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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家私产,有专人看护养植,但也不拒外人游玩,到了夏季,常有高门大户家的小姐来划舟赏景,当然还有附庸风雅的才子在此吟诗作画,是南苍县夏日必去的景致之一。 第八十一章 无意结怨 “你啥时候得空?我瞧你最近忙得很。”慕锦成摆弄着描花茶盏继续问。 “全听老祖宗安排,我们做小辈的啥时候都行。”谭子衿温婉恬静道。 “子衿姐,你就不能说实话嘛,东市收蚕茧走不开,织坊还等着开张。”慕锦成偏头看她,摇摇头。 谭子衿太完美,完美地几乎不食人间烟火,但这也很难让人走进她的心里,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 “我说的本来就是真心话呀!”谭子衿烟眉微蹙,深觉莫名。 “东市的蚕市到几时结束?织坊又打算何时开?”慕锦成知道与她说不清,遂拄着腮帮子问。 “明儿就是芒种,最后一日,若是一切顺利,织坊后日开张,明儿会派人各处送帖子去。”谭子衿有些不解,他为什么关心这些,但还是一一说了。 “好了,我晓得的,我回去就和老祖宗说,子衿姐随时都有空。但是,我觉得风塘的荷花开得还不是最盛的时候,再过个五六日才是最佳观赏时机。”慕锦成拍拍手站起来,狡黠地冲她眨眼,将那“但是”两字咬得格外重。 谭子衿是何其聪明的人,她一听便明白慕锦成的好意,不免眉眼带笑地嗔怪:“只你最能折腾。” “我走了。”慕锦成背着手,晃晃悠悠离开。 他出了织坊的门,并没有回家,直往县衙去了。 顾青竹喝了一碗粥,睡了一觉,傍晚时分醒来便觉得好多了,看见青英睡在她旁边,心里一下安定了。 到底是初来乍到,总不好真睡到明天,她翻身起来,收拾了一下就到了前院。 “嬷嬷。”顾青竹看见郭嬷嬷坐在桌旁,忙走去叫了一声。 “你咋起来了?可好些了?”郭嬷嬷上下打量她。 “无事,我……我只是吓着了。”顾青竹不好与陌生人讲昨儿的事,只得这般推脱。 “嗯,都是那两个丫头偷闲躲懒,今儿罚她们不许吃饭!”郭嬷嬷狠瞪了下跪在地上擦地的两人。 小元和小吉不敢回嘴,只更深地埋头干活,恨不能把地擦出个窟窿来。 “嬷嬷,她们……她们也是无心的,您……别罚她们了吧。”顾青竹不想自个刚来就平白得罪了人,虽然她俩差点害她没命。 “你是福大命大,刚巧慕家三爷来了,救下你的小命,要不然,她俩何止是没有饭吃,只怕是没了吃饭的命!”郭嬷嬷越想越气,见顾青竹盲目为她们求情,更是拍着桌子骂。 顾青竹来不及细想慕家三爷是谁,她被郭嬷嬷一句话噎住了,只得噤声。 及到晚间吃饭的时候,小元和小吉果然没有出现在餐桌上,顾青竹只说自个下午睡多了,一时吃不下,将她那份的两个白馒头收起来了。 将青英安顿睡下,顾青竹悄悄来找小元小吉,她早拐弯抹角地向其他女孩子问过了,她俩刚好住一个屋。 房门虚掩着,顾青竹还是礼貌地敲了敲。 “谁呀?门开着呢。”小元有气无力地说。 “是我。”顾青竹推门走进来,屋里没有点灯,有些晦暗不明,她将两个馒头放在桌上,小声说,“我也没有别的,只有这个,好歹垫垫饥。” 小元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摸着火折子点了油灯,看着桌上的白馒头咽了口口水,招呼顾青竹道:“你坐呀。” 顾青竹屁股还没挨到板凳上,就听门哐当一声响,被人撒气似的重推,旋即进来一个人。 “你跑到我们这儿来做什么!”进来的是小吉,她大概是去盥洗的,头发湿漉漉的。 “她看我们没饭吃,留了馒头给我们。”小元生怕她误会,赶忙上去拉她的衣角。 “瞧你这点出息!我们没饭吃,还不是她害的!”小吉气哼哼地将木盆墩在桌上。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若不是你撒了手,梯子能倒么!”顾青竹本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没想到她竟然这般不讲理,不禁也恼了。 “那你最终也没摔倒呀,装什么死,白睡了一下午不说,还害我们挨骂受罚!”小吉取出盆里的巾帕子一甩,水珠子溅了顾青竹一身。 “小吉,你别这样,一会儿嬷嬷听见了,又该责罚了!”小元见她如此闹,不禁低声劝道。 “咱被欺负得还少吗,也不差她一个!”小吉根本不听劝告,抬手将桌上的馒头挥到地上。 圆溜溜的白馒头在地上滚了几滚,沾满了灰尘,变成了两个黑疙瘩。 “你!”顾青竹气不打一处来,自个好心好意饿着肚子留出来的吃食,竟被白糟蹋了。 “你太过分了!”小元气恼地推了小吉一把,想上前捡馒头。 毕竟,对于只吃了一顿早饭,又干了一天活,饿得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把馒头外头一层皮撕了,里头还是可以吃的。 可惜,等不到小元弯腰去捡,小吉一脚一个,将两个馒头全踩在脚底下,还用力碾了碾,这下彻底没得吃了。 “你疯了吧!你有种,不吃好了,干嘛把我的那份也弄没了!”小元抓着小吉的衣襟,用力地摇晃。 顾青竹见此,什么也没说,转身开门出去了,这样疯癫的人,以后还是离她远一点为好。 第二日,顾青竹按山里的习惯,很早就起了,等她洗晒了衣裳,旁的厢房里的人,才陆陆续续打着哈欠开门出来。 “你倒是早。”郭嬷嬷看着架子上滴水的衣裳,十分满意。 人上了年纪,觉少,她自个起得早,更容不得那些个小丫头贪睡,见顾青竹这般勤早,自然对她另眼相看。 “嬷嬷早,您可有衣裳要洗?”顾青竹擦着手上的水渍问道。 “我有小来伺候,用不着你,一会儿吃了饭,搬了桌子,跟我到前头登记去。”郭嬷嬷说着,跨进了厨房。 小来是个圆脸盘粗壮的女孩子,十五六岁的模样,见着顾青竹憨憨地笑,顾青竹回以微笑。 郭嬷嬷和小来在厨房的里间吃饭,小丫头们和顾青竹姐妹围在外头两张圆桌上吃,里间吃的是什么,顾青竹不得而知,也不太关心。 她的面前是一碗稠厚的粳米粥,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些下饭的小菜,这样的早饭,对谭家小丫头们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也是吃腻了的,可在顾青竹眼里,这可比自家做的都好,她们姐妹俩,相视一笑,低头吃饭。 “我看有的人,做得少,吃得多,还带个白吃不干活的,明摆着是坑我们呢。”小吉阴阳怪气地揪着馒头,一点点地扔在自个碗里。 “少说几句吧,你昨儿还没闹够么!”小元瞅了眼周围,拉拉她的衣袖。 旁边的人并不搭理她,只当没听见,更有几个把粥碗挪了挪,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没骨气的东西,你们怕什么,她一个外来臭打工的,还能上天不成!”小吉见此,不由得更加生气,站起来骂道。 “你说的对,我就是个打工挣钱的,你也不是穷人家的孩子,过不下去,才到大户人家做丫头的么,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何必如此!”顾青竹已然吃完了,放下筷子,拧眉道。 高门大户里的小丫头都怎么了,没有小姐命,偏有小姐病,真把自个当半个主儿看了! “哼,你最好不要惹我!”小吉冷哼了一声。 “一个个的是不是吃饱了嫌撑?有这废话的工夫,把前院的地都再擦三遍!”郭嬷嬷从里间出来,目光如冰,扫视众人。 “我们没有!”闻言,其他人俱都喊冤。 郭嬷嬷理都不理,仰头出去了。 余下的人都埋怨地看向小吉,后者假装看不见,低头吃粥,这会儿,厨房里的婆子已经出来收拾碗筷,没来得及吃的,全被倒了泔水桶,又有几人跳脚,却是不敢说什么,只得揣了馒头出去。 顾青竹倒是吃得很饱,将小吉的话抛到脑后,带着青英到前头忙登记去了。 织坊招工的告示贴出去几天了,今儿是正式报名的日子,这会儿还早,十里八乡的人就算起早赶来,少说也得到辰时正刻。 纵使尚没有人来,顾青竹也不闲着,搬了桌椅,准备笔墨,转身将院子里落下的石榴花扫了扫。 “好了,你歇会儿吧,那些自有小丫头们来收拾。”郭嬷嬷见她半刻不停,招招手道。 闻言,顾青竹在桌前坐下,将一方描松针的瓷镇纸压住纸张,又将原先磨好的墨再细细研了些。 “你既是头一个来的,就先把名字写上吧。”郭嬷嬷有心考量她写字,这本花名册到时是要报到大小姐那里去的,若是字写得潦草,或是不好看,会让一辈子好胜的她很没面子的。 “嗯。”顾青竹低头应了一声。 她有五年没怎么握过笔了,连阿弟的笔墨都是精打细算着买,又哪有闲钱买纸笔给她写着玩。 将小楷笔饱蘸墨汁,顾青竹在砚台边舔了舔笔尖,凝神静气,在微黄的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年龄和家乡。 郭嬷嬷偏头看她一笔一画地写,虽没有大小姐的簪花小楷写得灵动飘逸,却也娟秀可人,她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婶子,德兴织坊是在这里报名吗?”一个女子的声音,脆甜如秋梨。 顾青竹抬眼,只见面前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穿一身湖水蓝的细棉襦裙,生得细眉圆眼,一看就是个极聪明爽利的。 “你叫啥名,家是哪里的,今年几岁了,为啥来呀?”郭嬷嬷见得人多了,只看了她一眼,摆着一张千年古井的脸,不动声色地问。 “我叫彭珍珠,翠屏镇人,今年十八了,听说这里管吃管住,工钱还高,我就来了。”女子说话跟蹦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地说了。 “彭……珍珠?”顾青竹的笔顿了顿。 第八十二章 各路冤孽齐聚 “对,珍珠玛瑙的珍珠!”彭珍珠凑到顾青竹跟前,满脸笑意地说。 可当她看见在她名字前面还有一个人叫顾青竹,而顾家坳三个字更像针尖似地刺得她眼睛一眨。 “有人在我前面来了哈。”彭珍珠讪讪然地拽了下肩上的包袱。 “这是我。”顾青竹瞟了她一眼,清清淡淡地说。 “你来得好早啊,从顾家坳到南苍县,怎么也得走两个时辰吧。”彭珍珠弯着腰,与顾青竹套近乎。 “说的真是半点没错,你认得顾家坳啊。”顾青竹停下笔,冲她笑了下。 “不,不认得,我是翠屏镇上的,听……听人家说的。”彭珍珠退后几步站着,她有一种预感,面前这个笑容淡淡的姑娘一定看穿了她。 “你都十八了,按说早该定亲成家了,怎地还出来做工?”郭嬷嬷走到她跟前,觑着眼睛看她的脸。 阳光打在她侧脸上,平日里细微不可见的绒毛,清晰可辨。 “我……我爹病了,我得挣钱给他请大夫抓药,婶子,你就留下我吧。”彭珍珠红了眼睛,泫然欲泣。 顾青竹讶然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这可真能装! 她记得退了顾青山亲事的姑娘就是翠屏镇的彭姓人家,彭姓在十里八乡不多见,又见她年岁,家乡都对的上,更对顾家坳这般忌讳,想必那个毁约弃婚的彭姑娘就是面前这位了。 至于她爹是不是真病了,谁知道呢,若是真的,倒是也不冤。 顾青竹想到这里,撇撇嘴,继续写。 想来郭嬷嬷大抵是被她的孝心感动,挥手叫贴身的丫头:“小来,把彭姑娘领到后院去安排住宿。” 日头渐渐升上来,阳光穿过石榴树的缝隙,照的人晃眼,此时虽是初夏,可久坐在外头,身上也热了,郭嬷嬷捏着帕子退到门廊下去了,顾青竹也跟着搬动桌椅,青英则帮她小心地拿着笔墨。 在这几个时辰内,陆陆续续来了几拨人,郭嬷嬷十分挑剔,不是姑娘家的不要,长得好看的不要,穿得花哨的不要,甚至连那些用柴炭描了眉毛,用凤仙花染了指甲的也通通不要,用她的话说,这些个只图皮囊好看的,不是干活的料。 这一番挑选下来,也就留了四五个中意的,顾青竹眼见着快巳时三刻了,顾大丫和招娣她们还没来,不免有些着急,害怕误了与谭子衿的约定,遂叫青英时不时到门口张望。 “阿姐!”青英突然白着脸跑了进来,声音尖细,她被小石子一绊,差点摔倒。 “怎么了这是,见鬼了?”郭嬷嬷被她一惊,拍着胸口,有些不满道。 “嬷嬷莫怪,我这妹妹没出过门,胆子小。”顾青竹一把抱住小妹,低头赔礼道。 “阿姐!”青英压低了声音,怯怯的瞅了眼郭嬷嬷,又迅速低下头,明白这里不是顾家坳,也不是自个家里。 “行了,你甭让她乱跑了,到时再摔了,不是添乱嘛。”郭嬷嬷居高临下坐着,正瞧见青英又惊又怕的眼神。 她一时心软,想来自个是被这热气闹了心,才跟这点大的孩子置气,遂想安抚几句,又觉不能失了管事嬷嬷的体面,故而假作嫌弃地说。 “晓得了,谢谢嬷嬷。”顾青竹打昨儿来,也差不多摸着这嬷嬷的脾性,只要老实本分的干活,她大多不会为难,顶多是刀子嘴豆腐心。 郭嬷嬷见顾青竹看穿了她的用意,有些不自在地端起茶盏喝茶。 顾青竹转身摸摸青英柔软的发顶,温和地问:“到底怎么了?” “二叔……”顾青英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二叔家的堂姐来了。” 顾青竹乍一听,以为是顾世贵追来了,已经起身抱起青英想躲起来,待听到她后面大喘气的话,又好气又好笑,刮了下她的小鼻子道:“顾二妮来了,有啥可怕的?” 正说着,顾二妮一步跨了进来,她一眼看见抱着青英的顾青竹,一下子愣住了,她后面还跟着一个人,一头撞在她身上,险些害她栽倒。 “喂,你那丫头平白杵在那里做什么?要么进来,要么出去!”郭嬷嬷看着门口两个歪歪倒倒站不稳的人,不耐烦地说。 顾二妮面色难看的走过来,郭嬷嬷对她身上层层叠叠,粘着泥点的补丁衣服看了一眼,拧眉问了几句话,旁人家再穷,出门总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不说崭新挺阔,总得干净整洁吧。 没见过一个姑娘将自个穿成邋遢乞丐的,所幸她面上还算生得周正,又说是昌隆酒坊胡管事家的大娘子介绍来的,曲里拐弯的关系,郭嬷嬷不好替主子拂了面子,不然,她真难留她。 顾青竹见此,也不便说什么,只得将她的名字写在纸上。 顾二妮虽不识字,但见顾青竹低头写了,心里到底松了口气,她刚见到顾青竹坐在那里,还想着自个定是不成了,没想到她就是个临时被抓差写字的,并没啥本事公报私仇。 让到一旁的顾二妮,看着顾青竹的笔尖出神,她细想那日她爹绑了顾青竹,说要嫁给杨大发,都是做戏,不过是想诈她的钱,没想到,这丫头好大的本事,半夜偷跑了不说,还到村长那里告状,以至于,村里一帮男人气势汹汹回来,将他爹教训得服服帖帖,更把杨大发打得鼻青脸肿,撵出了顾家坳。 她家的运气一直糟透了,坏事一桩连着一桩,上午刚吃了教训,她爹还躺在床上呼天抢地,下午赌坊的管事就来催债,她爹在顾青竹家里啥也没翻到,自然没钱,管事的见榨不出油水,刚巧看见她挖野菜回来,就说让她到织坊里做工还账。 她爹想都没想,嘻笑着满口答应,顾二妮其实也愿意离开这个倒霉的家,父亲滥赌欠一屁股债,母亲和阿奶一味溺爱那个傻子哥哥,对她非打即骂,每天做最多最苦的活,却还吃不饱饭。 想到这里,她又抬头看看织坊高大的屋檐廊柱,和随风飘动的灯彩穗子,阳光耀眼,刺得她睁不开,这里这般好,大抵是可以吃饱饭的吧。 “你跟我来。”小来站在不远处,朝她招手。 顾二妮见她穿着滑溜溜水葱色绸衣裳,站在那里像春日里刚萌芽的一棵柳树,一时自惭形秽,低头紧走几步,随她去了。 跟着顾二妮后面进来的女孩子面色蜡黄,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身上的衣裳明显短了一截,露出细溜溜的手臂和脚踝,更显得整个人瘦骨嶙峋,她的脚上穿着一双看不出花色的鞋,脚趾头处还补着一块黑补丁,扎眼得很。 “你叫啥?”郭嬷嬷瞥了她一眼,自顾喝茶,润润嗓子。 “我叫杨大妞,今年十七,杨家村的。”这些话似乎想了很久,憋了一路,见有人问,她竹筒倒豆子,一下子全说了。 郭嬷嬷低垂的眼角一抬,若不是她那双眼睛满溢着热切的光,她都要拿面前的女孩当傻子看了。 “你家里有啥人啊,一个大姑娘家家的……”郭嬷嬷没说下去,十七岁,花儿一样的年纪,就算家里贫苦,也不至于长得跟个晒了十成干的干菜似的。 “家里……家里只有一个哥哥。”大概是没料到会问这个,杨大妞绞着衣角,颇有些不自在地说。 想来这个哥哥也是不成器的,郭嬷嬷没问下去,转而说:“你都会啥呀?” “做饭、挖野菜、采药,缝衣裳,我都会!”说到这个,杨大妞挺了挺腰杆。 “养过蚕吗?”郭嬷嬷冷言问了一句。 “没……没养过,我家里没有桑园。”杨大妞低头继续绞衣角,但很快又抬首,语气极快地说了一句,“我可以学的,我肯定能学会!” 那语气着实可怜,连坐在一旁的顾青竹都有些可怜她了。 眼看着那本来就破旧的衣裳,就要再被绞出个洞来,郭嬷嬷不知怎地动了恻隐之心,挥挥帕子道:“罢了,你跟小来进去吧。” “嗳!”杨大妞大喜过望,不知怎的是好,趴在地上就给郭嬷嬷磕头。 郭嬷嬷也没见过这么憨实的,连连摆手道:“快去吧,快去吧。” 杨大妞就这样满身尘土,一脸欢笑地跟着小来到后院去了。 “青竹!”正当顾青竹扭头望杨大妞,就听门头传来大丫的声音。 顾大丫一共来了四个人,除了她和招娣,还有顾世根家的大闺女顾小花,以及方奎的妹妹方玲。 她们虽长得皮肤黑了点,但穿着干干净净的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郭嬷嬷看着顺眼,又兼着是顾青竹介绍来的,她只简单问了几句,便让小来将人带进去了。 顾青英见着她们,自然高兴,为不搅大姐做事,乖乖跟大丫走了。 时不时的间隔来那么几个人,郭嬷嬷细细甄选,上了年纪的人,说了一上午的话,也有些乏了。 中午的日头越发烈了,阳光把地上的青石板都晒得起了热气,郭嬷嬷屁股都坐出水来了,她眼见着顾青竹的后背汗湿了一块,遂说道:“青竹,把桌子收了,这会子还没来报名的,必是个懒货,咱也不用等了!” 正说着,一个女孩子突然闯了进来,一手扶着墙,一手叉腰,气喘吁吁道:“等等,嬷嬷,请等一等!” 第八十三章 刺头的下场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来迟了,关门!”郭嬷嬷烦躁地挥手,额头的褶子拧在一处。 小来闻声,即刻走去强行关门。 “嬷嬷,我知道你还没招满人呢,留下我吧。”那个女孩死命扒着门框,抗拒着小来的推搡,情急之下,又大叫一声,“我会缫丝!我真的会缫丝!” 郭嬷嬷被她吵得头疼,见她说会缫丝,便按捺下心里的不耐烦,扶着腰坐下问:“你咋知道我一定会留下你?” 那个女孩见事有转机,立时撇开小来,几步跑到郭嬷嬷面前,笑嘻嘻地说:“嬷嬷,你若是招满了人,又怎会嫌我来迟?” “倒是个伶牙俐齿的!”郭嬷嬷细瞧了眼面前的女孩。 一身素净的棉襦裙罩着中等身量,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一张瓜子脸,长着小巧的五官,本是讨喜的模样,只可惜眼角上翘,唇又薄了些,看着有些刁钻尖刻,没甚福相。 “你说会缫丝,可是当真?”郭嬷嬷面色半点不动,接着问。 她大半辈子见识过太多的人,这会儿只是找做工的人手,并不管她是不是个难缠的主,在她眼里,也根本看不上女孩的小聪明,对她来说,再奸猾的小丫头,到她手里,饿上三天,都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 “真的,我娘以前缫丝的时候,都叫我帮忙摇把手。”女孩兴冲冲地说。 “那都是几百年前老掉牙的家伙什了,我还当你真会!算了,要想留下,就好好学,别动不动就在外人跟前,逞能说会缫丝,也不嫌寒掺丢人!”郭嬷嬷横了她一眼,现在都是脚踩式缫丝车,哪个还用手摇的! “我肯定好好学!”女孩信誓旦旦地保证,眼中划过一抹刁滑。 “青竹,时候不早了,你给她登记一下,就带她进来吧。”郭嬷嬷站起来,扶着小来进去了。 “你叫什么,多大了,住哪里?”顾青竹公事公办地问。 “我叫贾敏,十五岁,南苍县人。”女孩飞快地说。 “你是本地人?”顾青竹有点愕然,织坊并不难找,顾大丫她们都能找来,她一个当地人,居然挨到这么迟才来。 “南苍县大着嘞,从这头走到那头,要穿好几条大街,难走得很!”贾敏看了眼顾青竹,张开双臂比划,虚张声势地说。 她虽不知顾青竹的来路,但光看她寒酸的穿着就不像谭府的丫头,倒像乡下来的,谭家在南苍县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府里的管事嬷嬷都穿着暗花缎面裙,能识文断字,上得了台面的大丫头,起码比嬷嬷身边的婢女小来穿得好吧。 顾青竹埋头写字,并没有搭话,一则,她确实没有走遍南苍县,不知道从这头走到那头到底有多远,二来,她甚觉贾敏这个名字叫顺了,活脱脱就是假名的谐音,这姑娘该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吧。 贾敏见顾青竹不说话,以为唬住了这个乡下丫头,遂叉着腰,摇着帕子扇风。 顾青竹鼻子很尖,隐约闻到一股香气,这不是皂角的清淡味儿,倒像是七八种花胡乱糅合在一起,杂乱无章的味道让人直想打喷嚏。 “阿嚏。”顾青竹总归还是忍不住,冲着太阳打了一个好大的喷嚏,她揉揉鼻子说:“行了,进去吧。” 她一步跨到前面,生怕落在她身后,被那味道熏得,待会儿吃不下饭。 有肉有雨,荤素搭配的午饭对新招进来的人来说,丰盛得有点出乎意料,除了小吉那帮丫头和贾敏,大家对吃的都很满意,一桌人就听见吸吸嗦嗦吃饭的声儿。 一群陌生人头一回在一个桌上吃饭,眼睛看着各自碗里,还要捎带着瞟一眼旁人吃了什么菜,吃了多少饭,免得被人讥笑恶鬼投胎,吃相难看。 唯独杨大妞吃了一碗粳米饭,又走去满盛了一碗,菜已经吃得只剩汤水,她每个盘子端起来倒一点,那杂七杂八的酸辣甜咸的味道混在一起,想想都不是啥好滋味,却见她吃得狼吞虎咽。 “好饱……嗝……”杨大妞仿佛吃了一辈子唯一的一顿饱饭,满足地瘫在椅子上摸肚子。 “穷样!”小吉嗤笑一声,拂袖走了。 顾二妮也饿,只吃了七成饱,但她不想自个被当怪物看,只得忍着,不过,单是这样,也比在自家强很多,她刚才眼疾手快,抢到了四五块肥肉,那肥腻化润的口感,吃着简直太过瘾了。 吃了午饭,有半个时辰休息的时间,顾青竹在屋里将花名册重新誊写了一遍,仔细校验了,没有错处,便收在高几上。 青英因大丫她们来了,连午觉也不睡,赖在她们屋里玩。 “我不要和她住,她脏死了,说不定还有虱子!”顾青竹正想出门去寻青英,就听见贾敏嚷嚷。 她是最后来的,又正好赶上开饭,所以是吃了饭才进了分派的房间,她一见杨大妞便尖叫起来。 顾青竹开门出来,站在回廊下,其他屋里的人也出来了,就见贾敏气急败坏地立在天井里,跟杨大妞有仇似的,瞪圆了眼睛,而那上翘的眼角只差撕裂了。 “我没有,我来时洗过澡的!”杨大妞尴尬极了,小声分辨道。 “嬷嬷正睡着,别吵吵了!”小来快步走来,小声说道,又将食指按在唇上做噤声状。 “小来姐姐,你行行好,别让我和她住!”贾敏一把拉住小来的胳膊,撒娇道。 她俩差不多大,贾敏开口就喊小来姐姐,倒将小来弄了个大红脸,她忙不迭地抽回手:“这房间是按顺序来的,你最后来,自然没得选了,除非……” “除非怎样?”贾敏像抓住了一个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似的,急急地追问。 “除非有人愿意和你住!”小来说完,有些受不了她,赶忙退出半步。 “我和你住!”一个又甜又脆的声音。 顾青竹不用看,就知道是彭珍珠。 “好好好,让他们两个邋遢鬼一起住吧。”贾敏高兴地只差蹦起来,她一看彭珍珠的穿着就十分满意。 这话让站在旁边的顾二妮恨不能挖了地洞钻进去,彭珍珠本是很嫌弃她的,因为找不到人合住才勉强让她进屋,这会儿正好趁着贾敏闹,将她又赶了出去。 顾二妮一时措手不及,羞愧万分,若是平常也就罢了,可她眼光一扫,就见顾青竹和顾大丫她们全都在外头看着,顾大丫还和方玲捂住嘴边笑边小声嘀咕,显然是在看她笑话,她心里怎么忍得下去! “我不走!”顾二妮红了脸,梗着脖子道。 “你不走,我走就是了!”彭珍珠摔门进屋收拾东西。 “对对对,我看你们俩是不是能各霸占一个屋子!”贾敏幸灾乐祸地说。 “小来……”郭嬷嬷的屋里传出怒斥的声音。 小来狂奔而去,而刚刚还站着围观的人,仿佛是听见鹰啸的小白兔,迅速扎回自个屋里,只剩贾敏、杨大妞、顾二妮三人大眼瞪小眼。 “想换屋子的,立刻去把茅厕刷干净,当抵今儿午饭钱了,然后给我从哪儿来,滚哪儿去!!!”郭嬷嬷根本不听解释,放下这句话,扶着小来又回屋补眠去了。 她上了年纪,觉浅,夜里睡得不踏实,哪怕是细雨拍打窗棂的声音,都能让她睡不着,白天若再不能休憩一个时辰,她下午身子不爽利,脾气会更大。 后院彻底安静了,小元小吉气哼哼地瞪着两个闯祸精,捂着鼻子监督她们刷茅厕。 “该!这两人初来乍到就这么能闹腾,以后不定怎么样呢。”顾大丫撇撇嘴道。 她们四人与顾青竹只隔着一间屋子,刚才关了自个门,一溜烟全躲到她屋里来了。 “郭嬷嬷正愁没处立规矩,这不就有人撞刀口上了,刺头总归是刺头,那个穿湖水蓝衣裳的女孩,叫彭珍珠。”顾青竹给她们每人倒了一碗水,慢条斯理地说。 “什么!”闻言,刚喝了一口水的顾大丫腾地站起来,嘴里的水一下子淋湿了前襟。 “你做什么,惊惊乍乍的,想去刷茅厕啊!”顾青竹一把将她摁住,看了眼门外。 “不是,天底下没这么巧的事吧,退我哥亲事的也姓彭!”顾大丫坐下,瞪大了眼睛,胡乱拍了拍胸前的衣裳。 “我估摸着是她,不过,她马上要走了,与我们没啥关系。”顾青竹倒是淡定,轻声说道。 “可恨她不能留在这儿,要不然,看我怎么弄死她!”顾大丫呲牙咧嘴,仿佛那彭珍珠已经像个面团似的被她搓扁捏圆了。 “就你这暴脾气,人家不把你卖了数钱就是好的了,还收拾人家。”招娣温温柔柔地说。 “嘿,你好歹将来也是做我大嫂的,难道半点不气呀。”顾大丫偏头看她。 “我气什么,我气她眼瞎,把青山哥留给我吗?”郑招娣脸红了。 “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不过,我这口气是咽不下的,她起码伤了我爹的面子,我总得找补回来。”顾大丫点点头,又摇摇头。 “得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在这儿还是好好学手艺,挣钱回去才是正经。”顾青竹轻叩了下桌子。 众人都点了点头。 顾青竹喝了口水,转而想起来问:“你们今儿怎地来这么迟?连顾二妮都赶在你们前头。” “得亏她来得早,不然连门都出不了!”顾大丫掩嘴乐个不停,别的人也都跟着低低地笑。 “村里出啥事了?”顾青竹赶忙追问。 正当顾大丫开口想讲,却听外头小来大声说:“都快起来,到前院做事了!” 第八十四章 杀鸡儆猴 “咱晚上再说。”顾大丫喝光了碗里的水,一脸兴奋地跑出去了。 顾青竹只得暂时压下心里的好奇,看她们都乐呵呵的,想来不是啥坏事,也就不甚在意。 明日就要开张,下午的活计也不轻松,郭嬷嬷扶着小来各处查看,偏她是个极细致的人,哪怕一盆花摆得不好看,都要调整到她满意为止,至于犄角旮旯里的杂物灰尘,更是一点也不放过。 所幸顾大丫她们是做惯农活的,这点事做着不累,就是被嬷嬷催得头皮发麻,支派得团团转。 及到下晌,外头不停地有仆人送东西来,郭嬷嬷跑来跑去,几趟下来,腿就迈不动了。 “青竹,你带几个伶俐的到门口等着去,但凡送什么来,先引进来叫我瞧瞧再安置。”郭嬷嬷坐在椅子里,将腿架在矮凳上,小来跪在地上给她按摩。 “好,我这就去。”顾青竹放下抹布,带着大丫她们去了。 “你就别去了,在我跟前好好站着,一会人绊了摔了,谁管你!”郭嬷嬷一把拉住想跟着去的顾青英。 “哦。”顾青英撇嘴,不敢说话,只委屈巴巴地看着大姐朝她挥手。 “拿着吃,我最不喜人跟个苦瓜似的。”郭嬷嬷拿了桌上的核桃卷塞到她手里。 “哦。”顾青英埋头吃,核桃卷又脆又酥,小孩子一点点吃,甜得嘴角上扬,眉眼也开了,像个糯米团子。 “这么点大的孩子,原就该是这个样子。”郭嬷嬷不知想起什么,感慨了一声。 “嬷嬷人最好了。”小来仰头笑。 “你这个憨丫头,快起来吧,地上凉,旁人都嫌我脾气怪,也只你伺候我这些年,半点怨言也没有。”郭嬷嬷腿上缓解了,面上难得和蔼道。 “小来蠢笨,旁人都不待见,只得嬷嬷一人喜欢,可不得好好伺候嘛。”小来麻利地从地上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尘道。 “瞧瞧,这哪是蠢笨的人说的话!”郭嬷嬷被她逗笑了。 只见游廊上顾青竹引着一群丫头婆子进来,一个个手上都端着乌木托盘,上面盖着红绸,一看就是贵重东西。 打头的桂嬷嬷与郭嬷嬷是老相识,两人站在一处,按清单交割清楚,都是些玉石珊瑚,瓶罐漆器的摆件,桂嬷嬷临走时百般叮嘱,这都是库房里的家底,断不可损坏一件。 这些有好多是谭子衿母亲的陪嫁,郭嬷嬷自然百倍上心,旁人碰都不让碰,只叫顾青竹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摆到高大的博古架上。 顾二妮在底下仰头望着,心里嫉恨不已,凭什么都是打工的,她为啥这般好命,偏先得了嬷嬷的青眼! 人总是扛不过命,她正气恼,可肚子不争气,咕噜一声响,一个臭屁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腹中更是刀绞似地疼。 旁边的人纷纷掩鼻避让。 “哪个中午吃多了?吃糠咽菜的贱命,连半点油水都存不住!”郭嬷嬷连连挥手,嫌弃地骂道。 顾二妮夹着腿,悄悄退后,急急地去后院茅厕,她一下午已经上了五次了,真是把老本都赔进去了! 更糟糕的是,彭珍珠和贾敏正在刷茅厕,她一连来了五次,每次都把茅坑弄得更脏更臭,她俩再见她来,脸都绿了,恨不能直接将她摁在茅厕里暴打。 顾青竹正专心摆那些价值不菲的物件,顾大丫她们扶着梯架,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生怕有什么闪失,更加不敢回头,故而,她们根本不知道是顾二妮贪吃坏了肚子。 及到傍晚,前院依然热闹非凡,送彩绸的,送花木的络绎不绝,府里还派了好些家丁小厮来,爬高上低的活都由他们干,顾青竹她们只要在下面打打下手就行。 不一会儿,院里就挂起了彩绸,空地里摆满了五彩斑斓的花卉,几株半大的榆树上拉起了成串的小红灯笼,到处都洋溢着喜庆,忙碌的人们脸上平添了几许笑容。 按乡俗,今夜的织坊前院是不熄灯的,意求前途光明,一切顺遂。 今儿晚饭开得迟,郭嬷嬷执意要做完活再吃饭,省得一个个吃饱了都懒怠动,少不得又要她动肝火骂人。 故而,直到戌时初,半弦月爬上了树梢,众人才忙完手头的事情,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后院吃饭。 黑咕隆咚的天井里跪着两个人,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臭味。 “小来,这两人怎么还没打发出去!”郭嬷嬷踩着小碎步,掩鼻快走道。 “你们赶紧走吧,别害我挨骂了!”小来站在她们面前,跺脚道。 “小来姐姐,你最菩萨心肠了,你和嬷嬷说说,我们下次不敢了。”贾敏想要抱小来的腿,小来赶忙跳开,贾敏一下子跪不稳,一头栽在地上,哐当一下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你给我磕头也没用!”小来饿着肚子,饭菜的香气吸引着她,可这两个大麻烦却臭得她直想吐。 顾青竹这会儿正走过来,低声说道:“嬷嬷叫你!” 郭嬷嬷吃饭向来由小来伺候,一顿少了她都不行。 “你们且跪着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小来气呼呼跟着顾青竹走了。 两个人影颓然地瘫坐,相互看了一眼,捂着肚子不出声。 郭嬷嬷吃了饭又到前院坐着,根本不搭理那两个人,其他人见此也不敢歇息,都在院里或坐或站,这会儿,满院的灯火最招虫,蚊虫肆虐,嗡嗡直叫,顾青竹取了药膏给顾青英四处抹抹,虽不能完全避免,但好歹不那么痒。 “青竹,你那药膏给我用用。”郭嬷嬷抓挠手臂,眼见着起了几个大包。 小来已经给她搽过药水,但是不怎么管用,她见青英照样玩耍,不禁想要试试顾青竹的药膏。 “我自己制的,您用用看。”顾青竹将药膏递给小来。 “嗯,挺清凉的,也不痒了。”郭嬷嬷有些惊喜地说。 “你若觉得好,就留着吧,我还有一些呢。”顾青竹笑了笑说。 正在这会儿,半掩的门开了,看门的婆子将谭子衿让了进来:“嬷嬷,这会儿咋还在这里?” “明儿织坊要开张了,我在这儿等等你,你忙着收蚕茧,定是累了吧。”郭嬷嬷满脸慈爱地看着自个的大小姐。 “今儿是蚕市最后一天,倒也不忙,我前几日让裁缝铺子做了女工们的衣裳,晚间刚巧送到府里,我带人抬了来,顺便瞧瞧准备得怎么样了。”谭子衿看了眼院里和大堂,四处妥当,甚为满意。 原先散在外头的女孩子们听说有衣裳分发,立时围了过来张望。 “青竹,你着人去分派吧。”郭嬷嬷挥挥手。 “嗳。”顾青竹带着大丫她们开箱拿衣裳,别的女孩子跃跃欲试,但都不敢造次,毕竟前车之鉴还跪在后院呢。 “这批只送来二十套换洗的,可够分?”谭子衿挨着桌边坐下问。 “今儿好似没招到二十个,十六还是十七个来着?”郭嬷嬷有些记不清,扬声又冲外面说:“青竹,快把花名册拿来给大小姐看!” “好,马上来。”顾青竹答应着,叮嘱大丫不要分乱了,拔腿跑到后院去了。 “顾姑娘很得你喜欢呢。”谭子衿笑道。 “这丫头还真是好,不偷懒,不谄媚,做事认真又细致。”郭嬷嬷低声赞了两句。 这可真是破天荒的,让站在一旁的小来惊讶不已。 说着话,顾青竹就跑回来了,将手里的名册递给谭子衿。 “辛苦了,顾姑娘。”谭子衿冲她微笑。 “我既来做工,原是该的,谈不上辛苦。”顾青竹淡淡地笑了一下,又赶着去分发衣裳。 “这上面有十八个人,可这里好像只有十六个。”谭子衿看了眼院里的女孩子说。 “哦,还有两个今日闹事的,正跪在后院天井里,尚知道求饶,要想留下来,总得好好煞煞她们骄横的性子,杀鸡儆猴,有备无患。”郭嬷嬷眼角低垂,捻着袖口的绣花道。 “织坊一早就说好交给嬷嬷管的,怎么罚怎么赏,都是嬷嬷说了算,只是女孩子到底娇嫩些,可别磨折出毛病来,外头不看好我织坊人多,莫让人拽着小辫儿说是非。”谭子衿轻声说道。 “老奴知道了,晓得分寸,断不会让大小姐为难。”郭嬷嬷点了点头。 谭子衿略坐了会儿,就坐车回去了,明儿织坊开张,还有的她忙的。 “你们今晚都好好洗洗,将你们那些个破烂衣裳趁早扔了,明儿给我精精神神的!”郭嬷嬷挥挥手,将女孩子们都赶去后院了。 她扶着小来,又到各处看看,叮嘱守夜的婆子不许喝酒,注意火烛。 而后院里,此刻宛如傍晚时分,分鸟雀归林时的情景,十多个姑娘捧着自个的衣裳,叽叽喳喳兴奋地说个不停,大部分人都没穿过细棉衣裙,更何况上面还有精细的缠枝花样,哪个不心动呢。 天井里跪着两人,眼见着每个人都发了新衣裳,还是两套换洗的,心里跟猫抓似的,眼睛直盯着郭嬷嬷的房间,那里这会儿却是黑的。 厨房里的婆子已经走了,大家伙儿不停地在院中水井里汲水来烧,每个人都舒舒服服洗了个畅快澡。 过了一更天,后院的灯陆续熄灭了,贾敏和彭珍珠腿都要跪断了,才见郭嬷嬷慢吞吞踏进后院。 “嬷嬷,我们再不敢了!”两人膝行几步,跪在郭嬷嬷面前压抑地哭泣。 “还要换房间不?”郭嬷嬷冷冷地说。 第八十五章 暮春,我病了 “不了,不了。”贾敏连连摇头。 这会儿大家都彻底洗漱过了,穿着一样的衣裳,换不换房间还有啥区别呢。 “我也不换了。”彭珍珠沮丧地说。 “哼,贱骨头,还不滚去洗漱!”郭嬷嬷冷哼了一声,转头走了。 小来将手里的衣裳递给她们,紧跑几步去开门。 正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十几岁的女孩儿正是花骨朵般的年纪,第二日一早,一水的浅海棠色襦裙,三五成群往那天井里一站,燕瘦环肥,养眼地很,连郭嬷嬷都觉得这次招的女孩子,打扮打扮还是很水灵的。 当然,这里面得除了瘦得脱形的杨大妞,和拉了一晚上面色灰败的顾二妮。 女孩子们还没来得及比完身上的绣花,郭嬷嬷就将她们赶去厨房帮忙,前院有小元小吉等府里的丫头照应,她们新来的虽有个好看的皮囊,但不会伺候人,郭嬷嬷可不想冲撞了今日登门的贵客,丢了大小姐和老爷的面子。 及到巳时正刻,前头愈发热闹起来,寒暄客套的话语一阵阵传到后头厨房里来,女孩子们分散着围成几个圈正在择菜。 顾青竹几个自然在一处,顾大丫向往地感叹:“要叫我去见识下那个热闹,再忙也值了!” “你没见小吉进进出出,那个嘴都能挂油瓶了,可见前头也不是啥好差事!”郑招娣拿胳膊肘推了她一下。 “她啥时候不撂脸子?我打看见她,就这副德性,好似我们都欠了她八百吊钱似的。”顾大丫撇撇嘴道。 “好啦,少说两句,快干活吧。”顾青竹扫了她们一眼,又看看旁边的人,见她们也在闲聊,并没有人注意她们说了什么话。 “青竹,你来帮帮忙吧,这会儿正是忙的时候,不巧有个姐妹崴了脚,郭嬷嬷急得火烧眉毛了!”小来急匆匆地跑来说。 “可我也不懂规矩,到时……”顾青竹站起来,局促地搓手。 “青竹,你去吧,你那么聪明,啥大不了的规矩,你一看保管会!”顾大丫喜上眉梢地怂恿。 “走了,走了。”小来一把拉了还在犹豫的顾青竹就走。 “咱这会儿长话短说,你先在旁边看我怎么做,然后你就照葫芦画瓢,就这么简单!”小来一边说,一边拉着顾青竹疾走。 “哦。”顾青竹这会儿只得含混地应了。 前头乌洋洋来了很多人,多是穿绸着锦,簪花佩玉的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也有长衫大袍的中年男人,他们大多与熟人拥在一处,自在说话调侃,顾青竹就是接替前面的人,做端茶倒水,准备茶点的活。 看着小来做了几次,顾青竹便上手了,小来不放心,站在旁边看了会儿,见她虽不熟练,可也无可挑剔,这才去回禀郭嬷嬷。 顾青竹这个活也不是一刻都不得闲,只要每个新来的客人都有了茶水,她还是可以歇一会儿的。 在她偶尔站下来的时候,就看见谭子衿和她父亲谭立德站在门廊下迎接客人。 谭子衿今天穿着一身很喜庆的樱红色绣合欢花的曳地烟霞裙,绾着飞仙髻,乌黑油亮的头发上簪着一根温润的白玉雕花簪,一颗红宝颤颤巍巍垂在鬓角,耳朵上嵌着的一对耳珠也是一样溜圆的红宝石,直衬得她冰肌雪肤色,吹弹可破。 阳光照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卷翘,眉目流盼,与来访客人相谈甚欢,语笑嫣然,她的父亲站在她旁边,穿一身深青色织锦暗纹长衫,微微侧目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满眼都是欣赏之色。 顾青竹见此情景,突然鼻子一酸,他二叔说过的那些恶毒的话又涌上心头,如果有一天,她的父亲真能回来,她愿意拿自己所有的东西换,哪怕是性命也在所不惜! “嗳,你好啦。”慕锦成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见到她,撩起前襟,笑嘻嘻地走来。 顾青竹不想旁人看见她的伤感,一扭身,挤到人群中去了。 “嗐,你别走……是我救了你呀,连句谢谢都没有,真是个小白眼狼!”慕锦成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抓人,只得气哼哼地低语。 他原本是高高兴兴来的,想看看她恢复没有,这会儿,眼瞅着她好是好了,还是一贯的不理人,他一下子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兴趣缺缺了。 “小娘舅,你来,咋不叫我一起呢。”不远处,苏暮春向他招手。 慕锦成在顾青竹离开的方向看了几眼,哪里还找的到她的身影,只得朝苏暮春走去。 “你爹是青天大老爷,从来不和商户们往来,我以为他也不让你到这里来呢,我就没到县衙自讨没趣。”慕锦成四仰八叉地往游廊上的美人靠上一倚。 “他是他,我是我,子衿姐的织坊开张,我怎么能不来呢。”苏暮春在他旁边正襟危坐。 “子衿姐也是你叫的?没大没小!”慕锦成斜睨了他一眼。 “难不成,我现在就要叫她大舅母吗?”苏暮春掩嘴轻语,一脸认真。 “算了,你迟早要叫,不在乎这一两天。”慕锦成望了眼大堂内,接着说,“走,看有啥吃的不,我今儿被我爹骂的,早饭没吃好。” 两人穿过一路和他们打招呼的人群,挤进大堂,桌上有一壶茶,却没有茶盏,几盘点心,也被吃得所剩无几,还有些瓜子饴糖散在桌上。 “丫头们哪偷懒去了?”慕锦成抓了几颗糖,转身往后头去,他上次来,早把这儿逛过,故而,并不稀罕看那些个陈设。 “嗳,等等我。”苏暮春还在看博古架上的一块大珊瑚石,见他走了,赶忙跟上。 “咦,你怎么在这里?”慕锦成没找到顾青竹,倒意外看见前天抱着昏过去的顾青竹叫阿姐的那个小女娃娃。 “阿姐说,不可以和不认识的人说话。”顾青英是偷跑出来找顾青竹的,见到他们,本能地想退回后院去。 “我们不是见过的吗?怎么算不认识的人呢。”慕锦成一把将想要逃走的小娃娃拉到怀里,盯着她看。 “我不认得你!”顾青英拼命推他的胳膊,只差要哭了。 “你姐前儿从游廊上摔下来,正是我救的,你忘了!”慕锦成无奈地说,这姐俩不会都不领他的情吧。 顾青英偷瞄了他一眼,有些不相信地小声说:“真的?” 她太小了,当时又害怕的要命,哪里还记得那人容貌,只知是个男的就是了。 “当然的真的啦,比珍珠还真!”慕锦成只差对天发誓了。 “这小孩儿像个糯米团子似的,软乎乎的。”苏暮春蹲在旁边,好奇地揉揉她的发顶,又摸摸她的小胳膊。 “你姐呢?”慕锦成将袖袋里的饴糖放在她的手心里。 “她在那里做工。”顾青英小手一指大堂。 “她不在那里,我们去别处找吧。”慕锦成将她抱在手上,抬脚要走。 “站住!”气急败坏的声音。 一个身影飞快地跑来,一把抓住了慕锦成的手臂! “阿姐!”顾青英惊喜地叫,滋溜一下,像个小泥鳅似的,从慕锦成身上滑了下来。 “你谁呀,抱我妹妹到哪里去!”顾青竹急忙将小妹揽在身旁,斥责道。 慕锦成转身瞪她:“是我,她来找你,找不到,我帮着哄哄,怎就好心没好报了呢!” 为什么每次都能被她气得七窍生烟,八处冒火。 “当真?”顾青竹没想到是他,看了眼对面的苏暮春问。 相较于不着调的慕锦成,她还是更愿意相信温文尔雅的苏暮春。 “你看他作甚,我前儿救了你,倒变成拐孩子的坏人了?”慕锦成心里的火蹭蹭地往上,几乎都要烧到脑门了。 “阿姐!”顾青英仰头看她,悄悄拉了下她的衣角。 顾青竹只听郭嬷嬷说什么三爷救了她,竟不知是他,一时有些尴尬,抿唇搂住顾青英不说话。 “算了,要想打你嘴里对我说句感谢,比登天还难呢。”慕锦成有些气不上来地一挥手。 这丫头今儿换了新衣裳,细细条条还挺标致,一头墨发绾了个单螺髻,斜插一根桃木簪,黛眉杏目,唇红齿白,浅海棠色很衬她的肌肤,要是再长开些,前后不那么瘪,再这么受气小媳妇似的一垂首,露出一大片鹅颈,那姿态可就真的太撩人了。 “谢谢你。”憋了半晌,顾青竹轻如蚊吟地说了一声。 “好啦,小娘舅,不要得理不饶人,顾姑娘已经和你说谢谢了。”苏暮春赶忙跳出来打圆场。 他这个小娘舅,视钱财名利如粪土,在外头不知撒了多少银钱,帮衬过多少人,可人家只当他是傻子,而他只图自个畅快,从来对功过成败一笑而过,几何时,为了一句微不足道的谢谢,这般脸红脖子粗,还非得苦逼一个女孩子讨说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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