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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过来,与梁满仓边走边说话。 “哦,我们哥俩一走五年,音信难通,倒是不知道这事,你家里人都好吧。”时隔五年,重新走在归家的山路上,梁满仓只觉又熟悉又陌生。 “我娘生我小妹时没了,我爹也五年无音信。”顾青竹抬头,忧伤的目光穿过暗深的竹林,不知看向何处。 “王婶子多好的人呢,怎么说没就没了。”梁满仓叹了口气。 顾青竹沉默半刻,顾大娘年前去世了,她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告诉他,遂转而问道:“满兜大哥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我哥……”梁满仓伸手抚上胸前的包袱,那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一个白瓷罐,“我带他一起回来了!” “啊!”顾青竹心惊,掩口失声,她本不想告诉他伤心事,却不料触及了他另一个伤处。 “我娘,她……”梁满仓看着顾青竹,没有把最后的话说出来,他多么想听顾青竹说,他娘还好好的。 “大娘,大娘……”顾青竹哽咽难当,嗓子里像被茅草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然而,说与不说已经不重要,梁满仓猜到了结果,他无声地拍拍顾青竹的肩膀,大步流星往前走。 两人从乍然重逢的喜悦到生离死别的悲伤,只不过是几句话的工夫,五年,仿佛弹指一挥间,却又漫长得让人心窒。 梁满仓需要足够的时间接受母亲去世的噩耗,去勇敢面对空无一人的屋子,顾青竹难以想象,没了父母阿哥,孤独一人的梁满仓将如何继续生活。 两人沉默地赶路,夜色已然漫浸山林,东边一弯新月挂在树梢。 “汪汪!”大黄狂奔而来,四爪如飞,风把它脸上的毛吹向两边,两只耳朵警惕地竖着。 “这是你家的大黄,你走的时候,它还是只小奶狗呢。”顾青竹挠挠大黄的脑门。 “它这会儿只怕不认得我了。”梁满仓苦笑,冲大黄吹了一声口哨。 “汪!”大黄叫了一声,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不确认地看着他。 “咦?村里咋了?”梁满仓抬手指向一处,那里亮着许多火把和马灯,人头攒动。 “不知道啊!”顾青竹心里莫名慌了,那方向分明是自己的家,今儿青松没有来迎她,该不会出啥事了吧? 第三十六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两人快步赶过去,远远就见村里人都围在顾青竹家隔壁梁满仓的房子前,顾大娘是去年刚去世的,过年不作兴贴大红的春联天钱儿,这会儿,在周围火把亮光的映衬下,暗沉沉,没有一丝生气的老屋,更显衰败。 院子里,顾世贵正与顾世福对峙叫嚣:“我怎就不能扒他家房子了!老梁头家本就是外来户,这都死绝户了,还霸着咱村里的地基,这不明摆着占着茅坑不拉屎嘛!” “你这说的什么话!老梁头夫妻虽说不在了,可人家满兜满仓兄弟只是去服兵役,不定哪天就回来了,你这会儿拆了他家房子养鸡,让我这个做叔的,日后可怎么交代!”顾世福张着双臂拦在他面前。 “那两小子都出去五年了,只怕早做了孤魂野鬼,难道村里还要为死人留房子吗?”顾世贵挥舞着锄头,尖锐地吼叫。 “老梁头是咱这一片有名的猎户,满兜满仓打小就箭术好,肯定没事的,再说,我前儿到镇子上议事,听里正说,南边的战事已经平了,出征的人就快回来了,咱都是在一个村上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何苦做这种毁人房子的缺德事!” 顾世福想不明白,顾世贵平日里好赌成性,这么多年都没做过什么正经事,这会儿,怎的就心血来潮要养鸡了? 顾世贵当然不是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前段时间赌坊的管事带着伙计几次三番来讨债,将他家里洗劫一空,连一只鸡都不曾放过,才勉强算是还了一点利钱,可是后来,无论怎样威逼,都再也榨不出油水,赌坊是要钱的,又不开人肉包子店,总不能真的断他胳膊腿来偿债。 所幸那只黑羽公鸡争气,被带回南苍县,训练成了斗鸡,一时竟屡战屡胜,未有败绩,给赌坊的东家挣下了可观的银钱,早已超过顾世贵欠下的赌债,可赌坊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顾世贵,再一次讨债时,管事故作慈悲怜悯地宽限他半年时间,让他养一批黑羽公鸡抵债。 这对于被逼得走投无路,时刻担心缺胳膊少腿的顾世贵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想都不想,立时答应了。 他家里现成的房子不多,院子也不够大,虽然后院有一大块空地,但他懒得上山砍树采石建鸡窝,就把眼光盯上了暂时没人住的梁满仓家,他今儿下午瞧着村里人都下了地,偷摸来砸墙,只想等生米煮成熟饭,把梁家的破烂东西一扔,就将房子据为己有。 青松正在隔壁温书,被一阵阵砸墙声吵得不得安宁,他心里疑惑,这会儿春茶就要上了,家家忙着采茶还来不及,谁又会赶在这个时候修房子? 当他在院里看见他二叔砸隔壁的墙时,吓了一跳,他一点也不知道顾世贵的打算,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二叔正在做坏事,且这件坏事可能威胁到他们姐弟。 顾青松不敢声张,只悄悄锁了门出去找村长,顾世福得了消息,简直无法相信,他丢下茶园里的活计,匆匆赶来,只见梁满仓家的房子,已经被顾世贵赫然砸出了一个大洞,再有几下,就能钻进一个人了。 顾世福苦口婆心与他讲道理,顾世贵根本听不进去,嘴上更是骂骂咧咧。 顾青松一直紧张地关注事情发展,竟忘了顾青竹还没回来,直到天黑了,才想起来让大黄去接。 正当胡搅蛮缠的顾世贵,越说越离谱的时候,一颗小石子被很大的力道掷到顾世同的脸上,斜擦着眼睛飞过去,尖锐的边缘在他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啊!谁呀,谁他玛德伤我?”顾世贵捂着脸,疼得哇哇叫。 “要死呢,无冤无仇的,你们怎下得去狠手!”吴氏一见顾世贵指缝中流出的血,心疼不已,朝围观的人群大声喝骂。 “你拆我房子,占我家,这仇恨还不够大吗?”梁满仓已经赶到,挤过人群,愤怒道。 “你……你是谁,是人是鬼?”吴氏吓得汗毛倒竖,刚才正说到他们兄弟死了,这会儿,摸黑冒出个人来,当真经不起念叨。 “我是梁满仓,吴阿奶只盼着我是个死人吧,可惜不能如你所愿,我今儿带着我大哥回来了!”梁满仓解下包袱,从中拿出白瓷罐捧在手心里。 村人见此,俱是一愣,五年前出去的青涩少年,已经长成了一个肩宽体壮的青年,而他手里的白瓷罐在周围火光照耀下,泛着灰白死寂的光,令人胆寒。 “你……你……”别说吴氏被吓着,就连顾世贵的头也嗡一声响,今儿,自个运气也太背了点吧,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顾世贵见梁满仓周身漫溢着隐隐杀气,心中直犯嘀咕,这些个上过战场的人,见惯血腥屠戮,杀人如宰鸡,适才梁满仓只是出手警告,自个脸上已经豁了个大口子,若再强行待下去,别说占人房屋,只怕小命难保,这会子还养什么倒霉的鸡,趁早离开为妙。 顾世贵想到这里,也不叫吴氏,径直捂住脸,疾步走了。 “等等我!”吴氏见儿子离开,自个没了依仗,遂小跑着去追。 “乡亲们,我梁满仓回来了,多谢大家这些年对我娘的照顾!我哥不在了,但我肯定记得众位的好,谁家有事,只管言语一声,我出去五年,虽没挣下啥钱,身上力气倒是多的是!”梁满仓将白瓷罐抱在怀里,郑重地弯腰鞠躬。 “你们兄弟一去五年,半点音讯也没有,你娘整日担心你们,把眼睛都哭坏了,身子也每况日下,若是能再熬上几个月,说不定就等到你了,嗐,这都是命哦!” “哎呀,回来就好,只是可惜了你大哥,想当年是多壮实的小伙,咋说没就没了!” “有句戏文说得好,一将成名万古枯,战场上刀剑无眼,五年平乱,外头不知死了多少人,能平安回来就好!” 围观的乡人们纷纷摇头叹息,为梁家家破人亡掬一捧同情泪。 “好了,好了,天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顾世福朝人群挥挥手。 “福叔!谢谢你!”梁满仓走近他,感激地致谢。 “说哪里的话,都是一个村住着,客气个啥,你外祖家原是咱顾家坳的,不用讲那些个虚礼,你这么晚回来,家里又没吃没喝的,先在我家凑合一顿吧。”顾世福拉住他的胳膊说道。 “多谢福叔,待我安顿了我哥就过去。”梁满仓点点头。 他娘不在了,这家少了一碗粥的温暖,一盏灯的等待,如今更被破开了一堵墙,今夜暂且将就,明日再从长计议。 见他答应,顾世福也不再说什么,拍拍他的肩膀,转头离开,村里人也陆续走了。 梁满仓打着了随身的火折子,脚底下现出一抹昏黄的亮光,他推不开门,方才发现门环被一把旧锁头锁住,他一下愣住了,他娘虽没了,可家还被人好好看管着。 “满仓哥,你等等我,这就去取了钥匙来。”顾青竹低声说道。 顾青竹回家放下背篓,在长几的抽屉里寻了钥匙,紧紧攥着,小跑着去了隔壁。 梁满仓接过钥匙,轻轻一拧,“吧嗒”一声脆响,锁头应声而开,屋里想来是常打扫的,走进去,并没有意想中的扑面蛛网和呛人灰尘。 用火折子点着了桌上的油灯,梁满仓立身环顾,四下还是和他当年离家时一模一样,只是缺了太久的烟火气,也没有他想念了五年的母亲身影。 “满仓哥,我先回去了。”顾青竹心下不忍,却说不出太多劝解的话。 她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这种永失亲人的滋味,不是旁人三言两语能劝好的,全要靠自己慢慢走出来。 今夜,对梁满仓来说,注定是沉重的,父母阿哥相继离他而去,往后,这世上只有他一人,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活下去,肩上担子还重呢。 顾青竹今天累坏了,不仅来回赶了四十多里路,身体累得慌,在书画店受的惊吓和鸡冠子山上的遭遇,更令她精神疲惫,而这一切,她都不会和弟妹说,他们太小,担不起这些恐惧。 晚饭简单吃了一碗粥,顾青竹就洗漱睡觉了,顾青松只当阿姐连日制茶,又出山卖茶,累狠了,并没有过多在意,只嘱咐青英不要吵她。 第二日还是灰蒙蒙的天气,阴郁地似要拧出水来,顾青竹睡了一夜,体力精神都恢复了,她赶着去茶园查看新茶,昨儿下了大半日雾,今儿的天气又不适合采,可得了风露滋润的芽茶不等人,芽叶已经裂开,分展开一点点叶尖。 如此一来,顾青竹茶园里的莲心茶今年就算结束了,而村里等着采莲心鲜叶,指望卖出一个好价钱的茶农心急如焚,这样的天气若是采了,茶味稀薄,卖不上价,倘不采,只能眼睁睁看着莲心长成旗枪。 当鲜茶长成一芽一嫩叶的时候,挺立的芽像一杆尖枪,而展开的叶则像一面战旗,故而形象地称之为旗枪,旗枪的价格会少莲心三成。 茶农们盼星星盼月亮地左等右等头茬芽尖,一天几次地到茶园里看长势,这临到采摘了,偏没等来一个好日头,众人心里苦闷憋屈,跟这倒霉天气似的,愁云惨雾,灰头土脸。 第三十七章 旗枪上市 村里人大都在等着雾散天开,只有梁满仓天没亮就出山采买去了。 乡人过世,最想要的就是落叶归根,入土为安,梁满仓不远万里,将大哥满兜的骨灰带回来,就是为了将他埋在故乡的山中,长眠在熟悉的鸟鸣风声里。 他昨晚在顾世福家里吃了晚饭,匆匆去找了郑家禄,求他算个下葬的黄道吉日。 过几天就是清明,是祭奠先人的日子,葬礼总要赶在这之前才好,郑家禄查了黄历,最适宜的就是明日,梁满仓没经历过这些,又不懂规矩,害怕做错了冲撞亡灵,便请郑家禄帮忙操持。 郑家禄常年做红白喜事的行当,自是一口答应,村里人一时采不了茶,他便邀请了几个稳妥的男女来帮衬,很快就在他家里设起了灵堂,与梁家有来往的村人都来吊唁,顾家坳一时忙碌起来。 梁满仓按郑家禄说的,采买了一整篓吃用的东西,住在隔壁的顾青竹自然是要帮忙的,洗碗择菜,跑前跑后,忙得团团转,梁满兜的丧事最终办得顺顺当当,梁满仓又到爹娘的坟上烧了纸钱,算是告慰他们,自个平安回来了。 这日晚上,梁满仓将贴身带的一枚红绳穿的铜钱,从脖子上取了下来,默默压在大哥的牌位下面。 当年,顾大娘交不出兵役折算的银两,满兜兄弟只得去服兵役,但她总想尽其所有给儿子们一点点念想,遂用家里攒下的鸡蛋换了二十文钱给他们傍身,可梁满仓和梁满兜兄弟俩鞋穿破了,露了大脚趾也舍不得花这些钱。 后来前线战事吃紧,每天死伤无数,很多人早上还一处吃饭,晚上就被火葬,两兄弟商议着取了两枚铜钱,哀军营里锻打的师傅,给他们做了相同的记号,用红绳穿着戴在身上,以防将来若有万一,也是个辨认的法子。 他俩箭术十分好,又有兄弟间的默契,故而逃过很多次劫难,但在一场战役中,对手佯装败走,先锋郎将领军追击,却不料误入陷阱,而那日满仓恰巧吃坏了肚子,只有满兜一人被点名带走了。 当梁满仓得到一千多人无一生还的坏消息,他根本不信,当即乔装去寻,他找到了冰凉的满兜,却不是靠那枚和他一样的铜钱,因为它不见了,甚至连他平日里攒下的钱,以及那一直舍不得花的十八文也找不到了。 梁满兜死的蹊跷,身上最重的伤是被大黎国特有的长枪贯胸,血尽而亡,上头管事的校尉说满兜是逃兵,在情形危急时刻,叛逃敌国,后被忠义兵士,一枪扎死! 梁满仓根本不信这样的说辞,他的大哥勇猛果敢,是个宁愿战死也不做俘虏的悍兵,岂会做出临阵脱逃,贪生怕死的事? 他申述了七八次,每次都被驳回了,最后触怒了上头,将他的军功一撸到底,打回原籍,最后,竟连辩白的机会也没有了。 今儿,他把这唯一一枚铜钱放在祭台上,无言中述说着他的决心,假以时日,他一定要为大哥讨一个清白说法! 及到第三日,太阳终于露脸,顾家坳不论男女老幼,全都上山采茶,莲心芽尖已经错过了,旗枪长起来飞快,若不一天采完,第二天就会又老上几分。 两日没采,茶树上的茶芽冒得密密匝匝,如同一个个嫩黄的花苞微绽,油润光亮,毛毫遍布,看着就让人满心欢喜。 顾青竹欢喜自不用说,可要在一天之内,将这满园茂盛的芽茶都采了,哪怕有弟妹帮忙,对她来说,也恨不得再生出两只手来,她心里急,手上不免又加快了几分。 “青竹,我来帮你!”郑招娣腰上捆着小竹篓,笑眯眯地走来。 郑家是没山林田地的,招娣每年都会来帮顾青竹采茶,不过,那都是四茬硬片茶猛上的时候,像今年春茶隔了两天没采的,实属少见,所以,招娣决定提前来帮忙。 招娣的到来,对顾青竹来说,可真是及时雨,她虽没有顾青竹双手采茶的绝技,可她同样采得又快又好,四人埋头干活,竹篓一满,就倒在窝棚里旧草席上,摊开来晾着,不一会儿,成千上万的嫩芽就堆满了一张席子,茶园里活儿紧,已经没时间回家做饭,四人渴了喝杯凉水,饿了吃一碗冷粥,或者啃一个窝头,就这样,直到申时正刻,几人马不停蹄,才将茶芽全部采摘完毕。 “今年青山哥伤重不起,大丫家少了壮劳力,只怕更忙些,我去看看,多少能帮上些忙。”郑招娣咕咚咕咚灌了一大碗水,抹了嘴角道。 “我赶着制茶,没法去了,大丫若问起,你帮我说声抱歉。”顾青竹将剩下的两个窝头塞在招娣手上。 “我去就行了,她晓得你忙不开,不会怨你的。”郑招娣摆摆手,匆匆走了。 顾青竹打发弟妹回家,自个却不敢休息,拿出釜甑开始蒸茶,今天采的鲜茶多,入了夜,有青松帮忙,顾青竹还是忙到第二日辰时,足足十五个时辰没有合眼,方才制出所有的茶饼,刚好十二张。 第二日,可采的芽茶就少些了,顾青竹一个人就能应付,她让郑招娣直接去帮大丫。 大丫家的茶园大,可劳力少,顾世福半夜背着茶叶出门去卖,茶园里就只有孙氏和大丫在劳作,青川是个小男孩,还是贪玩的年纪,对枯燥无趣的采茶做一会儿,就失了耐心,家里青山的吃喝还要孙氏照顾,故而,郑招娣的帮忙对大丫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梁满仓一回来就赶上顾家坳采摘春茶,他家原是猎户,又在外行军打仗多年,对采茶制茶完全不懂,故而,他一点忙也帮不上。 出征五年,打了胜仗归来,梁满仓多少有一些军饷积蓄,可天晴要防下雨,总不能坐吃山空,再说,他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人,简单收拾了家里,用石块稀泥堵住被砸出的洞,晌午后,他便进山打猎了。 春日里,山里的鹿啊,獐子啊,都在繁育后代,依照山里不成文的规矩,这个时节是不打母兽的,故而,梁满仓只猎了几只野鸡野兔。 傍晚时分,梁满仓左右手各拎着一只肥美的野鸡和野兔,上门感谢村长帮他保住了房子。 顾世福本想推迟,可孙氏已经一把接过,年里的荤腥都吃完了,旁的人都好凑合,可青山病着,青川又小,这又逢着忙茶时节,饭桌上有些肉食总是好的,总不能全指望野菜果腹。 梁满仓昨儿已经得知顾青山的事,他俩年纪相仿,少时就非常要好,如今五年不见,也未见生分,昨儿夜里,青山邀他同住,两人抵足而眠,絮絮地说了好些话,大多是分开后的事。 今见梁满仓又送了这些来,顾青山又喜又愁,深恨自个怎么还没好利索,不仅连累父母,还带累朋友。 郑招娣在大丫家茶园里劳作了一天,大丫硬要留她在家里吃了饭再回去,可她哪里好意思真像客人一般,干等着吃饭,梁满仓既给了野鸡野兔,她便和大丫去厨房帮忙。 顾世福坐在堂屋,点了一锅烟,一边抽,一边陪梁满仓说话:“你房子的大洞补起来没有?” “我将就修补了下,不漏风打雨就行。”梁满仓笑了笑。 “你娘在时,我帮着换过两次屋顶茅草,瞧着山墙裂了好几处,你娘每次都和些泥,凑合补补,总说等你们回来再修,所以,如今别看外头没事,我只担心夏日雨大,冬天雪重,老房子抗不过呢。”顾世福低头吧嗒吧嗒抽烟,烟叶子的焦香弥漫开来。 “等些日子,我进山伐木采石,过了中秋,十月里请大家帮忙起房子,到时收拾收拾,能赶得上过年搬新家。”梁满仓搓搓手道。 “嗯,这会儿村里都忙着采茶,不得闲,出了三月,叫上村里长林他们几个,两三天就能把树运回来,新砍的木材阴干个半年,十月里大家有空,人多好做事,十来天就能起三间像样的大屋。”顾世福说着,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半夜出门卖茶,回来就在茶园里忙,下午又去了镇上一趟,这才进门坐下,早饭和午饭都是囫囵凑合的,一时歇下来,难免有些饥饿犯困。 “福叔,喝茶。”梁满仓从茶壶了倒了一碗煮好的茶递给他。 老话说,木匠家里没板凳,裁缝身上无新衣,茶农虽守着茶园茶山,可自个只能喝最差的大叶子秋茶,不仅是因为秋茶滋味苦涩厚重,能提神醒脑,更因为秋茶价钱最贱。 过了白露,鲜茶叶不过三五文一斤,收到末了,茶叶少了还不抵脚力钱,乡人们大多会留着自个做蒸青散茶,能吃上一年。 顾世福接过,喝了一大口,眨眨眼皮,继续说:“我今儿遇见翠屏镇的里正,他说,镇上几个刚从战场回来的人,都安排了巡街的职务,听说是归南苍县县衙直接管的,活少工钱多,是个体面的活计,上头给你派了啥活?啥时候去?” 第三十八章 半个鸡蛋 “这……说来话长。”梁满仓苦笑一声。 他把满兜的事简要说了一遍,又把自个怎么申辩,又怎么得罪了人,最后被撸了军功等等事情,一一说给顾世福听。 “嗳,你到底年轻气盛些,算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用,等忙过了春茶,我找里正说说,看他有啥法子不,咱暂且不念是非曲直,说到底,你哥是你哥,你是你,五年为国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也不能因一时之气,功劳就一竿子抹平,白搭了不是?”顾世福默默听完梁满仓的话,沉吟片刻,嘴里吐出一口白烟,幽幽地说。 “我对做巡街也没啥想法,还不如做个猎户自在呢。”梁满仓摸着粗瓷大碗上的蓝花花,瓮声瓮气地说。 “糊涂!你当这是你一个人的名声?!”顾世福恨铁不成钢,声音不免拔高了。 梁满仓被他一吼,嘴角抽了一下,他是真没想过,这事还和旁人有啥关系,但顾世福是村长,若按外祖家的辈分算,他还得管他叫一声舅舅,故而,他抿着嘴,没有分辩。 “好端端的,满仓刚回来,你冲他吼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孙氏从厨房探出头来,嗔怪道。 “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咳咳咳”顾世福被烟一呛,咳个不停。 “阿爹,你今儿累了一天,少抽些烟。”大丫把菜端上桌,劝道。 “不抽了,不抽了。”顾世福好不容易止住咳,将烟锅子在鞋底磕了磕,转而又说,“丫头,把去年的桂花酿拿来,我和满仓喝一盅。” “阿爹!”大丫不满,轻轻跺脚。 “只喝一杯解解乏。”顾世福赔笑,这丫头管他,比老婆子还厉害。 “只许喝一杯!”大丫拗不过,扭腰去里屋搬酒坛。 野鸡野兔都是鲜活的,纵使孙氏家里缺姜少蒜的,酱也搁的少,但还是掩盖不了肉食的鲜香丰腴的滋味,地里的头茬韭菜上了,和金黄的鸡蛋炒上一盘,香气扑鼻,新腌的酸菜薹也炒了一大盆,酸爽脆嫩,又下饭又下酒。 因青山还不能多动,故而,晚饭摆在青山和青川的屋里,大家挨着青山的床边,一溜围着桌子坐,过门是客,满仓陪顾世福喝酒,自然挨着,招娣也被让到桌上吃饭,坐在大丫旁边,而大丫紧挨着她大哥。 以往,青山身子好的时候,设笼子,挖陷阱,经常能逮到野鸡野兔,除了活的拿去卖,其他的还能时不时地打打牙祭,吃回肉食也不算啥难事,如今,田地里的活都做不完,顾世福根本没闲工夫上山,吃肉就变成十分奢侈的一件事。 今日难得有两大盆,孙氏心疼儿子,捡大块的鸡肉夹到青山的碗里。 “娘,我这伤耽误太多事,招娣今儿来采了一天茶,可是帮了大忙了,这肉该给她吃。”顾青山转手就将肉搛给旁边的招娣,她碗里只有一丁点酸菜薹。 “青山哥,你伤着,多吃点肉,好得快!”招娣的脸上一下子漫起红潮,小声说。 “若按吃哪补哪的说法,我该多吃肚子上的皮。”顾青山笑着自嘲。 “招娣,今儿太谢谢你了,该多吃点。”顾世福搛了一块兔腿,压住了她想把鸡肉还给青山的举动。 “谢谢福叔。”招娣蚊子哼哼似地答应。她的小脸几乎埋到碗里,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孙氏见此,眼皮跳了一下,老话讲,儿大不中留,看来说的也不仅是姑娘家,自个疼到骨子里的儿子开始心疼起旁人。 若是搁在以前,她是断然看不上郑招娣的,如今,青山被镇上彭家退婚,身子受过伤,就是日后好了,也必然不如以往,自个还有什么资本挑三拣四? 想到这些,孙氏在心里叹了口气,罢了,瞧着两人都有点那意思,又是知道根底的,最重要的是,顾世福搛菜的举动,已经摆明了当家人的态度,彭家的亲事,她办砸了,这回,只要两个小的情投意合,把小日子过好了,她也没啥说道的。 顾世福的酒量不大,今儿又吃了辛苦,他当真只喝了一杯桂花酿,就上头了,满面通红,肌肤滚烫,如此他便推杯不喝了,梁满仓是小辈,总不好在长辈面前自斟自饮,遂也说不胜酒力,顾大丫忙给他俩盛了满满的一碗饭。 “爹,明儿一早,我替你到镇上卖茶去,你好好补个觉。”顾大丫见顾世福吃饭都在不停打哈欠,心疼地说。 “算了,还是我去吧,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别被人蒙了去。”顾世福摇摇头道。 往年都是青山和他倒着班出山卖茶,如今,让他一人起早贪黑做两个人的活,他纵使是铁打的,也经不住熬,可他没法子,青山伤着,全指着卖春茶的钱抓药,他万不敢将这样紧要的事,交给从来没出门卖过茶的大丫。 “福叔,不如这样,我明儿正要出山卖野味,不如让大丫和我一起去吧,有我在,量那些人也玩不出啥花样来。”梁满仓瞥见大丫焦虑的眼神,忙开口帮着劝说。 “阿爹,有满仓哥跟着,准保没事,你就答应吧。”大丫撅着嘴,摇着顾世福的手臂说道。 “好好好,明儿你去吧,我只告诉你,镇上本有三四家茶行收茶,但价钱都不及昌隆,听说是县里大老板新来开的,财大气粗,头年为了抢鲜茶,给的价高。”顾世福缠不过,只得答应,仍不忘细细叮嘱。 “我晓得了……爹!”顾大丫故意拖长了音,撒娇道。 “大丫,你明儿几时走?我在村口候着你。”梁满仓三口两口吃了饭,抹抹嘴问。 他本意是怕大丫一个人遇见顾青竹那样的事,毁了女孩一辈子,他为了顾青竹的名声,不好明说,可他这话一出口,却引得大家一起看他。 梁满仓生得魁梧健硕,大丫小时候总跟着他们后面玩,无比熟稔,但如今女孩子大了,哪怕她表面是嘻嘻哈哈的缺心眼,但也有心思细腻的一面,她这会儿一听这话,耳根子都红了。 “我明儿,明儿……”大丫埋头,扭捏地说不出话来。 孙氏心里一沉,自个儿子伤了身子,不得不将就,这女儿也是傻的,梁满仓没爹没娘,孤身一人,又没有田地傍身,这要结了亲,凡事都要靠自个挣,可有苦头吃呢。 顾青山倒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他只当满仓喜欢上自个妹妹,这以后兄弟成了郎舅,真是亲上加亲,锦上添花。 “夜里山路不好走,还是要早些,过了五更天就得出门了。”顾世福喝了酒,有些晕乎乎的,一个劲的打哈欠,大概只有他没有多想。 “那好,今儿也晚了,我先回去收拾,明早卯时村口见。”梁满仓喝了一口茶,起身离开。 顾大丫今夜有些小欢喜,原本早早睡下了,却一时难眠,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梁满仓的话,心里偷着乐。 第二日,顾大丫一早起床,她娘已经做好了早饭,还非常难得的给她煮了一个鸡蛋,孙氏坐在灶间烧水,瞧见女儿眉眼带笑,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如今正忙春茶,若惹了这丫头犯倔,到时还是苦了自个。 顾大丫呼呼噜噜吃了一碗稠粥,孙氏为了防她饿,特意捞了锅底稠的,剩下的汤汤水水,家里其他人只能多喝一碗挡饥。 此时,外间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孙氏将家里的马灯递给背着竹篓准备出门的顾大丫,顾世福不放心,特意将她送到村口。 梁满仓已经举着火把在大榆树下等着了。 “满仓哥,给!”两人结伴赶路,顾大丫将带着余温的鸡蛋,献宝似的递到身旁男人面前。 “你自个留着吃吧。”梁满仓笑道。 鸡蛋在村人眼里是极珍贵的,平日里都是拿来换钱,只有小孩生病,家里人出远门,才会拿出来做了吃,显出家长的重视。 “我俩分着吃,我不爱吃蛋黄。”顾大丫说着,随手在旁边的石头上一磕,鸡蛋应声而破。 “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蛋黄的吗?有次着了风寒,你娘给你和你哥一人一个鸡蛋,你吃了自个的不算,还抢了你大哥的蛋黄。”梁满仓有些不解地问。 “那都是小时候的糗事,你咋记得这么清楚!”顾大丫瞪起眼睛,心里有一点甜,却更觉得害羞。 “唯有那时候最难忘!”梁满仓微微叹息。 彼时有爹娘阿哥,自个还是个贪玩不着家的小子,只以为这样的好日子会很漫长,漫长到等他成家生子,爹娘还能含饴弄孙,得享天伦之乐。 “满仓哥,快吃吧,可香了,我每次一生病,我娘总说,吃了鸡蛋,身子就好了,你吃个鸡蛋,也就没那么难过了。”顾大丫将小小的鸡蛋剥了壳,一分为二,将一半举到他面前。 梁满仓被她说动了,不由自主地接过,放在嘴里,蛋黄的糯软和蛋白的爽弹在口中爆开混合,鸡蛋特意的香气弥漫在口舌之间,依旧还是儿时的味道。 他心里压着磨盘似的事,梁满兜不明不白地死了,还被那些恶人坏了名声,这冤屈不知啥时候才能拨云见日,大白天下,而他母亲的去世,更让梁满仓难过,五年,他没有在床前伺疾,连送终都是青山代的,虽说,忠孝两难全,可做人儿子做到这种份上,也太愧疚了。 如此种种岂是半个鸡蛋能解决的,可这鸡蛋是记忆里母亲的味道,莫名让梁满仓滋生出一种希望和盼头。 第三十九章 昌隆的猫腻 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小心地走着,五年了,那些石头除了变得更光滑外,似乎连位置都没动过,而梁满仓早不是当年的少年,他一步跨出,就轻松越过了两块青石。 火把很快燃尽,幸好晨光已然倾泻而出,从天地间一点点微光到天色大亮鸟雀争鸣,梁满仓和顾大丫并肩前行,身形高大的男子和体态微丰的少女,迎着朝霞,追着彩云,在山间努力攀登,仿佛是从虫蛹蜕变的蝴蝶,穿破黑暗,奔向光明,将长长的影子甩在身后。 “啊……我叫顾青莲!”爬上鸡冠子山,顾大丫放下背篓,双手拢在嘴边,朝空旷的山谷大喊。 “顾青莲……青莲……”山谷回响,仿佛应答。 “你怎么改名字了?”梁满仓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疯丫头。 “是青竹给我起的,我觉得很好,我以后一定可以用上的。”顾大丫拢拢被山风吹乱的头发,转头,笑着说,“满仓哥,你要觉得不爽快,也喊一嗓子出出闷气,喊完了,心里头别提多敞亮呢。” “梁满仓!梁满仓!”梁满仓学大丫的样子,大声呼喊,一声高过一声,仿佛是为自个鼓劲。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宛如激发的利箭,有很强的穿透力,山谷中回音不绝,更引得野狼谷的狼嚎此起彼伏,仿佛是狼群对头狼的呼应。 两人喝了水,直接下山,翠屏镇只有一条贯穿南北的大街,大大小小的商铺挤挤挨挨,粮铺、布店、饭馆,茶行样样有,只是门面大多狭小又逼仄。 梁满仓和顾大丫根本不需要打听昌隆茶行在哪里,因为他家店面崭新高大,门前更是已经排起了长长的,等着交验新茶的竹篓或竹筐,而那些茶主人们则站在一旁,与相熟的人抽烟唠嗑,打听茶市最新的价钱,交换哪家茶行收购价钱更高的消息。 鲜茶娇嫩,经不起日头晒,梁满仓没有赶着去卖野味,只陪着大丫耐心排队等店铺开市,他们走了一路,茶叶已经坨在一处,沉到竹篓底部了,顾大丫伸手兜底将茶叶抄起,在手上抖了抖,然后自然散落,这样可以不让茶叶相互挤压,既散热,又显得蓬松。 所幸过了半刻钟,店铺的门板终于卸下来,两个伙计着手准备秤筐等一应家伙什,而另一个穿灰色长袍的干瘦老头夹着算盘,打着哈欠,趿拉着走来,往长桌前一坐,对外面的人视而不见,连眼皮都不抬地翻看一个厚厚的账本,一看,便是账房先生了。 前面开始过秤,分散的茶农们立时回到自个的竹篓前,紧张又兴奋地等待,排在后头的,等不及轮到自个,纷纷挤到长桌前张望,想早点知道今儿鲜茶的价钱。 “二级旗枪,三十文一斤,共三斤六两!”排在第一位的茶叶被倒入店里的竹筐,一个白胖的伙计赶着秤杆上的秤砣,尖声报数。 “我这么好的鲜茶,怎会只有二级,再说,昨儿二级可是四十文一斤呢!”卖茶的是个憨厚的汉子,他涨红了脸说。 “别不知足!你瞧瞧你的茶,都瘪成啥样了,也就是我们昌隆收!”白胖伙计不耐烦地用脚尖踢踢竹筐,接着又道,“你懂不懂行情?这茶就跟那大姑娘似的,也就是头回值钱,往后都是见天的掉价,这会子还没到清明谷雨,不然白送都没人收咯。” “可……可这价也太低了!”汉子求助地回头看向周围的人。 “是是是,老板再涨一点,心善的人,菩萨多保佑您发财。”旁边一个老头儿合手作揖。 “对呢,对呢,可怜咱山里人,半夜就出来了,摸黑走了十几里山路,都指着卖了春茶买粮糊口呢。”另一个壮实的妇人,撩起袖子擦擦眼睛。 “爱卖不卖,不卖拉倒!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虽说咱东家家大业大,可也经不住你们这般漫天要价呀,更别说什么发财了,再说,咱东家给的价已经足够高,不信,你们出去打听打听,这一条街上,谁家能出得起这价钱!”白胖伙计气恼地一脚把竹筐踹歪了,茶叶洒了大半。 被白胖伙计一顿抢白,汉子忍了忍,挥挥手道:“罢了,罢了,就按这价卖吧。” “嗳,世道艰难,咱小老百姓日子难熬哦。” “那能有啥法子呢,今儿回去,抓紧时间抢采茶,你没听他说,一天一个价,明儿还不知是啥行情呢。” 在众人小声嘀咕中,卖茶的队伍越来越短,很快就轮到顾大丫。 梁满仓将她竹篓中的茶倒入店里的竹筐,白胖伙计依然和之前一样,手指拨动称砣,嘴上报数:“旗枪二级,四斤八两。” 干瘦的老头,手指飞快地拨拉算盘,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一百四十四文。” “麻烦你再称一次,我没看清!”梁满仓双手撑在长桌上,冷冷地说。 “不要找事哈,赶快结了账走人!这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呢,个个都像你这样,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白胖伙计愣了下,嘴上强硬地说。 “我让你再称一次!”梁满仓死死盯着胖伙计,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他身上隐隐有很重的怒意杀气。 “我看你以后是不打算在昌隆卖茶了!”白胖伙计扛不住他威逼的目光,眼神躲闪,却不忘要挟。 “你若这般在秤上做手脚,无端克扣斤两,只怕不是我们不卖茶,而是你再也收不到茶了,你这是自绝后路,你的老板知道你这么胡来吗!”梁满仓虎目圆瞪质问。 他身形高大,满身强健的肌骨,这种来自由上而下的强者俯视,让心虚的白胖伙计感觉如山的压力。 “你胡说什么!莫要败坏昌隆的名声!”白胖伙计无力地虚张声势。 “哎呀,真真是奸商,明着价钱高,暗地里坑我们斤两,这还不是和卖给别家低价一样么!”紧跟在梁满仓身后的一个矮个男人,立时惊呼道。 “那可说不准呢,说不定还不如,照这样说,我昨儿岂不是亏大了!”另一个男人接茬,听这语气,满是懊恼。 “我得赶紧寻我三叔去,他前脚刚卖的,家里婶子正坐月子,多出来的钱好歹能买点红糖。”一个半大小子急急忙忙背着竹篓走了。 后面的人不清楚状况,见男孩排了半天队,突然不卖了,人们心慌,都拥到前面来打听消息,一听说这个情况,一时叫喳喳地哄闹起来,今天没卖茶的只觉侥幸,而昨天卖过的,肠子都悔青了。 出山卖茶的多是壮年男子居多,这会儿发觉上当受骗,立时群情激奋起来,有性子急的,几乎当场就要捋袖子砸店。 干瘦的账房先生见势不妙,卷起账本和算盘偷偷溜走了,只留两个伙计在外面苦撑。 “出了什么事,这般闹哄哄的!”正当外面愤怒的人群要挤进店里时,一个男人带着一群黑衣人走了出来,厉声问道。 只见这男人二十出头,肤如淡墨,唇如薄刃,脸上眉眼狭长,看着像没睡醒似的,颔下的胡须被精心修剪过,留有半寸长。 “东家,你来的正好,这小子非说我们秤有问题!”白胖伙计似得了救星,立时上前说道。 “混账东西!钱家做生意最讲究信用,我们的秤能错吗?!”男人一脚踹在白胖伙计胸口,脸颊上的肉跳了跳道。 “老板既然说秤没有问题,就麻烦把我家的茶叶再称一次。”梁满仓是在死人堆里滚过的,他根本不会被这种小场面吓着,仍旧淡定地说。 “你,去称!”男人一脸狠戾,扬手一指旁边的伙计。 那伙计被吓得不轻,手抖的赶不好秤砣,不是掉尾就是翘头,折腾了半天,才终于报了个数:“六斤四两?” 他的语气里满是不确定。 “啊,若按这斤两算下来,才二十二文半一斤,张家茶行昨儿还收二十八文一斤呢。”旁边的一个男人心里盘算了下,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惊呆了。 “前两天刚错过了莲心茶,实指望旗枪能卖出钱来,如今又被这黑心的商家骗,还咋活人呢!”一个妇人抽抽噎噎地哭了。 “还钱!还钱!”更多的人,愤怒的高喊。 男人朝后面使了个眼色,两个黑衣人一把将白胖伙计拎过来,死死摁在长桌上,另一个黑衣人从袖袋里掏出一把短匕首指着他。 “你是眼瞎还是手笨?”阴测测的男人一口痰唾在他身上。 “我……我刚才看错了……”白胖伙计看着近在眼前的匕首,吞了口唾沫道。 “这就好办了,眼珠子这么不好使,还要它作甚!”男人嫌弃地挥挥手。 “啊,不!东家……不要……”白胖伙计闻言,肝胆俱被吓碎,他面如死灰,一边声嘶力竭地讨饶,一边像一条被捉住的白胖虫子般拼命扭动。 可压着他的两个男人几乎是用整个身子抵住他,令他半分也挣扎不开,而那泛着阴冷寒气的匕尖已经直抵左眼,只要再往前一捅,他的眼球就会毫无悬念地瞬间爆裂! 顾大丫在村里算是胆大的,可这会儿见那伙计就要被活生生剜眼,一时害怕地说不出话来,只躲在梁满仓的背后,紧紧攥着他的衣角。 “住手!”梁满仓在众人惊愕中,大喝一声。 第四十章 梁满仓大败钱涨 “大爷,您看?”那个手握匕首的男人迟疑了下,转头问道。 “胆小了?怂了?别怕,他做错了事,我不正给你交代么!”男人瞥了梁满仓,一脸鄙夷,仰头冷哼了一声。 “笑话!他是你的奴才,要杀要剐,都是你的私事,犯不着在这儿恶心人,我们不过是山里卖茶人,只想要个正经的价格,实在的分量,旁的交代不交代的,与我们不相干,也用不着!”梁满仓立在原地,不卑不亢地说道。 “翠屏不大,想不到还有你这样的人物,当真是藏龙卧虎!”男人咬了咬后槽牙,眯着眼睛一笑,“旗枪一级四十文一斤,二级三十文一斤,敞开收购,谁要再出错,休怪我钱涨翻脸不认人!” 男人说完,负手而去,那些个黑衣人鱼贯而出,只留白胖伙计和先前的一个伙计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快点过秤,我还赶着有事!”梁满仓瞪了白胖伙计一眼。 “就来,就来。”白胖伙计刚才差点瞎了,虽然梁满仓不是为他求情,但因为他的一句话,他好歹暂时保住了眼睛,他对这个魁梧的青年又敬又怕。 白胖伙计重新称重,另一个则小跑着去叫账房先生。 顾大丫手中抓着一串钱,感激地看了看梁满仓,那伙计定是趁外面人拥挤吵闹时,在秤上随意做了手脚,故而,当梁满仓要求复秤时,他再不能刚好称到那个分量,这才露了馅。 “赶快收起来,仔细别丢了。”两人挤出人群,梁满仓嘱咐道。 “多谢满仓哥,要不是你,我今儿就要被坑一斤半多茶叶,这可够我和我娘采一个时辰的呢,我爹昨日肯定也被骗了,若被他知道,只怕又要气闷好些日子。”顾大丫将钱收到荷包里,叹了口气道。 “放心吧,这些个伙计最会看人做事,他适才只是欺我们年轻不懂,若是碰到福叔那样上年纪又有经验的人,他就算想搞鬼,也不敢太过,你回去不要提今儿的事,免得他心里不畅快。”梁满仓边走,边安慰道。 两人离了茶行,直奔菜市,顾大丫和顾青竹到南苍县卖过竹笋,多少有点摆摊的经验,她找了处交叉路口,将两只野鸡并一只野兔摆在地上,还到卖菜的那里讨了点老菜叶来喂给鸡兔吃。 还别说,她这一招还挺管用,不一会儿就围过来几个买菜的妇人问价,满仓已经五年没卖过山货,对价钱两眼一抹黑。 大丫记得顾青竹用一篓竹笋并一只野鸡,在南苍县酒楼卖出了差不多一两银子,可在翠屏镇,若说出这个价来,只怕旁人要拿她当疯子看。 “一两银子,我全买了!”正当两人不知怎样报价时,有一个人在外围说道。 “疯了吧!”本想趁机捡便宜的妇人们一听这话,纷纷回头,看是哪个败家子乱出价。 “走走走,这山货,我们大爷包了!”七八个黑衣人不耐烦地把妇人们赶走了。 见到来人,原本蹲在地上的梁满仓慢慢站了起来,他双手环胸,傲然地看着面前的钱家大爷钱涨。 “你叫啥名?今儿还真是有缘呢,兜兜转转,这是绕不开你了?”钱涨摸了下鼻子,狭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似笑非笑。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梁满仓。按理,你是富户商贾,有钱有势,我们不过是平头百姓,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可今儿你弄虚作假,坑害百姓,已是触犯王法,怎的,这会儿还想事后找补不成?” 梁满仓眼见那七八个黑衣人呈扇形围拢过来,他一把将顾大丫拉到身后,全身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应战。 “多心了不是?我这人最爱才了,瞧着你也是个练家子,不如跟了我,月银十两,穿衣磨鞋都算我的,还管吃管住,你意下如何?”钱涨咧嘴笑了下,眼角低垂。 “跟你?是像他们这样每日像刍狗一般被你驱使,做尽昧良心的事,还是等着哪天被推出去剜眼断手为你开脱?”梁满仓极尽嘲讽地嗤笑。 “哈哈,是我不对,你岂能和他们一样,五十两可还满意?”钱涨半点不生气,仍旧微笑道。 他这人向来信奉,天下没有钱办不成的事,如果有,那就是还没有喂饱。 “别说区区五十两,你纵使给我千两万两,我也绝不会助纣为虐!”梁满仓斩钉截铁地拒绝。 “果然是一身硬骨头,既然你不能为我所用,那不如砸碎了喂狗!”话已至此,显然已无回旋余地,钱涨的耐心耗尽,厌恶地挥手。 七八个黑衣人都是强壮的男人,他们也不讲什么公平和规则,一窝蜂地涌上来,七八个拳头一起兜头砸下,梁满仓如柱的左臂护住面门,抵挡他们的攻击,右手如小儿脑袋一般大的铁拳,虎虎生风地抡了过去。 他的拳重若千斤,哪是这些个酒囊饭袋能受得住的,挨着的人,直接牙崩嘴裂,鲜血直飚,最惨的一个,鼻骨直接被打断,整个脸都歪了。 周围的小商小贩,以及买菜的人们,大都一溜烟慌乱地跑开,远远站着观望,生怕被无辜连累。 “小子,你最好老实点,如若不然,这姑娘今儿可就不好过了!”钱涨抓住了顾大丫,冷哼道。 他看出梁满仓是个厉害的角色,却没想到功夫这般了得,手无寸铁,一人迎战八人,还能占据上风,这太出乎他的意料,如今瞧着也只有顾大丫是他的软肋,他要借此挽回一点颜面。 “你放开她,是爷们,咱单打独斗,别伤害旁人!”梁满仓虎目威严,怒视着他。 “啧啧,你倒是怜香惜玉,她是你媳妇还是相好的?”钱涨色迷迷地摸了下顾大丫的脸,转而怒道,“今儿,就因为你闹事,你知道我折损了多少银子?这会儿还把他们打成这样,医药费谁出?如今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道,要么乖乖跟我走,要么跪下给我磕仨响头,再让这小娘们陪我睡一觉,否则没完!” “做梦!”梁满仓不待他说完,已经如同猛虎下山一般,高高跃起,一拳直捣他的面门。 钱涨也是有点身手的,他知道自个不能硬扛,遂一把将顾大丫推了出去,梁满仓的拳头已经没法收回,只听他大叫一声:“快趴下!” 顾大丫被钱涨推出来,本就踉跄不稳,听见这话,直接闭眼往地上一扑,手心在小石子上摩擦,划出许多细小的伤口,沁出条条血丝。 梁满仓脚下一错,腰身微拧,凌厉的拳风随即硬生生的改变了方向,他的拳因为分心改道,力度减了不少,虽错过了钱涨的脸,可还是结结实实地砸在他胸口上。 钱涨只觉有只大手猛然伸进了他的肚腹,将他的心肝脾胃肾,大力地蹂躏了一遍,一口腥甜直奔咽喉,咽都咽不下,只听噗的一声,血腥夺口而出,鲜红满地。 “大爷,大爷!”黑衣人中有伤轻的,急奔过来扶住他。 “每人十两银子,给我打!打死了算我的!”钱涨半倚在黑衣人身上,恼怒地咆哮。 梁满仓单脚一踢一挑,将地上不知哪个小贩丢弃的扁担抓在手上,小声嘱咐大丫紧紧跟在他身后。 黑衣人再次群起而攻之,梁满仓手中的扁担虽不及军中长棍应手,但对付这些人却是绰绰有余,扫、点、打、挑、挡,整套棍法炉火纯青,如入无人之境,那些个人只有狼狈防守,被动挨打的份。 “住手,住手!”路口跑来四五个穿皂角衣裳,手握佩刀的巡街。 黑衣人半点没有停手的意思,甚至还趁梁满仓想要退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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