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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的,如今,你们活成了什么,猪狗么!”顾世同看着他们一家子补丁摞补丁,几乎看不出原来花色的衣裳,鄙夷地说。 吴氏被他一说,臊地满面通红,那时就是以为日子好过,小儿子耍点小钱不算什么,却不知就此埋下祸根,说起顾老头的死,和顾世贵赌钱也脱不了关系。 顾老头一辈子耿直,是个埋头苦干的老黄牛,却不想生出个败家的祸害,为着颜面,硬是被闷气出了肺病,等顾世同看出他脸色不对,已经晚了,药石难医,很快就下世了。 顾世同整日在外翻山越岭行医,一早出门,天黑方回,对家里的事一点不知道,王氏贤惠,只想省事和睦,故而,他一直对父亲的死因疑而不解,更对顾世贵赌钱败家的事一无所知。 “你管我屋里婆娘做什么,麻溜地拿钱来!”顾世贵脸色铁青道。 顾世同转头对顾青竹说:“丫头,拿扫把来,将这些龌蹉扫出去!” “你……你敢!”顾世贵气结。 他没想到自个原本像面团似的大哥怎变成了铁板一块,他本是来拿捏揩油的,却不料把自个脚踢断了,都没捞着一点好处。 顾世同乜斜着他:“你闯到我家里,无理叫嚷了半天,半点不讲兄弟情,我还要热脸贴你冷屁股,哄着你玩?!” 就在这时,顾青竹当真拿来了扫帚和大竹扫把,父女两人一左一右往外扫,刚铲过的雪地湿漉漉的,融化的雪水混着灰尘,变成了黏~稠的泥浆。 “啊啊啊,你……你……真是太不讲道理了!”朱氏拎着裙摆直躲,深怕泥点子溅一身。 “你今儿留在这里,若是没钱,休要回家,从今往后,你就跟他过吧!”顾世贵推了一把吴氏,小跑着出了院子。 吴氏慌了神,一叠声呼唤:“世贵,世贵,不要,不要啊……” 顾世贵一家三口跑没了影,吴氏尴尬地立着,看了眼顾世同,嗫喃道:“你弟当真是穷得揭不开锅,眼见着要过年了,可家里还啥都没有呢,你这做大哥的,总不能见他这般潦倒难捱吧。” “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二弟若是一时遇着难事,我断不会袖手旁观,就算自个没钱,也要到外头给他借去,可如今看着,他是叫花子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这是他懒,不肯劳作,怪不得旁人,况且依他的脾气,无论我帮他多少,都是升米恩斗米仇的下场,不,根本不会有恩,全是仇恨。” 吴氏怒火中烧,恼道:“照你这么说,死活是不肯给一文钱了?” 顾世同慢条斯理地说:“钱是肯定没有的,若你打今儿开始和我们过,下月的口粮倒是可以省了。” “口粮不能少!”吴氏尖叫。 小儿子一家可就靠着顾青竹给她的口粮度日,若是断了,岂不是要喝西北风饿死! 顾世同偏头不解道:“为啥少不得?二弟不讲孝道,将你推给我,于情于理都讲不通,但我总不好学他,让你露宿野外,饿死山林,那自是与我们同吃同住,怎还用得上口粮!” 吴氏一听,急切地说:“我住老二家习惯了,饭菜……也合口味,就……就不折腾这身老骨头和你们挤了,只要每月初一来拿口粮就好。” “你是长辈,若这样说,我自是由着你,但二弟那儿,不知又要说出什么难听的闲话,你好歹也做做样子,在我这儿住到过年再回去,也好堵住他的嘴。” “不不不!”吴氏坚定地摇头,“我一天也不能在你这儿!” 说着,干瘦的老妇人扭头就走,脚下生风,仿佛走迟了一步,就会被顾世同绑在家里似的。 村人见此,俱都掩嘴偷笑,有几个男人和顾世同打招呼,站在院门口寒暄几句。 顾青竹在一旁简直看呆了,这还是那个在她跟前装可怜,博同情,像个孩子似的,陪青英疯玩的老爹吗? “傻站着干啥?快收拾收拾,一会儿到福叔家吃饭去。”顾世同转回来,拍拍她的肩膀。 “嗳。”顾青竹应了一声,去了厨房。 顾青英嘟着嘴,不满道:“爹,雪人破了个洞!” “这好办,爹给你补上!”顾世同笑得慈眉善目,满口答应。 他拿了木掀子,从院外铲了雪,小心翼翼把洞补上,直到青英点头认可了,方才罢手。 “哇,好大的雪人!”顾青川跑进院子,两眼亮晶晶地说。 “我走的时候,你才满地爬呢,这会儿都长这么高了!”顾世同摸摸小子乌黑的发顶。 顾青川好不容易从雪人上移开目光,方才想起,他来办的正事:“世同叔,我爹让我来请你到家里吃饭。” 第一百七十五章 老爹的设计 “正和你青竹姐说去呢。”顾世同笑眯眯地说。 青松拉了青英去里屋换鞋,顾青竹收拾了厨房,将大黄解了,放在院中看家。 顾青川在前面引路,顾世同抱着青英,青松牵着他的手跟在身旁,趟雪前行,捧着一坛酒的顾青竹,看着他们父子三人的背影,眼眶突然湿了。 自个盼这一天整整五年了,那日,织坊开张,她看见谭子衿和谭立德站在门口迎客,她就曾梦想,若有朝一日他爹能回来,和他们姐弟三个并肩而站,让她拿什么换,哪怕是豁出性命,她都不会眨一下眼的。 如今,老爹好生生在她面前,直到此时,还仿佛是在做一场美梦,她愿这梦永不要醒! “阿姐,快来!”青英脆生生呼唤。 “来啦!”这样真好呀,顾青竹收敛神思,扬起脸,黛眉星目,熠熠生辉。 顾世福家里已经坐了顾世根和郑家禄,连眼盲的顾世喜也被顾青水扶了来。 “喜哥,你的眼睛……”顾世同细细把了脉,又翻看他的眼睛,有些为难道。 “我晓得我这眼睛没的救了,连累家里婆娘受罪不说,如今连青水也被我害得找不上媳妇,我也没啥怨的,试想谁家标致的大姑娘,能看上咱这个光吃饭不挣钱的废人呢。”顾世喜自嘲地笑笑。 顾世同淡然说:“喜哥想哪里去了,你这个眼翳又不是绝症,若是用刀割掉,还能恢复如初呢。” “在眼睛上用刀?”顾世喜吓得脸色微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不可,万万不可!” 顾世同抓着他的胳膊,微微笑道:“喜哥莫慌,我回来了,总会有法子让你重新看见,古籍上早有金针拔障术,若你害怕,咱就不用那种,若是单凭针灸,效果自然不如割翳,但在家里做些喂鸡撵狗的事,还是绰绰有余的。” 顾世喜举手茫然乱挥,好不容易抓着顾世同的手,欣喜道:“真的?这简直太好了,说句让你们笑话的话,咱顾家坳除了青竹姐弟最盼世同回来,我可就算是第二个了。” “我们没啥说的,只盼着和他喝酒!”郑家禄笑哈哈地说。 众人哄笑,男人爽朗的笑声传到厨房,孙氏正炒花生,眯着眼睛对在灶间烧火的顾青竹说:“这多少年没见他们哥几个乐呵了,今儿酒是断然少不了。” 顾青竹倾耳听听,无奈地说:“有福叔家禄叔护着,我爹肯定不会听我的劝呀。” 孙氏安慰道:“没事,都是自家酿的酒,又不是外头买的烧刀子,喝多了,大不了睡一觉,照旧生龙活虎。” 顾青竹自然知道,在这个久别重逢,兴致勃勃的时候,他爹哪怕喝多了,喝吐了,都是高兴,自个就不要扫兴了。” 屋内,男人们围着炭盆喝茶,炒花生的香气一阵阵飘过来。 “世同,往后,你还打算做游医郎中?”顾世根抿了口茶问。 “想是想的,但总得先把青竹的亲事办妥了再说。”顾世同点点头道。 顾世根打趣道:“你这是铁了心嫁女儿呀,青竹没和你闹?” “人都说,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我昨儿算是体会到了,她虽不高兴,但还是给我铺了被褥,还把最大的被子给我盖!”顾世同骄傲地说。 顾世福见他心意已决,无法改变,只得说:“既如此,我们也没啥劝的了,等过几日,雪化了,你到慈恩寺上找位师父算算他们八字合不合。” “哎呀,我没想到这个!在南边,慕将军倒是找方士算过,说是上好的姻缘。”顾世同拍拍手,皱眉道,“我还是信了悟师父,改日去算一算。” 在厨房里的顾青竹听得真切,不由得撇嘴,心中暗道:“什么上上好的姻缘,分明是坏她打算的糟心事。” 男人们吃着花生,喝着茶,聊得热火朝天,厨房里,水汽氤氲,饭香混着菜香,温暖着雪后初霁的冬日。 酒过三巡,饭过五味,几个不再年轻的少时玩伴,哄闹着,酒酣耳热之际,俱都醺醺然。 顾世同本没有多少酒量,又架不住劝酒,自然是醉得一塌糊涂,顾青水和顾青竹搀扶着他,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蛇行,好不容易才将他弄到家里床上。 顾青水赶着回去扶顾世喜,顾青竹则打了热水给老爹擦拭。 “青竹,爹是真的为你好!”顾世同醉得两眼迷离,半倚在床边,抓着拧了热巾子,准备给他擦脸擦手的顾青竹道。 “好。”顾青竹懒得和一个酒鬼争辩,顺嘴应付。 闻言,顾世同眼睛一亮,狡黠地说:“如此说来,爹只当你答应了哈!” 顾青竹哭笑不得,想他醉得厉害,也就不与他说什么对错,只想让这个变身话唠的老爹赶快闭嘴,遂一叠声道:“好好好,都依你,你睡会儿吧,话说多了,一会儿又难受想吐。” “这才是我的乖女儿。”顾世同满意地合上眼。 不一会儿,顾世同就沉沉睡去,顾青竹帮他掖好被角,端着水盆出去了。 许是喝多了酒,许是被窝太暖,亦或者是有亡妻的牌位陪着,总之,顾世同这一觉睡得痛快,连梦都没做一个,睁开眼,窗外已近日暮。 他一翻身,掀开被子起床,跺到窗前扣长袍腋下的盘扣,就见顾青竹正舀了煮烂的猪食喂猪,院里的几只胆大的鸡,飞到猪圈里和四个猪崽子争食,鸡仗着自个是先来的,不仅在猪食槽里抢,还抽空飞啄,惹得小野猪哼哼唧唧,边飞快拱着吃,边发出护食的闷哼声。 顾青竹隔了会儿,将鸡撵走了,这些个野猪虽说才几个月大,獠牙还没长出来,可野性却是与身俱来,这几只鸡别瞧着现在蹦跶着欢,等开了春,被生扑撕碎都是有可能的。 “丫头,我以后再不喝这么多了,咱晚上吃啥?爹饿了。”顾世同耷拉着眉眼,一副认罪认罚的表情。 顾青竹见识过他对付顾世贵,再不会被他的表面蒙蔽:“这话可是你说的呀,青水哥刚走,他请你明儿到他家里吃饭。” “我肯定说话算话的,你答应的事也不要反悔啊!”顾世同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顾青竹黛眉微蹙,一脸茫然道:“我答应啥了?” “不带这样耍赖的,你分明答应了亲事!”顾世同眨眼,无辜中藏着狡黠。 顾青竹欲哭无泪,摊着这样一个专会给自个亲闺女下套的老爹,也是三生有幸了。 “我不嫁!”顾青竹丢下硬邦邦三个字,拎起桶,一步不回地去了厨房。 好不容易设计来的承诺,被强制驳回,顾世同跟在后面嘟囔:“女人心海底针,才这一会儿就变卦了,总之,我不管,只当你答应了的。” 顾青竹听了他无赖至极的话,苦笑道:“你喝醉了,我应你的酒话,当不得真。” “慕家真的是爹给你用心选的,你再考虑考虑?”顾世同一脸期盼道。 “先吃饭吧,你不是说饿了?”顾青竹最受不得唠叨,只得打岔道。 桌上摆着一砂钵的南瓜粥,一箩馒头,溜酸白菜梗,辣椒片,炒干黄瓜丁,炝青菜,顾世同陪着儿女坐下,顾青竹站在一旁给三人盛粥,昏黄的灯光,将她纤长的剪影投到窗上,温暖又温馨。 顾世同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村里与他交好的人家,俱都轮流请他吃饭,一连几日,日日喝酒,倒是再没喝醉过。 初雪下得快,融化得也快,几日太阳一晒,洁白的雪都成了肆意流淌的污水,满地泥泞,湿滑难行。 从春到冬,整整熬足了一年,家家的羊都到了最肥美的时候,山里人最盼望的收成近在咫尺。 顾世福家的羊个个养得油光水滑,可他的腿伤了,青川年纪又小,而孙氏是个妇道人家,怕被人诓骗,顾世同知道这事后,主动要帮他赶羊出去卖。 三日后,顾家坳人结伴出去卖羊,顾世福思前想后,若是让卖羊的村人帮着喊顾青山回来,又怕耽误了面馆的生意,遂让顾世同帮着赶了他家里的十头羊,和顾世根家的羊群一起出山。 顾家坳人搭上了三生酒楼,羊不愁卖,如今正是冬令吃羊肉最好的时节,一只六十斤以上的大羊能卖一两银子,顾世同拿着十两银子,并赶羊的鞭子,一起递给顾世根:“根哥,你先回去,我还有些事要去办。” “要我陪你一起去不?”顾世根接过,一手一样,关心地问。 顾世同摆摆手道:“不用,不用,那日归家心切,什么都没带,今儿,我去将军府把行李拿回来。” 顾世根皱眉问:“你一个人拿得下吗?” “不过是个行医背箱及几件换洗衣裳,没什么东西,就是耽搁时间收拾,你身上带着一年辛苦钱,还是先和村里人一起回吧,若是晚了,只怕路上不安生。” “那好吧,你自个也注意。”顾世根将顾世福那份钱仔细收好,嘱咐道。 “嗯,我晓得。”顾世同点头应下。 两人自此分开,顾世根和村人回去,顾世同走到嘉盛大街,向巡街衙役打听慕府所在,顺着指引一路找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将军府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入眼,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飞檐挑角,大红灯笼,朱漆廊柱,高大的府门上悬着一块暗红色大匾,上书幕府两个黑色楷书字,字迹雄浑拙朴,入木三分。 “小哥,请问慕将军在府里吗?”顾世同拾阶而上,至门房处拱手问道。 青衣门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探身往外一指:“这里是大老爷府上,你找的慕将军是我们府上的二老爷,你往西再走百多步,拐过去见着第一个,就是了。” 顾世同闻言,连连屈身感谢,他退下台阶,举手遮住正午的阳光,觑着眼睛看了看敞开的大门,可惜,里面被一块巨大的雕刻着福字的汉白玉照壁遮得严严实实。 “奇了,慕将军还有位哥哥?慕?难道是南仓县首富,三生慕家?”顾世同拧眉,低低嘀咕了一声,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往前去了。 沿着高大的院墙行走,走不了几步,间或有茂盛的竹枝自墙头伸出来,拦住人的去路,又有凌霄花的藤蔓穿过十字海棠花窗探出头,遮挡视线,至于爬山虎等牵藤挂蔓的植物更是长得铺天盖地,将整幅整幅的墙挂满,风起时,荡漾出墨绿色的波浪。 顾世同仰头望去,透过花窗,只见里面树木繁盛,苍松翠柏墨竹沿墙而植,郁郁葱葱,半点不因冬日寒冷而凋敝,而内里却看不分明,想来更是一番别样景致。 拐过街角,又有百多步,果见一座府邸,较之前的,更显神武巍峨,看见守门带刀的兵士,顾世同料定,这里便是将军府了。 “小哥,我找慕将军。”顾世同抱拳说道。 守门的兵士大多是低阶小卒,并没有见过顾世同,他盯着看了看,眼光从头扫到脚,只见他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靛蓝粗布棉袍,肩膀和手肘处,补着三块补丁,虽都是蓝色,却有新旧颜色不同的细微差别,脚上的一双鞋,更是满是泥污,自阶下走来,凡过之处,皆留下一串黄泥脚印。 “我家将军一早出门未归,你是何人?”守门兵士冷着脸,紧握佩刀道。 顾世同笑容不减:“我是……” “哎呀,顾先生,你可算是回来了!”台阶下驶来一辆高大的马车,一个中等身形的壮年男子不等车停稳,便跳下来道。 顾世同回身一看来人,躬身行礼:“见过薛郎将。” 薛宁豪爽地笑:“我已不是什么郎将,现解甲归田,做了幕府管家。” 顾世同微微发愣,他可是慕家军四谋士之一,如今怎甘愿做了一府管家? 正当他思绪纷飞的时候,薛宁已经几步跨上台阶,揽住他的肩膀道:“走,进去说!” 见大管家薛宁与那乡下人如此亲近,门口的兵士吓了一跳,暗道自个刚才幸好没有以貌取人,否则定是少不了一顿军棍责罚。 绕过和那边宅院一般雕刻着蝙蝠祥云图案的照壁,入眼是很大的簇新庭院,雕栏画栋,白墙红柱,黛色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熠熠光彩,此时虽是百花凋谢的时节,院中却花木葳蕤,一角腊梅正绽放吐蕊,芬芳扑鼻。 “将军早间还念叨你呢,说你再不来,就得派人到藏龙坳将你抓来。”薛宁将顾世同带入一处幽静住处,笑着说。 两人刚站定,早有外间候着的小丫头端了茶水点心送了进来。 顾世同拱手:“那日风雪交加,山里更甚,一夜便封山堵路,至今日方才得以出来。” “既来了,就别回去了,瞧,这是将军给你留的屋子,你看可还满意?若有什么不合适的,只管告诉我,我再叫人添上。”薛宁挥手指指各处。 只见室内布置清雅,桌椅家具都是一水的水曲柳,案几上笔墨纸砚样样周全,又有数枝瓶插的红梅点缀,不失冬日的热闹,他们此时站的是堂屋,瞧着后面还有一间内室。 “不不不,我来是想收拾行李回乡下去的,并无意在此久留。”顾世同连连摆手。 薛宁惊诧:“这……这我可做不得主,将军去了宁江城官署,约莫午后吃了饭方会回来,你在这里等等,亲自与他说吧。” “也好,我也该当面与将军辞行。”顾世同点点头,转而环顾四周问道:“我那背箱和书籍到哪里去了?” “都在你内室放着呢,谁不知道那是你的宝贝,将军特别吩咐过,无人敢动,半片纸头都不会少。”薛宁笑着说。 顾世同急急地进屋,就见一个大包袱原封未动,赫然立在屋子中间,旁边是一个泛着油光的竹编背箱,另有一个粗布包袱搁在床上。 顾世同转身找了剪刀,将大包袱上横七竖八捆了七八道的绳索解开,打开大如床面的包袱皮,里面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书籍哗啦啦倒了一地。 他捡重要的看了看,又点过数,确实不曾丢失一本。 顾世同起身,对着薛宁一揖到底:“谢谢薛管家!” 薛宁一把托住顾世同:“先生何必这般客气,慕家军上下,但凡受过伤的,谁还没得过你的救治,也就是门口那些新来的生瓜蛋~子,不晓得你出神入化的医术,敢对你横鼻子竖眼睛,偏你是上等的好脾气,还与他们礼数周全。” “该的,该的。”顾世同连连说。 薛宁拉了顾世同坐在桌边:“今日别走了,我一会儿遣人请他们几个来,咱们晚上好好喝一杯,不醉不归。” “使不得,使不得,我答应大闺女不再喝醉了。”顾世同双手几乎摇出一朵花来。 薛宁大笑:“自古,男人常有怕婆娘的,却没听说你这样的,居然怕女儿?” “哪里是怕,都是愧疚。”顾世同低头叹息道,“我一走五年,对他们来说,跟个死人没两样,当年我那丫头才十岁,不仅要拉扯弟妹,还要代为赡养老人,更饱受我兄弟欺凌,我这做爹的,都不知道他们怎么熬过来的,心里痛如刀绞啊。”顾世同捶捶胸口。 薛宁拍拍他的肩膀:“嗳,虽说我是孤家寡人一个,不能体会个中滋味,但五年没在老娘跟前尽孝,我亦内疚得很呢。” “所以,我打算以后都和他们同吃同住,再不分开了!”顾世同揉揉眉眼,笑道。 “你不如将全家搬出藏龙坳,在南苍县寻处小院子,不比住在偏僻乡下强些?你如果钱财不够,咱们兄弟可以凑些,再者,你若肯开口,单凭你救了将军三次性命,他也不会袖手旁观的。”薛宁耐心劝道。 顾世同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太麻烦了,太麻烦了,别说我故土难离,就我那丫头,为着亲事,还与我冷战着呢,说我坏了她制茶的打算,更别说让她搬来这里了,咱山里人,说到底,离了山山水水,就跟画龙不点睛似的,活得不得劲。” “听你说的,如此有趣,你家丫头有点脾气啊,甚合咱们将军府的脾性。”薛宁忍不住笑。 “岂止是有点脾气,在顾家坳,我都不顶她说的话好使。”一说起顾青竹,顾世同的眼睛都亮了,那是一个父亲,一个满怀歉意的父亲的骄傲。 薛宁敏锐地捕捉到不一样:“咦,先前不是说叫藏龙坳吗?” “嗐,我正要和你说呢,那就是一个地方,藏龙坳是五年前的叫法,现如今改做顾家坳了。”顾世同笑了笑。 “原来如此,我记下了,这些日子府里一直在筹备,过几日登门提亲,时间虽是紧了些,该有的规矩还是不会少的。”薛宁盘算道。 顾世同摸摸后颈,呐呐道:“那倒是麻烦薛管家操持,只是……” 正在这时,一个青衣仆人进来说:“大管家,将军回来了。” “咦,今日怎这般早?”薛宁赶忙站起来吩咐,“将军定然还没吃饭,去叫厨房准备着。” 仆人立时去了,薛宁笑着拉着顾世同:“先生与我同去吧,将军见了您必定欣喜。” 两人穿过月洞门,沿画廊曲径直走到主院南山院,就见将军长随,一身玄衣劲装的庆余,垂头站在廊下,屋里传出震天的咆哮:“薛宁死哪儿去了!” 薛宁本想问问庆余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可他向来寡言,此刻更是一言不发,只是斜视了眼屋里,薛宁不知所以,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将军,我来了!” 刚进屋,一件黑色暗纹大氅嗖得朝他飞来,薛宁赶忙接住,只见黑漆大案后,高大魁梧的男人仰脖子龙吸鲸吞地灌茶水。 “这……出了何事?”薛宁将大氅挂在衣架上,小心问。 “留都这帮龟孙,光拿俸禄不干实事,还想拉老子同流合污,我呸!”肌骨雄健的男人从案后转出来。 男人身高八尺,眉黑如炭,虎目灼灼,高鼻厚唇,一件回文锦袍包裹高大身躯,直显得肩宽背阔,膀大腰圆,威风凛凛。 “将军何必与那些人一般见识。”薛宁赶忙又给他续了一杯茶。 “哼,老子慕绍台在南边战场上杀得痛快,想不到到了这里,却要受这等鸟气!”慕绍台猛地一拍案几。 薛宁一把握住震荡不已的茶碗,低声劝道:“将军息怒,那些个目光短浅之辈,只当我们是从燕安城来的,便是和他们一样受排挤,不得重用的闲差,把宁江城当养老的处所,怎知将军胸中自有丘壑!” “丘壑个屁!”慕绍台圆瞪虎目。 第一百七十七章 慕绍台 慕绍台是武将出身,半生戎马,官职都是靠军功换的,在燕安城就被那些只提得起笔杆的酸文人气得七窍生烟,这才一怒之下回了南苍县,今儿定是在官署,被那些个多喝了几缸墨水的官场油子戏弄了,气得没处发泄,这会儿任他怎么劝都是无用的。 薛宁无辙,忽然灵机一动道:“将军,顾先生今儿早上来了,正在外头候着呢。” “快快快,怎么不早说,快叫他进来!”慕绍台一扫脸上的阴云密布,急急地挥手道,“快去准备菜,还有上次大老爷送来的翠涛酿也拿上来!” “嗳!”薛宁急急地应了,躬身退出去。 出了屋子,他抓着顾世同的手哀求:“顾先生,你也听见了,将军今儿心情不好,只肯见你,你一会儿多担待,我在此谢过了!”说着,就要拜倒。 顾世同一把抓着他作揖的手臂:“说什么呢,这般见外!” 薛宁连连点头:“是是是,你小心说话,我去准备酒菜。” 说完,他推了把顾世同,自个提着袍角,飞跑着去了。 “见过将军。”顾世同进屋,打了个稽首。 慕绍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先生还是这般客气,过些日子,我们便是儿女亲家了!” 两人相携坐在桌旁,外头伺候的丫头进来重新换了两盏热茶。 “我惦念先生多时,你既然早来,薛宁可带你去看过住处?我知先生好清静,那处可还满意?”慕绍台喝了一口茶问。 顾世同起身拱手道:“谢将军百忙之中还记挂世同,屋子去看过了,无处不好,只是,世同要辜负您的美意了。” “此话怎讲?”慕绍台两道浓眉微拧。 “我既回到南苍县,自是要家去和儿女们在一处,不好留在府上叨扰。”顾世同提着胆子,又屈身道。 慕绍台摆摆手说:“是我想得不周全,令嫒嫁入将军府,你自不好留下,我即刻让薛宁去买处院子,你们父女挨着近些,可尽享天伦。” 顾世同红了脸摇头:“不不不,谢将军好意,世同只是不愿离了家乡山水,再者,较之县城中各大药行医馆林立,山里人看病实在困难,世同只想为乡亲尽一些绵薄之力,让他们少受病痛折磨。” “先生高义,既如此,我没有不成全之理,只是宅子还是要买的,既然不急了,就待薛宁寻摸处好的。”慕绍台沉吟道。 “这……”顾世同傻了眼,他已经驳了慕绍台几次话头,若再拒绝,似乎太让人下不来台了。 正犹豫着,薛宁带着仆人进来送菜,他笑着接口说:“还是将军想得周全,我下午就去牙行里打听,保管买处称心如意的宅院。”顾世同暗暗朝他摇头,薛宁却扯了扯他的袖子,叫他不要说话。 仆人们鱼贯摆上七八盘珍馐美味,又送来一坛细瓷素白酒瓮并两个描花酒盏,薛宁在旁开坛,准备斟酒。 慕绍台横了薛宁一眼:“会不会办事?拿大碗来!这眼珠子点大的,还不够老子润喉咙!” “是是是。”薛宁连声应了,朝门口仆人挥挥手。 不大一会儿,仆人小跑着送来两个青花细瓷大碗,慕绍台挥挥手,将薛宁打发出去了,又一把摁住准备起身的顾世同,自个亲自满满倒上两碗。 “来来来,那日归来大宴先生不在,今儿权当补上。”慕绍台举碗与顾世同面前的碗轻碰。 顾世同按住他的手腕,低声劝道:“将军,恕世同斗胆直言,慕家军兵不解甲,马不卸鞍,苦战五年,才得今时的太平岁月,将军身上更是伤痕累累,尤以心口那一箭最为凶险,现下虽是无碍,但这酒还是少饮为好,动怒更是伤身。” 慕绍台哈哈大笑:“我本是武夫,羽化登仙长命百岁非我所求,大丈夫立于天地间,但求马革裹尸醉卧沙场,如今天下昌盛,刀剑入库,马放南山,若是连喝酒都不痛快了,老子还要这性命何用!” 顾世同无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低喃:“陪君醉笑三万场,不诉离殇!” 慕绍台豪迈灌酒:“先生若是舍了那谨小慎微的毛病,便最得我心!” 两人推杯换盏,不消一会儿,就将那坛号称每年只出产三百坛,价值百两的翠涛酿牛饮般喝完了。 “薛宁,再去拿酒!”慕绍台摇摇酒坛,冲外头嚷道。 “将军,东府的熊大管家来了有些时候了,我说您正待客,他还在前头厢房里等着呢。”薛宁跨进来躬身道。 慕绍台皱眉:“他没说什么事吗?” 薛宁看了眼顾世同,回道:“我没问,他亦未说,想来不是什么打紧的事。” 顾世同虽有了醉意,心中却是明白的,哪家大管家亲自登门是小事?只不过他在这里,不好说罢了。 “今日菜丰酒美,吃喝都畅快了,将军有事,世同不便叨扰,这就辞别归去了。”顾世同起身行礼道。 “也好,不日,我们即将成为亲家,来往的机会多得很,不在这一两日。”慕绍台点头,转而对薛宁说,“你遣人送顾先生平安回去,我出去看看。” 慕绍台撩袍匆匆走了,长随庆余跟在他身后。 “今日喝的有点多了。”面色酡红的顾世同讪笑。 薛宁扶他:“这些年也就是你能陪气头上的将军,这会儿别说叫人送你回去,就是八抬大轿抬你回去,我也是求之不得的呀。” “可我那些书?”顾世同念叨。 薛宁拍拍他的手臂,嘻笑道:“放心,你那些宝贝一本都不少,说句实在话,你那些个写得密密麻麻的书册,对大多数目不识丁的兵士们来说,可不顶一个肉包一碗酒管用!” 顾世同苦笑:“嘿嘿,说的也对,不过正因为他们觉得无用才会大意,我不怕他们偷看偷学,只担心他们撕了擦屁股,白糟蹋了先人心血!” “哈哈哈,不至于,不至于,谁若敢如此,我头一个拿军棍打烂他屁股!”薛宁笑了一路,陪着顾世同回到住处。 顾世同晕晕乎乎,但还是盯着兵士将书籍打成两个包裹,分别放在箩筐中抬到门口的马车上,至于竹书箱,他一定要执拗的背着,薛宁也只好随他,而粗布包袱里是几件换洗衣裳,被顾世同随意丢在一个箩筐里。 除了赶车的马夫,薛宁又派了四名府兵骑马跟着,一路护送回家。 暂不说顾世同如何回家,单说喝了半坛酒却毫无醉意的慕绍台,他转身去了前厅偏房,就见熊永年在屋中搓手转圈。 “出了何事?”慕绍台沉声问。 熊永年约莫四十来岁,身形健硕,他一见慕绍台赶忙行礼:“回二爷,老太太让我来府上候着,说是等你回来了,就过府去说话。” “没了?”慕绍台有些意外道。 熊永年点头:“其他的,老太太没说,小的也不敢妄自揣摩。” “那就走吧。”慕绍台一挥手,领先走了。 慕家东西两院只隔着一个风园,平日里角门上锁,西院是男仆把门,东院则是上了年纪的婆子守着,因着外头大门间隔不远,若是无事,平日里很少走内里穿行,毕竟九曲游廊走起来也是颇费工夫的。 幸而慕绍台今日回来的早,陪顾世同吃了饭,也不过才是往日正常归家的时辰,他心里怕老娘久等,就叫人开了角门,一路无心欣赏冬日园中,蒹葭苍苍,鸥鹭翩飞的美景,急匆匆穿过风园,绕过大片松林,直入松芝院。 “母亲安好。”慕绍台躬身行礼。 松芝院中早早燃了银丝炭,慕老太太寇氏穿着件褐色松鹤延年的织锦狐皮袄,手里抱着手炉,坐在菊花软榻上,几个貌美女婢伺立一旁,她已是花甲之年,却面容不老,精神矍铄。 “绍台,快来坐。”寇氏看着小儿子,慈眉善目地说。 慕绍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低声问道:“不知母亲唤儿子来有何事?” “春莺,你们下去吧。”寇氏对端上茶来的婢女道。 “是。”几人鱼贯出去了。 寇氏转头看着慕绍台,叹口气说:“嗳,还不是锦成,他死活不肯娶乡下丫头,关在家里几个月了,只差把房顶掀了,你大哥好话说尽,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他就是不从,眼见着成亲的日子近在眼前,若是出点差池,咱慕家在南苍县丢不起这个人。 寒露时,家里收到你第一封家书,说要过继锦成做二房长子,你大嫂死活不答应,为这个,连大家闺秀的颜面都不要了,拿着剪刀差点跟你哥拼命,后来还是锦成说了一句话,才把他娘安抚住。 如今你让他娶个乡下丫头做妻子,不仅锦成不肯,你大嫂更要反悔过继的事,你大哥整日被他们母子两人闹得焦头烂额,我叫你来,就想问问,这事,就没别的回旋余地了?” “娘,咱慕家最讲究忠孝仁义,知恩图报,儿子三次性命都是顾先生救的,这样的大恩大德,您叫我拿什么报答?”慕绍台跪在寇氏面前,抬头看她。 “嗐,可锦成不愿,强扭的瓜终归不甜,再说,咱家里不缺钱不缺地,你给他啥,给他多少,娘都舍得,断不会说一个不字,可我年纪大了,最见不得小辈儿们不快活!”寇氏拍拍儿子厚重的肩膀,抽出丝帕按了按眼角。 第一百七十八章 桃枝对大刀 就在这时,春莺在外间说:“老夫人,大老爷和大太太来了。” “让他们进来吧。”寇氏收了丝帕,拍拍慕绍台的手。 慕绍台起身站在菊花软榻一旁,此时,门帘一挑,进来一对中年夫妇。 男人正是三生慕家的当家人慕绍堂,他身形偏瘦,皮肤白皙,穿一身鸦青色织锦貂皮袍,长眉凤眼,相貌堂堂,依稀可见年少时的俊逸风姿,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温润如玉,这般气质风采,全不似一个精明算计的商人,反倒更像一个潜心读书的人。 跟在他身后的卢氏,远山眉,杏仁眼,丰腴富态,穿着件松绿色团花雪狐袄裙,许是最近着急上火,面色微显憔悴,眼角的细纹连胭脂水粉也盖不住。 早在外间,卢氏就已经听见慕绍台的话,夫妻二人给寇氏行礼后,她便有些忍不住,抢着说:“娘说的对,咱慕家又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但报恩也不是只有结亲这一条路走,二叔若是没有钱财房地,大可从我陪嫁里出,他们不是在翠屏镇么,咱们那边正有一座茶山,一并给他便是了,何必一定作践我们锦成,逼他娶个乡下没见识的丑丫头!” “你怎么说话!注意你当家主母的一言一行!”慕绍堂拧眉,回身低喝,“这不是正要和二弟商量,你这般刻薄作甚!” 卢氏闻言,一时红了脸,抿唇立在旁边。 “都是一家人,坐下有话好好说!”寇氏挥挥手。 待兄嫂坐定,慕绍台起身作揖:“嫂嫂有怨气原是该的,都是绍台之错,谁让我恶名在外,前些年,娶三房死三房,越娶越远,最后那一个青州罗家女儿,还没等过门,就暴毙了,那时,南苍县盛传我少年从军,刀剑沾了太多血,活该得冤魂报复,罚我终生无妻无子。 如今半生已过,膝下空寂,余生也不想再娶,免得害了好人家的姑娘,所幸,兄嫂怜我孤寡,肯将爱子过继,从此以后,我只把锦成当亲生孩儿待。 至于娶亲,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有小辈自作主张的道理,哪怕咱家孩子再娇惯些,可也不能坏了纲常礼教。 再说,顾先生医术了得,若是真论起来,与谭大哥也不相上下,只是他被我强掳去军中,可对我却从没有恨意,即使明知没有军籍,就没有军功,依然拼尽全力救助伤兵,南边多瘴气,他还特别研制了药物,保慕家军数十万将士无虞。 而我更是三次得他妙手回春,才有今时我们母子兄弟团圆之日,可我却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硬生生将他与儿女们分隔五年,五年啊,音讯全无,一个幼女及笄了,我能回报他的,除了给他们一家衣食无忧的生活,还要给他女儿一桩美满姻缘。 嫁入旁人家,我如何放心,唯有自己子侄方可托付,话说,明成早与谭大哥长女订有娃娃亲,可不就剩锦成了么,顾先生是很好的人,相貌俊雅,侠义心肠,我想他姑娘定生得秀丽娇美,性子也必然温和暖人。 我在南边请方士算过他们的八字,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那姑娘天生福旺财旺,将来咱慕家还要靠她光宗耀祖!” 卢氏实在听不下去,粗暴地打断他:“咱慕家在南苍县首屈一指,儿女亲事,不说门当户对,起码也该是大差不差,撇开家世不谈,她一个乡下丫头恐怕连磕头行礼的规矩都不懂,还说什么光宗耀祖,这分明是骗人的鬼话!” 慕绍台被卢氏咄咄逼人的话说恼了:“规矩都是人教的,若说家世,顾先生志在山野做游医,为穷苦百姓医治病痛,只这份胸襟,岂是是钱财可衡量的,大哥的三生又能做得几分!” 慕绍堂急忙说道:“二弟莫急,你嫂嫂爱子心切,胡言乱语,你不必与她计较,至于三生,它不单是我的,也是你的,咱们兄弟可不能生分了。” “大哥勿怪,我话一时话赶话说急了,锦成过继给二房,就是二房的大公子,将来是要撑门抵户的,说白了,将来的三生还是明成和锦成两兄弟的。”慕绍台也觉言重了,赶忙解释道。 卢氏听了这话,一时发愣,心思不知转到哪里去了,竟忘了与慕绍台争辩。 慕绍堂见妻子不说话,只当她默许了,便说:“锦成既然过继给你了,他的亲事,还是你做主吧。” “我虽说是他名义上的父亲,但你们才是亲生,到时少的得来坐镇。”慕绍台松长出一口气,笑着说。 慕绍堂点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咱府里好久不办喜事,正需要热闹热闹,到时自有你嫂嫂张罗,你只管去官署办公。” “那先拜谢嫂嫂了!”慕绍台抱拳长揖。 卢氏见此,心知无法挽回,只得含混答应了。 “你们倒是说好了,可锦成那里怎么办?难不成当真绑着入洞房?”寇氏见他们兄弟和睦,心里宽慰,可一想到要委屈宝贝孙子,一下子又难受了。 慕绍堂恨铁不成钢地说:“自古以来,谁家夫妻不是成亲时才第一次见面?他偏要攀比明成,子衿这是聪慧能干,又生得好,若她是个愚笨丑陋的,明成还不是得照娶不误!” “不如让我和锦成说一说吧。”慕绍台沉吟道。 慕绍堂有些担心道:“他这几日在自个院里闹得不像话,我只怕你见了,要气疯掉。” “无妨,我既是他老子,就得认他,好的也认,坏的更要认!”慕绍台豪爽地笑,“大哥,你放心,我手下还没有调教不好的兵!” 卢氏听了这话,心惊胆战,不知他要拿什么雷霆霹雳手段对付慕锦成。 不待卢氏开口,寇氏已经先维护上了:“绍台,你去了,好生说话,锦成还小,你莫吓着他!” “母亲放心,儿子自有分寸。”慕绍台躬身行礼退出去了。 卢氏不放心,想跟着去,又不好说,只眼巴巴看着慕绍堂。 慕绍堂无法,只得起身道:“我也同去吧,免得那小子撒起野来,无法无天。” “好,你去吧。”寇氏点头,转而对卢氏说:“天儿越来越冷,打个瞌睡也麻烦,这会儿没了觉瘾,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嗯。”卢氏瞥了眼丈夫的背影,点点头。 慕绍堂出了门,早有长随庆丰跟上来,他跑了几步和庆余说了一声,慕绍台站定,等他大哥。 老兄弟两个结伴而行,还未到蕤华院,就听一声怒吼:“砍死你丫的!” 慕绍台闻声竖眉,脚上用力,身形暴起,如一支满弓射出的箭,直掠入院中。 偌大的蕤华院一片狼藉,花草树木全被削的断枝残红,慕锦成尤不解恨,举刀就朝一棵百年香樟劈出,就在刀口离树干不足半寸的时候,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一脚踢在刀背上。 那力道竟达千斤,慕锦成全无防备,被震得虎口发麻,哪里还能握得住刀,只眼见着那把刀直直地飞出去,插入院墙,只剩刀柄露在外头,颤抖不已。 见慕锦成捂着手,蹬蹬蹬后退,一起躲在屋里的宝应和右玉等丫头,一起跑出来围着他,生怕他伤着。 慕绍台负手而立,倨傲地说:“砍这些不会说话的草木有何用?亲事是我定的,你若有气,找我撒就是了。” 慕锦成右手差点震裂,原本心情就不好,此刻更是火上浇油,他扒拉开众人,傲然道:“别以为你做了我便宜爹,就想左右我!” “正月初八不会变,你能咋的?”慕绍台好笑地看着面前的侄子,不, 是自个白得的二十岁大儿子。 慕锦成默不作声跑去拔刀,几乎使了吃奶的劲也才拔出一点点。 “花架子倒耍得不错,只你这身肌骨还差着火候呢。”慕绍台手法极快,已经将他全身经脉探查了一遍。 慕锦成只觉是奇耻大辱:“不要你管!” 慕绍台斜睨了他一眼:“小子,你不如跟我学功夫吧,熊永年教你的过于保守,不如我这个。” “宝应,再拿把刀来!”慕锦成彻底放弃拔刀,疾走大嚷道。 “啊?”宝应傻了,不晓得如何是好。 敢对二老爷动刀?要知道慕绍台最趁手的兵器就是一把乌青玄铁快刀,战场上斩将杀敌,饮血无数,慕锦成这会儿要与他对阵,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鲁班门前弄斧! “去拿。”慕绍台丝毫不介意,气定神闲地挥挥手。 宝应颠颠地去了,不一会儿果然拿了一把和先前一样的刀来。 慕锦成一把抢过,双手举刀,右腿后撤,摆出了进攻的架势。 慕绍台忍俊不禁,靴尖一挑,将脚边一截三尺来长的桃树枝抓在手上,右手负于身后,淡然道:“来呀,小子,我只用左手。” “太欺负人了!”慕锦成气红眼,像头牛犊子似的猛冲过来。 别看慕绍台身宽体阔,却灵活异常,狂奔的慕锦成只觉眼前一花,慕绍台没了影子,自个的冲劲却刹不住脚,眼看着就要撞上院中养荷花锦鲤的青花大缸! 第一百七十九章 打不赢二叔,险气死老爹 这要一头栽进去,他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不说,还得被院里小丫头们笑一年! 就在这紧要关头,一支树枝勾住了他的后衣襟,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生生定在原地。 “这个天洗冷水澡,你的身子骨可扛不住,八成是要得病的,若是耽误了正月初八的好日子,可就不妙了。”慕绍台在他身后摇头戏谑道。 慕锦成几乎咬碎一口钢牙,他恨不能一头扎进大缸里,让自个已经全身冒汗的身体冰凉冷却,然后一病不起,他只要一想到要和一个像顾二妮一样,蓬头垢面,全身肮脏,双手粗短,指甲满是泥污的女人拜堂成亲,日日相对生活一辈子,他就忍不住作呕,连死的心都有了! 眼中赤红如血的慕锦成,满腹怒意,冷不丁转身就劈,接连劈出七八刀,刀刀都是拼尽全力,他虽跟熊永年练功不久,但他在现代就是个好动不好静的人,除了篮球,刀术,散打,跆拳道,他都有涉猎,虽说现代刀术不能和熊永年教授的相提并论,但现代搏击术的快准狠,他还是深有感悟的,此刻就是拿刀来实践这一点。 慕绍台没料到他用这种野蛮的打法,但不得不承认,破釜沉舟,将所有的门户破绽暴露在敌人面前,比拼的就是一个快字,心中恨意有多重,手上的刀便有多快。 他是他的儿子,他今儿是来收服他的,心中虽喜他在武学上的天生灵透,却是不能输了阵仗,只见他桃枝轻点,宛如蝶舞花丛,四两拨千斤,几乎是一瞬间就化解了慕锦成的蛮招。 一刀一枝,你来我往,慕锦成强势,慕绍台轻巧,渐渐的,慕锦成后劲不足,呼吸粗重,招式凝滞,桃枝已经将他身上的蜀锦划出七八道口子,而内里的里衣却未损分毫。 “孽障,还不快住手!”慕绍堂自外间叫守门的仆人打开院门,他一步跨入,见此情形,脸色剧变,大喝一声。 慕锦成已然力竭,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状态,此刻索性甩出手中刀,一屁股瘫在地上,双手往后撑着,额头的汗珠直滚,他大口喘着气,累的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 “既然打不赢,正月初八,你给我乖乖娶亲,若是敢闹出什么幺蛾子来,看我怎么收拾你!”慕绍台一手拎着桃枝,一手提着刀走近,随手将刀扔给一旁的宝应,用桃枝戳着慕锦成的胸口说。 这等屈辱,慕锦成如何受得了,他抹下头上的汗水,用力摔在地上,站起来昂首挺胸道:“休想!大丈夫威武不能屈!” 慕绍台挑眉冷哼:“大丈夫,你配吗?娶个媳妇都怂成这样,还威武不能屈,我呸!” 一张如玉白脸硬生生被涨成猪肝色,慕锦成恨声道:“慕绍台,我迟早一天会打败你!” “好,十年二十年,老子等着,但你如今没时间了,还是先娶了媳妇再说吧!”慕绍台哈哈大笑,丢下桃枝,扬长而去。 “你……你这个逆子,胆敢直呼父亲名讳,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站在一旁的慕绍堂气得跺脚。 慕锦成抠着身上横七竖八的口子,满不在乎地说:“分明是他为老不尊,要报恩,他自个娶了就是,假惺惺认我做儿子,就是想拿我的一辈子做筏子,成全他的仁义,我还没处说理去呢!” “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你二叔都多大年纪了,正因为那姑娘与你年纪相仿,又是故人之女,方才有今日佳话,否则,谁家姑娘愿意嫁你这个酒囊饭袋!”慕绍堂怒骂。 慕锦成梗着脖子叫板:“我是一无是处的废物,有本事别嫁进来啊,迟早得和离,纯属瞎折腾!” 闻言,慕绍堂心中气血翻涌,怒吼道:“反了,反了,庆丰,拿家法来!” 慕锦成嘻笑:“谢谢爹,还是您疼我,今儿把我打得皮开肉绽才好呢,正月初八就省事了。” 慕绍堂一想,若是打他,便真称了他的心,若是不打,心中怒火难消,突然间,心痛如刀绞,他的额头上不断冒出冷汗,面色青紫,不由得抚住胸口,大口喘气。 “老爷,老爷!”站在一旁的庆丰发觉他不对劲,立时大声疾呼。 这时,慕锦成方才慌了,后悔自个闹得太过,赶忙冲上前,一把扶住慕绍堂,两人合力将软绵绵的慕绍堂搀到屋内软榻上坐着,右玉赶忙倒了茶来,众人忙乱一团,服侍他喝了一盏茶,慕绍堂渐渐缓了过来,脸色却极差,蜡黄如金纸。 右玉到底是个大丫头,遇事沉着冷静,慌乱中早打发人去请了谭立德,这会儿见慕绍堂好些了,又着院里机警的小丫头去请卢氏。 卢氏只当慕锦成耍小性儿,连右玉也哄不住,只得辞了婆母,急急地走了来。 她进屋,一见到半倚在榻上虚弱的慕绍堂,不禁吓了一跳,连说话的声音都打了颤:“这……这是怎么了?!” “老爷……老爷适才在这里,一时感觉心里难受……”右玉只得掐头去尾,含糊其辞,末了,又扬声道:“奴婢适才已经让人去请了谭先生,约莫就快来了。” 正说着,谭立德提着药箱,撩袍进来,急急地问:“锦成病了?” “不是,是我家老爷!”卢氏心慌失措,一时红了眼睛,只差要哭了。 谭立德安慰道:“夫人莫慌,待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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