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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当然不会什么胡旋舞,只能按照当初在博物馆看到的那些壁画和画像砖的印象,胡乱踏着脚下的火炭,飞快地绕着火坑走了两圈,然后在其余三人的注视之中,施施然踏回到木箱上。 “不太会跳舞,这样可以么?”顾念喘着粗气,腿软得一屁股坐在土坑边上,鬓角全是汗水,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紧张的。 “你……”居然真的没事?萧云铠瞠目结舌,正要开口细问,窗外倏然传来两声悠长的鸟鸣。 年深朝萧云铠使了个眼色,他便拎着刀朝顾念砍了下去。 What the fuck! 不讲武德! 说好的一言九鼎呢! 顾念脑子里刚爆发出问候对方家族的多国语言弹幕,就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真的不问问幕后黑手到底是谁?”杜泠听着外面的声音,懒洋洋地抻开手臂,活动着筋骨。 “一个从六品下的小吏,你还真信他能知道内情?”年深指间的手套闪动着飘忽的金光,火苗慢慢吞没了最后半张信纸。 萧云铠猛点头,就是,他们都查不出,一个大理寺小吏怎么可能查得到。 “本来是不信的,但刚才之后,突然就有点信了。”杜泠意味深长地瞄了眼顾念的脚底,那里本该血肉糜烂,现在却泛着漂亮粉红色,看不到半点伤痕。 正常来说,这人就算没倒在火坑里烫死,双脚也该废了。这个小吏身上,肯定有点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杜泠从身后的箭袋里抽出支白羽箭,信手甩向坑底,羽箭在空中划了半圈,首尾倒置,以羽为头插入火炭当中。 白色的尾羽瞬间便被炭火烤成焦黑色,焦味弥漫开来。 年深眼皮微垂,迟疑半秒后,依旧道,“先去碰头,其余的事以后再说。” 第二次醒来,顾念睁眼看到的是一角屋檐,以及檐后那片枯爪样的树枝。枝桠上方灰蓝色的天空,一抹亮色隐隐正要挣脱而出。 原来是被打晕了。 顾念盯着天空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活下来了!他真的在年深手里活下来了? 手脚的麻木感终于消失,他慢慢坐起身,发现自己还赤着脚,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移到了刑房外。 牛二和国字脸横七竖八的倒在旁边,也昏过去了,那位中年大叔倒是醒了,正在埋头包扎自己受伤的小腿。 在小说原本的情节里,他们几个这时候都已经死了。 大叔身后十几米远的地方,半扇断裂的大门倒在地上,旁边趴伏着几个跟牛二他们同样打扮的狱卒。 看样子,被救走的,除了年深,还有大理寺牢房里的另一些人。 顾念长出口气,这辈子第一次庆幸‘家学渊源’,要不是某次跟奶奶旅游看过火仪式的时候被科普了莱顿弗罗斯特效应,现在估计已经变成块半熟的烤肉了! 晨曦未起,昏暗的天色里,几缕锥螺状的黑烟飘荡而起,空气中布满了木材燃烧后特有的碳味,劫后余生,顾念畅快地深吸口气,居然觉得那带着糊味的气息都很好闻。 无论如何,他幸运地活下来了。 此刻本应是一天之中最安静的时候,周围却隐隐传来马蹄纷沓和凌乱的呼喊,他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 逆袭之王写的是一个架空设定的时代,梁朝末年。从时间进度,文化,朝堂的基本架构、生产力和经济发展世界格局等各方面来看,梁朝几乎就是另一个平行时空里的唐朝。 当然,顾念看书时也发现了很多明显的‘BUG’,比如,梁朝的人说话取名没有‘为尊者讳’的习惯,对话也常会夹杂几百年后的词语,比如胡人酒宴的时候居然‘穿越’出现明朝才会有的红薯,比如应该已经被灭的后突厥依旧在草原占据着半壁江山,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也不知道是作者偷懒放飞还是查找资料时功课做得不足的缘故。 大梁没有十方节度使,却有镇东、镇南、镇西、镇北、安平、安番六方军侯,所以,在梁朝末年,同样进入了类似五代十国的乱世。 按照书里的内容,在年深被救出的这个夜晚,镇东侯吕青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一口气刺杀了中书令、尚书左丞、刑部尚书、户部尚书、大理寺卿等十数个朝廷大员,几乎将原本把持朝政的林相势力连根拔起,皇城之中一夜变天,乱世也自此正式拉开序幕。 年深所在的镇西军一脉,为救他出狱,也与镇东侯达成协议,派了百来个好手潜入城中,暗中参与了这次的部分行动。 从时间来看,行动应该已经接近尾声。 国字脸跟牛二相继醒来,两人满脸诧异,看看顾念,又看看那位中年大叔,“年深被人劫跑了?” “没错,”大叔叹了口气,“咱们几个,算是捡了条命。” 牛二顿时面如死灰,“完了,年深可是上面交下来的重犯,咱们这下岂不是惨了。” “未必,”大叔瞥了眼不远处的黑烟,意味深长地道,“天或许真的要变了。” “阿嚏!阿嚏!”一阵冷风吹过,顾念接连打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他摸了摸发烫的额头,觉得自己应该是着凉了。 “先回家吧。”大叔站起来,敷衍了事地拍了两下沾在身上的灰土。 国字脸茫然地看着大叔的背影,“现在?不等交班?” “人都没了,还交啥班。”牛二已经明白了自家头儿明哲保身的意思,大大咧咧地爬起来,走过去踹醒了木门边的另外几个狱卒,其中居然还有一个络腮胡的老外。 不愧是平行空间的大唐,还有外籍员工。顾念默默在心里感叹了句,进屋找回自己的鞋袜,也跟着狱卒们一起离开了。 兵荒马乱的时候,他们这种小角色,还是安安静静地躲回家里,等到局势稳定下来再说。更何况,他心里也乱糟糟的,迫切需要些时间好好整理一下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他不明白,自己不过就是想好好吃顿饭,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刀不说,怎么还跑到一本破书里来了? 就离谱!!! 过往那些年,他也跟着妈妈大大小小参加过不少公益活动,每年用不完的零花钱全都捐给各种慈善基金会,也算是能发的光和热都做到位的二十一世纪标准阳光青年了吧? 为什么会遇到这种倒霉事? 或许还在做梦?他抱着乐观的心态掐了自己的脸颊一把,疼得呲牙咧嘴。 最后的那点希望也破灭了,顾念捂着泛红的左颊,心里就像眼前的坊道一样,空空荡荡的。 家里人知道消息之后肯定会很伤心,爷爷和外婆的身体都不太好,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如果穿书是真的,现在还能回去吗? 他现在在书里,那么原主在哪儿? 然而,对此刻的他来说,这些注定都是无解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怎么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备注:1、莱顿弗罗斯特现象(Leidenfrost Phenomenon):液体不会润湿炙热的表面,而仅仅在其上形成一个蒸气层的现象。某些地区的过火仪式,假不粘锅,手劈钢水等很多地方都是应用了这个现象,上本文氪命游戏里也提到过,这里就不多解释了。其实这个脑洞就是那时诞生的,╮(╯3╰)╭ 第4章 无数个念头堆叠在一起,搅得顾念心烦意乱。 “啊!!!!”他忍不住焦躁地想抓头发,抓到的却是头上戴的那顶幞头。 旁边一户人家有个中年汉子刚从门缝探出头来,似乎想查看外边的情况,刚好撞见他‘发疯’的模样。 顾念尴尬地朝中年男人笑了笑,“不好意……” 对方立刻河蚌似地缩了回去,“砰!”的一声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顾念:……………… “让路,快让路!” 身后响起纷杂的脚步声,有人咋咋呼呼地扯着嗓子呼喊。 顾念回过头,就见一队穿着护甲的人行色匆匆地推着手推车跑过来,昏暗的天色里看不太清楚,只能勉强看出车上堆得都是鼓鼓囊囊的皮袋子。 虽说这个时代的宵禁制度已经半沦为摆设,但此刻报晓鼓还没敲,时辰尚早,这么一大堆人杀气腾腾横冲直撞的,还穿着护甲…… 说不定是镇东侯派进来刺杀人的那些兵卒!顾念的神经倏然绷紧,急忙避到墙边给那群人让路。 他刚站定,一个高鼻深目的‘老外’就跑了过来。 那人像是睡梦之中被人叫起来的似的,外甲都没有扣好,帽子也歪着,露出右耳缀着的黄金耳环,迎风招摇的甲带甚至抽到了顾念的胸口。 顾念将身体紧贴在身后的墙壁上,才堪堪避开那个胡人士兵。 那群人呼啦啦地跑过去,背后土墙的凉气顺着脊背沁进身体,他的心情也渐渐冷静下来。 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无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至少他还活着。 乱世也没关系,他看过原书,知道那些祸事发生的时间,只要提前避开,未必不能好好的活下去,哪怕是以这位顾司直的身份! 眼下第一件事,就是先了解一下这位顾司直。 顾念认命地叹了口气,开始翻看原主的记忆。 原主顾司直的名字也叫顾念,比他小三岁,今年只有十八。同名同姓,长相,甚至右手手腕尺骨茎突位置上那颗小米粒大小的红痣,都与他一模一样。 顾念一瞬间有些恍惚,这位顾司直真的叫顾念,还是因为他‘穿’进来的原因,才变成了‘顾念’? 这到底是他自己的身体,还是原主的身体? 他把手伸进衣襟,再次摸了摸腹部中刀的位置,那里的确没有任何伤口。但是小时候阑尾炎手术留下的疤痕还在。 怎么可能?他愈发混乱,难道是他带着自己十八岁时的身体穿越了? 太荒唐了吧? 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顾念怔忪了会儿,也只得收拾心情,继续往下看。 原主上面还有个大他四岁的哥哥,名叫顾言。 顾家虽不是名门望族,但他们的父亲顾恒也曾官至从三品下,算得上显赫一时。可惜的是,顾将军十五年前就已经在与后突厥的战斗中不幸身亡,留下顾夫人和两个年幼的孩子。 原主记忆里的父母倒不是顾念爸妈的模样,而且他是独生子,同辈里只有一个混血表哥,没办法与顾言共用一张脸。‘看’着那几张不太熟悉的脸,他才略微放松了些,至少不会再有混乱的错觉。 顾言自小习武,为了与突厥人作战,七年前去西北加入了安番侯的外营,常年在外征战。 因此,不算仆从管家的话,顾家的常驻人口目前只有两位,顾念和顾夫人。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顾夫人本就对小儿子宠爱有加,顾言离家之后,更是把对两个儿子的疼爱全都放到了一个人身上,要星星不给月亮,极尽宠溺。 这几年,顾言跟随安番侯在草原征战,出生入死,连得数次战功,品级已经一路升到正五品下。 原主长到十七岁,却整日里无所事事,纠集着一群狐朋狗友,斗鸡走狗,吃喝玩乐,沉迷樗蒲( chū pú )和叶子戏,花钱如流水,变成了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被许多人背地里叫做废物党。 外面的风言风语自然也不免传进顾夫人的耳朵,大儿子十七岁的时候已经进了军营,小儿子却不思进取,顾夫人不免有些头疼。 原主嫌弃读书太烦,去书院的日子三天里有两天要逃出去玩乐,顾夫人就试着帮他找了几个‘工作’,无奈这位少爷不是嫌弃兵营脏累,就是嫌弃学医地位低下,死活都不肯去。 前年灵帝病重去世,年仅九岁的太子薛综继位,宰相林安堂而皇之的开始把持朝政,去年更是重新开放了‘门荫’,凡祖上两代有四品以上官员的人家,每家各有一个入仕的名额,只是需要 ‘捐钱’。 顾夫人得到消息后,迫不及待地写信跟大儿子商量,耗费数百缗给顾念捐了个名额,想着算是给儿子捐个好前途,也能收收心,省得整日里跟着外面的三朋四友鬼混。 钱给出去了,却迟迟没有音讯。大半年的时间里,顾夫人不停的托人打听消息,帮忙说话,一个多月前才总算安排下来个职位,大理寺司直,从六品下的文吏,三年任期。原主对这个职位倒还算满意,觉得说出去也体面,终于肯去‘上班’了。 顾念叹了口气,也就是说,这位顾司直在大理寺也是实打实的新人,放在现代的话,试用期都还没满呢。 司直负责核实口供、协同审议疑难杂案以及各等相关杂事。朝纲混乱,官吏也大多尸位素餐,大理寺的司直有六位,平时能轮得上原主这个新人的时候少之又少,他也日常混水摸鱼,乐得清闲,每日基本点个卯就溜。 总之,原主家境还算不错,家庭关系也简单,就是眼高于顶,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名声极差。 其中最荒唐的,要属原主从小到大那些败家的事迹,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原主的脑子其实真的不算笨,在十天里有八天跟狐朋狗友跳墙出去玩的情况下,他的成绩在书院也能维持在十来名的位置,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栽在各种骗术里。 学打马球,不懂装懂地跑去买装备,在店主花言巧语的推荐下买了套最贵的,上场根本不合手,挥空杆摔下马,骨折躺了半年; 盲目仗义,在书院里喜欢替‘兄弟’出头,每次听信一面之词就出手,几乎小半个书院的‘同学’都被他揍过,次次顾夫人都只能赔钱了事; 痴迷斗鸡,砸大价钱买了十几只‘西域宝鸡’鸡仔,雄心壮志要夺斗鸡头筹,后来才发现是染色的普通肉鸡,最后都进了厨房; 放大话说自己玩樗蒲全长安第一,被人做局,输到外袍都被别人扒走了,最后狼狈不堪地抢了自家小厮的衣服回家,沦为半个长安县的笑谈; 樗蒲、双陆、六博、叶子戏,长安城内流行什么游戏,他就跟风玩什么,十赌十输,却依旧乐此不疲,甚至创下了赌坊里的最高连输记录’; 为了在朋友面前证明自己胆子大,独自去城郊鬼宅过夜,却被那些人装鬼捉弄,吓得跳进河里差点得风寒死掉; 跟着玩叶子戏认识的朋友学买古董字画,跟顾夫人要钱,信誓旦旦地保证既有文人雅趣又能增值,去地下‘拍卖’豪气地一掷千金后,买回来一堆废纸…… 原主的败家经历基本就是一部被骗史,堪称长安骗术收藏家,各种踩坑的大冤种。 眼下的情况是,这个知名的‘冤种’,就是他‘自己’。 顾念叹了口气,只得发挥双子座的特性,反过来站在另一个角度安慰自己,情况还不算太糟,至少还没到祸国殃民的程度,也不用为生计发愁。再说现在自己‘接手’了,只要‘痛改前非’,以后不做那些乱七八糟的荒唐事就行了。 他还没有给自己做完‘情绪□□’建设,就看到了原主在刑房里指挥那几个狱卒对年深严刑逼供的情形。 场面的血腥程度,简直触目惊心。 画面比文字更有震撼力,亲眼‘看’过之后,他总算明白年深为什么让自己跳下去了,换他也不会相信之前的那些拷打是在演戏,能信守承诺放自己一马,真的是君子信诺了。 顾念捏了捏鼻梁,不忍再看。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要尽快了解下长安四周的状况,寻找一处能远避兵祸安稳栖身的地方。毕竟以书里的情节来说,镇东侯的统治从一开始起就内忧外患,不得安宁,几年之后甚至还有外族兵临城下。要想在乱世里求个安稳生活,长安城,不是久待之地。 另外就是离年深远点,有多远躲多远。作为反派,原主刑房里的行为真的是不遗余力的在作死,仇恨BUFF恐怕都拉满了。 按照原主的记忆,顾家的宅子在义宁坊的东南方向,与景寺只隔一个院落,步行不过盏茶多的光景。 顾念也不着急,慢悠悠地溜达,中间还走错了条路,等他大致理顺情绪和思路,把顾司直的家世背景‘看’得七七八八的时候,突然又遇到了刚才跑过去的那队人。 昏暗的天光里,大半条街烟尘滚滚,火光冲天。他们抱着那些奇怪的皮袋,正忙碌地穿行在各个院子,和周围的住户们一起救火。 嘈杂的人声之间,顾念瞥见其中火势颇大的一座宅院,猛地愣住,等等,这个宅子为什么这么眼熟? 不是吧,着火的是顾家!!! 作者有话说: 顾念:还能再倒霉点么? 备注:1、缗:1缗为一千文钱。 2、鉴于唐代官职的品级、人数、俸禄等经常变动,本文中的官职品级和职务内容有部分是私设。 3、原主的这个职位,作为起点已经很好了,主要还是占了朝纲混乱的便宜。只是在长安城里,贵人太多,所以相对就不够看了。 4、在本文的设定中,一盏茶为十分钟,一炷香为三十分钟左右。 第5章 眼前的建筑都是木质结构为主,最怕的就是大火。顾家的宅子已经被烧得七七八八,就算待会儿灭了火,也注定要变成一堆废墟了。 掌心隐隐发热,顾念看着屋顶窜动的火苗,觉得身体里也有一把烈火熊熊烧了起来。 宅子里走出位须发半白的大叔,看到顾念,立刻放下手上的空水桶,一瘸一拐地迎上来,“小郎君。” “忠叔,怎么回事?”顾念认出这人是顾府的总管,顾忠。 他早年是顾将军的亲卫,为保护顾将军伤了腿,家乡无亲无故,投军前又读过几年书,就被顾家留下做了管家,也算是保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哎,快到五更天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烧起来了。”顾忠抹了把汗水,脸上沾的黑灰立刻花了一片,“那会儿风大,火势起得快,咱家人又少,根本救不回来……” 宅子已经没救了,眼下更重要的是人。顾念转头看向四周,“顾……阿娘呢?” ‘顾夫人’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幸好他意识到不对,半途停住,硬生生地改了口。 现在的他是‘顾司直’,顾夫人就是她母亲。 “秦娘子受了惊吓,青梅陪她去药肆歇着了。哎,”顾忠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瞧我这脑子,秦娘子去之前吩咐,天亮的时候让井生去大理寺接小郎君,居然给忘了。” 掌心温度越来越烫,顾念暗暗攥了攥拳头,“不碍事,忠叔,这里拜托你了,我去药肆那边看看。” 顾忠要招呼那个叫井生的小厮过来,顾念对他摆了摆手,示意让人留下帮忙,他自己过去。 原主的母亲秦婉,出身医药世家,祖上出过两位尚药奉御,秦父也曾是太医署的医博士。秦婉早早嫁人,秦父又膝下无子,一身医术无人继承,后来因缘际会,救治了一个流浪儿,秦父见他聪慧伶俐,便起了爱才之心,将其收为徒弟。 那孩子从小流浪,没有名姓,秦父便让他随了自己姓秦,取名秦染。 秦染在医术上确实极有天赋,十几岁时就曾经协助秦父处理过多个棘手的病症,后来更是借由帮林国公解决多年恶疾而声名鹊起。 秦父去世之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去太医署,秦染却默默开了家药肆,坚持学无止境,沉迷于收集各种医方古籍,偶尔有空,在自家药肆里坐个堂。 药肆与顾家的宅子只隔了两条道,在义宁坊的东边。因为没开在繁华的西市,秦染又醉心钻研医典,不太上心经营,药肆的生意并不算好。 月落参横,顾念就着微亮的天光头重脚轻地循着原主的记忆走到药肆。 平日里冷清的外堂闹哄哄的,积聚着不少人,大多是这次火灾里被砸伤和烧伤的坊民,哀嚎不断。两个药童穿梭其中,忙得不可开交。 他顿住脚张望了下,一眼就看到了右手边穿着香妃色衣裙的顾夫人,她根本没在休息,反而袖口高束,正在帮一个七八岁的总角小童包扎额头的伤口。 大约是起火时逃出来得匆忙,她此刻素面朝天,未施粉黛,发鬓松松地挽着,几乎没有戴任何首饰,却依旧云鬟雾鬓温婉动人。 看到顾夫人的瞬间,顾念心头莫名涌起股雀跃和欣喜,恨不得立马扑过去。他随即意识到,这可能是原主残留下来的对自己母亲的亲昵感。 “阿满!”包扎完毕直起身的顾夫人发现了呆立在门口的顾念,立刻快步迎了出来,腕间的金玉双镯撞出玲玲的声响。 原主生于二十四节气的小满,就用阿满做了小名。顾念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脑子里又晕乎乎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的软裘呢?”天寒地冻的,发现儿子没有穿随身的那件兔裘外套,顾夫人有些惊讶。 软裘?顾念晕晕乎乎地眨了眨桃花眼,无辜而迷茫。 走到近前,顾夫人又发现儿子颈侧已经凝痂的伤口,惊呼出声,“你受伤了?” “没……”顾念摇摇头,正要解释那个伤口没有大碍,眼前却天旋地转,一下子倒了下去。 顾念觉得自己仿佛泡在一池浆糊里,浑浑噩噩昏昏沉沉的,一会儿梦见自己捂着腹部倒在酒店大堂血流满地,一会儿看到年深在刑房里毫不留情地扭断了他的脖子,再一转眼,又发现躺在顾家的宅子里,周围火光冲天,他却动都不能动,只能眼看着自己慢慢被大火吞噬,充满了无力感。 他带着冷汗惊醒,最先闻到的是鼻端充斥的浓重药味,费力地转过头,旁边果然放着碗黑黢黢的东西,那模样,比起巫婆熬的汤也不遑多让。 窗边坐着个大约二十五六岁的白袍男子,长眉修目,清秀俊雅,半垂着眼眸坐在案前,一副闲适的模样。 斜阳将暮,暖黄的日光照在他面前摊开的龙鳞装医书上,衬得他整个人的气场愈发温润沉稳。 秦染。 半坐起身的顾念抱着被角,脑海里立刻跳出了这个名字。虽然年轻,但辈分上来说,这位可以算作是原主的舅舅,秦婉也一直让顾念和顾言这么称呼他。 当然,在压根看不起医术的原主眼里,根本没把这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当做自己长辈,之前更是因为学医的事情大吵过一架,关系极其疏远。 “醒了?”察觉他醒来,秦染语调冷淡,轻轻放下手里的竹制书拨,不紧不慢地站起身。 面对这位关系不好,年轻又陌生的‘长辈’,顾念不免有些拘谨,忍不住环顾四周,开始没话找话,“阿娘呢?” 这里大概原本是秦染的书房,屋里的家具除了一座六扇的山水屏风,就是书案和书架。 “阿姐日夜不寐地守了你三日,半个时辰前才被劝去休息。”秦染在顾念旁边坐定,三指轻轻搭上他的手腕,开始切脉。皮肤间传来的触感与他的态度一样,淡漠而疏离。 三天?居然烧得这么厉害?顾念用另一只手摸摸自己的额头,虽然脑子还晕乎乎的,但温度已经褪了。 屋内的炭盆炸出声脆响,秦染松开他的手腕,动作轻柔地塞回被子底下,又细心地掖好被角。 顾念盯着他的动作,心里有些诧异,这位舅舅,好像其实对原主蛮好的? 发现顾念盯着自己,秦染板起脸,屈指点了点旁边放着的那碗汤药,“先把药喝了。” 浓重的药味冲得人直反胃,顾念下意识地就想避开,“不烧就是好了,不用再喝药。” 开玩笑,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打针和吃药,尤其是这种闻起来就极苦的,简直就是有仇的程度。 “哦?”坐在榻边的秦染挑起半边眉峰,“以前让你学医你嫌弃是末技,现在倒无师自通了?” 顾念:……………… 那个,原来那位也不止是嫌弃学医,他是啥都嫌弃,啥都不想学。 顾念醍醐灌顶,刹那间明白秦染身上那种别扭的距离感是怎么回事了,秦染醉心医术,原主却鄙视学医,认为是末技。心头所好被人践踏,换谁能接受? “阿舅,我真的好了。”不知道如何安抚这位舅舅的怨念,顾念脑子一热,示弱性地抱住对方的腰撒娇。两岁起他就知道,面对爱自己的长辈,撒娇什么的,万试万灵。 他从小就习惯了跟家人的拥抱和贴面礼,秦染可没有。突如其来的亲昵接触让秦染的身体瞬间僵住了。混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药童大呼小叫地跑了进来,“师父,不好了。” “怎么了?”借着这个机会,秦染避之唯恐不及地‘拆’开了顾念环住自己的手臂。 小药童鼻尖儿上沁着亮晶晶的汗珠,满脸焦急,“赵掌柜的不见了。” 秦染撩起衣摆,起身朝外走去,小药童小跑几步跟上,却被他抬手阻止,“回去看着小郎君把药喝了。” 顾念:……………… 都这个时候了,您怎么还记得这茬儿啊? 那个小药童还没有束发,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得了秦染的吩咐,立刻‘哒哒哒’地从门外跑回顾念身旁,一板一眼地准备执行‘灌药’任务。 “太烫了,先放一放。”顾念苦着脸摆了摆手,正想着如何转移小药童的注意力,就见自家那个叫井生的小厮端着另一个白瓷碗走了进来。 看到托盘上还在冒热气的瓷碗,顾念暗暗叫苦,这怎么还带买一送一的。 “井生陪我就可以了,你去前面忙你的吧。”顾念忙不迭地打发小药童离开。自家小厮,怎么都容易应付些。 小药童却很负责,仔细的跟比自己高了一头的井生叮嘱过服药的事情之后,才急匆匆地跑回前院。 井生端来的东西不是药,而是碗冒着淡淡米香的清粥。 闻到香味,顾念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他正要上手,井生却小心翼翼地阻止了他,捏着细柄舌形勺搅拌起来,“小郎君,待粥温降降再喝。” “你哭过?”顾念的目光落在小厮身上,发现他的眼睛红通通的。 被他一问,井生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地道,“只是舍不得阿铁他们。” 阿铁是在顾家前院做门房的一个仆役。经过井生的解释,他才知道,在他昏睡的这段时间,忠叔在顾夫人的吩咐下,已经把顾家有身契的那些仆妇和小厮全都发卖了,现在只剩下跟在夫人身边的青梅和这个伺候他的井生。 略微想想,顾念大致猜到了缘由。顾家的家底原本就不算丰厚,这么多年原主又败坏的,再加上去年捐官,恐怕就已经掏空了大部分积蓄,现在连宅子都被烧没了,顾夫人手里,应该是没钱了。而且,现在寄住在秦染这边,根本养不了这么多仆役…… “小郎君,求您千万不要把仆卖掉。”井生说着说着,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仆以后可以少吃,睡在床边就可以。” 顾念在心里依旧下意识的将井生他们当成家政和保镖之类服务人员,看见井生的反应才突然醒悟,这个时代的奴仆,‘形同畜产’,根本没有人权的。 他大病初愈,没有什么力气,刚把井生劝起来,就见先前那个小药童又‘哒哒哒’地跑了回来。 “喝药。” 顾念:……………… “师父说,小郎君喝完药,就把石蜜给你。”小药童郑重其事地伸出手,摊开的掌心里,一张土黄色的粗纸缓缓展开,里面放着块紫褐色的碎矿石样的东西,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 顾念花了点时间才认出来,那是块极为粗劣的冰糖块,上面还带着白痕和碎渣,应该是从大点的糖块上砍下来的。 显然,秦染注意到了他怕苦的事情。 被小童和井生四只眼睛盯着,顾念没有办法再逃避,只得苦大仇深地端起药碗,捏着鼻子喝了。 “糖。”小药童见顾念苦得五官抽搐,连忙把手里的东西塞进他嘴里。 对吃过无数各国高级糖果的顾念来说,那块口感粗糙的糖块并没有多好吃,只能说聊胜于无。 糖的甜味和药的余味在味蕾之间展开争夺战,感觉简直难以形容,为了转移注意力,顾念抓着小药童随口问道,“对了,前面到底出什么事了?” 小药童立刻垮下唇角,哭丧着小脸道,“药肆可能要倒闭了。” 作者有话说: 顾念:???到底是谁不想我好过? 备注:1、龙鳞装:古代书籍从卷轴向册页过渡阶段出现的一种装帧形式。龙鳞装又称鱼鳞装,也有人把它叫旋风装,唐代中叶已有此种形式 。其形式是:长纸作底,首页全裱穿于卷首,自次页起,鳞次向左裱贴于底卷上。便于翻阅,利于保护书页。由于历史的原因,它的制作技术已经失传,实物也仅存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刊谬补缺切韵》一件。近年有成功‘复活’了这项技术,成品也很好看。我在微博放了图片,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2、关于医者为末技:孙思邈的《千金药方序》提过,‘末俗小人,多行诡诈,倚傍圣教而为欺绐(dài),遂令朝野士庶咸耻医术之名。’韩愈《师说》也提过,‘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唐代医生社会地位不高,一方面是因为属于士农工商里的‘工’阶层,另一方面就是孙思邈提到的,欺世盗名骗人的多,所以口碑也不好。当然,真正医术出众的人还是不一样的,╮(╯3╰)╭ 第5章 倒闭?顾念一惊,药肆不是好好的吗?又没被火灾牵连。 “赵掌柜不见了,师父说小郎君怕苦,给小郎君找石蜜,石蜜都变成紫砂糖了……呜哇哇……” 小药童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解释得颠三倒四不清不楚,顾念听得云里雾里,正要细问,小孩却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痛哭。 怎么突然就哭了?顾念对着满脸泪痕的小药童尴尬而茫然,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旁边的井生熟练地把小家伙搂到怀里,小声地开始哄劝。小孩这才渐渐降低哭声。 “小郎君你先喝粥,仆去叫忠叔。”井生牵着小药童走了出去。 临出门,小药童还不忘抽抽噎噎地回头提醒,“服过药,要,一炷香,之后,才能喝粥。” 刚拿起勺子的顾念:……………… 这孩子的责任心和执行力可太强了。 两人离开后,顾念含着那块糖,有些食不知味。 顾家这边刚被一把大火毁掉,药肆如果再出问题,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上辈子顺风顺水,活到二十一岁,他就没遇到过什么烦心事,或者说真遇到什么事情,也有家里人罩着,安全感比长安城的城墙还厚。 来到书里之后倒好,左一桩右一件,叠buff似的,各种破事噼里啪啦一股脑儿全砸了下来。 屋子里的顾念长叹口气,愈发想念家里的亲人,然而,他应该再也回不去了。 掌灯时分,顾忠跟井生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看到顾念已经能坐起来,老管家满是皱纹的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听他问起药肆的事情,脸上的笑意便又黯淡了下去,神色有些复杂。 老管家挥挥手,吩咐点灯的井生去厨房再熬碗鸡汤,才跟顾念说起药肆的状况。 秦染醉心于钻研医书,不耐烦管理药肆的日常经营和账目,所以之前专门请了掌柜来打理。 去年四月的时候,原来的掌柜还乡养老,便换成了现在这位姓赵的掌柜,平日里看着为人也算勤勉规矩。 顾念模模糊糊地记起,半年多前来的那次,柜台边的确有个身形微胖,一脸笑容的身影。 二十六那天,大火之后受伤的人太多,药肆里忙得不可开交,赵掌柜却不见踪影,第二天也没出现。 处理完那些伤患,秦染今天才腾出空来派人去找赵掌柜,结果宅子里根本没人。打听下来才知道,有人见他二十六那天背着包袱出城,说是已经辞了工。 顾忠觉得不对劲儿,赶紧叫小药童把秦染喊到前面,查了下账目和药肆里的存货。 账目粗看还行,柜里现存的东西也很正常,库里的存货却出了大问题,不但大部分由掌柜代为查验入库的普通药材都出现了鬻鸡为凤以次充好的现象,甚至几样特别贵重的,进货时由秦染亲自把关的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变成了次品。 而且他做得极为巧妙,最上面那层看得到的药材,都是正常的,下面看不到的九成,全都被悄悄换掉了。 就拿刚才的石蜜来说,账目上记载入库的是中品西域石蜜,实际上,却是大梁自产的下品紫砂糖,价值差距数倍。 药肆库存繁多,目前账目还没有全部核对完,但可以想见亏空的数目应该极大。 顾念灵活地用舌尖把嘴里的糖块从右腮拨弄到左边,“能不能举个例子。” 举个栗子?正在拨弄灯芯的顾忠怔了怔。 “就是……中品石蜜和下品的紫砂糖都多少钱,价格差多少?” 顾忠领悟到‘举个栗子’的意思,便给他解释,“中品的石蜜每两售价在50文,中品的砂糖每两售价25文,中品的紫砂糖15文左右,而下品的紫砂糖只能卖到10文左右。” “差这么多?”顾念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墨玉似的眸子在灯火下闪动,带着种不谙世事的困惑。 自家小郎君果真是个锦衣玉食挥霍惯了的主儿,对这些东西的价格完全没概念,顾忠叹了口气,忍不住又提醒了句,“玳瑁刚才拿过来那块,是药肆里最后一块真正的石蜜。” 敢情这块长得惨不忍睹的冰糖已经是本时代的高级糖果?顾念含着糖块半鼓着脸颊愣在当场。 不过,这种情况下还惦记着他吃药的事情,看来那位小舅舅其实真的挺关心他的? 顾念皱了皱眉,思考着如何帮秦染追回损失,“那个赵掌柜抓得回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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