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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亮的光线,能认得其中一幅落款是刘松年。 天下文宗!荆纲心里一沉。 祝缨就坐在两幅字的前面,这是一个年轻得让人惊讶的知府,没有蓄须,让他显得年纪更小了,简直像是哪家府邸里的小公子一样。他穿得很随意,一身薄绸衫,没有戴冠。 荆纲先见礼:“拜见府君大人,深夜打扰,实属冒昧。” 祝缨道:“哪里哪里,请坐。” 两人就对了这么一句话,祝缨还没来得及喊上茶,更没有来得及问他的来意,荆纲突然哭了! 痛哭流流,痛心疾首,一旁的牛金都要担心他是不是心疾要发作,是不是得请后面大娘过来看一看,就怕再晚得出府找江娘子了。 荆纲不但哭,还跪下了:“府君!惭愧啊!无颜见父老啊!舍弟竟然铸下这等大错!都是下官管教不及,才叫他这么不知进退!家父家母年迈,精力不济,又管不得他。还是下官的错呀!” 他哭到最后瘫到了地上双腿连蹬了好几下,就差打个滚儿了…… 不,他接着真的躺地上来来回回往左右滚半个滚儿,项乐目瞪口呆。 荆纲口中也没停絮叨:“下官离家时,乡亲以下官为荣,如今舍弟如此做派,是为家乡抹黑,毁了家乡清誉呀!” 祝缨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要扶他起来:“你这是何苦?”说着说着,她也感伤了起来,“我到南府就听到你的美名,南府出一个你这样的人材不容易呀!本来同乡能够互相帮扶的就少,家里又出了这样的事,很难过了吧?” 项乐呆滞了,他看到祝缨也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好好儿地在外为官,为家中打拼,忽地就听到了这样的消息。父母年纪又大了,怎么能不担心呢?可身上又肩着朝廷的使命,须得将辖下治理好方不负圣恩,一时又走不开。你这些日子,也实在是煎熬。想哭就在我这儿哭吧,出去了,还得做家里的顶梁柱,不能叫人看到你忧虑的样子。” 荆纲不嚷嚷了,又左右滚了两下,然后连滚也打不动了。祝缨把他要说的词儿都抢光了! 到底脸皮薄,不好继续赖在地上,他吸吸鼻子,爬起来继续坐在地上,举袖试泪,祝缨道:“外面有人在么?打水来。” 丁贵时刻留意着里面,也被弄懵了。他们小吏家,长辈们见过许多贵人一些不雅的情态,运气好的时候还能见到许多高官未发迹时的青涩表现,他自己却是太年轻,从来没见过。 这回我可算是开了眼了! 丁贵深吸一口气,将茶拿了回去,重换新茶。 那边牛金等人取水、拿毛巾、找拂尘……终于把荆纲给收拾了个干净。 荆纲跪得十分彻底,哭闹完了,收拾干净了自己,往下面的椅子上一坐,喝口茶润喉,再开口时就很正常了:“下官实在惭愧,确是下官疏于管教。以后必设法教舍弟懂些事理,朝廷官署,岂容他一个黄毛小儿插手?又年轻,不懂事儿,风流罪过!” 祝缨情知他这个样子未必就不怨自己了,开口道:“也不年轻啦。” “是是,再不改就晚了。” 祝缨道:“还不怎么上进,也亏得是这样,祸闯得还不大。要再长进些,闯的祸就不止是这样了,你未必糊得住。” 荆纲唯唯,心里也确实不是很服气。但人在矮檐下,只能低头。 如果可以,谁不往府门里安插点势力呢?况且这又是他的老家,本来就与本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怎么躲得开呢?且一个女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倒是读书未成就私养外室实在该打! 这也不值当参他的吧? 可是被参了,吏部那里顺手下了个文责问他,文到之日正在秋收,荆纲吓得赶紧写个请罪的折子。秋收一过就向上司请假,奔命一样的奔了回来。先回家里,爹娘弟妹都跟他哭诉受了欺负。 荆纲才听的时候心下也是暗怒,转念一想,家人这样的态度是不可以的。他又询问了祝缨这些日子以来办的事,听他父亲说的“就兴大牢,一个买田的案子,他抓了好有五十来人!说人家聚赌!” “等等!”荆纲听出不对味儿来,“仔细说来,前因后果,爹要说不明白,我问别人了。” 问清了始末,荆纲当即决定现在就去跪着哭一场! 他回来本来就是要跟祝缨请个罪,稳住了祝缨,顺便收拾一下家里的。他也是做地方官的,当然知道地方官的心态,跟本地官宦人家有亲切之感是真的,反感别人插手自己的地盘也是真的。祝缨这手段他自认比不得,此时不跪,等着这位知府给他荆家打回原形吗?! 所以他来了,跪了,哭了。 “这是你的老家,九族亲朋都在这里,怎么躲得开呢?本地大族为人做保是常有的,一个女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倒是读书未成就私养外室实在该打!”祝缨慢慢地说。 荆纲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双手垂在了身侧。这回他服了,至少是愿意在祝缨面前听话一点。 服不服,得看人!不好提什么强龙不压地头蛇,强龙面前,什么蛇都是白搭。 荆纲道:“都是以前疏于管教!这回必不能再放纵他了!下官此次归来,就是要处理家务事的。” 祝缨道:“谁家没个让人头疼的角色呢?你心里有个数儿才好。犯错的是他,已经罚过了,从今以后,你教好他就是了。不能成材,至少也要成人。都成家了,还要连累老父上公堂,兄长千里奔波,实在不像话。” “是是。” 祝缨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也是做亲民官的,新到一地,谁不想做点儿实在的事儿?净跟这些事儿歪缠,有什么意思?好多年没回家了吧?回来一趟,也好好歇歇吧,这一页在我这儿早就掀过去了。” “大人海量。” 祝缨做了个手势,荆纲忙起身告辞。祝缨将他送到门口,让侯五好生给送出去。 侯五因为一直在门房,没有看到这一场奇景,神色如常。他们一离开,几个人奇形怪状的从四下角落里蹿了出来,连项安都闻讯赶来趴在了门框上,人人惊叹:“这荆大官人,是个人才啊!” 祝缨道:“都看够了没有?看够了该干嘛干嘛去!” 顾同道:“老师,从八品哭就算了,这个从六品的怎么也……” 祝缨白了他一眼。 小吴小心地问:“他在您这儿出这个丑,不会恨上您吧?” 祝缨道:“怕他怎的?” 小吴也闭嘴了,确实,不用怕。 ………… 荆纲出了府衙,深吸一口秋夜的凉风,后面又追出来一个衙役,道:“大人说,已经宵禁了恐怕路上有拦截,这个您拿着。” 给了他一个条子,这样就不会被巡夜的给抓着了。 荆纲回到家里,他们家还在热烈地讨论着。荆纲一阵头痛,道:“都不要吵了!” 做官的大儿子说话了,父母也住了口,都问:“怎么说?” 荆纲道:“明天都跟我去府衙道歉。” “啊?!”荆五一声怪叫。 荆纲想起来刚才自己的表演,也是老羞成怒,一拍桌子:“你还敢说?!!!家里什么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全搞砸了!” 荆老封君问:“那府学……” “我才不要去呢!” “他这个样子还配进府学?” 兄弟二人一齐发声,说完,荆五别过头去怄气,荆纲也被气个半死:“我就是太纵容你了!早打一顿早改好了!”说着就要拿板子打弟弟。荆五满屋乱蹿:“你就知道在家里耍官威。” 荆纲满肚子都是苦,祝缨说得没错,南府老乡熬出头的少,他自己也未能投入什么名师门下,真没几个帮手。亏得入仕比较早,娶了个好娘子才让自己轻松了一些。结果兄弟给他闯祸! 荆老封君喝了一声:“把五郎拿下!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全家跟着你受气。五娘,你说他。” 荆五娘子又不大敢说话了,这些日子,她在家里也跟个罪人似的,都说如果不是她闹得那么大,娇娇的事揭不出来,折了几件首饰破财免灾就得了。 荆纲长叹一声,泄气地道:“五娘,你领他回房休息吧。”将其他人都支走了,只有他夫妇二人与父母在场,荆纲道:“爹,我能有今日,是家里供出来的。” “是你争气。” 荆纲苦笑道:“是,争气,学里、街坊、乃至城里,谁不说我好?我如今这个年纪,已经是从六品,爹娘也有封赠。”父母都点头。 荆纲道:“也不过是从六品而已!知府大人,还不到三十岁,已经是正五品了。我与他,已是天差地远。” “怎么,不就三级……” 荆纲真的哭了:“这哪是三级啊?!以往不与你们讲,是不必讲。现在得说明白啦。六级。唉……” 见丈夫开口困难,荆娘子道:“由六品升五品,是一道大坎儿,许多人在正六品上蹉跎一生,终身不得着绯衣。这位知府大人,确有过人之处。夫君也不必气馁,大器晚成,苦尽甘来。” 荆纲摇了摇头,劝父母道:“眼下还要服府衙的管。” 一看一直以来倚仗的大儿子都哭了,荆家老两口也泄气了,道:“好、好,你别这样,都听你的。” 荆纲道:“明天无论如何也要五郎认错,或还有转圜的机会,不要向大人再讨什么好处,府学的事儿你们都不要提。能提时我自提,不能提时,不要自取其辱。” 荆老封翁道:“以往府衙里都客客气气的。” “那是叫咱们不要给他们惹事,不是怕了咱们。新官到任,正是立威的时候,咱们不给他做脸,还等着他敬你?自己做错了,就要认。否则,我这一回去,你们还在这里,五郎再出言不逊又或者做出什么错事来,救命都来不及!” 一番话说出来,荆老封君又担心起自家来:“那,要不出去躲躲?” “不用,他如今要干的正事也多,没那功夫与咱们家多计较。只要咱们家别再生事。” “好,听你的。”荆老封君说。 荆纲接着就要收拾弟弟,他此番回来,最要紧的就是这一件。朝廷的追责,他已写了请罪的折子,一般这种情况不至于罢他的官。但是,弟弟再不管,真要作死了,还会连累父母和家族。 然而荆五一向是家里最宠爱的老幺,宠得多了,再想管就很难了。 荆纲也不跟他废话,连夜将人捆了起来,先打二十板子。一顿板子下去,荆五又要闹,荆纲将他扔到了柴房关起来。 第二天一早,也不说要带他去府衙请罪,将人捞起,再打二十,不许父母讲情。荆五这才知道大哥是认真的,他突然就知道害怕了:“哥,哥哥,我错了!” 荆纲道:“哪里错了?” “我不该跟娇娇……” “你还是没懂!再打……” “别打了!!!” 荆纲逼近了弟弟的脸,道:“书读不好,做人也糊涂!竟不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老实认错!”他将弟弟又好好地训了一通,再次携全家拜访祝缨。 这一次就比昨天像样多了,礼物备齐,全家打扮整齐,都递了帖子。 祝缨前衙事务分派完毕,也正式地接见了他们。本来,祝缨接待官客,后面张仙姑接待女眷,荆纲全家却先一同拜见祝缨。 项乐惊奇地发现,之前满地打滚的荆大人,今天人模狗样的坐那儿与人话家常,他们全家都顺着荆纲的话说。 荆娘子是个很稳重的妇人,说:“大人一片慈心,才没有追究他。” 祝缨也表现得十分宽容:“五娘子说,失窃的首饰都是娘子赐的,娘子为什么给个年轻媳妇这么贵重的东西?不也是看在丈夫面上,为了这个家么?” 荆娘子本是想借着妇人的软话和缓一下气氛的,被祝缨一句说到了心坎儿里。很礼貌地客气了好几句,显然十分受用。 荆老封翁道:“是呢!家里给这个小畜牲娶妻成家,就是为了让他走正道,他倒好,不学好!” 祝缨道:“人有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师生。贤父子是父、是兄,以尊御卑教导二十年,五郎尚有不足。让五娘子以妻子的身份,以卑御尊?新婚数年就要将他教导成人?你这道理不对!不该推卸自己的责任。” 五娘子忍不住啜泣了起来。 祝缨又说荆老封君:“您做母亲更是不容易,他但凡心里有您,就不该叫您担心。看三位的面子上,我不与他多做计较,这一页翻过去了。” 荆纲忙道谢。 祝缨问道:“你在南府还能住多久?” 荆纲忙说:“秋收已毕,县里也无大事,正好多住两天,住满了假。扫墓,会会师友。” “不去府学看一下吗?” “只怕打扰了他们。” “不怕,我正想整顿府学,你与我同去,也给后辈们讲讲学。南府的情形你也知道的,正缺些有学问的人指导。正好,府学还有些空额,各县可选送学子来考试。五郎也是南平学子,一同来考吧。我是让他考,不是就点了他。你可辅导他功课,试一试。” 荆老封翁喜道:“多谢大人宽慈。” 荆纲嘴里发苦:五郎真能考上? 他自己还要被拉到府学去讲课,荆纲只觉得累得不行。 第214章 狐仙 府学招生的日子定在冬天,到那会儿宿麦也种下了,各地也都闲下来了,到时候召集四县条件合适的学子到府城来考个试,确定了名单,新年一过正好可以让他们过来上学,开始一个新的学年。 也因此,荆纲不必马上到府学去讲学,还可以如他计划的那样走亲访友,再携妻儿拜祭一下自家的祖先。也因为有这样一点时间,荆家老夫妇俩也动念让他趁机管教一下弟弟,如果能给弟弟指点一下功课,重新考进府学,全家的面子又能保全了。 荆老封翁道:“大人既有心抬举,何苦再叫他考?” 言下之意,为何不让直接让荆五再回府学?荆纲听了,一个头两个大,道:“为的是不让人说府学也收不学无术的纨绔。”他这些日子焦虑得不行,伏低做小,思来愁去,亲爹还要再讲这样的话,好像完全没将他之前说的话都听进去似的。 荆纲道:“要不然,你们跟我到任上吧,再在老家住下去,你们迟早犯法被斩首。” 荆老封翁还要说话,被荆老封君喝住了:“你又骨头轻了!凭什么对你好?因为你是封翁?那是看大郎的面上!你比大郎能耐,怎不见你也做个官,叫我早几十年做诰命?我还要等儿子!” 荆老封翁小声嘀咕:“考就考,走个过场,就不行么?” 荆纲认真地说:“都收拾行李吧,过完年同我一起去任上。我去拜会一下老师。”说完拂袖而去。 荆老封翁对妻子嘀咕:“这孩子这是怎么了?给他爹脸色看。” 荆老封君道:“你有功夫念叨大郎,不如去管管五郎!你倒去管呀?” 荆老封翁头疼地道:“他不服管。” “那你就逮着大郎死命的欺负啊?!!!”老封君大怒,“我的一身富贵都自儿子来,谁逼他,我与谁拼命!” 老妻发怒,荆老封翁也不高兴了,他也不是必要逼大儿子如何如何。话赶话说到了府学,他就意思意思地报怨了几句,纯是看祝缨态度和缓因而有点儿“恃宠而骄”。仿佛一个丈夫久不回家的妻子,见丈夫从外室那里回来了,便要拿捏一下,嗔一句:“你还知道回来?” 本不是什么大事儿,长子却仿佛他犯了什么罪一样。撒个娇,丈夫扭头就走,搁谁也受不了! 他也不去管儿子了,老两口闹了个不愉快。 那一边,荆五郎挨了大哥两顿打,也躲在房里养伤。他一点也不想去考那个府学,考什么?回去还要再受管!荆五娘在一旁看着他,也犯愁。一家子愁云惨淡的。 荆纲出了门,又得装出一副智珠在握的稳重官员的模样了。先去拜会老师,荆纲昔年在府学时的博士早调走了,现在见的是他小时候的塾师。老师已是满头白发,幸而人还活着,此时正赋闲在家。 师生俩一番客套,老师又含笑收了得意门生带来的礼物,很高兴地与学生烹茶闲谈。 这位老先生自己家比较贫寒,能有这样的学生登门也是开心的。教出这么个学生,他的学堂生意都比别人好不少。 “我如今教不动啦,叫二郎看着。”老先生说,他长子早逝,现在是次子管家。 荆纲此来,一是探望老师,二也是再多打探一点消息。他离家有些年头了,看家人叙述时带着情绪,时有偏颇,不如问一问别人才好。 老先生也乐得与他闲聊,便讲了府衙两位十分有特色的官员。 “知府先到的,哎,人是年轻,可是极有主意的,为人立得正啊!”老先生对祝缨的评价比较正面,自她到后,官吏的风气为之一新,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计到别人的头上的。 章司马也让他称赞:“很是袒护贫苦人家。” 荆纲又详问了二人的事迹,听完了,便想:这个章司马倒是会讨巧。 他一眼就看穿了章司马这一手的目的,若让他来办,一时半会儿或许想不到这个法子,不过看一看也能看明白。 至于祝缨,干的都是些个看起来琐碎麻烦的事,最终的结果却是将整个南府都攥在手里。这份本事他就没有了,也只能被迫服气。 从老师家里出来,他就下了决心,自家这些人,还得再继续紧紧皮才好! 接着,他又拜会各路亲朋,第二站就是舅舅家。 到了舅舅家才知道舅舅病倒了! 舅舅躺在床上,荆纲到了床前握住他的手,舅舅张开眼睛看到是他,眼泪就指不住了:“大郎,你回来了,好!好!” 他的舅母、表弟们在一旁也跟着哭,荆纲问道:“这是怎么了?” 舅母道:“你回来就没人敢欺负咱们啦!那个新来的司马,太欺负人了!” 舅母是个乡下小财主的妻子,也没读过什么书,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舅舅喝都喝不住。荆纲听完才知道,比起祝府君,章司马才是个手黑的主儿。舅舅家的事儿是可大可小的,章司马给人往重里判。祝缨好歹给他爹放一边儿坐着,章司马好悬没把舅舅全家抓了游街。 虽说舅舅办这事儿不能说地道,好好的判,也不是不能商量的。 荆纲安慰了舅舅一阵儿,就不想去见章司马了。折面子的事儿,跟最大的那个面前跪着哭完了就得了,要是挨个儿都这样,他的面子也甭想要了!看起来是知府能够压得住司马,不如将家人托付给知府! 此后几天,他又拜访了些幼时玩伴、青年同窗之类,所听之评价也大差不差。有看不明白的,只说自己的感触:“章司马忒会欺负人了!祝府君虽也不太好说话,倒还讲些道理,也会顾着些人。”有稍能看明白一点的,就说:“章司马想显摆自己呢,平日里反而不如祝府君平易近人。说祝府君有公心我服,章司马,先看看吧。” 灌了两耳朵,荆纲又去府衙拜访祝缨了。 大白天的,祝缨这次是在签押房里见的他。宾主坐下,祝缨笑问:“在外多年,回来还能识得原来的路不?” 荆纲道:“路还是那些路,有些招牌却不太认得了,出了城就更眼生啦!瞧着他们种了宿麦,可真是新鲜了!下官辖下也是产麦的,只从记事起,南府就没人种过麦子。如此一来,南府就不愁吃的啦。” 他说着有些羡慕,地方官想出彩也不是很容易,推广宿麦显然是个大功劳。他就着力夸赞祝缨关心民生,又略算了一下:“如此一来,就算手生,一亩田的产量至少能多个七、八成了。实在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 吹捧了一阵儿,荆纲就是不挪窝儿,他也有得讲。从自己在府学时的经历说起,又说到小地方出去打拼的人不容易。从官话的发音,到一些外面繁华之地的学子见闻广博而自己村气十足等等。说到最后,也动了几分真情:“府君如此重视府学,真是南府之福呀。” “本来也不比人少只眼睛少张嘴的,”祝缨说,“聪明人哪儿都有,不过有些人被耽误了。我也只好尽自己所能让他们的路稍稍不那么崎岖坎坷。” “南府有福了。”荆纲说。又夸了祝缨将南府上下整顿得“面目一新”,说:“南府偏远,下官出仕先在仪阳府下面的县里混了几年,后来升到别处,人都不知道世间还有个南府。提起来就比人先矮了一头……” 祝缨都耐心地听着,不时表示出一点赞同,又不着痕迹地引他说话:“如今你总算苦尽甘来了,自己能主政,许多事情就方便了许多了。” “尚有不足之处,又无什么长辈教授,只好自己摸索。” “等令郎长大,就有人教他啦。”祝缨很适时地将话题引到了他家里,又问了他一些南平县里士绅的姻亲关系之类,兼及各家风评等等。荆纲所言当然带着他自己的评价,祝缨都先记下,再与其他的消息来源相印证。 荆纲还隐讳地提到了之前二张案里的张富户,张富户有个弟弟,跟荆纲是同学,荆纲提到自己拜访师友的时候,这个同学很感激祝缨为他们家做主。 祝缨道:“我也不能将所有的事都弄明白,能看到多少,就凭看到的断案罢了。” “到底全了他的颜面,人都说赌博的事儿,他也解脱出来了。” 祝缨道:“他且不用这么感激我呢,他弄的那个,就是隐田了。你也知道的,朝廷总是与这样的事儿斗智斗勇。早些自己报上来,什么事儿都没有。哪怕我新到的时候,他自家申报,也不至于叫他补这么多的税。公然翻了出来,啧!只好公事公办了。” “那是那是。”荆纲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有点为难,赶紧另起话头,“可是有大人在,万事有法可依,心里有个底,不至于慌乱。司马果决,断案又快,从心所欲,他们是有些不安的。” 祝缨问道:“章司马心里有数的。” “只怕太有数了。”荆纲说。 两人已说了很长时间的话,终于,荆纲熬到了章司马过来见祝缨。荆纲与章司马彼此见了礼,祝缨请章司马坐下,章司马又看了荆纲一眼。荆纲起身道:“二位大人有‘狐仙’的案子要议,下官就不打扰了。” 章司马就是为了这个案子来的,南平县的富户们已经传出些了风声,说他是故意要让方家出丑,因为方家有钱。这些人未必就是为了方家鸣不平,里面有不少人是吃了章司马“逢贫必偏心”的大亏的,说起章司马的谣言来一个比一个离谱。 荆纲说是要离开,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一句:“恕下官冒昧了,这个案子,恐怕……” 章司马客气地问道:“荆兄难道有什么线索?” 荆纲摇摇头:“线索没有,不过据下官看,不至于是‘狐仙’吧?多半还是人在弄鬼。这个案子拖不得,多拖一天,‘狐仙’之说就流传一日。愚夫愚妇不能明辨,最后案子破了,这类传言也弥漫四野,以后无论什么事都推给‘狐仙’那还得了?哪怕真的是,也不能认。一认,风气就坏了。” 这是实话。此事章司马又何尝不知呢?他也怀疑这个“狐狸精”是人,不但是人,还得是个男人。可是无处下手。无缘无故这么一说,他倒不怕姓方的,就怕知府这儿也过不了关。他今天就来商议这件事的,想再多要几个人手,加大排查的力度。 果然,祝缨道:“此言有理。” 章司马忙说:“下官亦如此想。正在查,已有些眉目了。” 荆纲笑笑,道:“等到案情明朗的时候,必令人大开眼界。下官来请教时,还望司马不吝赐教。” 章司马不动声色,道:“好说,好说。” 荆纲走后,章司马就管祝缨再借人,祝缨道:“还要人?” 章司马板着脸,说:“下官疑这女子房中藏有奸夫!她不在外面用饭,在房内用饭时饭量大涨,她母亲与她同住时饭量又正常,只是变得焦躁不安。如果房里有个男人,这就说得通了。男人食量大,母亲在时不能会面她就烦躁,等母亲走了,又一切如常了。真的‘狐仙’自己还缺这点儿吃的?” “不错。”祝缨也是这么想的,她还觉得丫环得是同谋,否则主仆二人朝夕相处,哪瞒得住?除非每次幽会就把丫环给支开或者打晕。这么长的时间,万一哪一天失手了呢?连个意外都没发生是不可能的!丫环一定知情。除非她是个天生的聋子、瞎子。 “侍女一定知情!下官向大人再调几个人手,将那侍女拿来用刑!”章司马也看出来了,且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一则方小娘子私通男子,这在章司马看来是不对的,二则侍女也敢跟着隐瞒,这让章司马被冒犯的感觉更深了,三则打个侍女他毫无心理负担。 祝缨道:“是该拿过来问一问。” 她这就是同意了,章司马毫不含糊,借了项安去抓人。项安当天就将这对主仆给带到府衙大牢时关着了,回来向祝缨禀报:“大人,两个都拿了来。” 祝缨道:“两个?” “是,连同方家小娘子,司马说,为防拿了丫环惊了小姐。” 祝缨道:“要坏。” 项安不懂,祝缨道:“拿了人家姑娘,人家父母怎么会甘心?如果只是拿了丫环,他们还不至于大闹。” 还真是的! 项安前脚回来,后脚方家父母就带着儿子、仆人到府衙大门口哭诉:“要说赔房子钱,我们也赔了。家里闹狐仙,我们可是苦主,衙门怎么能拿我们的女儿呢?司马!司马怎么能这样?老天,老天,你开开眼。” 又有人掇撺着他们告状,将状告到祝缨手里。 祝缨这儿才跟项安说完,火就烧到了自己的身上。 ………… 方家正式递了个状子,也不知道是谁的手这么快,那么长的一张状子很快就写好了,祝缨拿到手的时候墨迹才干。 祝缨命人请来了章司马,章司马也听到了外面的喧闹,他急匆匆一拱手:“大人,再给我两天功夫。” 祝缨道:“你没说要拿那姑娘。” 章司马道:“既然是主仆同谋,当然要一同拿来,万一分开两处,这小娘子内心不安自寻短见就麻烦了。都关在一起,互相照应着,她才能安稳些。” “互相壮胆,反而不说呢?” 章司马道:“分开审。反正不能让嫌犯离了官府的眼。” 祝缨道:“行。项安,你去盯好了方小娘子,不要让她出了意外。司马,赶紧审。” 状子她扣下了,就看章司马能审出什么来。这个案子,章司马的思路是正确的,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只怕两个姑娘难得善终了。为今之计,只有赶紧将“狐狸精”捉拿归案,审明真相,才能决定后续要怎么办。 天色也晚了,祝缨回家吃饭,张仙姑和花姐都问她:“狐仙抓着了吗?” “司马在办呢。” 张仙姑骂起“狐仙”来:“没卵子的东西!叫女人顶缸!” 花姐也说:“什么‘狐仙’?没一点儿担当。” 张仙姑催祝缨:“你也别干看着呀,抓了那个什么狗屁‘狐仙’来!这都几天了?这传来传去的,小娘子以后还怎么做人?” 花姐犹豫地问:“真是‘狐仙’吗?” 苏喆也让“阿翁”抓“狐仙”。 祝缨道:“先看章司马施为。” 家里的女人都有点不安宁,第二天早早起来,等着章司马能不能抓着狐仙。 岂料章司马加了半夜的班,将那丫环打得稀烂,手指也夹破了。丫环也是嘴严,只字不说,最后竟骂起章司马:“你这狗官!只会欺负良善!” 章司马气得不行,如果不是有当值的司法佐拦着,这丫环怕要被他打死了。 更要命的是,荆纲又登门了,他是代本地的士绅们来向祝缨请命,说:“大人,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再不速决,恐怕……” 祝缨道:“他们倒是热心肠。” 荆纲苦笑道:“都是一方乡亲,从没见过这样的事儿,如今又累日不决。下官说句不能在外面说的话,司马先前也叫他们吃了苦头,他们很怕司马老毛病又犯了。” 祝缨道:“再给司马几天,他……” 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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