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用顿顿吃面,虽然在顾家坳,顿顿吃白面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事,可真叫每天吃,三五天新鲜,十天半月凑合,若是经年累月一天三顿都吃这个,纵使龙肝凤髓做卤,任谁也架不住,非得吃厌了不可。 众人低头忙活,顾青竹一脚跨进来,笑嘻嘻地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呀。” “快来,快来!”一众人等见着顾青竹,大喜过望。 大丫抢着接过竹篓,招娣赶忙到厨房里拿碗筷,杨大妞扭身搬来一张凳子。 顾青竹在后院打水洗了手,挨着大丫坐下,拿起筷子,却见他们都不吃。 她左右望望,刚才仅有的几个食客都走了,饭厅里除了他们,再没旁人。 “不吃吗?”顾青竹疑惑地问。 顾青山笑着说:“再等等,还有一个人没来。” “谁?”顾青竹环顾四周,确实有一个空位,摆着碗筷。 可,顾青山、方奎、顾大丫、郑招娣、杨大妞,分明就在身边,一个也不少! “我!”一个暗含惊喜的醇厚男声从门口传来。 顾青竹只觉身后一暗,她转头回望,高大的男人将半扇门的阳光都遮住了,深蓝锦衣泛着熠熠的光,如同被镀了一圈光晕。 方奎起身让座,玩笑道:“三爷,今儿赶巧了,青竹也是刚到,我们做了你想吃的酸汤鱼,正不正宗,这下可逮着人问了。” 慕锦成这些日子每日都到丁家面馆来,午饭时候来,晚饭前就走,比那些老客还准时,顾青山起先还问,都被他各种奇葩理由打发了。 这几日见有人做饭,便把之前顾青竹做过的菜,挨个点了,叫她们烧来吃,每次吃的不少,挑刺更多,不是太酸,就是不辣,大丫和招娣知道他的痞性,见怪不怪,由着他挑三拣四,照旧想咋烧咋烧,大不了耳朵起茧子听他唠叨,顾青竹当初怎么做的,顾青竹做的味道如何如何,等等不一而足。 刚才慕锦成还没进门,掸眼就看见顾青竹的背影,他心里一直以来的挂念,一下子就跑得无影无踪,可真当了她的面,不知不觉,他又端起了架子,径直越过她,走到空位坐下,也不招呼旁人,伸筷子就搛鱼吃。 “今儿倒是酸味足了。”慕锦成装模作样地说。 大丫和招娣挤眉弄眼,掩嘴偷笑,明明还是上次一样的做法, 这位爷是怎么吃出不一样的。 顾青竹也想搛一块鱼片吃,好巧不巧的,慕锦成的筷子也伸过来,一下子夹住了她的筷子头,顾青竹一惊,本能地撤出筷子,慕锦成也慌了,力气一下子用大了,酸汤鱼的汁水飞溅而出,他的前襟沾了十多点油渍。 “哎呀,等我找帕子来擦!”大丫丢下筷子,跑去厨房。 慕锦成拈起前襟皱眉,这件暗纹锦衣,料子是苏杭那边新出的,最重要的是,这是他母亲今年刚给他做的,卢氏宝贝这个儿子,长到了二十岁,每年还坚持给他做四季衣裳,从不假手于人,身边的丫头婆子连碰一下都不让,这才第一天穿,就弄脏了,慕锦成有些头疼怎么交代。 等大丫拧了帕子来,油渍早被面料吸附了,慕锦成擦了几下,衣裳湿了,可油点还在,他又用力擦了擦,几乎把面料摩擦起毛了,也没有去掉半点油污。 “要不,我们帮你洗洗?”招娣咬唇,小心翼翼地低声道。 慕锦成想着,这事只能找右玉,他的服饰打理都是她,遂顺嘴道:“算了,我回去让家里丫头洗。” 顾青竹一听这话,火气腾腾上来,刚才若不是他夹了她的筷子,也不会出这事,遂语气不佳地说:“招娣,理他作甚,难不成还要作践自个当丫头!” 慕锦成没想明白哪里又得罪这位姑奶奶,不满地说:“你胡说什么,我几时这样讲了?” “不过一件衣裳,我们难道还不如一个丫头洗得干净!”顾青竹瞪圆了杏眼,气恼道。 慕锦成呛声:“我这不是怕你们麻烦嘛,再说……”幸而他警醒,一把扼住了话头,若他敢说,她们不会洗这种名贵的衣料,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出去,顾青竹一定会气得当场跟他翻脸。 “再说什么?”顾青竹拧眉追问。 大丫赶忙扯了扯顾青竹的衣角,息事宁人地打圆场道:“别吵了,吃饭吧。” 招娣赶忙给两人各搛了些菜,笑着说:“难得咱们今儿人聚齐了,别为一丁点小事闹不愉快。” 顾青竹低头吃饭,慕锦成看着她发顶上的光圈苦笑了一下,这丫头眼里不揉沙子的火爆脾气,当真是招惹不得的。 吃了饭,几人闲坐,顾青竹拿出新制的茶给每人泡了一杯。 顾青山等人没见过这般新奇的喝茶法子,纷纷尝了尝,较之蒸青茶末熬煮的茶,无论茶色还是茶味都不可同日而语,泡出的茶,颜色更清亮明艳,滋味更纯粹甘爽,最重要的是,这种喝茶的法子,只要热水冲泡即可,比煮茶省时省力得多。 “这茶果然好,明年春上若是卖这个,还不把东市其他人家的茶都比下去了呀。”顾青山连连点头道。 眉开眼笑的方奎接着说:“我在东市卖馄饨的时候,听那些个外地客商说,每年春上清明前后,东市要举办品茶大会,夺魁的可做贡茶呢,若是青竹的茶能夺魁,咱们顾家坳可就发达了!” 第一百六十章 赠茶 “做魁首,青竹要做魁首!”大丫推了推顾青竹,哄闹道。 顾青竹淡淡地笑:“咱们闹闹也就完了,夺魁啥的可别瞎想,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南苍县茶业以三生为尊,不说他有几座产茶最好的大山头,就单一个制茶茶场就比咱顾家坳还大,今年从春到秋,茶市一路凋敝,慕二爷和韩掌柜岂会坐视不管?这会子,不定想什么辙去了呢。 再说其他几家,也不会坐以待毙,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抢得先机,南苍县的茶叶行当就得重新排号,谁不想一跃成龙头,赚个盆满钵满的。” 慕锦成坐在桌边喝茶,不言不语,听了顾青竹说的话,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她,这丫头心思灵透,秋茶不景气,慕明成不等东市茶市结束,就带着韩守义往南边去了,明面上说是去收粮食棉花,按顾青竹说的,难道是去南边寺庙偷师? 至于一直和慕家明争暗斗的钱家,最近也鲜少听闻大爷钱涨的消息,更没见他在万花楼出没,原当他金屋藏娇不出来寻花问柳,却或许是出门做大事去了。 再观谭家,谭老爷子专于医药,不理旁务,茶市不景气,谭子衿苦苦挣扎维持一年,大约有心放弃这一块卖卖,改弦易张做织坊绣坊,想在女红方面独占鳌头,可偏有钱漫与她争,谭子衿虽每有小胜,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并没有多少丰厚的回报。 而本该与慕家同气连枝的宋家,主业是金银玉器,古玩字画,茶叶本就是可有可无的,春上的茶叶被茶马司拒收,老爹慕绍棠没有出手帮他,宋家只得赔本低价卖给钱家,如今更是雪上加霜,就差关门歇业了,宋瑞安舍不得钱,宋蟠没那个头脑,用慕绍棠的话来说,这父子两个就是败家的命。 南苍县其他小店小铺,今年关门的多了去了,就算能坚持开张的,也是苟延残喘,奄奄一息。 慕锦成将南苍县茶叶行当里各家情形在心里撸了一遍,说到底,茶之争,无外乎就是慕家和钱家之争!说的更明白一点,就是慕钱两家未来家主,慕明成和钱涨之争! 他自觉把自个这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纨绔撇了出去,至于钱溢一个被酒色掏空的色胚,加上嚣张跋扈任性胡为的钱漫,也被他轻视地忽略不计。 这个大黎国,在慕锦成学了十多年的历史书上从未出现过,就连他会背的那些唐诗宋词,这里人也没听过,完全是断片似的横空出世。 所幸语言、食物、山川、河流和他原先的认知完全一致,要不然,他作为一个拥有两世记忆的人非得疯了不可。 在现代,喝茶用冲泡的方式是主流,像绿茶,花茶之类,但有些茶,却又更适用煮法,比如黑茶、普洱。而在这里,大黎国,此时正站在茶市的十字路口,谁知道哪个更占上风? 慕锦成虽痛恨自身这个无能穿越者的身份,但他不得不遵循穿越小说里的法则,那就是不要轻易改变历史进程,再说,就他知道的那点鸡零狗碎,帮帮顾青竹也就算了,若是告诉心思缜密的慕明成,他根本没法招架他刨根问底似的盘诘。 更不要说面对历史的滚滚车轮,天知道,它是想开辟新天地狂奔千里,还是只拐弯看个风景再回到主路上,他可不想做那愚蠢的螳螂,到时怎么死都不知道! 他终究是要回现代去的,在这里,他要的不过是一辈子富贵安稳,锦衣玉食而已,这对如日中天的三生来说,根本不是事儿! 想到这儿,慕锦成眉眼舒展,依旧慢条斯理地喝茶,汤汁温润,清爽回甘,还别说,这丫头果然天赋了得,自个不过说了三言两语,她居然还真像模像样地做出茶来了。 在现代,他其实很少喝茶,直到为了追求顾篁,才爱屋及乌请她喝遍了市内最大茶楼里的所有茶,还半强迫他老子把店铺里最好的茶都寄到学校里来,结果,他老子不仅寄了茶,还寄了各式茶具,就差寄一张大茶桌来,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可真疯狂啊! 顾青竹等人说说笑笑,不觉日头西移,她想买些棉布棉絮,弟妹的冬衣要早早开始准备,遂起身告辞。 慕锦成见她要走,也站了起来。 梨花巷两边人家的梨树上的梨已经被摘得一个不剩,只有枯老的叶子在秋风里无精打采地挂在枝头晃悠,不时飘落一两片,打着旋儿落在小巷内。 午后的小巷空无一人,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寂静中,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慕锦成!”顾青竹猛然回身,而专注踩她影子的慕锦成全无预感,倏然,一具温暖的,张牙舞爪的身子直接撞入了他的怀抱,撞得他心疼!他急忙一把抱住她的肩膀,一双凤眼关切地扫过她的脸庞。 “撒手!”顾青竹捂住鼻子,抬头看他,好硬的肌骨,有多少日子没见?他似乎肩宽背阔,雄健不少。 慕锦成苦笑松手,这丫头总是这样不好好走路,他最近一直跟熊永年练功,倒是不怕她撞,可若是撞了旁人怎么得了? 会不会直接被拐走? “给你!”顾青竹放下竹篓,从里面拿出一个小陶罐,十分嫌弃地递给他。 “什么?”慕锦成犹豫地接过,掂了掂,并没有什么分量。 顾青竹重新背上竹篓,翻了个白眼道:“我答应给你的茶呀。” 慕锦成摩挲着陶罐粗糙的表面,剑眉凤目扬起,笑得一脸灿烂。 “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炒茶技艺的?这在南边寺庙里可是密不外传的,要不是了悟大师得了那边的亲笔详解,我到今儿还制不出呢。”顾青竹想起之前的疑问,蹙眉问道。 “这……这……”慕锦成正高兴,完全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一时急中生智道:“嗐,我在万花楼遇着一个南边过来做生意的富家子,他喜欢花魁小翠,托我帮忙,请我喝酒时闲聊说的,怎么样,他说的可对?” 顾青竹一听万花楼就知不是良善之地,又听他说帮忙拉纤,心中已是恼了,也不去追究话里的真假,直接转身就走:“我早知道,你的话不能信!” “嗳,他当时拍胸脯保证是真的呀。”慕锦成忍笑,扬脖子在后面追了一句。 此话不说还罢,他刚说完,顾青竹几乎小跑地拐出了巷子。 “又凶又犟的丫头,倒是有一点好!”慕锦成将陶罐拢在袖子里,脸上笑容不减,慢步出了巷子,往别处去了。 顾青竹气恼疾走了一段路,才想起来要买布,遂走进街市上的一家布庄。 这会儿正是做冬衣的旺季,店里有不少前来采买的人,这家布庄一楼卖布料,二楼卖成衣,兼有裁缝师傅为人量体裁衣,楼上楼下人来人往,生意十分红火。 掌柜的是个精明的小老头儿,他一看顾青竹的穿着和背上的竹篓就知她是乡下人,对她并不热络,由着她自个看,他则忙着殷勤服侍那些穿锦着缎,挑剔的夫人小姐们。 顾青竹倒是乐得自个挑选,她选了一块碎花的细布给青英接褙子,想了想,青松的棉袍大概也短了,就在一堆靠墙堆放的布里寻找去年那种靛蓝色棉布。 她旁边的长几上放着各色绸缎,两个穿着一样绸面裙的女孩子站在那里,看着像是谁家的丫鬟,只是这会儿主子大概不在,两人一边翻拣面料,一边小声嘀嘀咕咕说话。 一个头发微黄,寸腰翘臀的女孩忿忿地说:“那丫头才来几日呀,凭什么叫我们出来给她买衣料!” 另一个胸口波澜壮阔的白胖女孩撇嘴道:“这你还想不明白吗?定然是爬了二爷的床哦。” “我头回瞧见她那双勾魂眼,就晓得她不是个安分的主,红袖姐姐怎么也不管管!”黄头发的女孩瞪大了一双眼睛,惊诧道,“我们是外屋的,不晓得里间的事,若是平日哪个贱蹄子发骚勾引主子,红袖姐姐早就赏她一丈红了!” 白馒头似的胖姑娘斜睨了眼门口,悄声道:“二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院里来的新人都得过他那一关,看着顺眼的,捏奶子摸屁股是常有的事,你我不就是这样的,再稍有些姿色的,更是要弄到床上大战三百回合。 听说,那丫头是自卖的死契,死活都是二爷的人,她还不得拼命抱紧爷的腿呀,不过她也是运气好,得了天大的宠,要不然二爷的赏赐为啥不从府里拨,单要在外头现买?” “哼,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规矩还没学好呢,倒先学会了这些狐媚子的手段,二爷不过是图一时新鲜,难不成还真越过红袖姐姐,提携她做妾!”黄头发的丫头叉腰挺胸,只可惜与胖丫头的起伏山峦相比,她简直就是一马平川。 胖丫头将肥短的有小窝窝的手指竖在嘴上,低语警告道:“嘘,你小声点,红袖姐姐又如何,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的奴婢,别以为,她是你远方表姐,就能护得住你,一会儿让黄嬷嬷听见你说得宠新人的胡话,该罚你给全院的人洗衣服倒马桶了!” 听了这话,黄发丫头像霜打的茄子,立时蔫头蔫脑地跟着胖丫头,走到另一个布料摊上挑选去了。 顾青竹抓着靛蓝棉布呆愣了会儿,她不是有意听壁角,那两个人说话根本没想避她,且说的又是她认识人,不由得她不听。 第一百六十一章 挖药材 “叫你俩选个布料,怎这般磨蹭!”门口传来一声吼。 铺子里的人都被惊着了,顾青竹转身望去,就见一个身穿黑缎裙,肥头大耳的丰硕妇人,张着血盆大口骂骂咧咧,两道短眉描得仿佛两只黑虫,趴在被肉挤得永远睁不大的眼睛上,半斤脂粉虽将她黧黑的大脸庞涂得雪白,可脖子往下却如黑炭一般,这会儿是白日,乍看尚且吓人,若是晚上,暗处隐了身形,只露一张煞白的脸,只怕是要闹出人命来的。 “来了来了,黄嬷嬷,你看这匹如何?”胖丫头抱着一匹杏粉色织缎飞跑到妇人跟前,她胸口剧烈跳跃,一对白兔仿佛要蹦出来一样,真让人为她捏一把汗。 “还有这个!”黄发丫头不敢耽搁,紧跟着递上一匹烟霞色罗绸。 “行了,去结账。”肥壮妇人扫了一眼,不耐烦地催促。 她的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一样衣裳的丫头,一个拿着胭脂水粉,另一个捧着首饰头面,俱是面若桃花,身段风流。 一行人如一阵风似的,呼啦啦来,又咋呼呼走了。 顾青竹买了两块布和一包棉絮,付钱时,随嘴问:“适才是哪家的夫人,好大的气派。” 掌柜的当她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这会儿正巧不忙,遂好心道:“那是昌隆钱家二爷的乳母,一般小户人家的夫人可不及她威风!” “哦。”顾青竹笑了笑,拿起捆好的棉布走出布庄。 过了寒露,天气转凉,顾青竹走在山林间,日暮秋风,无悲无喜,路是自个选的,是哭是笑,做人做玩物,都与旁人无涉,就如这山间花木,逢春而开,遇冬而敝,文人骚客赞春哀秋,落得自个心情跌宕,而花木照旧四季轮回,若它们有知,必是要笑那些人俱是痴儿。 一年的茶事了了,顾青竹开始拾掇茶园,修枝锄草,松土施肥,又割了几担荒草,铡碎了沤肥,这些活足足做了几天才收工,夜里还要忙着给弟妹续衣裳。 山里的野菊开败了,早晚有了寒意,山里的菌菇再难生长,有时出去一天,周边都难采到两斤普通的蘑菇,故而顾家坳人开始为过冬攒山货,拿出去卖的,越来越少。 顾青竹跟着顾青水到深山里去了几次,有回运气好,正逢着雨后松蕈丛生,一口气采了大半篓,后来陆陆续续采了些鸡枞,深秋鸡枞少见,但个头很大,十来朵就铺满了篓底,还有鸡油黄等等,如此七七八八,也攒了一小篮子干菌菇,除了送秦氏一些,她都用布袋装了,吊在屋里房梁上,通风干燥。 夜露凝霜,天气越发冷了,出门要加穿外衫,顾青竹提前磨了砍刀,冬天愈发近了,过冬的柴禾是顶顶重要的事,该早早准备起来,就连顾青山和方奎也专程赶回家中帮忙。 这日,顾青竹吃了一碗炒饭,拿着扁担和绳索和男人们一起上老君山砍柴,她今年额外要多砍一点,因着秦氏见她炒茶要用桑条,遂将家里留着烧火做饭的二十多捆桑条都送了她,她自然不能让秦氏冬日没柴禾烧。 砍柴可不比炒茶养蚕,那是力气活,家家出门的都是壮劳力,顾青竹到底是个女孩子,气力不够,只能拣那些手指粗细的杂树,偶尔砍几根手腕粗的,青山几个力大手快,轮流帮她砍,村里其他人都惦记着明年春上要向她学炒茶,这会子不好袖手旁观,每人额外多砍几根,就能帮她凑出一担柴禾。 枯枝不熬火,山里人只砍活枝,这样新鲜的枝条十分重,每担都有一百五六十斤,而男人们挑两百多斤也是常事,顾青竹连干了五日,一早出门,中午和晚上回来吃饭时,各挑一担柴回家,垒在院里空地上晾晒。 不出几日,她的手上便磨出了好几个大血泡,肩上更是压肿了,碰一下都钻心的疼,晚上要让青英帮她抹了活血化瘀消肿的药,才能睡觉。 这日晚饭桌上,秦氏见她吃饭时,拿筷子的手都抖了,遂心疼地劝:“咱不砍柴了,明儿,我上山捡些枯枝也一样烧嘛。” “那哪成,冬日数九寒天,大雪封山,定要起火盆取暖,枯枝烧的炭不经用,三根不抵一根的热气。”顾青竹摇头道。 秦氏拧眉道:“要不你歇两日,养养再砍?” 顾青竹笑着说:“别吧,我都到这份上了,再做两日就皮实了,可不能歇,省得又吃二茬苦,更怕疼了。” 秦氏没辙,只得将特意炖的一只母鸡撕下一条腿放在她碗里。 “给铁蛋吃,他长个呢,我喜欢啃骨头。”说着,顾青竹将鸡腿搛给眼巴巴看着的铁蛋。 秦氏只得依她,接着道:“那另一个鸡腿给青英。” 顾青竹吃了一大块鸡脯肉,这是秦氏死活摁在她碗里的,只差翻脸,命令她吃了。 秋末冬初,喝一碗干松蕈鸡汤,鲜嫩柔爽,香气浓郁,滋补又美味,这一夜睡着格外温暖。 待手上起了茧子,肩上也没那么疼了,顾青竹和秦氏院里都垒起了高高的柴禾垛,青英和铁蛋也不闲着,跟一般大的孩子去松林捡松球,不单为了吃松子,也因着松球好燃,冬天点炉子最好。 霜降是秋天最后一个节气,这个时候,山里人格外忙些,家里养羊的开始储备冬草,玉米杆,红薯藤,再不济也要到山野割草,至于被羊爬塌的圈墙,啃坏的圈门,这会儿也要抓紧时间加固修整,有的人家为了能早些卖羊,夜里额外加豆粕和苞谷碎贴膘。 顾青川年纪小,却晓得家里背着债,兄姐都在外头奔波,他每日都比旁人家的孩子起得早,专找人少草多的地方放那十几只羊,顾青竹春上帮忙接生的三只羊羔,现如今长得丝毫不比别家的差,一个个毛光水滑,形如大羊,惹得村里妇人一个个眼热得很,有忍不住的,晚上少不得数落自家孩子,若是敢回嘴辩解的,自是要挨打,又是一番哭闹。 日子就这样在袅袅的烟火气里慢慢滑过,顾青竹家里没有羊,这个季节正是上山采挖药材的最佳时机,村里的年轻人常常结伴同往。 绵延八百里的太华山脉,就是一个药材宝库,秋霜一落,连翘决明子豆荚熟了,带了镰刀割上满篓饱胀的豆荚回家,在院里暴晒一两日,打下种子就可卖钱。 而采收红艳艳的五味子和山茱萸,则要带上长竹竿,后生们举着打,姑娘们在树下捡,大家嘻嘻哈哈笑笑闹闹就能满载而归。 最难的还是挖桔梗和黄精等地下茎块,常常要用小锄头刨很深才能采到一棵,至于当归人参之类,价钱虽高,却是可遇不可求。 有些药材药食同源,也是可以饱腹吃的,比如桔梗和山药,桔梗可以鲜食,偶尔做点凉拌菜换换口味,而山药风干后,可以储存一个冬天,与木耳炒或炖汤都是极好的。 秋末冬初,山坳里早晚有雾,唯有中午的阳光毫不吝啬,将各家晾晒的药材迅速晒瘪晒干。 今儿一年顾青竹都没攒下什么钱,茶叶价贱,在德兴打工挣下的一点钱,为救村长又花了,眼瞅着过冬的米面油盐,青松明年的束脩还没有着落,她不免想多挖些药材贴补贴补。 近处的药材根本经不住全村人涌去采挖,想要更多,自然要走得更远。 一般去深山,年轻后生们不愿带女孩子们,一则她们体力跟不上,爬山上坡要人照顾,再则万一遇着野兽,吓得跑不动,拖累大家就更糟糕了。 往年这个时候,地里的活就够顾青竹忙了,她很少跟他们出来,这次顾青水帮她说了一箩筐好话,反复保证不会拖累大家,还说她认得很多药材,其他人被打动,勉强答应带上她。 顾青竹这日早早吃了早饭,带上几个馒头和水囊,嘱咐青英在家里翻晒药材,便背着竹篓,带上家伙什,跟着顾青水等人进山了。 山中,大树参天,脚下藤蔓缠绕,越往深处走,越是步履艰难,到底是一个村上的,出了门,那些个十几二十岁,先前还嘴硬的小子们,自觉让唯一的女孩子顾青竹走在中间,前有顾青石砍树开路,后有顾青水押队标记,一行十数人倒也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顾青竹左右张望,她爹留下的几本药书,她几乎倒背如流,对上面画的药材也是烂熟于胸,这会儿虽经了霜,一些叶子枯焦了,但还是逃不过她的眼睛。 很快,她就在枯草中发现了几丛威灵仙,这种药材连根带藤都可入药,专治风湿痹痛,大家按她的指点纷纷散开采挖,沿山坡望去,居然还有很多,这种药材根系不深,只是根须长,要完整一棵,总要耐着性子一点点刨。 众人都有了收获,索性继续往上走,顾青水一路做好标记,走到一处向阳山坡,顾青竹瞧见满坡半枯如羽毛般的细小叶子,不由得拿出小锄头细细刨,越挖心里越欢喜,手上更是加了小心。 其他不认得这个,俱都围着她看,顾青竹直往下挖了一尺多深,才取出一整棵根系,直溜溜一条,只有手指粗细。 “这是个啥?”顾青石接过,左看右看,有些瞧不上地问。 第一百六十二章 野猪下山 顾青竹拍拍手上的泥土,轻笑道:“你别看它小,这可是三年生的黄芪呢,黄芪固本强身,用于补气,可与人参同效,虽说药行里收购价钱不及人参,但可比普通药材贵得多。” “真的?今儿可捡着宝了!”众人大喜,一个个拿着小锄头涌到山坡上。 “大家记得只挖带花的,那些幼苗药效低,卖不上价,留着咱们明年再来!”顾青竹及时提醒道。 众人纷纷点头,这会子,没人嫌弃她是个姑娘,是会拖累人的累赘,他们边小心翼翼地挖,边想若是先前带上她,是不是早就挖到更好的药材了? 一整面向阳山坡的黄芪,给每个人的竹篓都增加了沉甸甸的分量,这里大概很少有人来,顾青水运气格外好些,他一连挖到好几根粗壮的,约莫长了有四五年,这种很少见,价钱自然更高。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升到了光秃秃树冠的顶端,阳光撒下碎金般的光彩,蒸腾起脚下腐叶的潮湿之气,竟让人在初冬时节生出闷热之感。 十几人忙了半天,又渴又累,循着水声走到一处小溪边,洗了手脸,坐下吃各自带来的干粮。 下午一群人继续前行,虽没有再挖到成片的名贵药材,但每个人的竹篓都装满了,林林总总大约有七八种药材,这些大都是青年们之前不认识的。 太阳渐渐西移,众人背着满篓的药材出山,这会儿,这些小子们对顾青竹的态度立时不一样了,一改之前的嫌弃,个个崇拜得很,一路问东问西。 顾青石年纪稍长,性子沉稳,听他们絮叨个没完,忍不住笑骂:“你们这帮兔崽子,现得了好处,一个个的嘴甜地跟抹了蜜似的。” 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嘻嘻笑道:“青石哥,我们回回出来都没这次挖得多,挖得好,回去又早,可不让人高兴嘛。” 闻言,在前面循着标记头带路的顾青水,扬声道:“先前是谁嫌弃青竹的,死活不肯带她,害我费了多少唾沫星子。” 几个青年一叠声否认。 “可不是我!” “我没有!” “嗐,你们说,咱们明天要不要换一处山头?”有一个聪明的,硬生生将话题拐到别的上面去了。 一群人正尴尬,听这么说,不由得纷纷附和。 “对对对,往南边去!” “还是往东边走好!” 大家开始为明天到底去哪里争论不休,一时间欢笑声飞越山林,惊了林鸟,跑了野兔。 “青竹,你说去哪边,咱们跟你走!”一个青年讨好道。 顾青竹也不推辞,想了想道:“大家都爱往朝阳处跑,却不知有些药材偏喜欢背阴地里长,咱们明儿往北崖去吧,若是能采到石斛,可抵得上卖羊呢。” “那咱就上北崖!”后生们年轻气盛,一路呼朋引伴,很快返回顾家坳。 刚走进村里,就听见一个妇人在呜呜咽咽的哭泣,顾青水一下子就听出是他老娘的声音,撒丫子飞奔回家,众人不知出了什么事,都赶忙跟去看。 “这是哪个杀千刀的,这一匾子桔梗是我儿跪在地上一点点刨的,我到地里挖个青菜的工夫,就欺我当家的眼瞎,偷了去啊!”顾青水的母亲陈氏瘫在地上捶胸哭诉,旁边倾倒着一篮子青菜。 而顾青水的父亲顾世喜手足无措地站在墙根下,目光茫然,不知看着何处。 顾青水家里只有三口人,父亲患有眼疾,这些年上了年纪,愈发不中用,在家里吃饭睡觉基本靠摸索,若是在外头,一个人站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只能看个模糊的影子,倘对方不开口说话,他根本认不出是谁。 陈氏一个妇道人家既要操持家务,还要做茶园田地里的活,早熬得两鬓斑白,最近家家晒药材,她原也晓得防贼,日日留在院里不出门。 今儿顾青水又上山了,她惦记着砍些青菜回来,蒸包子犒劳儿子,就让老伴坐在院里看着,心想哪怕是扎个草人,也能吓吓偷嘴的雀,哪成想,那贼忒胆大,居然当着顾世喜的面,就把一整匾子的桔梗都偷走了。 顾青水甩了背篓,一下子抱住陈氏,急眼道:“娘,到底是谁偷的?” “我要晓得,早跟她拼命去了!”陈氏见着儿子,越发哭得更凶了。 顾青水一把抽出竹篓里的砍柴刀,气愤道:“在咱村里,除了吴氏婆媳,还有哪个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儿子,你不能去!”陈氏见顾青水这般拼命的架势,赶忙抱着他的腿。 顾青水是家里的独苗,丢了桔梗,不过是破点小财,若是被顾世贵那个阴险小人伤着哪里,他们可没法活了。 一起回来的年轻人团团将顾青水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解。 “青水哥,无凭无据的,你就是冲到他家里也没用,相反的,他可能还要到村长那里,倒打一耙告你诬赖。”顾青竹冷静地劝,眼光扫过地上的竹篓,低声道:“与其在那上面浪费口舌精力,不如将这些弄好。” 顾青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截粗壮的黄芪露了出来,他又转头看了眼惶恐的父亲和衰老的母亲,他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脸色也缓和不少,他瓮声瓮气地对其他人说:“今儿累了,这两日歇歇,你们各自在家把药材晒晒,入了冬,天气说不准阴晴,还是早点落袋为安的好。” 其他人俱都点头,去年雪来得早,好几户人家本想攒多了一次卖,结果被耽搁到开春,价钱折了一半,可是亏大了,今儿采了黄芪这般贵重的药材,还是早些换了钱财安心些。 众人见他情绪平静下来,便各自回家了。 顾青竹急急地往回赶,朱氏贪婪成性,一次得手必然还要趁乱偷窃,村里其他人家不知有没有遭殃,她一脚踏进院里,就见青英正和大黄玩扔沙包,心里不由得安定了。 她放下竹篓,洗了手,将竹匾里的药材挨个翻了翻,青英则站在枇杷树下,将沙包用力掷出去,大黄奋力奔跑,一嘴叼住,衔回来给她,如此反复,一人一狗,能这样玩大半日。 第二天,顾青竹在河边把药材洗干净,正在院里摊开晾晒,就见顾世福瘸着腿,敲着锣,急急地走来。 “福叔,出什么事了?”顾青竹甩甩手里的水珠,快步迎上去问。 顾世福手里的锣只有遇着紧急情况才会敲,且他的神色严肃,故而顾青竹心里也不免一慌。 “野猪昨儿夜里下山祸祸菜园子,你们这几日千万别进山,若遇着的,可是泼天的祸事!”顾世福捶了捶残腿道。 “哦。”顾青竹乖顺地应了一声,顾世福赶着敲锣去了下一家。 最近一个多月,村里人全涌进山里,不是采菌菇,就是挖药材,时日比往年都久,这定然是抢了野猪的口粮,它们没吃的,只得下山糟蹋菜地,野猪下山找吃的,大多会拖家带口徘徊在山脚下,这下,顾青竹他们是彻底没法进山采药材了。 这野猪在菜园子里吃出了甜头,半点不爱惜,今日拱一家,明日啃一家,眼见着家家不得幸免,村人一直不舍得吃的青菜白菜,被它糟蹋得七零八落。 妇人们每日要在菜地捡半篮子菜叶,喂鸡喂羊,心疼得要命,可又没啥法子对付,顾世福看过脚印,估摸着是一头二百斤的大野猪,带着秋天刚下的一窝野猪崽子下来觅食的。 慢不说二百斤的野猪发起野性来,能把一人合抱的大树顶断,况且,它还是个带崽的母猪,脾气更是不会好到哪里去,若是一击不中,后果不堪设想,故而,大家只得一边咒骂,一边忍气吞声。 隔了两日,顾青竹和村里年轻人结伴出去卖药材,谭立德给的价钱中肯实在,黄芪果然卖的价钱高,众人眉开眼笑,各自给家里人采买东西,冬天到了,年节也不远了,手头宽裕的,已经开始扯布做新袄。 顾青竹统共得了二两多银子,买了一竹篓米面,还剩下些,仔细收在荷包里。 顾家坳人难得到南苍县来,平日里只听说青山他们在这里开面馆,今儿来了,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一行人背着满篓子的粮食布匹,浩浩荡荡走过梨花巷,涌进丁家面馆。 顾青山一见他们,俱是儿时的玩伴,眼眶瞬间热了,忍了又忍,这才笑着给每人下了一碗面,各式添头按口味多多地加。这会儿已是午后时间,食客寥寥,只有他们吃得呼呼有声,让人听着就觉得味道非常好。 “你们今儿是来卖药材的?”顾青山熟稔节气物候,看着他们采买的东西,他笑着问。 “嗯,今年青竹也去的,要不然咱们可没那么容易挣上钱。”顾青水吞了口面条,含混地说。 另一个青年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嗳,要不是野猪害的,咱们只怕还要挣得更多些。” “这才啥时候,野猪都下山了?”顾青山有些惊讶道。 顾青石苦笑道:“它不仅下了山,还带着几个小的,并且一吃不走,把菜地差不多都糟蹋了,它若再不离开,咱们过冬的菜都成了问题。” 几人正诉苦,忽然打门口进来一个魁梧雄壮的劲装男子,一见众人,咧嘴笑:“哈,难得人这么齐!” 第一百六十三章 狩猎前夕 “满仓哥!”顾青竹回眸,惊喜道。 众人纷纷站起来与他打招呼,顾青山伸拳捶捶他鼓胀结实的胸口,笑着问:“吃了吗?给你做碗面?” “没呢,正饿着,来碗三鲜面,有些日子没来,闻着这香味,肚里的馋虫都开始闹腾上了。”梁满仓拉开长凳,大马金刀地坐下。 顾大丫站在人群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耳后不自觉地热起来,听他们这样讲,转身一头扎进厨房。 “满仓哥最近忙啥呢,我上次来,也没见到你。”顾青竹给他倒了碗茶。 梁满仓一口气灌了半碗,抹去嘴角的水渍道:“两旬前,宁江城新来了守备大人,他是京城人士,对这里不熟悉,却刚巧与县老爷是旧相识,也算得上是他乡遇故知的幸事,故而,老爷最近常被招进留都城中谈话,以致我也没时间出来。 不过,现下好了,前儿守备大人出巡视察冬季兴修水利的事,十八个县挨个走下来,起码也要到腊月里了,县老爷今儿体恤我多日没有休沐,一次放了我五日假,这不,我一早交割了差事,立时就来了,可巧,正遇见你们也在。” “满仓,你这次回顾家坳不?”顾青石挤过来问。 “村里怎么了?”梁满仓抬头,浓眉微拧,目光转了转,定格在顾青竹的脸上。 顾青竹眨着灵动水眸道:“村里没出啥大事,就是山里野猪下来,糟蹋了菜园子,大家伙一时没法子对付。” “我当什么事,这还不好办,等我回衙门住处收拾下,就和你们一起回去,顺便叫上翠屏镇上的萧大哥他们,明儿来一场围猎,管保大家既解恨,又有肉吃!”梁满仓豪爽地笑。 “那我们也回去帮忙!”顾青山看了眼方奎,后者连连称是。 梁满仓点头道:“嗯,人多更好,这会子山上的野物肉美膘肥,咱们多猎些,各家腌一点,留着过年吃。” 正说着,大丫用托盘端了满满一海碗三鲜面,边走边说:“让让让,面来了!” 及到跟去,她放下托盘,将几乎要溢出汤汁的面碗端到梁满仓桌前,因着碗太烫了,她赶忙收回手,捏住自个的耳朵。 梁满仓抽了筷子拌面,立时有人眼尖地看见面下藏的溏心蛋和大块的卤肉,不由得起哄道:“大丫偏心呐,料这么足,这哪是三鲜面嘛。” 顾大丫红着脸辩解:“你们适才吃的,也是加了双倍菜品的,满仓哥来得晚,这都是各种剩的凑一碗!” “哦,原来是这样的?”听了她的话,年轻人挤眉弄眼,愈发哄笑起来。 顾青竹出声救场:“好啦好啦,等满仓哥吃了饭,我们就回去了,你们还有啥要买的,可得抓紧了。” 众人听了这话,盘算着要不要多买些盐,这个时节还没到最冷的时候,要想腌肉不坏,就得要多加盐,再说,过些时日该腌咸菜了,盐总是少不了的。 一个人想要去买,其他人也动了心,他们难得来一趟南苍县,一时又想起要买糖和其他物什,遂又结伴出去,顾青竹没啥买的,只拜托顾青水帮她买十斤盐。 顾青山和方奎心急,不等梁满仓吃完面,便围着他探讨围猎的事,女孩子们不懂这些,便坐到不远处说悄悄话。 “青竹,我也好想回家呀。”顾大丫挨着顾青竹坐着,噘着嘴道。 坐在另一边的郑招娣,伸手越过顾青竹,戳她的额头,低声笑:“你哪是要回家,分明是想跟着满仓哥!” 顾大丫不服气地回怼:“我哪像你,日日和我哥眉来眼去的,当我看不见呢,再说,你就不想回村里瞧瞧热闹!” “你……”招娣被她的口没遮拦,说得满面赤红,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咱们做面食生意,靠得还是老主顾们关照,若我们平白无故关门歇业,导致他们吃不上,恐怕会流失客源,这会子天冷了,生意不好做,你们就别回去了。”顾青竹居中,左右拍拍她们的胳膊。 “最近三爷也不来了,要是有他坐镇,我一人倒也能应付一日。”招娣收起玩笑的心思,叹了口气道。 顾青竹有些讶然道:“他很久不来了?” “对呀,自打上次和你一起走了以后,就再没来过。”顾大丫点点头。 “哦。”顾青竹低低应了声。 慕锦成向来没长性,在织坊时就是这样,一时高兴,不管刮风下雨天天来,若是没兴致,十天半月也不露一次面,顾青竹只当他又犯了之前的毛病,并不当回事,反正他这个东家除了出了赁金,其他的全然指望不上。 梁满仓吃了面,骑马回衙门里收拾东西,顾青山和方奎拾掇了几件不穿的秋衣,顺带交代大丫和招娣几句面馆里的事,便和陆陆续续归来的村人们一起走了。 及到傍晚,顾青竹正做饭,在翠屏镇帮工的郑家禄带来了口信,说梁满仓被萧耿五人留下喝酒,明日一早一起回来。 招娣今年大半年都在外头,不是做缫丝工,就是做面食生意,郑家禄孤家寡人在家待不住,宁愿在十里八乡帮工,既管吃,又挣钱,还能每天乐呵呵的,故而,他家里没有存粮,连老鼠都养不住。 若是偶尔回来住几日,忘了买粮,大多是在顾青竹家里吃,今日也不例外。 “郑叔,明儿满仓哥回来围猎,你没事来帮忙呀。”晚饭桌上,顾青竹将一碗稠稠的粳米粥端到他面前。 郑家禄叹了口气:“嗳,顾家坳好些年没狩猎了,想当年,我和你爹,还有满仓爹,以及村长他们几个,每年到了小雪节气,都要搞一次大围捕,野猪、獐子、麂子,獾子,总要打上几只,至于野兔山鸡更是不用说了,家家总能分十几二十斤肉,哪像现在,一只野猪来了,还得喊外头人助阵。” 顾青竹将新出锅的白面饼子递给他,轻声道:“这不是太平久了嘛,再说,去年青山哥打狼受了那么重的伤,任谁家也不敢再冒险!” 郑家禄咬着咯吱脆的饼子,嘟囔道:“真是岁月不饶人呢,那时一口钢牙,大棒骨都能咬碎,这会子掉的只剩十来颗,吃个饼子,都得嚼半天。” 在锅上忙碌的顾青竹回头笑:“明儿早上,我蒸馒头,再烧一锅酸辣糊糊,保管郑叔还是当初一口气吃十来个的英雄好汉!” “啥是英雄好汉?”青英扬起头,好奇地问。 “哈哈,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上了年纪,有心无力,吃不下了,倒是你烧的酸辣糊糊,跟你娘做的很像,每次吃都……”蓦然,郑家禄一口面饼堵住了喉咙,噎得眼泪差点掉出来。 他今儿怎么了,当真糊涂了,好端端地当着两孩子的面,说什么陈年往事。 顾青竹将锅里最后的饼子装在小箔子里,端上桌,淡然道:“郑叔,我没事的,青英也不小了,她该知道爹娘的事。” 郑家禄看看顾青竹,又摸摸青英的头发,缓缓道:“你姐烧菜的手艺都是你娘教的,她真的做的一手好菜,哪怕一碗野菜汤都比旁人家的鲜,而且她会做很多奇奇怪怪的食物,比如鱼,山里人很少吃的,可她却能做出十来种吃法,每一种都馋得人口水直流,我们那时总开玩笑,说她身上藏着瑶池仙宴的菜谱。” 昏黄的灯光下,郑家禄沉浸在往事中,絮絮叨叨地和青英说,顾青竹埋头吃饭,粥的热气熏得她睫毛上凝着滴滴水珠。 第二日一早,顾青竹蒸的馒头刚新鲜出笼,梁满仓和萧耿五兄弟就骑马赶到了,六人全都腰挂快刀,肩挎弯弓,各背着两筒箭,几十根雪白的箭羽,白花花地亮人眼睛。 他们热乎乎吃了早饭,便在梁满仓家院子里,召集村里人商议围猎的事。 年轻一辈个个摩拳擦掌,异常兴奋,他们的血液里自然奔涌着山民的野性和豪放,未知的危险激发了他们极强的征服欲,而中年人大多为一家子生计着想,毕竟若是狩猎到的猎物足够多,各家都能分到一些,这样不仅能省下一头羊,多卖一贯钱,还能过个有肉吃的肥年。 如此,不大会儿工夫,一传十,十传百,梁满仓院里就来了很多人,几乎家家都出了壮劳力,就连顾世贵也站在人群外张望。 狩猎是村里的大事,这会子不会嫌人多,再说,等会儿分肉,就算顾世贵什么都没干,依吴氏婆媳俩无理搅三分的脾性,也定是要闹出一份的,所以大家也就随他跟着。 “家里有狗的,都放出去跑山,将林子里的猎物惊起来,圈在这一片坳子里,我们六个负责冲击射杀,青山方奎你们带村里年轻人,两两一组紧跟在后面,若是遇着没完全断气的,一定要及时补刀,以免逃脱了。 郑叔、根叔,方叔,你们有经验,又是老猎人,还请在周围策应,万一遇着外围猛兽嗜血发狂伤人,先暂且拖延时间,等我们回旋赶到。 福叔,你是村长,就站在坡顶,居高望远,有情况及时敲锣。”梁满仓在地上画了简图,用小石子告诉村里人怎么做。 郑家禄听了他的话,与顾世福互望了一眼,默默点了点头,这小子五年行伍生涯没有白混,瞧着有点排兵布阵的架势。 第一百六十四章 狩猎 梁满仓又把重点强调了一遍,众人四散,各自回去牵狗,山里的狗为了吃口肉,个个都是追捕能手,小狗崽一断奶,就要跟着成年大狗钻山林,练就矫健的身姿和超强的爆发力和耐力,一只大狗别说咬住扑棱几下飞不远的野鸡,就是一只兔子,追着跑几个山头也是家常便饭。 村里人家家养狗,有的人家还养的不止一条,这会子几十条精壮大狗,黑、黄、花,不同毛色,体型不等,全聚在一起,一时间兴奋莫名,狂吠不已,场面着实壮观。 “青竹,大黄我来放吧。”顾青山牵来一只通体乌黑的狗,看见顾青竹也站在准备出发的队伍中,遂开口道。 “没事,我跑得动,大黄原先是满仓哥家的猎犬,可它打小就和我们玩惯的,我怕它一会儿疯起来,不肯听你的话。”顾青竹回眸笑道。 顾青山摸摸一身油亮黑毛的狗笑道:“让黑子和它在一处,断不会有事。” 黑子去年可是和狼斗过的,它脸上有一道疤,当时头狼撕咬顾青山,它勇敢冲上去救主,被狼爪划的,因着它狰狞的面相和冷厉的眼神,在顾家坳的狗群中,它有帝王一般的超然地位,别的狗都不敢和它争吃的,唯有大黄得它青眼,偶能与它分食。 “大黄给我吧,萧大哥他们初来乍到,需要有个熟悉地形的犬领路。”梁满仓走过来说。 听他这样讲,顾青山接口道:“那让黑子也去吧。” 梁满仓盯着黑狗黑眼里的桀骜和狠戾,甚为满意地微微点头。 顾青竹蹲下身子顺顺大黄蓬松光滑的皮毛,附在它耳边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话。 不远处,萧耿朝这边踮脚招手:“满仓,你的精铁箭给几位大叔一些。” 梁满仓抬手示意听见了,半刻不敢耽搁地穿越人群走过去,顾青竹随即拍拍大黄的脑袋,它摇摇尾巴,乖乖地跟在他身后,黑子也得了顾青山的命令,小跑了几步,与大黄并行。 入山口,人声鼎沸,马嘶狗叫,惊得树上成群的寒鸦扑棱棱弃巢逃命,四周嘈杂,可大家都竖着耳朵,在等顾世福重重的一锤落下。 “咚”一声脆响,悠远绵长。 霎时间,人奔狗跑,尘沙飞扬,梁满仓和萧耿六人一马当先,绝尘而去,大黄和小黑缀在后面,撒开四爪,伸展身形,如同插了翅膀一般,飞跃狂奔。 山林深处一下被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打乱了平静,梁满仓等人纵马跑了一大圈,村里壮劳力紧跟着放狗撵山,一时间山鸡野兔到处乱窜,在溪边喝水的麂子、獐子慌不择路,而为冬眠出来寻食的獾子也被狗逼得没法逃回洞中。 这些猎物被疯狂驱赶,直往一处山坳里聚集,萧耿等人原都是慕家军猛虎营的悍卒,猛虎营没什么花头,只一个字,杀!杀得敌人片甲不留,杀得天地日月无光,大大小小的战役也经过不少,他们能活着,从成堆的白骨里爬出来见阳光,不光是侥幸,还有胆魄和实力。 自春上回到翠屏镇做了巡街,五人钱挣得不多,气却受了不少,平头百姓不是敌军,不能一个不高兴,就砍瓜切菜地打杀一顿,这会儿恰是个畅快机会,他们等不及猎物全部进入山坳,便开始张弓搭箭,将那些企图逃走的野物一一射杀。 牵狗围观的村人见他们箭无虚发,支支命中要害,根本不需要补刀,全都欢呼鼓掌,趁着间隙,自有安排好的人将猎物悉数拖回村前空地上,那里早支起了临时的锅灶,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以及妇人们全都来帮忙,比春上打春还热闹。 梁满仓在猎场里跑了一个来回,根本没见到野猪,难道它能掐会算,知道今儿有大灾祸,早早躲进深山密林里去了?他自是不信这个邪,带着一黄一黑两条狗,扩大了驱赶范围。 在离顾家坳人菜园子地不远的榛树林里,一只体型健硕的黑野猪半卧在地上,惬意地晒着太阳,四只棕色毛发杂着黑色条纹的幼崽扒在它肚皮上喝奶,四个小的奋力吸吮,啧啧有声。 由远及近,奔腾的马蹄和狗吐舌头喘气的声音,不论大小都惊扰了警惕的大野猪,它不顾四个小的全没准备,一个翻身站起来,四个猪崽就地打了个滚,紧紧跟在它身后。 不过是转瞬,梁满仓的追云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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