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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主上!”周也声音不悦。 “阿也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听不得我说这些,就这点……” 吴书年笑得很淡,“……不好。” 吴书年这话除了周也,没有人能接,偏偏周也沉着脸,一声不吭。 气氛一下子冷凝了下来。 吴书年低头,手握成拳放在唇边,低哑的一声咳。 周也眼神微微一动,弯下腰轻声道:“冷不冷?” 吴书年“嗯”了一声。 周也立刻折回屋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条薄毯子,盖在吴书年的膝盖上。 吴书年又笑了,眼梢处隐隐有小得意。 晏三合挪开眼睛,不料与谢知非的撞上,后者轻轻一阖眼,示意她赶紧开口说话,免得夜长梦多。 她虚虚的攥了下手心,“吴书年,我们的来意,你可知道?” “知道。” 吴书年微微阖眼,“我父亲年少的时候有个青梅竹马,年前去世,棺材合不上,心魔是我父亲。” 晏三合见他说得如此心平气和,诧异道:“这事你不震惊?” “我今年四十有六,活到我这把年纪,别说棺材合不上,就是你外祖母死而复生,我也是信的。” 吴书年轻轻叹了一声,“只可惜,我父亲已经不能死而复生了。” 吴关月死了? 谢知非和裴笑同时向晏三合看去:那怎么办? 晏三合多少料到了几分,不慌不忙道:“如果老太太的心魔真是你父亲,你愿意替他给老太太化念解魔吗?” 吴书年:“我可以?” 晏三合一点头,“你是他儿子,唯一的血脉,非你莫属。” “我能不能打听一下,如果老太太的心魔化不了,棺材一直合不上,结果会如何?” 吴书年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得像只老狐狸。 “你们千里迢迢跑过来,事情应该不小吧!” 第145章 故事 说? 还是不说? 说,这个吴书年会不会就此拿捏,就此要挟? 不说,是不是显得没有诚意? 思忖片刻,晏三合坦坦荡荡道:“事情的确不小,如果心魔不解,老太太的儿孙就会倒霉。” 吴书年若有所思地看向裴笑:“裴公子,你外祖家是不是官至户部侍郎?” 人家都吃过还魂丹了,季家的事情也不是能瞒得住的。 裴笑一点头,“我大舅舅曾经官至户部侍郎。” “曾经?” 吴书年皱眉:“那么如今呢?” “不瞒着你,如今已是阶下囚了。” 裴笑沉默一下,觉得不能让他就这么牵着鼻子走,又补了一句。 “吴书年,这已经是我们送给你的第三份投名状,我们所有的诚意都拿出来了。” 吴书年一言不发地低下头。 因为太瘦的原因,他的颈脖显得尤其的细长,仿佛轻轻一折,就折断了。 裴笑吃不准这人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桌下的脚轻轻碰了碰晏三合的。 晏三合掀开眼皮看裴笑一眼,没作任何反应。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连底牌都给人看去,再催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们费尽心思引他们上钩,显然是有所图的。 图什么,他早晚会说出来。 果不其然。 须臾,吴书年抬头看着周也,口气带着一些询问。 “晏姑娘和裴公子给我们递了三份投名状,阿也,我们也还他们三份,你看如何?” 这话一落,桌上三人心跳如擂。 来了,来了,来了! 周也垂着眼,沉默良久后面无表情道:“这第一份投名状,我给裴公子。” 裴笑原本如擂的心跳,在听到这一句后,咯噔一停。 “我是华国人,但吴家人是我的主子。” 我的娘咧! 好大的一份投名状! 三人惊得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华国的人,华国的官,却认流亡君主做主子,这,这,这…… 谢知非和裴笑更是面面相觑。 混官场的可以贪,可以色,可以不务正业,不思进取,哪怕你鱼肉百姓,草菅人命都不是什么大事,但身在曹营心在汉…… 那便是大逆不道的卖国贼。 裴笑心里十分想问一句“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但理智告诉他:不能问。 “你这份投名状,我收下了。” “这第二份投名状,我给谢公子。” 周也看着他:“驿站的事情,我是临时起意。” 谢知非皱眉:“不是早有预谋吗?” “当时没有预谋,只为了顺手牵羊。” 周也声音十分的干涩,“我其实早在两年前就见过裴公子和谢公子。” 谢知非心头一颤,“你两年前就认识我们?怎么认识的?” “我知道!” 裴笑这会的脑子十分灵光,“他一定是来我们百药堂买还魂丹的时候见过的。” “确实如此,我每年进京述职时,都会来百药堂。也正因为如此,我知道两位都是顶顶有钱的主儿……才决定顺手牵羊。” 谢知非问:“是因为缺钱吗?” 周也的目光垂下,在吴书年的侧脸上逗留了一下,“算是吧!” “他总是想把最好的给我,弄得家里入不敷出。” 吴书年口气没有半分责备,反而声音又温和,又沉稳。 他从大拇指上摘下一枚玉板指,“这板指用来抵那八百两绰绰有余,谢公子收着吧!” 我会要你姓吴的东西? 谢知非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周大人说得对,我谢三爷不缺那八百两。” 吴书年笑笑,没把板指再套上去,而是随手便放在了桌上。 周也冷冷看了谢知非一眼,目光一转,“晏姑娘……” “等一下!” 晏三合打断他的话,“在你送出第三份投名状之前,我有两个问题想问。” 周也:“你说!” 晏三合:“这一趟,你去京城做什么?还是述职?” 周也:“专程买药。” 晏三合:“驿站的事情是临时起意,那么凉茶铺开始,你才是有预谋的?” 周也:“是。” 晏三合:“预谋什么?” 周也冷冷一笑,“晏姑娘太心急了吧,这正是我们要还给你们的第三份投名状。” 晏三合:“……” “只是在送出第三份投名状之前,劳你们先听个故事。” 周也弯下腰,在吴书年耳边低语,“你说,还是我说?” 吴书年静了一瞬,“难得见到几个年轻人,不知为什么就有了说话的欲望。” 周也点点头,伸手拿过他面前的茶盅,递到他嘴边。 “那先润一润嗓子。” 吴书年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然后一脸歉意道:“故事有些长,就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耐心听?” “有!无论多长,我们都想听,而且求之不得。” 晏三合的声音很坚定。 吴书年要讲的故事,不会是普通人的起起落落,只他那个敢起兵造反,敢与华国对抗,敢灭郑家满门的老爹,就是一段了不得的传奇。 “这个故事要从我祖父说起。” 吴书年扬唇淡淡一笑。 “你们打听吴家,一定知道吴氏这个姓原是前朝的皇族,因为李氏谋反,才被赶下了台。 李氏手下留情,让吴家最不起眼的一支活了下来。” 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被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晏三合忍不住又打量了吴书年一眼。 “从高处摔落下来的人,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贪恋荣华富贵,一心想重回过去;一种是避世隐居,做个闲散世人。” 吴书年目光幽幽看着远处。 “吴家这一支素来胆小怕事,便隐居在北仓河边的老街,远离纷争,安分度日。 活是活下来了,但无时无刻不在李家的监视中,天地虽广阔,何处可避李。 近百年来,吴家人一代一代都活在命悬一线的胆战心惊中。” 人心原非如此。 晏三合在心中叹了口气,换了谁坐上那个王位,都不会对吴氏一族放任不管的。 “祖父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性格内向且沉默寡言,一头扎进书里,两耳不闻闲事。 我父亲曾对我说过,祖父的屋里堆满了书,只要有好书,他连饭都顾不上吃,觉都顾不上睡。” 听到这里,晏三合不由的想到了晏行。 晏行也是爱书成狂,只要寻着一本好书,比孩子要到糖吃,还开心。 而爱书之人,心中必有丘壑。 看来,吴书年的祖父也绝非泛泛之辈。 第146章 故事(二) “祖父十二岁那年,大齐王室再度发生宫变,陈氏取代李氏,一举坐上王位,算是改了朝,换了代。 说到这里,吴书年忽的冷哼一声。 “风水轮流转,王位轮流坐,也终于轮到李氏一族尝尝吴家曾经遭受的滋味了。” 晏三合淡淡道:“陈氏做了王位,吴家的境况一定会有所改善。” 吴书年不置可否的挑了下眉。 “姑娘这话,缘由在何处?” “陈氏推翻李氏坐上皇位,李氏所喜欢的,必是陈氏所厌恶的;李氏所厌恶的,必是陈氏喜欢的,否则又怎么叫改朝换代?” 吴书年深深地看了晏三合一眼,“姑娘读过书?” 晏三合:“跟着祖父识几个字。” “倒是通透!” 吴书年赞叹一声后,又道:“祖父弱冠那年,因为才华出众,被召进京中给世家子弟讲学,这是吴家在老街沉寂百年后,再次踏入京城。” 这话说完,连谢知非和裴笑都惊了。 二十岁便进京称师? 这吴家一门当真没有一个是普通人! “也正是这一次进京,祖父他老人家被长公主相中,奉命做了驸马。” 吴书年偏过头,看向晏三合。 “姑娘再猜一猜,我祖父他愿意不愿意?” 这还用猜吗,你都说奉命了。 晏三合想了想措词,“读书人自有几分傲气,我想他是不愿意的。” 吴书年似乎从这话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忍不住笑了。 “我祖父是不愿意的,但为了吴氏一族,又不得不愿意,就这么着,两年后我父亲呱呱落地。 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我的祖母,我祖母长公主是个很美很美很美的女子,我父亲的长相大部分遗传了她。 她女扮男装进了学堂,听了祖父一堂课,便主动向王室请婚。 而陈王室为了让自己的王位显得更加名正言顺,也需要祖父前朝皇族的身份来装点一下门面。” “女高男低,这门亲事好不了。”裴笑插话。 吴书年笑道:“裴公子可还成亲了?” 裴笑余光偷偷瞄一眼晏三合,心说:倒是相中了,就不知道晏神婆她愿意不愿意。 “尚未成亲。” “亲事好不好,不在于谁高谁低。” 吴书年道:“我祖父这样的人,谦和写在脸上,傲气藏在骨子里;而我祖母这样的人,傲气摆在脸上,自卑埋在骨子里。” “自卑?” 晏三合皱眉,“为什么?” 吴书年:“因为她不识字。” 晏三合惊了,“堂堂公主不识字?” “陈家武将出身,没有坐上王位时,族中女子都不识字。祖母后来是由祖父手把手教了几年,才把字识全。” 吴书年说到这里,低低叹息道:“如此说来,两人也算琴瑟和鸣了几年。” 晏三合问:“是什么原因,让两人心生嫌隙?” “我祖母想让祖父入朝做官,祖父志不在此,矛盾由此产生,日积月累后,便两看两相厌。” 吴书年自嘲似地笑了笑。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父亲才跟着祖父回老街住了几年,才认识了你们嘴里的那个季老太太。” 话到这里,已是到了关键时候。 裴笑素来心急,“你父亲和你说过她吗?他们是不是青梅竹马?是不是两情相悦?” “裴公子,饭要一口一口吃,故事要一段一段听。” 吴书年不急不慢:“关于季老太太的事情,我后面会提起,但不是现在。” 可小爷我急啊! 裴笑竭力控制着情绪。 “吴书年。” 晏三合又有疑惑,“长公主为什么肯放儿子回老街住?还是说,你父亲从小就和长公主不亲?” 吴书年微微变色。 他发现眼前的少女,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聪明,总是能听出他隐藏在话里的深意。 “是的!” 吴书年大大方方承认。 “用我父亲的话说,他从小便是慈父严母。贵重的身份就应该匹配贵重的教养,长公主因此对他要求颇多。 而祖父则恰恰相反,他教父亲读书、识字,带他踏青走马,游山玩水,宠之溺之。 但长公主并非没有远见之人,恰恰相反,她的格局比一般女子要大,看得也比一般女子要深远。 她知道夫妻心生龌龊时,便放任丈夫离开; 她看到陈家儿孙一个个纵情声色,骄淫奢侈,便同意儿子一同离开。 这一点我父亲曾亲口对我说过,长公主唯一做对的一件事情,便是允许祖父和他回了老街。” 唯一做对的事情? 那也就是说长公主这一生做错过许多。 晏三合心有戚戚,看来吴关月的一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很多。 “为什么你父亲说,长公主放他回老街是做对了?” 晏三合问得十分的委婉,“在老街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 吴书年慢悠悠的呷一口茶,对晏三合一笑。 “可以这么说,我父亲这一生所有的行事,包括他后来起兵造反,与你们华国对抗,皆从这条老街这里开始。” 晏三合一惊,目光下意识去看谢知非,却不料谢知非垂着脑袋,两条剑眉微微拧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么不专心? “晏姑娘。” “是!” 晏三合向吴书年看过去。 “晏姑娘对藩属国可有了解。” “有!” 感谢对面那个不专心的风流纨绔,让我现在有话可说。 “所谓藩属国,就是一切依附于大国,内政干涉不干涉我不知道,但谁做皇帝,谁不做皇帝,一定是大国的意思。” “看来晏姑娘只了解到表面一层。” 吴书年冷冷一笑。 这是他露面以来,脸上第一次露出阴冷的,不屑的笑。 “这样说吧,除去每年大量的朝贡,皇帝由谁做以外,大齐国长得漂亮的姑娘,每年都要敬献给华国的各类官员; 其次,大齐国和华国人做买卖,在大齐国值十两银子的东西,在华国只值五两。 其三,在我父亲对上你们华国皇帝之前,齐国的人见到华国的人,要跪地行礼。 齐国人杀华国人,要以命抵命;而华国人杀我们齐国人,给官府送点银子,就能平安无事。” 晏三合目光一沉。 “你的意思是……不公平!” 吴书年不答反问:“姑娘觉得呢?” 第147章 故事(三) “这世上从来没有公平一说。” 久未开口的谢知非声音十分低沉,眼神更是冷。 “你们大齐受别国欺负的时候,是我们华国替你们出兵打仗,赶跑强寇,战死的是我们华国的将士,消耗的是我们华国的国库。” 行了,我的好三爷,你他娘的就不能少说一句。 这个时候,他说屁香的,你也给老子点个头! 裴笑赶紧踢踢谢知非。 哪知谢知非根本不理会,又冷冷道: “没有付出,哪来得到?做人,自己腰板硬不起来,那就别怪别人欺负你;于国,也是一样的道理。” 谢五十,老子要给你跪下了。 裴笑赶紧朝吴书年笑道:“你别搭理他,他这人从小……” “说得好!” 吴书年大喝一声,青灰色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潮红,“这话我父亲也曾与我说过,一模一样。” 这回,轮到谢知非怦然一惊。 “公主府四面高墙,出入都由侍卫跟着,看到的都是好的,听到的都是奉承话,用父亲的话说,是一片繁华似锦。” 吴书年:“但在老街,在北仓河边,我父亲看到了这人世间的另一面。” 那里,有饿得跟狗抢食,啃树皮吃的孩子; 有生了病、被家人嫌弃,只能自己爬进深山里等死的老人; 有站在街边揽客的女子,身上都臭了,还想用身子换点银子,给家里的孩子挣口吃的; 有三十出头的壮汉跪地磕头,求官老爷们放过自己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女儿…… 魔有千千万万种,有冤魂不散,有业病缠身……但没有哪一种,能够比拟这般如此真实、如此残酷的人世间。 我父亲曾对我说,为官者不需要读那么多狗屁圣贤书,一条老街,一条北仓河,就能让他们知道这个官要怎么做。 为君者无论是吴家,李家,还是陈家,只要还有老街,还有北仓河的存在,都不会长久。” 这几句话…… 裴笑又用脚踢踢谢知非:兄弟,看不出来,那吴关月还有大格局。 谢知非淡淡看他一眼,回以一记冷笑。 “父子二人在老街一住多年,每年长公主都派人来接一回,每年都被拒绝。父亲十八岁那年,长公主下了最后通牒,命令父子二人即刻回京。” 等下! 季老太太和吴关月差两岁。 季老太太十六岁离开东兴县,如果吴关月十八岁离开老街,那几乎就是一前一后。 晏三合在心里暗暗做下标记。 “父亲见祖父不愿意回京,便写信与长公主交涉,最后他以入朝为官的代价,换取了祖父继续在老街生活的自由。” 吴书年说到这里,声音依旧温淡,但气息却有些不太平稳。 “我父亲熟读史书,博古通今,身上流着两代皇室的血脉,既不缺野心,又有手段,再加上长公主这些年苦心布局经营的人脉,他很快就在朝堂之上崭露头角。 那几年是他们最为母慈子孝的几年,我父亲还顺着长公主的意思,娶了我母亲。” “等下!” 裴笑怎么都忍不住要出声打断:“就没我家老太太什么事吗?” “裴公子,我说过了,老太太的事情后面会说到。” 吴书年目光与他平视,“前因后果说明白了,你才会明白为什么他们两个有缘无份。” 裴笑一噎,到底还是老老实实闭嘴。 “我母亲……” 吴书年静了一瞬,眼神一点点暗下来。 “其实很可怜,她是长公主亲自挑中的人,知书达礼,温柔娴静,长得也很美,却没有一天能走进我父亲心里。 她每天晚上都会站在院门口,眼巴巴地看着那条青石路,等着父亲从另一头走过来。 比我母亲更可怜的,是几位姨娘,她们与我父亲同完房,就会有人送来一碗避子汤。” 这又是为什么? 不应该多子多孙多福气吗? 晏三合十分疑惑,“是你父亲觉得,她们不配怀上他的子嗣吗?” “晏姑娘的想法和我曾经的想法一样,直到后来,我能与父亲像成年人一样对话时,他才告诉我缘由。他说……” 吴书年平静的说着每一个字。 “我这一生,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让你来这人世间已是自私,又何苦再多几个冤魂。” 他竟然这么想? 晏三合手指不自觉的攥起来。 从老街走出去的吴关月,是脱胎换骨的吴关月。 他跟长公主回京,入朝为官,娶妻生子,一步一步位极人臣……其内心有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的目的。 吴书年看到三人脸上的震惊,心里有着无法与人言说的骄傲和喜悦。 这就是他的父亲。 他这一生唯一崇拜和敬仰的人。 “慢慢的,我父亲的权势越来越大,尤其是陈氏老的王去世后,新王仅仅十二岁,极度依赖我的父亲。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聊一聊陈氏。” 吴书年深深吸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大齐这片土地上的魔咒,每一个千辛万苦登上高位的人,在平定天下,铲除异己后,就开始肆无忌惮。 锦衣玉食不够,酒池肉林不够,三妻四妾不够,我们吴氏一族如此,李氏一族如此,陈氏一族,更是变本加厉。 他们争权夺利,奢侈骄纵,连我祖母这个嫁出去的公主,都想着要把权力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 这时,一声冷笑从门口斜出来。 “这不是魔咒,这是人的心魔,这个心魔还有一个名字叫——欲望。” 院子里的众人,皆是一惊。 尤其是吴书年,根本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一个丫鬟的嘴里说出来的。 晏三合看了李不言一眼。 这么牛逼的话,她可说不出来,一定是她那个牛逼的娘说的。 “姑娘说得很对,就是欲望,权力的欲望。而欲望如沟壑,永远填不满。 我父亲位极人臣后,在朝堂上大刀阔斧进行改革,每一刀都砍向陈氏一族。 这就造成了他与陈氏的对立,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陈氏一族对他恨之入骨,数次派人暗杀我父亲。” 第148章 故事(四) 吴书年面色渐渐阴沉下来。 “暗杀不成,他们又把主意打到了我和我的祖父身上,杀祖父的命令,其实是长公主亲自下的。” “妻杀夫?” 裴笑惊得声音拔高三度。 吴书年看了裴笑一眼。 “动手之前,长公主给我祖父写过一封信,让他劝一劝儿子。 我祖父回信说,当初是你让他入朝为官的,谁做的孽,谁自个受。长公主看完信,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对手下说了一个字:杀。” 即使过去很多年,吴书年说到这里,依旧一阵悲从中来。 “其实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我并不是很清楚,父亲也很少与我谈起过。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在想,是什么让我祖父宁肯一个人独居在破旧的老街,也不愿意回那富丽堂皇的长公主府? 一日夫妻百日恩,又是什么让我祖母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个‘杀’字,就为了她身后的陈家吗?” 晏三合偏过头看着吴书年,只见他满目冰冷,胸口一起一伏,极力压抑着痛苦。 就在这时,周也的大掌落在吴书年的颈脖上,很慢,很轻的揉捏着。 无声安慰。 渐渐的,吴书年的情绪平复下来,缓缓又道: “祖父的死,是压倒我父亲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以养病为由,把长公主软禁在府里。在筹谋数年后,那场针对陈家的杀戮悄无声息的来临。 吴关月,我的父亲,几乎杀光了陈氏一族的人,坐上了大齐国的王位。” 一场滔天的杀戮,又掩盖在吴书年平平淡淡的言语中。 桌上三人只觉得脚底心窜起一股寒意,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父亲坐上王位的几个月后,带我回了老街,这是我第一次回老街,也是最后一次。” 吴书年目光一偏,向裴笑看过去。 “我们二人站在北仓河边,父亲和我说起了他的童年往事。” 来了! 终于来了! 裴笑心潮澎湃,浑身的血液都奔腾了起来。 “我父亲说,在北仓河的另一边,有一个小姑娘叫三妹,还有一条狗叫黑蛋。裴公子,你外祖母的闺名是叫三妹吗?” 对上了! 裴笑激动的拼命点头,“你父亲还说了什么?” “他说完这一句,便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脸上的神情……” 吴书年叹息着阖上眼睛,似乎在回忆。 “要怎么形容呢,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那样的神情,眉头舒展,嘴角往上扬,眼角弯下来,像是整个人都泡在热水中,连头发丝都软了下来。” 这样的形容,让晏三合心里生出强烈的不适感。 从她听到吴关月这个名字起,这人就和杀戮两个字画上了等号。 哪怕他心里再怀家国天下,再怀百姓苍生,陈氏一族,郑家一百多口人,还有那场因他而起的战争中死去的人,都是他刀下活生生的冤魂。 这样冷情冷性的人,露出哪怕一丝丝的柔情,都是奢侈。 “我问父亲,你是不是喜欢她?父亲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裴笑因为听到这一句话,眼里迸出两道亮光。 “我又问父亲,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娶回来,就算做不了正妻,做个妾也是好的。” 吴书年说到这里,又看了裴笑一眼。 “我说这话,不是辱没你外祖母的意思。父亲妻妾颇多,能说话的一个都没有。 我当时想如果那个叫三妹的姑娘,能陪在他身边,至少他不会那么孤单。” “你父亲怎么回答的?”裴笑屏气凝神。 “我父亲又是一片沉默,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突然说……” 吴书年顿了顿,放慢了语速。 “她要的是几间瓦房,四方小院,一个殷实人家,她要的太少了,我反而给不起。” 裴笑:“……” “不是给不起,而是他的心太大。” 晏三合冷静道:“装朝争,装百姓,装天下,自然就装不下一个女子。” 吴书年苦笑一声,“晏姑娘总是那么一针见血吗?” “我只是比许多人更清醒些。” 晏三合也撇了裴笑一眼。 “更何况,他和胡三妹一个高,一个低;一个读书万卷,一个目不识丁,就算真走到一起,最后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吴关月才是这世上最清醒的人。 胡三妹是他孤寂老街生活中的一抹色彩,是他君临天下后的一声叹息,是他夜深人静时的一段回忆。 唯独,不能是他的枕边人。 “晏三合。” 裴笑看着她,眼神焦急,“这么说来,我外祖母的心魔,就应该是他。” 晏三合思忖良久,点点头,“应该是。” 两人的确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的确是郎有情妾有意,暗生情愫。 也的确是劳燕纷飞,各奔东西,各怀相思。 起初,她还觉得老太太不应该为了一段旧年的儿女私情,祸害到儿孙后代,但听完吴关月的故事,又看到吴书年本人…… 大概—— 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是没有办法忘记像吴关月这样的男子的吧。 “那就点香吧!”谢知非的口气颇有些不耐烦。 晏三合和裴笑同时一惊。 怎么就点香了,吴书年还没有说为什么把他们勾过来呢! 吴书年看向谢知非,笑了。 “这故事只讲了一半,谢三爷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吗?” “下面还有什么可说的?” 谢知非桃花眼轻轻往上一挑。 “一件是你父亲和我朝开战,最后兵败垂成,成为流亡君主;另一个件是你们派人屠杀郑老将军一府,被我朝追杀至今。” 周也低头,看着谢知非的眼神如刀。 谢知非只当没看见,冷笑道:“这两件大事于你来说,都是不堪的过往,还是不说的好。” “咳咳咳……” 吴书年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周也脸色大变,一只手端起桌上的茶盅,一只手赶紧替吴书年揉背。 许是喂得急了,吴书年嘴角流出些茶水来。 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丑态,飞快地掏出帕子狠狠地擦了几下,然后又匆匆的把帕子合上。 他的手快,又岂能快得过人的眼睛。 那帕子上一抹深红色,是血。 第149章 故事(五) 裴笑的心尖跳了一下,偏过脸,朝谢知非深深看一眼:姓谢的,你能不能不要刺激他? 谢知非也看到了那口血,心里后悔刚才的冲动,有些心虚的去看晏三合,却见晏三合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谢知非忙端起茶盅,用喝茶来掩饰一二。 吴书年止住咳嗽后,原本还算挺拔的背一下子佝偻下去,脸色非常难看,根本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 裴笑到底在医药世家里浸淫了二十年,一眼就看出这人身上藏着剧痛。 只是他硬生生的忍着。 “你……” 裴笑想了想,“如果放心的话,派人去趟知府衙门,我包袱的最里层,有两颗还魂丹,可以让你舒服一些。” “不用了。” 吴书年手心疼出冷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阎王要我三更死,不会等到五更天,听命吧。” 裴笑:“那你捡重要的说,不重要的就一带而过。” 晏三合抬眼向裴笑看过去。 这小子果然是面冷嘴臭心软,内里却不坏。 吴书年喝了一口新倒来的温茶,声音却还是干涩。 “我父亲没想和你们华国对上,如何瞒天过海他早就已经算计好,但他却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裴笑问:“是什么?” 吴书年:“吴氏有血脉能存活于世,是因为李氏一族没有赶尽杀绝。” “我明白了!” 裴笑恍然大悟:“是不是他也学吴氏,留下了陈氏一支?对了,应该是那个陈氏王的庶弟?” 吴书年轻轻点了下头。 “此人因为是庶出,从不参与朝争,往日里见到我父亲都不敢对视,只敢远远的避开,所以我父亲便留了他一命。哪曾想到……” 晏三合冷静开口,“只能说,你父亲的心还不够硬。” “是!” 吴书年咬了下发灰的唇,眼中露出浓烈的情绪。 “当时无数人劝过我父亲,不赶尽杀绝,就等于纵虎归山,可我父亲仍是一意孤行。 我真不明白他,筹谋那么久,什么都已经万无一失了,他竟然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因为书读太多的人,多少有些书生意气。” 吴书年凛然一惊,掀眼去看晏三合,只见她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不闪不避。 “这话是我祖父说的。他还说,太有原则的人,登不上高位;便是登上了,也坐不稳当。” 她回看着他,目光平静。 “你父亲不与三妹做夫妻,不让妾室生下他的孩子,到不杀光陈氏一族……这些都是他为人的原则。” 吴书年黯淡的双目,突然有光亮闪过。 多少年了,他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明明知道留着那人是祸害,却仍然让他活命。 如果没有那人,就凭孙斌那个老东西,根本成不了气候…… 偷天换日的戏法就能顺利圆过去…… 就不会惊动华国皇帝…… 更不会有后来的那场以卵击石的战争…… 原来—— 父亲一生的转折从老街开始,但他一生的命运,却早在呱呱落地,被冠以吴姓时,老天就已经为他安排好了结局。 “宿命啊!” 吴书年悲怆地大喊一声,仰头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便笑出了眼泪。 泪水不断地从他的眼角流出来,而与此同时,那些折磨他日日夜夜的不甘也随之散去。 何处最伤心,关山见秋月! 何处最伤心,关山见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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