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这是在苏州城里,他们的地盘。二当家你就少说两句吧。” 伍章哪怕嘴上骂得凶,但心里也知道,这次行动十分要紧。这关系到他们接下来能不能舒舒服服做生意,他磨了很久,大哥才终于松口,将这次任务交到他手里。伍章不愿意被岛上人看轻,今天,他务必要全歼这些北佬,在大哥面前长一口气! 随从见伍章安静下来,终于能安心盯着前面。江南建筑不讲究对称,巷子都窄,而这个混堂弄地形更是奇怪,胡同呈回字形,无论出入,这个路口一定会经过。 这趟差事来的突然,今天中午岸上的人匆忙给大当家传消息,说让他们杀一个人,作为回报,会送给他们一批好货。大当家本来不想掺和官员内部的事,可是,对方开的条件实在丰厚,大当家抵不住诱惑,最终还是派人登陆了。 岸上同时送来了暗杀对象的行踪,据他们说,对方今日下午会去混堂弄,目前还不确定来者是谁,所以,必须得等对方从朱家出来后,他们才能确定目标,到时以腿上缠着红绸的飞鸽为信。对方今夜就会乘船离开,所以,混堂弄是唯一的机会,伍家人必须趁对方从混堂弄出来时,一击杀之。 大当家本想派最稳重的手下去,但二当家磨得厉害,大当家提前看了混堂弄的地形,心想他们有火铳,远远杀一个朝廷官员还不是手到擒来,于是就放弟弟过来了。 这个地点是他们精心挑选出来的,不仅是出混堂弄必经之地,而且适合埋伏,哪怕二当家一枪没中,其他地方的人也能补火。刚才送来暗报,说目标已经进朱家院里了,估计很快就会出来。他们立即倒药、装药、压火、装火绳,进入待发状态。然而火药上膛后,他们等了很久,都不见巷子里有人出来。 随从将暴躁的二当家安抚好,继续凝息等着。终于,一只白鸽从灰墙间飞起,腿上正系着一条红绸。埋伏众人都知道,人来了。 巷子里再无人说话,黑洞洞的铳口无声对准出口方向。随从也屏住呼吸,等着暗杀时刻降临。 按理他们这些在海上漂的人是不能怕死的,可是随从今天莫名心慌,尤其现在,眼皮剧烈地跳动起来。随从正打算悄悄压一压眼皮,前方路口忽然传来脚步声,随即,都不等随从反应,旁边就传来灼热的火光。 伍章率先开火了。弹药撞在墙角,砰的刺破夜空。随从暗骂,二当家开火开早了!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所有人立刻对准刚才的位置,一股脑朝那个地方开火。 火药交替在空中炸裂,墙壁上的石头被钢弹炸飞,灰尘、烟雾弥漫,越发看不见人影了。随从皱眉,自己也拿不准刚才有没有打中,而这时,身边的伍章重新倒药、上膛,再次探身朝着前方开火。 多年死里逃生的直觉告诉随从不妙,随从连忙劝伍章:“二当家,一旦开火就会惊动朝廷军。时间不多了,我们快走吧!” 这次行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撤退时间是早就约定好的。伍章却不理会随从的话,坚持要杀了那些人。 此刻,王言卿正被一双坚实有力的胳膊环绕,躲在一个死角。身前人的气息温暖可靠,他挡在她身前,仿佛任何危险都无法靠近。王言卿靠着陆珩肩膀,忍过一阵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终于,那些声音平息了。陆珩松开她,赶紧问:“怎么样,伤到了吗?” 方才王言卿要出巷时,陆珩眼睛忽然注意到前面划过一丝火星。陆珩本能觉得不对,立刻抱着王言卿后撤。他们躲在墙后,躲过了第一发暗枪,随后其他火弹飞来,陆珩也揽着王言卿离开原地,藏到死角。 陆珩此刻极其感谢自己多年悬崖边走钢丝,锻炼出反射性的危险直觉,在理智反应之前身体就做出了动作,要不然,她就危险了。 王言卿摇头,陆珩完全挡在她前面,连乱石都没崩到她。这时候她鼻尖嗅到血腥味,惊讶道:“你受伤了?” 陆珩利落从内衬上割下来一条布,三下五除二扎在胳膊上,说:“没什么,只是被流弹划了一道。你躲在这里不要动,不要出声,也不要点火。” 王言卿慌忙握住他的胳膊,低声问:“你要去哪里?” 陆珩正要说话,后面的火炮声又响了。王言卿害怕地缩起身体,陆珩用没受伤的胳膊抱住她,同时在心中默数开火的数量。 刚才共有八响,但现在零零落落只有五响,而且有很强的集中性,第一个人打了,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打。 这就说明,他们的火铳并不是随时能开火,中间填弹至少需要半炷香。 陆珩心里有数了,他等外面的火铳声告一段落后,叫来两个人保护王言卿,同时快速交代另一队人:“他们有八杆枪,开了一次后不能立刻开第二次,中间至少要间隔半炷香。传令下去,盯准有火光的地方,在他们开火后装弹药间隙,放心地打。有两个人在这条巷子对面西北角的方位,应该在房顶。去前面围堵他们。” 属下抱拳,拿出暗哨,赶紧朝四方传令。王言卿本来很担心陆珩,但是她听陆珩的语气,似乎不像是无备而来。 他们去朱家所带的侍从都在这条巷子里,为什么还要用暗哨联络呢?莫非,在埋伏外面,还有陆珩的埋伏? 火铳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只要切准了火器的缺点,热武器就无用武之地了。伍胜的随从感觉不对劲,拼命拉着伍章跑,但他们才落地,身后就袭来暗箭。 随从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们中了计中计,反被人瓮中捉鳖了。 随从为了保护伍章,后背被狠狠砍了一刀,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然而哪怕他舍命相救,伍章依然没跑几步,就被从天而降的黑衣人按倒。 伍章胳膊被拧到后面,脸重重压在地上,疼得他肩膀都要脱臼了。伍章额头上迸出青筋,依然咬牙忍着,不肯喊疼。各个方位都传来打斗声和哭喊声,伍章知道,他带来的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巷子外亮起火把,一个人踩着不稳定的火光,徐徐朝他们走来,笃笃的脚步声中透着一股危险。伍章费尽力气抬眼,在扭曲到极致的视线中,看到一个穿着墨紫色衣服的男子。 伍章以前一直觉得男人穿大红大紫是娘娘腔,只有宫里太监才这么穿。但面前这个男人却将这种颜色穿的很好看,有一种清绝又致命的美感,哪怕肩膀上系着绑带都不损他的品貌。 而他一开口,却是和他的外表截然不同的狠毒恶劣:“不是很能跑吗,怎么不跑了?听说大明军队几万人不敌倭寇几百,我还以为你们都是神兵下凡呢。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 伍章怔住,这个男人就是他们要杀的朝廷钦差?他到底是谁? 一个身材高大、容貌周正的男子跑过来,飞快瞥了地上的伍章一眼,对刚才那个男子抱拳道:“都督,所有人都抓住了。死亡五人,其余都是活口。” 都督,锦衣卫……伍章瞳孔放大,猜到这个人是谁了。 哪怕海盗不关心官场,可是,那位指挥使的名声委实太大了,即便海外都有耳闻。 少年得志,未逢败绩,平生两次救驾,皇帝真正的左膀右臂——陆珩。 原来岸上那些人要杀的人是他。伍章愤恨那些人隐瞒实情,但又并不意外。唯有陆珩,值得那些人摆这么大阵仗暗杀了。 伍章暗暗打量陆珩时,陆珩也在居高临下审视这个愣头青。年纪不大,肤色黝黑,底盘结实,手上有茧,一看就是常年跑船的。显而易见,这就是盘踞苏州的海盗。听刚才的人说,似乎叫二当家。 陆珩很满意,他的运气依然是这么好,直接擒获了海盗窝的二把手。陆珩问:“你现在配合,我还能饶你一条命。叫什么名字?” 伍章怎么会信这种伎俩,锦衣卫的承诺,鬼都不信。伍章装作愤恨不已的样子,一张口噼里啪啦倒出来一段话。 陆珩听到皱眉,郭韬在旁边听了一会,小声附在陆珩耳边说:“都督,他说的好像是倭语。” 倭语?那这个人是东瀛人?陆珩又扫了地上的人一眼,像看一个麻袋一样,漠然道:“带走,回地牢审问。” 陆珩漠不关心越过伍章,伍章一直抵在地上,陆珩穿过时,他突然暴起,从袖子中滑出一柄刀,朝陆珩身后袭去。 他看准了陆珩右臂上有伤,料想陆珩肯定来不及反应。只要他能挟持陆珩,就能逃出苏州城。 在伍章暴起时,陆珩像是背后长眼睛一样及时转身,闪身避开刀刃,用左手握住了伍章手腕。伍章没料到陆珩左手力气都这么大,他用尽全身力气推进,陆珩却在他的关节上重重一拧,伍章的骨头顿时像碎了一般剧痛,手指不自觉松了。陆珩用力朝旁边一甩,匕首砰的一声摔到地上。 伍章失了武器,身后的锦衣卫也赶到了。郭韬狠狠一刀砸在伍章膝窝,锦衣卫做这种事情是专业的,那么多铁骨铮铮的硬骨头都撑不住,别说伍章,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郭韬立刻反剪着伍章双手将他压倒,陆珩随意地活动手腕,从旁边慢条斯理抽出一柄刀,忽然刺向伍章大腿。 伍章大腿被刺穿,顿时高声哀嚎。陆珩松开手,依然是那副闲庭信步的样子,道:“底盘功夫不错,这样都能挣脱。既然如此,那就废掉这双腿吧。” 伍章哀嚎不已,陆珩挥手,示意将人拖走。旁边一个锦衣卫上前,毫无怜悯之心地抽回自己的刀,伍章又是一阵痛苦哀鸣。伍章很快被塞着嘴拖走了,耳边重新恢复清净,陆珩继续刚才他想做的事,从地上捡起一柄形状奇怪的火铳。 神机营也有火铳,比如陆珩的船上就放着好几箱。但大明的火铳体积大,开火笨重,而这几杆火铳轻巧便携,口径只有圆铅弹大,射程却比大明火铳远多了,贯穿力也明显增强。 陆珩对这柄火器充满了好奇,他把玩很久,交给郭韬,说:“带回去研究。” 陆珩留下郭韬清理战场,他负手朝外走来。巷口围着一群人,锦衣卫看到他,连忙请罪:“都督恕罪,属下保护夫人不力……” 王言卿截住锦衣卫的话:“是我非要过来的。你的伤怎么样了?” 经过刚才的打斗,他的伤口又崩裂了,但对着王言卿,陆珩轻松地笑了笑,说:“没有妨碍,擦伤而已。” 王言卿不信,擦伤会有这么重的血腥味吗?借着火光,她突然看到他手上有血,惊呼道:“你手怎么了?” 陆珩这才留意到他手上沾了血,应当是刚才刺大腿那一刀时溅上来的。陆珩一时找不到手帕,在自己衣袖上擦了擦,柔声对王言卿说:“不是我的血,是别人不小心溅上来的。” 周围众多锦衣卫齐齐失语,这里血腥味和硝烟味都没散,都督怎么能站在这种环境里,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和夫人说话?而且,什么人能不小心溅血出来啊? 王言卿无意追究他语言中的漏洞,当务之急,是赶快给陆珩处理伤口。她抿着唇上前,拉住陆珩的手。陆珩感觉到她手指冰凉,用力握了握她,安慰道:“没事。” 他们刚说完,夜空另一边忽然传来熊熊火光。陆珩和王言卿一起抬头,王言卿看清着火的方向,瞳孔紧缩:“是我们的船?” · 朱毓秀送走王言卿和陆珩后,心依然在砰砰直跳。她恨自己只是个女儿身,除了哭什么都不能为父亲做,希望这些人真的能将证据带到皇帝面前,替父亲鸣冤正名! 祖母依然絮絮念叨着外地惯会欺负人,朱纨就是被这些人逼死的。老仆去厨房烧火做饭,一切如往常一样,仿佛只是她人生中平淡又乏味的一天。 朱毓秀心慌不已,在地上转了好几圈,才想起去厨房帮忙。她淘米时,猛地听到外面传来一声爆裂,隔着寂静的夜,那些声音也变得遥远、虚幻。朱毓秀愣了许久,连忙放下米,慌不择路冲出去。 祖母也走出来,扶着门框看向天边:“这是怎么了?” 巷子里所有人家都被激烈的交火声惊起,但家家门窗紧闭,没人敢去外面一探究竟。能怎么了,还不是倭寇打进城了,以前倭寇都在村庄打家劫舍,没想到,如今竟然猖狂到进苏州城! 朱家仅剩的三个人围在一起,吓得脸色苍白。要是倭寇冲进家里,以他们家的人丁状况,根本毫无还手之力。朱祖母又是气又是怕,操着曲折的吴语不断骂,一会骂该死的倭寇,一会骂黑了心的官府。朱毓秀坐在祖母身边一言不发,但她莫名觉得,外面交火的不是倭寇,而是刚才那群人。 不知道等了多久,外面的火声终于停歇了。所有人明显松了口气,但还没等他们轻松多久,朱家向来沉寂的大门忽然被敲响。 刚刚交战过的巷道,刻意沉默的深夜,这种时候响起敲门声绝不是好兆头。老仆蹒跚地要去厨房拿木棒,朱毓秀拦住老仆,鼓起勇气问:“是谁?” “朱小姐。”外面的人说道,“刚才给你送衣服时不慎掉落一件东西,我家少爷命我来取。” 是他们!朱毓秀放下心,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脸熟的侍卫,他飞快给朱毓秀出示了令牌,压低声音道:“大人说这里可能不安全了,劳烦朱小姐尽快收拾东西,随我等转移。” 朱家清贫,没什么好收拾的,她没时间和祖母解释,只好强拉着祖母和老仆出门。他们走出不久,忽然祖母指着后方道:“那里怎么火着了?” 朱毓秀回头,果然看到了天边熊熊燃烧的火光。许多人家都悄悄推门,对着天边指指点点。 这个看起来平静的夜晚,苏州城中无人敢出门,但是他们都意识到,有些不一样的事情发生了。 第127章 中计 码头边,伍胜不断催促着手下快点搬东西,还时不时回头,焦灼地望着城内。 他刚才好像听到开火声了,而且不止一响。伍章为什么开了这么多次?难道暗杀不顺利吗? 按照计划,他们现在应该出城了,但为什么一个人都不见? 一个留着山羊胡、师爷模样的人跑过来,说道:“大当家,箱子都搬上船了。夜深了不好行船,我们得快点走了。” 伍胜深深看着苏州城的方向,道:“可是伍章还没出来。” “二当家可能从另一个城门走了。”伍胜不舍得弟弟,师爷却得为自己的命考虑,他不断劝道,“大当家,我们船上还有朝廷的火铳,一旦被发现,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金台岛几百兄弟的性命,全系在大当家手上啊。” 他们今天下午收到了岸上的密信,得知有一船武器停在苏州码头,但是作为交换,他们必须帮那些官老爷杀一个人。金台岛虽然靠和佛郎机人做生意,换回了西洋的火铳,但远水终究解不了近渴,如果能得到朝廷的武器库,那以后他们在海上就再也不用顾忌什么人了。 这个诱惑太大,哪怕时间非常紧迫,伍胜还是接下了。密信上说暗杀目标今夜就会离开苏州,他们必须在此之前击杀对方,抢走武器。伍胜匆忙点了人手出发,伍章执意要进城杀朝廷官,伍胜管不住,只好随他去了。 伍章在城里埋伏,而伍胜亲自带着人偷袭官船。论起水上功夫,没人比得过他们,而且听说这些官老爷是从北方来的,连水性都不通,更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他们撑着小船,悄无声息接近,水性好的人沉到水下,在船底凿穿一个洞。船上的人果然慌了,趁着他们全跑到漏水之地查看时,伍胜指挥人迅速登船。船上的官兵是旱鸭子,一个个不堪一击,像下饺子一样掉下船,咕嘟两个水泡就没影了。金台岛的人迅速抬起木箱,搬到自己船上,搬空后,还不忘在官船上放一把火。 火光熊熊,映亮了半江水面。师爷怕人追出来,心急火燎想离开,但他们的大当家却跟失魂一样盯着城门。师爷不断催促,伍胜依然无动于衷,他盯着内城的方向,咬牙道:“再等等。” 船上其他人也沉不住气了,抱怨声不断。伍胜哪怕是大当家也不能拿着众人的命开玩笑,他被逼无奈,只能不甘心地看了眼城门,痛下决心道:“开船。” 师爷连忙称是,众人就等着这句话了,船只立刻开动。码头渐渐远去,连着灯火点点的苏州城,也成了岸上模糊的黑影。 金台岛众人白得了一大笔武器,都兴高采烈,但碍于大当家拉着脸,他们不敢表露,只好躲在角落里悄悄交谈:“今日真是痛快,那么一船的东西,都归我们了。那些箱子可真沉,现在我的胳膊都是麻的呢。” “对啊,那些官兵也太无用了,我一拳就能打倒一个。这就还是精锐锦衣卫,真是笑死人了。要是我去锦衣卫当官,说不定也能捞个指挥使当当。” 一群人躲在角落里放肆地笑。船只没入黑黝黝的海洋深处,很快连岸都看不见了,这个距离,朝廷水师就算想追都追不上。船上的人越发高兴,击手庆贺。 今夜无月,星光惨淡,燃烧着的船越发醒目,火舌舔肆,照的水面黑影涌动,仿佛水下是另一个世界。忽然,接二连三的破水声传来,几个男子湿淋淋地从水中浮出来。众人相互拉把手,费力地爬上河岸。 “这群人真能磨蹭,差点没憋死我。都督真是料事如神,幸好船上轮值的人都换成通水性的,要不然,今日还真不好办。” “相互检查一下,人都在吗?” “都在。有几个人受伤,没人丢命。” “那几个人混进去了吗?” “水下有海盗尸体,但被扒了衣服,应当混进去了。” “行。”队长用牙咬着布带,重重一扯勒住胳膊上的伤口,说,“进城,回客栈会合。” · 巷战交火,码头的船还烧起来了,这些动静终于惊动了苏州官府。一行人在官兵的簇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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