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郑熹继续询问,陈峦道:“告诉你也无妨,你也知道规矩。” 规矩就是,可以提前通知你,但是你别给政事堂耍心眼儿想要改变这个结果。老师信任你,你如果辜负了信任,当心老师整你。 陈峦大方地把祝缨的名字告诉了郑熹。郑熹在他们面前还是个年轻人,这回被三个老鬼整得不轻。他不好当面反驳,只是问:“为什么?” 陈峦道:“为什么不?”言语之中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郑熹想迂回地协商,王云鹤又提醒他:“你现在该做的是守好东宫。” 郑熹铩羽而归,当天就召了祝缨来,问:“你怎么想?” 祝缨道:“您的意思呢?” 郑熹的表情很沉郁:“我在问你。” 祝缨道:“政事堂为什么这么干?如果不知道原因,我就静等吏部下文。三个丞相,不知底细一时扛不住。” 郑熹的心情是羞恼,都已经给祝缨许诺,要把人调到东宫,现在事情干到了一半被截胡了!他很不高兴!他说:“无论成行与否,我都安排你能够见一见东宫,你自己要有所准备。” 祝缨道:“您才做詹事……” “无妨。正好有机会。” “是。” ………… 祝缨从郑府出来,心中并不像在郑熹面前说的那样的困惑。王云鹤是一个至诚君子,还是个有行动力的丞相,他心中想的事情,就必然要设法去做。做京兆的时候就能因为曹氏而上书,对律条的执行做补充。现在做了丞相,他不有所动作倒奇怪了。 祝缨心情非常的好! 她特别愿意离京外任。 回家的路上,她控制住了表情,直到回到家里吃完了饭,往书斋一坐,才忍不住笑出声儿来。 还没出正月,天还有点冷,张仙姑过来给她看看茶热不热。见她在笑就说:“这孩子,想什么呢?诶,你怎么把披肩弄下来了?” 祝缨伤过肩膀和腿,花姐就给她做了披肩,张仙姑盯着祝缨天冷必须穿戴着,腿上也要穿得厚些,坐着的时候必须再盖条毡毯。 祝缨看到张仙姑,噎了一下,但她忍着没跟张仙姑说。照着张仙姑的指示穿戴好,应付完了张仙姑,祝缨开始打腹稿。她愿意出京,也得写个奏本。然后是安排家里,住了一年多了,跟这房子才有了一点感情就要离开,竟是有点不舍…… 房子、田产,还好,都不多。 要紧的是大理寺那里怎么安排,尤其是女监。 祝缨心里一样一样地想着,哦,还有她在京城的这些线人。 如果要出京赴任,她还得招募仆人,到陌生的地方上任,不带几个自己人怎么成?花姐……其实是很需要花姐同行的,但是花姐一向有自己的主意,她要学医就会推辞掉能够做女丞的机会专心行医,不能因为自己而强行改变她的人生。父母还是跟着自己的好…… 祝缨整了半宿,心里有个大概才回房去睡觉。 她藏在心里的消息,连父母和花姐都不曾说的事情,没过两天京城就已然传出了些风声——政事堂给吏部下令,命吏部盘点天下州府县的官员情况上报,又盘点京城各衙司之年轻官员的情况上报。 吏部忙了个人仰马翻。心里再有谱的人,要短时间内盘点出这样一份清单也是很吃紧的。 吏部在忙的事,王云鹤在朝上公然上了一本,事态变得很明朗:年轻官员出京这事儿,一准要成。 一时之间,整个京城都躁动了起来。 出京并不是一件全然的坏事。许多人还特意想谋一个外差好丰富一下自己的家庭财富。也有一些人,钱权都有,但是对某地有执念,也会想去一下。又有一些人,觉得京城无法施展抱负,也愿意去地方上一展身手。有任职地方的履历,也有利于日后晋升。在京城,从六品不算什么,放到京外,就可能是一县的主政,全县都听他的。 祝缨这个从六品在大理寺混得算不错了,在上司的支持下,拢共也就能管上二三百号人,还得给人当老妈子。到了京外,上县,人口过万户,县令从六品,跟在京城相比,那排场就完全不同了。 一些人心思就活络了。 出京又不是一件完全的好事。人生地不熟的,被坑被架空被戏弄被当地豪强压制的并不罕见。此外,大部分地方是不如京城繁华生活方便的。又有,如果一地出了个名人,县令也容易当孙子。再有,水土不服、人口减少、天灾人祸、租赋收入不足、闹盗匪……品级低一点的,是个大官路过都得点头哈腰,头上还有州府官员。运气差一点的,分到边塞,那就更刺激了。倒霉蛋出了京,远离天子与朝廷,大家把他忘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离得远了就没这种好事了。 一些人打死都不想出京,死命琢磨着逃避。 此事影响之大,祝缨回到家里都被祝大问及:“朝廷是要动真格的了?” 祝缨道:“什么真格假格的?” 祝大道:“我都听说了!瞧瞧,这上头写了。” 他和张仙姑跟着花姐学认字,张仙姑先认些常见的、记账的,祝大识了几个字之后就开始看邸报,有时候看不懂就读字读半边,连估加猜。祝缨从来不知道,一个学问只有一瓶底水的老男人竟会对指点江山有这么大的兴趣。 祝大说得头头是道:“王丞相要干,那就一定能干成了。瞧,年轻官员,哎,他要是把那个谁放到东北、某人再放到西北……”他仿佛比政事堂还要明白。 祝缨道:“政令没下来,别到处说。叫御史听到了,又该参一条‘妄议大政’了。” “还参啊?” 祝缨道:“对啊。不该议的不议,不该管的不管,议了、管了,也是会被问罪的。当年龚逆的党羽里就有被安了这个罪名的。” 祝大目瞪口呆:“那咋还不如个老百姓自在呢?” “呃……老百姓更不能瞎说,不过,人多不太好管。真撞刀口上了,比官员惨。”祝缨说。 祝大闭上了嘴。 祝大不议了,到了二月初,吏部将两份单子递给了政事堂。祝缨也在寻找合适的仆人,长途跋涉,她打算带些书籍、铺盖之类的,那就需要车夫。到了陌生的地方,还得需要健壮的仆人。她还想要几个有点武艺的人,这个或许可以跟侯府拆借,又或者请温岳帮忙。 她这头忙,那头又一封奏疏令朝廷上下议论了起来——始作俑者李泽的长子李彦庆上了一本,表示自己愿意外出去一偏僻的下县,去造福一方百姓。 …………—— 李彦庆出孝比他爹还要早,李藏的案子移交到大理寺的时候,李藏都死了不短的时间了。李彦庆的爹和叔叔们都丁忧着,李彦庆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儿,寻死觅活又恹恹生病,就算给他个官儿,李泽也怕他出纰漏。 直到李泽自己也出孝,先给儿子安排个清闲小官干着,带到京城来自己看着,慢慢调-教儿子。放到别的地方,父子既无法同地为官,李泽就无法给儿子安排个位子。京城好啊,那么多的官职,只要不是在同一个衙门,就不用太避讳。 李泽都想好了,他瞄的不是祝缨的位子,而是另一处的礼部的一个缺。 他开始还担心段琳的安排未必奏效,郑熹还得出招,哪知王云鹤接手了!政事堂居然站在了他这一边。虽然儿子也算是“年轻官员”,不过他儿子老实,也不生事,上回闹事的也没有李彦庆,应该不会被派出去。 这边老子算盘打得山响,那边儿子炸了个大雷:“我去。” 等李泽知道的时候,李彦庆的奏本已经递了上去了。老子出的主意要年轻官员出京,儿子跟着上本请求出京,李彦庆的上司自然认为这是李泽的计划,想都没想就顺利让李彦庆把奏本递了上去,他没拦。钟宜是礼部尚书,李彦庆的事对他而言太小,他也没管。 政事堂的名单原本里没有李彦庆。 陈峦诧异地说:“他倒是有些气性啊。” 施鲲道:“怎么?难道不是他父亲的安排?” 陈峦摇头:“这孩子有些执拗。总觉得祖父续弦不妥。犟上了。” 施鲲道:“倒是知道廉耻。” “只是性子有些痴,我就没安排他,让他安安稳稳在京。不想他竟有这等志气。” 施鲲道:“那就加上吧。” 王云鹤道:“给他择一个合适的地方吧。” 陈峦指着李彦庆的名字,道:“调令就从他开始吧!” 三人默契一笑,一时惺惺相惜。 三人给李彦庆选的地方不好也不坏,离京城也不近,跟李家的任何一个亲朋故旧也不沾边儿。完全是一个没有太多的关系,系自己跑吏部送大礼才能得到职位的普通人很有可能得到的县。县也不富贵,是个中县,户口数不过万。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亲爹给计划好了的事儿。 不少人一头雾水:难道不是李泽的计划? ………… 外人不知道的是,此事从王云鹤开口起,就不是李泽的计划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的阴谋了,它已然变成了政事堂的事。 政事堂三位各有心思,也各有自己的亲近人,做到丞相了,除了安插私人、栽培学生、提携意气相投的后辈,都多少有一些为国的公心与格局。 李泽一提,王云鹤先触动肚肠,与另两位含蓄地表示:“京城有点儿乱,年轻人不懂事儿,别在这个时候留在京里,一时气愤上头犯了错。” 另外两人都明白他说的是,皇帝年纪有点大,太子已年成,诸王也渐渐长大了。朝廷上的势力也是如此,上一代逐渐衰老,而新一代正在壮大。此事早有征兆,龚劼的倒台不是一件事情的落幕,而是一个开始的信号。段、郑宿怨重启,看着热闹,不过是一轮激烈动荡的更替中的一部分而已。 这个时候,把一些有潜力、有资质的年轻人耗在京里,一不小心站错了队,则一个人材一辈子就都要蹉跎了。他们是丞相,对权利有自己的渴望,对家国天下也有自己的理想。他们已经老了,接下来无论是谁主政,他们都不想因为眼前的事儿让一些有才干的人从此不受任用,让国家落入凑巧站对了队的人,又或者是庸人之手。 江山代有才人出,平白损耗一大批人也太让人心疼了。 陈峦道:“我们这一把老骨头,已然位极人臣,对后进当有关爱之意。” 施鲲也罕见地清晰表态:“要做!还要周到!咱们要议个详细的章程,什么样的人放出去,如何任职。派出去是历练的,不是要放出去谋害的。年轻人出京,可折过不少。” 政事堂打一开始就把这件事当成个正经事来办,跟狗屎纨绔没关系。 三人都是老手,先圈定了个范围——三十岁以下的年轻官员,要有一些才干才值得他们这一次费心。没有根基背景的最好,当然,也不必拘泥于出身或者什么恩主。本来也是有意回护已经不得不有所倾向但是有才干的人,让他们不要陷得太深。 他们的品阶普通不高,一般是县令,也可以是州府主官的某项事务的帮手——刺史的副手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不够格,因为他们的品阶不够,上州之别驾都要从四品——主要看各人的长项、履历。 如果已经有点倾向的人,比如祝缨这样的,王云鹤就要给她选一个顶头上司不姓段的地方。 离京城之远近倒不是很在乎了,远点反而更好,太近了,比如新丰县,那跟在京城区别也不大。 如果这些人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又有了什么志同道合的朋友,再与别人起冲突,那也不是现在的丞相们要负责的了。 当然,选派的人里还要掺几个纨绔,给他们派到一些铁面主官的手下吃吃苦头。同时也有点迷惑的作用。 最后,顺手往里面塞一些自己看好的年轻人也是应有之义。兼顾公私,也是桩美事。有他们在,他们中意的人做出了成绩再调回京城升职,又或者换一个更大的地方任职,并不难。 发配与镀金的区别就在于此。 ……—— 李彦庆一封奏疏上去,他自己圆满了。李泽哭都哭不出来了,他的前半生顺风顺水,自从父亲的死开始就事事不顺,亲儿子又给老子泄气,真是不知道找谁算账好了。 他还有些人脉,比如陈峦。 陈峦自己儿子都踢出去当县令了,你们有多金贵?比陈萌还金贵?你是皇子?王云鹤就更不用提了,他做京兆尹的时候,自己儿子都没带到京城,成年的也是在外面任职。施鲲虽然带着一儿一孙在身边,亦有儿孙在外。 李彦庆只管默默地收拾行装,他上奏疏没跟父亲商议,李泽再生气也没办法打他一顿。打坏了,李泽也就坏了。 李泽哭不出来,其他人也快被架到火上烤了。 郑熹是詹事,还算太子的表兄,东宫的许多事都在他手上,他安排了太子去慈恩寺拈个香。到时候虽然摆开了仪仗,但是慈恩寺也不会完全的封闭,此类出行,都会安排些百姓、士绅之类供太子问个话。最好安排成“偶遇”。 郑熹就要把祝缨给安排上。 郑熹看祝缨顺眼,觉得她形象气质都不错,且应答也颇有章法。跟太子面前先露个脸,日后提起的时候也有个由头,太子不至于完全想不起还有这么个人。这也是为祝缨“日后”埋个伏笔。 祝缨到了这一天,按照他的布置跟张仙姑等人去慈恩寺,她事先已知,太子去慈恩寺拈香,除了为帝后祈福,也有许愿生子的意思。 太子运气也够背的,他头一个未婚妻因为龚案飞了,重选的太子妃成婚,至今也有好几年了,然而总是没有儿子。有皇位要继承的人生不出儿子,这就是件大事。前两年,宫里要给他再选聘几个侧室为的就是生育。 哪知民间以讹传讹,传成了要广选宫女,弄得有女孩儿的人家急着成婚,甘泽的媳妇就是那时候娶的。现在甘泽的儿子都会叫爹了,太子的儿子还不知道在哪儿。 郑熹就安排祝缨和张仙姑一对母子也拜菩萨,由张仙姑说个:“子女的缘份都是注定的,该有的总会有。”张仙姑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她也在想着祝缨的事儿。 太子也略有了一点印象。 祝缨一看太子就后背有点发毛,他虽然有点愁容,但是……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会面很简短,太子还说了一句:“哦,我知道你,你的伤好些了吗?” “殿下垂问,臣已痊愈。” 太子又问她:“听说你会出京?” 祝缨也答:“臣也听到这样的传闻,尚未接到调令。” 郑熹道:“政事堂正在参详,我看差不多了。” 太子问道:“去哪儿?” 祝缨道:“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太子笑道:“哪儿都行?” “哪怕天涯海角。” 太子笑着摇头走了,祝缨是谁他当然知道,郑熹会亏待祝缨吗?太子都想笑。背后就听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个妇人惊讶的声音:“啥?你要出京?!!!” 太子回头看了一下,这个妇人看着没什么城府,怎么家里人还瞒着她吗?真有意思。 李彦庆一封奏疏抢了先声,压力竟到了在名单的这些人身上。好好的表现机会,飞了。 祝缨比别人还多一件事,她还得应付家里—— 张仙姑当时就问了那么一句,硬是将接下来的问憋回了家里才问:“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出什么京啊?要去哪儿啊?” 祝缨反问道:“娘,要是咱们出京,不再在京里了呢?” 张仙姑道:“傻话,你怎么应卯呢?” 祝缨道:“我要到别处做官呢?” 张仙姑没听明白,说:“什么?不在京里?你……”祝缨打做官就是做的京官,离京是张仙姑从来没想过的。她也呆掉了,又打量了一下仍然很新的屋子,看着一件件的家具、书房里的许多书本。她说不出话来了。 祝大和花姐都是措手不及。花姐问:“那这家?” 祝大则突然眉开眼笑:“哎哟,这下反而好了!天高皇帝远!”他还念着一件事儿,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不用请假,就能生个孩子了。” 花姐惊骇地看着他。 祝缨道:“别捣乱。我出京是出定了。” 张仙姑一头想着“外孙”一头担心女儿:“出京啊!路上哪是那么好走的?要去哪儿呢?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她从老家这一路,没有一处比京城生活更好的了,能回来当然还是要回来的。 祝缨道:“我倒想远一点,越远越好,不回来才好。你们想。”她伸手抹了抹下巴,胡须!现在虽然糊弄过去了,人家一看她光洁的下巴就容易想起来段智和行刺,就容易想起来段家…… 未必能一直顶用。 祝缨道:“郑大人当初说带我上京先做吏、再做官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想,就一门心思要过得像个人样,就跟着来了。那时候我还没长大。现在,你们想想,不用别的,就把我关半个月,咱们就得急疯了。如果再关上一个月,我就只能拼命或者逃命了。” 上回查她的账,只是让她避嫌,如果做个局给她关起来,哪怕最后查出来是冤枉的,关一个月,她就什么底都漏出来了。 所以她想走,越远越好! 她日日思索着这些事,面上还不能显出来,委实操心。如果离开京城,这些就都不是事了。主政一方,谁能管得了她?哪怕日后还要被调回来,她也要在地方上呆足年限,多攒政绩,升职回来。 官位越高,能动她的人越少,她被关起来的概率也就越小。 李泽不上这一本,她都想上了。 家中三人一听,都点头。花姐道:“正好,咱们一同去,哎,你去哪里?” 祝缨道:“你也要走?” 张仙姑道:“咱们是一家人,怎么能不一起走呢?都去!也好有个遮掩。不然你到生人窝里,是想担心死我么?” 祝大也说:“是哩!” 祝缨道:“那,我去寻王丞相,求个远一些的地方。只是,如果太远了,会很苦,我担心……” 张仙姑道:“还能比在朱家村更坏?” “呃,那倒不至于。”偏远的地方可能艰苦,但是主政官员一家一定是过得最好的。任何地方,最顶尖那一撮人过得都不会太差。 花姐问道:“你想去哪里?” 祝缨道:“我不定地方,我也不知道天下这些地方哪里更好。你看,大理寺案卷少的地方,是不是大案少?就民风纯朴,恶人少?不是的,有可能是那里人烟稀少,有命案你也发现不了。又或者当地不拿人命当回事儿,不上报。所以,我不选地方。只要远一点,余下的交给王丞相。” 花姐问道:“那郑大人那里呢?” 祝缨道:“他也不是事事都能料到、办到的,我也不能什么事都攥他手里呀。他不乐意,也掰不过政事堂。” ………… 祝缨先去了郑府,对郑熹说了自己的打算。 郑熹心中已为她择了一处地方,不远不近,但是附近有郑家的关系,交通也便利,顶头上司还是郑侯的老朋友。就剩去跟陈峦讲讲情了。 一听祝缨这样说,郑熹拉下了脸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祝缨道:“我明白的,我想走,越远越好。” “你想去哪儿?” “去哪儿也不一定,您想把段婴踢出去多远,我就走多远。我不定跟他去一个地方,也许各奔东西。可我比他活得糙,没他那么精细。” 郑熹仍然板着脸。 祝缨道:“那天东宫笑得很暧昧,哪怕为了让他们想不到,咱们也得变招。” “段婴算个什么东西?怎么配跟你比?”郑熹说。 祝缨道:“是我不能跟他比。人家样样拿得出手,我只出身一条就差很多,与他们走同一条路子永远追不上人家。这儿缺了就得那儿补回来,得另辟蹊径。出身、名声不够,就得干点过硬的政绩,否则终究差点,容易关键时候功亏一篑。” 郑熹仍然犹豫,哼道:“王云鹤怕不舍得。” 祝缨道:“自己儿孙都在外面,还能舍不得谁?我自己提出来,政事堂不会过分阻拦的。我要是现在舒服了,就怕占小便宜吃大亏。” 郑熹怏怏地道:“去吧。” “总不会给您丢脸的。” 祝缨先说服了郑熹,再去王云鹤府上,遇着刘松年也在。刘松年是被王云鹤请来看名单的。两人也不避祝缨,见到她,刘松年故意问道:“你来做什么?” 祝缨空着手过来,说话却是在托办事,她说:“相公,听说我也要调任。” “嗯?” “陪家母去慈恩寺上香偶遇了东宫,他问的。” 刘松年翻个白眼,冷笑一声。 王云鹤道:“不错。” 祝缨道:“那我请调得偏僻一点,越远越好。” 刘、王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王云鹤问道:“为什么?” 祝缨道:“家母如今只与几个相熟的人家相处,知根知底。其实之前她为了我也尽力与人交际,可却得了个‘尖刻’的考语。” 王云鹤皱眉:“这并不是京城不好。” 祝缨摆摆手:“不是说京城。是事出有因。她们那一在说,一个会持家的小娘子。因为家贫,家里只得一尾大鱼,要办一桌宴。于是做了一鱼三吃,鱼头炖汤,鱼尾红烧,鱼片做成糖醋。家母说,这也算穷人会持家?她们就说她尖刻。” 刘松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祝缨道:“第一真正的穷人没有那么大的鱼也没有那么许多的柴草,池塘是别人家的、山林是别人家的,不能随便樵采、捕鱼,被发现了是要还回东西再挨打的。第二穷人连盐都很少吃,更不要提油、糖、醋之类了。能有这些东西的,不过是一时不凑手,绝不是穷,吃不起。我家,真正的穷过。” 刘松年和王云鹤都正色看她。 祝缨道:“大人,我想去看看这天下。阅历不同,眼界也会不同,为人也会不同。说家母的人未必心性刻薄,只是‘何不食肉糜’。许多人想去富庶的地方,谓之守住腹心。只要这些地方不坏,朝廷就能苟延残喘下去。我却想去这些细枝末节之处,只有这些地方像个样子了,人间才能称得上是盛世。国家的底线不应该是富庶之地,而应该是那些偏远之乡。我纵使能力低微,倒还有点想试试。” 刘松年站直了身体,正了衣冠,王云鹤低头想了一下,道:“倒有一个地方,很远。” “我去。” …………—— 王云鹤本来给祝缨选了个地方,别的优势也没有,就是跟郑家的仇人离得远,道路也还算安全。 现在如果要一个远且顶头上司不姓段的地方,就是往南,所谓烟瘴之地。当然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因为环境恶劣,她未来的顶头上司已经病死了,现在是个经常生病的副职在支撑。等于没有正经管她的上司。 祝缨本来就是南边人进京,现在只是比她家乡再往南一些,比起去北方更适合她。 此地起点极低,就像是一个考零分的小孩儿,只要能做对一道题,就是个零的突破。 但是郑奕却跳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那里有多远?!!你知道两千七百里是什么意思吗?” 祝缨道:“唔,就是,罪轻一点流放都送不到我手里。” 郑熹冷哼:“你还知道!” 祝缨笑道:“那你们就想想办法,把该送给我的人,送到我手里。” 温岳一个内敛温和的人也说:“便宜了段家人!”段婴尚未谋得一官半职,看着就像是等着拣漏,到时候出挑的年轻人离开了,就显出段婴来了,平步青云就在眼前。 难怪温岳生气了。 祝缨道:“政事堂的便宜哪是那么好拣的。” 她这话很快就得到了应验。 出手的不是政事堂,而是刘松年。祝缨曾说过,他一定是因为嘴毒才当不上丞相的,此言不中亦不远矣。 此君没两天就在一次公开的诗会上问段婴:“年轻人都去磨砺自身了,你呢?留在京城当盆景儿啊?” 有打圆场的说:“这……只怕已然晚了吧?附近无处可去,再有就过于偏远了。并不适合段兄这般人才。” 段婴道:“我去。” 政事堂也为他加了一个地方,远是够远的,离段家势力也远,地方还是施鲲亲自选的。 施鲲道:“能做的我们都做了,以后就看他们自己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他们最终也未必都能成栋梁,我们已经尽力了。” 第123章 风铃 赴任不是说走就走的,得先拿到任命。 祝缨提前知道了消息,任命还没下来她就先在家里准备上了,这样就能节省时间。从接到任命到赴任抵达是有路程时间的要求的,逾期不至要受罚。 张仙姑和祝大说了要一起走,真要收拾行李了,又满眼的舍不得。多少年来头一个舒服的家,才住了几天就要搬走,说不留恋是假的。 他们又有一种过惯了穷日子的习性,看着这个也好、那个也好,什么都想带走。衣服首饰得带吧?铺盖得带吧?钱得带吧?还有家里没吃完的米…… 张仙姑道:“咱们只有一辆车呀!这可怎么弄?” 祝大犹豫地说:“再买一辆?” 将近三千里地,你愿意雇也得有人愿意跟你走。不然就得买。这一买就更麻烦了,有车还得有牲口,还得有车夫,这又怎么弄? 两人收拾一回,又停一回手,很是躇踌。 花姐也不舍这里,却比他们有规划得多。她列了几条,一是家中的账上要怎么核算,二是田租怎么征收——这个她打算跟祝缨商量,托付给温岳家,三才是自己要携带的东西。她又寻杜大姐聊了聊,问杜大姐:“我们要是走了,这房子也是要人看的。你是跟我们走,还是留下来看房子呢?” 杜大姐想到三千里路,脸也白了,留在京城又担心自家叔叔一看没了主人庇佑再作夭,咬咬牙说:“我跟娘子走,也好有个照应。” 他们在家里收拾,祝缨则到外面忙去。她先去了金良家道别,顺便想问金良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给她带去赴任。这也与找仆人一样,有个保人、有个来历的更可靠。否则以祝缨在京城地面上的人缘,呼呼啦啦召几十号人一道出去也没问题。但是未必合适。 她对金良说:“差不多三千里地,没个长性的人半路就得跑了,还是得知根知底又愿意的人才行。” 金良道:“早叫你预备仆人,你偏不听,现在才着急吗?你要带曹昌走,那家里大哥大嫂就没有仆人了,我先给你找个门房,正好有个老军,无儿无女,虽瞎了一只眼,看家护院还是可以的。你呢,除了曹昌,还得再有两个仆人……” 祝缨道:“爹娘他们跟我一同去。” “你疯了?!!!他们多大年纪了?你……” 祝缨道:“那个老军,要是愿意同我南下我倒想见上一见。如果合适,我就留下他。” 金良道:“你没糊涂吧?” 祝缨道:“曹昌到我家里来,是为了他的父母,现在带他走三千里,他父母怎么办?我想让他留下来帮我看个房子。他要愿意,接他父母过来同住也没关系。看房子嘛,人多热闹。至于爹娘和大姐,他们不放心我,我们家就四口人经过的事太多了,是不想分开的。” 金良道:“你可真是个活菩萨!” 祝缨道:“你要有合适的人荐给我呢,现在就说,要是没有,我还得再寻去。” 金良道:“你就这么空手去找?” 祝缨道:“我这不是找到你们了吗?” 金良皱眉:“路远长程,不得要护卫吗?还有……” 祝缨道:“我知道,还得有帮手,我接着攒人去。” 金良道:“你要是不必得弄个甘泽陆超那样的,打小就机灵学会伺候人的,又不要必得识字的,倒不难。现成的,有些开罪了贵人的,也有想避祸而无处可去的。我还是觉得你该招几个护卫,穷山恶水,防着强人剪径。” 祝缨道:“明白了。” 金良道:“我给你留意着,这两天给你。” 过不两天,金良带了两个人来给祝缨,两个人都情愿签了卖身契。愿意卖身给祝缨的条件是:过几年给配个媳妇儿。他们都是京畿附近的良民,种种原因失去了土地,凭自己想娶妻生子是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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