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他背靠着光亮处,雪发蓝衫,腰间悬剑,双手拢进衣袖白纱之中,墨眉入鬓,眸如寒潭里浸透的棋子,清疏又淡然。 眉心凝一抹红痕,耳上缚着玲珑玉。 她少时在楚国皇宫之中,见过不少清俊不凡的男子,更别说去了蜀山,到处都是品貌非凡的修者,甚至她兄长,也是独一无二的皎月高洁。 可是他仿佛有点不一样。 这人往那一站,就有一种别样的清远辽阔,让人沉浸在海一般的无边淡漠里。 楚璠回过神,听到他问,“可识字?” 她只得应声道:“识字……” 他垂下眼睫,冷然道:“昆仑界外,‘不可闯入’一碑,没有看到吗?” 0003 3.消除记忆 那石碑几十米高,冽然立在山门前,她甚至还顶着明显的禁制威压走了那么久,怎么会不知道前路险峻。来路不明,又擅自闯入,任谁都觉得她行事无状。 她知道此事行的不妥,也明白自己手中并没有什么底牌,可她不能害怕,她也已经没有退路了。 楚璠低头,把自己裹得更紧,怯怯地:“看到了……” 她没给人回话的机会,从斗篷里伸出一只胳膊,露出半截肩膀,气息不稳,声若蚊呐:“我想要衣服。” 肌肤雪腻,指节葱白莹润,臂膀上面覆着道道红痕,是被大阵反噬所伤,白红交错混在一起,显得苍弱无辜。 子微只看了一眼便转身,皱起眉,沉声道:“毕方。” 毕方被交锋时的余波震伤,心气不爽,虽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但也不想胡乱被扣上旁的帽子。 “又不是我干的,山下村妇给她脱的!”他梗着脖子念念叨叨,“身上都没一块儿好皮了,资质又差,灵脉晦涩,灵力输了那么久都不见好,不能穿衣服也怨不了我啊!” 子微叹了一口气,并不和他多言:“你近日定然又松懈修行,再记五鞭。” 毕方听见这话,差点没从地上弹起来,他张嘴欲骂,却发现自己被施了禁言诀,无可奈何,只得愤恨闭上眼睛。 子微转身行至楚璠身前,印结瞬间凝结在掌心,荡起一圈圈繁复的波纹。 灵力输送的过程中,她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气息沉静,神色如旧,凝视着掌心,眼底里流露出清疏的光。 没过一会儿,楚璠便觉得身上的疼痛减缓许多,伤口也开始复合。 可若是常人被他渡了灵力,一息辰光,伤口也该恢复如初才是。 子微神色微动,扫了她一眼。 墨发柔软地蜷缩在肩膀上,下颌小巧精致,侧脸渡着浅浅的一道柔晕,鼻尖冒了些细汗,一动也不敢动。 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疗伤结束之后,女孩又把自己抱紧了些。子微默默转过身子,将她包裹里的衣物拿出来,放在床沿,“昆仑早已昭告天下,不再管尘世是非。虽不知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但是你不该来。” 他淡然道:“你贸然闯入,已经犯了戒。谅你心系苍生,并无恶意,我会替你消除这段记忆。从此不得入昆仑。” 竟是两三句话就替她做好了决定。 楚璠也顾不得旁的,匆匆套上衣服,即刻便跪在地上,神色仓惶。 “子微道长,为何不再出山?若您也不管不顾……”她声音打颤,带着无助的哭腔,“南海已抵挡不了多久了,龙族内乱,鲛人篡位,他们自顾不暇,根本阻拦不了魔物进攻。” 子微背靠她,面色丝毫未改,温声安慰:“那还有青丘、方诸、蓬莱、不周……乱世起枭雄,你保全自身即可,不必慌张。” 可楚璠在意的当真是魔物当道,天下大乱吗? 她知道自己自私自利,费尽心思来昆仑,只是为了以‘大义’引子微道长出山,救自己的兄长罢了。 可是子微道长,似乎与传言中的仁德圣心、菩提转世,有些偏差…… 她脸色越来越白,语无伦次:“可千百年前,天魔就是您收服封印的,我不知道、不知道现在还有谁有这个能力……” 她的兄长楚瑜,一念结丹,一息成婴,天生剑骨的绝世天才,也被那魔物一掌贯穿,白衣染尽红血…… 楚璠已不敢再想了。 女孩跪在那里,小声啜泣着,眼泪像是不要钱似的往外掉。 子微暗叹一声,昆仑从来没有过女眷,他很少再碰到这么没有分寸感的女子了。 他听了会儿女孩子的哭音,终究没忍住,回头认真解释道:“并不是我不肯。” 楚璠双眸通红,仰头看着他。 子微解下右臂缠缚的白纱,露出皮肤上冰冷繁复的纹路,那纹理晦涩,一路延伸至衣袖深处。 “你也看到了,我修为被封印了大半,已不是百年前的那个子微道长。”他面容柔和,声音却无悲无喜,“俗世因果,贫道十年前已全数斩断,莫在我身上耽误时间了。” 他解释了这么多,已经仁至义尽,说着,抬手便要往她额上施法,消除记忆。 楚璠已心灰意冷,只下意识将双臂阻挡在身前。 0004 4.我们是有因果的 薄光在她额前笼罩,她却觉得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消除记忆的咒术好像对她无用。 子微放下手掌,沉吟片刻,问道:“你体质似乎有异?” 毕方在一旁不停扭动,像是有话要讲,子微挥手破掉了他的禁言咒,只听他高声道:“先生!她的血特别香!” 一个妖族夸凡人姑娘血香,实在是很冒犯的一件事,毕方年幼,口无遮拦:“都快把我给香醉了,先生您闻不到么?” 他还欲说些什么,突然看到子微严肃的目光,颇有自知之明地闭了嘴。 为了抑制体内的妖魄生长,他早已封闭五感,是闻不到气息的。 楚璠不懂这些,却也觉得有些难堪,垂头不语。 子微低头看她,沉默了好半晌,才轻声道:“姑娘可否让我看看你的经脉?” 他这个看,可能就不仅仅是‘看’了。 楚璠索性直接把手递过去,一个忍冬似的花枝图腾,绕在她纤细苍白的手腕上。 “幼年时,楚国覆灭,母后别无他法,便将我和兄长都送往了蜀山。”她敛衣起身,声音勉强,“可我是废灵根,连山上灵气都承受不住,眼见就快死了,兄长找来了九重鸳花,我服下后,就变成这样了。” 她好像已经很习惯,直接伸出手臂,“要喝么,从前在蜀山时,很多人都会拿我的血炼药,挺管用的。” 男人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不过相较于炼药一事,‘九重鸳花’这字眼显然更让他在意一些。 昆仑为西镇神山,常年覆雪,连绵不绝,被誉为天下山脉之始,千年开一株花,这株花便被誉为水脉之始。 也算是昆仑天山狐的伴生灵草,只可惜他是仙妖之体,他出生的那一日,并没有鸳花现世。 直到十年前妖气突增,仙骨压不住妖魄,他露了本相,昆仑山顶峰才开了小小的一株。 却被一个满身是血的小男孩儿夺去了。 天生剑骨的少年人,潜力很大,不过抢人东西时,那股不要命的劲头倒是挺疯魔的。 子微略微沉吟了会儿,问道:“你的兄长,是叫楚瑜么?” 楚璠瞪大眼睛,“您认识他?” 他淡淡应了一声。 或许是楚璠的目光太过迫切,子微平静解释,“曾有过一面之缘。” 他并没有想要告诉她前因后果,可躺在地上的毕方不肯,激愤道:“先生,就是那小子偷抢了你的灵草,害你常年闭关,内力反噬。你快把她扔下山啊!晦气!” 子微当时因为妖魄第一次发作,灵力几乎微弱到只剩下一丝,说楚瑜是偷抢,其实不为过。 楚璠被这凶恶的声音弄懵了,捏紧手心:“我、我并不知道,这是哥哥抢来的东西……” 子微看样子是真的生气了,甩了一道法诀打在他身上,训斥道:“毕方!还有没有礼数。” 一道光晕散开,毕方化作一个两掌宽的鹤鸟,火红翎毛蔫不拉几耸拉着,可怜兮兮的。 子微或许是觉得有些疲惫了,对楚璠道:“你能进山门,应该是与昆仑同源的鸳花灵气起了效果。” 楚璠应了一声,垂下头,掐了掐掌心。 她突然生了莫大的勇气,拿小手拽住了他的宽大衣袖,紧张地问:“子微道长刚才说,十年前已了却凡尘因果?” 子微感觉自己的胳膊都僵硬了,手甩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微微点了点头。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些贸然莽撞的执拗,“道长没有了却……” “哥哥抢了你的仙草,又用在了我身上,我活到现在,这是因。”她似乎不好意思了,耳垂泛着点红,“那……我来找你,想用血为你疗伤,这是果。” “子微先生,我们是有因果的。” 0005 5.温热的血 她跪在地上,子微顺着这个角度,正巧能看见她攥着衣袖的手指,还有那截白腕,描着细嫩的花藤。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自己妖相显露,鸳花刚开时,这些枝叶,也是这么浅浅圈住自己,伸出柔软的芽,触碰他的狐尾。 那个触感,很像她现在的指尖,纤长柔软、温热的,似乎透过衣物传了过来。 子微叹了一口气。 仙要逼他,妖不留他,就连自己的伴生灵草,明明生了灵智,却也服服帖帖地被吃下,跟了别人。 真是孽缘。 他伸手抚过去,把自己的袖子捞了回来,将逻辑捋顺:“花为因,你为果。” 他声音柔和,面容沉着冷静,“我结的因,但是我可以不要这个果。” “况且,鸳花对我或许还有一些效果,但是你的血……”子微有些拒绝。 楚璠快心灰意冷了。 但是明明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万没有后退的道理。 “可以试试吗?”她终究还是伸出了一根手指,鲜红的血在指肚上冒出来,晶莹剔透。 子微沉眼看着那颗红豆似的血滴,没有移开目光。 楚璠依旧在说着:“不周在最北,方诸已百年没出过天才,蓬莱不会顾凡人死活。” 南海离炽渊最近,可内乱频生。 她还是认为,能劝动子微道长的,唯有‘大义’而已。 “先生,试一试呢?如果可以,不需要再等另一个枭雄现世,也不用丧失那么多无辜的生命。” 她言辞恳切,好似真的为苍生操碎了心,见不得生灵涂炭,天下大乱。 子微敛眉,神情如水一般平静,突然轻声打断她。 “那你呢,你要什么?” 于是楚璠又沉默了。 她缩了缩肩膀,好一会儿,才绞着手指道,“阿兄和一些蜀山弟子被虏去炽渊,我想救他们回来……” 子微又问:“他们?” …… “好吧,我想救阿兄回来……”她头垂得更低,眼看都要栽到地上了。 他摇摇头,轻笑了一声。 那滴血被她拢在指尖上,都快干涸了,呈现出一种微微凝固的浓稠。 子微稍弯腰,俯身含住了她的手指。 他重新开启五感。 四周的喧嚣突然涌入脑中,一切东西都开始放大——脆弱的喉咙、蓬勃的心跳,皮肤下的鲜血流速。 妖魄开始翻腾,反抗般怒胀着。 舌头一卷,那滴血液便顺着喉咙滚了下去。 一股细小的暖流隐隐从肺腑流入心腔,仅仅一滴,那颗不停躁动的心魄就安稳了些,带着略微餍足。 他五感封闭之前,曾在狂暴时闻过人血味儿。那种濒临绝境的失控、屈服于欲望的堕落感,他不想再试一次。 可她的血却是清透的,带着点冷泉的甘。 很熟悉的鸳花味道。 看来鸳花是自愿认主,否则也不会融合的这么完整。 男人的身体很宽阔,把背后的光亮遮得严严实实,阴影笼着她,还有隐隐传来的松雪气息,她屏住呼吸,却也觉得那些味道从毛孔里浸透了自己的身体。 她抬起的胳膊已经很酸了,可还是僵硬着,不敢动弹。 指尖一阵湿润的软意,她心里微微一颤。 连说话都变得磕磕碰碰了,“有、有用么?”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影才渐渐分开,拉出些距离。楚璠不敢抬头,只听见了他的呼吸。绵长,安静。 她的手腕很痒,花枝图腾涌起一阵热意,丝丝缕缕的,好似在绕着肌肤攀缠,以前从来没有过。 “原来,是鸳花选了你……”子微轻轻一笑,声音略低,有些沙哑。 “我会帮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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