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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爷莫要误会,我们在斗茶大会上见过,那时,无论我迟到了,亦或拿出炒青,你都没有表示出太多惊讶,甚至连手上都不曾停顿,足见柳大爷自信稳重,心定如磐石,如此的人,怎么会出今日的岔子?” 慕锦成没有耐心和他虚礼下去,自接了当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对我,为慕家是何其重要,柳大爷不消我说,也该知道,我是事主,要知道缘由,你既是冤枉的,还请把事情说清楚,若不然,只能告到衙门里去。” “我……”柳青顺来路回望。 第三百二十八章 进议事厅 此时夕阳完全沉下去,暮色苍茫,街市上行人脚步匆忙,经过刚才惊险一幕的人皆已四散。 马车和黄骠马以及如风都停在路边,走过的人顶多扫上一眼,只当他们是路遇熟人驻足聊天,并没有足够的八卦心思,将满地散落的菜叶瓜果和一场险些酿成大祸的事件联想在一起。 “你在找谁?”慕锦成警惕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人流汲汲,哪里还是刚才的模样。 柳青回身拱手:“并没有什么人,只是马突然失控,都是在下的错,幸而少夫人没有出大事,三爷想要如何责罚,柳某人都愿一力承担。” “你……”慕锦成一甩衣袖,恼怒道,“那就衙门里见!” 显而易见,这个意外并不是单纯的意外,可他不愿讲,慕锦成也不能拿棍子撬他的嘴。 顾青竹扯了扯慕锦成的袖子,温和道:“罢了吧,我并没有伤胳膊断腿,何必为这点小事,兴师动众闹到衙门里去,知道的,晓得你是不想冤枉柳大爷,不知道的,还当我如今在风头上,仗势欺人。” 慕锦成偏头看她,瞧见她眼里水盈盈的光波,分明蕴着另一番言语。 他佯做不耐烦道:“这会儿晚了,家里人该惦记了,既然我夫人不想与你计较,那便暂且作罢,以后出门小心点,可不是每次都有人赶巧救场!” “谢三爷,少夫人,在下明日登门致歉。”柳青面色不变地说。 “倒歉就算了,我也不稀罕!”慕锦成丢下硬邦邦一句话,上前搀扶顾青竹。 顾青竹朝柳青矮身福了福,登车入内,慕锦成不放心,也跟了进去。 老冯惊魂未定,马车赶得慢吞吞的,熊吉牵了如风走在马车旁。 柳青一直躬身行礼,直到马车走远,方才直起身子,望着披挂着烟色流苏的马车后厢,若有所思。 “分明是有人的,他有什么苦衷不能讲?”坐在车里的慕锦成拧眉道。 “我在斗茶大会上见到的他,孤傲决绝,想来对自家的茶,自个的茶艺是十分自信的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干这种,得不到就要毁掉的下三滥之事,他想隐瞒什么,亦或想保护什么,明儿他来了,不就自见分晓了吗?”顾青竹倒是半点不烦恼,捂着额头说。 “不管他说出什么来,左不过是冲着你的炒茶技艺来的,真烦人!”慕家将顾青竹揽在怀里,气愤道。 两人无话,静静拥抱了会儿。 回到慕府,慕锦成赶忙叫右玉拿了冷帕子给顾青竹敷,又在药箱里翻找出活血化瘀丹,顾青竹虽觉不是什么大事,但还是老老实实吃了,毕竟明日可是要进议事厅的,头上顶个包,一看就是毛手毛脚,做事不踏实的表现。 顾青竹让春莺给她重新梳了一个发式,留下几缕发丝,刚好遮着了红肿,如此才在松芝院的晚饭桌上,蒙混过关。 晚间,两人洗漱安歇,慕锦成今夜抱得格外紧,傍晚的事情,他是真吓着了,在那一刻,有没有炒青,做不做得了贡茶,他全然不在乎,只怕顾青竹有半点闪失。 顾青竹被他勒得有些喘不上气,在他怀里挣了挣,仰头看他的眼:“你怎么了?” “无事,我只是……想你了。”慕锦成垂头吻她,从额头到眉眼。 “我们不是中午才见过,不过隔了……”顾青竹的细语还没说完,悉数都被慕锦成吞了。 他的吻十分细密缠绵,显得万分珍惜,顾青竹心里软化了,第一次大着胆子回吻他。 她笨拙的回应,仿佛邀请,激得慕锦成更加心猿意马,手也不老实了,直往她薄薄的里衣下面钻。 她的肌肤滑腻白皙,在赤金珠的光晕下,像上好的羊脂白玉,又比玉石软香,这会儿更泛出桃花般的粉嫩,慕锦成意乱情迷,湿漉漉的唇舌滑过耳后,直扫脖颈。 “爷,少夫人,老爷派人来说,明儿辰时前到议事厅,不得耽搁。”右玉在廊下低声道。 闻言,慕锦成一激灵,隔了半晌,哑着嗓子道:“知道了。” 外面的右玉头低下去,自个怕是又犯错了。 被这么一搅,扫了兴致,慕锦成身上一下出了密密的汗,他在顾青竹唇上又吻了吻,起身再去洗浴,耽搁了很久才回来。 顾青竹半梦半醒睡着,见他掀开帐幔,带进冰凉的水汽,迷瞪道:“今儿浴间没有热水了吗?” “用完了,我懒得叫小丫头添,就冲了凉水。”慕锦成钻进被子里。 “你莫要受了风寒。”顾青竹闭眼翻了个身,面对他。 潮湿温润的呼吸打在他脸上,软软地发痒。 慕锦成搓了搓手,伸手抱她:“无事,我身子好着呢,睡吧。” 顾青竹似睡非睡,眼皮沉重,懒怠说话,只在他怀里蹭了蹭,找到熟悉的位置,像只猫似地蜷着睡。 刚刚压下的热流再次流窜,慕锦成在她挺翘的鼻子上吻了下:“磨人的丫头,你几时给我吃?” 今儿确实不适宜,总不能明日让那帮老人精看笑话。 春日悠悠,他们还有大把时光,来日方长,不急。 两人心里都揣着事,一早便醒了,慕锦成照旧去练功,顾青竹像个寻常人家的媳妇一般,给夫君挑选衣物,只是慕锦成十分讲究,每日必要有一件和顾青竹同样的东西,比如一般无二的白玉簪,紫竹簪,亦或同色的衣料,最次也得有相似的花纹。 顾青竹今天穿了件丁香色的百蝶穿花襦裙,她给慕锦成选了身浅紫色的暗纹长袍,颜色相差无几,在姹紫嫣红的春日里,穿着格外应景。 慕锦成身形高大,最近勤于练功,肌骨又结实了几分,撑着衣袍饱满,远比那些衣着空落落的文弱书生,看着养眼。 两人吃了饭,离辰时还有一刻钟的时候,便离了蕤华院,他们是头回上议事厅,自然是要早去的。 议事厅离慕绍堂的书房不远,是座独立的院落,平常极少人来,就连门口的丫头都是不苟言笑的,顾青竹和慕锦成都是第一次到这个庄严又神圣的地方,两人进了门,不免张望了一番。 这里的家具和装饰均以黑色为主,显得凝重肃穆,屋中正厅悬着一块大匾,上书诚实守信四个大字,四字个大如斗,苍劲有力,不知出自谁人之手。 “三弟和弟妹来得早。”两人正看着,慕明成走进来说。 “二哥的腿好了!”慕锦成盯着他的腿,分外高兴道。 “歇了这些日子,再不好,就得长霉了!”慕明成难得玩笑。 顾青竹矮身行礼,在一旁看他们兄弟说话,她明显感觉到慕明成比之前活泛了,以往,他总是一直笑的,无论生气还是愤怒,他的笑容都不会变,可如今眼底似乎有了光。 小丫头送了茶来,三人坐下,慕锦成比他们早进议事厅,故而将这里的典故都说与他们听,在他们交谈中,各家铺子的掌柜陆陆续续都来了,他们见着顾青竹在场,都有些讶然,但还是客客气气行了礼。 慕慕明成一一介绍,有眼尖的掌柜看出顾青竹是之前女扮男装的年轻小伙计,一时又多说了些话。 慕绍堂最后来的,面色不太好,众人不敢问,只依次坐下,顾青竹和慕锦成今儿初来乍到,自然坐在末尾的椅子上。 连喝了两盏茶,慕绍堂才开口道:“今儿照常议事,头一件,先说下粮铺的事,眼巴前青黄不接,关掌柜,咱们囤的粮食,约莫能撑到什么时候?” 关百昌站起来道:“自打去年安南战事了了,国家减少了征粮,秋天的粮食一下子多了,价钱跌了不少,稻谷趁机多囤了点,可今年北边突然闹旱灾,小麦受影响,面粉恐怕要涨价,我们库存小麦有几万斤,限量卖,能撑到芒种,那时附近其他州县小麦就开镰了,能接应上。” 慕绍堂微微颔首,赞同道:“既如此,到立夏看行情吧,若是北边粮食来不了,咱们就限购,价格上尽量波动不要大,等新麦上了就好了。” 关百昌无声地点头。 慕绍堂顿了会儿,转而看向三生钱庄大掌柜杨广儒:“杨掌柜,今年三生钱庄的总账出了吗?底下各分店盈利如何?还有和聚宝的合作,如今还有什么问题?” 杨广儒一头白发,年岁最长,他拱手道:“今年三生钱庄是历年盈利最多的一次,咱们的铺子遍布整个大黎国,名声大,信誉好,大户存的多,又皆是长期的,各家铺子钱财周转灵活,掌柜们多选可靠的行当放贷,故而都是有的赚的,至于聚宝,有廖青坐镇,一切正常,肖家小公子也很上进,过不了几日,廖青就该回来了。” “嗯。”慕绍堂应了一声,“过几日,把底下的账册都给明成过过目,若是没问题,去年的账目就该结算清楚,封存了。” “我前儿已经叫各处送账册了,明日开始分批送进府里,最迟三五天就齐全了。”杨广儒干这行二十多年了,各种规矩早就烂熟于心,并不要东家额外操心。 “如此甚好,你们还有别的事要说吗?”慕绍堂的目光在各家老伙计脸上扫了扫。 罗霜降站起来道:“我想问问锦成媳妇那日斗茶大会上所做的茶食,最近到酒楼吃饭的人,天天问我何时能尝鲜,想来若是做这个,必然大火。” “这……”慕绍堂看向顾青竹。 众人的目光也跟随而去。 顾青竹笑盈盈站起来道:“罗姨,茶食我已让面馆做了,不过,您放心,你要多少,面馆都可以直接送货上门。” “好呀,后日开始,先每天送五十人份的。”罗霜降投过来赞许的目光,随即又夸了一句,“你这商机抢得不错。” “罗姨谬赞。”顾青竹微微红了脸,曲身行礼。 “既然说到茶了,你就将你的打算一并说来听听。”慕绍堂淡淡的目光看过来。 第三百二十九章 过关 “啊……好!”慕绍堂突然这样讲,顾青竹有些意外,她以为要等别的掌柜都说了,才会轮到她,这会儿十多双眼睛看过来,她只得低咳了一声,定定神,“现下,正逢春茶上市,我想在三生茶行推出炒青,昨日,我与韩掌柜谈过,去年蒸青茶饼行情萎靡,市价一路下滑,几近谷底,今年茶市恐怕也不容乐观。 故而想要趁早安排炒青上市,这样做,一则为入选贡茶做准备,二来,西市茶市已开,不知多少茶商翘首以盼,一睹炒青真容,今年的三生茶行是否能反转逆势,也只看这一个决定是否能付诸行动。” 顾青竹说完,曲身福了福:“这都是我一时的粗浅见解,权做抛砖引玉,还望各位叔伯多加指教。” 三生杂货铺的周俭是个壮实的汉子,他首先开腔: “指教谈不上,炒青在宁江城确实是横空出世,惊艳一时,大家都很看好,但是想要大批量炒制,面世销售,光凭少夫人一人只怕难以实现吧。” “确实不能靠我一个人单打独斗,三生茶行后场有百多名茶工,只需选出十几二十来位,与我学习炒茶技艺,他们本就熟识茶性,只要略加点拨就可快速学会。”顾青竹对这个问题倒是有些准备,淡淡一笑道。 “将炒茶技艺传给茶工,这万万不可,要知道外头多少茶业大家虎视眈眈,只要有一个茶工被人高价挖走,这门技艺就不独属于慕家,这以后还靠什么赚钱!”温如礼连连摇头。 他是做金银珠宝的,但凡他设计的款式,在出成品前,都是严格保密的,新制的图样就连店里的伙计也是看不到的。 顾青竹理解他行业里的规则,不由得解释道:“温掌柜执掌三生珍宝行多年,珠宝自然是独一无二最好,而茶业则不同,我既然能学到炒青技艺,假以时日,旁人也能从不同的地方学到,这不过是时间问题,我们现在不抓住先机,拖延的时间越久,反倒会错失领先的地位。” 慕绍堂适时咳了一声,缓缓道:“如礼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们独占技艺的时间越久,奠定的地位越牢靠,守义,这次,你亲自选茶工,工钱翻倍,但要选那些老实的家生子,或者签了死契的,再就是那些身边没有羁绊的,可以直接安排住在后场,旁人拿不住软肋,自然生不出背叛之心。” “好的,老爷,我随后就办。”韩守义拱了拱手。 “你们还有啥别的说的,今儿一并提了,不用跟小辈客气,她今儿就是来听批评意见的!”慕绍堂朝下面挥挥手。 唐孝廉站起来,笑笑道:“少夫人头回来,能架住两位大掌柜挑刺,着实不容易,大局已经定了,我只提个小问题吧,少夫人的炒茶技艺除了您自个,还有谁会,咱也要防着茶行外的人不是吗?” “炒青是我在顾家坳炒的,见过的人不少,但只教过村长家的女儿,我前几日回去,已经和村长说妥了,变了法子,对外宣称没学会,我保证外人无法从顾家坳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顾青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 唐孝廉笑容不改,继续追问:“少夫人想得周全,我还接着问一句,既然炒青的用炒的,必然是要用灶台的,这可与寻常的锅灶有区别?” “唐掌柜不愧是三生钱庄总店的掌柜,想得太细致了,炒青是用灶台的,只是和一般家用做菜的又有不同,我已想好,不用外间泥瓦匠,只叫面馆里几位哥哥来帮忙,他们见过我家炒茶灶,也断不会将事情泄露出去。” 顾青竹捏着帕子的手心里俱是汗,多亏她做了万全的准备,要不然,今儿可就出丑难堪了。 “少夫人果然了得,事事考虑周详,我没有什么问的了。”唐孝廉拱手坐下。 “守义,你不说点什么?”慕绍堂目光移到老伙计身上。 韩守义站起来,朝在座的各家掌柜抱拳:“我老韩没啥说的,尽快推出炒青,我和少夫人是一样的想法,谢谢诸位的意见,少夫人机智聪慧,非一般女子可比,她有心为百年三生茶业再开新枝,我自然是千百万个愿意,也会竭尽所能帮衬她,我想,不需要多久,大家都能见证三生茶业再现繁荣昌盛!” “好!说得好!” 听着他激动人心的话,众人一起鼓掌叫好。 慕绍堂眸光闪烁,百年三生或许在他手上会绽放出有更耀眼的光彩! 待大家安静下来,他接着问:“其他人还有事吗?” 旁的几个掌柜赶忙回事,都不是什么特别棘手的问题,一会儿就处理完了。 事情谈妥,各家掌柜起身告辞,慕明成和慕锦成夫妻是小辈,站起来送客,这些掌柜走过顾青竹身边,看她的目光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有了一点点佩服和欣赏。 “守义,你留一下。”大案后的慕绍堂,低声喊住走在末尾的人。 “好。”韩守义回身,站在一旁。 不一会儿,三个年轻人回来,一起坐在大厅里。 慕绍堂看着四人,很严肃道:“炒青的事,就这么定了,各处都抓紧准备起来,我们这批雨前茶搞不好就会被选为贡茶,品质上一定不能出错。 守义,你今儿就着手选人,记住,牢靠第一位,另外,放陈茶的屋子靠里,僻静,今日尽快腾空,明儿就开始垒灶,再加砌一道墙与外头隔开,防着有心人窥探。 明成,你的伤好了,明儿就带人到茶庄上亲自盯着,咱茶山的茶要应采尽采,别让他们偷懒,另吩咐下面的茶行,要加大收茶力度,进山收购或者适当涨价都可。” 慕绍堂指挥若定地分派事项,如一位战场上的将军般运筹帷幄,韩守义和慕明成俱都无声地点了点头。 “爹,我们做什么?”慕锦成试探着问。 “眼下炒青最重要,你们俩就在茶行帮忙吧,别的铺子若是有事,我会让人去叫你。”慕绍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因着顽劣,慕锦成从小见他,如同老鼠见猫,父子俩仿佛天生犯冲,不是儿子挨打,就是老子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久而久之,彼此越发看不对眼,也更没有什么话说。 如今这般融洽,也不知是从哪一日开始,好似暖阳融化了寒冰,父子之间的天堑渐渐弥合了。 慕绍堂的目光在顾青竹的脸上扫过,难道这个媳妇还真应了二弟那句话,是福旺财旺家旺的旺夫命? 慕明成看着慕绍堂眼中过于明显的赞许,心中不免微微酸楚,他是长子,打小就被人捧成商业奇才,为博父亲一个笑容,一句赞美,背地里不知付出多少努力,而今,难道真的要嫡庶有别? “好。”慕锦成喜滋滋应了。 他只要和媳妇在一起,心里就畅快了。 几人又说了会儿话,熊永年突然来了,说,柳家大爷来访。 慕锦成不敢隐瞒,将昨日傍晚的事,原原本本说了。 慕柳两家向来没什么来往,这会儿,冷不丁造访,旁人不知道这个内情,定是有很多猜忌,故而慕绍堂并未露面,只让慕明成代为接待。 作为赔罪,柳青带了不少礼物,慕明成客客气气见了他,两人说了会儿话,自然拐到了炒青上。 好在,他除了表示祝贺和羡慕外,并没有说什么其他的话。 慕明成含笑应对,并没有套出他的话,自然也不会提其他实质性的事了。 两人打太极似的你来我往,柳青略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 慕明成让熊永年在府里库房寻了些布匹补品作为回礼,一直将他送出大门,并着意在门口站了会儿。 他好些日子没出门了,只觉外头的阳光都比府里的炙热。 他四下看了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水里的游鱼一般,杂乱地穿梭,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目标,为温饱,为富贵,努力地去靠近它。 他离开太久,有些想念奋勇向前的自己,明日就可像他们一样跃进时光的长河里,为一个执着的目标劈荆斩浪。 想到这里,他深吸了口气,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了。 蕤华院中,慕锦成在屋里跺来跺去,向右玉春莺描述顾青竹和诸位掌柜的对话。 “啧啧啧,你们是没见着啊,你们少夫人又美又飒,舌战群儒,连我爹都点了头的。” “这么厉害!”春莺停下手里的针线活,两眼冒光地问。 “别听爷乱说,我那会儿慌着呢,帕子都差点拧出水来,只不过心里憋着劲儿,一心只想做成炒茶这件事,自然就豁出去了。”顾青竹呷了口茶,笑着说。 “还是少夫人平日里思虑周全,要不然,再有想成事的心,没准备,也扛不住几位大掌柜这般逼问啊。”右玉将点心往顾青竹面前推了推。 自打她上次茶醉后,右玉格外注意,只要她喝茶就给她递点心,又知她不喜甜,在外头买的就少了,只让小厨房里的厨娘做一些。 现下他们常出去,回来也是在松芝院那边吃饭,两个厨娘平日里无事,几乎是白拿着月例银子,心里终归惴惴不安,生怕被当闲人撵出去,故而变着花样做点心,一日日的,倒精致起来。 顾青竹拈了块豆沙卷吃,对慕锦成说:“我一会儿去趟面馆,找青山哥明日来帮忙。” “我与你一起去吧。”慕锦成不放心道。 “不是有熊吉吗?”顾青竹抬眼看她。 第三百三十章 选人 “我刚才悄悄问熊叔,他说,熊吉在外头野惯了,怕进了内宅,不懂规矩,遂只叫在外头候着。”慕锦成无奈地摊手。 “这……好吧。”顾青竹低头继续吃东西。 慕锦成伸手将她嘴边的几点碎屑抹去,继续说:“她在暗处也好,能看见明面上看不见的东西。” 顾青竹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他的手,把吃剩的豆沙卷搁着不吃了。 见两人如此,两个丫头笑了笑,抱着绣棚出去了。 “你以后别在旁人跟前对我动手动脚的。”顾青竹娇嗔道。 “嗯,都是我不好,就该让那碎屑沾在你脸上,等会儿给祖母瞧,慕家少夫人是怎么贪嘴的。”慕锦成一本正经道。 “你……” 顾青竹瞪大了杏眼。 慕锦成冷不丁在她腋下挠了挠:“好了,在自个院里,怕什么,在外头,我保证不损你慕家少夫人半点高贵端庄的威仪。” 顾青竹忍不痒,歪倒在他怀里,缩成一团道:“你倒有理了?” 慕锦成顺势抱着她,拿她的手捂在自个胸口上,低声道:“在我这儿,无论何时,都是你有理!” 顾青竹一愣,仰头怔怔地看他。 长身玉立,眉眼如画,这样的人,这样的话,世间几时有? “咱们该去松芝院了,别让祖母等。”慕锦成爱恋地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顾青竹如梦初醒,从他怀里站直了,抿了抿鬓角的头发,又将他的衣袍整了整。 两人陪寇氏吃罢午饭,就去了顾家面馆,将诸多事情都与顾青山说了。 顾青山一口应承下了,准备明日挂牌歇业一天,三人早晚抓紧点,约莫也能做好。 待店里的客人都走了,众人一起赶到三生茶行。 韩守义做事十分利索,这会儿青砖砂石都运了来,一堵墙已砌起了一半。 见他们到了,韩守义迎上来问:“少夫人来得正好,那些茶饼,老爷答应给你了,这会儿是全部运走,还是暂时搁在空置的厢房里?” 顾青竹回头看顾青山:“我们后院有地方存,就一次拿走吧,再说,以后不光我们面馆用,还要给三生酒楼送货,隔三差五来拿也怪麻烦的。” “嗯。”顾青山点头答应。 收拾茶饼的事,就交给三个女孩子,郑招娣将茶饼按春、夏、秋分开来打包。 屋里的木架子都搬到外间厢房里,连通的几间大房子,空荡荡的,一下子显得宽敞起来。 顾青竹抓了把草灰,在屋里做了标记,哪里垒灶,哪里砌台子,都一一交代清楚。 “灶眼的位置,我先定下,青松明日下场应试,我先送了他再来。”顾青竹拍拍手道。 “放心吧,误不了事,明儿一天保管完工。”顾青山笃定地说。 顾青竹自然是信他的,待招娣她们收拾了茶饼,他们便一起回去了。 而这会儿,韩守义已经将人手选好了,一共二十六个人,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而身份大多是依傍慕家生活的家生子,再有几个就是签了死契的。 “三爷、少夫人,人都在外头候着呢,你们过过目吧,若是觉得不顺眼,或者太过愚笨的,我好趁早换。”韩守义将名册递上来。 慕锦成接过看了看,只见名册上写着名字年纪,父母兄弟,以及哪里人,看着十分详实明了。 “好,挨个叫进来。”慕锦成在屋中桌边坐下,顾青竹则靠后坐在另一边。 两人将二十几人一一见了,慕锦成近距离看了他们的手,还问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这让那些茶工有些莫名其妙,当然,慕三爷从来就是个怪胎,不说正常话,不做寻常事,如此想来也就没啥奇怪的了。 “如何?”韩守义走进来问。 “这个不要,这个也不要。”慕锦成别扭地捏着毛笔,一下子划去了四个名字。 “这……”韩守义目瞪口呆。 这也太草率了吧。 慕锦成用毛笔杆戳名册,一一点着:“这个人一身烟味,这个人有狐臭,这个手指太短,还有他,没媳妇……” “没媳妇?”韩守义忍无可忍。 烟味、狐臭、手指短不适合,可没媳妇算什么错! “瞧这上面写着,他父母是慕家的老人,都在茶庄上做活,他二十出头,长得不赖,却还没媳妇,这肯定不是因为缺钱,那是为啥呢?”慕锦成瞥了眼名册,手指叩着桌子,不答反问。 “为啥?”韩守义的汗下来了。 慕锦成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不是赌,就是嫖,或者抽烟膏,不信你去查,看看是三毒俱全,还是只占一二。” “这……”韩守义汗颜,“算了,我立时换人。” “韩掌柜,就这剩下的二十二吧,三爷说的那些话,并没有实证,就不必对外说了。”一直沉默的顾青竹在一旁道。 “是。”韩守义答应着去了。 慕锦成剑眉上扬,得瑟道:“你夫君厉害吧。” 顾青竹无声地笑,西垂的夕阳从瓦的缝隙里撒下来几缕慵懒的光,将她温柔笼罩,光影里漂浮着细小的微尘,上上下下飘荡。 外头传来压抑的说话声,有人低低地嘟囔,被韩守义一顿呵斥,顿时归于平静。 “青竹,钱真是好东西,一下子就瞧出这些人不好把控。”慕锦成听着外面的声,冷嗤道。 “人心向来最不容易看透,我要掌握的也不是这个。”顾青竹淡然一笑。 两人说着,就见韩守义又走了进来,他微微有些尴尬道:“这些个家伙,仗着是多年的老人了,平日里纵得没规矩,让三爷和少夫人见笑了。” “无事,只要老实规矩地做事做人,慕家又不是容不下。”顾青竹轻轻浅浅地笑。 韩守义搓搓手,躬身问:“三爷、少夫人,你们看还需要准备些什么?” 顾青竹眨了眨眼道:“那就麻烦韩掌柜了,教炒茶时,我还需要要几扇大屏风,不要什么好的,将就能用的就行,炒茶分三个步骤,我想将这些学艺的人也分成三组,每组只教授其中一个步骤。 这样一来,既能保证速度,也能很好的保护炒茶技艺,毕竟外头人想要一套完整的技艺,必须集齐三个人,这就比较有难度了。” “如此甚好,甚好,我明日一早就去准备。”韩守义连连点头。 “那我们明日再来。”顾青竹起身道。 韩守义将顾青竹夫妇送出茶行,站在门口,愣了会儿神,随后笑着摇摇头,回后场看着泥瓦匠砌墙去了。 两人回府,进门时,正遇见慕明成要出去。 慕锦成忍不住好奇问:“二哥这个点儿还出去,有什么事?” “明日开县试,姐夫请县学里的沈鸿沈教谕和几位夫子吃饭,叫我去陪一陪。”慕明成掸了掸深青色的长袍,笑道。 “我也要去!”慕锦成凤眸微挑,突然说。 “姐夫还请了柳青、宗彰、邓泽硕等别家几位大公子,你确定要与我同往?”慕明成好笑地看他。 “算了,不去了!”慕锦成有些丧气道。 这些人个个自诩是正人君子,慕锦成与他们实在不对付,不要说和他们一起吃饭,就是干坐着,他都觉得会把自个憋出毛病。 “柳青今儿来,我旁敲侧击了问半天,他也没说出个子卯寅丑,我猜他来,道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约莫是想向我们示好,毕竟,谁不想分炒茶这一杯羹呢。”慕明成低声道。 慕锦成轻哼了一声:“这么遮遮掩掩的,连一点小事都说不清楚,半点诚意都没有,还想这想那的,岂不是白日做梦!” “爷。”长宁赶了马车停在阶下。 “随他去吧,不必在意。”慕明成与他们打了招呼,撩袍走了。 两人吃了饭,沿着花径散步,晚风拂面,裹夹着花草鲜活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你适才为啥非要跟二爷去?”顾青竹偏头问。 “松弟明儿就要下场考试,这一考就是三日,做学问,我帮不上忙,但他到底年纪太小,我想着与他们先认识下,到时能关照一二,可惜了,有那些人在,我半刻钟都不想待。”慕锦成勾了她的手,歉意地摇了摇。 “何必为难自己,阿弟打小和我一起吃过苦,不过三日,他能照顾自己,放心吧。”没想到,他考虑这般周全,顾青竹有些感激道。 慕锦成点头:“明日,我们早些出门,顺道在秋月斋买些糕点,给松弟带进去吃。” 顾青竹笑:“青山哥今天肯定会给他准备很多吃食,你再买,这三日到底是应试,还是吃呀!” 慕锦成执拗道:“我不管,他做他的,我买我的。” 顾青竹心里一暖,不说话了,只牵着他的手,往前走。 一株盛开的樱花,满树芳菲层层叠叠,微风摇动,云霞般的花瓣,如雪飞坠,落在两人的肩头发梢,交握的双手上。 第二日,两人天蒙蒙亮起身,洗漱吃饭,走到大门处,只见熊吉一人在等候。 顾青竹疑惑地问:“咦,宝应呢?” 慕锦成随意道:“他今儿不跟我,我打发他做别的事去了。” 两人坐车出发,半道上,慕锦成硬是强行叫开秋月斋的门,拣看上眼的点心买了一大包,若不是顾青竹拉着,只怕每样都得拿。 及到鱼市街顾家面馆,郑招娣早已帮青松收拾了东西,满满当当堆了一桌子。 “这么多?”顾青竹惊讶道。 第三百三十一章 送考 “招娣姐,我说不用带这么多的。” 顾青松无奈道。 顾青竹细细看了,只见吃食一包,衣物一包,笔墨纸砚收在布包里,蜡烛碗筷茶饼用食盒装着,就连晚间睡觉的被褥都带了两床厚的,再加上慕锦成买的,简直堪比搬家了。 顾青竹无法,只得重新整理,将一些用处不大的拿了出来,她刚取出那两张茶饼,就听招娣劝道:“这个要带的,青松考三天,中午,晚上没有茶怎么行!” “这是三生旗枪茶饼,哪怕是去岁陈茶,也太过招眼了些,还是带我们自家的吧。”说着,顾青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罐,里面是去年做的散茶。 “你呀,人家都巴不得显摆,只你将好东西都收着。”招娣拗不过她,只得接过收起来。 被顾青竹再次分拣后,包袱变小了,夫妻两人带了顾青松出门上车。 县学距鱼市街不远,只是今儿是赶考的日子,车马人,行李担子塞满了大街,眼看离着还有段路,马车便已经走不动了,三人只得下车,各自背着些东西,徒步前行。 “青松,青松!”隔着人流,张昭拼命冲三人挥手,他身旁站着几个一般大的少年,地上摆着一堆行李。 “等我!”顾青松奋力往那边走,慕锦成为他挡住蜂拥的人群。 “怎么只有你们几个,先生呢?”顾青松左右张望。 一旁的少年插嘴道:“尚景不知怎的走丢了,先生急着回去寻他,只让我们在这里等。” “时间还早,县学应该还没放行吧。”几个同伴往路边靠了靠,伸头张望。 不大会儿,果见柳元领着一个矮个少年挤过来。 “柳先生。”顾青竹矮身行礼。 “顾家大姐,你们送青松啊。”柳元颔首,朝慕锦成抱拳:“谢谢慕三爷一早派马车接我们,要不然,今儿可就要迟了。” “柳先生何须客气,他们都是松弟的同窗,若是有考中的,也好结伴上学。”慕锦成回礼。 顾青松一言不发地仰视他,见他望过来,旋即转头看向前方。 一行人在拥挤的人潮中向前走,及到县学门口,送考的人就不能进去了,几人站在一旁的榆树下等放行。 “阿弟,你年纪小,咱头回下场,尽力就行,晚间记得盖好被子。”顾青竹将顾青松拉到一旁,细细叮嘱道。 “晓得了,阿姐,我瞧着张昭他们带的吃食不多,我能分一些点心给他们吗?”顾青松抬眼问。 “这些是你姐夫买给你的,自是你自个做主。”顾青竹拍拍他的肩膀。 顾青松给每人派了两个糕点,又给了柳元两个, 秋月斋的点心,味道十分好,光闻着就十分香,几个少年小心翼翼接过,连连致谢,却舍不得吃,都收在包袱里。 差人开始查验身份,放人入场,顾青松赶忙与他们一起去排队,顾青竹眼巴巴盯着。 柳元在一旁道:“顾家大姐放心,我这一群学生,就数青松最聪明,今年肯定能考上童生。” “谢柳先生吉言。”顾青竹回身行礼。 “青竹!”梁满仓从不远处走来,“你来送青松的?他人呢?” “嗯,在那儿!”顾青竹扬手一指。 “小子窜了个儿,穿起长袍还真是个读书人的模样。”梁满仓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感慨道。 顾青竹问:“满仓哥平日里很忙,今儿怎么到这里来了?” “县老爷十分重视县试,这三天,为防着出什么意外,我们都在外围帮忙,我日夜值守,会格外留意他的,你放心。”梁满仓笑了笑说。 “小娘舅!”苏暮春拎着书箱,紧走了几步,惊喜道。 慕锦成拍拍他的肩膀:“小子,好些日子不见,今年要是考不上,你可别在大庭广众下叫我,丢不起这个人。” “你自个都考不上,还好意思说我?”苏暮春好久不见他,不由得顶嘴道。 “瞧见我小舅子没?顾青松,他是要考案首的人,你可加油吧。”慕锦成很得意地指指顾青松,炫耀道。 “顾青松?翠屏镇柳家学塾的顾青松?我读过他写的文章,辞藻妍丽,笔力老到,没想到,年纪竟然这么小!”苏暮春眯了眯眼。 闻言,慕锦成呵呵一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好似夸的是他似的。 “公子,你快去排队吧,莫误了时辰。”眼见着学子们鱼贯而入,梁满仓在一旁提醒道。 “哦哦哦。”苏暮春赶忙接过研墨的包袱,匆匆往前去了。 隔了会儿,有衙役找过来,梁满仓有事,告辞走了。 随着时间推移,差人不断地吆喝,到了时辰,就将入内的栅栏关闭了,原本拥挤的县学门口,送考的人渐渐离开。 “柳先生,你在这里住三天,三生客栈离这里不远,我给你开了间房。”慕锦成拱手道。 “那怎么好意思,我带着钱呢,一个人用不着住这么好。”柳元有些局促道。 顾青竹诚恳道:“柳先生,你别客气,你是青松的启蒙先生,既到了南苍县,合该我们招待,你在这儿的一日三餐,全由我们安排,请千万不要推辞。” “那……真是太谢谢你们了。”盛情之下,柳元只得答应。 正说着话,宝应和老冯各赶着一辆马车过来,慕锦成叮嘱宝应几句,他接上柳元走了。 “这里有满仓哥,咱们还是快些去茶行吧。”顾青竹回望了眼县学,对慕锦成道。 “走吧。”慕锦成伸手搀她。 两人赶到茶行的时候,顾青山三人已经垒了三眼灶台,屋子门窗大开,凉飕飕的穿堂风呼啦啦刮进来。 “青山哥,垒十五个灶眼足够了。”顾青竹在心里盘算了下。 “行,后面留出的场子,可以晾茶。”顾青山点头,手上却是不停。 因韩守义叫了几个昨天选定的人来帮忙和泥搬砖,他们三人只管垒灶,速度显然很快,中午在茶行吃了饭,三人只坐着歇了一盏茶的工夫,就接着干活,及到傍晚上灯时分,终于完工。 顾青竹和慕锦成一直陪在一旁,顾青山惦记明天要给三生酒楼送茶食,遂婉拒了韩守义留饭,三人赶回了面馆。 “我们也有事,先走了。”顾青竹与韩守义告辞,不忘叮嘱道,“灶台刚垒好,不要碰撞,明日风干一天,后日差不多就能用了。” “是。”韩守义点头应下。 两人出了茶行,街面上各家店铺俱都点了灯,照得街市煌煌摇曳,行人三五结伴出来采买游玩。 “我想去书画店买些笔墨送柳先生。”顾青竹掀开车帘张望道。 “前面拐角就有一家,他家的墨锭十分好的。”慕锦成扬手一指。 果见前面有一展旗帜高悬,在夜风里飘荡,虽天暗看不分明上面的字,却是极有气势的。 老冯将马车停在路边树荫里,慕锦成和顾青竹下车进店选购。 西市各家店铺掌柜没有不认识慕锦成的,都拿他当财神爷供着,见他进来,立时笑眯了眼,只把店里最好的笔墨纸砚拿出来给他选。 “只要些中上的就行,太好的,只怕柳先生嫌贵重,不肯收。”顾青竹在一旁小声道。 “我晓得,他有他的清高。”慕锦成看了眼托盘里东西,冲掌柜的摆了摆手。 旁边一个小伙计十分有眼力劲儿,立时拿出了另一些,送到两人面前。 “我瞧着这个好,松竹梅岁寒三友。”顾青竹拿起一块黑亮的墨翻看。 掌柜的赔笑道:“少夫人眼光独到,这些虽不比刚才的,却也是极好的徽墨,坚而有光,入纸不晕,万载不褪色……” 慕锦成见他喋喋不休,忙打住他的话头:“就要这款,再寻一块来,凑一对。” 掌柜的喜滋滋地去了,不一会儿就另找了一块,顾青竹将两块墨锭细细瞧了,方才包了起来,又选了些纸笔和书籍。 两人付了钱,一出门就听见站在树下的老冯大着嗓门,语调急切地和人说话。 “这是怎么了?”慕锦成紧走了几步,拧眉问。 “三爷,我一直在这里候着,半步都不曾动,可这位公子偏说马车撞了他的头,还要拿马车抵账。”老冯涨红了脸道。 他是老实本分的人,整日只跟马和马车打交道,这会儿遇着个不讲理的, 他嘴笨吵不过。 顾青竹走过来,就见光线暗处站着一个清瘦的少年,一身桃花色的锦袍,映着一双大大的水润眼眸,唇红齿白,整个人明艳的像带着光。 “公子面生得很,不知家住何处?”慕锦成瞥了他一眼问。 “怎么?欺负外乡人?你的马车撞了我,还想抵赖不成?”少年一开口,满满的燕地口音。 慕锦成眯了眯眼:“我们停在这里的时候,前后根本没有人,公子不知看了何处风景,花了眼,撞上我的马车,你吓着我老仆老马,我还没找你麻烦,你倒敢提赔偿?” “南苍县人都这么无赖吗?”少年立眉挑衅。 他的眉精致纤细,竖起来的时候,像两片薄薄的新萌柳叶。 “很不巧,你今儿遇着南苍县最无赖的人了,在下慕锦成,你不会没听过吧?”慕锦成微微弯下腰,邪魅地笑。 “你就是慕锦成?!”少年的目光像一把刷子似的,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临阵磨枪 “哈,你居然知道,我的名声传得这么远的?看来,不论拼长相,还是比无赖,你是不是都自愧不如,甘拜下风了?”慕锦成负手而立,存心逗他。 少年瞧着年纪不大,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没吃过苦头的富家子,他一时红了脸,正想开口争辩,却见街角急匆匆来了两个人,一老一少,仆人打扮,正东张西望地往这边走来。 见此,少年顾不上理睬慕锦成,撒腿就跑。 慕锦成扬声道:“输就输了,跑什么?鬼催呢!” 年少的仆人听着声儿,发现了少年,追赶道:“小……公子!当心摔着……” 慕锦成和顾青竹站在路边,就见主仆三人在街市上,上演话本里公子赌气出走,仆人满街寻找的桥段,老者跑得慢,落在后面,顾青竹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 “走吧,别瞧了,咱还要去看望柳先生呢。”慕锦成拉了顾青竹上车。 “这都是什么人!”气还没消的老冯嘀咕了一声,随即,啪地一扬马鞭,辕马欢快地跑起来。 这一天,宝应一直陪着柳元,因着慕锦成提前知会过,三生所有的店铺对柳元都是免费的,宝应带着他吃饭看戏喝茶,晚上本还要和他去三生酒楼吃饭,硬是被柳元拒绝了,只在客栈随意吃了点。 外头的花团锦簇见识一番便罢了,柳元自知自个只是个教书匠,沉心教书,才是他的本分,外间的那些撩人的繁华与他不相干的。 宝应闲坐抠指头,柳元便教他认写自个的名字,宝应有些小聪明,一学就会,接着,又学其他人的名字,一老一小倒是找着个乐趣。 “柳先生。”顾青竹上了楼来,敲门道。 “这么晚了,你们那么忙,怎还惦记我这个老头儿。”柳元赶忙将他们迎进来。 “你要在这里住三日,我怕你不爱热闹,就买些了些书和笔墨给你解闷。”顾青竹笑盈盈递上礼物。 柳元来连连推辞:“这如何使得,我在这里吃住都是你们的,又怎么能收这些呢!” 慕锦成将东西接过,放在桌上,笑道:“宝应是我的小厮,幼时太皮,不肯用功,这几日跟着先生,若能偷空教他识几个字,自是感激不尽。” 宝应张嘴刚想说什么,就被慕锦成一个严厉的眼神逼回去了。 “这……没问题,他其实挺聪明的,瞧他刚写的名字。”柳元指着一张纸道。 慕锦成顺手拈过来瞧,掩住嘴角的笑意道:“宝应,你好好跟柳先生学。” “是。”宝应低头应了一声, 他跟主子这么久了,早知道他这样狐狸般地笑,必定不是好事,可他除了硬着头皮上,好似也没别的法子了。 两人略坐了会儿,和柳元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此时约莫酉时三刻了,已过了饭点,松芝院只怕早开过晚饭了,慕锦成带着顾青竹去了三生酒楼。 酒楼里,依旧人满为患,罗霜降一见他俩,忙让伙计招呼客人,她带着两人去了慕家专用的雅室,不大会儿,小伙计就送来了慕锦成平日喜欢吃的饭菜。 “罗姨,你和我们一起吃一点吧。”顾青竹给她盛了半碗火腿豆腐羹。 “好。”罗霜降接过,用小勺子慢慢搅动,问道:“你们怎么这么晚还没吃饭,从哪里来的?” 慕锦成嚼着鹿铺道:“我们在茶行看垒灶台的,之后又去了别处,所以耽搁了。” “你们……当真要做贡茶?”罗霜降犹豫,但还是忍不住问。 “这……”顾青竹有些不解地看着她,慕家上下不都盼着这一天吗? 罗霜降望见她黑白分明的杏眼,莫名心虚:“我……我的意思是说,做贡茶会很辛苦吧。” 顾青竹给她搛了块鸡肉说:“这是公爹一直以来的心愿,今年恰巧有这么好的机会,若放弃,白可惜了。” 罗霜降顿了顿道:“我只觉得一家子在一起和和美美就好,天下钱财挣不完,名声也挣不完。” 对于做贡茶,顾青竹第一次听见不同的声音,她愣怔了。 慕锦成在一旁笑:“罗姨,你这话若是被我爹听着了,少不得要发脾气的。” 罗霜降搁下小勺,嗔怪道:“嗐,我就一说,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可别往外传!” 正在这时,一个伙计匆匆上来道:“掌柜的,今儿客人太多,后厨的鹿肉只怕不够了。” “教过你多少次了, 怎么还是个死脑筋,你既知道鹿肉没有了,不会推荐羊肉么!”罗霜降有些不悦地说。 见小伙计慌得手都没地方放,顾青竹劝道:“要不,罗姨还是先去看看吧,一会儿若是闹起来,就不好了。” “那……我先去忙,你们慢慢吃。”罗霜降站起来,袅袅娜娜地下楼去了。 顾青竹看着一口未动的火腿豆腐羹,疑惑道:“罗姨,不是没气魄的寻常女子,她今儿为什么这么说?” “我也不知道,但一个酒楼毕竟不能和皇商贡茶相提并论,她约莫心里没底,缺你这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慕锦成笑着给她搛菜。 “你又笑我!”顾青竹横了他一眼,灯光下,妩媚撩人。 “吃吧,咱早些回去,省得家里人担心。”慕锦成捏捏她的脸。 两人吃了饭, 下楼来的时候,正见罗霜降在招呼客人:“今儿吃的羊是北境草原上放养的,味美不膻,待这天气再热一点,可就没了,大家若想吃,就得要等大半年呢。” 其中一个食客许是喝多了,张嘴喊道:“罗掌柜只管吹吧,燕地边界上虽通商贸,却也不许随意买卖,大多是官家以茶易马,哪里能买到羊!” 罗霜降一甩帕子,笑道:“这位小哥说话,我就不爱听了,俗话说,鱼有鱼路,虾有虾道,我拿银子买东西,只要味道好,怎还管他从哪里来的,自是他说是哪儿就是哪儿!” 食客们哄然而笑,继续埋头吃喝。 “你们回去,路上小心。”罗霜降送到门口叮嘱道。 “我已与青山哥说妥,他明天就可以给酒楼送茶食了。”顾青竹想起来道。 “好。”夜风吹拂,鬓边发丝乱飞,扑到到罗霜降的脸上,有一种莫名的沧桑。 慕府,两人前脚刚回到蕤华院,后脚慕绍堂就叫人来传话,让他们明早不要出府。 因为燕安城的金家人,今儿傍晚在西市渡口上岸了。 听了这个信儿,慕锦成慌慌张张扒拉开桌上的东西,坐下翻书:“坏了坏了,老金头昨儿给我一本书,我还没看完呢,明日若是丢了脸,少不得挨爹骂。” 顾青竹赶忙吩咐右玉准备热茶糕点,她则陪在一旁绣花。 慕锦成纯属临时抱佛脚,一本册书翻着容易,可要通通记下背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说,那书里介绍的内容,十分生僻拗口,比前世高考题还难背。 顾青竹见他一脸急躁,遂丢下绣棚,给他续了杯热茶,宽慰道: “人家明儿是登门致谢,又不是考校你学问的,再说,金银玉器各有各的美,有人好热闹,恨不能珍珠珊瑚宝石扎堆地垒起来,有人喜素净,一支白玉簪就尽得风雅,你自小生在慕家,不是没见识的人,又何必非要循规蹈矩背这个劳什子?” 慕锦成有些意外地抬头盯着她看:“那若是人家问起来,我一窍不通,岂不是显得我太愚钝!” 顾青竹可是头一回叫他不要太努力,这可不像她平日里的做派。 “你这个不比我烹茶,烹茶只要勤于练习,就能达到熟能生巧,而金银玉器没有长久的学习和丰富的阅历是不行的,别说一夜不睡,就是十夜不睡,在人家眼里,仍然是个门外汉,充其量,就是个知道点皮毛,人云亦云的门外汉。”顾青竹拧了热帕子给他。 “如此说,我怎么办?”慕锦成抹了把脸,求救似的望着她。 “你不是号称纨绔榜第一名吗?”顾青竹促狭地笑。 “咱说正经事呢,你好端端提那些做什么?我自打娶了你,除了上次去过花间乐坊,再没踏足过旁处。”慕锦成抓着顾青竹的手,急切地分辩。 “谁问你这些污糟的事!”顾青竹一下红了脸,狠拍他的手,“我想告诉你,在金银玉器上,你可能对质地、成色、工艺、产地不甚清楚,但你必然对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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