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也磨出一个大洞,被赵娘子和赵苏母子给送了回来! 祝缨正在准备过年的事儿,过年要放假,衙门要封印,她趁着印还没封把一些公务再捋一遍才好安心过年。 小吴跑了进来说:“大人,江大娘受伤了!赵娘子还捆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过来!” 祝缨因没人敲鼓也就没有去正堂上,而是踱出来看情况。小江伤得不重,脸却气得发红。赵娘子也骂:“什么东西!撒这种野!都该剁了手!” 一旁赵苏说:“阿妈,这里不能这样干!” 上次在市集见过的姑娘也在他们一行人中,不过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跟在赵娘子身边安静地看着。 祝缨看到这一行人就知道小吴为什么说“一男一女”,因为只有这两人与大家格格不入。他们黑瘦矮小,衣服上有好些补丁滚得一身土,被绳子捆着。 赵苏先来拜见祝缨,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晚生陪家母去铺子里买东西,遇着这男子当街打骂妻子,江小娘子气愤不过要阻拦,反被他推倒在地。” 那男人到了衙门倒不敢撒泼了,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冲身边的女人骂道:“臭-婊-子,都是你给老子招祸,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小江连脖子都气红了,说:“当街嘴里不干不净骂老婆……” 祝缨也算知道小江为什么要管这个闲事了,她先对赵娘子说:“有劳。”赵娘子对小江印象倒是不错,还说了小江两句好话:“平时不显,遇事儿也是有脾气哩,挺好的!”又骂那个男人不像个好东西。 那男人见到祝缨就像见到救星,说:“大人、大人救命啊,这个獠女要害百姓!” 祝缨乐了:“哪儿?哪儿呢?” 小江等人都忍不住笑了,赵娘子也不生气了。祝缨道:“当街打人,来,二十。” 小吴都学会了,跟着她的话喊了一声“二十”。放在祝缨这里,二十板子是个起手式。她甚至怀疑当年何京是不是也是跟她一样,从底下亲民官做起,最后调到京兆府的。 男人一叠声地喊冤,一直啜泣的女人此时也叫了起来:“大人,不能打啊!” 祝缨很平和,赵娘子反而惊讶了:“你没疯吧?” 那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家里指望着他养家哩。” 小江见她说出这话,想自己白为她出头了,气道:“你自己养不活自己么?大人,我瞧见他们的时候,背篓还在这女人身上呢!”要不是看着女人又背着东西又挨骂挨打的,光凭这男子骂自己老婆几句,小江兴许也能忍。都加一块儿,她就看不下去了。 “娘子哟,你是好人,好命人,哪里知道我们?打坏了他,别人欺负上门来就没办法了。我还是要受欺负的。” 赵娘子也火了,道:“没出息。”赵苏也骂:“打老婆,不像个男人!” 这男人道:“哪有男人不打老婆的?” 祝缨道:“原来如此。甭二十了,那婆娘你也别哭了,我打死了这个,你再找个不打你的男人不就行了?” 小吴带了童家兄弟拖了长凳、板子过来,原本还“哪有男人不打老婆的”男子,顿时熄了火,脸也黄了,眼也直了:“大人、大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女人也吓傻了:“大人……大人,他要死了,我也活不成啦!换一个男人也还是打的……” 祝缨一挑眉,道:“行,快过年了,杀人不吉利。我话说出去了,该打还是得打。” 把人打了一顿,再给夫妇二人放了出去。 祝缨对小江说:“也甭生气啦,教化不是一日之功。” 赵娘子还是嫌祝缨太软了,她插口说:“越过年越要杀几个人祭……” 赵苏忙把母亲拉到一边,对祝缨道:“晚生告退。” ………… 小江受了点伤,就在县衙里医治,花姐取了些药让小黑丫头拿过去。张仙姑道:“哎哟,两个姑娘家,又伤了一个,回去锅冷灶冷的还得现生火,今晚就在这儿吃吧。” 把小江留了下来。 小江头上一块醒目的膏药,也坐在了饭桌前。祝大一看这架势顿时觉得自己坐在这桌上怪碍事儿的,就端着个碗,说:“我找小祁他们喝酒去。” 小江第一次在这里吃饭就把人家亲爹挤走了,内心十分不安,连白天生气的事儿都记不起来了,她又局促地站了起来,绞着手帕。 张仙姑道:“你别管他!他就这样!咱们这桌都是不喝酒的。你这头,怎么样了?” 小江低声说了:“已经不疼了。”小伤,忍得住。 “哎,你就不该自己拦,回来找小吴他们呀。” 小江摇了摇头。 祝缨道:“反正现在也没事儿,吃饭吧。” 一桌人很快吃完了饭,杜大姐和小黑丫头收拾碗筷,祁小娘子端了茶来,一群人坐着喝茶说话。 张仙姑看小江还是有点气,对祝缨说:“不是打完板子了么?是还有别的惹人生气的事儿吗?” 小江忙说:“不干大人的事,是我心眼儿小。” 张仙姑笑了:“这不叫不心眼儿!谁看着那样的男人就该生气的!” 小江道:“我更气那个女人!” 花姐问道:“她……做了什么?” 小江没好气地说:“给那男人求情呢!” 祝缨对小江说:“这倒也不怪她,她也不知道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她也得指望着别人吃饭呢。”花姐默默点头,心道,寡妇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小江却想,饿死也不能再受男人那样的气了,她又不想反驳祝缨,只好闷坐着。 张仙姑又想起来过往,说:“女人难呐!老三啊,那怎么办呢?” 祝缨道:“我也只好先教训一下那个男人了。” 小江道:“只怕他回去生气越发要欺负人了。那女人自己不争这一口气,也是没有办法的。” 祝缨道:“端谁的碗、受谁的管,她吃她男人的饭,就要受她男人的气。” “那也不能当街打。”张仙姑嘀嘀咕咕。 祝缨道:“唔,我来想想办法吧。” 张仙姑道:“男人打老婆是治不好的。求菩萨都治不好的,除非他死了。” 祁小娘子左看右看,说:“都是命。” 祝缨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会这么想?我不认命,你也都别认命。” 祁小娘子有点可怜巴巴地看着每个人,她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话题又转到这么一个奇怪的方向。“伦、伦理纲常,不是么?”而且大人一个男子,说这些话干嘛?! 祝缨道:“如果一个人一面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莫欺少年穷’、‘大丈夫终有一日万里封侯’,一面叫你‘认命’,他一定是个坏种。遇到这种人,躲远点儿。” 花姐和小江同时说:“对!” 两人对望一眼,又别开了眼去。 祁小娘子此时仿佛有点明白了,心道:大人还真是个正直的男子啊! 张仙姑本来是因为吃完饭就打发人走不太好,留人说会儿话痛快痛快嘴,现在觉得今晚是不能再让这群人在一块儿聊天了,尤其是花姐和小江。她起身打了个哈欠:“哎哟,老了,坐不住了,我要睡了。” 女人们各自散去,祝缨心道:装得太假了,而且才吃过晚饭就睡?不怕积食压床头呢? 她也不戳破,要把小江和小黑丫头送出去。 ………… 本以为这么个小插曲也就过去了,但是小江却发现本该放假过年的祝缨是越来越忙了。偏远地方,这个假是比京城要多的,县令想放,随时就能多放几天。可祝缨不,她总在外面书房里,又往县衙里存放种种档案、籍簿的地方钻。 小江心里忐忑极了,她不了解祝缨,却是心细又敏感。在祝家吃了一回饭,回来就觉得自己那天孟浪了。再看祝缨在该休息的时候还忙,越发不安。 小黑丫头担心她,悄悄跟张仙姑说了她“在家说自己不该多事”。 张仙姑对小黑丫头说:“小江人是好人,就是这心还没放开,想得忒多了。放宽心还照常过活嘛!” 张仙姑与小江既不熟悉,也没有共同的生活,吃过一回饭就没再联系。小江却觉得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对,想去前衙找祝缨。 哪知祝缨先派小吴叫了她去。 祝缨也不关门,小江打量一眼祝缨这书房,种种图籍,又有字纸。 祝缨道:“来了?坐。”小江坐下了,小吴端了茶水来,祝缨才说正题:“你这些日子四处行走觉得福禄县还有什么能让女人更受益的生财之道么?” 祝缨看她犹豫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小江说:“大人,你别为女人的这些事儿太费心力了,还是得先把县里的事儿管好。官员考核,不看女人,看税赋,看祥瑞,看跟上官的门路,女人的事儿,不是大事……” “你们不得自由,我便不得自在。”祝缨说。 小江焦急道:“我错了。那件事我太意气用事。您别放在心上,大家都知道,您是好人。” “你也没做错,我现在说的是正事,我也不是为了哪一个人,”祝缨道,“女人不是福禄县的人?她们过好了,难道对福禄县不好?你看,粮食产得没有别的地方多,山也多,钱难挣。” 祝缨也有点憋闷,福禄县的条件把她憋得死死的,她也没遇到过这么难破局的情况。以往只要管几个人几十个人过得好,现在是一县人口,难度顿时上去了。她一边跟小江说,一边自己也理一理想法。 “那不是很难?你……” “我尽我的力,找点出路。所以问你有什么发现?这些人里,你对福禄县最熟。” 小江摇摇头:“我也知道。福禄县哪哪儿都不够好。您这要干到什么时候?您不如设法调回京去。” 祝缨摇摇头:“我不想逃跑!穷人富人、男人女人,仓廪实而知礼节,我想试试,京城人看起来比福禄县开明得多。 福禄县土地不够肥沃,开山修路女人的体力不如。她不能自己养活自己,就算能,就算有心好好地过日子,也架不住有人要偷她的、抢她的、占她的便宜,能偷能抢为什么要吃苦耐劳? 还有卖橘子的……他们可不是女人了,难道是不能吃苦?他们已经够苦的了。想要叫这些人能活得像个人样,我也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多少年。一百年、一千年?也许我中途还会干不下去。 她、他们的一生必然还有无数天的苦日子要熬,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比不上京城。我却不能有一天不做人。看到一个哭泣的人,是同情她的哀嚎,愿意为他呼号,还是袖手旁观拿她的不幸来取乐。是说你认命吧,现实如此,还有千八百年的碑要驮。还是尽力推掉那座碑? 哪怕知道还要驮千八百年的碑,我也得说,这事儿不对!不对就是不对!哪怕往那破碑上踹上一脚,我也不算白来一遭。总有一天,有人能砸烂这破碑!上头要是没有我的脚印,我会很遗憾的。” 小江忽然站了起来,她走到祝缨面前,展开了双臂,要将祝缨抱一抱。 小江笑笑:“别误会。无关风月。” 祝缨拍了拍她的背。 第139章 种田 祝缨与小江聊完之后,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情绪上也看不出来有什么起伏,每天做事也不见什么异常。家里家外、衙门上下也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他们压根也没办法从祝缨的身上看出来她跟人聊了什么,聊的事儿重要不重要。 她打小就这样,难见有十分活泼的时候,作息也极规律,天天干些正事。 这种规律的生活却在腊月下旬被打破了——下官、当地士绅给她送年礼来了。 大部分小京官想改善生活的时候就要谋个外任,一则地方上的收入比较灵活,正直一点的从公廨田之类上就能得到好处了,贪一点的就要自己加税,二是逢年节就有人送礼。这种年节的礼物,是被默认可以接受的。 连年节礼都不收、都要等值回礼的,常要被人侧目。“懂事”的下属们也常会早早地准备好礼物,得贵重一点的。福禄县的官绅也不例外。 祝缨这里,才翻两页县志,那边关丞送礼来了。写两行来年的规划,莫主簿又来。不办公务看看邸报上的新消息,顾翁家来送礼。邸报不看了,翻两页闲书,赵翁家又来了。 他们不止自己过来,还会带着家中的子侄。有人的子侄是在县学上学的,皆以学生自居。顾翁还请祝缨收了他孙子顾同当学生。 祝缨道:“我可是明法科出身,选老师可得慎重,不能耽误了他。” 顾家祖孙不再苦苦要求入门当学生,肚里却吃惊:明法科么? 县学里各科也都开,但是福禄县这个“文气”过于稀薄,正经的经史都教得不怎么样更不要提明法科了。顾家祖孙在福禄县看到的“明法科”与事实上的明法科差别还挺大。如果让王云鹤说,合格的明法科,祝缨得把《春秋》也背下来。但是在福禄县,明法科可能连律法都不全。 这人哪里像是个明法科的样子么! 顾同更是不敢置信,县令是要视察学校的。县学也乐得让县令给学生讲个课,祝缨当时也没拒绝。以顾同的感受来看,祝缨的水平比他们博士、助教都高。 顾同有点小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顾翁却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知京师又是何等气象了!”一句话强把话题转了过去,与祝缨说了几句对帝都的向往才告辞。 顾翁之外,连雷保父子都登门了。祝缨待他们与别的士绅也没有什么区别,雷保心中滋味难辨。当众挨打是丢了脸,但是之后没有赶尽杀绝还总带着他,也没再下手整治他。恨呢,又不敢,感激,实在说不上!报负?又不知从何谈起。 祝缨这儿稳如泰山,雷保如坐针毡,恭恭敬敬说几句官样文章就跟儿子一道走了。 到赵沣带着儿子过来送礼的时候,祝缨彻底放弃了,把书一扔:“好吧好吧,我不干别的了。” 小吴笑道:“您这一年到头的,也是该松快松快了。” 祝缨道:“我这一年也没觉得累啊。” 小吴心道:那是您。 别人放到祝缨这个位置上,光愁就能愁死,她还活蹦乱跳的给人添着堵呢。 祝缨整了整衣襟,等着赵沣来拜见,却见来的只有两父子。祝缨不动声色,跟赵沣寒暄几句,也不提赵娘子。倒是赵沣先提了,说自己的妻子“冲动冒失”,当街捆了人给县衙送来十分失礼,应该是先报官的。 祝缨道:“娘子是热心肠,且也没有代官府断案,有什么好计较的?” 赵沣忙说:“那是不敢的!” “诶?” 赵沣赶紧补充了一句:“哪个胆大包天敢越权呢?” 祝缨道:“那是,至少咱们福禄县都很好。”又问赵沣觉得县城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还有改进的地方。且说自己是新任的县令,还不太了解情况,希望“父老”们能够知无不言,多多帮助她把这地方搞好。 赵沣道:“不瞒大人说,我等草民好些年没见着过县令啦,您又如此体恤,我们哪有什么好挑剔的?” 两人你来我往,都说得滴水不漏,祝缨并不向他问那个侄女儿的事儿,赵沣也不向祝缨提及那个姑娘。寒暄数语,祝缨对赵苏说:“放假了就玩儿,别玩过头了就行。” 赵苏也恭敬地说:“是。” 祝缨道:“你这官话说得不错了。” 赵苏道:“偶遇到江娘子,教导了一些,委实有用。” 祝缨问道:“你的同学们,学得如何?” 赵苏犹豫了一下,道:“呃,在本县算好的。” 祝缨微笑了一下。赵苏又趁机向祝缨借几本书籍:“本县书籍原也不多,家父家祖虽搜罗了一些,也难与书香世家相比。虽有心往州、府去寻觅,苦无门路,纵拿着钱去也不知道该买什么样的书。还望大人能赐几本书籍,晚生回去抄录,必按时归还,不敢有污损之处。” 祝缨问道:“想看什么书?” 赵苏道:“不拘什么,还请大人指点。” 祝缨道:“你给我出的这个题目可大了,你们父子商议好了?” 赵沣也忙说:“请大人指教。” “我是明法科出来的,你们还要问我吗?” 赵苏毫不犹豫地说:“请大人赐教。” 祝缨伸出三个指头,道:“不扯那些大道理,就说最实在的,世人读书三个用:有用、治学、做官。你要哪个?” 赵苏不说话,赵沣要说话,祝缨对他摆了摆手。祝缨问赵苏道:“是为了治学吗?” 赵苏摇了摇头。 祝缨问道:“是有用吗?” 赵苏用力点了点头,赵沣发出一声“嗐”。祝缨问道:“做官吗?” 赵苏犹豫了一下,也点了点头。 祝缨道:“唔,那我知道了。我会为你好好筹划的。” 赵沣比儿子还要积极,从椅子站了起来,把儿子也给薅了起来,长揖道:“谢过大人。” 祝缨道:“互相成就,何必言谢?坐。” 两人又不咸不淡地扯上两句,都觉得差不多了,一个告辞,一个也不强留。 ……—— 赵沣父子离开之后,祝缨看看也到了午饭的时候,起身往后面去。 祝家一家四口坐在桌前,祝缨问道:“祁小娘子跟祁泰一处吃了?” 到了福禄县之后,祝家饭桌上的人就不太固定,有时候也跟祁家父女一块儿吃,有时候张仙姑就留祁小娘子下来吃。 花姐道:“嗯,他们家里说也要收拾点儿过年的年货。小祁说,她爹不大会与人说话,自己在家喝酒也得整治些小菜、干果之类。做好饭,她就弄那个去了。” 祝缨道:“倒提醒我了,这两天被他们吵吵的,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没办完。” 花姐道:“什么事?”她心里划拉了一下,家里年货备齐了,衙门里的年货也发放下去了。往京里的东西,虽然稍嫌轻了些,但也连问候的信件之类都打发跟着最后一批公文送走了。她也额外给小江主仆俩准备了一份合适的,以张仙姑的名义送了。 祝缨道:“县里老人。” 县令还管个风俗教化、尊老敬贤。福禄县的贤人,不好说有谁,但是老人的标准是很明显的。户籍是新登记过的,祝缨打算就照着户籍来。七十岁以上的给米、肉和帛,八十岁以上的有米、肉、酒、帛,九十岁以上的米、肉、酒、帛以及一支拐杖。只恨没有百岁老人,不然她能给百岁的拿九十岁的双倍! 这一笔开支也不用祝缨自己掏,封印前就让祁泰从账上做出来了,她决定、她批示,比在大理寺的时候花钱还要方便。 过年前几天,祝缨便照着户籍簿子,将报上有适龄老人的人家,依次拜访。福禄县好些年也没有这样的热闹可看了,祝缨出行,又被一群人围观。也有懂的说,这是敬老的意思。又有人问:“就县城有么?” 祝缨听着了,说:“只要在簿子上的,都有。” “乡下的也有?!”那人大着胆子问。 祝缨看着说话的这个青年人,也是个黑瘦矮的本地人,衣服上带着常见的补丁,口音与县城略有不同,是下面的乡下人。祝缨道:“只要在簿子上。” “远的地方也有?” “只要是本县簿子上。”祝缨依旧很有耐心地说。 那边顾翁过了六十岁,还不到七十岁,但是他的老妻比他年纪大,刚好踩着七十岁的线上!他不在乎这点米,但在乎这点体面。早早换好了衣服在家等着迎接县令了,声音都听到了,人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的,打发了顾同出门看,却见祝缨被绊住了。 顾同道:“你啰嗦什么呢?大人几曾说话不算数了的?你只管看着就是了!”他心里也好奇,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全县十三乡,祝缨能走遍了送东西? 心中疑惑,他还是很恭敬地将祝缨迎到了家里,等祝缨慰问完了顾翁。顾翁苦留她多坐一会儿,顾同小声地说:“只怕大人时间紧。”将刚才在外面听到的说了。 顾翁也好奇,问道:“大人,来得及么?可要派人分发?老朽那庄上也有两个老人,情愿替大人跑一趟。” 祝缨看看顾同,叹息一声:“本县最会读书和最能长寿的人如今已都在县城里啦!我哪用跑太多的地方呢?便是你的庄子我也有功夫去的。” 祝缨说到做到,趁着年前最后几天,她也不在县衙里收年礼了,带人跑了十三乡,刚好赶在除夕前回到了县城。张仙姑原本还想跟着的,祝缨看此时天已颇冷,福禄县的冷与京城是不同的,它是一种难受的湿冷,她还是把父母留在了衙里,并且说:“我去去就回。这时候干这个事儿还要带上爹娘,叫人看了不觉得奇怪么?” 张仙姑这才不坚持了。 等她回来,张仙姑见到一个完好的女儿才放下一颗心:“哎哟,这下可以过年喽!” ………… 在京城,是祝缨出去四处给人拜年,在福禄县,是旁人上门给她拜年,县衙收了几十张拜年的帖子。祝缨便一总发了一回帖子,选了一天一总请了在县城的士绅们吃年酒。 席上,众士绅极力赞扬祝缨做了多少好事之类,祝缨道:“皆是百姓之力。” 照朝廷的规定,年假只有七天,七天之后就得开始办公了。福禄县又没有太多的公务,春耕又还没有开始,县衙还是很闲的。祝缨本人却一点也不闲,既然开印了,她就顺手写个公文,再认认真真写个信,信着公文的驿路将信顺路送到京城。 公文的事不大不小的,是说“给点儿流放犯呗”。 以福禄县这个破地方,流放犯人到这儿来包管他吃苦,不能浪费这么好的地方啊!但是祝缨到任之后根本就没有发现有这类人,所以,人呢? 祝缨一个大理寺出来的官员,到了一个地方,什么监狱、犯人之类本就是她最容易想起的。监狱不要提,上任汪县令人都不在,这福禄县里什么案子都糊涂着。祝缨到任之前,关丞派人把牢房里关的那些个欠租的、冲撞了贵人的一放,免教新县令看着心烦。 大牢都空了。 流放这事儿也跟汪县令有关,因为流放的时候,一般是判个“三千里”“二千里”,发到某州,很多时候不具体写到县。福禄县的县令不在县内,能被流放的都是重犯,这么扔到福禄县府也怕出事儿,于是要么就调配到附近的县,要么就府里接管了。原本福禄县还有个专一安放流放犯的小小的营地,府里干脆以“近獠地”不安全为由,行文申请将它移到了邻县。这样以后连“调配”的手续也都省了。 祝缨这回就是跟大理寺要人的——给点儿人吧,我这儿缺人。虽然跟行文措词极客气,究其实质还是点菜。她私下夹了一封给裴清的信,菜单列得详细极了:要求要一些技工之类。如果有农夫,也给点儿,壮年的最好。至于酸文假醋掉书袋的,我不要。来了就打死。 裴清哭笑不得,几乎要学着某人骂一句“逆子”了。 写完了公文,她便开始写私人的信件。 给郑熹无数的问候,感谢他年前送的衣服之类,说自己过年省得裁新衣了等等。然后又请郑熹帮个忙,问一问岳桓,太学国子学的课程都是什么样的,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课本,能不能给点儿? 接着是给王云鹤写信,写了县学的情况,她又写了自己的教学计划:背书,别的先不管,先把五经都背下来再谈理解。问王云鹤这个情况下学生怎么安排合适,可不可以将一部分在五经上没什么兴趣、天赋的人,转到明法科等学科?可不可以将自己整理的王云鹤的那本“心得”在县学里讲授?如果不合适,那也请给些指点。 祝缨与刘松年的书信往来则非常有趣,二人多数是通过王云鹤转送。祝缨是暗嘲激将,但也写一写刘松年感兴趣的山河风景。刘松年比祝缨坦荡得多,他坦坦荡荡地单独写信,指名道姓骂祝缨。 但是祝缨这一封信就难得非常直接,她单开了一个信封给刘松年,写道:我知道女卒考试那小段子是您写的,能再给写一个不? 如同给大理寺的公文一样,她这回也毫不客气地点菜了:要跟上次一样,一段之内有尽量多的生字,字字不重复最好。笔划要少,字要常用。再着韵好编成山歌的最妙!写它十段八段的,如果你写不出十段八段,三段五段的也勉强。内容最好能覆盖一下数学、常识、日常器物、称呼等等。 我要让福禄县每个村口都有碑,都刻一样的内容。对了,你字写好点儿,要照着你的字儿来刻。词儿编成歌,包管老百姓一听就能会唱记住词,这样他们唱着歌对着石碑上的字数着。有心人多少能识几个字,生活里能够方便一些。前因后果交待了,你自己领会一下段子要怎么写。 我没那个功夫去教老百姓认字,他们爱学不学、不学拉倒。反正事儿我干了。 随信附了二十首山歌,连同当地曲调,仅供参考。 最后特意强调:我不急,真的。 信送上路,流放犯怎么也得几个月后才能到,而回信快一些,恐怕也要出了正月才能到自己的手上。祝缨擦擦手,派童波去告诉县学的博士和助教,县学开学第一天她会过去的。 县学开学了,最好有个仪式。 ………… 福禄县因地处偏远,多少染了点“獠人习气”,又因穷,所以这习气就十分的彰显武德。连一个县学,也被博士和助教弄了一个“射礼”来当个开头。 祝缨拿出一副弓箭当彩头,笑吟吟地坐在上面看着,也无人邀请她下场。她这模样斯斯文文,一个瘦高挑,酒都不喝的人。谁会在这个时候找上官的晦气呢? 学生们表现自己还来不及呢! 几场下来,当年考试头名的甄琦依旧得了头名,祝缨也把奖励给了他。 甄琦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黑、矮、丑,十五年前,他娘带着他改嫁到了福禄县。他继父家也没什么钱,仅能维持个温饱,但是继父与那位张翁是同族,他便以族人继子的身份蹭了张翁家的西席。 处境仅强于祝缨当年。 祝缨将弓箭颁给甄琦的时候看到他的领口、袖口是拿新布重新裹的边,整个衣服仍然是旧的。当时不动声色,等甄琦回到行列里,她才说:“没得头名的也都不错。只有头名又太孤单了些,这样,每月再拨六石米,用以奖励学习优秀的学生。前三名,以三、二、一的数目来分这六石米。每半年加试一次,头名,奖我从京城带来的绸缎一匹,第二名,奖县衙库里的帛一匹,第三名,奖布一匹。” 学生们大部分不在意米和布,但是对京城的绸缎还是很感兴趣的。又有一种与顾翁同样的心:好面子。也都跃跃欲试。 祝缨对博士做了个手势,博士上前一步,维持了秩序:“肃静!肃静!”止住了学生们的嗡嗡声,然后说了些鼓励的话,以及“县令大人对尔等寄予厚望,尔等不可辜负”之类。 开会的仪式也就结束了。 博士还低声想请祝缨再讲一回课,祝缨这回却推辞了:“我今天只做了看热闹的准备,没做讲学的准备,还是你来,还是你来。” 博士的学问也与这福禄县的所有情况差不多,胜在心态极佳,被祝缨拒绝了仍能没事人一样的让学生准备上课。 祝缨则是有点愁:博士人是不错,可这学问是真的不行呐!也不知道王大人的信什么时候能到? ………… 与她预料的稍有不同,京城的回信并非一次送回,王云鹤的回信到得最早,不到半个月就到了祝缨的手上,走的是跟大理寺同一个驿路。这封公文里夹着两封私信,一封是王云鹤的,一封是裴清的。 裴清的信里也难得调侃了祝缨事儿还挺多的,胆子也大,不过却答应了祝缨。告诉祝缨,现在手上没犯人,不过年假结束了,大理寺一开张,他就筛几个老实的工匠、农夫之类给祝缨送去,一定不送一堆心眼儿又或者是悲春伤秋的货过去。这回肯定直达福禄县。 祝缨见信,这才给府里写了个公文,请求再恢复之前移走的犯人营地。 府里那里上司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第二天就将批准的公文发了下来。公文里只字不提修复营地的钱粮,那意思,得祝缨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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