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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可他没有解释,等了那么几日,又匆忙离府了。 我在陶氏身边很清闲,把刺绣的手艺又重新捡了回来。 我花了半个月的功夫,极用心的打了一个络子。 陶氏说我这个络子打的这样精细,一看便知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我原是要送给周彦的,当年在周家,我送出去的络子被他扔在地上,如今仍要坚持送他,为的是让他明白我的心意,一如初衷。 可是还没送出去,被王爷一把夺了过去。 他赞许的点头,说:「络子打的不错。」 然后光明正大的用在了自己的扇坠儿上。 于是,周彦知道了,陶氏也知道了。 我急急的解释,周彦淡淡一笑,陶氏也是淡淡一笑。 周彦说:「王爷挺好的,是个可托付之人。」 陶氏则说:「春华,你也快及笄了,既然对王爷有情,王爷也喜欢你,抬了身份也无妨的。」 她可真是大度,难怪王爷与她伉俪情深。 我不服,红着脸又跟周彦解释。 他却默不作声的牵了我的手,道:「走,我带你去校练场学射箭。」 周彦上马,将我拉上马背,带着我去了安王府的校练场。 他教我弯弓射箭,手把手的教,正对红心,嗖的射出。 他离我很近,呼吸近在咫尺,我微微侧目,兴许唇瓣便可触碰到他的脸。 我有些紧张,而周彦握着我的手,贴着我的脸,眼眸眯起,缓缓对我道:「秦俭,我要将你推到最高的位置,让你呼风唤雨,成为大宁朝最高贵的女子。」 我心里一颤,手软了。 可是他力气很大,固执的握紧了我的手,长弓箭簇拉满,势如破竹,嗖的冲出,穿透了靶心。 我急声解释:「我不要做什么最高贵的,也不想呼风唤雨。」 他眸光一沉,望着我,眼底是浓的化不开的阴郁,声音也冷了下来:「由不得你,当初你入了安王府,我便说过,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能后悔。」 我想反驳,可他没有给我机会,他强势的拽过我的手,我挣扎,他力气很大,不管不顾的将我的手放在弓上,直直对准靶心。 「上天既然让我们走了这条路,势必要将此路趟到底,趟到烂,趟到最高处,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否则,何必存活于世。」 .他竟有跟王爷一样大的野心,眼神那样阴狠,毒辣,充满了杀意。 周彦,原来一直想做人上人,在血里趟路,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我十六岁那年,京中局势已经变得十分紧张。 那日,周彦终于提出让我做王爷的侧妃。 我自然是不肯的,执拗的望着他,沉默无声。 周彦眸光幽深,与我对视。 他说:「俭俭,听话,侧妃只是暂时的,我会将你推到更高的位置,你只管按照哥哥说的去做,这辈子,我护着你。」 我拼命的摇头,冲他扔了一个茶杯。 茶杯重重的砸在地上,一片破碎,更像是砸在了我的心上,四分五裂。 我愤怒的说:「我跟你有婚约,这辈子只能嫁你。」 他无声的笑了,眼里一片冰凉,氤氲着沉沉的暗色:「别傻了,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 说罢,他转身走了。 那晚,我做了一个生平最疯狂的举动。 我洗了澡,夜深人静的时候,散了头发,躲进了他的房间。 周彦歇息的时候,熄灭了灯。 我轻手轻脚的上榻,钻进了他的被子。 他是习武之人,十分敏锐,但他那日喝了酒,一身酒气,醉醺醺的。 待他反应过来,我已经快速趴上去,勾住了他的脖子。 我脸红的像火烧,低声轻唤一声:「哥哥。」 周彦不可思议的看着我,眼眸里写满了震惊。 他还猛的拍了下自己的额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我将脸贴在他身上,声音娇弱胆怯,令人发抖:「不是梦,是真的,俭俭喜欢你,要做你的女人。」 他反应过来,一把将我推开:「秦俭,你疯了!」 我又恬不知耻的凑了过去,拉着他的手,放在脸上:「你说过的以后不会欺负我了,可是你又惹我哭了。」 眼泪滚烫的落下,他的手像是被灼到一般,猛的想要缩回。 我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掌好粗糙,僵硬的茧子,很是硌人。 我不管不顾的上前,抱住了他:「阿彦哥哥,你别不要我,伯母早就认我是周家的媳妇儿了,我是父母之命,不可违抗。」 「我是要跟着你的,我这辈子只能是你的人,你若是不要,也不必推给别人,我可以去死,见了伯伯伯母顺便告你个忤逆之罪,让他们打死你。」 「你自己看着办吧,今日我便把事情做实了,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别想着赶我出去,我什么都没穿。」 我哭的不行,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 良久,周彦的手落在我的背上,像是烙铁一样,十分烫人。 我激灵了下,止不住颤抖,怔怔的看着他,四目相对。 他眸光隐晦,似是藏着千言万语,情绪难明。 粗砺的手摸了摸我的脸,擦去眼泪,他喉结滚动,哑着嗓子道:「俭俭,你可想清楚了,我是个太监。」 「想清楚了,你是个妖怪也无妨,只要是你就成。」 他愣了下,忍不住笑了,收紧胳膊搂住了我,声音无奈,还隐约哽咽了下:「你怎么这么蠢呢,我给过你机会了,你一次都没抓住。」 「你给我什么机会了?」 「离开的机会。」 「哦。」 「俭俭,机会不会一直有的,你错过了,以后永远都没了,将来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我都不会放你离开了,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能回头。」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埋在我的脖颈,冰凉一片,声音喃喃自语,又异常执拗:「我已经放过你了啊,是你自己执意如此,怨不得我了。」 「好。」 我抬头看他,眼眶湿热:「我不回头,你也不能回头,木已成舟,回头无岸了,更何况如今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他哑然失笑,吻在我的眼睛上,神情柔软的不可思议:「傻瓜,你什么都不懂......」 我懂,怎么可能不懂。 我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心意,七岁那年初次见他,我心里就生出了一朵花。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又张扬的男孩子呢,他璀璨的像星星,笑起来灿烂生光,桀骜自信,那么的耀眼夺目。 我不敢看他,头越来越低。 伯母说抬起头来,直视人的眼睛,我才鼓起勇气想,兴许,我可以看他一辈子的。 不,一辈子太长,未来沉浮不定,秦俭只争朝夕。 6 入冬的时候,天下彻底乱了。 风雨飘摇,空气中还夹杂着血腥味。 太光帝驾崩了,死在他痴痴念念的炼丹炉旁边,连脚都被烧焦一块。 朝政乱了多年,当朝几大太监纷纷开始内斗,原应继承大统的小太子,与其生母陈贵妃皆被勒死。 宦官八虎,结党营私,也死了几个。 以姜春为首的太监党,软禁了太后,杀了几名朝臣,然后将京中皇室远宗的一位小世子推向了皇位。 腥风血雨,各路蕃王都沉不住气了。 最先出头的,可能占据先机,也可能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那些日子周彦不在府中。 他又在做事了。 走的时候,他还特意来看我,眼眸深深,神情坚毅。 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有简单一句—— 「俭俭,等我回来。」 安王府,院中蒙蒙细雨,打在花树残枝上,一片萧索。 萧瑾瑜站在廊下,身披银狐大氅,身如玉树。 他将一个暖炉塞到我手里,伸手将我的梅色棉衣敛紧了些。 「我答应过长安,若他这次回不来了,我会护你一生周全。」 我心里一紧,指甲深陷在掌心:「这次很危险?」 萧瑾瑜勾起嘴角,笑的云淡风轻:「入京刺杀,当然危险。」 我的脸白了一白。 他继续道:「秦俭,这是你哥哥自己的主意,他说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本王等这个机会,也已经很久了,君权神授,既寿永昌,不试一把如何甘心。」 「天生民不能自治,于是乎立之君,付之以生杀之权,那个位置谁不想坐呢,我是萧氏子孙,如何就坐不得那天子之位,封禅泰山。」 萧瑾瑜眼底云潮暗涌,漆黑的眼瞳映着安王府的雨落庭院,可那目光深处,分明是遮掩不住的野心和诡谲。 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燃起的这场腥风血雨,是时候添把柴了。 五日之后,上京城,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冯春、以及随堂太监郑岚的脑袋,被挂在城门上。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各路蕃王纷纷起义。 ...... 我在幽州,周彦在京城,算起来,已经两年未见。 没有书信,但是朝堂动向天下皆知。 想做皇帝的蕃王不止萧瑾瑜一个,那位刚登上皇位的小世子被废,位置虽空了出来,京内却愈发血雨腥风。 …… 两年又一年,我二十岁那年,安王萧瑾瑜终于登基。 改国号明德,大赦天下。 我与周彦三年未见,仿佛隔了几十年般漫长。 入京那日,他前来迎接,穿着飞鱼蟒衣,云锦妆花,佩绣春刀,长身玉立。 如今的他,漆发朱唇,眉眼昳丽,高傲矜贵,已然不复少年模样。 英俊绝伦的一张脸,雕刻般的五官,明明什么都没变,却仿佛翻天覆地的变了。 是他身上冷冽气息更重了,眼眸深沉更加幽不可测,大概是杀生多了,身上便有种生人勿进的气息。 他如今,在司礼监位高权重,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他离开时说:「俭俭,等我回来。」 一晃三年,春暖花开,终于相见。 京中置办的宅子里,他牵着我的手到房内,房门一关,迫不及待的将我抱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我揉进在他身体里。 我险些喘不过气,而他捏了捏我的脸,神情柔软,清冷的声线哑了又哑:「......俭俭,你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 我愣了一愣,回应着抱住了他的腰,脸有些红:「我已经二十了,快成老姑娘了。」 「是吗,为何我总觉得你还是一个小孩子。」 他摸了摸我的头,眼眸幽邃漆黑,也不知在盘算着什么,泛着细碎的光。 我瞪着眼睛看他,他低下头,缓缓勾起嘴角,看着我戏笑道:「可是等不及了?」 我点了点头:「周彦,你什么时候娶我?」 他讶然了下:「你叫我什么?」 「周彦。」 「怎么不叫哥哥了?」 他有些不满,手指抚过我的唇。 我的脸又红了:「我已经老大不小了,怎好一直叫哥哥。」 他笑了,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眸光微动,然后低头吻在了我的唇上。 然后他眼中染了层雾光似的,潋滟生光,在我耳边低声轻笑:「可是你钻我被子的时候,叫的就是哥哥。」 声音欲哑,心跳铿锵有力却乱了分寸,我知道他故意在逗我,于是红着脸,故作镇定的看着他:「等你娶了我,我天天叫你哥哥。」 他哑然失笑,脸上几分薄薄的绯色,蔓延到耳朵上,煞是好看。 接着逗小猫儿似得,捏了捏我的后颈:「还不是时候,俭俭,再等等。」 什么意思?我有些紧张:「你不会,还想把我塞给陛下做妃子吧?」 周彦眉眼深沉,眼中情绪不明,却很坚定:「不会,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娶我呢,我想问,但又没问,因为周彦做事,一向有他的道理。 就如同我没有问他,这三年,有没有想我。 我以为我们之间,那种相依为命的感情,一个眼神便可胜过千言万语,何需多言。 直到我见到了贺楚楚。 在周彦的府邸。 周家被抄,活了我和周彦两个。 贺家被抄,只活了楚楚一个。 因为当时的她,十三岁,已经出落得十分标致。 她被姜公公带回了京中府邸,猥亵凌辱,沦为阉人的玩物。 整整三年。 她那时还那么小,恐惧,害怕,求饶……最终在一次次的「教训」之下,懂了规矩。 楚楚容颜娇媚,身段窈窕,眉眼一抹朱砂红,艳活新鲜。 她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周彦所救。 斩杀姜阉,故人相见,楚楚扑进他怀里,哭红了眼。 我在幽州三年,楚楚在京中,陪了周彦三年。 那是腥风血雨,阴谋阳谋,自顾不暇的三年。 他甚至没有给我写一封信,却在京中置办了宅子,护着楚楚,给了她安稳的生活。 明知楚楚也是身世可怜,但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的揪了起来。 从前在棣州武定府,他便对楚楚温柔耐心,如果没有那场变故,最后终成眷属的兴许会是他们。 周彦入宫了,临走之前唤了楚楚来见我。 他说:「你初到京中,有什么不习惯的可跟楚楚说,让她好好陪你。」 楚楚一身水青色褙子,眼中掩盖不住的惊喜:「俭俭,可算把你盼来了,大人说你今日会到,我不知有多欢喜。」 府邸亭台水榭,故人相见,她热情的拉着我问东问西,说起了很多幼时之事。 她熟练的差遣那些下人,俨然家中女主人一般。 我满脑子那句「大人」,这么多年了,仍是改变不了蠢笨的性子,傻愣愣的问她:「你与周彦,是什么关系?」 三年,不是三个月,朝夕相处,焉能不让人怀疑? 楚楚倒茶的手顿了一顿,她的手水葱一样白嫩好看,是双会画画的纤纤玉指。 「俭俭,我知道大人对你的感情,我不会破坏你们关系的。」 「所以,你是他的人了?」 楚楚无奈的笑了一下,很是苍凉:「我脏了身子,怎么配做他的人呢。」 「俭俭,他喜欢的是你,我不过是个玩物罢了,算不得什么的,你不要介意,给我条活路,好不好?」 话里有话,一向不是我这种呆笨的脑子能够捋清楚的。 我有些浮躁,喝了桌上那杯水,站起来直勾勾的盯着她:「他有没有碰过你?你们是不是睡在一起了?」 楚楚诧异于我的直接,低下了头,轻声道:「不关他的事,是我主动的,你知道的,我在阉人府里三年,他如今成了这样,我懂的怎么伺候他,怎么让他放纵,让他快乐,你是良家子,你不会的。」 说罢,她掀开了衣袖,露出胳膊上欢好的青紫痕迹给我看。 如坠深渊,浑身的血液凝结,原来是这种感觉,我的脸白了又白。 楚楚红了眼圈,抬起头看我,诚恳道:「俭俭,我求你了,大人不舍得折磨你的,就让我留在府里伺候他,我不会跟你争的,我明白他心里只有你。」 「我从幼年,就一直爱慕着他,幻想跟他终生厮守,那个梦已经破碎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成全我。」 「你若容不下我,大人也不会容我,念在幼时情分,让我留在他身边吧。」 她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脑子一片混乱,耳边什么也听不到了。 是这样吗,周彦,相爱的两个人不是应该心意相通吗,那么我此刻心里很痛,你感觉到了吗? 我虽愚笨,自幼也是在周伯母和李妈妈的教导下饱读诗书的,可此刻,竭尽全力在脑中搜索,也找不出安慰自己的话来。 周彦,不该这样啊,这样是不对的。 7 那日周彦回府,月色正浓,来到我的房间。 换下那身飞鱼蟒衣,卸去白日里的冷漠,他眉眼之间染了几分暖意。 灯光如豆,他将我搂在怀里,摸了摸我的脸:「俭俭,我好想你,这三年无时无刻的不在想你,今日相见,仍觉像是做梦一样。」 若是从前,我定然是欢喜羞涩的,可他不知,隐约之中已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我望着他,眸光一片平静:「周彦,我们圆房吧。」 说罢,我伸手去解他的衣服,手指刚刚触碰,便被他一把握住,他眼中一片隐晦不安:「俭俭,我是个太监。」 「可是太监也会动情,也有需求,不是吗?」 他的脸有些难看,手稍稍用力,汗津津的:「......我还没做好准备。」 我莫名的有些想笑,回想起幽州三年,他不在的日子,我竟因好奇去找了芬玉姐姐。 他说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嫁给他了。 与太监对食究竟是什么意思,芬玉姐姐说的时候,我没觉得恶心,只因那人是我的阿彦哥哥。 那人是我心中白月光,掌中明灯,一路指引前行的方向。 可是此刻,这个人,我竟觉得有些恶心了。 没准备好么?那么楚楚算什么呢? 我静静的看着他,十分固执:「这么多年了,怎么会没准备好呢?阿彦哥哥,我喜欢你的呀,你知道的,秦俭好喜欢好喜欢你。」 我抽回手,强硬的去脱他的衣服,一边脱,一边忍着哽咽之声。 他喉结滚动,眼梢染红,额上泛着晶莹的汗,连眼神都开始紧张不安起来:「俭俭,住手,别这样。」 那双手再次钳制住了我,可笑又可叹,他如今这样的地位,竟然也有慌张无措的时候。 我看着他落荒而逃,狼狈的夺门而出,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 次日,我搬离了周彦的府邸。 因为一早醒来,我亲眼看到楚楚从他的房间出来。 她自然也是看到了我的,脸色微变,神情极不自然。 「昨晚,大人心情不太好,夜深的时候唤了我来陪他。」 她嗫喏的说着,欲盖弥彰的整理了下衣衫领口,显得局促不安。 我冲她淡淡一笑,转身进了房间。 后来我入了宫,去了皇后陶氏身边,做回了她的婢女。 我与陶氏算是感情深厚,十四岁在她身边服侍,三年又三年,称得上是同甘共苦了。 天下大乱那年,王府一干女眷,几乎是日日担惊受怕,生怕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我自然也是怕的,想着周彦不知正经历着怎样的境况,彻夜难眠。 睡不着的时候,便替换张嬷嬷,去给陶氏守夜。 有时陶氏也睡不着,辗转反侧,干脆坐起来与我聊天。 她问我:「春华,你睡不着是因为担心长安?」 我掌了灯,同时点了点头:「夫人不是也在担心王爷吗?」 屋内稍稍亮了些,她望着我笑,意味深长:「我与你的担心是不一样的。」 那年我十七岁,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傻愣愣的问:「有什么不一样?」 陶氏眸光幽幽,看着与平日温婉宽容的她判若两人:「我担心他,更多的是担心自己,他若败了,连累的是我们母子。」 见我一脸茫然,她又叹息一声:「你不懂,也是好的。」 三年之后,我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了她的意思。 彼时我已经趴在她膝上,眼泪流尽,浸湿了她的裙子。 陶氏摸了摸我的头,无奈道:「傻丫头,你怎么现在才明白,女子安身立命,首先要丢弃的就是自己的心。」 「我从前也是爱王爷的呀,新婚宴尔,属实过了一段好日子,后来他有了别的女人,我也闹过吵过,他一个妒字堵的我无话可说。」 「夫为妻纲,好妒乱家,这是世道强加给我们的枷锁,我为世家女,自幼见多了宅斗手段,很早便知女人可以丢弃的东西很多,唯独身份,永不可弃。」 「为什么要闹呢,尊卑有别,王爷纵然有再多女人,唯有我才是正室,不可撼动,既然这样何必讨他的嫌,对他的妾好一点,换一个夫妻相敬如宾,伉俪情深,这才是道理。」 「毕竟夫妻一体,他的荣辱,便是我的荣辱。」陶氏表情淡淡,毫无波澜。 我都知道的,世间男子大都薄情,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 京中那些有权势的宦官,哪一个不是美妾成群。 如此说来,周彦身边有个楚楚,算不得什么的。 我的眼泪流尽了,将脸贴在陶氏的膝上,冰冰凉凉:「娘娘,我都知道的,可是不该这样啊,他们做的不对。」 「对与不对,我们说了不算,这世道对女子本就是不公平的,所以春华,既然反抗不了,不妨活的明白一些,别让自己伤心。」 「夫人,您是怎么做到不伤心的呢?」 她笑了一声,嘴角勾起几分嘲弄:「雁过无痕,把心收回来,永远不要去爱他。」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竟是这样么,我呆呆愣愣的。 我在宫内住了半个月,见了周彦几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 飞鱼蟒衣,绣春刀,眉眼阴冷……他总是很忙,有做不完的事。 见我在陶氏这里,也不觉得意外,而是将我拉到无人角落,强硬的将我抱在怀里。 他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低头吻了我的头发,声音柔软宠溺:「俭俭,乖乖的待在这里,我最近很忙,顾不上你的,等我处理完了那些事,再来接你回去。」 我推开了他,抿着嘴巴,目光冷冷。 他也不恼,看着我笑,如同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别生气了,等我们成亲了,我一定跟你圆房。」 说话时,他耳朵有些红,轻声轻语,还有几分讨好的意味,让我觉得有些可笑。 我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相处久了总是有感情的,陶氏是真把我当妹妹待,她说:「天下男子皆薄情,既然如此,何必要嫁一个太监,春华,我来做主帮你挑个人品甚好的世家子。」 我与周彦的过往,她已然是知晓的。 不仅她知晓,连萧瑾瑜也知晓。 陶氏认我做妹妹,放出话来,要为我择婿。 皇帝萧瑾瑜看热闹不嫌事大,亲自送来一沓适龄公子的名帖。 他还说:「尽管挑,实在没有看上眼的,做朕的妃子也成。」 陶氏瞥了他一眼:「陛下倒是想得美,也不怕长安造你的反。」 萧瑾瑜哈哈一笑,如玉面颊几分畅快:「长安这人,在幽州便藏着掖着的,实在可恨,能看他吃瘪,付出点代价也是值的。」 我打算离开了。 陶氏为我挑选良婿的时候,周彦已经不在京中许久。 他要做的事,总是很多,要走的路,也总是很长。 好在如今是熬出头了。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从年幼时看阿爷守着自家肉摊、阿娘带我去街上买冰糖葫芦,到丧父丧母,被舅母送到周家。 伯伯伯母音容犹在,李妈妈握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俭,德之共也。」 李妈妈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后嫁于一秀才为妻,生了个女儿。 秀才心比天高,一心读圣贤书,家里贫困潦倒,全靠李妈妈耕地种菜街上贩卖为生。 婆母身体不好,成日要端汤侍药,还得兼顾三岁的女儿,上街卖菜都挑着孩子,那个饱读诗书的男人什么都不干,却惯会拿甜言蜜语哄她—— 「娘子辛苦了,待他日金榜题名,我一定好好补偿娘子,再不让你吃苦受累。」 说罢,又施施然去读他的书。 直到那日,女儿生了场小病,恹恹的不想跟她上街,李妈妈只得一个人挑菜去卖。 临走之前,特意叮嘱了婆母和秀才照看一下孩子。 可这娘俩,一个犯懒赖床睡觉,一个关在屋里读书不出,三岁的女儿想娘了,下了床去找娘,失足掉进了菜地的水井里。 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李妈妈从街上买来的糖葫芦,掉在地上,沾满了污泥。 哭过几声,悲痛过后,又各忙各的,投入了生活。 两年后秀才中了举人,光耀门楣,欢天喜地。 回家之后李妈妈拿出了和离书。 所有人都说她疯了,好不容易熬过了苦日子,生活越来越有奔头,竟然做出这种荒唐事。 秀才也气疯了,知道她有心结,耐着性子哄她:「娘子,如今日子好过了,孩子还可以再生,莫要闹脾气了,咱们安心过日子,今后我一定好好待你。」 秀才甚至承诺今后绝不纳妾,心里只有她一人。 眼见哄不好,婆母也来了脾气,在窗外骂道:「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成亲多年生了个丫头片子,还有理了?好好的日子不过,作什么妖!」 李妈妈固执己见,秀才挽留不成,最后愤恨道:「你可不要后悔,莫说我是忘恩负义之人。」 和离之后,李妈妈搬了出来,不久经人介绍,去一大户人家做了佣人,一待就是半辈子。 她是看着周伯母长大的,对她极其疼爱,后来周伯母嫁人,她又跟着到了周家。 我初到周家时,她已经是鬓间有了白发的妇人。 她是那么的慈眉善目,柔软心肠,总是摸着我的头说:「妞妞啊,你要多吃点,多吃点才能长高长壮。」 李妈妈教我写字,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她很有耐心,即便我写不好,也不会责骂半句。 据说她和离之后的举人丈夫,又娶了妻,夫妻和美,举案齐眉。 举人还做了个九品小官,春风得意,儿孙饶膝。 我不知道李妈妈有没有后悔过,她这一生,无儿无女,孤身一人。 但想来应该是没的,夏天的时候,我午睡,她在一旁摇扇子,给我讲故事。 讲庄子晓梦迷蝴蝶,也讲咏絮才高,晓风残月与大江东去...... 很多道理我不懂,她便笑眯眯的说:「你认为对的事,就尽管放心大胆的去做,因为只要你认为是对的,无愧于心,那就是对的,即便错了也是对的。」 幼年时与李妈妈的对话,隔了近十年,又遥遥传来。 「人这一生,就像游在海面上,你会遇到很多浮起的木桩,有的木桩看着很小,实则是空心的,可以将你带到很远的地方,有的木桩看着很大,实则很沉,承受不住什么重量,那么妞妞怎么能保证自己能抱到一根好木桩呢?」 是呀,怎么能保证?我紧张的追问。 李妈妈点了点我的脑袋:「所以咱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抱木桩上呀,你得靠自己,拼命的游,游啊游啊,说不定有朝一日就到了岸边。」 「妞妞呀,你可以指望别人,但是指望别人的同时,别忘了自己给自己托个底,这样找不到好的木桩时,自己就是一根好木桩。」 8 我知道周彦去了哪儿。 萧瑾瑜的皇位,来之不易。 那位与他斗的你死我活的广陵王,惨败逃离京都,欲返回封地。 广陵王封地多山,武器装备充足,若放他回去,无疑是纵虎归山。 皇帝密令,追杀广陵王。 周彦那一趟,一时半会儿是别想回来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我早就跟陶氏辞行,天高路远的走了。 陶氏问我想清楚了吗,我无比坚定的点了点头:「想清楚了,我幼年与长安定下婚约,得周家庇护,一路追随他的脚步,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了。」 「从前是年幼身不由己,无从他想,如今他已然过的很好,我也该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了。」 「娘娘,我二十了,这一路走来,回首过往,从未为自己活过,现在我想做自己的一根木桩。」 陶氏笑了,眼圈泛红,摸了摸我的头,哽咽声起:「春华,走吧,也替我去看看青山绿水,我这一生,是无法走出去了,很羡慕你。」 离开京城后,我先去了棣州武定。 曾经的周家府邸,修缮过后,又住了新的府尹。 那座魂牵梦绕的宅子,就在眼前,我却寸步难行。 多想走进去看一看仪门大院落、穿堂门的迎春花儿、西院槐树下的秋千、前堂檐下应该还有一窝燕子…… 青砖绿瓦,曲径通幽的小院,很多年前透过窗子,有个稚龄女孩临窗绣花。 窗外桂花飘香,女孩听到有人在唤她,抬头看到李妈妈隔着老远冲她笑:「快,妞妞,城里有花鼓戏,夫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去凑凑热闹……」 女孩灿烂一笑,放下花绷子,飞快的跑过去扑到她怀里。 …… 夜深的时候,我在城东闹市街口点了火盆,烧了纸钱。 当年那桩贺家开私矿的案子,人都是捆了跪在菜市口,黑压压一片,挨个砍脑袋的。 听说整整砍了两日才结束,太监监刑,几名刽子手午饭都没顾上吃,大刀砍钝十几柄。 血流成河,粘稠的无从下脚,引来成群的苍蝇吸食。 后来用水冲刷了好几日,城中大雨又下了好几场,走过街口仍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 那两日,苏掌柜把我关在绣坊里,不准我出去。 她说:「秦俭啊,你这条命好不容易捡来的,想去刑场送死不要连累了我们,锦衣卫盘问了多少遍,绣坊的师傅们都是用人头担保的。」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的,我拼命的拍打着门,哭的泣不成声:「让我去送送他们,我想再看一眼伯伯和伯母……」 苏掌柜隔着门叹息一声:「砍头呀,看了要做噩梦的。」 说完,她便走了。 我坐在地上,紧紧的抱着膝盖,全身颤抖,想象着高高挥起的大刀,手起刀落,人的脑袋滚在地上…… 我好怕,也好恨,那种滔天的恨意蔓延全身,令一个柔弱胆怯的女孩咬在了自己胳膊上,满嘴的血腥味。 …… 我跪在地上烧了纸钱,零星火光在风中燃烧,四周寂静,只有我呜咽的声音—— 「阿彦哥哥已经杀了姜春了,当年来棣州的那些太监都死了,伯伯伯母,大仇已报,沉冤得雪的日子不远了。」 「阿彦哥哥如今出息得很,用不了多久,他会更出息的,终有一日会为周家平反。」 「周家妞妞,来祭你们了……」 我添了一沓纸钱,火苗舔舐着,嘶鸣着,像是亡灵在呜咽哽塞……隐约之间,我眼前泪光模糊,风拂耳畔,似乎有声音在说—— 秦俭啊,这一路,辛苦你与阿彦了。 …… 离开武定那日,我去拜别了玲珑绣庄的苏掌柜和绣娘师傅们。 光阴流逝,曾经徐娘半老的苏掌柜鬓间竟也有了几根白发。 她笑吟吟的说:「我都四十了呀,人都是会老的,有什么好奇怪的,当年教你蜀绣的老谭师娘去年都过世了。」 江山易改,故人易变。 几个绣娘师傅见了我,红了眼圈,纷纷让我留下。 苏掌柜斜睨了她们一眼,叹道:「当年都留不住,今日焉能留住?咱们小秦俭可是个有主意的人呢。」 我有些赧然。 临别那日,一向要强的苏掌柜也有些落寞,握着我的手,一遍遍的呢喃:「周家夫人是个好人,当年送你来学手艺,知道我们绣庄经营不善,明里暗里给了不少帮助。」 「秦俭,人这一辈子其实很短暂,既遭了那些罪,更要好好的活,才不枉来这人间一趟。」 「既留不住你,秦俭,愿你年年岁岁韶华不负。」 我笑了,回握她的手,说出了那句一直埋在心里的话:「师傅,在俭俭心里,您是最值得敬佩的人。」 苏掌柜终于落泪,推开我的手,转头故作轻松道:「走吧,若你有良心,记得来封信。」 马车途径城南街,卫离问我要不要去周家府邸看一看,她有的是办法。 她当然有办法,一身的好武艺,功夫了得。 她是皇帝萧瑾瑜的暗卫。 决定离京的时候,萧瑾瑜很惊讶,但没有阻拦,派遣了卫离跟着,他说:「等长安回来跟我要人,朕总要给他一个交代的。」 也罢,反正我也没打算躲着他。 最后看了一眼曾经的周家府邸,我摇了摇头,对卫离道:「那里已经不是家了。」 钱塘三月,我定居在了南方。 已经过了半年了,那位遣返的广陵王被人刺杀身亡。 我还知道如今的朝堂,西厂的厂督大人,最得天子信任,权势滔天,名唤周彦。 知晓后终于放了心,继而又一笑了之。 苏绣在南方最是常见,流派繁衍,名手竞秀。 我也开了一家绣品铺子,绣品五花八门,用的多是蜀绣的手艺。 蜀绣针法精湛细腻,软缎彩丝原料丰富,色彩大都明丽清秀,生意一时很好。 只是我的主流客户,大都是烟花柳巷的风尘女子。 尤其是春日楼的名妓窈娘,在我这定做了件蜀绣马面褶裙,夜游钱塘时,在画舫船头跳了支舞,耀眼夺目,惊艳无数。 自此,我的绣品铺子生意更好了,为此我收了几个家境贫寒的女学徒,平日里手把手的教,她们很好学,叫我俭俭师娘。 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满江南,雨晴风暖烟淡,天色正醺酣。 我与窈娘等人混了个熟悉,她们几次约我画舫游塘,都因太忙告终。 最后一次,卫离提醒我,你若不去她们会多心的,觉得你是介意她们的身份。 当晚我便换了衣裳,带着卫离去了十里江。 钱塘夜晚,纸醉金迷。 江面碧波荡漾,画舫游船鳞次栉比,个个张灯结彩,金碧辉煌。 船柱雕梁画栋,连彩灯上画的女子都栩栩如生。 风流才子,名妓佳人,放歌纵酒,琵琶声声,阵阵喧闹。 我在画舫舟头眺望,看到了迎面不远处的那艘大船,璀璨耀眼,有个鲜衣似火的少年格外引人注目。 他吹了首箫,且不说箫声多么动听,单是面对众人赞赏的叫好声时,眼中那份不屑一顾的笑,便令我怔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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