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放下来。”顾青竹找了块凸起平坦的石头,将背篓小心搁在上面,自己缓缓褪下背带。 “你只把面袋子拿下来,下头全是米,你小心些,别洒了。”顾青竹扶住背篓,对顾青松说。 “姐,你咋背这么多,仔细伤了自个!”顾青松细细地拍掉面口袋上沾的米粒,有些心疼地责备。 “我今儿坐牛车回来的,一点都不累。”顾青竹将鬓角的碎发别在耳后,笑着说。 “姐,咱们回家吧。”顾青松将面袋装在自个的背篓里,深深看了眼顾青竹说道。 “晚上,咱们吃点什么呢?”少了两斗的重量,顾青竹肩上的疼一下子好些了。 “我来时焖了红薯粥,到家就可以吃了。”顾青松闷头走在前面,顾青竹看不见他眼里弥漫的酸涩。 姐弟俩低声说着话,山路一下子变得短而易行,他们很快就到了家,薄墨似的夜色如影随形,将顾家坳温柔笼罩。 第二十章 还粮 “我去接青英,顺带还秦婶子家的粮食。” 顾青竹顾不得休息,用家里的升子量出两斗米和一斗面,又额外多兜了两捧,另用袋子装了,青松则将剩下的粮食仔细藏好。 夜色朦胧,秦氏家里点着如豆的灯火,她正在灶上蒸窝头,氤氲的水汽更让狭小的厨房昏暗不明,顾青英和铁蛋蹲在地上用小棍逗一只缩成一团巴掌大的小乌龟,这是他们昨天在小水沟唯一收获,两人嘴巴里不停地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些什么。 “婶子,我今儿到县里买了粮食,谢谢你年里借我们米面。”顾青竹将粮袋放在厨房的桌上。 “这么急做什么,正月里的米面不便宜吧,这会子还了我,你们可有吃的?”秦氏给灶膛添了一把柴,拍着围裙上的草屑,走过来问。 “我们自个的,单留着呢。”顾青竹点头。 “那婶子也不和你客气了。”秦氏将米面倒在面桶米缸里,转头拧眉问,“你这丫头是不是又多给了?” “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顾青竹浅浅地笑。 “你这不负人的性子遇上好人自然好,若是遇上坏的,只怕要吃大亏呢。”秦氏在竹簸箕里抓了七八个现蒸的黄澄澄窝头,连带粮袋一起递还给顾青竹。 “我又不傻的,再说,我遇见的不都是像婶子似的好人嘛。”顾青竹也不推辞,接过窝头调皮地笑。 山里人实在,交好的人家相互借点米面油盐,更或者借点钱财救急是常有的事,无论时隔多久,借出的人家都不作兴催要,因为欠账的,手头一旦宽裕,定会及时归还。 还时,最忌讳谈利钱,欠账的只悄悄另给些添头做谢便是了,借出的人家也不会白收,随意再给点什么,哪怕是一点吃食或者菜蔬,亦算作礼尚往来,两家的交情就是这么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我说青英咋那么讨喜,原都是因着有你这样的姐姐,最是会哄人。”秦氏虚点了点顾青竹,抿嘴一笑,“你大概才回来吧,要不,别做饭了,把青松叫来,在我这凑合吃一碗粥得了。” “不了, 不了,青松焖了红薯粥,我这就带青英回家了。”顾青竹摆手,转头唤青英。 “阿姐,小乌龟为啥不出来,它死了吗?”青英指着地上的壳,嘟着小嘴问。 “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秦氏听到这话,连连朝门外吐口水。 自打铁蛋爹去世了,秦氏最忌讳说死字,她在人前要强又泼辣,背地里仍是个独自抚养儿子过活的苦命女人,她心里的怕和难比旁人多得多。 顾青竹半蹲下来,一手揽着铁蛋,一手摸摸妹妹绒绒的头发,笑着回答:“天这么冷,它本该躲在沟底沙泥里睡觉,你们这么折腾,它当然不乐意啊,等再过些日子,听到草里有虫子叫,它就能出来陪你们玩了。” “原来是这样。”顾青英似懂非懂地点头,转而一本正经地对铁蛋说, “我这会儿要和阿姐回家了,等明儿,我们再找青川哥哥挖沙吧。” “嗯,你拿着,过天我找你玩。”铁蛋将小乌龟塞到顾青英手里。 “好。”小姑娘毫不推拒,将小乌龟像她哥夹书似的夹在手上。 “这是铁蛋捡的,你怎能不知谦让?”顾青竹弯腰劝妹妹。 “让青英拿了去养吧,啥活物到了我家憨小子手上,都挺不过三天,小鱼小虾之类也就罢了,这乌龟可不能白丢了性命,不然就真造孽了。”秦氏揽着儿子,笑着说。 “嗯,我自个愿意送青英妹妹的,真的。”铁蛋点头如捣蒜地说。 “阿姐,婶子和铁蛋哥都说给我了。”顾青英眨巴着大眼睛,天真无邪地说。 顾青竹无法,只得将抱着乌龟的顾青英带回家,又郑重其事地找了个破口的陶罐放乌龟,一时没有沙,只找了些碎松针茅草盖着,暂且凑合一下。 给青英细细洗了手,三姐弟坐下吃饭的时候,外间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凌冽的山风呼啸着直往门缝里钻,锅里肉包子香气弥漫,在这样的寒凉夜里让人倍感温暖。 “阿姐,县城远不远?那里有没有饴糖卖?”顾青英仰着小脸,迫切地问阿姐。 她年纪小,除了顾家坳,她还没出过山呢,县城对她来说,实在太神秘了,至于饴糖,是去年青川偷偷给她尝过一小块,那是用一只羊角在挑担子货郎手里换的,她一直记得那个齁甜齁甜的味道。 “姐姐今天只顾着买粮了,下次,下次一定给你买,好不好?”顾青竹有些内疚道。 “那个太甜了,还是肉包子好吃,嘻嘻嘻。”顾青英摇摇头,笑眯眯地啃肉包。 “青竹姐,你回来没?”竹篱笆外突然传来青川急急的声音。 第二十一章 笋 “怎的了?昨儿你姐说羊羔很好呀。”顾青竹搁下碗,赶忙走出来问道。 “不是羊羔的事,我姐让来叫你,我家羊吃了你家笋了,不……不是,不是羊吃笋,哎呀,我一时讲不清,你快跟我来看就知道了!” 顾青川只有七八岁,一路飞跑了来,涨红了脸,把话说的颠三倒四,他一急更说不清,上前拉着顾青竹就走。 “阿姐……”顾青松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顾青竹被火急火燎的青川拉走,赶忙追出来问。 “没啥大事,你和小妹在家,我去看看就回。”顾青竹心下惊诧,面上却强自镇静,安慰弟弟道。 原来,今儿青川放羊,晚间赶羊归圈时,发现走丢了两只大公羊,这可把孙氏急疯了,全家人除了顾青山伤重,躺在床上不能动外,其他人连饭都顾不上吃,全都拿着火把出去找。 顾大丫和顾青川走到顾青竹家竹林外,听到里面传来哞哞的羊叫声,赶忙进去寻,发现她家两只羊正在大嚼竹笋,甜汁儿沾了满嘴,她一时目瞪口呆,着急忙慌让青川去叫人。 她知道这些笋青竹宝贝得很,过年也只肯挖几棵尝尝鲜,只等着山路通了,背出去换钱,这会儿全被羊糟蹋了,可怎么办呀! 顾大丫心慌意乱,可等青川走了,她转念一想,就算公羊有角,可也没这个神通,能把埋在土里的笋挑出来吃的。 她定神拿火把四处照照,只见周围全是新刨的土坑,到处散着剥下的笋衣和挖破的笋根,这显然是有人像野猪进园子,半点不爱惜地偷采了笋,而她家的羊是闻着甜香味道,一路捡食笋根来的。 “到底……到底怎么了?”一路跑来的顾青竹,脸色发白,看着顾大丫急问道。 “你瞧瞧吧。”顾大丫将一个火把递给顾青竹。 顾青竹不顾眼前的狼藉,举着火把直奔竹林深处去了,那里长着一丛茂盛的紫竹,是她母亲最喜欢的陪嫁,年年春上出笋,顾青竹都是格外上心,她甚至记得每根竹子是哪年长的,一年又长几节。 顾青竹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所幸紫竹并没有折损什么,看来这贼倒知道避着她的逆鳞,想当初,十四岁的顾大宝折了一根紫竹,被她足足盯了半个月,逮着机会就玩命地打,打得他见着她就绕行,直到现在也不太敢当面招惹她。 顾青竹松了口气,转身回到原来的地方,这个当口,顾大丫已经打发青川把两只羊赶回家,要不然,把羊当命看的她娘非得急疯了不可。 两人举着火把,在满是大小土坑的竹林里看了看,夜间的竹林萧索冷清,竹叶在山风中瑟瑟,发出呜咽的悲鸣,仿佛痛失幼鸟的老鸦,叫得人心惊。 “这到底是谁干的!”顾青竹拎起被丢弃的半截笋,既气愤又心疼。 她家竹林不大,但长势最好,周围几个村里的篾匠都喜欢订购她家的竹子,这与她每年有章法的挖笋有很大的关系,这回被人下了狠手,胡糟蹋一番,不说损失了卖笋的钱,就连整年的新竹生长都会受影响。 “总是咱村里的人,旁人哪会知道你林子里的笋是最好的。”顾大丫举着火把四下照看,想要找出一丝半点的痕迹来。 “我前儿来放捕兽笼子,特意寻过那些刚裂土的,还用枯叶遮盖着,原本想着等一场雨,笋子长得再肥美些,能卖出好价钱,哪知这贼倒这般心急。”顾青竹循着记忆找了找,哪里还有笋,只看见一个个大张着嘴的泥坑。 “瞧这土还潮着呢,八成是今儿刚挖的。”顾大丫蹲在地上摸摸土疙瘩,鼻端一股子泥腥味儿。 “这贼倒会省事,把好找的全挖了,还挖得这般支离破碎!”顾青竹冷哼一声。 她不仅气贼偷笋,更心疼那些笋子被挖得七零八落,白白糟蹋了。 “村里手脚不干净的就那么几个,我瞧着你二婶昨儿吃了明亏,这事定是她报复你,刚巧你今儿一天都不在家,要不是我家羊走丢了,还不知几时才能发现呢。”顾大丫拍掉手上的泥,轻声嘀咕。 “这会子,任谁偷的,早把笋三文不值两文的卖了,是不是她,咱也没逮着,无凭无据的,她哪里肯承认,若是找上门去,少不得又是一场无谓的吵闹。”顾青竹摸了摸左手上的赤藤镯,摇头轻叹。 “如此说来,只得又吃一回哑巴亏,白少了一个进项,你阿奶过几日可是要来逼你要粮的。”顾大丫咬了下嘴角,担心地看向顾青竹。 “我原本想再等等,如今看来倒是等不得了,今儿晚了,明儿再来吧,我有法子在林子里找出好笋卖钱。”事已至此,懊恼也不能改变什么,顾青竹拉着顾大丫离开了竹园。 笋子是她在春茶前唯一能换钱买粮的法子,阿奶逼粮,贼人偷笋,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也不管当下是不是最好的挖笋时机,此时,都由不得她等了。 “你有啥好法子快说说,这会子卖关子,真急死人了。”顾大丫本以为再无办法,却见她似乎胸有成竹,好奇心使然,一路不停地追问。 “今年雪大封山,没赶上腊月里卖冬笋,这会儿雪化了,地僵土冷,笋子出得慢,她现挖顶破土的,不过是雪下浮面上长不大的浅笋,至于我的法子,你明儿来看就是了,却是说不清的。”顾青竹笑着拍拍顾大丫的肩膀。 “也就是你心大,这样还能笑出来,要是我家笋子被人偷挖了,我娘早跳脚骂人了。”顾大丫转头睨了她一眼,语气里尽是心疼。 “我也气呢,可骂也骂不回笋,还白白伤神,不如做些实际的事情”顾青竹将脚边一颗小石子踢飞,转而说,“你明儿学了我的法子,也把自家林子里的笋挖一挖,没露头的冬笋到底比春笋值钱些。” 说话间,两人回到村里,在路边分手,顾青竹回到家中,青英已经站在小板凳上洗了碗,又烧了一大锅热水,预备给她洗浴。 “阿姐,我给你搽搽。”晚间,姐妹俩睡觉的时候,青英懂事地拿出药膏。 “你怎么晓得的?”顾青竹顺了头发,半褪里衣,露出红肿的肩膀。 “阿哥给我的,还说你今天累了,叫我不要吵你。”顾青英半跪着,细细抹了药膏,还贴心地帮她吹了吹气,眼里汪着心疼的眼泪。 “青英最能干了,阿姐不疼,明儿就能好。”药膏搽上去冰凉清爽,缓解了火辣辣的痛感。 顾青竹给妹妹掖了掖被角,心里淌着热乎乎的暖流,有这样知冷知热的弟妹,她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第二天一早,顾青竹吃了早饭就拿着竹篮和锄头到竹林里去了,路上正遇见等她的大丫,两人把那些土坑重新覆盖上土,捡出被丢弃的笋根和嫩笋衣,这些留着喂鸡或者给大丫家喂羊都是很好的,否者甜味很容易招虫,烂在园子里还会发臭。 “这都快填一半了,你的法子呢?”大丫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拄着锄头问道。 “你没看见吗?”顾青竹抬头看她,笑靥如花。 “胡说什么呢,我只看见你填坑。”顾大丫瞪起眼,圆圆的脸拧成了包子,她回望来路,啥也没看出来。 “那你接下来,可看仔细了。”顾青竹随手又填了一个坑。 闻言,顾大丫停下手里的活,直盯着顾青竹看,只见她在一棵成年大竹旁用锄头翻了翻落叶,也不知捣鼓什么,不一会儿便顺着隆起的地下竹鞭方向,大跨了一步,站定,用脚在周围踩了踩,探寻一番,这才抬头朝顾大丫微笑点头。 顾大丫生怕顾青竹的挖笋绝技被隔林有耳的人听去,她走近低语道:“这就算找着了?” “我们挖挖看。”顾青竹用锄头轻轻刮去枯枝浮土,绕圈挖土,不一会一个金色的笋尖露了出来。 “你这也太神奇了吧,这周围的土没裂,离竹根又远,你是咋找到的?”顾大丫眼见着顾青竹毫不费力地刨出来一个两头尖似小船的完整冬笋,不禁惊叹道。 “你去细细看那棵竹,好好琢磨琢磨。”顾青竹捡起冬笋,顺手将坑埋了。 顾大丫仰头盯着大竹子看了半晌,到底是山里长大的娃,她一下子就看出了门道,低声问:“是不是要找这种竹叶绿得发黑,不带黄叶,下层竹枝双叉的大竹子?” “你既得了法子,自个试着找找。”顾青竹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走了。 顾大丫立时跟探宝似的,学着顾青竹之前的样子寻寻觅觅,选中一棵成年大竹,学着顾青竹的样子寻找,在犹豫了半盏茶的工夫后,她小心地跨出一步,站在她再三确认过的位置上,尤不自信地轻声问:“青竹,是这里不?” “你挖开看看有没有笋,不就知道了。”顾青竹只顾填坑,闷头回答。 “我可真挖了。”顾大丫兴奋地挥舞锄头,很快就刨出一个坑,可里面除了一截嫩竹鞭,什么也没有。 “咦,我为啥啥都没有?!”顾大丫拄着锄头,丧气地闷哼。 第二十二章 找笋 闻言,顾青竹也有些意外,她回头走到那棵竹子下,顺着竹鞭找到嫩鞭,往前一迈,依旧是顾大丫刨土的方向,但位置却往前错了半个脚掌。 “我就不信了!”顾大丫气哼哼一阵猛掘,锄头一下子碰到个硬物,只听一声脆响,笋尖应声断裂,如玉的笋肉立时沾上了泥。 “哼,你这分明是欺我腿短!”顾大丫拈起冬笋,对着它竖眉瞪眼。 “哈哈,你自个长脚的嘛,为啥歪怪长了根被定住的笋呢。”顾青竹被她张扬舞爪的样子逗乐了。 两人正笑闹着,却听林子外面传来一声惊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听声音分明是郑招娣。 “难道光天化日就有人来偷笋了?”两个姑娘对视一眼,提着锄头就往声音处奔。 等她俩跑到竹林边,就见顾二妮扛着锄头挎着篮子,正和郑招娣大吵:“这是村里公众的地方,走路不让啊,有本事你圈起来做皇家园子呀。” “这一片只有青竹家的园子,你拿着家伙什准备做什么?你昨儿偷摸得手了,今儿还敢来,我们正愁拿不住贼呢,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顾大丫举着锄头猛冲过来。 “胡说……胡说……我没有偷笋!” 顾二妮没想到竹园里还有两个人,她能欺负瘦弱的郑招娣,可遇着的村长家壮实的顾大丫,她就傻眼了,更何况还有满脸怒色的顾青竹,她慌乱地往后直退。 “我园子里是少了东西,可没说丢笋,你上赶着承认什么!”顾青竹一墩锄头,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我……”顾二妮悔得恨不能把自个的舌头咬掉,她结结巴巴地狡辩,“竹园……竹园当然只有笋了,还能少啥,你们……你们想干嘛,以多欺少!顾青竹,我马上回去告诉阿奶,说你合着外人欺负我!” “我想揍你,还要找旁人吗?”顾青竹比顾二妮高出一个头,她一把揪住堂妹的衣领,勒得她直咳嗽,继续挑眉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园子里我现埋了捕兽夹子,到时候不请自来的人,若是被夹断脚打断腿,休要怪我,更别谈让我救了!” “对,就让她没腿没脚,被人骂一辈子贼骨头。”顾大丫在一旁帮腔,叉腰冷哼。 “若是断腿断脚不得治,那得流多少血,岂不是没命了?”郑招娣想了下那个恐怖的场面,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顾二妮完全被她们三人一个比一个说的惨状吓住了,她一时间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一个劲说:“我不要断腿断脚!” “你回去告诉二婶,留着她那心眼子做点正经事,别总打旁的歪主意!”顾青竹松开她的衣领,用力推搡了一下。 “快滚,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一次。”顾大丫挥舞着拳头吓唬她。 顾二妮往前踉跄几步,提起篮子,扛着锄头,头也不回没命地跑了。 “你这咋办?糊弄一时可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顾大丫看着一溜烟跑没影的顾二妮,转头问道。 “你们都是骗她的呀,我还当是真的呢。”郑招娣拍拍胸口,刚才不要说是顾二妮做贼心虚,吓得腿软,就是她也被捕兽夹子唬住了。 “挨过今天就行,明儿,我起早挖了去县里卖,不管多少,落袋为安,也省得被人惦记。”顾青竹微叹了口气。 明儿不是赶集日,出来买东西的人少,但如今已过了立春节气,土地渐渐回暖,笋子蹿地快,三两天就能顶破土,她若不趁早,只怕那贼醒过味来,还得来偷,防不胜防。 “明儿一早,我们都来帮忙。”顾大丫和郑招娣异口同声说。 “好。”顾青竹点头,又折回园子里去填坑。 山里人相互帮衬着做事是常有的,更何况她们三人向来要好,真诚相待,无需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话。 “招娣,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顾大丫一边埋土一边问。 “哦,瞧我,差点忘记了。”跟在后面捡笋根的郑招娣羞涩地笑了笑。 “昨儿青竹不是出山了嘛,我爹让我来问问县城里米面的价钱,青松说是在竹园,我就找来了,恰好看见二妮在外头东张西望,一看就是不干好事的,要不是我忍不住喊住她,说不定,你们就逮个正着了。” “逮着她又能怎样?不过是和二婶鸡飞狗跳地再吵一架罢了,三天两头这样,我都烦了,有这工夫做点啥不比吵架强。”顾青竹厌倦地摇摇头。 顾大丫和郑招娣互看了眼,心照不宣,这些年,吴氏和朱氏婆媳欺负大房不是一回两回了,顾青竹轻易不搭理她们。 有了招娣的帮忙,三人很快就把园子里的坑填埋好了,顾青竹根据竹龄大小,间距密度,砍伐次序,以及这次被祸坏的程度,对在哪里挖笋,又挖多少笋重新做了打算,为了明天能最快最好的挖笋,她还做了些旁人看不出来的记号。 郑招娣家里没有竹园,见顾青竹做这些,只觉新奇,而顾大丫则完全没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挖笋还有这么多门道,她不得不惊叹顾青竹的聪明,她向来做什么都是样样拔尖,今儿看来,可不是光会埋头苦干就行的。 顾青竹将顾大丫先前挖破的笋尖放到捕兽笼子里,这味儿鲜甜,冬天不好找食的野鸡最喜欢吃了。 三人约定明儿寅时末一起来挖笋,回到村里,已是做午饭的时间,孙氏正四处找大丫,顾青竹把篮子里的笋根都倒给了大丫,免得她回家挨骂。 青英正坐在灶间烧火熬苞谷粥,屉子上蒸着昨天的窝头和肉包,米面混合的香气十分诱人。 顾青竹洗了手,拿出园子里挖的那两根笋,用菜刀在笋壳上纵向划了一刀,双手沿刀口往外掰推,一截娇脆嫩黄的笋肉便挤了出来。 “阿姐,咱们今天笋子烧什么呀?”青英一边拣笋衣喂鸡,一边高兴地问。 “一会儿做酸菜笋片,保管好吃!”冬笋娇嫩,出土几个时辰,根部就会变色变老,顾青竹用刀削掉了一部分。 顾青竹将笋肉在清水里洗净,改刀切成半指长的薄片,在外口小锅里焯了水待用,转身在腌菜缸里抓了两把黄澄澄的酸菜,又在干辣椒串上扯下两颗,一起清洗切碎。 青英坐在灶间烧火,外锅很快热了,顾青竹淋了一点油,将酸菜辣椒和笋片同时倒在锅里翻炒,热气激发了酸菜的酸和笋片的鲜,两者再混合上辣,一股子酸爽鲜辣的滋味漫溢开来,让人胃口大开,口水难抑。 “青英,你家里烧什么好吃的?这么香!”铁蛋和青川的两张脸挤到门口问。 “我姐做的酸菜笋片,好吃的不得了呢。”青英在灶间挺了挺小腰板,骄傲地说。 “你俩吃饭没?这都是做什么去了?满头满脸的土。”顾青竹转身看他俩。 “青竹姐,我们还没回家呢,找沙子去的,现挖了一篮子来给小乌龟用。”铁蛋抬袖子抹了下鼻涕道。 “它才巴掌大,哪用的了这么多。”顾青竹走出去一看,满满一篮子沙,里面还垫着一块破布,一时哭笑不得,她给两个皮猴子拍拍身上的灰,打了水给他们洗手洗脸,“你们就在这里吃饭吧。” 两小子早馋笋子了,巴不得顾青竹这样说,两人相互看了眼,忙不迭点头。 饭桌上多了两个半大的小子,吃起来狼吞虎咽,不仅把酸菜笋片吃了半盆,还吃光了窝头和肉包,甚至连锅里的粥都刮得一干二净。 三个小的吃饱就忙着给小乌龟捣鼓沙窝,顾青竹不放心笋子,又去竹园转了转,顾青松本想跟了去,却被她留在家里温书。 这片野竹林原本一直荒废的,顾青竹母亲王氏爱竹,耗费了好些年打理,直到在顾青竹手上又过了五年,才有了如今的样子。 离这不远的地方就是顾家坳人的祖坟山,世世代代的先人都葬在那里,因着心有畏惧,村里人无事不会过来,所以分家的时候,二房根本没和顾世同争,顾青竹才得以保留下母亲最喜欢的东西。 午后的竹园里很安静,因着枝叶茂盛苍翠,外头阳光虽好,却鲜少能大片照进来,故而走在其间,踩着断枝枯叶,只觉遍体生寒。 顾青竹心情烦闷的时候,总愿意在竹林里这样走走,仿佛当年父母还在身边,自己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笑着牵母亲的手去采不知名的野花,或者托腮看父亲凝神为母亲雕各种发簪,上元节、七夕节、中秋节,几乎所有的好日子,父亲都会送发簪,还会避着旁人悄悄帮母亲戴,那个泛黄的竹筒里满满的都是他们的情意。 顾青竹想到这里,摸摸头上的竹簪,她有一头和她母亲一样乌黑油亮的头发,她已经及笄了,虽没人为她做一个仪式,但她可以自己绾头发,为的就是可以戴母亲的发簪。 土屋,篱笆墙、院里的枇杷树,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她深信,她的母亲从未走远,定是在冥冥之中守护他们姐弟,无言地陪着他们走过坎坷,一日日长大成人。 第二十三章 卖笋 晚间,顾青松得知顾青竹明天要去挖笋卖笋,执意要跟着同去,怎么劝也不听,顾青竹无法,只得答应,青英也想去,但她知道阿姐不会同意,说也是白说,故而不发一言,只眼巴巴看着他俩。 许是昨日太暖和,后半夜山里起了大雾,白茫茫一片,将顾家坳像个孩子似的笼在白纱帐中安睡。 青英太小,没日头的时辰不能出门,更何况是去坟山附近,故而,顾青竹姐弟第二日吃了早饭出门时,并没有叫她,只将她反锁在家中,留大黄陪她。 招娣和大丫带着家伙什,在路边与他们会合,四人提着马灯进了竹园,两两配合,一个负责找记号挖笋,另一个负责照亮捡拾,四人并不多言,只埋头干活。 顾青竹想要赶到南苍县去卖笋,就算路上可以花钱搭车,也还有十几里山路要走,笋子娇嫩,见光易老,半分耽搁不起。 四人专心做事,忘记了胆怯害怕,倒是外头的人,见着竹林里几点影影绰绰的光亮移动,心疑胆寒,反而会被吓得半死,顾青竹的二婶朱氏就是这个被吓住的人。 前天,她偷了笋在翠屏镇卖出了钱,昨儿本想让二妮如法炮制,却没料到被顾青竹逮个正着,但她对二妮转述的话,是断然不信的,她才不会被几句空话吓着,可今儿林子里飘渺的光和隐约的沙沙声,竟让她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她忌讳的不是顾家的祖坟,而是竹林里的那丛紫竹,她一直认为顾大宝折的那支紫竹带来了王氏的怨念,要不然,她聪明伶俐的三儿子小宝怎么可能好端端就死了呢,她深信,这不仅是青英克的,还有王氏的怨气害的。 朱氏和王氏做了十多年妯娌,王氏喜欢竹子,甚至给女儿的名字都取了这个字,朱氏心里很清楚这一点,这会儿,莫不是因着她偷了笋,王氏的鬼魂出来,专门等在这儿找她寻仇了? 朱氏越想越怕,腿脚软的仿佛有千斤重,她磕磕绊绊往家逃,一路上不知摔了几个跟头,方才跌跌爬爬一身泥灰地回来,她怕顾世贵责骂她无用,不敢开大门进屋,只在灶间窝到天亮。 天边泛起鱼肚白,雾气变得稀薄袅袅,顾青竹几个已经将做好标记的冬笋都挖了出来,在林子空地上堆着,那些大的像两头翘的宝船,而小的则像极了金元锭,三个女孩子手脚麻利地挑选,捡出那些小笋,虫笋,歪笋,以及被挖破皮的,剩下完美无缺的,堆了三堆。 顾青竹家的笋好,壳薄肉厚,前日浮面的都被偷了,损失不少,如今没有旁的找钱路子,她便想趁冬笋的价高,能多卖就多卖点,先把阿奶迫在眉睫的二月口粮买上再说。 今冬雪大,整个冬天都没怎么挖笋,她今儿把能找的都找了,哪知竟然这么多,眼看着单靠他们姐弟两个,是肯定背不出山的。 “青竹,我家反正要到县城买粮,不如今儿我和你一起去,也好帮你背一些。”郑招娣开口道。 “我也去。”顾大丫是个心急口快的姑娘,她一边装笋一边说。 “你能来帮我挖笋就很了不得了,县城就不要去了,孙婶子一会儿找不到你,又该骂人了。”顾青竹拦住她道。 “我弟昨儿在你家吃了大肉包,念叨了一晚上,我把你教的挖笋诀窍也告诉了我娘,她一早催着我来帮你,说是多学学,明儿好挖自家的,我一会儿和她说,要跟你去县城学卖笋,她肯定会答应的。”顾大丫笑嘻嘻地说。 “婶子不怨你就好,你家哪天挖笋?我到时随叫随到。”顾青竹听她这样讲,心里便安定了。 三人很快将冬笋分装在大网眼的竹篓里,这种竹篓比细蔑竹篓大,又因是大网格编的,分量反而更轻,适合背大物件。 “姐,我是男的,还是我去吧。”顾青松看着堆得满满当当的三个竹篓,有些担心地说。 “噗,你个小屁孩有多大力气,还逞能说什么男的,等你长得和我哥一般高再说吧。”顾大丫用力揉揉顾青松的头,戏谑道。 “还是我和她们去吧,若我和你一起出门,留青英一人在家,我不放心,你把这些笋拣好的分一分,给各家送一点尝鲜。”顾青竹指着另外大半篓说。 “那好吧。”顾青松拗不过,只得背着竹篓回去了。 “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回家拿米袋子和银钱,很快的。”郑招娣扛起锄头道。 “我也回去和我娘说一声。”顾大丫提上马灯,朝林外走。 “大丫,你顺便帮我把油罐和米袋也带来。”顾青竹追着叮嘱一句。 “晓得了。”顾大丫脆脆地应了一声。 趁她们回家的当口,顾青竹抓紧时间把那些刨开的坑填上,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低哑的咕咕声,她心下乍喜,扒开枯草一看,果然一只肥大的灰褐色野鸡被关在捕兽笼子里。 隔了一会儿,顾大丫和郑招娣就匆匆赶回来了,她们见着野鸡也十分高兴,顾青竹从扎米袋的布带绳子上分出一缕,把野鸡捆在竹篓上,三人高高兴兴出发。 三个女孩子原本情意深厚,今儿难得一起出门,大丫和招娣又是年后第一次去山外,她们沿途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见着什么都要指指点点一番。 大丫最羡慕顾青竹姐妹有个和男孩子一样的正经名字,不像自个,爹娘随便起个名,村里已经有三个女孩子叫大丫了。 听她这样说,招娣很认可地点头,她娘一直想要男孩,连给女儿取名字都抱着这样的希翼,可惜这个苦命的女人在大山洪中丧了命。 “你们若真想有个名,咱们私下叫着玩,不如我取一些,你们选一个呗。”顾青竹笑着说。 “那敢情好!”大丫和招娣兴奋地说。 “青莲、青梅、小兰、小云……”顾青竹信手拈来。 “我要青莲,顾青莲多好听!”顾大丫拍着巴掌笑。 “那我就叫郑小兰!”郑招娣忙不迭地也选了一个。 三人当真互相叫了新名字打趣,一路说说笑笑,相互搀扶提醒,倒也不觉得累,辰时正刻就赶到了翠屏镇上。 今儿不是赶集日,顾青竹担心菜市散得早,决定搭牛车到县城去,只是她们三人想搭同一辆牛车,又带着三个大竹篓,十分占地,连过了两辆牛车都没搭上,第三辆车的车把式非要多收一文钱,说是竹篓占了位子,顾青竹不想再耽搁下去,只得咬牙答应。 南苍县逢二、五、八是赶集日,逢着赶集日西市的集市会热闹一天,而旁的日子只有一早上的菜市开着,大多只有当家的妇人和富户人家的厨房管事出来采买,他们这些人最会铢锱必较,一个是为自家省钱,另一个则是为自个谋财。 顾青竹等人赶到菜市,已是巳时,有些起早买菜的妇人,都有挎篮子满载而归的了。三人顾不上歇一口气,寻了处空地将一篓冬笋倒出来摊在地上。 这个时节,山里除了冬笋并没有其他的山珍可卖,故而,菜市上有七八处卖笋的摊子,价格已经压得很低,大的两文一个,小的只要一文。 顾青竹家的笋长得好,两头挺翘,中间粗饱满圆润,形似龙角,外壳金黄紧实,表面沾着湿漉漉的泥,一看就是刚挖的,还散发着一股清甜的香气。 买菜的妇人眼光毒的很,一眼就看出冬笋的好,更欺她们是三个女孩子,脸皮薄,遂连买带偷,顾青竹忙着算账收钱,顾大丫拉了这个,跑了那个,急的直跳脚,郑招娣见势不妙,紧紧护着另两篓,不让那些人动手拿。 一篓冬笋卖完了,顾青竹数数手中可怜的几十个铜钱,不禁拧眉,若照这样卖,她们辛辛苦苦背出来的三篓笋还买不到阿奶一个月的口粮。 “拣些特别好的,我背去酒楼饭馆碰碰运气,说不定能卖出好价钱,剩下的这些,你们分成大小两篓装着,主顾要买几个,你们就拿几个,莫让人哄抢了去。”顾青竹小声说道。 “你把野鸡也带上吧,这些人只看不买,眼瞅着这里是卖不上价的。”顾大丫嘟囔着。 三人齐动手分拣,顾青竹背上最大最好的半篓冬笋和野鸡,出了菜市,直奔街市上大大小小的酒楼饭馆。 她连问了好几家,都被拒绝了,这时候日头已经升到了头顶,约莫快巳时末了,再过一两刻钟,店家就该上座了,到时忙着迎客的掌柜更没工夫搭理她了。 想到这里,心焦的顾青竹鼻尖都冒了汗,见前面又有一家气派的酒楼,她想都没想,直接闯了进去。 “嗳,做什么的,出去,出去!”伙计毫不留情地撵人。 “小哥,你们店里买冬笋吗?我的笋皮薄肉嫩味道鲜,可好吃了。”顾青竹陪笑道。 “不要不要,别耽误我们做生意!”伙计不耐烦地挥手。 “那要野鸡吗?活的,山里现捉的!”顾青竹咬咬牙,继续问道。 “快走,快走,哪来的山里丫头,仔细站脏了我们昌隆的地儿!”伙计一脸嫌弃地瞪她,只差用眼刀把她打杀出去。 “这是怎么了?老远就听见你大呼小叫的!”一声娇喝传来。 第二十四章 做菜 门前一暗,旋即进来一个十七八岁,身着丁香色骑装的女子,只见她皮肤微黑,却生得蛾眉皓齿,乌发朱唇,美目流盼,风韵撩人,她身上的骑装十分合体,显露出前凸后翘玲珑有致的妖娆身形,行走间,如风摆杨柳,妙曼婀娜。 她走进来,四下环顾,右手握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左手掌,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过屋里的人,眼光却严厉狠辣。 “大小姐,您来了!”伙计一见来人,立时换了模样,毕恭毕敬地行礼。 顾青竹是第一次进这家酒楼,见伙计的态度,猜着是老板出现,她也屈身福了福。 来的人正是昌隆钱家的三小姐钱漫,她上面有两个哥哥,但她最不乐意旁人叫她三小姐,仿佛她是她老子众多姬妾生的下贱胚子,故而,各家掌柜伙计都恭维她是大小姐。 “你想到昌隆卖山货?”钱漫瞥了顾青竹的背篓,语气轻蔑。 昌隆酒楼的菜品寻常人消费不起,大多是人参鲍鱼,燕窝熊掌之类,这里的的确确不会卖冬笋野鸡之类的菜肴,太掉价了。 “我这笋是早上现挖的,鲜嫩脆甜,大小姐买点尝尝就知道了。”今天顾青竹已经被拒绝了很多次,她自动忽略了钱漫语气里的傲慢,放下竹篓,拿出一个大龙角颇有耐心地说。 “快走,快走,我们大小姐怎么会吃你这种粗鄙之物!”伙计见顾青竹赖着不走,拧眉上前驱赶。 “冬笋虽是山野之物,可它却是山蔬八珍之首,素有‘金衣白玉,蔬中第一品’的美誉,味道极嫩极鲜。”顾青竹不甘心地辩解。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钱漫慵懒地挥挥手,伙计识相地退到一旁。 “你既说的这般好,不如你做来尝尝,看到底是不是你说的味儿。”钱漫身体后仰,后背半倚靠在柜台旁,似笑非笑地说。 “大小姐说笑了,您这是酒楼,厨房大师傅们定做的比我好。”顾青竹微怔,她是来卖笋的,可没想到要做菜。 “你可别说,他们恐怕真做不了你的菜,这样吧,你若能拿鸡和笋做出四道不同的菜食,我就用一两银子买下你一篓的笋,你看如何?”钱漫单手托腮,斜睨了眼顾青竹,美眸中藏着猫捉老鼠的戏弄。 一两银子对此时捉襟见肘的顾青竹来说,简直是意想不到的价钱,她虽隐约感觉到钱漫不怀好意,但她太想挣到这笔不菲的钱财,遂试探地问:“做菜倒不是难事,只我没火没锅的,想做也做不成。” “这有何难的,后厨锅碗齐全,调料配菜你只管用。”钱漫扯了嘴角笑。 心中暗忖,这山里丫头还真好骗,等下赔了鸡笋还折钱的时候,有她哭的,叫她知道昌隆可不是穷人能站脚的地方! “小姐!”说话间,外头火急火燎跑进了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子,生得十分机灵,她附在钱漫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 “真的?”钱漫听完,一脸兴奋,拔腿就要走。 “大小姐?”伙计着急地唤了一声。 “还杵着作甚!赶快带去厨房做菜,过会儿我有客人来,要是耽搁了吃饭,拿你是问!”钱漫说完,急匆匆走了。 伙计带着顾青竹进了后厨,他怕一会儿挨骂,还特意指了一个小帮厨给顾青竹打下手,这样能快点。 帮厨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叫小吉,他按顾青竹的吩咐,默不作声地烧水,顾青竹熟悉了下厨房里的锅灶,拿了刀杀鸡,她用碗接了血,舀滚水烫鸡毛。 小吉话不多,眼里却是有活的,他用锅里剩下的热水下了鸡血,让它凝固成块,顾青竹将鸡料理干净,取下一整块鸡胸肉用姜葱酒腌制待用,其余的剁成大块,放在陶罐中熬汤,小吉帮着看火,按顾青竹吩咐,手脚麻利地撇血沫,加姜片八角调料小火慢炖。 不一会儿鸡肉的香气就飘了出来,顾青竹手下不停,她连剥了五个大龙笋,在旁人眼里,她剥笋简直是一气呵成,只要不深不浅的一刀,双手反向用力,笋节紧密,肉质嫩黄的冬笋就如同宝藏般被她取了出来。 将冬笋简单清洗后,切掉根部变老的部分,顾青竹将笋分成了前中后三段,前段脆嫩适合配菜爆炒,中间肉质肥厚烧烩皆宜,而末端香味浓郁熬汤最好。 顾青竹将前段切丝,中间切片,末端切块,又拣出一些嫩笋衣,分开焯水,沥干备用。 既然钱漫说她可以用厨房的配料,她便寻了些来用,取了两把银牙米淘洗干净入瓦罐熬粥,又泡发五六个香菇,准备与青红辣椒、胡萝卜一起切丝。 暂不说顾青竹埋头厨房,为那一两银子精心做饭,只说钱漫心急火燎跟着丫环碧桃出了门,骑马追出一箭之地,在大街上拦住了慕锦成和宝应。 “我前儿约你骑马,你到哪儿去?”钱漫跳下马,兴师问罪道。 “你啥时候约的我,我咋不知道?”慕锦成退后半步,装聋作哑。 “宝应!”钱漫凶神恶煞地大叫。 “哎呀,都是宝应该死,前儿光顾着和钱二爷斗鸡了,忘了姑奶奶的约,早知应了姑奶奶的,咱三爷的五百两银子也不能一下子都输了!”宝应低头哈腰,作势在自个脸上打了两巴掌。 “活该!我二哥那黑羽公鸡是山里淘的,白天吃虫,晚间上树,你们买的那些个鸡,看着凶猛,见着它都怂了。”钱漫快活地大笑,似乎早把不愉快抛诸脑后了。 “我就说嘛,二爷的鸡可是神鸡,逢赌必赢,三爷,咱今儿就别去了,不然五百两又得打了水漂!”宝应苦着脸道。 “那怎么行,我今儿非得扳回老本不可!”慕锦成急于摆脱钱漫,使劲朝宝应使眼色。 宝应担心慕锦成再输了钱,亏空愈大,到时让老爷知道了,必定恼怒,三爷有老太太护着,自个的屁股非得被打开花不可,所以,他今儿假装看不见他的眼色,头次觉得让钱漫这疯癫女人缠着自家主子,比白白当冤大头强多了。 “你再眨,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生吃了你!”钱漫扬鞭轻甩在他的后背上,不像生气,倒似发嗲。 “钱家大小姐想要生吃谁,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宝应长得又白又嫩,你要不要试吃一下?”慕锦成知道今儿走不脱,索性耐下性子与她周旋。 “三爷!大小姐,小的我的肉不好吃,又酸又臭!”宝应被自个主子的话吓着了,他不过是不想挨打,怎的换来的是被生吃呢?爷的报复果然都是抬现的! “你还知道自个又酸又臭,总算有点自知之明!今儿,酒楼里有新菜式,三爷可肯赏光尝尝?”钱漫被哄开心了,眉开眼笑地问。 “我能说不吗?”慕锦成凤眸微挑,明显的拒绝。 “不能!”钱漫一把搂住他的手臂,拉着就走。 “好端端的,大街上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慕锦成垂下眼眸,将她的手硬拽了下来。 “哼,德性!”钱漫气鼓鼓地说,末了,犹不解气,还在慕锦成的手臂上狠拧了一把。 “嘶!”慕锦成蹙眉,心中恼火,“我又不是你爹,还得处处由着你?!” 钱漫平日里被宠坏了,向来翻脸比翻书还快,唯有慕锦成不买她的账,他转身吆喝自个的小厮,“宝应,回家吃饭!” “得了,你这少爷脾气比我还大呢,我不过说一句,你至于动这么大气嘛,好啦,好啦,别扫兴,赶紧走。”钱漫忍了忍,换上一副花枝招展的笑模样软语求道。 慕锦成越嫌弃,钱漫越稀罕,谁叫她死心塌地喜欢这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一无是处,却偏生着一副倾倒众生的好皮囊男人呢。 慕锦成不情不愿跟着进了酒楼,不耐烦地问:“吃啥新鲜玩意儿呀,你这酒楼里珍馐美味我全都吃遍了,你若是诳我,我可立马走人。” “你跟我来吧,今儿不仅叫你吃着好的,还有好戏看。”钱漫咯咯笑了一声,领头往厨房去了。 “今儿换厨子了?”倚在厨房门口的慕锦成看了眼里面的人,只见她一身半旧襦裙,梳着寻常简洁的发髻,眉眼低垂,脸上的绒毛逆光看得十分清楚,这分明是个姑娘。 “一个乡下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到我这儿来卖竹笋野鸡,我让她做几道菜来尝尝。”钱漫掩嘴低声道,却怎么也掩不住脸上得意的表情。 闻言,慕锦成又细看顾青竹的侧颜,鬓角垂下的几缕碎发遮住了面容,只有挺翘的鼻尖隐约几颗雀斑,慕锦成突然想起三生茶行里的那个女孩,他的目光一下子溜到了她的手上。 顾青竹正在切胡萝卜丝,她十指纤长细致,一手握刀,一手扶着切成片的胡萝卜,随着锋利的刀快速落下,胡萝卜丝松松散开,她动作娴熟,进退有度,青葱玉指仿佛是在砧板上跳舞,他一时看迷了眼。 “呵,你和我二哥真真是绝配,都是一样的怪胎,他最爱吃家里丫头们嘴上的胭脂,你倒好,偏喜欢看女人的手!”钱漫见他目光专注,顺着看去,没来由地心生嫉妒。 “啊!”顾青竹轻呼,一道血线飞了出来。 第二十五章 可以吃的四季轮回 钱漫的声量因着愤恨不免拔高了,正在专心切菜的顾青竹被她说的怪癖惊到,刀口一滑,左手食指立时被锋利的刀刃拉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淋漓而下,滴落在砧板上。 顾青竹疼得眉头一皱,右手赶忙用力捏住伤口,只希望它能快点止住血。 “你行不行啊,我可不吃人血,恶心!”钱漫心浮气躁,借机对顾青竹大呼小叫。 鸡已经炖了,笋子也剥了,顾青竹已无退路,况且她也不想半道而废,听这刁蛮的大小姐这般说,她并没有做声,只暗暗咬了咬牙,将伤口在灶上焖鸡汤的陶罐上一摁,只听见“滋啦”一声响,娇嫩的皮肤被硬生生烧灼,再抬手时,伤口已经被她强行闭合上了。 慕锦成见她这般,眉头一跳,手指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心下惊悸,这丫头够狠,真能下得去手,十指连心,这得多疼! 钱漫虽是个女子,可骨子里仍是和她父兄一样,都是跋扈凶横的人,遇着不如她意的事,对下人非打即骂,可像顾青竹这样闷不做声倔强的,她还是头回见,她哼了一声,很没趣地甩手走了。 顾青竹听见后面离开的脚步声,回头望了一眼,却没料到厨房门口还站着一个青年,正是前日在三生茶行,紧紧盯着她手的那个人,上次的目光已让她心生厌恶,这次更害她割破了手,她不禁狠瞪了他一眼。 她的眼睛本就是溜圆水灵的杏眸,这一瞪,倒真有些虎崽发威的意味,慕锦成心中有愧,作为一个平白害人受伤的罪魁祸首,纵使平日里满不在乎,这会儿也面色讪讪然,不好再待下去。 他摸摸鼻子,转头走了,心中腹诽,这丫头全身上下都是骨头架子,肌肤没有家里小妹慕婉成白皙细嫩,眉眼也没表妹宋允湘妩媚妍丽,也就是一双手还勉强能看,却又这般母老虎似的凶! 顾青竹听见身后越走越远的脚步声,知他都走了,继续忍痛切菜。 “姐姐,你还是走吧,就算你做的再好,东家也不会给你钱的。”小吉左右张望了下,压低声音说道。 “你们东家虽说话霸道点,可她答应我,只要做四道菜,味道好,就会给一两银子,这么大酒楼的老板,怎么会耍我呢。”顾青竹不信,亦不愿意相信。 “哎呀,很多事,你不知道……”小吉见她执迷不悟,涨红了脸想要劝解。 “小吉,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不快把这些菜洗了!”不远处,厨房里的管事厉声吆喝。 “我……”小吉看了眼顾青竹。 管事在厨房里说一不二,他这小帮厨能不能学到手艺,或者能不能做下去,领到工钱,都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小吉半点不敢违拗。 “你帮了我不少,快去忙吧,我一个人能行,过会儿就能做好。”顾青竹善解人意地朝他笑笑。 小吉见劝不动顾青竹,自个又被催得自顾不暇,只得摇头放弃了,赶着去井边洗菜。 盘中的鸡脯肉已经腌制入味,顾青竹改刀切丝,热锅冷油,爆香姜葱干辣椒,滑入鸡肉丝断生,快速加烧酒陈醋去腥增香,而后加薄笋片翻炒,再添一丁点酱油上色。 翻炒片刻,沿锅边淋入少许沸水,拈细碎盐粒一撒,灶膛烈焰蒸腾了热气,使调料的味道更好沁入,鸡笋相间,肉食的鲜香和山珍的嫩甜融为一体,激发出非一般的香郁滋味。 须臾,汤水浓缩,鸡丝笋片挂上了浓稠的酱汁,顾青竹取一个素净白盘,迅速出锅装入,再点缀一两片香菜叶。 将锅重新洗净,灶间大火烧旺,淋入冷油,青红辣椒丝、香菇丝、胡萝卜丝、笋尖丝一起倒入,快速爆炒,以手抄水,点滴入锅,三五息后,加盐调味,这菜讲究的就是猛火快炒,除盐之外不加任何调味,唤发纯粹本味,青、红、黑、黄、白,五色食材自然混杂,清爽干净,赏心悦目。 鸡汤差不多熬了有大半个时辰,此时,后加的笋块差不多也熟了,顾青竹加盐调味,用小勺尝了一小口汤,唇齿间漫溢鲜香,是鸡肉的浓香与冬笋的鲜嫩完美融合。 瓦罐里的粥经慢火炖煮,已经软糯细滑,顾青竹将焯过水的嫩笋衣撕成小片点缀在粥上,捻一点点盐,撒些许葱末,仿佛是嫩黄的玉兰花瓣漂浮在初涨的春水上,色彩鲜明,安逸静谧。 四色菜食新鲜出炉,香气早勾着厨房里的大厨和帮工们不时张望,顾青竹去请厨房管事安排上菜。 厨房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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