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适才临时调走了小吉,便是有意为难,却不料,顾青竹竟然真的靠两个主材做出了四道菜食,他抱着挑剔的眼光,用小碟搛了少许,每样尝了尝。 他眼中瞬间冒出惊异之色,口中未有半分言语,扬扬手,打发人用大托盘将四样菜食端了出去,顾青竹掸掸衣角,略顺了顺鬓边的碎发,也跟着去了。 钱漫正拉着慕锦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见伙计捧着托盘鱼贯而出,显而易见,顾青竹当真做出了菜肴,并且过了厨房管事的关,她不禁有些诧异。 一盘鸡丝笋片、一碟五彩笋丝、一钵鸡笋汤、两碗笋衣银牙粥,依次摆在两人面前,此时正到了饭点,慕锦成被面前粥碗的清香之气吸引,用小勺吃了一口,入口即化,软糯丝滑,竹香幽雅,唇齿留香。 “若把鲍鱼海参比作浓妆艳抹的的国色牡丹,而这粥便是临水照影的君子水仙,这味道只在一个淡字上,粥淡,笋衣亦淡,如君子两袖盈风,坦坦飘逸。”慕锦成忍不住又抿了一口,垂眸低叹。 有些鲜明的过往在他心中翻滚,时过二十余年,突然重逢这山野味道,他的脑海里突兀地出现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而这张脸只有面对他时,才会有最容易满足的笑容。 “若论风流,谁又及你慕家二爷呢,水沉为骨玉为肌,倒也合了这碗粥,我倒想听听,你又能把这些胡诌出个什么花来?”钱漫吃了粥,果然无可挑剔,她遂用筷子指了指其他菜肴。 “鸡丝笋片香辣浓郁,恰似初夏火红榴花,五彩笋丝缤纷绚烂,正如春日百色蔷薇,而鸡笋汤鲜香不腻,唯有八月暗香桂子可比,这一桌菜食倒是十分有趣,加上寒冬高洁水仙,刚巧凑齐了四季轮回。” 慕锦成每样尝过,每样都是惊艳难当,他向来自诩是个吃喝玩乐的行家,今日一尝,方才知道天下美味,他不过只得其中一二罢了。 虽说这四道吃食用的只有冬笋和野鸡两个食材,可却偏偏做出不同的滋味,菜式瞧着也没有大厨的精细,装盘造型也略显粗笨,可舌尖上却有意想不到的细微感受,四样同食,鲜、香、醇、浓、糯,每一种滋味都恰到好处,增一分嫌肥腻,减一点则寡淡。 “啧啧,就这些个,竟也能被你夸上天,我瞧着,半点没有你说的那般好,不过是乡下烧的玩意儿。”钱漫听不得他如此夸赞,撇撇嘴,用筷子在菜里挑剔地拨来拨出。 钱漫的话触到了慕锦成的痛处,他前世的母亲就是地道的山里人,给他做的也是寻常的饭菜,可那是家的味道,一生,乃至此生依旧惦念的味道。 “山野滋味,讲究的正是干净纯粹,大小姐锦衣玉食,自是看不上的。”慕锦成冷冷说道。 钱漫在慕锦成处碰了软钉子,一时缄口不言,干坐无聊,只得百般嫌弃地搛了菜来吃。 “菜,我按约定做了,大小姐已经尝过,还合口味吧,眼瞅着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两个朋友在别处等我,您是否可以兑现之前的承诺?”隔了半晌,顾青竹低声问。 闻言,钱漫猛然拍下筷子,拧眉对顾青竹发火:“喂,你这菜做的这么差,还想要钱?鸡丝太辣,五彩笋丝,大部分用的还是我店里的食材,至于这个鸡汤咸的要命,只有这个粥能勉强吃,再说米还是我的呢。” “鸡丝和笋片都是淡口的,加点辣,会更有食欲,而鸡汤微咸,才能激发浓郁鲜味,至于搭配用的食材也是问过,经大小姐允许的,不然,厨房也不会给我用,再说,这菜,大小姐吃的也不少啊。”顾青竹眼光瞥了桌上的盘碟,不卑不亢地回答。 她这会儿终于知道小吉为什么劝她早早离开,明摆着,面前的女孩百般刁难,分明是想白吃不给钱。 “给你用配料不假,可这菜做的完全不行,我也就是凑合吃一点,为此,我没法付你一两银子,趁我没反悔找你要柴火调料钱,你赶紧走吧。”钱漫不耐烦地挥手,起身就要离开。 “你……你早打定主意耍我,哪怕我做出龙肝凤髓来,你都不会付钱的,对吧!”又急又气的顾青竹猛冲过去,张开双臂,一把拦住了她。 “做什么!想造反呢,这里可不是你们蛮荒乡下,任你撒野!”钱漫没想到顾青竹会不顾一切扑过来,她伸出指头,瞪圆了眼睛厉声道。 “钱大小姐,你这又是何必呢?” 第二十六章 好心做了驴肝肺 慕锦成拧眉,偏头挖挖耳朵,有些不耐地说。 “菜也吃了,粥也喝了,纵使滋味不如您的意,也是人家辛辛苦苦做的,又何苦为难人,不过是一两银子,钱大小姐若手头不宽裕,我先替您垫着,下次我问令兄要就是了。”慕锦成慵懒地往椅背上一靠,伸手探到袖袋里,作势要往外拿钱。 钱漫不过是想当着慕锦成面戏耍顾青竹,看这乡下丫头如何低头求饶,像她这种生活优渥,骄横霸道的大小姐,在平淡富足的生活中找一点折磨人的乐子是常有的事。 往日,钱家兄妹惯会如此,慕锦成大多不掺合,却也不会当面说这样讥讽的话,钱漫隐约听出他有看轻不喜之色,赶忙分辨道:“我不过是与她闹着玩,谁说不给了!” 慕锦成并不答言,只痞痞地翘着嘴角,似笑非笑,手却在袖子里摸索,钱漫生怕他抢在自个前面给了钱,落了面子,她飞快地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碎银子,有些不甘心地砸向顾青竹。 顾青竹抬手轻巧抓住,小小的一块握在手心里,硌手,说实在的,她并不知道这一丁点大的东西有没有一两重,但好歹比在菜市卖的价钱高,又得来的这般不易,她不打算纠结了。 将银子小心收入荷包,顾青竹转身回了厨房,钱家大小姐长得漂亮,却有一副歹毒心肠,而旁边的青年虽帮她说了话,可一眼看去也不是啥好人,还有令人不悦的恶习,顾青竹对这样的两人毫无半点好感,连谢谢两字都不想说。 慕锦成看着顾青竹拿了钱就走的背影,微微惊讶,心中冒出一丝恼意,难不成自个好心做了驴肝肺,这人竟然连句敷衍的谢谢都没有,果真是个没见识又凶又贪财的乡下丫头! “瞧瞧,三爷的怜香惜玉用错了地方,人家不领情呢。”钱漫蛇腰一扭,贴上他,笑得肆意。 “好啦,菜也尝了,饭也吃了,我该走了。”慕锦成稍稍后仰,推开椅子起身。 “这算哪门子吃饭?走走,去楼上雅座,我最近新得了一坛翠涛酿,还没来得及喝,我二哥缠着要了好几回,我都不舍得给他呢。”钱漫一把扯住慕锦成的袖子。 “你……”慕锦成欲言又止,忍了忍心中的不耐烦,转头,故作色眯眯地上下打量她鼓囊囊的胸口,“大小姐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你个银样蜡枪头,难不成还怕我强了你?!”钱漫挑衅,美目微瞪。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风风火火的宝应一头闯了进来,见到两人,苦着脸道:“三爷,你原在这里,叫我好找,快与我家去,老爷正生气找你呢。” “我爹叫我做甚?”慕锦成慌了,心突突跳。 “我哪里知道,还是赶快走吧,要不然去迟了,又要挨揍!”宝应垂眉耷眼,几乎要哭出来了。 “快走,快走!”慕锦成一把夺了钱漫手中的半截袖子,也不与她告别,急匆匆走了。 “嗳……”钱漫完全没反应过来,慕锦成主仆已经离开。 “到底出了什么事呀?”慕锦成大步疾行,心急火燎地问。 “三爷,你慢着点,小心脚下!”宝应可没他那双大长腿,他小跑着跟在后头呼唤。 “说!是不是韩老头告我状了?” 片刻的工夫,慕锦成已经把自个最近做的出格的事都想了一遍,除了跟韩守义死乞白赖地要钱,去和钱溢斗鸡,把钱输了精光,他也没干什么其他的呀。 “不对,今儿离月底还有几日呢,还没到报账的时候。”慕锦成突然灵光一闪,想起至关重要的一点,他背手站定,等着宝应追上来。 “我……我这……这不是为了救……救你嘛,不搬……搬老爷,哪……哪里镇得住钱大小姐!”平日里跟着主子胡作非为,这会儿气都差点跑断的宝应,弓着身子呼哧呼哧喘气,话都说不连贯了。 “瞧你小子还有点良心,可你就不能提前给我个眼色啥的,害我险些白白吓死!”慕锦成心下松懈,笑着在宝应的额头上弹了个爆栗。 “我哪敢呢,再说,您若没了害怕的样子,钱大小姐也不信啊。”宝兴摸摸额角,生疼,委屈道。 “你……”慕锦成刚想骂他是蠢材,却见顾青竹背着竹篓走过来,他一下子哑了。 顾青竹远远看见他作威作福地当街打骂下人,对他更生厌恶,见他眼光瞥过来,一埋头,加快了脚步越过去了。 慕锦成伸手掩饰地捋捋头发,自个适才还想为无意害她伤了手指道歉来着,可这丫头见他跟避瘟神似的,算了,他这南苍第一纨绔公子,不与这山野村姑一般见识! “爷,咱现在到哪去?”宝应对慕锦成时不时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早已习惯,他只顺着自个的想法问。 二十年前,慕锦成降生时,天现五彩祥云,饱读诗书的谭家老先生说是祥瑞之兆,可在宝应眼里,他这位爷就是个三魂六魄不周全的可怜人,虽从小得老太太和夫人百般溺爱,可常被老爷吓破胆,神魂不定也是常有的。 宝应是慕家的家生子,打小就和其他四五个小子一起被选出来,陪伴慕锦成长大,这些人中也就数他最大胆淘气,两人一起做过所有的坏事,是撒尿和泥巴的交情,他也是对慕锦成最忠心的人。 “回家!”慕锦成迈开步子就走。 “嗯?”宝应一时没反应过来,忍不住抬头看天,日头明晃晃挂着,他的爷竟然在这个时辰破天荒地要回家了。 且不提慕锦成这会子回了家,哄得老祖宗高兴,只说顾青竹背着竹篓回到菜市,见顾大丫和郑招娣守着满地的笋壳在等她,这会儿已过了饭点,菜市除了她俩,就剩烂白菜帮子和萝卜根,连个打扫的人都没有。 “咋去了这么久?”顾大丫揉揉抻累的脖子,歪头问她。 “我今儿给酒楼里做了一顿鸡笋菜,老板吃了高兴,赏了一两银子。”顾青竹将那一块银子递给她们瞧。 郑招娣接过,好奇地看了看,顾大丫也伸手摸了摸,她们家里都是大人当家,还没见过碎银子长啥样,顾青竹望着她俩头挨头仔细琢磨的样子,决定不说出酒楼里遇见的糟心事。 “这敢情好,咱明儿再来卖!”顾大丫听她这样讲,十分高兴。 “你傻呀,青竹厨艺好,今儿又碰巧逮着野鸡,这才能卖到酒楼去,明儿光有笋,没了荤腥,谁稀罕呢。”郑招娣不认同的摇摇头,将银子还给顾青竹。 “县城里酒楼饭店多的是,哪天你要来卖笋,咱们换一家再去碰碰运气,说不定有喜欢纯味儿的呢。”顾青竹低头收拾竹篓道。 “青竹,我的厨艺不好,再说,我见着生人都不敢说话,你可一定要帮我。”顾大丫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说。 “嘶……”所谓十指连心,顾青竹被顾大丫这么一抓,伤处疼得心尖儿直打颤。 “你这是怎么弄的?” “谁欺负你了?” 两个姑娘异口同声问道。 “没有,我熬鸡汤的时候,拿陶罐盖子,不小心烫的。”顾青竹笑了笑,缩回了手,将伤处蜷在手心里。 “这得多疼啊,亏你还笑!”郑招娣有些心疼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你俩赶快去买粮食吧,青竹的竹篓我来背。”顾大丫双肩上一左一右挂着空竹篓,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三人赶到三生粮铺,依旧还是一百五十文一斗,里面的伙计似乎换班吃饭了,顾青竹没见到前日那个叫秋生的青年。 郑招娣家里只有她和她爹两个人,马上就要春暖花开,郑家禄要出山找活,他做的是红白喜事吹拉弹唱的活计,主家一般都管饭,有时两顿,有时一天都有,郑家禄不回来吃饭,郑招娣只做一个人的吃食,熬一锅粥能喝一天。 现下粮价这么高,她舍不得多花钱,只买了一斗米,一斗面,到时掺点粗粮野菜,够她吃好些日子了。 顾青竹买了一斗半米,又打了五斤香油,今儿得了一两银子,三篓冬笋算是卖出天价了,除了给阿奶的口粮,她决定留下二斤香油,春上多食野菜,加点油炒炒,会更好吃些,对弟妹长个也有好处。 付账时,伙计用戥秤称了银子,只有九钱三,顾大丫和郑招娣齐齐转头看向顾青竹,伙计见此,生怕三个姑娘不信,还细细把秤花指给她们看。 “就按这个算吧。”顾青竹摸了下左手上的赤藤镯,摇摇头道。 一下子少了七十文,差不多半斗米钱了,她着实心疼,可就这点银子,挣的十分不易,还险些要不到,如今也只能权且将就。 今日多得了钱,顾青竹记得小妹想吃饴糖,特意去杂货铺称了半斤,又给青松买了几本书,这是年前,她去接阿弟时,柳先生特意嘱咐的。 大丫临来时,顾世福给了她一些钱,让她买几副青山的伤药,顾青竹便带着她去了德兴药行,那里价格公道,货真价实,柜上十五儿显然认出了顾青竹,很客气地给她们抓了药。 没在药行见着谭老板,顾青竹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她还欠着石斛呢。 第二十七章 阿奶二叔逼粮 三人采买停当,顾青竹带着两个姐妹到了丁家面馆,很奢侈地要了一碗面片汤和八个馒头,丁氏特意找了个大海碗,多放了些汤水和菜叶,三个女孩子难得敞开来吃白面馒头,又分食了面片汤,郑招娣胃口小,吃的少,多余的都填了顾大丫的肚子。 这一顿饱饭吃到撑了,顾青竹又买了十几个肉包,连带饴糖,分了一些给大丫和招娣,郑家禄让招娣买粮,顺道一起出来,大概不会说什么。可孙氏是个妇人,心肠不坏,只是碎嘴,青山病在床上,青川年纪小,难免贪玩,大丫跟着出来一天,家里家外少做的事,都压在她一个人头上,若再空手回去,难免会被唠叨个没完。 两人推让了一番,最后还是收下了,三人买的粮食不多,决定分担着背回去,这样还可省下搭车的四文钱。 从南苍县走回顾家坳,足有二十多里路,三姐妹一路走走说说,从繁华的街市走入山林,路边越来越多是光秃秃的树木和灰色的大石块,林中深处有成片的松树,无精打采的松针经过寒冬风雪,墨绿色变得十分憔悴,仿佛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枯寂地站着。 天色渐暗,三姐妹回到顾家坳,顾青竹和郑招娣背回自个粮食,三人在路口分手,各自回家。 顾青松舍不得点灯,搬了小杌子坐在院里,借最后的天光看书,拿着布老虎玩偶的青英挨着他坐着,好奇地瞪着大眼睛,张望书上那些个方块字,厨房里的红薯粥散发出经冬的甜糯味道。 看见弟妹在等她,顾青竹加快了脚步,心里一下子亮堂了,今儿所受的苦痛全都烟消云散,她脸上漫溢着欢喜的光。 “阿弟,我说过多少回了,晚了去屋里点灯看,仔细伤了眼睛。”顾青竹推开篱笆门,等不及走近,满含宠溺地责备。 “阿姐!”青英已经一天没见到顾青竹,立时飞奔到她怀里。 “今天有没有淘气?”顾青竹摸摸她的头,低头瞧见她鞋上沾的草屑。 “哪有?我很乖的,不信,你问阿哥。”青英拉着顾青竹的手撒娇,眼光却飞到了哥哥脸上。 “今天我们去竹园里填土的。”顾青松放下书,笑着接过姐姐的竹篓。 “你要温书,她又小,那些活,留着我明天干一样的。”顾青竹拿出肉包和饴糖递给顾青英捧着。 “家里的事,哪能都指望阿姐一个人,我若日日只知道读书,岂不是成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五谷不辨,四时不分的书呆子了,阿姐也不想要个傻阿弟吧。”顾青松帮着拿米油,打趣道。 “我不要,我才不要!”顾青英皱着小眉头,一本正经地摇头。 “好啦,我们洗手吃饭吧,姐都饿了。”夜风带走了白日最后一点温度,刮到人脸上凉飕飕的,而顾青竹心里却暖意融融,有这么懂事的弟妹,是她天大的福气。 吃了晚饭,顾青松就迫不及待去看新书,青英则欢喜地坐在灶间吃糖,顾青竹怕她吃坏牙,一次只给她两颗,她一点点吃着,一脸满足的笑容。 顾青竹洗了碗筷,把早上剩下的冬笋剥了壳,剔掉坏的,纵向切成长条,在滚水里焯了,又用盐腌上,方才洗漱睡觉。 手上的伤口有些红肿发烫,幸好现下是冬天,她背着弟妹,偷偷抹了些伤药,今儿一天实在太累了,一躺下,她便睡着了,一夜无梦到天亮。 第二日又是个好天气,太阳暖融融地照着,连清晨的风都少了些许冷意,顾青竹擀了面皮,做了片儿汤,她在院里支上凳子架竹匾,将腌制一夜的笋摊开来晒。 “青竹,你在家呢。”吴氏推开篱笆院门走进来,脸上罕见地挤出了笑容,满脸的褶皱像一朵深秋开败的老菊花。 五年来,她头一回在顾青竹面前这般陪着小心说话,这让顾青竹十分意外,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心里提起了十二分的警觉。 “我听大丫娘说,你昨儿卖笋去了?”吴氏搓搓手,瞥了眼紧闭的屋门。 “对,再不卖就被人偷光了,可惜笋不值钱,大的两文,小的才一文。”顾青竹心里疑惑,依孙氏不爱管闲事的性子,不太会在外面说三道四,更何况是在孙氏面前提她了。 多存了心眼的顾青竹,故意暗指二房偷笋,报的却是县城菜市的笋价,她只想验证吴氏说的话,若当真是孙氏说的,那一两银子的事只怕瞒不住。 谁知,吴氏直接略过偷笋的事,眼冒精光地直奔主题:“这价格不低了,你卖了不少钱吧,都给我,只当是二月的口粮了,也免得你出山去背粮!” 顾青竹已然知道吴氏是在借孙氏诳她,不过,她说的价再正常不过,这要换在翠屏镇,恐怕还卖不出这个钱来,故而吴氏对她说的话没有半点怀疑。 “哎呀,阿奶,你说的太迟了,我在村长面前答应过的,每月初一,要给你一斗半稻米,三斤香油,一点不能少,半刻不能等,再说,今年米价疯长,一天一个价,我昨日一早拿卖笋的钱全都买了米,也只刚刚够,油钱还没着落呢。”顾青竹瞥了眼阿奶急切的神情,露出一副愁苦的模样。 “你这个败家玩意儿,买那么多米做什么!整日就知道吃吃吃!算了算了,钱既然花完了,就快把稻米给我!”吴氏听完这话,气得七窍生烟,终于撕下最后拙劣的伪装,跳脚大骂。 眼见吴氏瞬间露出本性,顾青竹反倒松了口气,她慢腾腾地说:“今儿没到日子呢,离二月初一还有几天,再说香油还没买,阿奶到日子再来,粮油定不会少,今天是万万给不了了。” “行了,行了,香油暂时没有就下次再给,我也不计较,现下有啥给啥,我没工夫和你磨叽!”吴氏十分不耐烦,火烧眉毛似地催促。 “阿奶为着什么事这般着急?难道二叔又惹了什么麻烦?”顾青竹眉头微蹙。 “你只管给我分内的口粮,旁的不要瞎问!”吴氏最容不得旁人说小儿子,更何况是顾青竹,她气哼哼地反驳。 前些天,赌坊里的管事带着伙计来讨债,把二房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了抵账,连飞到树上的一只黒公鸡也网走了,今儿更是放了狠话,若再赔不出利钱,就当场卸掉顾世贵一条胳膊,让他长长记性! 吴氏哪里见过这般凶神恶煞的阵仗,一下子慌了,别看她平日里与人吵架吵地声嘶力竭,鸡飞狗跳的,可若真遇见凶恶之徒,立时就怂了,只剩俯首帖耳任人摆布的份。 顾青竹见她终于说出本意,面色冷厉地说:“我奉养你,是尽我爹的本分,至于二叔,他养不养你,我们小辈不便插嘴,但想从我这搜刮钱粮倒给他,门都没有!你的口粮,定好了是二月初一给,我既不会迟半刻,更不会早一天!” “你这个铁石心肠的死丫头,你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八成死的连尸首都找不到,我如今就剩这么一个儿子,全指着他给我披麻戴孝养老送终,今儿万一他有个好歹,我还咋活!”吴氏说着,不管不顾地大声嚎哭。 “我爹只是出门行医,他会回来的!想当年分家,我爹是带着我们直接走的,你狠心地连一只碗一双筷子都舍不得给,再说,这些年二叔整日沉迷赌钱,恐怕把你棺材本都哄去败光了,这样的儿子留着还有何用!”顾青竹面色凝重,沉声说道。 “好你个丫头片子,要粮不给,倒编排起你二叔来了,看我不打死你!”顾世贵瘦如麻杆,鼠目黄牙,他见吴氏迟迟不归,着急忙慌地找了来,正听见顾青竹的话,闻言,撸起袖子,扬手就要打。 “住手!你一个长辈打孩子,成何体统!”背着胡琴的郑家禄恰巧赶到,一把擒住了他手。 跟在他身后跑来的郑招娣,见着凶神恶煞似的母子俩,立时白了脸色,一把将顾青竹拉到自个父亲背后。 “我管教子侄,与你一个外姓人何干!”顾世贵要不到钱粮,已是急红了眼,他挣扎几次,脱不了郑家禄的钳制,遂咆哮道。 “你有本事对那些个上门讨债的人耍横去!”郑家禄嗤笑一声,手上却加了力气。 “快放手!”吴氏上前掰郑家禄的手,一心想救儿子。 “吴婶子,依我看来,今儿既出了不可收拾的事,不如趁机给他长个教训,也好拘着他认错受罚,也免世贵兄弟在歧路上越走越远,如若不然,往后必定变本加厉地在外头乱来,你一年年老去,又能维护到几时!”郑家禄看在与顾世同相交一场的份上,对吴氏好言相劝。 “嘶……”顾世贵挣不脱,只得忍痛抱着手臂,嘴上却逞能,“瞧把你给能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连个媳妇都续不上,还想管我的闲事儿!” “世同兄是多好的人,你却这般不堪,真不配做他的兄弟!”郑家禄嫌恶地甩了他的手,觉得自个简直是对牛弹琴,这种人没脸没皮,说再多,也不过是浪费口水罢了。 第二十八章 春雨贵如油 吴氏心疼地扒着顾世贵的袖口,查看他的手腕,只见皮包骨的肌肤上通红一片,眼瞅着顾青竹有郑家禄撑腰护着,今儿就算硬抢,只怕也是不能得手了。 “你给我等着,二月初一早上,我准时来收粮油,若少了半点,看我怎么收拾你!”吴氏恨恨地嚷嚷,撂下这句狠话,便与顾世贵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你没事吧?”郑家禄上下打量顾青竹。 “我没事,多亏郑叔来得及时,这会子到家里坐坐吧。”顾青竹将郑家禄往屋里让。 郑家禄摆摆手,拉了拉身上半旧的灰夹袄:“不了,适才肖家坝的人捎口信来说,请我过去帮两天忙,我脚程加紧点,大概中午就能赶到,你们一处玩吧。” 没走出两步,郑家禄又折了回来,轻声说:“若你阿奶和二叔再来寻你麻烦,记得去找村长做主,切莫硬抗,以免白白吃了亏!” “我晓得了。”顾青竹低低应了一声。 郑家禄点点头,遂不再说什么,快步走了。 顾青竹拉着顾招娣回到厨房,有些疑惑地问:“你和郑叔怎么来得这么巧?” “我们昨儿不是说好要帮大丫挖笋的嘛,我适才刚走到你家院子外面,就听见你阿奶闹哄哄的声音,你知道我没本事吵架,只能找我爹来,恰好在路上遇见他正要出去。”顾招娣搓搓衣角,腼腆地说。 “真谢谢你了,我以为又要跟年三十那天一样被抢了。”顾青竹感激地握着她的手。 “你二叔被人逼债,是自作自受,他前儿厚着脸皮到村里各家借钱,可谁敢借给这种好吃懒做的赌鬼?家家都找由头推掉了,他也就是能祸害你,一回两回的,我爹说,乡风都被这样的人带坏了,村长肯定不会对这种歪风邪气置之不理,更不会袖手旁观!”顾招娣反手拉着她,安慰道。 顾青竹留招娣吃了碗面片儿汤,嘱咐了弟妹几句,两人拿了家伙什出门了。 大丫家的竹园比顾青竹家的大很多,接连几日,三个姑娘都在挖笋,顾青竹继续到酒楼饭馆里卖笋,慢慢摸索出一点门道,大丫和招娣在菜市也学精了,妇人们再难偷盗,三人一日日将冬笋卖出了比平常多出很多的价钱。 孙氏每天晚上坐在床上数钱,可总也数不清,被大丫笑了好几回,她过日子最会精打细算,虽不识字,却将家中一年的大大小小收支都画在一张纸上,旁人看不懂她的画,唯有她自个知道,顾青竹这次帮她家把笋卖出了往年双倍的价钱。 这样一来,青山的药费有了指望,家里背的那些债,拣紧要的还了几笔小数额的,作为对顾青竹的回报,孙氏白天常让青川接了青英一起玩,也总留她吃午饭。 青英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女娃,吃不了多少,顶多是一两个窝头一碗稀粥就饱了,在孙氏手上不过是多加一瓢水的事。 能和青英一处玩,青川最高兴,铁蛋也常来,三人结伴到小溪边挖蚯蚓,去山脚下捡松球,不吵不闹能一直玩到顾青竹回来,而后再依依不舍,各自回家。 阿姐和小妹都不在家,顾青松常常将就吃点早上剩下的粥,腾出了更多时间温书,他心里拧着一股劲,他暗暗下了决心,就算不到学塾去,他明年也要去参加童生试,并且一定要考到前三名,这是阿姐的愿望,也是他们一家的奔头。 到底是入了春,太阳都比冬日里暖和,接连几日天气晴好,山风吹到人脸上,已不似冬天刮骨般的疼,男人们到地里做活,已经要将棉袄脱了挂在树枝上了。 南苍县几家做家常菜的饭馆,起先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买了顾青竹的冬笋,没想到食客们都很喜欢冬笋的鲜嫩,各家掌柜的上赶着每日要她送,大丫家的笋卖得差不多了,顾青竹还介绍村里其他人去卖,半点也不藏私,旁人自是念她的好。 天无久晴,隔了几日,老天开始淅淅沥沥落雨,这雨不大,没有电闪雷鸣的大阵仗,只是细细绵绵,密密匝匝,白日接着黑夜,斜风细雨不停歇。 这是农人们盼望已久的雨水节气,春雨贵如油,顾青竹被雨困在家里好几天,心里却是欢喜的,她隔着雨帘张望,似乎能看见桑条、茶桩得了及时雨,枝枝丫丫里蕴藏了一个冬天的急切就要破壁而出了。 顾青竹趁着下雨,在家里绣罗帕,而顾青松则有了大把时间温书,每每看到得意处,总要抑制不住地大声诵读,青英就在阿姐的安宁娴静和阿哥的意气风发里玩她的小老虎布偶,或者隔着沙和小乌龟说悄悄话。 雨过天晴,日头再次升起,农人们等不及地纷纷扛起锄头下地干活,经过几日雨水洗礼,山林田地到处焕发出清新的气息,菜畦里的青菜叶面上滚动水珠,就连竹叶老茶都显得鲜亮了不少。 顾青竹迫不及待地去看茶园里的长势,她家的茶树是她母亲王氏从南边带来的茶种培育的,三年才长成小苗,为了茶树更好的生长,王氏向来只采初春一季茶,直到顾青竹十岁当家时,茶树才真正进入盛产期,可以采春、夏、秋三季。 三年前,顾青竹在原来茶园上边又开了几垄梯田,用扦插法培了新枝,今年就能开始采收,顾青竹仔细查看大蓬的茶桩,那上面已经隐约可见一个个米粒般大小的红点,这每一个红点都是一枚新茶,这个发现,让顾青竹生出了无比的希望。 她又转去桑园,为了采摘方便,桑园里每年冬天都会剪掉无用的岔枝,弱枝,只留几截壮枝,顾青竹细细看过,每个枝条上的芽嘴都明显鼓了起来,显然积蓄了整个冬天的新生力量正在蠢蠢欲动。 冬闲的时候,顾青竹已经给茶园桑园上足了肥,但她每日还是要到园子里看看,松松土,每日发现芽苞不一样的变化,这令她对未来有了更确定的期翼。 去年之前,她都是和村里人一样,是卖鲜茶叶的,可茶叶娇贵,旁的不说,单十多里山路跑下来,茶叶不仅软塌不好看,还会被背篓人的后背捂得发热,茶叶的香气就变了味儿,所以,顾家坳的鲜茶叶从来只能卖给翠屏镇上的茶行。 可是无论年景丰歉,谁家都没卖出过好价钱,遇上风调雨顺的时节,茶叶好,却总要被茶行百般挑剔压价,倘赶上时运不济的年份,遭了天灾虫害,茶叶减产,那就更不要说了,一家子起早贪黑,还挣不出半年的吃食,可茶叶不摘又不行,会影响夏茶秋茶的收成。 远在二十多里地外的南苍县,每年都有大茶市,客商云集,价格公道,可那么远的路途早就把顾家坳人的活泛心思堵死了,试想,谁会收掺了汗味的鲜茶叶呀! 顾青竹去年卯了劲想挣钱,从来不放弃任何可以尝试的机会,她在收第三茬春茶的时候,真背了鲜茶叶去南苍县茶市,可每一个收茶的掌柜只是看看闻闻,却都惋惜地不肯收,直到遇见三生的韩守义,他做这行小三十年了,经验老到,他是真看中了顾青竹的茶叶,当知道她是跑了几十里路来的,十分意外,意外翠屏镇除了慕家茶山外,居然还有更好的茶树。 韩守义不会为东家做亏本的买卖,自然没有收购顾青竹的茶叶,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破例把她带进了后场茶作坊,给了她一小撮蒸青散茶。 那一天的顾青竹在作坊里大开眼界,足足待了两个时辰,将制茶的过程牢牢记在心里,她极聪明,知道韩守义是在帮她,帮她把山里的茶卖进南苍县,收获高出翠屏镇几倍的价钱。 顾青竹拿出之前挣下的全部的钱,甚至把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积蓄也拿了出来,买下了制做茶饼的整套工具,釜甑规承。 这些工具,尤以规承最重,规是铁铸的,内有圆形凹槽、而承是青石做的盖子,能合在规上,这两样都是实打实的分量,从南苍县背回顾家坳,真把她累了够呛。 村人都不看好顾青竹自个制茶,顾家坳祖祖辈辈几代人都遵循的老理,岂会被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轻易打破,这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心血来潮,白糟蹋茶叶,阿奶更是疯子般骂她败家,在这样一边倒的困境中,只有弟妹和大丫招娣坚定地站在她一边。 有了制茶工具,顾青竹就在家中厨房制茶,饭菜的味道,松毛燃烧的油味以及规承的石性铁味,都破坏了茶的香气,使之失去天然本色,与那一小撮蒸青散茶相比,差得还很远。 她在失败了几次后,终于悟出制茶需要洁净的地方,无香无味的柴禾,至于规承的生味,只能用熟茶叶反复压拍,将茶汁沁入其中,慢慢熬熟。 家里没有合适的地方,顾青竹就想到茶园里搭窝棚,她既有了新想法,就去砍竹子,招娣帮着割茅草,大丫则喊来了她大哥和郑长林,一天时间,几个人合力,在茶园旁新整出一小块平地,搭了个像模像样的窝棚。 顾青竹在窝棚里,又试了两次,制出了和三生茶作坊里一模一样的蒸青茶饼,终于赶上了最后一茬春茶。 第二十九章 惊蛰 当韩守义见到顾青竹送来的茶饼,条索清晰,表面深紫泛光,不由得惊讶,他做了多年掌柜,见过的好茶,品过的好茶,不计其数,这般完美的,却不多见。 尤其是这样的茶饼是一个十几岁女孩子初次制出来的,更是稀罕,韩守义老成持重,面上虽是不显,心中却暗暗赞许,这姑娘不仅聪明灵透,一点就通,还很能吃苦,有不服输的劲儿。 她的茶叶好,茶饼又制的无可挑剔,韩守义给的价格自然高,随后,顾青竹接连又做了夏茶和秋茶,收购价格虽不及春茶,但胜在量大,故而有不错的收益。 村人很快发现,顾青竹背出去茶饼,背回来粮食,还送青松读书,眼见着她的法子行得通,有大胆的,也跟着学,但到底晚了一步,错过了最后一季茶市,寒露后的茶树不宜过多采撷,故而,这一年,谁家都没顾青竹挣得多。 今年,顾青竹一早就盘算过,想要挣出阿弟的学塾束脩,大半还得靠春茶,因着夏茶秋茶虽采得多,但价钱不及春茶,她一直记得慕明成一句话,那就是早,早采茶,早制茶,早卖茶。 满怀希望的顾青竹,得空就在茶园旁的山泉小溪边清洗了制茶工具,放在阳光下晾着,又把窝棚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将冬天修剪下的茶枝桑条搬出来晒。 顾青竹每日忙忙碌碌为春茶上市做各种准备,不经意间,柳条染上了娇柔的嫩绿,野桃花打起了一溜明艳的花苞,地里的青菜一夜窜出了薹,某一天,青英挖到了肥美的荠菜,顾家坳人的晚饭桌上渐渐有了一锅野菜糊糊,或一屉野菜包子。 春天悄然来临,在无声无息中,一点点将单调的灰白色更迭成她独有的新生色彩。 忽一日半夜响了一声炸雷,瞬间下起了瓢泼大雨,顾青竹被风雨之声惊醒,一骨碌坐起来,数数日子,突然发现,再过两日就是惊蛰了。 夜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第二日太阳很早就跃上了山坳,阳光普照,顾青竹熬了苞谷粥,将昨晚剩下的面饼热了热,就着咸萝卜干吃了一碗后,扛着锄头,背上竹篓出门了。 地面依然潮湿,而茶树上的雨水,已被暖融融的日光悉数收了去,那些被滋润了一夜的芽苞终于破壁而出,颤巍巍探出一点点嫩尖儿来。 顾青竹家的茶园位于南边向阳的高坡上,早上太阳刚出,整片茶园都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除了老天爷赏的雨露霜雪,顾世同当年还特意从山中引了一路泉水绕茶园而过。 顾青竹这些年一心扑在茶园上,不仅茶树伺候的好,连淌山泉水的水沟,每到冬日农闲时,她都要清理,这有两个好处,一来保持了水的洁净,二来水底腐烂的枝叶泥土可以做茶树的肥料。 阳光充裕,雨水丰沛,人勤肥足,顾青竹家的茶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历来比旁人家的早三五日出芽,若照今日情形,天气持续晴好,要不了几日,就该准备采茶制茶了。 桑园里的芽苞鼓胀胀的,看着喜人,顾青竹又去竹园转转,自打上次逮着顾二妮教训了一顿,二婶家似乎消停了许多,竹园里再没有少过笋。 顾青竹哪里知道,朱氏是被他们那日挖笋闪烁飘渺的光亮吓破了胆,后来窝在灶间睡了一宿,着了寒凉,大病一场,整日神叨叨说是王氏要来索命,害的吴氏问顾青竹要二月口粮时,都没敢闹,她自个病愈后,更不敢一个人半夜进阴翳的竹园。 昨夜雷雨催发,急不可耐的春笋,已经探出了黑茸茸的脑袋,这些正当时的笋都是要长成大竹子的,顾青竹按着竹林生长密度,砍伐成竹的先后秩序,去弱留强,着手挖弱笋、病笋、小笋、歪头笋,这些笋成不了材,还会传染病虫害,倒不如趁鲜嫩腌制成酸笋,这是一道一年四季可食,百搭不厌的食材。 竹园里最后一批笋要等过了清明,那时发的笋长不大,统统不能留,鲜食口感比较老,只能晒笋干,留着年节烧肉增鲜。 昨夜下了雨,土地黏~湿,泥块总是粘在锄头上,顾青竹挖着很费劲,可冒头的笋等不得,最是会见风长,隔一夜就能窜高一截,大是大的,却远没有刚冒头时鲜嫩。 顾青竹挖了半篓春笋,送去给郑招娣,她家里没有山林田地,只在房前屋后种些蔬菜,大多时候还要靠挖野菜贴补度日,为此,顾青竹每每有多的菜,总是惦记着送给她一些。 郑招娣收了笋子,心里感激,执意跟着来帮忙,看着满园毛茸茸的笋尖,她一时下不去手,只觉个个都好,顾青竹知她心善,只叫她捡笋,两人足干了一个多时辰,才把顾青竹认为不好的笋都挖了,堆了满满一篓。 “青竹,你这要卖不?”招娣帮她扛着锄头,侧头问道。 “这么点太少了,背出去卖,还不抵脚力钱,我送些给大丫家尝了鲜,余下的都腌酸笋。”顾青竹理了理背带道。 今年头茬笋被二婶偷狠了,顾青竹挖的那些顺竹鞭长的冬笋,实该是要等到这个时候出的,可那时等钱买粮,抢挖也是没办法的事。 两人说话间,走到大丫家篱笆墙外,她家里似乎来了客人,有吵杂的男女说话声音,语气不善,听着不像顾家坳的人,似乎是镇上的。 顾青竹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却见顾大丫出门倒水,赶忙向她招手。 顾大丫回望了眼家里,伸手抹了把脸,慢慢走过来。 “我给你送点笋,你怎么了?哭什么?” 顾青竹看向走近的顾大丫,见她眼皮微微红肿,关切地问。 “青竹,我过会儿去你家里拿,好不好?”顾大丫一开口,话音里夹着浓重的鼻音。 顾青竹看了眼郑招娣,后者也在看她,顾大丫向来心直口快,这么憋屈的时候并不多。 “到底出啥事了?”顾青竹蹙眉,朝虚掩的屋门望了望。 “我哥……”顾大丫咬住嘴唇,欲言又止。 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开了,领头出来一个胖乎乎的女人,她穿着一身桃红绣缠枝团花的绸面袄裙,鬓边簪着一朵红艳艳的大绒花,脸上的脂粉涂了好几层,白面血唇,乍一看,有些瘆人。 她身后跟着一个矮个老头,干瘦如柴,藏蓝的棉袍似是穿了一个冬天,门襟处沾着几点油渍印记,袖口已经磨得发亮。 “这眼瞅着快到饭点,花婶子不如留在家里吃饭吧。”大丫的娘孙氏陪着笑脸,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算了,算了,事情也没成,我还有啥脸留下来吃饭!”胖女人花氏不耐烦地挥挥手,脚下半点未停。 “留步,留步。”后面的老头儿回头躬身作揖,把孙氏堵在了屋门内。 花氏走到院门口,看见身姿挺拔的顾青竹,眼光亮了一下,随即眼皮微垂,瞥见她的裙角和鞋尖上粘的泥土和竹叶屑,旋即收回目光,蔑视地仰头走了。 老头儿走在花氏的身后,见她停下,也茫然地抬起浑浊的目光,在顾青竹脸上扫了一圈,无悲无喜,神色半分未动,直到花氏往前走了,他才低头慢腾腾跟上花氏的脚步。 那胖女人的目光跟把犀利的刀子似的,顾青竹不认得她,但一大把年纪还穿戴成这样的,在顾青竹的认知里,除了保媒拉纤的媒婆,似乎再没其他人了。 “我们先走了,你过了晌午来拿笋。”顾青竹低声说道。 瞧着媒婆连午饭都没吃,看来说的似乎不是什么好事,顾世福是村长,孙氏又好面子,自个这会儿进去,他们难免觉得不自在。 “好。”顾大丫应了一声,匆匆返回家中。 屋里隐约传来孙氏的哭泣的声音,还有顾世福闷闷的说话声。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顾青竹叹了口气,和郑招娣各自回家了。 吃了午饭,顾青竹在院里枇杷树下剥笋,几只母鸡围着她啄嫩笋衣,顾青松见她做事,推说看多了书,眼睛疼,抢着挑了小桶去担山泉水。 顾青英则颠颠地跑来跑去,忙着把笋壳散摊在院里晒,晒干的笋皮会像纸一样薄,是很好的引火柴。 顾青竹见顾大丫久久不来,只得拣十来个大笋留着,其他的都拿到河边洗干净,纵向破开,切成一指厚的长条,用盐暴腌大半个时辰,笋极嫰,不一会儿就浸出些许水来。 腌菜坛子早就洗好的,顾青竹把微微发软的笋条整齐地码在坛子里,而后将山泉水和盐充分调和,倒在坛子里,淹没笋条,盖口处淋了一圈水密封。 顾青竹把坛子搬到阴凉处,这样静静搁置一个月就可以吃了。 “青竹。”顾大丫在院门口唤了一声。 “来拿笋,晚了就老了。”顾青竹擦擦手,指着树下一堆笋道。 “我家里的菜薹吃不完,你和我一起掐些来吃吧。”红鼻子红眼睛的顾大丫站着没动,反而要把青竹叫出去。 第三十章头茬莲心 “那……那好吧。”顾青竹猜大丫是不想在弟妹面前说她家里的事,她便拿了篮子和她一起出去了。 顾家坳太小了,丁点的事,尤其是坏事,一顿饭的工夫,全村人都知道了,一路上避开来来往往的嫂子婶子投过来探寻的目光,两人爬到了一处山坡上,拣了两块挨着的石头坐下,大丫一言不发,顾青竹也不问,只陪她看着远处依旧苍茫灰暗的山脉。 “青竹,我哥被退亲了!”隔了半晌,顾大丫终于开口,神色忧伤。 “为啥?之前不是已经过了彩礼,只等成亲了吗?”顾青竹十分惊讶,偏头问道。 她先前只认为青山受了伤,婚事起了波折,却没料到直接被女方退亲。退亲在乡下是很严重的事,不仅对男方不好,对女方的影响更大,而这次竟是由女方提出的,这对顾世福来说,简直是天大的折辱,这让他怎么在顾家坳挺胸做人。 “我爹早说过,镇上人心思活泛,靠不住,偏我娘着了魔似的,死活认准了彭家姑娘,说到底还不是图人家是独生女儿,以为将来在镇上有家产房舍什么的,可人家又不是傻的,自有自个的小算盘。 如今,彭家姑娘不知怎的知道我哥伤着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她在家里整日闹着不吃不喝,逼着她爹亲自来看,今儿老头一见我哥的情形,自是今非昔比,立时就反悔了,说什么宁愿多赔彩礼钱,也要退婚。 你知道,我爹最要面子,又怎么会借退婚的由头,要人家多赔钱?只是他气闷得很,要不是为了我哥的亲事,家里怎么会欠那么多债,他和我娘吵了一架,出门去茶园了。”顾大丫躬身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双臂抱腿,萎靡不振。 “青山哥也知道这个事了?”顾青竹挨过来,揽着顾大丫的肩膀。 “那花媒婆说话喳喳的,像个雀儿,想听不到都难,不过我哥看着倒没那么伤心,起码,他中午照常吃了两碗粥呢。”顾大丫将脑袋靠在顾青竹肩膀上。 她爹气走了,她也赶快挎了篮子溜出门,要不然,非得被她娘找茬骂不可,家里今日就跟个点着的炮仗似的,不定啥时候就炸了。 “我想他也没那么喜欢彭家姑娘,到底见都没见过,谈不上伤心。”顾青竹将鬓边吹乱的碎发别在耳后,轻言劝道。 “我哥呀,闷葫芦似的,谁也瞧不透,若非要说他难过,也是心疼钱打了水漂,不过,以后任谁嫁进来,房子总是要有的,我瞧着他以前有点喜欢招娣,我一说她,他总是听得十分仔细,偶尔还主动问过,似乎很上心。”顾大丫转头看顾青竹,扯着下嘴角,勉强笑了笑。 “招娣性子软,人也娇俏,很得人喜欢,只是她早早没了娘,再说,郑叔靠四处揽活过日子,没有田地山林,寻常人看他没根基,总是有些不可靠,你娘恐怕是瞧不上。”顾青竹为姐妹叹了口气。 “可不是嘛,但如今,此一时彼一时,我哥被退了婚,又受了伤,若是回头找郑叔提亲,他会怎么想,哪怕是为了名声,也未必肯呢。”顾大丫发愁地说。 “两家结亲是大事,总要青山哥愿意,福叔拿主意才是,再说,这会儿说这些,对两家都不是最好的时机。”顾青竹劝慰道。 “想当初,我爹倒是中意你,我也愿意你做我嫂子,可我娘……”顾大丫扭了下身子,拧眉撅嘴。 “你娘是对的。”顾青竹抢着打断了大丫的话,她的目光望向更远处,轻声说道,“我答应过爹娘,要抚养弟妹长大,供青松念书,我是长姐,责无旁贷,断不好将这副重担交给旁人,婶子那样想,原也无可厚非。” “我知道你心里想法多,心思重,也晓得一般人配不上你,只我们做一辈子姐妹就好。”顾大丫握着顾青竹的手,用力摇了摇。 “那肯定呀,啥时候都不会变,走吧,太阳要下山了,再不回去,婶子该生气了。”顾青竹拉了大丫起身,天边的落日红彤彤的,像一个大大的流油咸鸭蛋黄挂在西山上。 她俩手脚麻利地各掐了一把菜薹,踩着夕阳余晖回到顾青竹家中,大丫拿上春笋,未作停留,飞快地回去了,生怕被正在气头上的母亲责骂。 一场透雨之后,接连几天都是好日头,顾青竹早晚都要去茶园观察茶叶长势,春茶最讲究鲜嫩,哪怕是同一天不同时辰采摘的,滋味也有千差万别。 茶桩上的枝顶和叶腋处抽出了壮实的芽头,经过一冬天的养精蓄锐,个个肥硕,色泽娇黄,满披绒毛,在阳光下泛着鲜嫩的油光,它们紧紧包裹着,像一枚枚莲心立在枝头,更像刚挖出的紧实冬笋。 “明儿要赶着采头茬芽,中午我就不回来吃饭了,青松你在家照顾小妹。”晚饭桌上,顾青竹一边喝粥,一边说道。 “我们明儿一起去帮忙吧。”顾青松看了眼阿姐道。 “头茬芽少,又多藏在枝桠里,不好采,再说,明儿整片茶园采下来,能做一斤茶饼就很了不得了,真没到你们一起帮忙的时候。”顾青竹笑着摇摇头。 “那我明儿给阿姐送饭!”顾青英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说。 “好呀。”顾青竹宠溺地揉揉她柔软的发顶。 第二天太阳温暖地照着,过了卯时,茶叶上的露水差不多干了,顾青竹戴着帷帽,腰间系上小竹篓,出门去了茶园。 经过一夜,早萌的芽头比昨日又窜了些,约莫有大半个指节长,正适合采摘,顾青竹从第一垄茶树侧面开始,挑那些长足的芽头,用纤细的手指捏住茶芽根部,轻轻一掰,一枚嫩黄鲜活的芽头就躺在了她的手心里。 这是今年的头茬,顾青竹单手摘了几片茶芽,适应之后,开始双手飞快的采摘,这是她五年来练就的采茶绝活之一。 以前弟妹弱小,帮不上忙,而盛产期的茶叶不等人,
相关推荐:
快穿:万人迷渣男总深陷修罗场
我为儿子穿女装
【ABO futa百合】星际偷心贼
白月光是年代文假千金
P的训练(高H)
快穿:把大佬虐哭后我死遁了
虽然吃软饭,但是老实人(女尊bg)
玉奴
试婚
星际兽世:凶猛兽夫心思有点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