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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这名重臣,便是宴江往上好多辈的祖先,宴淮之。 宴淮之何许人也?是皇上四年前破例提拔的左相,朝堂上最有才华、升迁最快的文臣,足智多谋,年轻的身体能够撑得住打仗的奔波与迁徙,最重要的是,其与时崤私交甚笃,配合作战再合适不过。 故事的开头与过程都无比的顺利且完美,时崤与宴淮之一路直奔西北,勇谋两全,只用了半月不到,便不损一兵一马地将来犯蛮族打出国土,又乘胜追击了五十里地才停下,顶着风雪原地扎营,等待朝中传来进一步的指示。 北国冰天雪地,时崤上了战场虽勇猛非常,但到底是出身在西南边的温暖乡,一停战,便终日觉得浑身发寒,干完正事就习惯一股脑躲在自己营帐中不愿出来。于是宴淮之便常常上门来找,有情况则讨论战事,但大多数时候还是闲聊,难得清闲地聊起时崤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彼此的状况,有说有笑,称兄道弟,就像两人年少时那样的没有隔阂。 可是这样的日子才持续了半个月,从某一天开始,宴淮之突然不再来找。时崤起先还不在意,又如此过了四五日,发觉对方有意在回避他,便直接去了军师帐子中,当面问了宴淮之。 宴淮之沉默许久,不答反问:“过了这个年,贤弟便二十有六了,可曾想过何时娶亲?” “宴哥过了年都三十了,不也还没娶嘛。”时崤虽对这个问题一头雾水,但也笑着坦然答了,“又不着急,我常年在外征战,比起娇妻,更想要一个像宴哥一样与我默契十足的军师。” 本是带了点开玩笑的回答,话一出口,宴淮之的脸色却变了变,彻底沉默下来。 再之后,他对时崤越发冷漠,恰巧朝中旨意终于快马加鞭抵达了西北,时崤便也暂时将这些私事抛之脑后。 迫于粮食短缺,皇上决定暂不大肆开战,下令时崤收整兵马,退回西北碟州再做打算。时崤没有异议,当即开始着手动员退兵之事。 天实在是太冷了,冷到人也比以往迟缓笨重,命令虽下了,但很多东西都快不了,这一番收整,又是平白三天过去,到临行的前一夜,正是中原的除夕。 这一夜,宴淮之突然破天荒地出了军师帐子,邀请时崤一同散步消食,没有带其他小兵,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到了悬崖边上,迎着寒冷的风,向远处京城的方向眺望。 “前些日子说起娶亲之事,其实家中这些年相了不少官家闺秀,但为兄总觉得无法入眼,一直推脱,不知不觉竟已近而立。”宴淮之盯着山脉起伏看了好久,突然对时崤开口,“出京前,家中又给我塞了一幅画像,没记错的话,似乎是礼部何尚书之嫡女……那会儿还没来得及推脱,为兄打算,回京后便应下这婚事罢。” 时崤吃惊转头,“为何如此突然?” 宴淮之却并不看他,仍旧望着远方京城的方向,“山脉重叠,河海辽阔,这天地之间多的是令人留恋之物,有时候难以兼得,只能有所取舍,舍掉的那些不是不想要,而是有其他更想要之物。” 他的声音太轻,时崤听不太清,也听不太懂,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正欲开口追问,身后却突然被一道推力击中。 毫无防备的时崤只来得及转过半个身子,空荡荡的悬崖无处借力,更来不及稳住自己,只借着这一瞬,捕捉到宴淮之眼中的杀意。 这个除夕夜他没有跨过,永远地停留在了二十五岁。 故事讲完,宴江还沉浸在失神当中,时崤却已经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宴江,脸上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意。 “我身不由己情有可原,但是阿浮,你知道他为什么有意拖延到二十九岁还不娶亲吗?” 宴江指尖一抖,心中突然跳出一丝极为不详的预感,下意识地回答:“不知。” 时崤那抹笑便咧得更大了,就像恶作剧得逞似的。 “因为……”他走近两步,低下头来,亲昵地与宴江鼻尖相对,“他是个断袖。” “宴淮之喜欢我,喜欢得快要疯了。” 时崤说得很轻,却带着千万斤的重量,毫不留情地砸在人类头上。 然后看着宴江瞪大双眼,连呼吸都差点忘了,久久反应不过来。 他被这个表情取悦了。 甚至颇有闲情地,火上添油般侧过头轻轻在人类干燥的唇舌碰了一下,才继续开口。 “坠入深渊的那一瞬,宴淮之对我说:‘你的爱只会成为我成功的绊脚石,既然注定没有结果,贤弟不若先走一步,若有来世,为兄再好好爱你’。” “本座也是直至近日想起旧事,才明白过来他这通话所为何意。” 时崤突然站直了身子,牵过宴江的手,将人带到画卷前头。 “他苦恋本座多年,始终不敢面对自己是个断袖的事实,已然成了心病,以至于一句玩笑,就真以为我对他也同样抱有龌龊之心。当下阵脚大乱,最后直接将所有的过错推到他人头上,认定本座是阻碍他前程的绊脚石。” 宴江四肢僵硬,一动也不动地死死盯着画像,理智还在呐喊着如此荒谬之事不可轻信,潜意识里却已经信了大半。 宴淮之的妻子何宴氏,作为宴淮之子嗣之母的身份出现在宴家族谱、墓地、祠堂中,却唯独没有出现在宴淮之妻子的位置上。据说,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祖先至死之时,心中仍将妻子之位为其他人留着…… 他以前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面对如此惊世骇俗之事,宴江不知该作何反应,乱糟糟地想了好多事情,才愣愣地转头看向鬼王。 鬼王仍然笑着。 “阿浮不觉得有趣吗?仅仅因为宴淮之的自作多情,本座一介军功赫赫的将军,就这么无辜冤死在异国他乡。”他这么说着,脸上却看不出一点怨恨,仿佛真的将此时当作普通趣闻。 甚至还有闲心腾出另一只手来搓搓宴江僵硬的脸。 把宴江的脸揉软了,好一会儿,他才无措地开口:“先人虽已不再,但……一命偿一命,倘若大人心中仍有不平,便将我这条命取走吧。” 他好似还没完全冷静下来,眼睛仍旧瞪得大大的,仰起头来说话的模样显得格外单纯,与永远儒雅温和的宴淮之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鬼王眉毛一挑。 “这倒不必,本座只觉得他可怜。” “但是死罪可免,活债,阿浮可得慢慢偿还……” 时崤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音,眼睛眯起,藏住了其中若隐若现的红光。 23:13:10 十五 宴江脑子一片空白,无措地后退一步。 此时外头已经完全黑下,厅中夜明珠散发着幽幽冷光,一股黑雾在宴江身后集结,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 “怎么?不愿意为宴家还债?”时崤抬步朝他走近。 每走一步,宴江也往后退一步. 直至背部抵上墙面,避无可避地被鬼王欺身困在墙角 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他笼罩在其中。 “大人、我——” 黑雾瞬间浓了起来,颇具威胁性地绕着一人一鬼汹涌流动。 宴江想说点什么,可对上鬼王冷漠审视的目光,又结巴着说不出口。 数十颗夜明珠不知为何突然齐齐暗了下来,几个呼吸间,厅中便陷入了一片纯粹的黑暗,窗外偶有天光闪动,一闪一闪地将惨白光线照进屋内。 宴江的视野中只剩下时崤一双发红的眼睛。 昏暗到可怖,安静得诡异。 他先前被吓坏了,至今只要处在这样的黑暗里,就会无法控制地想起那一夜的经历。 胸口乱糟糟地跳个不停,震得太阳系嗡嗡响,逃避地闭上眼睛,耳边却又错觉般响起了隐隐约约的沙哑鸦叫。 鬼王将身子压得更近,几乎将人类困在了自己怀中,低下头,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脸颊,将声音压得低沉,又慢又轻地唤:“阿浮……” 宴江身体一僵,抖得更加明显。 冰冷的手爬上攀着肩头爬上他的脖子,像水下的软体动物,贪婪地在温热的皮肤上来回摩挲。 “你若不愿意的话……” 鬼王的声音也变了,从低沉的男声逐渐崩坏,变成无数凄厉哭喊揉合在一起的可怖声调。同样是这样的极度恐惧,宴江突然想起头一次撞鬼的那夜,他似乎也曾听过这个声音。 那是来自地底的尖叫,带着邪恶的力量,刺得人的神智也不甚稳定,开始波动、游离,从灵魂深处生出一股悲哀的情绪。 宴江紧闭的双眼中悄悄渗出一点点湿意,不知是恐惧,还是受到了鬼力的影响,他无意识地将自己更深地缩进墙角。 又被时崤强硬地挖了出来,卡着下颌抬起头来,操控鬼气迫使他睁开眼睛,目睹眼前可怖的场景。 ——鬼王的身后,一片黑漆漆的暗色中,不知何时停满了数以百计的黑鸦,或蹲或站,一动不动地隐在夜色中,无数死气沉沉的红色眼睛准确无误地投在人类身上,安静,且冰冷。 宴江连尖叫都叫不出来。 他几乎失去所有思考能力,身体僵硬地钉在原地,呼吸急促,只有泪水流得更凶。 好一会儿,膝盖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才崩溃地哭出声来。 “大人我错了,我愿意……我愿意的。”宴江的脸上毫无血色,一手抓着鬼王衣衫下摆,一手扶抱着对方的小腿,是求饶,也是求助。 他是呆了些,但又不是傻的。前些日子鬼王对他的种种越界举动他都记在心里,虽然想不明白为什么,却也大概知晓这所谓的“还债”会是什么东西。 他太怕了,怕那些未知的对待,却更怕鬼。 颠三倒四地呢喃着道歉的话,好一会儿,才感觉到鬼王动了动,双手被强行拉开,环抱住宽阔的肩背,而后,身体传来失重感。 时崤一只手便将他整个人抱起来,另一只手在宴江背部轻拍,侧头,在他耳垂印上一个满意的吻。 “阿浮真乖。” 厅内重新恢复光亮,方才的黑鸦不知何时已经尽数消失,仿佛刚才的黑暗只是幻觉一场。 宴江的脸埋在鬼王肩头,努力地想要抑制住小声的抽噎声,没有任何反抗,任由对方将他抱进卧房、压在柔软的床榻上。 这不是他们之间第一个吻,氛围却格外的陌生。 时崤撕下了伪装温和的面具,唇舌不再像先前一般带着克制与哄骗,多了几分直白,热情又粗暴地舔进人类的口腔中疯狂掠夺。 与其说是亲热,不如说这是一场进攻。 冰冷的身躯将人类困在床榻之间,胯压着胯,腿贴着腿,华丽黑袍与粗布白衣互相交缠,又像毒蛇用身体将猎物圈圈缠绕,再缓慢收紧。 宴江能感觉到时崤原本平整的牙齿随着这个吻慢慢变得尖锐,危险地抵着他的唇,如同传闻中嗜血的厉鬼,似乎下一秒就会用力撕咬下来,饮他血、啖他肉。 他受不住地发出一声呜咽。 五指颤抖着在虚空中张开又蜷起,仿佛向岸上求救的溺水之人,却什么都没能抓到。须臾间,又被时崤握进掌心,重新按回床面。 吻是激烈的,舌头肆意作乱,翻搅出湿漉漉的水声,宴江被迫吞下混合在一起的口水,但更多的,还是慢慢从彼此相接的嘴角往下滴落。 鬼魂的身体很冷,气氛却在逐渐升温。 时崤的手以绝对强势的姿态虚虚卡在宴江脖子上,吻得情动了,竟开始慢慢往下往下挪,大拇指轻佻暧昧地在那锁骨上来回摩挲,细细感受属于活人的手感。 另一只手则顺着书生的手腕,钻进其衣袖中,沿着小臂一寸寸向上抚摸。 他当了太多年的鬼,以至于时常会忘记人类的身体是如何的温度、人类的皮肤是如何的柔软。 直到宴江胸中空气耗尽,终于开始小幅度地挣扎起来,洗过的脚掌白中泛粉,将上好床单蹬得移位发皱,时崤这才用力地在他舌尖上舔了一口,收回被含得微温的舌。 窗幔无风自动,从挂钩上掉落下来,把来自夜明珠的冷光遮挡在半途,于是影影绰绰透进床里的余光便蒙上了一股暖色,更显旖旎。 宴江仍红着脸粗喘,时崤欣赏片刻,又揽着他的背将其抱坐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怕吗?”他的大手暗示性地搭在人类的后腰,突然问了一句。 宴江打了一个寒战,下意识咬住自己的下唇,制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呼救。 半晌才答:“……怕。” 声音有些变调,不知是哭腔,还是气未喘匀所致。 时崤却笑了。 他享受于这种将人完完全全掌控的感觉。 “怕也没有用。”用最温和的表情,说着最残忍的话,“阿浮答应了,若是再反悔,可要受到更多惩罚。” 那语调宠溺到甚至像慈祥的大人在哄小孩。 可是手却没有半点等待的意思,慢慢顺着人类的腰身摸到领口,愉悦地感受手底下瑟瑟发抖的身体。 时崤以一种极缓极慢的速度,优雅地将交领拨松,再把手探进去。 片刻后,也不知道摸到哪里,人类的腰身突然绷紧,发出小声地短暂的惊喘。 双手也惊恐地搭上他的手臂,本能地想要推开。 “嗯?” 时崤眯了眯眼。 宴江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就涌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在眼眶中盘旋着没有落下。他哀求地看了鬼王一眼,却没从中没有看到一点商量的余地,就连搂着自己腰身的那只手,也带着警告的意味微微收得更紧。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卸下推拒的力气。 感受不属于活人的手在他衣中肆意抚摸,感受领口被扯松、扒开,以及瘦弱胸膛暴露在空气中的冷意。 他这辈子未曾对任何异性起过非分之想,却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自愿”成为其他雄性的床上玩物。 况且对方连人类都不是。 怕到极限,膝盖连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都做不到,下身实打实地与鬼王大腿紧贴,十足亲密的姿态。 可想象中的粗暴对待却没有继续下去。 扒开领口后,鬼王反而没有继续抚摸的动作,他突然收回了手,重新揽紧宴江的背,压低身子,将鼻尖埋在人类锁骨处深深嗅闻。 “怕什么,只是摸摸而已。” 他笑着拍了拍宴江的后脑勺。 吸够了,才抬起头来,重新封住了人类的嘴。 “阿浮,你好香。”唇舌交缠中,赞叹的话语也变得潮湿粘腻。 宴江发出抽泣般的闷哼,没有回答。 他被扯着后脑勺的头发往后仰,嘴巴被迫张得更大,方便入侵者去舔舐、吮吸、逗弄。 直到月色高高挂起,才感觉到熟悉的暖流从丹田处往上涌,被鬼王过分灵活的舌头引着,勾到自己嘴里去。 也不知为何,宴江突然读懂了这是结束的信号。 失去魂气最后的支撑,疲惫又恐惧的他终于慢慢软下身子,彻底沉睡过去。 23:13:14 十六 这场雨将人困在屋中整整三天。 到了第四天,终于放晴,宴江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家门。 这个世间还有许多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就像游侠口中,毒要比刀刃更厉害,因为前者总以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从内部将敌人摧毁。 三天内,宴将切身体会到这一点。 ——但其实鬼王并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行为。 与过去一个多月来一样,他依然将大部分的时间都运气疗伤上,只有每夜睡前,才会半拖半抱地将宴江弄到床上去,或亲或摸,好生温存一番。 准确来说,是鬼王单方面的温存。 宴江无论如何都无法适应,可这种时候他不再是自己,而是属于鬼王的私有收藏。 时崤不允许他有任何的反抗或拒绝,只消一抹鬼气,他就必须张开嘴巴接受过深的舌吻、软下身体任由冰冷大手寸寸在他皮肤上巡逻。 对方似乎很喜欢他的体温,摸够了,睡觉也要将他团抱在怀里,。 他只能颤抖着靠在对方的怀里,心如死灰地感受着这一切,感受自己皮肤大面积接触鬼王的身体。 时崤从来没有再进一步的意思。 但越是如此,宴江的心却只会越提越高,惶惶不可终日。 他也是个正常男儿,被紧紧禁锢在鬼王怀中的时候,能够清楚地知道那抵着自己大腿的硬物是什么东西,也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时崤可是鬼府之王,若是他想,又有什么忍耐的理由? 只是想想,宴江已经慌得要命。 到了集市,就连几个多日不见的临近摊主也忘了打声招呼,坐在自己小破字画摊后面,目光虚无缥缈地在街道上游移,脑子里不断胡思乱想。 一会儿想宴家先祖的事情,一会儿想自己之前逃到胡三乡的经历,前一秒还在回忆父亲临终的嘱咐,下一秒,鬼王湿冷舌头刮过耳廓的触感却骤然浮现在眼前。 想得太入神,没瞧见林小哥儿又来串摊,对方冷不丁地一拍他的肩:“小江儿,想什么呢?喊你好几声都不带动的。” 把人吓了一大跳,手中握着书卷啪地一下掉在地上。 宴江手忙脚乱地捡起来。 “啊,林兄……不好意思,刚刚没听见。”干巴巴地陪笑。 林小哥儿自然不是这等小气之人,却有意做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用力地摇了摇头。 “都啥时候了,先别顾着看你那些书了。”他一把将宴江手中的书卷夺过,搁在桌面上,“你哥我今天出门可是特地没带上中午的干粮,待会儿家里铁定会让我妹儿来送。” “什么?”书生愣了愣。 “我们说好了的啊!待会儿喊你俩认识认识,你可得机灵点!” 宴江这才忆起前些天两人说过的话。这几日情况太多,他早就将此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忙不慌地站起来:“今日!这么突然?” 林小哥儿倒是一脸的理所当然,没发觉书生的窘迫,大大咧咧的:“不突然不突然,要不是下了这么大的雨,早就该安排上了。” “可是林兄,宴某确实是还没做好成家的打算,要不还是——” 宴江斟酌了一下语气。 正打算商量下次再提,说时迟那时快,林小哥朝着街口看了一眼,突然整个人都精神起来,用力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诶,别说了,来了来了,你赶紧拾掇一下自己!” 宴江朝他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头行人熙熙攘攘,根本不知哪个是林家堂妹。 再转回头,林小哥儿已经回到自己的饼摊上,假装若无其事地招揽顾客了。 片刻后,他那摊上果真来了个圆脸大眼、身着淡青罗裙的年轻姑娘。 从书摊的角度看去,书生瞧见那姑娘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将手臂上挎着的布包解下来交给了林小哥儿。许是第一次到这边的集市来,林小哥儿与她说了几句什么,她一边回答,一边好奇地左顾右盼。 的确是个水灵漂亮的女子。 但…… 宴江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目光似乎穿透了衣袖,在看自己手腕上印着的、男人握出来的淡淡指痕。 没过多久,感觉到有人靠近,他硬着头皮抬起头。 猝不及防地,便与那姑娘对上了目光。 “阿琴,这就是我在家常说的宴秀才,学识是一等一的好,先前你们来信,都是叫他帮读的!” 林小哥儿挂起热情的笑容,一面介绍,一面自以为隐秘地朝宴江使眼色,“小江,这是我妹!上月刚从省城上回来的。” 他心情是真的不错。 尤其看到书生对自家小妹看呆了眼的样子,心里更是早早地享受起了这股成就感——看吧,再愣的书呆子,也逃不过自家小妹这种漂亮脸蛋的吸引! 殊不知,对方虽然的确是看呆了,却并非他所想的那样。 宴江只是在对上林琴琴的双眼,看见其中那些澄澈的落落大方,与对新环境的好奇的那一瞬间,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想法罢了。 这个想法前所未有,太过大胆,叫他心里怦怦直跳的同时,又隐秘地冒出一点期待。 所以才不由自主便这么愣了好一会儿。 直到看见姑娘眼中的疑惑,才忙不慌地回过神来,朝她拱手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林姑娘,初次见面。” 普普通通的一次见面,。 林琴琴看起来对宴江一点兴趣都无,而宴江也频频走神,没聊几句便冷了场,姑娘眼珠子一转,借口说还有事情,便先行离开了去。 等林琴琴的身影彻底远去,意料之中的,林小哥儿又一次凑了上来。他咬牙切齿,化为擀面杖为教棍,装腔作势地在书生小臂上轻轻敲打:“你说你,你怎么回事!平时虽然呆了点,也没有这么愣的!你就是不喜欢我家小妹,也别这么丢我的脸啊?!” 擀面杖上的余粉抖落在已经发黄的白衣上,留下道道白痕。 宴江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垂着头听他训话。 等对方训得差不多了,才抬起头来,对着林小哥儿露出满脸的愁容。 “林兄,我的情况你也知道,别的可以靠省,但娶妻,不可能没有聘礼、首饰之物。不瞒你说,我连这些也拿不出来。”这的确是他如今的境况,没有半分夸大,他抿了抿嘴,表情不自觉带上几分露怯的无地自容,“莫说林姑娘从前也是富家小姐,就算是村中的农家姑娘们,也断断不会看上我这样的穷书生。这字画摊只能够养活我一张嘴,再多的,却是……” 宴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饶是还留了些余地没说得太白,但这番突如其来的自白也算是将林小哥儿吓了一跳,片刻后,他握着擀面杖的手垂了下来,叹了一口气: “唉!哥也懂你的难处,就是你林哥我,家中爹娘还能帮衬一二,但自从媳妇生了个小子之后,家中也是一日比一日艰难。” 宴江点点头。 他的面上似有犹豫之色,没有马上开口,两人之间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因着天气停了好些日子,今日集市上热闹非凡,到处都是人声鼎沸,更显得这个角落气氛的沉重。 宴江借着衣摆的遮挡,悄悄摸了摸自己手腕,感觉到微微钝痛传来,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林兄,有个不情之请。”他的声音放低了些,右手也紧张地在衣袖中紧握成拳,“宴某家中存有一方家父留下的红玉,原本是寄望于我来日金榜题名,能在面见圣上时佩戴。但眼下希望渺茫,与其让好玉在我的草屋中蒙尘,不如重寻个好人家。” “你的意思的……”林小哥儿难得的迟疑,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以书生的性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宴江见状,只感觉心上阵阵收紧,传来一股隐隐的苦涩。他深吸一口气,好从中获取更多的勇气,来稳住心中的动摇。 这才终于说出了在心头盘旋的请求:“林兄为人亲善,人脉也广,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帮我寻个富贵买家?” 如林小哥儿所想,他要卖掉爹娘唯一值钱的遗物。 因为他需要足够的盘缠。 却不是为了娶妻。 他要逃。 23:13:17 十七 宴江的想法其实不复杂。 既然林姑娘一家可以从省城下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来躲避债主,那么反之,他也可以逃出去。就算在锦县范围内逃不掉,那么若他逃到省城去、甚至逃到天子脚下去呢? 大闵国土如此广阔,总有一个地方能供他躲藏。鬼王也不一定就真的如想象中的那般只手遮天,否则怎会成日住在他的小破屋子里…… 他越想,越觉得或许这是一个对的方向。 不知不觉已经走回了自家门口,宴江抬头,仔细端详自己从出生住了二十余年的破草屋。 从外头看,根本无法想象里头如今是那般的金碧辉煌,也没有人会知道,每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里,他在鬼王手中承受着什么样的亵玩。 衣袖下的指甲嵌入掌心,他闭了闭眼,这才伸手拉开自家木门。 厅中的夜明珠不是凡间之物,其明暗受鬼气调控,此时屋中一片昏暗。 宴江略有迟疑,却还是赴死般踏进屋内。眼睛没办法那么快适应关系的变化,他借着门外的夕阳,返身把门带上,便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嘎—— 一声黑鸦的凄厉哑叫,划开了这满室凝滞。 下一瞬,黑暗中似有微风流过,男人冰冷的身体撞似的靠过来,将宴江紧紧包围着压在门扉上。 人类肉体与破门相撞,发出一声突兀的闷响,宴江心上也重重颤了一下,似乎在预兆着不详。 “阿浮,你回来了。” 伴随着略带笑意的低语,鬼王的吻黏黏腻腻地贴了上来。 …… 林小哥儿虽爱聒噪,做起事来却是靠谱,借着做生意的人脉稍一打听,很快就为宴江的传家红玉寻了好买家。来者是县城中的富商,算得上爽快之人,看了红玉之后觉着喜爱,当场便钱货两讫。 数目不算多,毕竟宴家这样的条件,拿出来的东西委实也算不得上上好,不过省吃俭用些,出逃需要的路费以及吃住还是够的。 这一回,宴江盘算着绝对不能省车马花销,先以最快的速度到省城去,再照情况决定是否继续北上。 其实他心中一点底都没有。 他这辈子还没出过远门,关于锦县外头的了解,全都是靠儿时的先生口述,或是从书中所学,尽是些落不到地面的模糊印象。再加上对鬼王知之甚少,对方始终不是个不确定的因素…… 但这已经是他窝囊的人生中,头一次拥向外界做出如此冒险且勇敢的抗争。尽管中间穿插了无数次退缩,可每到日落西山,每经历一个被衣衫不整地拖进黑暗中的深夜,他对于逃跑的渴望又会更加强烈一分。 日头升起又落下,在反反复复的担忧中,筹备却是一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除了钱之外,还有车马、干粮、路线,以及乔装打扮的衣物等等,不敢事先采买,只能偷偷打听好地方,先在心中记下。 宴江不敢拖太久。 他能感觉到鬼王的热情日益强烈,最初只是嘴对嘴的深吻,到后来,渐渐开始将唇舌的领地扩大到他的肩颈与锁骨,热衷于在那印下一个又一个的红印。 如果说这种程度尚还能忍耐,那么,等到鬼王隔着衣物将硬物贴上他大腿内侧轻轻摩擦的时候,宴江便是彻底无法接受了。 他还是乖顺安静地躺在鬼王身下,心中却已经全线崩溃,整个人被绝望淹没,而后在堪堪溺毙的边缘,绝处逢生般燃起一团篝火。 古书有云,生于忧患。 人在逆境中真的会有所成长。 这一日,宴江踏着朝阳背起书篓出了家门,与往常一样的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 却在快到集市的时候,脚步一转,拐进了自己常买纸墨的小店中,再出来时,背上书篓已经空空如也。 每日出摊路上演练过许多次的事情此时做起来十分顺利,干粮不用买上许多,够到省城就好;白衣太过显眼,直接在裁衣店内换成一声灰蓝色简衣;至于重中之重的车马,更是早早就物色好了对象。 锦县特产的甜李果极受富人喜爱,却不耐储存,故而每日都会有运果车从这里出发,装着最新鲜的甜李果前往省城。运果人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路,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的话,从锦县到省城日夜兼程,不过八天十天就能到达。 赶上不是旺季,运果人自然也十分乐意多搭一个人来赚些外快。 车夫把缰绳抖开,车前的大马就撒开蹄子跑了起来,朝省城的方向行进。宴江扶着车斗后的木杆子,身体随马车不断上下颠簸,心跳的振幅却比身体还要夸张。 他真的逃了。 运果的马车是加了篷子的,他缩在车斗最深处,身旁一箱箱的甜李果挡着了不够强壮的身躯。没有人知道他藏在这样一辆再普通不过的运果车上出了城,就连集市上的林小哥儿,也只会以为他今日出摊晚了些罢了。 等到日落,鬼王发现他的人类宠物没有准时归家时,已经一整个白天过去了。 马车停了下来,宴江掀开棚布,便见车外一片荒野。 “老弟,这山头危险,不好摸黑走,咱几个今夜这驿站歇歇。”车夫回头解释了一句。 宴江顺着他指着的左侧看去,果真是一处行货人的歇脚棚,只三面墙外加一个盖,简陋得很,却也宽大,行货人可以将整辆车赶到棚里歇上一晚再上路。 这是上省城的必经之路,此时棚子内已经三三两两地停着些货车,来自不同地方的行货人各自霸占一个角落升起篝火,暖黄色的火光驱逐了黑暗,将棚子里头照得灯火通明。 从天色开始变暗,宴江整个人就持续处在极其不安的状态中,此时见这棚子人气颇旺,倒反而定下心来,下了车,跟在车边一起进了棚子,寻了个角落歇下。 车夫借着远处的一点光席地而坐,掏出干粮来啃,宴江在车上已经吃过,便只站在一边,拘谨地偷偷左右张望。 “老弟……哈,瞧我这粗人!你们读过书的,该叫‘公子’。”车夫举起水囊豪饮了一口,对宴江笑笑,“地上脏,睡不惯的话你就上车斗睡吧,这一趟货不多,等会我给你挪挪。” 宴江忙对他拱手:“大哥不必如此客气,叫我小宴便是。” “宴?在锦县可是个稀罕姓。” “大哥是见多识广之人。宴家祖上确非本地人,是到在下曾祖父那一代,才迁居到锦县。” “难怪。”车夫点点头,又咬了一口饼子,正要再聊点什么,目光却突然看向宴江身后。 “请问,可是锦县爱梅乡的宴浮生?”柔和的问话从身后传来,虽然突然,但也不吓人。 宴江回头,借着远处朦胧火光,发现这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拱手向自己作揖,姿态儒雅。 便也和手回了个礼,“正是在下,阁下是……?” 对方闻言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笑。 “真的是你,浮生!我们当年是一起在罗旺学塾开蒙的同窗,我是蔡立德,你还记得吗?” 外头有微风吹进来,将火光刮得轻轻摇曳,篝火骤然亮了一度,眼前人的面容被照得更加清晰。 果真能从中找出隐隐的熟悉。 他自然记得蔡立德,对方算是他童年唯一玩得来的同窗,因着他们的父母皆是大字不识的粗人,所以“立德”“浮生”都是当年罗旺村的夫子早早帮忙取的表字。后来过了十二岁,宴江家中在县城为他找了个更好夫子,而立德也恰好随父母搬了家,两人便从此失去了联系。 虽然面容已经随着年龄而变了许多,但对方一句“浮生”,他就生不出再多的怀疑来了。 宴江难得一次面露惊喜:“立德?你怎会在此?” “说来话长。”立德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也是我想问你的。” 他欲言又止,左右巡视一番后,又道:“浮生,借一步叙旧?” 行货人都是粗人,乍一见两个读书人在此,讲话也是文绉绉的,都有些新奇地频频往这边张望。宴江也跟着看看左右,便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蔡立德先行,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棚子,绕到墙壁后面。棚子里的火光照不出来,便显得此处格外昏暗。 “立德,就在此处吧,走远了怕是危险。”宴江适时开口。 他有些怕,却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好在对方没有意见,闻言,便停下脚步转过身,“也是,这荒郊野外的,保不准有凶兽出没。” 宴江点头,心中想的却不是凶兽,而是阴邪之物。 蔡立德丝毫未觉。 “说来也不怕浮生你笑话。”他露出一丝腼腆的笑,便继续了方才棚子里的话题,“当年我爹娘赚了些小钱,便带着我搬到省城去,你还有印象吗?” “尚有印象。” “但到了省城之后,我总感觉那边的学塾都太过严厉,虽然教得很好,却没有与你在乡下时那般舒适。好不容易忍到十九岁那年,家中逼着我参加春闱,我自知尚未够格,不愿听从,便连夜离家逃出了省城,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学。如今多长了几岁,前些日子才想到家中必定担心坏了,这一趟,是正准备老实回家中去。” 宴江先是惊讶,随后失笑。 “你竟也有如此随性的一面。” “不过是年少轻狂罢了。”蔡立德摆摆手,“那浮生你呢?为何会在此处?” “我也正要上省城去……” 扑哧扑哧—— 骤然响起的振翅声在头顶上惊起,宴江对这声音敏感万分,猛地收住话头往上看。 原是一只体型不太大的鸟儿,不知从何处飞起,停在不远处的枝头上。夜色昏暗,看不太清是什么种类之鸟。 宴江却是呼吸一窒,平白生出满腔恐慌。 “立德,那是黑鸦吗?”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鸟的方向,放轻了声音询问身后同窗。 “黑鸦?应该只是普通的野雀。” “是吗……” 宴江喃喃,依旧盯着那边,没有回头。 蔡立德却不在意:“这地方有几只鸟也不奇怪……你方才说,你要到省城去,为何?” “嗯……左右家中也只剩下我一口人。”宴江按着早就编排好的借口答,有些心不在焉,“省城或许更适合读书。” “长居省城,再也不回锦县了吗?” 那鸟背对着人类,面对着天上圆月张了张翅膀,扑腾两下又重新站稳,枝条不太粗壮,被带得上下晃动。 宴江一动不动地看着。 “也不算……若能寻到立足之地,该再回来一趟,请上家父家母的牌位一同迁居。” 鬼王的黑鸦与普通鸟类最大的区别,便是那双邪性的红眼,宴江在等它转过头来,已经无甚心思还放在这场叙旧上头。 “为何此番出行不一同带上呢?” 许是蔡立德追问的声音有些大,惊扰了那鸟儿,它动了动,似乎要转过身来。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被放慢了。 宴江喉咙发紧,眼睛眨也不眨,他没有回答蔡立德的问话,更无暇去注意到对方异常的不礼貌。 这样的山野,衬着月色,入眼几乎只有黑与白,暗与亮。 以至于黑鸦一双闪着妖异红光的眼,便显得格外刺目。 一瞬间,宴江脸上血色退尽。 他僵硬地往后退了一步,撞上来不及闪躲的蔡立德。没有时间去说些场面话,无限收小声音,轻到宛如窃窃私语:“先别说了,我们快回棚子去。” “为何要回棚子?” “他找来了,我、我……”喉咙已经抖得无法成句。 他与黑鸦那双冷冰冰的红眼对视,像是被钉住一般,无法挪动半分。 身后之人却似乎意识不到危险,依然没有任何行动,还在原地反问:“嗯?什么?” 宴江终于意识道哪里不对。 蔡立德没有那么高,身体也不该那么冷…… 猛地转过头。 “蔡立德”那张脸上挂着悠然的笑,姿态亲密地凑近宴江,让宴江清楚地看见他的脸。 一层薄薄的黑雾环绕,那张脸上的五官逐渐扭曲、融化,突然开始诡异地往前凸,慢慢化作一张恐怖的蛇脸。黑鳞、红眼,长长的信子不断进出,探出来的时候,几乎舔到人类的鼻尖。 它咧开蛇口,吐出人言:“阿浮。” 是熟悉的,密密麻麻的叠声,刺地人类脑中生疼,眼前阵阵发黑。 须臾间,那张蛇脸再度融化为粘稠黑水,其中红光频闪,像极了一个人被剜去面皮之后的血肉模糊。 宴江的灵魂不住发出凄厉的尖叫,而身体却一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幻化扭曲,重新凝结成红眼黑羽的鸦脸,鸟喙长而锋利,威胁感比之蛇信不相上下。 禽类的眼神永远是冷漠麻木的,看不见一丝情感。 “怎么什么都不带,就自己离开了呢?” 它突然上前一步,亲昵地抱住宴江的腰,尖嘴滑过人类脸颊,留下一道红痕。 宴江感觉不到痛。 恐惧与无措已经将他压垮,他的大脑也好、肌肉也罢,全都停止了运作,像是食草动物被猛兽追逐时本能的僵直假死姿态。 甚至就连视线也开始褪色了,他看不见可怖的鸦脸,也看不见任何其他景色,眼前只有黑雾不断蠕动,点缀着血色的诡秘字符。 许久,僵到发麻的身体被外力压着往前,靠上一具冰冷的躯体。 鬼王低下头来,已是重新恢复人类的面容与声音。 “这点出息,还逃什么逃。” 他放出鬼气,拢住人类快要四下飞散的魂魄,冷笑一声。 “若是再晚一日碰上月圆,怕是连鬼府都收不齐你的魂。” 不过手上的动作倒还轻柔,拍了拍书生后脑勺,一阵黑雾暴起,再散开时,此地哪还有两人身上? 只有蔡立德昏睡在地上,安安静静。 23:13:21 十八 鬼王何许身份?他可是统领鬼府近千年之者。莫说经过两个月的疗养伤口已经大好,饶是伤势最严重的时候,要拿捏区区一个人类也没有任何问题。 时崤从一开始就知道宴江要逃。 当然,这个懦弱无能的书生已经做的很好了,只是他忘记了自己体内如今寄生了一抹鬼气,不仅可以随时追踪宿主,就连宿主的所思所想,在时崤这里都无处遁形。 他知道宴江的耐受度在哪,亲近行为一步步变本加厉,是情欲越发旺盛,同时也是他在一步步逼近对方的底线。当触及这个底线的时候,人类果不其然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逃。 就像富家太太们不会因为自己养的猫儿挠坏了桌布而生气,在鬼王的角度,他也只觉得这是宠物偶尔的调皮,并饶有兴趣地将之变为一场追逐游戏。 唯一可惜的,就是即将而来的又一轮月圆,让这场游戏才刚开始,就必须早早结束。 人类肉身无法承受鬼气太长距离的运送,时崤无奈,只得分段着走,足足花了两柱香时间才回到草屋。 此时的宴江已经半醒。 其实他也不算昏迷,只是情绪起伏太大,外加目睹了鬼王几个幻形,魂魄差点被吓得生生飞散,所以肉体陷入了短暂的僵直呆滞。时崤及时护住,又额外用鬼气作为“缝线”替他加固了魂魄,人便慢慢恢复过来,神智重新清醒。 时崤将人放下,自顾自坐到他的靠椅上,右手一抬,就握住了虚空中出现的酒樽,放到嘴边慢慢品饮。 酒樽中所盛液体轻轻晃荡,鲜红刺眼,像极了血。 他没将目光分给一旁的书生,更懒得驱使鬼气去探察他的所思所想。 没等上太久,宴江就踉踉跄跄地朝他走近几步,而后整个人扑到在地,白着脸跪在他的脚边。 “大人——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他的人类宠物说得很急,嗓子却是抖的,一时没留意被自己的口水呛住,道歉的话还没说几句,就捂着脖子不住地咳。 时崤垂着眼看着,没有动,也没有开口说话,表情气定神闲 待到书生终于止了咳,唯唯诺诺地抬起头来,他却是突然将手中酒樽往前伸了伸,缓缓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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