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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打女人,你能说什么?你还能说什么? 祝缨缓缓地道:“敢骂内官,这村妇是真的疯了。” 蓝德见她不争了,想笑,对上她平静的面孔想到她之前对付黄十二郎的手段,她说“拆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蓝德就得意不起来了,说:“那就是疯了吧。” 命人把孩子薅走:“这个我得带走发卖。哼,便宜这个疯子了。” 林翁和林八郎赶紧把林氏拖到一边,林氏被一顿巴掌打得头晕眼花两管鼻血流了出来,终于也安静了。 祝缨道:“都散了吧。” 冷云虎视眈眈,祝缨道:“我知道轻重。” 冷云“哼”了一声道:“你给我长点心!蓝德那里我去讲!”说完去找蓝德了。 县学生们连日来的兴奋渐渐褪去,心道:书上说阉人不是好东西,果然不假! 顾同犹豫地想上前劝,看花姐和小江等人听到消息已赶了过来,想了一下,走到花姐跟前说:“大娘,劝劝老师吧。” 花姐道:“哎。” 祝缨一回头,就看到花姐和小江并肩站着,她点点头,没说话。 ……—— 第二天,她去看着给佃户、庄客、奴婢们发田,姜植不想跟蓝德在一处,也过来看发田契。看着看着,突然问道:“妇人也一样有田么?” “嗯。” “为什么单发?不是按户?” 祝缨道:“她们有的就是独个儿一人,给立个女户得了。税我照收,也不减她的。我吃饭的时候,可不分哪粒米是男人种的哪粒米是女人种的。我只要他们都交税就成。” “这不太对,”姜植说,“布帛怎么收?男耕女织。” “种桑麻也要地的,要是这女人就是织不好布种田极好,那男人就不会种田,难道要给那不会种的?姜兄,先把缴给朝廷的粮钱总数合得上,再说其他为妥。” 姜植有些犹豫:“教化之事……” 祝缨道:“姜兄,仓廪实而知礼节嘛,我看我这儿,这是个什么摊子?先吃饱了再说。人饿得狠了,是要出事的。” 姜植道:“也罢。”心想,我若做事时,倒不可这么拘泥于他的法子。 那一边,冷云也将礼物给了蓝德,又让他给蓝兴带个好。蓝德道:“还是冷大人体恤我们。说起来祝大人办事挺伶俐的,怎么忽然糊涂了一下呢?” 冷云道:“那就是个死心眼儿。你看着他伶俐,其实呀,上官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那不是伶俐,就是‘要把事办好’。没说的,他就认个死理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转弯儿。要不王相公也不能看他顺眼。” “我说呢?!”蓝德大悟。 冷云又请蓝德去刺史府坐坐,蓝德道:“不敢不敢,还有钦命在身,我们要回去覆命了。” 冷云道:“我送送你们。” 案子在思城县就算了结了,主犯也杀了,其余从犯死刑的得复核,然后不管在哪儿斩,也是秋后。不是死刑的,重刑也得复核,要打板子的早就打完了。赔偿也发了,地也分了,裘县令也不归她管了。现在连蓝、姜都要走了。 祝缨似乎没受到林氏的影响,也将奏本写好,连同案情的详述也写了。冷云不放心,必要看一看才肯罢休,祝缨遮住了前后文,只让他看一条:三个孩子未满七岁,不过因为黄十二郎行为特别恶劣,所以没官。 冷云道:“你这不判得挺好的吗?” 祝缨道:“我这头放奴婢,那头又添奴婢,真没意思。” 冷云笑道:“怎么犯起傻来了?怎么可能没有奴婢嘛!该放的放,该罚的罚,有赏有罚,才能转得起来。” 祝缨也轻笑着摇头:“大人,秋收就要开始了!送天使的路上我看过了,已经能开镰了。” 冷云跳了起来:“不得了!” 第191章 迂直 秋收是个紧箍咒,散漫如冷云也不得不重视。他又不长于庶务,但是这又直接干系到他的考核。 冷云不敢再耽搁了,他以前对播种、收获之类的农时半懂不懂的,外放之后气候又与京城完全不同,一切都是现学。他急急地催促着薛先生:“得赶紧回去啦!” 薛先生已经在收拾行李了,他也知道自己的东家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秋收必是一关,在冷云被催促再次赶往思城县之前,他就在准备这个事了,冷云不找他,他也要催着冷云回去的。 二人礼也送了,使者也糊弄完了,不等再歇就要赶回去。 动身前,冷云再次叮嘱祝缨:“你别再弄那些好心啦!在大理寺的时候,你抄家就要放奴婢,到了这儿性子又不改的。就算想干事儿,别跟陛下拧着来,记住了没有?”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带上了刺史的威严。 祝缨道:“奏本都递上去了。我也是头一回与宦官打这样的交道,真是开了眼了,我记住了。” “还是京城好啊!”冷云感慨,“离京城越远,事情就越麻烦。秋收的事儿上点心!” 他嘀嘀咕咕地走了。 这样的上司来过一回是不能让他空手回去的,祝缨又给他备了一份礼,薛先生也是一份,再给冷云的随从们发红包,最后将这些人送走。 冷云的人马在天边变成一道斜线的时候,祝缨转过头来,说:“咱们也回去吧。” 她的口气与平时无异,项安悄悄看了一眼哥哥,项乐对她摇摇头,两人无声地跟在后面。顾同、小吴这些日子一直忙前忙后的,都上前来关切地说:“大人/老师。” 祝缨道:“没事儿。” 蓝德这个反应有点出乎意料,送走他们之后,祝缨就回过味儿来了。宦官可不就只能听皇帝的吗? 她说:“咱们也该干正事了。” ………… 一行人回到县衙,不必看皇历,只要回来的路上左右瞥一瞥田地,就能知道秋收迫在眉睫了。有性子急的人八成已经在开干了,无论春耕、秋收,都不必官员说:“开始。”才会开始的。官员要做的安排是一个整体的协调,譬如祝缨在福禄县准备的粮仓之类。又或者是调协耕牛、用水等等。以及秋收期间的其他保障,还有朝廷极重视的——租税。 福禄县那里已成制度,大家都习惯了,祝缨暂且不过去也能转得起来。思城县这儿才大乱了一通,虽然提气,气势却不能代替细务。 祝缨打算先把思城县安排好了,盯两天看着没问题了,再回福禄县去看看。 她到县衙,第一件却是将县衙内的官吏召集过来。如今思城县衙仍然在职的前官吏只有一个主簿、两个仓督、一个市令。主簿是个与祁泰性格差不多的人,品级既低,性子又绵烂,混日子竟让他安全混过了大案。两个仓督是祝缨硬留下来的,考虑到了秋收,仓督这个活计须得有点经验的人来干,属戴罪干活。市令则是因为新近上任,还没来得及犯什么事儿。 其余包括衙役,大部分都是新近收招,手比较生,人品也未经检验,祝缨只能靠“相面”最后定下一些人。 她将这些人召了来,道:“抬上来。” 童立童波带着人将几只沉重的箱子抬了出来,祝缨道:“都知道你们为什么能进这大门、领这份饷吗?” 底下也有说:“是大人恩典。”的,也有说“是大人慧眼。”的。诸如此类。 祝缨道:“因为你们的前任犯事完蛋了,才轮到的你们。你们要是也犯事,就轮到别人领饷了。衙役以前的俸禄我是知道的,不少,也不算太宽裕。关切你们的衣食,本该是衙门的事儿,这件事儿从今往后这事由衙门来接管了! 丑话说在前头,拿了我的钱,接下来再动歪脑筋,或暗中加租,或收取贿赂,或暗中盘剥,或买卖官司,贪赃枉法者。左手伸出来,剁左手,右手伸出来,剁右手,两只手捧的,两只手一块儿剁!有渎职懈怠的,二十板子,撵出去!” 说完,将箱子打开。 箱子满是铜钱,在金秋的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祝缨道:“发吧。” 她先给诸人按照等级发了钱,衙役们笑着捧了自己的钱。几十号人发完了钱,祝缨道:“秋收了,好好干!” 众人齐声响应。 祝缨发完了这些人,再将召来之前办案的人,办案的补贴她已发放了一次。现在再发,就是接下来要干活的钱了。两县秋收,可得盯好了,否则辛苦了一年,最后“丰产不丰收”,可就要闹大笑话了。 童立童波等人也领了钱,都笑逐颜开。 祝缨道:“这几个月也都辛苦了,不过还得再辛苦一阵儿,秋收完了给大家轮值放假。” “好!” 祝缨分派了几个人携公文至福禄县,使关丞坐镇,监督福禄县秋收事宜。将莫主簿及部分县学生、部分衙役留下来,与思城县的官吏搭配使用,以免新手衙役才干活就遇着这个大件儿的不会干乱来。 然后下令思城县当差之人,就在秋收期间,再宣谕全县——重申征收的租税标准。将以往那些加派统统给蠲了。 分派完毕,各人都领命忙了去。此时的思城县,分到地的人可谓是天上掉了个大馅饼,即便这个馅饼本身是他们自己做的。其余大部分人也是觉得头上压着的一块大石头被搬开了,开始一门心思扑到秋收上。 祝缨终于可以偏偏抽空干点别的了,她将思城县的舆图取出来研究。秋收完了之后能够休息的时间有限,按照习惯,秋冬是修水利的时候。南方的春天雨水比北方要多得多,得赶在那个之前将水渠再给重新安排一下。 以黄十二郎在福禄县的经验看,他能为了自己的田有水,夺别的地正常的水源,在思城县只有更恶劣。如今这些地虽然已收回重新分配了,旧账还在,得到地的占便宜不可能自愿吐出来。以往受黄十二郎欺负的人,也不会愿意继续受新田主的欺负。如果不趁着现在还在自己手上的时候给重新理一下。明年春耕开始,立时又是争水源械斗的大戏开锣。这样的械斗甚至会延续下去,年年种地年年打,打个几十上百年的也不稀奇。 思城县的宿麦,被祝缨排到了重整水渠网络之后。 祁泰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四下没有生人,项安去给小江和花姐她们帮忙了,项乐沉默地站在一边。祁泰活动着胳膊道:“可算轻省些了,大人,思城县的粮仓也得修吧?” “思城县的粮仓暂时不成问题,查出许多隐田来不过请旨减免租税,今年不至于多出一倍爆仓。过一、两个月再往州城一缴,粮仓就更能盛得下了。到那时再修也来得及。你这么说,就一定是有数了,那你也跟水渠一并拢个数出来吧!”祝缨说。 祁泰一噎:“啥?”还得他算? 他把眼睛看到了项乐的身上,项乐沉默地看着他,祁泰清清嗓子:“小项啊……” 项乐道:“要不您再带两个徒弟吧。” 祁泰道:“……” 祝缨看得直乐。 祁泰对祝缨抱怨道:“本来还有几个县学生能用,您又给派下去了。” “谁带的像谁,”祝缨说,“思城县原本的风气不太好,福禄县比他们要强一些。跟着好人学好事,跟着坏人学不良,学点好的,等咱们走了,这里还能撑些时日,撑到能迎来个实干的县令就能过些好日子啦。” 祁泰道:“您要走?” 祝缨道:“政事堂让我暂管着这里,可没让我任职这里呀,只还是得回福禄县。” “宿麦呢?” 祝缨道:“福禄县也没能全县种好麦子呀!思城县就算要种,由我统筹,我也只管这一项事务,别的事儿也不归我管。不得趁现在还由我做主安排了么?” “现在这样就挺好的。”祁泰真心实意地说。 祝缨说:“那是因为有冷刺史,他盯不到的地方,还有得扯皮呢。” 祁泰是最怕扯皮的事的,一听脸都白了,说:“我去拢算去。” 祝缨与项乐都笑了两声,祝缨接着写其他的计划,项乐抱着胳膊在一边擦刀。他也用刀,是普通的刀具,比祝缨比郑侯那里得到的差不少,他仍然很珍惜地将刀保养得很好。 擦好了刀,又去取水来给祝缨续上,等祝缨停了笔、收好稿子说:“咱们出去看看。”他提着刀,沉默地跟在祝缨身后。 ………… 祝缨说“出去看看”一般就是附近随便逛,如果说“去某处看看”项乐就估计着远近给她备马。有了项乐之后,曹昌就抽出更多的时间来照顾马匹,这孩子过于老实,也不与人争执,马是越养越顺手了。 祝缨道:“曹昌还在看马呢?同侯五一道过来,咱们出去散散心。” 才到衙门口,就见林翁和林八郎避在一边苦哈哈地候着。见她出来了,林翁抢上前去跪下:“大人!小人无颜见大人呀!” 祝缨道:“令爱呢?你不看好了她,自己就过来了?你家里庄稼不收了?不要再生事。没人救得了你。” 林翁慌忙道:“是是。这就带她回去。” 祝缨又看了林八郎一眼,这孩子这运气也是不好,她说:“回家去吧。有事儿以后再谈。” 项乐上前一步,拦在了林翁面前,道:“请回吧。”林翁犹不死心,又呼喊了两声。项乐道:“你自家的事,叫大人做甚?快些回家吧,才闹了那么一场,留在这里叫人知道你是谁,恐怕不容易脱身。” 林翁没奈何,只得与儿子林八郎,带上了林氏一同回福禄县。 侯五等项乐追上来问:“回去了?” “嗯。” “他娘的,好人做不得!”侯五低骂一声。 祝缨道:“他都走了,别跟他怄气了。” 几人走在街上,秋收时人流少了不少,来往的人脸上多半是带着轻松的,一看到她,变成感激中带着紧张。他们还没太习惯一个县令会在大街上闲逛,见了她轻是叉手、长揖,重是要跪。祝缨道:“你们这么着,我可逛不到什么了。”让大家不要多礼。 走过长街,隐隐听到哭声,祝缨拐了个弯儿循着哭声来到了黄十二郎的旧宅前。 黄十二郎的旧宅,蓝德坚持要拆,祝缨给保住了其中一部分分给了宅基地被霸占的苦主。他们也是倒霉,只因邻居黄十二郎要扩建宅院,他们的宅子就被占了。黄十二郎拆了不少小户邻居的房,重新规划了他的“豪宅”。 如今地基各归原主,他建的屋子也成了附赠,他自己的主宅却被蓝德下令给拆了。 拆下来的砖石木料,蓝德也学着祝缨的样子要去砌粪池。因他走得匆忙,没能亲眼看到。空出来的地,祝缨就让临时搭了些简易的木棚屋子,安置黄家未成年的孤儿奴婢。 此时天气尚暖,也还能住人。项乐上前拍门:“谁在里面?三娘?” 项安从里面拉开了门:“哥?大人!大娘和江娘子她们都在。” 祝缨走了进去,问道:“怎么了?” 小江从里面出来,一面除下罩衫一面说:“死了一个,现有两个病着的,她在看。没爹没娘的,稍没点眼色就是受欺负的货,吃也吃不好,挨打倒能先轮上。唉……” 这还没赶上“时疫”的时候,秋高气爽的,只是伤病。小江是来验尸的。思城县这地方,仵作收钱瞎填尸格写“意外身故”来给劣绅脱罪,已被判了个徒刑。小江就带着翠香暂时接手了他的活儿。 花姐到了这里,病人就更多了,也是走不开。祝缨只好把江舟调回福禄县,兼看顾一下张仙姑和祝大。这二人念叨着花姐,总也盼不来,张仙姑逼着祝大写了张白字条子,让祝缨不要累着花姐,早点把人带回来。 花姐现在正在把脉,通铺上躺着一个干瘦的小姑娘,周围围着几个、一边贴着墙根站着几个大小不等的孩子,都眼巴巴地看着。 祝缨道:“你忙,我去隔壁看看。” 隔壁铺上挺着个少年——已经死了。还没来得及叫人搬出去。 小江低声道:“他是时常挨打的,春天的时候,打的那一顿尤其的重,骨头都断了。也没人管,自己硬挺着,看着像是好了,哪知道……”少年身边又有个小童在哭。那是少年的弟弟。 祝缨道:“父母怎么没的?” “病死了。” 祝缨道:“现在腾不开手,先让活着的将养,死了的去支钱买口棺材先葬了吧。我缓缓手再来弄他们。” 翠香小声说:“妾、妾可以来照顾他们的!只要不嫌弃。” 祝缨点点头,回头对项安道:“你甭忙那些了,来丈量一下这片宅子,不会就学,给我拢个数来,这里能盖多少屋子。” 项安跑过来道:“大人要什么样的屋子?” “见过县学的宿舍么?就那差不多。拢一个数,盖起来要多少钱,能住多少人。嗯……不用一人一间,三五人一间也行、七八人一间也行,要有灶房和饭堂,再有个厅能坐着说话。哦,男女分开。再有个班头。” 她顺口唠叨了一堆:“别处有收留些孤儿弃婴的地方,这儿也得有啊。”一般这种地方,要么是官府管事儿用心经营,要么就得当地士绅有善心来维持,总的来说,得是有钱有闲还要点脸。否则有不如没有,极易沦为人口-买卖的一个窝点,里面的孩子下场一般不会太好。 祝缨不特别费心在两县先弄这个,主要是因为手头紧。思城县这是一下子抄到了这么多孤儿,不得不为之。 从黄家抄出来的少年奴婢里,年纪从五、六岁到十四、五岁不等,大部分都懂点事儿了。有听懂的脸上也带上希冀的光,也有听不懂的问着相熟的人。祝缨耳朵动了一动,扫了一眼孩子堆。 准确找到了一个相貌平凡的小男孩儿,他正在对一个更大一些的方脸男孩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巧了,她听得懂。这是她学了之后有阵子没用的语言——利基族的语言。 祝缨暗暗记下,上前几步,又不与他们走太近,问:“在这里能吃得饱饭么?”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每天都花不少的心思在琢磨着怎么填饱肚子,坑蒙拐骗的事儿干了不少。有爹娘养都不行,特别容易饿。 孩子七嘴八舌地说:“比以前好。” “那饱没饱呢?” “是饱的。”有孩子说。 祝缨看他们穿得虽然破旧,倒也干净,铺上是干净的草席子和几幅被单。问道:“衣服、被子……” 翠香忙说:“都带他们浆洗过、换过了。” “是我疏忽了,只说弄个住的地方,忘了给衣服了。等会儿开了库,再取些布来,一人做一身吧。” 祝缨嘱咐完,又去灶间看一看,很简单的两眼灶、两口大锅,都是用来烧水的。他们的饭是从外面做好了拿过来的。小江跟了进来,低声道:“虽是穷苦孩子,也有几个毛病不小,大户人家的奴婢,性子也是千差万别。有老是挨打的,也有帮凶胚子。有半夜进来偷吃的,也有想偷米出去的。” “为什么偷米出去?” “攒私房的攒惯了,”小江说,“唉,又能攒多少呢?” 祝缨道:“这样啊……” 孤儿的去向一直是个问题,许多地方的办法就是,长大了学点儿手艺。完事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养到十六岁就不让住。也有的地方十四岁就把男孩女孩儿挑几个人家去当仆人或者学徒,名义上都是有雇佣的契书。实则大部分人一辈子也就如此了。运气好的像杜大姐那样,碰到祝缨。本领强、天资高的,或许可以有其他的机缘。 小江没有催促她,只说:“都不急,还都小呢。” 祝缨道:“嗯。” 然后就让项安把那个方脸的男孩给叫了过来。 方脸男孩儿的长相上稍有点不同于本地人的样子,他有些局促双肩收着,见了祝缨也先跪。 祝缨道:“别怕,你阿爸阿妈是不在了,还是在山上?” 方脸男孩儿一脸的惊恐:“你你你……” 一旁项安等人也很惊诧,奇霞话项安兄妹都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利基话就是“我知道你说的好像是利基话,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獠奴?”小江说。 祝缨道:“倒也不算意外。” 福禄县都能搜出“獠奴”来跟阿苏家换人了,思城县当也不至于例外。黄十二郎家大业大,底下多少阴影?异族语言不通的奴隶又比“同类”更方便当成奴隶管理。祝缨给所有的奴婢都有了安排,有家人而被强抢的还家,全家都在的就分地。也没有特别的区别。在孤儿这里,就显出来了。 祝缨又耐心地跟方脸男孩儿说:“你还有家人吗?想回去吗?我可以放你走。” 方脸男孩儿有点茫然,道:“没、没,我、我问问锤子。” “锤子?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小个儿?” “嗯,他聪明的。” 方脸男孩儿渐渐卸下心防,从在黄家干活挨打,到这里有吃有住还能好好睡觉,总是能让孩子少些戒备的。他懂一些山下的方言,只是说得不好。经过交谈得知,他和那个小个儿的孩子,连同他的父母,都是被山上的利基人贩卖下山的。 瑛族那儿,阿苏家和索宁家都是同族,也是互相抓着青壮年放血祭天。利基族这里当然也不例外,他们不同家族寨子之间就互相杀老人,拿老头脑袋祭天。与异族的区别只在于,同族砍头,异族放血。 阿苏家有苏鸣鸾下重手狠治了贩卖同族人下山为奴,利基族这里就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物,他们也猎取敌对的家族的人贩卖。 祝缨与方脸男孩儿聊了一阵儿,发现这个十一岁的男孩儿虽然快要长大了,但是不太聪明的样子。他是三年前全家被卖到这里的,方言说不了多少。但是他又夸“锤子”小朋友很聪明,也是两年前被卖过来的,已经学会了“山下的话”。 锤子小朋友的大名就是“锤子”,因为锤子的父亲好像据说是个用锤子的石匠,生他的前两天他阿爸新得了一把好锤子,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但是锤子爸在锤子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锤子妈跟锤子被贩卖下山,锤子妈很快死了,留下锤子跟方脸男孩儿家凑一块儿。 方脸男孩儿叫“石头”,下山之后黄家也会给奴婢顺口取个合用的名字,他们自己交谈还是用自己的本名。石头阿爸阿妈也是陆续死掉,阿爸是牵马的时候马惊了,被踩死的。阿妈则也是“生病死了”。 祝缨听他说了一些,从袋子里摸了点糖给他:“慢慢讲。” 石头在山上住了好些年,记得一些细节,祝缨听他的说法,石头家在利基族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住寨子边儿上,也跟族长没什么亲近的关系。听他的描述,利基族与奇霞族之前的水平差不多,当然现在阿苏家又强了不少。 再多,石头一个孩子也不知道了。 十一岁这个年纪,有许多事情应该都知道了,祝缨看他的反应,他是真的不明白。 祝缨又让把“锤子”带过来。 锤子小朋友据说六岁,外表不太显,穿着补丁旧衣踩着草鞋。祝缨道:“你就是锤子?” 锤子也没掩饰得住吃惊:“大、大人?您懂?” 石头笑道:“嗯,锤子,你说得没错,大人是比以前的那些人都好!” 祝缨从锤子的脸上看出了一种熟悉的情绪,锤子低低地:“嗯。” 他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不要到处看,但是他的眼睛却有着与在平凡面孔不相称的灵醒,他的目光很清亮而不是眼珠子乱晃。看起来比同龄人要机灵得多了,他能够用思城县方言与人说话,如同一直生活在山下的六岁孩子。 祝缨觉得同锤子说话比同石头说话还要轻松一些,也是问了锤子一些父母的话,问他:“你家在山上还有人吗?想不想回去?” 锤子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没有人了。” 祝缨吐出一口气,她本来是想,借着几个利基族的人,好与利基族也有些比较正向的联系。哪知…… 她也没有失望,也给了锤子糖,对锤子说:“你们两个是好朋友吗?” 锤子笑笑:“挺好的。” 祝缨道:“你们先住下。” 石头拉了拉锤子衣服的后面,祝缨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石头憨态可掬地摇头,祝缨又给了他们几块糖,道:“你们回去慢慢说,想回去了就告诉我。不想回去,就在这里住下。” 将他们打发走,她又有了想法,对项安道:“你去找一找,黄家的庄客、奴婢里,有没有利基族的人。要能说得清话的。” 项安道:“是。” 祝缨再去看花姐,花姐那儿已经诊治完毕,正在洗手,说:“煎几剂药先吃一吃看吧。就怕烧不退,活下来也烧傻了。” 祝缨道:“要用什么特别的药吗?我那儿抄了点儿,都给你们留着呢。” 花姐道:“不用贵重的,对症就是好药……” 两人住了口,一同往隔壁去,那里吵得厉害。到了却见他们在打架,刚才祝缨给了两个孩子一点糖,他们带了过去之后,石头没忍住又吃了一颗被发现之后有人要抢他的糖。石头个头不小,力气也大,推开了几个人之后双拳难敌四掌。锤子机灵,却是年纪太小,只能满屋乱蹿,跳到铺上居高邻下扑到一个大孩子的背上,将人一通乱打,然后跳下来要拉着石头往院子里跑:“快,跑到院子里。” 对方人多,将二人堵在了墙角打,边打边说:“好獠儿!” 侯五一瘸一拐地上前:“好小子!以多欺少!都给我起开!有种单挑嘛!”他像刨土豆一样,一个一个把外面围殴的孩子提起来扔开,将锤子提起来立好,又把石头从地上拉起来。石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掉到地上沾了土的糖,眼泪掉了下来。 锤子站着不吭气。 花姐难得生气:“不是对你们讲过不可以欺负他们么?也不许说‘獠儿’,人家好好的呢。” 祝缨将二人打量了一下,道:“你们两个,跟我来吧。” 将二人先领回县衙住两天,孩子之间打架,就看谁拳头大,现在这个时候,硬要让孩子们接受“獠儿”,他们恐怕是难以理解的,当面听话背后欺负是可以想象的。福禄县里,这两类人至今也只是从一个“公开鄙视”变成“比较客气”而已。离相亲相爱差得远了呢! 祝缨可太明白小孩子残忍的一面了。天真可爱的是他们,欺负同龄傻子的也是他们。 两个孩子带到县衙,交给花姐带去收拾了一下,寻摸了两套没有补丁的旧衣给他们换上,再把他们放到侯五的屋里,跟侯五他们一处睡。祝缨就等着项安去调查的结果了。 项安弄了半天,抄了一张单子过来,道:“有根儿的都在这儿了。” 如果黄十二郎那儿登记的时候有注明“何时从何人手里买獠奴,男几口、女几口”,就是有根儿的。如果没有注明,胡乱起个名字就死无对证了。 祝缨道:“不对呀,领田的时候不是能说话的吗?” 项安道:“他们记的时候,有户也按户。” 青壮年的男女都是受欢迎的,因为可以般配成家繁衍人口。如果是贩卖的女子,就配给庄客,也是聚拢人心的手段。这样的女人,分田的时候按她一个人头分,却无法与她的“家庭”拆开,由丈夫出面也就领了田了。 一些利基族的男子,能以自己为“户主”有个记录。他们在山下日久,又有了土地,多半不愿意回到山上,自然不会找祝缨诉苦。如果祝缨当初在福禄县手里也有田可分,也能留住更多的山上奴隶。 祝缨慢慢看着单子,这上面笼统一个“獠奴”,分不清哪家是哪家。祝缨道:“你再去,问一问他们是哪族哪家的。” 项乐道:“是。” 侯五管不住嘴,问道:“大人又要开始了,朝廷一定会再记大人一功的!” 祝缨看了他一眼,心道:那倒还早,只要黄十二的案子陛下别挑剔就好了,报上去的奏本能准了我就谢天谢地了。 ………… 她所料不差,她在两县忙秋收的时候,蓝德、姜植二人也加快速度回京。 蓝德还拖着好些个囚徒,包括裘县令等人,以及他硬拖走的三个孩子。一路上孩子再没了奶妈丫环婆子伺候,吃饭穿衣都要自己来。黄家在思城县的生活是一流的,没有京城的各地珍奇汇聚也是尽当地的最好,至少是软热新鲜。以前有人追着喂热饭,现在是扔一碗过来爱吃不吃,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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