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让他们为难的。 祝缨接着说:“你们交换一下吧,将已祭祀过的尸骨交换归还。如何?” 苏鸣鸾有些意动,刀兄也在考虑。他们两个所顾虑的乃是族人,如果没有祭祀,他们的地位如何保证?如果只是简单的交换“已经用过的”,倒不是不可以。刀兄又看了祝缨一眼,心道:我确实不能让他站到阿苏家那边,他的要求不算太过份。 苏鸣鸾心道:反正血已用完,能将一些人头换回,倒不失是为一件好事。 她说:“既然义父这样说,我当然没有异议。不过尸身都在山谷里。” 刀兄也说:“人头都在坑里堆着,人身也不全。你们要,倒也可以。” 祝缨道:“好,那咱们商量商量怎么换。” 祝缨是早有这个想法的,用尸体换尸体作为开端缓和两族关系。苏鸣鸾这边是血祭,血放干了的尸体其实已经没什么用了,如果本寨的老人的脑袋能够回来,那是对族人很好的交代。这个提议苏鸣鸾答应的可能性比较高。 而苏鸣鸾一旦同意,这位刀兄如果不想被两面夹击,他就也只有同意。当然,祝缨不想将人逼到绝境,对方如果想要拼个鱼死网破,她也不想让南府百姓受苦。所以不能让利基族这边先交出人头。 交换中会有一些问题,比如刀兄说的,“人身也不全”,就是他们并不是抓整个的老头回去现砍。有时候是跑别人家拣胡须多的砍个头带出来,身子不要,苦主家就只能拿个身子再跟个木头雕的脑袋一起下葬。有时候祭祀特别隆重,才会抓个活老头现杀。仇文的祖父,就是大祭的时候凑数杀的。 人头用完了之后,他们不至于乱扔,但都是堆到某处一埋,也不会特别的“护理”。因为总有新的祭品到来。 苏鸣鸾这边也是,放完了血的尸体,阿苏家也不重视,山谷里一扔,野狼野狗之类也会叼,没腐败的也散乱了。 祝缨道:“既然我开了这个口,就为你们两家做个见证。你们各选信得过的人,或十人、或二十人,我领他们去收尸。先利基人往阿苏寨里去,再阿苏家往利基寨里。如何?” 刀兄与苏鸣鸾都答应了。 祝缨又说了路线的问题,如果拉着许多的尸首从南府经过,是不行的,山下不兴活人祭祀。为此,她愿意辛苦一点,陪同他们走山路,从阿苏县穿过群山到利基人的寨子里去。 刀兄和苏鸣鸾就更没有异意了。 祝缨道:“那好,就这么定了!下个月圆的时候咱们还在这里会合。”她得回去安排点春耕的事儿,苏鸣鸾看起来还有事要同她讲,她也得安抚一下苏鸣鸾,再回去看看府衙里的其他事务等。他们双方也得回去跟自己的族人安排一下,这都需要时间。 刀兄道:“我不用月圆就能行。”他被祝缨说中了心事的,他确实担心山下官府扶植苏鸣鸾,很怕两家联手打他。这几年眼见一个女人当家反而将阿苏家治理得兴旺,他是眼馋的。阿苏家越过越兴旺,利基人心中不能不嘀咕。 最近又听说阿苏家那个女人当了官,刀兄也有点眼热。嘴里骂了苏鸣鸾一万八千回的“叛徒”“没骨头”,心里却只遗憾“叛徒”竟不能是自己。他嘴上说得硬气,一试探,见祝缨没有针对他的意思,抓犯人的事也配合得紧。 今天如果碰不到苏鸣鸾,刀兄甚至想问一下祝缨,为什么要给苏鸣鸾官,是不是他们族人也能做。 他看了一眼仇文,又看一眼狼兄,心道:今天不行,过两天也要问的。我问不出,也要派人问。 祝缨起身道:“你还要回去跟女人好好说话呢!不好好说,会再挨打的。” 刀兄半截身子都发红了,忍不住摸了摸脖子:“谁谁谁……谁挨打的?” 顾同道:“快,老师要回去了!”可千万别当面揭人的短了啊!说点正事就行,正事上头说实话没关系的,男人私事,可不敢说他怕老婆啊!诶?老师怎么知道的?是仇文告诉她的吗? 仇文被他看得一个后仰,摇了摇头,他说这个干嘛?! 祝缨是自己看出来的,不过她不说怎么看出来的,只说结果,且说得略含糊一点,很能镇住一些人。 顾同等人七手八脚,还要跟刀兄解释:“老师酒劲儿上来了!我就说我代老师喝的,他老人家一喝酒就会说实话。” 刀兄大怒,对他发脾气:“什么实话?!谁挨打的?!” 苏鸣鸾抄着手:“不敢认,真不是个男人。” 双方因为这个又吵了一架,眼见天色不早了,这才各自散去。 ………… 祝缨坐在马上,吐出一口酒气,对一旁的苏鸣鸾说:“管一个县也容易也不容易。只顾自己享受,就很容易,顶多人人讨厌,想反抗你。要是想顾着大家,就不容易,有时候自己还要受委屈。可是呢,这无限风光啊,人都敬你、畏你,凡事听你的,一言断人生死,是不是又很快乐?” 苏鸣鸾小心说:“我也还在摸索。” 祝缨道:“你已经做得很好啦。是,我是不会单扶植哪一个的。你与利基人也没那么差的,私下相处,也不是一见面就拔刀子的,是也不是?” 早就看出来了,真要那样还不得天天打?她在福禄县的时候,也只遇到过那一回。他们双方大部分时间里还是比较和平的。 苏鸣鸾道:“遇上了也会打。” “嗯。有时候是因为生存,有的时候是因为贪婪。” 苏鸣鸾道:“是。” “如果能够一起生存,而贪婪的时候不会那么残忍,就好啦。”祝缨慢慢地说。 “那很难。” 祝缨道:“也都存在到了现在。总有人捣乱你的日子也便过不好——你们各自的势力都太弱小。”她向来是这么个风格,今天就借酒装疯,给苏鸣鸾将话摆明。无论是联合还是怎么的,更富庶的山下他们很难去占领,也就只有在山里打转。想要发展,就得一个比较和平的环境。 苏鸣鸾叹息一声:“是。” 祝缨道:“你要想管更大的地方,得能管得着才行。就算是朝廷,也不能管得到每一个地方的一举一动。山里的路途更是不通畅,你还是先将自己手里有的管好。看,一只手,握成个拳头才能有力。你管不着的地方,我来管,我让它和平。” 苏鸣鸾与她一路走,一路聊天,晚上借宿到了一个村子里。这一夜,苏鸣鸾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祝缨的意思很明白,还要把利基族也纳入到朝廷的范围之内。苏鸣鸾不是独一份了,但是这个事实她无力改变,她得尽早找到应对之法,让自己能够在这个规划里占到尽大的利益。 第二天早上起来,祝缨又神色如常,没那么多话了。 祝缨看到了苏鸣鸾的礼物,夸赞了苏鸣鸾治理有方,也告诉她苏喆的一些学习情况。到了府衙的时候,两人已经交流完毕,呈现给府衙官员的,乃是一种极和平的相貌。 章炯等人见祝缨出去一趟,身后囚车里关着利基族给抓来的逃犯,身边马上是阿苏县的女县令,不由啧啧称奇。 苏鸣鸾到来,苏喆便可以放假陪伴母亲,她拿着自己学习的成果给苏鸣鸾看。苏鸣鸾也关心女儿的学习,一一翻看她的课业本子,又看到苏喆的一些记录。听到苏喆提出的怀疑:“真的没有狐仙哦?” 苏鸣鸾道:“你愿不愿意相信?” “我愿意就会有吗?” 苏鸣鸾还是相信的,她说:“只是这一个是假的。” 她在府衙住了三天,期间又与祝缨进行了一次长谈。没有喝酒的祝缨说话多了点圆滑的味道,她告诉苏鸣鸾:“你看,南府这几个县之间怎么样,以后你与利基人也便怎么样。道理都一样的。土地人口有限,财富却是可以无限的。” 见苏鸣鸾还有疑惑,祝缨道:“我希望苏喆的眼中有天下,她不能只盯着一个利基族。哪怕是阿苏县,旁边还有索宁家,还有花帕,还有西卡、吉玛,不是吗?没有大格局就干不好小事情。” 苏鸣鸾道:“只是难。” 祝缨笑了:“那做不做?” “现在还是想做的。我回去便准备交换的事情,义父是不是想废除活人祭祀?那样更难。” 祝缨道:“又不是废除祭祀,另定一套礼仪就是了,就像我们写的史诗。”这可太简单了,不说朝廷仪轨,就是她自己,定一套新的跳大神的祭礼也是容易的。不就是将人赶到一起,相信某一种事么?这个只要有个仪式,只要人足够多,气氛到了,就什么都不是问题。 而神是一个很玄乎的存在,想信就有,人总能为神的行为找到解释的词语。 苏鸣鸾眼前一亮:“义父,我还有事请教。” 总抓人放血,真的很麻烦,她现在需要更多的青壮年的劳动力,而不是损耗他们做祭品。如今不是荒年,还养得活这些人,山下的生活令她向往,多留些青壮总是好的。荒年想消耗的时候,有的是办法! 她临时决定延期,再多住几天,自己将祭祀更改,改一稿便拿去与祝缨讨论一下。 祝缨也很乐于让她将阿苏家的一些旧习改变,只要有空,也与她讨论。 期间,唐师傅又管小吴要钱,小吴又跑到她面前诉苦,她再给唐师傅拨钱。这笔钱不能省,她今年的春耕规划里,已规划了一部分的甘蔗田。如果到甘蔗收获的时候唐师傅还没有更好的制糖霜的法子的话,这批甘蔗的利润就会很低。 祝缨又给福禄县那里下了令,订制了一些薄皮棺材。 等苏鸣鸾定好祭礼,并且做好了循序渐进改变礼仪过程的计划时,春耕也开始了。苏鸣鸾向祝缨告辞,告别了女儿,她也要回山上准备春耕了。 ………… 祝缨这里,也将春耕的任务向各县发布,安排好甘蔗的种植。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点了上次的人马,再次赶到约定的地点。 她到的时候离十五还差两天,她也不着急,就在临近的村子里转一下,看看春耕的情况。思城、福禄县有她遗留的办法,春耕的时候有官府做保租借耕牛的事,南平、河平则无此事,还是有牛的人家自己安排。 不过祝缨以府衙的名义,将新农具出租的事情倒是办起来了,哪怕在这“边境”之地,亦有人租到了新农具。祝缨特意问了他们租金的情况,又询问了去年收成等,再问闲置土地等事。 两天很快就过去了,阿苏家、利基人也都来了。阿苏家来的不是上次那个蓝衣镶边的年轻人,他躲了,这回来的是祝缨的另一个学生,叫苏灯的。利基人是刀兄带着狼兄来的,看到狼兄,祝缨道:“是你吗?” 狼兄与刀兄也是同族,血缘比较远的族兄弟。狼兄本人由于有爹,对献爹当祭品并不感兴趣,也愿意为刀兄跑这趟腿。不为别的,狼兄的爹也算有点身份,祭品身份越高,越有诚意。看到仇文家的下场父子俩才山下的。如果能够取消这一条,那可真是太好了。 祝缨先是与他、苏灯一起往阿苏县去,狼兄会南平话,顾同就陪着他聊天。顾同深知老师之意,对狼兄就说了阿苏县的好处,洞主做知县,正六品,可以上书朝廷,跟山下最大的县令一样大!对了,山下的县令分好几种呢。 顾同又对狼兄讲了好些与阿苏家的事儿,什么还是以前的头人管、官员也是头人自己选,只要报给朝廷批准就行,这些官员也有品级的!朝廷给发官衣和官印,俸禄你们自己想办法,可是朝廷不管你们收重税啊,每年意思意思交点儿就行了。还有律法也是可以商量的。 对了,还有榷场,苏鸣鸾没当县令的时候就有榷场了,那会儿只能交换点儿山货之类的。现在盐铁都能有少量的交易,粮食也可有一定的交易…… 要是考顾同,他可能说不出那么多,一想到这些都是他老师办的,他就有说不完的话了。走过一处,看到什么他都能讲得出来。亏得狼兄有耐性,也能听得进去,虽知道他是吹牛,看看府城的新貌,倒也承认有几分真实。 顾同这儿没吹完全篇,他们已从南平县到了思城县。思城县百姓听到祝缨来,春耕之中犹有人站到田头看她。从思城县到福禄县又是另一番的景象,福禄县的乡绅们也非常的想念祝缨,恨不能将孩子送到她的手上。 祝缨三两句便套了出来:“让他们考就是了。” 乡绅们便说:“大人能保送的哩,咱们县只有两个名额,是不是太少了点啊?” 他们说的这是府学,以往一个没有的时候也就不想了,过过嘴瘾,混个学生身份好说嘴。现在是真的能送上去,虽不说一定能做官,眼见得越来越有希望,谁不争? 祝缨但笑不语。不但府学,就算是保送到了国子监,能做官的机会也不是特别的大。取士是吏部的事儿,其中又有举荐、荫职等等,国子监的学生因为“学生”这个身份直接做官的,比较少,且每次也都是要选拔的。如果要争这个“配额”,那是相当难的。 她都含糊过了,只说:“好好读书才是正经。” 乡绅们点头答应着:“哎哎。”心里小算盘打得飞快。 祝缨在福禄县城稍做停留,取了之前订的棺材,说是棺材,其实就是一些大木匣子。 直入阿苏县,在苏灯的引导下到了一处山谷。祝缨先命人设了个祭桌,拿点香烛果品摆一摆,又拿燃烧一些草药以驱瘴气。这一套做完,才说:“开始吧。” 她命人拿出一些布袋子来,看狼兄那里也有人拿出布袋。祝缨道:“你们要是不够,我这里还有。” 又命人拿出笔墨来,预备在袋子上写字。 狼兄摇头:“也分不太清谁是谁了。” 祝缨笑道:“起码能分辨出男女。小江。” 多好的实践机会啊!怎么能不把仵作给带来呢?她将府衙的男仵作留给章炯,自己带了小江过来。 小江看着满坑的尸骨:“大人?” 祝缨笑眯眯地:“来吧,在府城你可没什么机会见男尸。” 由于年代久远,这里的尸骨层层累积,业已分不清了。有些还没有腐败干净的,能凭尸身的佩饰勉强分辨,日子久的就不行,骨头都不全了,有些骨头也配烂了的。且这边杀人,也并不都是利基家的。狼兄就拣够自己还记得的数目,装够袋子就算完成了。祝缨让他们一袋一袋地放到棺材里,一口棺材能装好几个袋子。装了的棺材都交给狼兄,狼兄也不推辞,带人将棺材抬到路上,慢慢搬运。 祝缨看着剩下的骨头,对小江道:“你接着拼。我装尸袋都留给你。” 小江道:“大人真要去那没去过的地方?安全么?” 胡师姐低声道:“还有我呢。” “该请梅校尉派人护送的。”小江说。 祝缨道:“他不骂我就不错啦,放心,没谱的事儿我也不会做。” “又没个人质,怎么敢的。”小江低声抱怨。 祝缨道:“他们全族的人都是人质。” 她将小江等人托付给了阿苏夫人,又带苏灯等人与狼兄往利基族的寨子里去。沿途用心记下了路径、山川等,又估算着距离。 这一段直接线路并不很长,如果在山下,不过两天,然而他们却走了足有五天! 祝缨手上的那个粗糙地舆图可谓坑货——这鬼东西没个标高的。绕山而过跟直线通过,路程能多出两倍来。她只好都记在心里,预备回去之后再修正舆图。 心道:要机会,我一定要再深入山中自己走一趟、多摸摸底,只这些路还不够。 山中常生出岚烟来,狼兄道:“再往西一点儿,也有不太高的山,那儿人也多一些。” 祝缨点头。 如此数日,利基族的寨子到了。祝缨问狼兄:“奇霞分几家,利基也分的吧?你们这是哪一家?” “塔郎。宝刀就是塔郎的洞主。”狼兄说。 他们一同看向寨前,那里有一条大路,正通向塔郎家的寨子。 第224章 约定 塔郎家的寨子占地颇大,在祝缨等“山下外人”看来与阿苏家的寨子差别不大,在他们“自己人”的眼里,差别就很大了。从刻的石头到屋角挂的铃铛,都说是自己的特色。 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它寨门前旁边的空地上树了一排长杆,杆上有一个倒放的圆锥形的、竹木条制成的盛器,每个盛器里放着一颗长须的脑袋。这些脑袋还比较新鲜,暴露在暮春的阳光之下。 祝缨没有在塔郎家的寨子踩过点,不过她随身带了仇文,这里也是仇文的家,地面也比较熟。仇文祖父的头是早经取下安葬了,比起眼前这些祭品,算是结果好的了。 要进寨门必过这一排长杆,它们立得很高,走在它们的下面须得仰着脸才能看到那个盛器。如果一直闷头走路,看不见倒也不觉有异。祝缨等人是从远处往寨门而来,远远地就看到了这一奇景,随行的“久染夷风”的悍勇衙役们心里也直打突。 祝缨面不改色,由狼兄在前面引路,直到了塔郎家的寨门前。 寨门开着,有人出来与狼兄接洽。祝缨听得懂他们的话,里面那人有一部小胡子,说的是:“洞主就来!” 狼兄则低声催促:“不是说好了他要亲自来迎接的么?” 仇文又小小声地哼唧了起来,他对这寨子不能说没感情,看着寨子却是处处别扭的。小胡子为应付这尴尬的局面,还要找他说话:“豹子,你可算回来啦!就说嘛!都是自家人。” 仇文一口气梗在了喉咙里。 狼兄只好借介绍为名,拖延一下时间,指着寨门外说:“那些并不是阿苏家的头,我们这两年没与他们怎么打过了。”阿苏家从山下确乎得到了一些好处,塔郎家一个直观的感受就是——打起来比以前费劲了,硌手。 祝缨看了一眼长杆,心道:都得给我拿下来。 她身后不少衙役手也按刀上了。 祝缨道:“他们有捕捉你们的族人吗?” 狼兄道:“他们也不过来了。”他又说了一下这个寨子,风格与那边差别不大,但他说得头头是道,特别强调了与阿苏家的不同。类似的话他刚才已经说过一次了,重复一遍令人感到异样,胡师姐他们更警惕了。 祝缨看着这寨子里的人,他们也好奇地看着她,胆大的大大方方站路边,谨慎的就扒在墙角或者墙头偷窥。祝缨察觉到了些目光也不在意,倒将随从们紧张得不行,仿佛人群里随时会跳出个刺客来似的。 眼看要拖不住了,终于,一队人大声吆喝着过来了! 刀兄来了。 他与上回的打扮大同小异,也是坦胸的对襟坎肩,头上裹着首帕,层层缠裹的首帕上插着几根鲜艳的翎毛。他的耳垂上挂着大大的银环,银环中缀着颗大大的红色宝石。他的手上戴着粗大的银镯子,腰间佩刀。黑色的衣服上也绣着鲜艳的宽边花纹。 他的随从也选的是寨子里的强健男子,多半高大,少部分不太高的也是彪悍迅捷之辈。上次那个首帕上戴花的年轻男子可就不见了。 祝缨再看一眼刀兄,只见他上次脖子上的四道血棱子已消了,却又添了点新的装饰。他的耳朵还是红的,挂银环的地方沁出点血珠来。胳膊上也一道一道的,看着也不像是猫挠的。 祝缨只当没看到,还与他搭话。 刀兄不同于之前说话的生硬,他这次会笑了:“知府真的过来了。” 祝缨道:“说了要来的。喏。”她示意刀兄向后面看。那是几辆大车,上面一些棺材,里面都是一袋一袋的尸骨。 刀兄吃惊地问:“用车么?”山路难走,所以他派的人是用了些马匹带上布袋,将了尸骨就往马背上搭,也不用车。用车虽然拉得多,但上坡费力、下坡不容易控制。 祝缨道:“是啊。”她还给塔郎家也带了一些礼物,比如布帛之类。不比当初给阿苏家的差多少,与阿苏家接触的时候她还穷,现在钱多了,随手就能凑出与当初差不多的东西了。 刀兄道:“里面请!” 狼兄是知道内情的人,与寨子里的人说:“是大人从中说话,两处将人换回。”他不比仇文,仇文识字,他通晓语言但是不识字,仇文又不肯离了祝缨左右生怕祝缨被人给谋害了,祝缨就留了个识字的衙役跟狼兄在那里分辨尸袋上的标记字号。 已腐的骨殖已难辨认,认出个男女老幼而已,看着差不多像是就发给这家人家,给活人一个念想。 祝缨与刀兄并辔而行,刀兄才说:“那只鸟一定不情愿……” 就听不远处一声极大的鼓噪之声,刀兄的脸沉了下去,低低地吼着吩咐:“叫她们不许再打了!” 祝缨看了过去,刀兄不好意思地说:“家里有点小事,我们山里人没你们山下那么麻烦,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打一架、相骂一场,过后依旧过日子。” 祝缨道:“那这样很好啊。” 刀兄摸了摸脖子,道:“啊,是啊。” 这个寨子也与所有山中寨子一样,沿着地势而建,屋子有高有低,刀兄的家也在靠上的地方。他的家是整个寨子最漂亮的屋子,屋前也有一片大场,也有许多人在迎接。他们来到大场前,刀兄下马,祝缨也从马上下来,有黑衣坎肩的人过来比划着指引马厩的方向。 刀兄道:“我这屋子也还住得吧?” 祝缨道:“不错。” 刀兄见仇文很紧张,神色十分不赞同地道:“你不用当我是贼!今天没有捣乱的人!要戏耍人的我也拿去打鞭子罚守林去了!”仇文又是一声轻哼。 刀兄对祝缨道:“那天知府是怎么看出来他要乱来的呢?” 祝缨道:“你小时候没遇到过这样的人吗?” 刀兄道:“没有。” 祝缨哑然,她遇到过。她小时候见过太多这样好恶作剧的男孩子了,嘴贱手欠,人厌狗嫌的。外姓神棍家的孩子,经历总会比别人丰富一些。如果一直被吓到,就会不断有人过来以恐吓为乐,而不是觉得无聊,他们甚至会教更小的孩子这个好玩的游戏。只有选一个最好犯贱的,一见面就打、狠狠地打,打到他害怕、打到看着的人恐惧,这种玩笑才会从此与她绝缘。他们又去寻更好欺负的目标去了。 此时,下面一点的地方传来一阵阵的哭声,想是已有人领回了亲人的尸骸。 大屋这里,大门洞开,有两队人抢了出来!一队领头的是一个头发花发的妇人,她除了脸上的皱纹和头上杂夹的白发,行动间看不出年纪。另一队领头的是一个年轻的媳妇,一张圆脸红扑扑的,大眼睛乌黑闪亮。 祝缨看这两个妇人的打扮有着比较明显的区别,仿佛不是一族。同一族里,穷人与富人的衣服的差别往往极大,尤其是妇人的装饰,穷女与富女之间跟两个世界似的。但这二人又不是,她们的衣饰都很鲜亮,有不错的首饰。 刀兄道:“这是我阿妈,这是我屋里人。” 年轻的媳妇笑盈盈地看着祝缨,道:“你就是那个胆子很大的官儿吗?” 祝缨道:“应该是我了。” 老妇人咳嗽一声:“不要都在外面站着啦,进来坐吧。” 祝缨道:“好。” 她表现出了对老人的尊重,跟着进了门,发现里面又是一片院子,过了院子才是一排几间的大房子,石头砌的底,上面是木头的。屋子里也有火塘,上面一张椅子是刀兄的,他的妻子和母亲分在左右两边,刀兄请祝缨也往上面主客的位置坐了。他们上了茶,祝缨发现这家用的也是山下的瓷器,茶也是山下的茶,并不是山上人自制的。 祝缨让人送上了礼物,布帛、首饰、糖、盐之类。她只大概知道刀兄家的情况,爹和哥哥死了,嫂子改嫁了,家里有老娘有老婆还有小孩子,家族人口没有阿苏家老洞主多。 有礼物送到,两个妇人都很开心,老妇人道:“春天的鲜花、去年的陈酿,都为您准备好啦!” 年轻妇人也不甘示弱,道:“柴火也齐了,年轻人们也闲着,晚上正好一起唱歌跳舞。” 她两个的语气神态分明是互别苗头,祝缨仿佛没有发现一样,都说“好好”,刀兄道:“先请客人住下来才好!” 她们又请祝缨住下,给她安排了一座小楼,祝缨往楼上住,楼旁还有几间矮屋,给她的随从们住。院中有井、有树。 从楼上能看到大半个寨子的样子,祝缨已然看到寨中有人家开始挂白灯笼了。山下人受山里人影响,山里人也受山下人影响,他们的葬俗里的一些枝节也不免沾了些山下的习惯。比如黑白色之类。 随从们都是年轻人,手脚勤快,胡师姐一个女子比这些男人都利落。祝缨因她是个女子,怕她住得不惯,特意让她离自己的小楼近些。胡师姐道:“我在楼下守夜,有条毡子就行。” 祝缨道:“那不好,湿气重,睡地上容易生病,临睡前叫他们帮你把床挪到楼下来。” 同行的阿苏家的人则住在了祝缨的隔壁,刀兄对他们口气不太客气,但也没骂,只说:“别乱走,乱走被人寻了仇我可不管。” 跟着过来的苏灯也不很客气地说:“你的人到我们寨子里,我们县令可是让他们整个儿地出门的。” 刀兄道:“那是我的人不自己惹事!” 这两人拌了一回嘴,主屋那里又吵了起来,开始是互相骂,继而是有砰砰声,刀兄连忙抽身离开。 苏灯就来见祝缨,打算说点小话,哪知祝缨正在小楼上看得津津有味。 刀兄他娘跟他老婆在打架,各带着一队人,在家里抄家伙呢! 仇文也陪在身边,脸上一股子的尴尬与生气,道:“他们家就是这样!老大死了,老二才做的头人。老大的屋里人好好的,老二的这个与老娘合不来。” 祝缨对此很感兴趣,以往这些事儿知道的人不大肯对外讲,乐得嘲笑的人不太知道内情。她一边看,一边听仇文说,忽然问道:“老夫人不是利基人吧?” 苏灯道:“这个我知道,她是花帕的,与咱们家老封君是同族不同家。”花帕族不如奇霞、利基凶悍,在更远一点的山里。只有能打的才能占据着与山下接触的一线,不能打的都被赶到更深的山里了。刀兄的妻子却是利基族的,只不是塔郎家的。 不能打的弱势一点的部族出来的,是老娘,很好地弥补了出身的些微弱点。而能打的、强势一点的同族出来的是媳妇,又不太好跟老娘对立得太狠。 仇文道:“她也是命苦,大儿子死了,大儿媳妇原本合他的意的。” 祝缨道:“小儿子原本没想叫他接位。”所以小儿媳妇估计也就没太严格要求,婆婆喜欢不喜欢的,面子上差不多就行了,还不是得分家?不幸造化弄人,两个女人凑一块儿了。 祝缨只能听得懂一半叫骂,她对仇文道:“你听得懂花帕的话么?” 仇文道:“会一些。” 祝缨点点头,她想也是,估计下面吵架的人也差不多。婆婆这边骂一句,媳妇那边顶的一句她就听懂了:“你不喜欢我,怎叫你儿子求的我阿爸。”祝缨就猜婆婆骂的那一句是什么意思,将这音给记下来了。 回去得再多学几种话了,祝缨想。 她让仇文给她翻译一下,仇文略去一些脏话,简要说了大意。婆婆的杀手锏是:“儿子是我生的。”媳妇的杀手锏是:“他不是你族的。” 她们大概天天闹,刀兄处置起来也十分得心应手,冲到中间,仆人、奴隶就不敢动手了,两个女人对他招呼上了。都要他来评理。 祝缨算是知道他身上那些痕迹是怎么来的人,看来不是哪一个人的功劳。 又过一阵儿,刀兄胸口再添几记,另一边耳朵也被揪过了,两个女人都昂起了头回屋去梳洗打扮,准备晚上的宴会。祝缨则将仇文和苏灯留下来,跟他们俩说:“来,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抽了一个记了一半的空白本子,打开,左一页写“花帕”,右一页写一些“问好”“称呼”“天气很好”等等字句,然后将右页的文字让他们俩用花帕族的语言翻译一下。 花帕也没有文字,她就用注音标记。反正有时间,先学一点。 写满了正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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