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家的时候,贩卖相关货物时听到的只言片语,不敢说懂。” 祝缨道:“我知道了。除了糖坊,你还有别的想法吗?” “诶?” 祝缨道:“你办事仔细周到,也肯动脑筋。糖坊是我交给你打点的,你自己呢?如果没有糖坊,你想干什么?” 项安惊了一下,瞬间以为祝缨要将糖坊从她手中拿走交给别人。旋即镇静,官糖坊是衙门的,项家糖坊也有她的一份,交给别人管虽然是很遗憾,但也……那刚才又许招女工是什么意思呢? 项安低声道:“大人要我干什么,我就去干什么吧,要我想,也是想不出来的。”父亲没死的时候,她的想法是要成为一个大富商,然后置田产。现在,这个成就已经达成了,接下来就没有了。 祝缨道:“可以去想一想。你们都是能干的人,理当有别的事可干才是。” 项安动了动唇,脸上细微的表情也变了好几变,有点苦。别的事?什么事呢?她一个商人家的姑娘,能干到现在已经不错了。总不能做官吧?别说是她了,就是项乐,也不行。他们家是商人。 她鼓起勇气问道:“大人是想赶我走吗?还是……我……我娘说了什么?” “令堂怎么了?”祝缨问。 坏了,说漏嘴了,项安后悔。新年的时候,母亲和嫂子上州城来拜会过老封君,期间说到了一点她的亲事之类。她还以为刚才在后面,老封君已经将这事儿给讲了。现在一看,好像还没讲? 项安深吸一口气,道:“我,还不想嫁人。” 项老娘现在最闹心的就是一儿一女的婚事,长子不用管了,次子、次女有点高不成低不就,成了项老娘的两块心病。项乐还好些,让人捎个话给他,他就说:“家里给相看,是个贤良女子就行。” 项安就更麻烦了,知道的说是报恩,不知道的看她这么干,活像别人家那等能干的妾。因有一门离不开的手艺,主人家不肯让她走,就纳作了妾留在家里。她现在给祝缨干活,就有点这样的意思。 要真是这样,项家也认了。那是刺史,不是乡下土财主。项老娘还特意跟县里读过书的人打听过了,梧州刺史从四品,朝廷的规定,刺史大人可以有四个“媵”,媵“视正八品”,比刺史府里的某些官吏的位置还要高些。 那还真是件好事! 项老娘这么想的,就跟闺女这么讲了。哪知项安根本没这个意思,她跟祝缨相处这么些年,一点暧昧也没有!她正一头扎进糖坊里,亲娘给她连“品级”都打听完了。项安一听,整个人羞得通红——气的。 她借口不放心糖坊,跑回梧州城了,项老娘紧跟着就追了过来。项老娘也不敢跟人闹,而是借着拜年的名义,试探地跟张仙姑提一提女儿年纪也不小了,得开始说个婆家了。 张仙姑自己也有一个“年纪也不小了”的女儿,十分理解项老娘,说:“你要有了好女婿,只管去成亲,我还有礼送她哩。” 项老娘什么都没探问出来,只好回去又将女儿好好一问,项安只好以“我这辈子不离娘家”为由来搪塞。项老娘皱着眉头回去了。 项安是真怕自己亲娘在这个事上干出尴尬事来。 祝缨听了祝缨的话,道:“哦,那正好,接着干活去吧。你顺便呢,将梧州现有的各作坊都摸一摸底。再看看梧州的商人都干什么营行,这个事儿我叫赵振他们帮你,他们听你的安排。” “这……他们能听我的吗?” “不听也得听。” “是!” “知道要查问什么事吗?” “请大人示下。” 祝缨道:“各种作坊一共有多少,各是干什么用的,一间也不要漏下!用工、用料、规模、成本、成品。行商贩卖什么、从哪里进货,倒卖的人又常跑哪些路线……”祝缨报了个数,她要再彻底地将整个梧州的“工”、“商”给摸透了。 项安见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赶紧从腰间也解开一个小袋子,掏出纸笔来记。这个起初是福禄县的时候江舟她们养成的习惯,后来项安等人也都学会了。尤其是在祝缨面前,祝缨可能随口就会说一些令她们茅塞顿开的话,教一些别人不会教的知识,她们就赶紧记笔记。 都记好了,项安心道:大人并不鄙视商人与工人,真是个好人。 獠人、穷人、女人、商人、工人、奴隶……所有这些别人提起来就会带些轻蔑口气的人,祝缨统统没有欺负过。相反,她对这些人都很好。 项安心里又是温暖又是酸涩。 她飞快地记着关键的字词,记好了,又问祝缨还有别的吩咐没有,如果没有她这就去办了。 祝缨道:“后天再开始吧,给赵振他们一点儿时间休息。” 项安道:“不必事事都让他们几个去跑,我先安排几个机灵的丫头小子转一转,这里头还有一些事儿,都是行内的人才知道的,他们就算去了,人家与他不熟也不会告诉他们的。” 祝缨道:“那行,你去安排吧。” “是!” ……—— 项安之后是侯五。 祝缨见是他,笑道:“我还想晚上再与你聊一聊呢。” 侯五道:“我就几句话,别到晚上喝了酒就说不顺溜了。” 他要回的是这期间府里的一些事,他这几个月也跟着进山去了。之前祝缨是不怎么带他进别业的,他之前的伤腿随着年龄的增加愈发地限制了他的活动。所以这次进山之后看到“祝家庄”他着实吓了一大跳! 山里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一个“别业”了? “小人行伍出身,到了别业一看,大人还有些地方……那我就说了?”侯五背后说话诚实犀利,当面说话却有分寸。 祝缨道:“你说。” 侯五道:“有几样,您这别业建得不错,就是这路差了点儿。这次进山走的是塔郎线,路上补给全是靠寨子,万一他们将路一掐,您的别业就被阻在山里了,内外不通。还有那道山谷,多么好的地方啊!易守难攻,建个城门关隘,将门一关!这一路就妥了。” 祝缨听他说的这些,好像是教她造一个据险而守的城池一样,四面都是敌国。他又挑剔塔郎的路不好,喜金家的路更差! 但是表扬了别业周围的一些“小驿”,即路上的小补给屋,认为这个不错,方便管理别业的范围。 祝缨道:“我这就是个别业,为他们集市交易圈了块场子,避河水才迁到高处。” 侯五一怔,不好意思地说:“老毛病犯了,看着这个地势就,害!我想说,您就弄个别业也没什么,谁不置点家业呢?您忙了这么些年,也得顾一下自己了。您又不盘剥百姓,也不喝兵血!就是任上置个庄子又怎么样呢?就算在山下弄个庄子,谁也不能说什么。现在弄到山里,有点不上不下了。给您缴个租子都费劲!哪一天升了回京,卖都不好出手。” 侯五既觉得自己是个男仆上的头儿,就将自己对标了别人家的大管家而不是个护卫的头儿了。算账写字之类他是不行,胜在年纪大,见得多,他觉得祝缨这份产业有点鸡肋。 山里土地不那么肥沃,还交通不方便,还容易被獠人包围攻击,侯五以一个老军的眼光来看,这地方不咋地。 有点愁。 这么大一个地方,要放在山外,那可真是一份可以传之子孙的产业啊! 侯五扼腕。 祝缨笑道:“当年在京城的时候,有人教过我,不要买上等肥田。你道为什么?上等田,谁都喜欢,招人抢。” 侯五道:“现在谁能抢您的?啊,我不是教您那什么……” 祝缨笑笑:“我知道。京城已托人买田了。” 侯五也笑了:“那就太好啦!” 他又说了护卫的事,除了山下刺史府里留守的护卫,他去别业里也看了别业的护卫。 又说:“小人多嘴,给项二说了些,他那弄的那些个,不大像样,那哪是个看家守城的样子啊?兵带得稀烂,手里的棍棒跟要饭的似的,长短不一的!搁前头老侯爷跟前,一天得挨三顿军棍!” 祝缨道:“看他有做得不足的地方,你只管指出来。要怕他不高兴,你先说给我。” “哎!”侯五有点得意了。 接下来他能说的就没什么了,满意地离开了。 再接下来,就是章别驾等人了。 章别驾是个能干的人,此时他实际管理的只是福禄、南平、思城三县,因而并不吃力。两人见面,祝缨道:“辛苦。” “大人才是辛苦。” 寒暄过了,章别驾开始细说这段时间的一些事情。譬如梧州继续涌入人流,管理上要当心一些。人口一旦流动,来的可不都是良民,甚至贼人的比例会比别的地方更高一些。章别驾请求:“往来商人、雇工,须得仔细严查,他们也不能到处乱住,以方便搜查,防止作奸犯科!这两年,咱们日子好过了些,贼也多拿了许多,以外地流入的居多。” 祝缨道:“也好。”这个是真的,不逼到了份儿上,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那流动的人口,都是什么成份?穷苦到活不下去的,对,肯定有。为了多挣点儿的,那也是不少。此外就是一些闻着味儿过来的人。 章别驾道:“经过大人前两年的整顿,梧州凶案已少了许多,一年也出不了一个。自从外来的人多了,已有了殴斗重伤、害命未果的了。” “抓到了吗?” “是。案卷在李司法那里了。” 祝缨道:“原来如此。”只要不告到她面前的大案,她几乎不亲自办案了,她负责本州案件的把关。 章别驾又说了一些,都与梧州近来制糖业的兴盛引起的问题有关。一个是人,一个是财。 “又有人见他人开设糖坊致富,他也眼热要开,空耗家财,致使沦为贫民。”章别驾说着,摇了摇头。他建议,得刺史府出一道令,让干不好的别瞎掺和!都老实种地去。 祝缨想了一下,道:“可以下令,谁要弃田经商建坊,都给把户籍给改过来。想挣钱是吧?那就直接归入工匠一类。我倒看重工匠呢。” 章别驾也是笑了:“大人说得是。” 工匠与农夫都累、都惨,但是农夫的成色要高一些,一说起来“百姓”多指农夫,工匠就挨不上号了。祝缨确实是对工匠非常好的主官,别人就不一样了。一朝成为工匠,子孙难脱身。 祝缨叹了一口气:“糖是重利,种田也确实辛苦,可是田不能不种!他们的田也不能胡乱卖!这么卖下去,不就又是兼并了吗?” 一兼并,那就完蛋了!没见着哪个朝廷能把兼并给管好了的! 祝缨道:“亏得有你!” “大人过奖啦。” 两人又说一阵,章别驾问小吴走后,司仓怎么办。祝缨道:“先叫司仓佐将架子撑起来。咱们再看看,你有什么相中的合适人选么?咱们可以给吏部说一声。” 章别驾其实遇到了与祝缨同样的问题,他家世代做官,亲朋故旧也都是北方人。不是朝廷指派,北方人没几个愿意过来的。 “再过两年,梧州糖的名声传播开来,就会好一些吧。”章别驾毫不避讳地说。糖是一种厚利的东西,名声传出去,就冲着这个钱,就会有一些人愿意来了。 祝缨道:“千里做官,只为吃穿。呿!”她小时候对官员的印象就是这样的,后来进京郑熹也没少吃她的孝敬,抄家的收入私藏下的,郑熹拿了最大的一份。也就到近些年,官做得大了、遇到的官员多了,才遇着了几个是真爱民之心的官员,这印象才好了一些。 章别驾道:“是啊……” 两人感慨一番,又交换了一点意见。章别驾告辞。 接着,又有刺史府的人挨着个儿都要趁着祝缨第二天开早会之前,要将自己的事先提前汇报完。 直到晚宴准备好了,事情才回完。其中李司功汇报的恶性案件还真多了几件,又抓着了两个外地的逃犯。也不是故意抓的,就是巧了,这人跑到梧州来,没忍住,又犯案了。江舟抓的人,发现不对,这人不像是新手。 祝缨道:“怪不得司功给她又记了一功呢。” ………… 晚宴之后,一夜无话。 次日,祝缨就开始正式办公了。 她先让几个司仓佐将小吴的工作给接过去干了,有事直接向她或者章别驾汇报。又命发文给福禄县,让他们准备好迎接新的县令和县丞。 散会后,另派人去福禄县,叫林八郎过来。 第279章 两天 林八郎此时还在福禄县,一派人一刻不停的赶路他也得第二天傍晚才能到达州城。祝缨派了个衙差过去之后,就暂时将他放到一边,又派人去叫了苏飞虎等人过来。 苏飞虎不知何事,他在阿苏家的寨子里也不管事了,到了刺史府也管不了什么事。突然叫他来,他有点意外。他的身后是林淼,林淼的情况比他略好一点,林淼是弟弟,打一开始就没争得过哥哥,给哥哥当了好长时间的助手。此外又有仇文,他已将番学的事汇报过了,也猜不到叫他过来是干什么。 祝缨等三人都到齐了,才说出了自己的目的:让他们各自派人回寨子里传话,告知自己已经回来了。春耕也将完成,四月初她就会带商队进山。 说完安排,她又表扬了苏飞虎和林淼:“你们两个携队入山,做得不错。章别驾不离番山中情形,他也避嫌,不做那些惹人生疑的事情。猛然间没个人领着,商人也不得劲儿,你们能想到,这很好。” 苏飞虎有点不好意思,他起初是因为闲,又惦记着自己在山里的那个新寨子,微露其意之后,家里人都支持,苏鸣鸾表露出高兴的意思。林淼就坦然得多,他这个长史不能白干!他跟哥哥不一样,哥哥的县令是世袭的,他的长史不是,得趁着这三年干出点什么来,这样退下来之后才好有更多的筹码。 仇文更纯,他就不想回山里,回去捎信跟狼兄等人一说,齐活。 祝缨又说,让他们捎信的时候告诉苏鸣鸾和郎锟铻一句,要顺便通知到喜金和路果两家。 三人一领命,各自回去安排。 祝缨也不慌,又将小江和江舟两个人叫了过来。二人都是刺史府的官吏,过来很方便,祝缨桌上放着李司法递过来的卷宗,是江舟发现逃犯的那个案子。 从两人步入签押房,祝缨就在观察她们了。小江虽然被称为“小江”,实则与花姐同龄,都比祝缨大着好几岁,二人都年近四旬,脸上有了一点岁月的痕迹。二人到来,先见过礼。 祝缨指指桌子上的卷宗,问江舟:“怎么看出来是个逃犯的?” “看着不像,”江舟说,“他从头到尾都好像经过官司的样子。有些事儿,没经过的人不知道。再好的衙门,寻常百姓也是畏惧的,他像是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对他似的。” 起了疑心再要查,可就方便多了。 祝缨点了点头,又问了她们一些这几个月来案件的情况,询问梧州城里治安之类。 小江道:“多了些。一样的米养百样的人,人多了,各色人等也就多了。并不是梧州变差了。眼下也还应付得来,城里各人也都开始小心。” 祝缨道:“不错。” 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盒子:“来,给孩子的见面礼。” 小江和江舟没有推辞,上前取了盒子,一入手就觉得沉甸甸的,两人福了福,代孩子谢过了祝缨。小江说:“还小,会哭闹,等好一些了就带来给大人请安。” 祝缨道:“不急,你们都来应卯了,孩子谁照顾?” “雇了两个乳母。”小江说。 祝缨心中飞快地算了一下,以这两个人的俸禄,再雇乳母,还俩,再养两个孩子,她们就很难再存下太多的钱了。 她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说:“既然被你们养了,就是她们的缘份到了。以后要是家里有什么事,可以过来请假,但不能频繁,不能耽误正事。” “是。” 祝缨摆了摆手,二人退下。 祝缨又批一回积压的文书,继而草拟了一份公文,严令禁止侵占农田建糖坊,凡新占用地,须经官府批准,否则必须恢复原状,再加惩罚。再行文各县,须得保障耕地,现有耕地不得改作他途。 这些办完,也到了午饭时间了。 午饭之后,祝缨小憩片刻,先不给学生们上课,让他们休息一天,明天再开课。此举正合几个学生的心意,苏喆趁机向祝缨提出:“阿翁,我想请几天假。” “想家了?” 郎睿也跟着举手:“阿翁,我也……” 祝炼没想请假,但是两个同学都请假了,他也觉得不太有意思让老师单为他上课。刺史是非常忙的。 祝缨道:“今天先休息吧,已经派人去知会你们的父母了。回家也等他们派人来接。” 两人欢呼一声,祝缨对祝炼道:“也放你一天假,与阿渔一同去玩吧。你这个年纪,该有些玩耍的时间。” 祝炼乖巧地答应了。 三人各有得玩,祝缨回房换了衣服,谁也不带,从后门悄悄地出来,到了街上溜达。 ……—— 她的步子很闲适,整个人都放松了起来。此时梧州城内街上行人多了许多人,有些能看出外地的模样来。 起初,没人认出她。以前她也会在街上走,做了刺史之后,上街走动的次数就少了一些。重新走在街上,她越走越舒服,身边没有随从、没有护卫,只有她自己,又好像回到了以前。她更喜欢这样的状态,唯有这样,才能让心里踏实起来。 走走停停,在一处屋子的外墙根下停了下来,墙根底下坐了个瞎老婆子,正在墙根底下晒太阳。说他瞎,是因为祝缨记得这个人,她跟这人见过面、给过老婆子糖吃,后来,老婆子凡看到她,没有不给她行礼的。 祝缨看了看老婆子身边的一根歪歪扭扭的手杖,将衣摆掖到腰间,跟老婆子蹲到了一块儿。 老婆子感觉到了身边有人,将一双失神的眼睛扭了过来。祝缨看到她一双浑浊的眼睛颜色也变得与年轻人更不一样了。 老婆子很瘦,声音也虚弱:“谁啊?” 祝缨伸手在她面前晃一晃,老婆子没动静,祝缨说:“我。” “我听着有点儿耳熟。” 祝缨道:“那我再多说两句您听听?” “大人?”老婆子就势就要跪。 祝缨就手将她提了起来让她坐好:“您过七十岁了,不用行这大礼。坐下咱们聊聊吧。他们见着我,一认出来,就没意思了。您也看不见我,就当自己个儿做梦,同我说说心里话吧。” 老婆子咧咧嘴:“就算看见了,也会说心里话的,跟您说心里话有用,咱们就会说。要是说出了心里实话倒要挨打,咱才不说哩。” 祝缨也笑:“您这眼睛?” “老了,坏掉了。”老婆子说。 祝缨道:“您瘦了,是生病了吗?”她没问为什么老婆子一个人在这里,这老婆子的家境并不富裕,不可能分出人来专门照顾她,都得干活糊口。 老婆子说:“没、没有,就是……” 说话间,她的肚子发出了一点咕噜声。祝缨从袋子里掏出一支棒糖来,剥去了糖纸,递到她手里,扶着她的手将上面那一球甜甜的糖送到她的唇边:“糖,尝尝。” 老婆子含住了甜,抽抽鼻子,声音有点涩:“对不住,是嘴馋了。” “叫您饿着了,是我的不是。” “不是……” 祝缨道:“您先垫垫,一会儿我请您吃饭。” 老婆子低声道:“不是您的不是,是老婆子没这福气……”她仍然含地着糖吮吸,口音愈发含糊,想不吃,唇舌却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放不开。 祝缨道:“咱不急,慢慢吃,我那儿还好。” 老婆子的牙齿已不剩多少了,也不能很快嚼碎下肚,十分的焦急。好容易将糖块化掉了一些。赶紧发声:“大人,您不用管我,我……” 祝缨道:“家里没米了?为什么呀?是有人为难你们家?还是家里谁吃酒赌钱?” 老婆子急忙说:“没有没有!本来日子过得去,又添了两张嘴要养活,我的眼睛又不争气。” 她家里人口不少,本来她还能靠做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但正是因为这个,又要熬夜做,家里也烧不起灯油,就用一些土办法,眼睛都熏坏了。这是一个长年累月的过程,从年轻做到年老,视力越来越差,终于有一天什么都看不到了。年轻时日子苦,底子亏了,到老了眼睛一瞎,就做不了别的事情了。 “亏得有大人,税也轻,家里还能多些米,才能有老废物一口吃的。不然早饿死啦。”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感慨。 又说她媳妇和大孙女到糖坊去做工,也能有一份收入。但是年初媳妇又生了一对双胞胎,一下添了两张嘴,产妇本人还耽误了暂时不能上工。 “一个瞎老婆子,一天有一碗饭就行了。也做不了活计,不活动,吃得就少。熬得住。我要再年轻几岁,瞎着也能学会做饭。” 祝缨叹了口气:“是我没顾到。” 祝缨对一个沿途卖糕饼的小贩,道:“你的米糕怎么卖的?” 小贩不太敢认,往前凑了几步发现是她,忙上前一跪:“大人?两文钱一个!这是实价了,买的人多,比之前略涨了一点,您要买得多,三文给您拿俩。” 祝缨道:“你来把阿婆扶起来,咱们找个茶铺坐一坐,钱我算给你。” 她找了个茶铺,让掌柜的拿一碗糖水来,再买米糕,请老婆婆吃饭,又把米糕钱算给了小贩。小贩接过了钱,又向她推销:“这两样是有馅儿的,大人,您再买点儿?” 祝缨又买另两样,给老婆子一并摆上了,说:“慢慢吃,快了会积食。一会儿我叫人给您送回家去。别家也别急,跟家里说,有难处,我来想办法。” 老婆子吃了两块米糕就停了手,胡乱抹着眼泪:“哎,哎。” 祝缨又拿出一把钱来,放到她的手里:“这个你拿好。”又让给她再包一些米糕,转眼看到胡师姐带着两个护卫抢钱似的跑过来,她的身后不远,是几个按着帽子狂奔的衙役,他们终于得到消息了。 祝缨就派了衙役将老婆子连吃的连钱送回家,自己对胡师姐笑笑。胡师姐也不生气,说:“您还逛吗?” 祝缨四下一看,理直气壮地,说:“逛!” 人群里一声喝采! 有外地商贩很是吃惊,小声问身边本地人:“这真是刺史大人?”生人想见刺史,无非两途,其一,你有相当的身份,其二,你送相当厚的礼。哪有刺史往大街上溜达的? 本地人道:“没瞧见那个家伙还收钱的吗?咱们刺史,从来都是这样的!” 祝缨接着逛,接着被小贩围堵。也有人拦着她诉说家庭困难,也有人求她给“评评理”。祝缨有些日子没这样直接管事了,有人求她,她也不拒绝,而是先问:“你们里正给评了吗?怎么说的?找到县里吗?县里有这样的事是怎么断的?” 她又不傻!生民可怜,但是小民也有自己的狡猾,扯虎皮当大旗的事也不是没有。她之所以上街受欢迎,而不是被当成冤大头,是因为她买东西也砍价。故而小贩给她报实价。 直到快要宵禁了,她才回到刺史府。 …………—— 回府之后,张仙姑问她:“外头有什么急事么?前头火烧眉毛地来找你,胡娘子急得跑了出去,半天没见你回来。” 祝缨道:“街上遇到个老阿婆,她没饭吃,我请她吃米糕了。” 张仙姑道:“她儿女呢?哎哟,没个儿女,到老了都……” “哦,她儿孙都有的,就是穷,养活自己都紧巴巴的。”祝缨慢慢说了老婆子家的事儿。 张仙姑道:“穷人日子苦。” 一旁蒋寡妇说:“咱们梧州有了大人,比以前的日子好太多了。这还能活下来呢。阿婆那么大一家人,有儿有孙的,谁都不能吃闲饭。搁往年,要不老的饿死,要不小的溺了,要不老的小的一块儿死。” 她这是实话,张仙姑也是哑口无言,这家里,谁都不是个娇生惯养的不食人间烟火,更残的事情他们都见过,甚至经历过。 是的,能活着就不错了,有希望谁会杀掉自己的亲人呢? 现在不用死了,就是一起再继续苦着。 张仙姑道:“噫!穷人孩子早当家,穷人家的老的,也没得福享。” 穷人家的老人是没有“颐养天年”的说法的,重活干不了也得给儿孙看孩子,劳力下地的时候他们得在家做饭。劳力吃干的,他们吃稀的,如果是个老婆子,就更是这样了。 祝缨道:“也不能太苦了。我想办法吧。” “诶?” 祝缨道:“明天叫他们查一查户籍,凡在册的,年过七十而有残疾的老人,每月发点柴米吧。”不过数目得想好,不能太少,但绝不能太多。将将够吃,子孙有心呢,再添补一点,能吃饱,子孙无心,也不能抢走老人太多的口粮,抢了,老人饿死了,以后就没得拿了。他得让老人活着。 张仙姑双手合什:“这个好!哎,不会花你太多钱吧?” “从衙门开销里出,每月,得老人亲自到这儿来领。得活人才能领。行了,都甭围着了,吃饭吧。” 一家人吃完了饭,祝缨请花姐到书房里说话。 问花姐:“巫仁现在还上着学吗?” “对。” “我明天去番学,要是她确实能干,你印书的事儿,就交给她吧。” “她?当然是好。” “那就行。” 花姐道:“明天你去番学的时候留意,仇文或许要劝你一劝。” “诶?” 花姐笑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刺史可以逛街,但不能不带人。” “他怎么知道的?他今天不是在番学里吗?我给阿发放了假,他不用到府进里来。” “你被人认出来,多大一件事儿?街上人一传二传的,要不传到番学的时候快宵禁了,他现在就该站在你面前了。” 祝缨道:“前呼后拥的,能看到什么?我知道,官儿越大,独行越危险,可是我总是觉得,京中贵人不接触百姓,居于深宫之中犹如高居九天之上,太危险了!一朝折断天梯,从此仙凡不相通。凡人可以没有神仙,神仙不能没有凡人供奉。我的处境,比宫中贵人还要危险,更不能自命不凡,脚不沾地。” 花姐道:“我又没要管你!你自家小心就是。” “哎!” ………… 次日,祝缨晨会之后将章别驾、祁泰等几人留了下来。专议给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发柴米的事情,她的意思,无论性别,只要有这么个人,活过了七十岁,又实有残疾,一个月补贴五十斤,一天划不到二斤米。 章别驾对州里的情况有点数,并没有反对,且说:“可谓大同矣!”说话的时候是有一点拍马屁的心思在内的,说完了,心底竟真的涌了一丝丝少年时的纯真追求。做官就该做成这样,章别驾想。 他甚至添了一句:“不如每月再给二两盐?” 祝缨道:“给糖吧,盐咱们手里没有,糖是有的。她要拿来换点别的,随她。司户,七十以上的老人有多少,你有数吗?” 祁泰道:“您不是要七十以上的残疾吗?怎么又以要七十以上的人了?那可就多了!” 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数目并不很多,乘以五十的话每月就是一笔不算小的开支了。但是,如果是家人完全不能养活的残疾老人,数目就又会变少了。 祝缨道:“那还得有个说法,什么样的算残疾。” 三人又说了一阵,主要是祝缨和章别驾商议。瞎一只眼的不算,得两只眼,缺了左手的只给一半,缺了右手的给八成,两只手都没了的,给全部。瘫痪了的,给八成。 祝缨道:“双手都没了的老人,恐怕活不到七十岁。” 章别驾道:“想到的就列上。” “行。” 等议完了,祁泰道:“那我就等您弄出个数目来好做账了。” “行。” 这个简单,发令给南平、福禄、思城三县,让他们一级一级地统计一下,然后再派人去交叉核实,以防熟人作弊骗取补贴。 文书发下之后,祝缨把赵振等人唤了过来:“休息过了,开始干活吧!”将他们支使给了项安。 荆生、方生、汪生稍感异样,以为听从一个女子的安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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