿态狠狠践踏尊严,陆诩没有出声安慰,而是转身伸手,从女子手中接过一只新酒壶,坐在赵珣对面,递给这位只敢躲起来借酒浇愁的年轻藩王,听到女子走出屋子的脚步声以及关门声,这才缓缓说道:“北凉世子果真是真武大帝转世,那才是好事。” 眼神浑浊的赵珣愣了一下,恢复了一丝清明。接过酒壶,停下仰头灌酒的动作,目不转睛盯着这位襄樊真正的主心骨。 陆诩温颜平淡道:“当年上阴学宫的阴阳五行学说盛行,黄三甲断言占据火德的离阳要一统天下,克火者为水,北凉坐拥西北,辖境内有尊奉真武大帝的武当山,传言八百年前真武降世,成为一统天下的大秦皇帝,大秦王朝便是水德,发轫于北凉南境,这让赵室如何能安心。这才是钦天监当初为何要怂恿出一场京城白衣案的根由。对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帝王而言,王朝更迭,五行转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王爷是武帝城王仙芝的义子,春神湖上又闹出真武降世的风波,我就不信天子还坐得住,我信王仙芝可以不管圣旨皇命,可我不信王仙芝会抵得住与真武大帝一战的诱惑。世间还有怎样的比试,比得过跟走下天庭的玉京尊神一战来做收官战更合适?朝廷可以容忍一个已经得势的世子殿下,但是万万不会接纳一个有野心有命数坐北望南的北凉王。要不王爷跟我打个赌,赌王仙芝会不会在近期出城?” 赵珣眼神顿时熠熠,对于陆诩言语之中对皇室赵家的不敬嫌疑,根本不上心,重重抚掌笑道:“有道理!不赌不赌,我肯定输!” 陆诩站起身,拍拍尘土,自顾自说道:“堂堂藩王数日酗酒,成何体统,不怕陆诩笑话,就不怕被女子笑话了?只听说男子都喜好在心仪女子面前打肿脸摆阔充好汉,可没听说有男人在女子面前故意装孙子的。” 赵珣释然一笑,还有些汗颜,好在那目盲书生也瞧不见,赵珣放下酒壶,猛然站起身,自己正了正凌乱不堪的衣襟。屋外传来一声男子浑厚嗓音的压抑咳嗽,赵珣匆忙开门,看也不看那名王府死士的面孔,从他手中直接夺过一截由信鸽秘密捎带到靖安王府的密信,摊开以后,面红目赤,那张英俊脸庞兴奋到扭曲,将字数寥寥的密信看了数遍,这才狠狠攥在手心,转身快步走去,一把抱住陆诩,大笑道:“陆先生果真未卜先知不输黄三甲,出城了!出城了!” 远远站在院中的女子偷偷望去,正巧望见万事成竹在胸的瞎子那张清逸面容,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她那位笑意恬淡的陆先生,并不是在笑。 ———— 与世无争的沈家坊,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步入其中,气态清逸,风神疏朗,年轻时候一定是能让许多女子一见倾心的美男子,他静静站在村头一排用以挡煞纳吉的茂盛风水树下,好像在寻人等人。黄龙士走出屋子,两两相望对视,黄龙士犹豫了一下,还是往这名上了年纪的青衣男子走去,一起站在村头,弯水潺潺。青衣文士轻笑道:“前些年偷偷翻过沈氏谱牒,你的字比起在上阴学宫求学时,还是没两样。这次猜想你多半会在这里出现,就来碰碰运气。” 黄龙士扯了扯嘴角,“怎么惊动你大驾了,西楚复国在即,千头万绪都要你曹长卿事必躬亲,哦,知道了,原来是王老怪走出武帝城,重入江湖。可既然是这老怪物出手对付那个可怜虫,你曹长卿即便已经入圣,也一样拦不下。除非邓太阿从东海返回,而且还得是他乐意跟你联手拒敌。不过真惹恼了王仙芝,他铁了心想杀谁,天王老子都没辙,这么个五百年一遇的怪物,都有资格去跟吕祖一战,不服气不行。” 曹长卿笑问道:“如果我加上洛阳,拼死也保不住徐凤年?” 黄龙士摇头道:“那边出了状况,宋念卿直接祭出了地仙一剑,我本以为他最后的第十四剑撑死了不过是天象,哪里想到这老小子抽筋,柳蒿师抓机会又抓得奇巧无比,洛阳这次大意了。你要是想着那小子安然无恙,就只能希冀着他不会跟宋念卿一样抽筋,在春神湖之后又请下什么真武大帝法身,否则王仙芝即便初衷只是卖赵家天子一个面子,出城做个样子,到时候指不定也会手痒,好好打上一场。可请神容易送神难,不说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伪仙根本经不住王仙芝的全力打杀,就算王仙芝放过一马,送神一事,也要让那小子掉一层皮。要我看,说不准就是身边谁要横死了,洛阳?徐龙象?还是徐骁?” 曹长卿叹气道:“怎么听上去真武转世就没半点好处。” 黄龙士讥笑道:“本就是注定亏本的一锤子破烂买卖,你看那小子这二十几年,身边有谁过得轻松了?假设真有天人投胎一事,那么八百年前真武化身大秦皇帝,就是应运而生,如今别说真武大帝,三清大殿里坐着的那三尊老爷亲自下凡,都不顶屁用,因为有违天道,照样要被奉天承运的赵室压制得死死的。只有三百年一十四后,才会……” 曹长卿笑眯眯追问道:“才会怎样?” 黄龙士冷笑道:“你再活个三四百年自然知道。” 曹长卿洒然笑道:“不管身后几百年如何,活在世上,当下的很多事情,在不钻牛角尖的前提下尽力而为,那么到头来依旧问心无愧就好。” 黄龙士破天荒询问别人问题:“那个被李淳罡看好的丫头呢?” 曹长卿打趣道:“你都算不准?” 黄龙士淡然道:“我算不准的人多了。” 曹长卿感慨道:“神武城杀人猫,我与公主就在一旁观战。要是没有那去往武帝城的一剑,也会有从天而降的另外一剑。” 黄龙士:“咱们啊,不过都是老槐下的野叟村言。至于这江湖,更是回光返照而已。” 曹长卿一笑置之。 ———— 一位满头雪发的魁梧老人不走平坦驿路,而是独独去拣选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皆是一闪而逝。 临近那座城池,才稍稍放缓奔掠速度,仍是远超骏马疾驰。 麻鞋麻衣的老人自打东海出城往西,第一次停下身形。 一名姿容绝美的年轻女子,叠手按在一柄插入地面的古剑剑柄之上。 拦下了武帝城王仙芝的去路。 她仅有一柄大凉龙雀。 面对的却是一位称霸江湖足足一甲子的天下第一人。 第478章 (这一章略晚了。第二章在12点前。第三章在凌晨。) 坐镇武帝城八十年的雄魁老者看了眼出自吴家剑冢的大凉龙雀,点了点头。不言而喻,仅凭这柄剑,就有资格向他王仙芝问一剑。 姜泥咬了咬嘴唇,要说她半点都不紧张,肯定是自欺欺人。她可以不给羊皮裘李老头儿好脸色,那是因为那位教她练字却不练剑的老前辈没有半点高人架子,瞧着倒像只是喜欢吹牛皮的糟老头子。她可以不怕曹长卿,因为在她心里曹官子一直是那位幼年时经常在西楚皇宫见到的棋待诏叔叔,和蔼和亲,对于大官子所谓独占八斗天象风流的武道修为,反而看得很淡。但王仙芝不一样,哪怕是在苦寒北凉的那座锦绣牢笼,也听说过这位姓王的老怪是如何力压天下群雄,是如何以自称天下第二无人敢自称天下第一来嘲笑整座江湖,断木马牛,败邓太阿,败曹长卿,败顾剑棠,所有登榜武评的离阳高手,都输给了这位从不出城的老人,王老怪成了整个武道的一块磨刀石,别人到底锋利几许,都得乖乖去东海去武帝城磨一磨才能服众,不知有多少江湖俊彦做梦都想跟王老怪交手,哪怕一招就输,也引以为荣。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王仙芝所处的这一百年,武林层峦叠嶂,巨峰对峙,各样江湖天才辈出,可谓层出不穷,远非前几个江湖百年可以媲美,但王仙芝仍然无人可以撼动,一骑绝尘,举世公认唯有甲子前斩魔台齐玄帧可以与之媲美,可惜齐玄帧之后道门又一位仙人洪洗象才入江湖便离开,故而王仙芝依旧是当之无愧的无敌于世,连眼界奇高的李淳罡都自认哪怕重入剑仙境界,仍是不敌王老怪,甚至将王仙芝抬高到可以与吕祖全力一战的地位。 姜泥犹豫了一下,说道:“王城主,曹叔叔说你是要去杀徐凤年。” 王仙芝嗓音洪亮,平淡道:“老夫与离阳先帝有誓约,在老夫有生之年,无论靖安王赵衡夺嫡是否成功,都要保证这名义子他这一脉荣华富贵。赵衡之死,跟北凉有莫大关系。不过老夫还没有下作到要跟一个后辈纠缠不休,否则当初北凉世子徐凤年端碗登楼,就算邓太阿亲自给他护驾,也不会那么轻松。这次出城,缘于老夫听说徐凤年在春神湖上请下真武大帝法相,更有一位道门隐逸野老天人出窍,给武帝城捎带了一封密旨,老夫此生一直将不曾与齐玄帧战过一场视为生平大憾事,恰好借此机会来见识一下天人丰姿。” 姜泥欲言又止,王仙芝笑意浅淡,和颜悦色说道:“老夫知你本名姜姒,是西楚亡国公主,身负始于自大秦终于西楚的莫大气运,你自身根骨也是极佳,又有李淳罡为你在剑道领路,曹长卿更是不遗余力替你修持境界,才有了今日女子御剑的壮丽风景,对江湖而言,殊为不易。老夫坐镇武帝城多年,除了那些无牵无挂的求死之人,不曾毁去武林一株良材栋梁,曹长卿之所以敢让你单独拦路,想必也是吃准了老夫不会与你为难。老夫不妨直说,我王仙芝能有今日成就,与李淳罡当年不惜自败名声任由我折断佩剑木马牛有莫大关系,再者,老夫之所以会走入江湖,起先也是羡慕李淳罡的名剑风流,姜姒,你既然是他的徒弟,那么老夫不管如何,都不会主动伤你性命坏你境界,这一点大可以放心。不过老夫岂会眼拙到看不出你的境界根祗不稳,在真正进入陆地神仙之前,每使用地仙一剑一次,就是折损阳寿的搏命手段。所以老夫奉劝你一句,既然明知拦不下,就不要轻易有意气之争,老夫在东海看了江湖八十余年,却只等到了吴素一位女子剑仙,委实不希望你中途夭折。” 姜泥摇了摇头。 王仙芝笑了笑,“老夫从不强人所难,之所以格外多说这些,大半还是因你与李淳罡的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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