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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来。 来的果然是了然,顾青竹矮身行礼:“了然师父,青水说,您找我?” 了然合掌:“是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昨儿,主持大师从法济寺回来了,他得了念空大师亲写的制茶法子,我昨儿看了一宿,还有些不得要领,特意请你来瞧瞧。” “真的?我也可以看吗?”顾青竹心中大喜。 了然笑:“师兄送了我,自是我的,给谁看,不给谁看,当由我说了算,请跟我来。” 顾青竹垂头低眉跟在了然身后,走进厨房的后院。 院中桂花树下的石桌上,茶香袅袅,一本小册子被风翻过一页又一页。 “你瞧瞧吧。”了然将册子推到顾青竹面前。 顾青竹双手接过,颔首致谢,坐在石凳上细细研读,这册子不过十来页,写着端庄大气的楷书,从采茶、杀青、揉捻、烘干到包装、运输,储存等各个方面做了详实的记述。 隔了半晌,了然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可看出点啥了?” “不瞒师父说,前些日子,有个人也与我说过这些,只是没这个细。”顾青竹边看边点头。 了然疑惑地问:“他是南边来的?” “不是啊!”顾青竹头也没抬,本能地说。 倏然,她又觉得不对,这种新的制茶技艺是从南边庙里兴起的,密不外传,南苍县乃至整个宁江城大概都不曾有人知晓,要不然,东市秋茶不会这般惨淡,就连南苍县最大的茶商,三生的茶场都没有人会这个技艺。 他,慕锦成,一个纨绔是怎么知道的?居然说的和这个册子上写的相差无几! “这就奇怪了!”了然捻着佩珠,他虽惊讶,却没有继续追问。 这是个无解之谜,顾青竹一门心思都在炒茶上,没工夫深究,埋头如饥似渴的看册子。 隔了会儿,顾青竹翻过最后一页,笑着说:“这个写得太详细了,比我一点点试错好多了。” “你全都看的懂?这里,我看着就不甚明白。”了然伸手指着某处道,“为何春茶要老杀,秋茶反而轻杀呢?” 顾青竹偏头说:“这个,我理解杀青是去除茶叶里的水汽,春茶嫩,秋茶粗,如果一样的话,春茶不够干,秋茶则会碎,至于后面的冷揉热揉大概也是与此有关。” “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些明白了。”了然边听边想,点头认可。 小册子是竹纸写就的,摸上去光滑柔韧,顾青竹轻叹:“幸好还有几日。” 了然明了:“我纵使有这册子,一时半会儿也制不出茶,今儿早上,得亏我照着誊抄了一份,你拿回去,细细揣摩。” 能看一眼这种制茶秘法,对顾青竹来说,已是天大幸事,而能得一份抄本,更是想都不敢想的意外惊喜,她一时高兴得瞪大了杏眼:“谢谢了然师父!” “谢就免了吧,你若当真制出了与这一般无二的茶,可得来告诉我一声。”了然淡然一笑。 “那是当然的呀。”顾青竹说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滋味平和,香气淡然,她不禁低头看茶汤,碧色微深,她急切地问:“法济寺的秋茶?” “嗯。”了然低声应了,起身进屋。 不一会儿他拿出另一本册子和一个素净白瓷小罐,一并交到顾青竹手上:“这是从法济寺带回来的茶,你一定要做出它的样子来,至于滋味,你适才也喝了,炒茶,色形味,缺一不可。” “我晓得了。”顾青竹双手接受,郑重答应。 了然送她离开,走到围墙边,眺望一眼道:“我瞧着,你茶园里新起了房子。” “是村里几位哥哥帮忙。”顾青竹笑道。 拐了一个弯,山门在望,了然方才说了一句:“这个好。” 顾青竹辞别了然,回到顾家坳,已是下午了,平日里,这个时候,村人不是在山里采菌菇没回来,就是出山卖山货去了,全不像今天,路上来来往往全是人。 “青竹,你上哪里去了?你二叔家出事了!”迎面碰见徐氏,她一把拉住顾青竹焦急地说。 顾青竹不明就里,眨眨眼睛说:“我出去了一会儿,他家里能有什么事?” 徐氏压低嗓子说:“还不是上次,你二叔答应那个无赖杨大发换亲,今儿,他带着自个妹子找上门来,非要兑现之前的承诺,全村人都知道你有了户籍文书,再说,你二叔上回的伤还没好,他哪敢惹你,却又撵不走那个混蛋,这会儿已经闹了大半日,杨大发指名道姓要拿二妮换呢。” “他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与我不相干!”顾青竹转身要走。 徐氏却拉着她不松手:“走,跟婶子瞧热闹去,他平日里惯会欺负你们,今儿,咱就要看看他们的笑话!” “婶子,我还有事呢。”顾青竹推脱,她对顾世贵家焦头烂额的丑事没半点兴趣。 徐氏却是不依,挎了她的臂膀就走:“不行,事情哪天不能做,今儿,咱也出出这些年受得恶气!” 顾青竹知她是好心,只好由着她拉了去,她想着略待一会儿就离开。 她们刚站定,就见山路上来了七八个黑衣人,簇拥着中间一个皮肤如炭,目光阴戾的精瘦男人。 常来看热闹的村人,一见这群人,心中暗惊。 顾世贵今天只怕要倒大霉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顾二妮自卖为婢 “顾世贵,你个龟孙,还不快滚出来!”打头一个男人大喝一声,满脸横肉乱颤。 他的声音厚如铜钟,震得头顶上几片黄叶簌簌飘落。 “啊……”顾世贵惊慌失措地跑出来,许是脚下发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挤出一脸笑容,硬着头皮道:“侯……侯爷,您来啦,屋里坐呀。” 中间被称作侯爷的男人正是赌坊的管事,他看都不看顾世贵一眼,冷哼道:“有些人天生贱骨头,成天得让人逼着才肯还债!” “不……不是,咱不是说好了,明年清明时交斗鸡抵债的嘛。”顾世贵点头哈腰,涎着脸说。 侯管事两眼一翻:“债是债,利是利,当昌隆的钱是白用的!” “可我……可我真没钱!”顾世贵两手一摊,哭丧着脸说。 “顾家坳人差不多把三生后厨门槛都跑低了,你还敢说没钱!”侯管事甩手就给他一个恶狠狠的大耳刮子。 顾世贵捂住半边脸,委屈地眼泪汪汪:“我们并没有去卖菌菇呀。” “你没卖,难不成都被你吃了,咋不撑死你呢!”男人一把揪起顾世贵的前襟,几乎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脖子。 顾世贵的脸一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头青筋暴起,说话都没了力气:“我……我没有……咳咳咳” 侯管事一把抓住他的伤手,有力一捏,嘴角抽动道:“我瞧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顾世贵被勒得直翻白眼,手上更是痛彻五内,额头鬓角滚下豆大的汗珠,围观的人们畏惧侯管事的狠辣,俱都不敢上前,就连朱氏吴氏和顾大宝也只敢扒着门框胆怯地张望。 突然间,顾二妮从屋里冲出来,一下子跪在地上:“爹,你卖了我抵债吧!” “呵,没瞧出来呀,你小子还有个孝顺女儿!”侯管事一把将顾世贵搡推在地,弯腰挑起顾二妮的下巴。 顾二妮眼泪汪汪,似是哭了很久,眼圈都是红的,她被迫与侯管事阴冷的蛇目对视,她面有菜色,偏眼角狭长飞挑,天生媚眼,此刻因着抗拒哭泣,脸上泛起大片潮红,男人的拇指在她的下巴上肆意摩挲,正是豆蔻年华,肌肤细腻柔滑,男人的手指颇为享受。 半晌,侯管事挑了挑眉道:“模样倒是齐整,做个粗使丫头还算合适。” 顾世贵跌坐在地上,左右为难:“这可咋整,杨大发还逼着换亲呢。” “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跟昌隆抢人?”侯管事转身怒瞪顾世贵。 顾世贵吓得一抖,下意识地抱住沁出血迹的手,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顾二妮跪在地上,小声抽泣道:“爹,你卖了我,有了钱,总能为阿哥寻门好亲事,何必与那无赖纠缠不清!” 她心里自有自个的小九九,与其扛不过父母之命嫁给一个色鬼无赖,一辈子掉进泥沼里,给他们做牛做马,还不如自卖为婢,是死是活,自个也认了,若是时来运转,或能为自个谋个不错的未来也说不定。 “钱是不可能有钱的,你那点卖身钱还不够你爹还利钱的呢!”侯管事冷言冷语道。 顾二妮跪伏在地,头几乎埋到尘土里,咬牙道:“侯爷,我卖死契,总该有些钱吧,求您给我爹和我哥一条活路,我日后必定加倍报答您。” 闻言,侯管事一愣,旋即又笑了,仿佛听见世间最大的笑话:“你报答我?你凭什么敢这么说!” “凭……”顾二妮说那话时,纯属一时情急,这会儿不禁语塞,不知该说什么理由。 但她早不是从前的村姑顾二妮,从春到秋,出德兴入昌隆,被人利用,也害过人,见过世态炎凉,也经历过欺骗碾轧,血和泪的教训告诉她,人一旦陷入困境,要学会利用所有一切能利用的东西,只为求一线生机活路。 她别无长物,唯有清白之身做最后的依仗! 顾二妮跪伏不起,侯管事居高临下,那双阴冷的眸子盯着地上曲线玲珑的身形,从细长的脖颈到欲飞的蝴蝶肩,目光一路向下,自盈盈一握的柳腰滑到丰满圆润的桃臀,他的眼中慢慢热起来。 他是钱溢最依仗的管事,以阴险狠辣闻名,为钱溢抢女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不管是良家子还是勾栏女,他见识过太多,面前的女孩子宛如美玉蒙尘,若是好好加以调教,必是床第尤物,到时,还真难说,谁帮谁。 思及此,他扯出一点难看的笑容道:“你既有这等孝心,我不成全你,倒是大罪过了。” 闻言,顾二妮紧绷的四肢百骸一下子松懈了,汗透全身。 听了这话,最喜的还是顾世贵,他连滚带爬抱住侯管事的腿:“您这是答应了?” 侯管事一脚把他蹬开,嫌恶道:“签了死契,生死都是昌隆钱家的人,你们父女缘分就到今日,至于卖身钱,按规矩统共二十两银子,看在你女儿一片赤诚孝心份上,我只留十两抵利钱,另外十两,你自个留着花吧。” 说完,侯管事一挥手,后头一个挂搭袋的男人递过来两锭银子。 顾世贵一把接过,就欲塞到自个怀里,却不想早有准备的杨大发,从屋里冲出来,两人翻滚争夺。 杨大发抢过一个,喜滋滋道:“不换亲就不换亲,我妹子肯定嫁大宝的,五两银子就行!” 顾世贵反手去夺,却是扑了空,又怕身上另外的五两再被抢了去,赶忙一转身跑回家了。 杨大妞站在一旁哭哭啼啼:“阿哥,我不嫁!” “嫁不嫁,由不得你!难不成你也要自卖为奴?”杨大发咬了口银锭,咧着一嘴黄牙嘲笑道。 杨大妞扑通跪在地上,向侯管事哭求: “这位爷,求您了,也买了我去吧!” 侯管事看着她瘦得没二两肉的细长身板,以及高耸的颧骨,一肚子恼火道:“去去去,一个烧火棍似的丫头,也想进钱家,当钱家是什么地方,谁都能进去混饭吃的!” “我就说你想卖都没人要!还是乖乖嫁了好!” 杨大发得意地哈哈大笑。 杨大妞一脸绝望地说:“阿哥,你别把我嫁出去,我一辈子做工养活你!” 杨大发狠瞪着一双晦暗的眼睛,大骂道:“晚了!臭丫头,想当初我低三下四求你要钱的时候,你分文不给,这会儿,你的话我再不能信了,还是这彩礼来得实在!” 杨大妞见这事已无可挽回,她瞅着机会就想跑,奈何她还没跑出几步,就被杨大发抓住,她拼命挣扎,一回头,正看见站在人群里的顾青竹。 她哑着嗓子叫了一声:“顾姑娘。”神情凄苦绝望。 杨大发没听清她说什么,一叠声地骂:“这会子叫娘,就是叫爹也没用,有本事,你把他们从地底下叫起来救你!” 杨大发剪住杨大妞的双手,往屋里推搡,杨大妞泪流满面,一步一回头,乞求的目光,让人看着心如针扎。 挂搭袋的男人拿了张墨迹未干的卖身契过来,侯管事不耐烦地叫:“狗日的顾世贵……” “侯爷,我自己签!”顾二妮爬到他跟前,低声道。 侯管事浓黑的眉毛抖了抖,就见她毫不犹豫得咬破食指,在卖身契上摁下一个血手印。 心下微怔的侯管事,瞥了眼含着手指的顾二妮:“有收拾的,动作快点,天黑前,我们还要赶回南苍县!” 顾二妮从地上站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冷声道:“我没啥收拾的,即时就可以走,进了东家的门,就是东家的人,破衣烂衫要之无用!” 侯管事眸色一闪,这丫头今日就这般狠决,他日若得了势,必是个心狠手辣的主! “那就走吧,还等什么!”侯管事拂袖而去。 顾二妮看都不看自家的院子,头一低跟在侯管事身后走了,而她确实没有回头看的必要,因为她家里正为她的卖身钱吵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有一个人出来挽留,甚至连送一程,流几滴泪都不曾有。 黑衣人来而复去,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将一个大好年华的姑娘带走了,村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但这总归是顾世贵家里的私事,又是顾二妮自个求的,旁人自然不便插嘴,那怕是村长顾世福来了,也不好阻拦。 顾青竹站在人群里远远看着,顾二妮的决绝,杨大妞的无望,都令她越发厌恶那个院子里的人。 周遭的人还在议论纷纷,徐氏别过头正和身边的一个妇人说得唾沫飞溅,顾青竹悄悄退后,独自回家了。 将抄本藏在家中隐蔽地方,顾青竹背了竹篓去茶园里采茶,时间不等人,她想晚上再多试几次,可在她采茶的时候,杨大妞绝望眼神,喊她名字的声音,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顾大宝是个猪一样的傻子,顾世贵懒惰好赌,朱氏和吴氏婆媳俩强悍凶狠,而杨大发更是拾不起的渣滓,顾二妮宁愿自卖也要逃出牢笼,难道杨大妞一个好好的姑娘,就活该遭受泥淖没顶之灾,被生生坑害! 顾青竹想到这里,胸中悲愤不已,一时连茶也没法采下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救人 眼见着暮色笼上了,山间起了雾霭,顾家坳黑乎乎的屋顶,冒出几缕袅袅的炊烟,顾青竹担心青英回家找不到自己又要着急,赶忙将茶篓放在茶屋里,在菜地里拔了几颗青菜,匆匆往家赶。 “青竹,你什么时候走的,我咋一眨眼就不见你人了。”徐氏挎着一篮子菜,从后面追上来。 “婶子,我是真有事。”顾青竹抱歉地笑笑,转而问:“后来怎么说了?” 徐氏撇撇嘴道:“有啥说的,别看顾世贵在村里横行霸道,蛮不讲理,可遇着杨大发就怂了,女儿的卖身钱,硬被抢去了一半,现下只得结下这门亲,说是今晚就拜堂,这哪是成亲,分明是买个牲口一般,当真是世风日下!没有三媒六聘,大红花轿,吹吹打打,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嫁过来,那麻杆似的丫头,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哦。” 徐氏不管不顾的絮絮地说,旁边走过一个妇人,笑道:“徐嫂子,你糊涂了,和青竹一个姑娘家家的,说这些做什么?” “哎呀,哎呀,瞧我当真糊涂了,心里摆不下这些气人的事,嘴上就要忍不住突突地往外说。”徐氏一下捂住嘴,不好意思地笑,拍着顾青竹的肩膀道:“都是婶子不好,你只当没听见这些腌臜话,我赶着回去做饭,先走了。” 说完,徐氏加快脚步,匆匆走了,顾青竹立在原地,微叹了口气。 顾青竹回到家中,就见青英正踮着脚,用大铁勺在锅里搅动,红薯的甜味儿混着米香,氤氲了整个厨房。 “让阿姐来吧。”顾青竹摸摸她的小脑袋,笑着说。 顾青英应了一声,将铁勺递给大姐,转身去烧火。 “我们今天吃烙饼吧。”顾青竹转身和面。 “再炒点酸豇豆,铁蛋最喜欢吃了!”坐在灶间的青英,小脸被火光映得红艳艳的。 顾青竹偏头道:“行,我多炒一碗,你一会儿送酸豇豆去,留在秦婶子家玩,等姐炒了茶去接你,好不好?” “嗯,一会儿青川哥也要来,他下午的时候斗草输了,说要把在山上捡到的最好看的一块石头送我呢。”顾青英笑嘻嘻地说。 顾青竹笑问:“你明儿若输了,拿什么送人?” “我哪里会输,铁蛋哥肯定会帮我赢回来呀。”顾青英傲娇地扬起蓬蓬的小脑袋。 敢情这小丫头专做只赢不输的买卖。 “你玩玩看看就好了,切不可真要哦。”顾青竹摇头。 顾青英倒不在意:“他好心送我,我当然要啦,明天我们还去山上帮他捡,或有更好的也不一定呢,若是我们捡到好的,还不是一样给他。” 顾青竹笑,她这妹妹的想法向来与众不同,她既说的有理,她也不强求。 油渣青菜碧绿油润,酸豇豆酸脆爽口,姐妹俩就着脆香的饼子,美滋滋吃了红薯粥。 顾青竹正洗碗,青川提着一个旧荷包来找青英,两人趴在饭桌上,嘀嘀咕咕凑在一起看石头,不过是些有花纹的小石子,两人当宝贝似地挑来选去。 这个好,那个也好,两人拿不定主意,就提了装酸豇豆的小篮子去隔壁找铁蛋。 顾青竹收拾了厨房,包了三块饼子,顺手拿了一个棉毯子塞在背篓里,锁了门出去。 一轮下弦月隐在云层里,茫茫夜色中,顾青竹摸黑往茶园走了几步,忽又站住,三五息后,折身疾走。 此时的顾家坳,安宁静谧,有的人家舍不得点灯费蜡,早早歇着了,白日在山中奔波的人们,挨着枕头就睡着了,低沉的鼾声时急时徐,与墙角秋虫的低鸣合奏成一首催眠夜曲。 与之相反的,有一处却灯火明亮,院中七八个男人猜拳行乐叫嚷不绝,酒味混着肉食的味道弥漫在夜色里,顾青竹在夜色掩护下,摸到后墙窗下,相较于前院的哄笑嬉闹,后屋却传来低低的抽噎声。 顾青竹将背篓藏在暗处,循声而去,只见唯一点灯的一间屋子的窗上,印着一个女子佝偻身子的剪影,一抽一抽的,哭得正伤心。 她用力一拉窗户,没想到,居然开了,因震动灰尘扑簌簌落下,顾青竹掩住鼻子让了让,后窗不大,但顾青竹瘦,隔了会儿,她三两下就爬了进来。 被捆住手脚绑在床栏上的杨大妞,望着闯进来的顾青竹,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般大,她惊诧地差点叫出声来。 “别嚷嚷,我来救你!”顾青竹在桌上找到一把断了尖子的剪刀。 杨大妞感激地连连点头。 顾青竹几下剪开绳索,杨大妞自己胡乱扯下绳子,顾青竹从缺了一个门的橱子里扯出一床棉被,将它捆成一个人形,照原先的样子绑在床栏上。 两人小心翼翼地爬出后窗,顾青竹转身轻轻将窗户重新合上。 顾青竹提着背篓,带着杨大妞躬身从鸡窝的矮墙翻了出去。 “顾姑娘,谢谢你!”逃出藩篱,杨大妞哑着嗓子感谢,屈膝下跪。 顾青竹一把扶着她:“别这样,咱们在德兴也算认识一场,我若不知道便罢了,今儿恰好遇上了,没理由眼见你跳火坑而不管!” “我得赶快走,他们若知道是你救了我,定要闹翻天。”杨大妞转头张望,在暗夜里仔细辨别方向。 顾青竹拉住她:“你对这里不熟,恐怕还没爬上鸡冠子山,就被他们逮回来了!” 杨大妞惶惶地颤声道:“那可怎么办,我不好连累你的!” 顾青竹牵着杨大妞的手说:“你跟我来,等他们闹消停了,我再送你离开。” 两人趁着暗淡的夜色钻入了顾青竹家的竹林,今年的竹子发得不够好,但如盖的竹枝还是完全遮蔽了不甚明亮的月光,顾青竹熟悉这里,闭着眼睛也能走几个来回,她拖着踉跄的杨大妞,踩着遍地窸窣的竹叶,将她藏在大山石后面。 顾青竹从背篓里拿出三块饼,突然发现没有带水,有些懊恼道:“你凑合吃吧,这会儿也没处找水去了。” “不碍事,不碍事!”杨大妞连连摇手。 顾青竹将棉毯子放在她膝上:“你吃了,就蒙着毯子睡,外头再怎么吵闹,你也别理,别出声。” 杨大妞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她啃着饼,低声问:“他们不会进竹林来?” “他们不敢!”顾青竹笃定。 至于他们为什么不敢,顾青竹没有说,杨大妞亦没有问。 她此时没有选择,只能相信顾青竹,并相信自个的运气已经坏到极致,再没法更坏了。 杨大妞一下子安心了,低头继续一口一口吃饼,慢慢咀嚼。 顾青竹安排了杨大妞,不做停留,背着竹篓抄小路去了自家茶园。 隔了一炷香时间,顾家坳忽然吵闹起来,几束火把在村里游走,三三两两的人家被惊起,窗口次第亮起昏黄的灯光。 不一会儿,顾世贵带着几个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闯进了顾青竹的炒茶屋子。 他喝得醉醺醺的,舌头打结问:“你有……没有……看……看见大宝的媳妇?” “不曾!”顾青竹懒怠理他,头也不抬地说。 “臭丫头……别以为我今儿……我今儿打……打不了你!”顾世贵醉得站不住,摇摇晃晃想要打她,却眼前发花,幻出七八个顾青竹来。 杨大发在不大的屋里转了一圈,跺跺脚道:“不在这儿,你别瞎折腾了,还是找我妹子要紧!” 他自然是急的,今夜若嫁不成妹妹,那五两的彩礼就得要退,这比剐了他还让他难受呢。 旁边的人架起顾世贵,急急忙忙赶往下一处。 村里没找着人,杨大发和顾世贵带人往山外追,直追到鸡冠子山上,却连一个人影子也没见到! 顾世贵瘫在大石头上,胡言乱语道:“你妹子对这里不熟,断不会比我们的脚程快,莫不是黑灯瞎火爬山脊,摔下去了吧?” 杨大发一听,背脊顿时发凉,他举着火把,往深不见底的山脊下照了照,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见。 被请来喝酒的一个男人唾了口唾沫,嘀咕道:“什么喜酒,真他娘的晦气!” “算了,明儿再找吧,我就不信一个丫头片子还能逃出生天!”顾世贵昏头昏脑地说。 “对对对,这黑灯瞎火的,断跑不远!”其他人喝了酒,又折腾到现在,早乏了,一起附和道。 杨大发跺跺脚:“不找就不找,不过,我把丑话说前头,这可是你家儿媳妇,到时候若没了人,我可不退彩礼!” “行了,行了,回吧,回吧。”顾世贵哈欠连天,根本听不进杨大发的话,转身下山。 众人尾随,鱼贯而走,原本闹哄哄的酒席,因着突然跑了新娘子,转眼变成了一个闹剧,这会儿晚了,做客的人在顾世贵家的厨房,铺上烧火的茅草,胡乱窝在一起,狼狈地对付一夜。 只有顾大宝这个傻子,一味地追问自个的媳妇为啥变成了棉被,顾世贵被他闹得心浮气躁,一脚蹬在他心窝子上,朱氏赶忙将愈加哭闹的儿子,拽到他自个屋里去哄,顾世贵耳根清静了,不一会儿就呼哧哈哧地打起酣来。 顾家坳终于再次归于沉寂,顾青竹离开茶园,直奔竹园深处。 杨大妞还真兜头蒙着棉毯子睡着了,顾青竹笑了笑,若她告诉她,这里离顾家祖坟仅一步之遥,大白天的都很少有人敢来,她恐怕别说睡觉了,就是一人独坐也早吓得毛骨悚然,心惊胆颤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以假乱真 “大妞,醒醒。”顾青竹上前推推她。 “嗯……”杨大妞睡得恍恍惚惚,梦里的哥哥是个青面獠牙的怪兽,张着血盆大口正要吃她。 今儿闹了一天,她差一点就不明不白地嫁给了一个傻子,多亏顾青竹及时解救了她,她躲在这里,黑沉沉的,啥也看不见,而周遭各种细小的声音,虫鸣鸟叫,甚至竹叶飘落在地的声音,都被她的耳朵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一声声震动耳膜,更震荡心肝。 她怕,但她更怕被抓住,只得将棉毯子当做铠甲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罩住自己,在煎熬的等待中,她竟然不知不绝睡着了。 “这会儿没事了,咱们该走了。”顾青竹轻声说,帮她把棉毯子取下来。 “啊,好!”杨大妞揉揉眼睛,猛地跳起来。 两人专拣远离村庄的溪边田埂上走,此时夜色更深,树影重重,整个顾家坳都在安睡,没有谁发现两个女孩子躬身急走。 一直摸黑爬上鸡冠子山,顾青竹和杨大妞才敢坐在大石头上歇息,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峰黑黢黢的,像蛰伏的野兽,深秋的风刮着枯叶哗哗地响,睡着的鸟儿偶尔咕咕地叫一两声。 “你离了这里,可有地方去?”顾青竹低声问。 杨大妞低垂的脑袋摇了摇:“我爹娘早几年死了,长辈亲戚都被我哥得罪光了,现下全都不来往,大概没人会收留我,给自个惹麻烦。” 顾青竹叹了口气说:“那你总该有个打算,马上冬天来了,天寒地冻,就是乞丐也不好当。” “我也就认得德兴织坊一个地方,明儿我再去求求郭嬷嬷,哪怕做个烧火扫地的丫头,只要有口饭吃,不给工钱也成。”杨大妞咬着嘴角道。 “你今日跑了,你哥和我二叔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必定会到处去找,你想的到德兴,他们也会想到,一个无赖尚难应付,两个齐闹,郭嬷嬷纵能保你一时,却也不得长久。” “我哥今儿不念半点兄妹情义,为了五两银子,就把我贱卖了,还不抵一个丫头的钱,往后,我只当没这个哥,哪怕沿街乞讨,也不会从了这门荒唐亲事!” “你若实在没去处,不如先到南苍县梨花巷丁家面馆,大丫和招娣在那里做面食生意,你只需说,是我让去的,他们会收留你的,你在厨房烧火,不让外人见着你就行了,总能躲一段时间。” “大丫……大丫对我似有误会,恐怕……”杨大妞看了眼顾青竹,吞吞吐吐地说。 “她是看不惯顾二妮,又和彭珍珠有过节,你起先与他们交好,大丫是直性子,自然是连你一并恨上了,可我瞧着,你也不是完全和他们一伙,她们害青英的时候,我见你也吓了一跳,其次她们破坏双缴机,你也没参与,后来我们遇着难处,你还慷慨借了钱给我们应急,我到今儿还没还你呢。 大丫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你只需将今日的遭遇和她说了,她会收留你的,我过几日大概会去趟丁家面馆,到时咱们再细说。” “顾姑娘,你真是大好人,说实话,她们害青英的时候,我真不知情,至于破坏双缴机,她们没叫我,但我偶然听到了,跑去告诉了郭嬷嬷,可还是没有阻止得了她们。” “你告诉过郭嬷嬷?”顾青竹心下一惊。 “是呀,要不然后来贾敏东窗事发,织坊的其他女孩子互相告密,郭嬷嬷怎么会那么容易放过我!” 顾青竹细想那一日,她们姐妹几个刚抓住顾二妮等人,郭嬷嬷就带着一群婆子来了,这会子想起来,似乎是早有准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郭嬷嬷为啥不亲自抓? 顾青竹脑筋急转,多少种念头飞逝而过,却抓不住一个合理的解释,可当下实在没工夫细想,她只得将这件事暂且搁下。 “我再与你说一句,你若真想永久绝了你大哥和我二叔的念想,不如撕下一块衣裳布来,我帮你扔到野狼谷谷口去,让他们觉得你再无可能活在人间,从此一了百了。” “好。”杨大妞咬牙应下,她撩起补丁摞补丁的襦裙,自裙角处用力一扯,将原本嫌短续上的一截花布头撕了下来。 顾青竹接过,交错着又撕了几下,这布原本已洗得泛白,哪经得这般蹂躏,一下子就破烂不堪了。 “你从这儿一路下山就是翠屏镇,千万别停留,一直往南苍县走,约莫走到了,正好赶上开城门的时辰。”顾青竹嘱咐道。 “我晓得了,谢谢你顾姑娘,自打我娘死了,再没人对我这般好过。”杨大妞屈身深深福了福。 顾青竹拉住她,急急地说:“都这会儿了,咱就不讲那些虚礼,你快走吧,别等他们醒了酒,追上来就麻烦了。” 杨大妞闻言,胡乱地抹抹眼睛,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 顾青竹望着她瘦削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此时一团乌云飘来,裹住了下弦月,更让夜黑得如同新研的墨汁一般,所幸顾青竹对山路十分熟悉,她将破布条扔到野狼谷谷口,方才折返,悄没声息地回到顾家坳。 走到秦氏家,正当她要举手敲门的时候,秦氏仿佛早预见她来了似的,一下子拉开了门,将她拽了进去。 “婶子,我来晚了,青英呢?等急了吧。”顾青竹笑着说。 “你刚才到哪儿去了?”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昏暗不明,秦氏觑着眼睛问,旋即又虎着脸说:“你可别告诉我在茶园里炒茶,我刚从那里回来!” “我……”被抓了现行,顾青竹只得咧嘴傻笑。 秦氏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去救那个被逼嫁给大宝的女孩子了?” 顾青竹抱着秦氏的胳膊摇了摇,颇有些撒娇道:“婶子,我认得她,我们一起在织坊做工的,总不好见死不救。” “你呀!”秦氏点了点顾青竹的额头,无奈地说:“自个都是泥菩萨过江,还惦记着救旁人!” “她是个苦命的人,若真嫁给大宝,还不是被他们一家子折磨死了,我们好歹相识一场,叫我如何忍心袖手旁观!”顾青竹皱着眉头说。 “你既救下了,如何将她送走的?先前顾世贵鸡飞狗跳地满村找。”秦氏将顾青竹摁在椅子上,给她倒了一碗水问。 顾青竹端起来喝了一口:“我先把她藏在竹园里,等二叔闹消停了,才将她送出鸡冠子山,让她寻大丫去了。” 秦氏叹了口气,挨着桌边坐下:“嗳,也是个可怜人,怎摊上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财狼哥哥!” “这也没得选,只盼着她往后日子好过点吧。” 顾青竹摇头低语,转而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带青英回去了。” “青英等不到你,在我家里睡着了,你也别折腾她了,就让她和我睡吧。”秦氏望了眼里屋。 “那我走了。”顾青竹起身离开。 此时,天幕上云层堆积,星星月亮都没了影子,夜色浓得化不开,顾青竹轻手轻脚回了家,大黄摇着尾巴从窝里出来迎接,她拍拍它的大脑袋,开门进屋去了。 第二日,天朦朦亮,一场秋雨兜头砸下来,雨狂风急,堪比夏日的暴雨,这样糟糕的天气,村人大多留在家中不出门。 吃了早饭,顾青竹将晒干的菊花收了起来,又把之前的老玉米拿出来剥,青英搬了小杌子来帮忙,顾青竹怕她着凉,给她穿了春上改的褙子,这会儿一看,居然又短了,小人儿整日在眼前晃荡,不见长个,倒显衣短,顾青竹琢磨着得空还得再续一截。 雨下个不停,及到午后,村里突然传来一个震惊人的消息,大宝的媳妇,昨儿晚上偷跑出山,被野狼谷的饿狼叼去了,顾世贵和杨大发等人今天只找到几块碎布头,别说尸首了,连血迹都被大雨冲得一干二净,啥都没剩下! 顾世贵家里一夜之间,喜事变丧事,可却没有一个人悲伤,朱氏死活抓住杨大发,嚷嚷着让他把五两银子交出来,她昨儿又是酒又是菜的,给他们胡吃海喝,而她的宝贝儿子连女人是什么滋味都没尝过,就死了媳妇,这彩礼钱说什么也要讨回来! 杨大发岂是省油的灯,他不仅不肯退钱,还追着要办丧的钱,说什么自个的妹子昨儿嫁进来好端端的,过了一夜,居然尸骨无存,做了孤魂野鬼,他要为她讨个公道,说着还硬挤出几滴眼泪。 这两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吵得不可开交,总之,谁也别想从对方那里拿到更多的钱,昨日被请来喝喜酒的几个男人深觉晦气,等不及雨停就走了。 顾大宝更加傻了,抱着枕头,痴痴呆呆地叫媳妇,隔一会儿还要啃下枕头,口水糊了一片,吴氏心疼得要命,搂着孙子乱骂一气,不仅恨杨大妞不识好歹,死了活该,还怨老天不公,对她家太过刻薄。 吃了午饭,徐氏到菜地挖菜,特意绕到顾青竹家里,将顾世贵家发生的事,悉数告诉她,说着说着,徐氏忍不住一阵长吁短叹,骂了顾世贵又骂杨大发,直叹女孩子遇人不淑,大好年华丧了性命。 顾青竹好言安慰徐氏,劝解了几句,她才挎了篮子离开。 望着外面变小的秋雨,顾青竹心里明镜似的,他们既然上了当,便不会再去追查杨大妞的下落,这对她来说,自然是好事,总归能藏得久一点。 及到未时末,雨突然停了,太阳随即钻出云层,阳光普照大地,天边挂起了七色的彩虹,兴奋的小孩子们争相去瞧,青英也被铁蛋拉走了。 顾青竹剥了玉米,早早做上晚饭。 今儿无论如何都要按着抄本上的法子,抓紧时间试炒茶。 第一百五十八章 炒茶问世 深秋,阳光不炽,风却厉害,不过半晌,茶叶上淋的水渍已经干透了。 顾青竹趁着最后的天光采了半篓茶叶,摊晾在茶屋长几上的匾子里,她坐在小杌子上,慢慢细致地将杂质残叶一点点剔除,屋里弥漫着淡淡的青草气味。 她新得了炒茶抄本,又有失败百次的经验,虽不知怎么炒好茶,却是知道那些错误不可再犯。 茶屋里堆着桑园修枝剪下的枝条,炒茶用的柴禾,按顾青竹的经验,除了茶枝就是桑条了,为了方便使用,顾青竹事先将桑条铡成一般长短,堆着灶膛前。 一切准备妥当,顾青竹点火烧锅,准备炒茶。 眼见锅热了,顾青竹紧实地抓了两把鲜茶叶,投进锅里,快速翻腾,鲜叶一沾滚烫的锅壁,立刻被烫得变色卷曲,顾青竹半刻不敢停,双手犹如仙女散花,将一点点萎顿的茶叶兜底扬起抖散,不停反复。 秋茶叶粗,哪怕是刚经过雨水滋润,在锅中热力催发下,鲜叶很快失去了本就少的水分,顾青竹抓~揉抖散,收放自如,鲜叶逐渐蜷缩成条,整个叶片的颜色也由鲜绿变成了深绿,随着灶间燃着的桑条慢慢由大火转弱,锅中热气渐小,茶叶变得有些粘手,屋内青草气渐散,茶香微露。 按抄本上的说法,到这会儿,秋茶杀青就算完成了。 顾青竹赶忙将茶叶拢到匾子里,趁着热气像揉面一样揉搓茶叶,但也不是一股死力气,而是按轻重轻的方式慢慢挤压茶叶里的水分,直到茶汁粘附在茶叶表面,手感十分润滑柔顺方才算好。 锅中再次烧热,此时已进入烘干阶段,并不需要大火旺火,只保持三五根桑条的火力便足够了,顾青竹将揉捻过的茶叶复倒在锅中,一边抖散翻炒,一边抓~揉定形,直到茶叶条索紧匀,有些硬硬地扎手,方才将茶叶全部拢到匾子里薄薄地摊开,晾去热气。 看着匾子中新出的茶,顾青竹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此时的她粉面微红,内心砰砰直跳,直到这会儿,她才意识到,她成功了!她一气呵成地完成了炒茶! 她是第一次完整地做出炒茶来,却又娴熟的不像第一次,因为这看似简单的三步,在她双手上,脑海里,睡梦中,推演练习了成千上万次,今日不过是将它们惊艳完美地呈现出来! 独自高兴了会儿,顾青竹清洗了铁锅,又分几次将剩下的茶叶全制成了干茶,一次比一次顺,一次比一次好。 最后,顾青竹将灶间的炭火扒在一个炭盆里,用圆匾子装了未完全干燥的茶叶,隔着慢慢烘干。 此时,屋外夜色茫茫,整个顾家坳都沉睡在黑色的帷幔里,唯有茶园里亮着一盏灯,映出一个忙碌的纤影。 浓郁的茶香在暗色中飘飘荡荡,随风直上,莲花菁上的金顶黄墙根下,站在两个袍袖鼓胀的僧人,似被茶香吸引,一起远眺山脚下那一星灯火。 “她到底制成了!”一个老者的声音。 “她终究会成的!”另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他们说的似乎是一个意思,细想之下,却又有万千差别。 顾青竹不知道这些,屋内茶香缭绕,她正一点点拣出茶梗碎叶,以及条索松散不匀的干茶,如此一来,半篓鲜叶也不过得了一斤多点好茶。 收拾了茶屋,顾青竹踩着朦胧月色回家,她心中欢喜,只觉月光温柔,秋露不寒,明儿,她要带了茶去告诉了然师父,请他品一品,是不是和法济寺的茶一模一样。 第二日一早,慈恩寺中,等着喝顾青竹新茶的人可不止一人,顾青竹跟着了然到后厨院中,就见仙风道骨的了悟大师也在,赶忙矮身行礼。 了然特意取了去年大雪时在梅花上收的雪水,用陶罐在风炉上烧。 用茶匙挑了干茶,了然欣喜道:“师兄,你瞧青竹做的这个茶,条索细紧匀整,较之法济寺僧人做的茶也不差。” 顾青竹有些心虚脸红地说:“我为着整齐好看,把不那么入眼的都挑出去了。” 了悟微笑颔首:“分拣原是该的,好茶自是分级,一级一个价,顶级茶之所以贵,可不就是因着万里挑一。” 三人在院中桂花树下的石桌旁坐了,顾青竹握着茶盏不敢喝,紧张又期待地看向对面两人。 “茶色清亮,颜色鲜润,味道嘛……”了悟大师细观后说,接着小抿了一口,闭眼品了品:“滋味平和绵长,清鲜回甜。” 了然也喝了一口,连连点头:“只可惜是秋茶,瞧这叶底鲜绿明艳,若是春茶那更好看些,香气也更醇厚。” “可与法济寺的相同?”顾青竹小心翼翼地问。 了悟摇摇头,轻声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各地的山水不一样,风雨气候也不一样,茶叶自然也有着千差万别,滋味更是万千变化,这便是品茶的一大乐趣,不过,有一句话,我现下就可告诉你,你的茶丝毫不逊色于法济寺,他日或可更胜一筹,如此,你何必追求一样?” “真的吗?”顾青竹惊喜地瞪大了杏眼。 “你尝尝自个的茶,便知道了。”了悟笑,清矍的老人笑容从容和蔼。 顾青竹细细尝了一口,确实比茶饼煮出来的茶更具茶香,甘甜爽口,颜色也是鲜亮明绿的,看着喜人。 为了答谢了然赠送抄本之谊,顾青竹留下了所有的茶叶,并准备再多做一些送来。 顾青竹刚回到顾家坳,院里就被村里人一下子挤满了,相熟的人纷纷问她是不是得了新的制茶技艺,顾青竹也不隐瞒,大方承认了。 “我就说,今儿一早怎么有那么香的茶味儿,还以为是观世音菩萨给咱们倒仙水呢。”徐氏笑哈哈地说。 姜氏拉着顾青竹的手道:“方奎在县城面馆里跟着青山他们做生意,明年我就不打算让方玲到织坊打工了,想叫她留在乡下,跟你学炒茶。” “哎呦,方玲不去,我家小花也没个伴,索性也不去了,都跟青竹学炒茶,这样既顾得了家里,也挣下了钱,两全其美!”徐氏眨眨眼道。 “我家明年也让孩子学炒茶,茶园子有了大进项,便可不到外头打零工,免得受东家的恶气。”一个妇人跟着说。 今年村长重伤,又欠着赔款和医药费的巨债,其他人虽没病没痛的,但也没挣出什么钱,妇人们深觉外头不好混,俱都点头赞成:“对对对!” “我今儿也才摸着点门道,等我技艺稳定了,一定教大家,再说,卖茶和打零工也不冲突,方玲和小花有双缴丝手艺傍身,明年都是熟手,到德兴织坊,钱不会少挣的。”顾青竹笑着说。 “话是这么说,但到底是个姑娘家家的,实不指望她能挣多少钱,还是留在身边省心些。”姜氏说着,推了下徐氏道,“徐嫂子,你说是吧?” “嗳,谁说不是呢,眼瞅着到了是说人家的年纪,老在外头抛头露面也不好!”徐氏拍拍腿道。 一个妇人打趣道:“哎呦,徐嫂子,你看上哪个村庄上的后生了?” “去去去,没影儿的事!”徐氏笑着挥手。 院里说的正热络,朱氏阴着脸站在院外听,她心里那个气呀,她家里的祸事一桩接着一桩,女儿自卖为婢跟人家走了,儿子娶个媳妇,还没过夜就被狼叼去了。 最关键的是,她这般倒霉,凭什么她顾青竹好运当头,居然捣鼓出了什么新制茶法子,眼看着又要赚钱,而且还打算带着全村人赚钱,但明显全村人里头没有他们一家子! 她憋着气想闹,但实在找不出由头,每月初一一大早,顾青竹就把米油一样不少地准备好,放在院子门口,只等吴氏来拿,半句废话都没有。 以前,她仗着长辈的身份,胡搅蛮缠,砸门撬锁,也没在顾青竹身上讨着便宜,现下她有了户籍文书,更不把他们看在眼里,若她胆敢还像之前一样,顾青竹就能告到衙门里去,上次来的俊俏书生据说是县老爷的公子,瞧着他们关系不错,若当真对簿公堂,还有她什么好果子吃! 正当她前思后想,没主意的时候,秦氏来喊顾青竹吃饭,正看见她别在墙角,以为她又要闹什么幺蛾子,遂大喝一声:“姓朱的,你偷偷摸摸搞什么!” 正气不顺的朱氏逮着机会和秦氏吵:“我做啥子,还得告诉你一个寡妇不成!” 秦氏也不示弱:“我看见你就晦气,儿子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鳏夫,都是被你克的,往后绝子绝孙,你蹦跶个屁呀!” 朱氏被说中伤心处,气得冲上来抓挠秦氏的脸,秦氏抬脚踢在她肥硕的肚子上,被肥肉一弹,不由得蹬蹬后退了两步。 院里的人被外头的吵闹声惊着了,纷纷走出来拉架劝解,朱氏吃了亏,哪里肯依,瘫在地上,又哭又闹。 众人无法,只得各自回家,顾青竹放大黄在院里,锁了门,也不理朱氏,径直和秦氏走了。 朱氏闭着眼睛,哭嚎了半天,听着周围没了声儿,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瞄,四周哪里还有人,只有大黄隔着院门,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只要她敢靠近半步,它就跳出篱笆墙,一口咬断她的脖子。 朱氏倒吸一口凉气,顿时止住了哭,屁股坐在地上往后倒退,直退出两步开外才爬起来,扭着肥壮的身子一溜烟跑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品茗分享 顾青竹坐在秦氏家里吃面鱼儿汤,因着汤里放了香油和青菜,吃着格外香滑~爽脆。 秦氏好几次抬头看顾青竹,见她闷头吃得正欢,只得把想说的话又随饭食咽到肚子里。 “婶子做的面鱼儿真好吃。”顾青竹喝完最后一口汤,扬起脸问,“您刚才想和我说啥?” 秦氏放下筷子,叹口气道:“我是为你担心呀,先前,你琢磨炒茶,整个秋天都没怎么正经卖茶,这会儿,好不容易得了法子,又答应教这个,又答应教那个,俗话说得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你别忘了,明年青松若是考上童生,可是要到南苍县县学去的,那个束脩不低,且也不能像在柳先生这儿随意拖欠啊。” “我晓得的,我之所以答应教大家,还不是想村里人都过上好日子嘛,若是明年春上炒茶得了势,旁人都不会,单咱们顾家坳人有茶卖,岂不是占了先机,再说,东市那么大,哪里少得了我的赚头。”顾青竹毫不在意,笑着说。 秦氏一脸愁容不展:“嗳,你这实心眼的丫头,你试炒茶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帮你卖鲜叶,不仅如此,还有很多人不看好,背后不知说了几箩筐闲话,这会子见你好了,又上赶着要向你学,日后,这些人若赚了钱便罢,若是因炒茶遇着什么坏事,少不得又要怨你,你又何苦揽这些事,还有你二婶,别怪我说话不吉利,我总觉得她会给你捅大篓子。” “二叔二婶,我横竖不理他们就是了,难不成他们还能翻了天?再说,像他们那样的人总是少的,咱也不能因一两个人不好,就回绝大部分人吧,当初我制茶饼的时候,大家没钱置家伙什,想学都学不成,现在只要一口锅,一眼灶,就能赚钱改变生活,我没理由不教呀。”顾青竹自是知道秦氏是心疼她,只得耐心慢慢劝。 秦氏说不过她,遂戳戳顾青竹的额头嗔道:“好吧,你想咋样就咋样吧,我说一句,你有十句辩解,只以后若被我说中,你可别在我跟前哭鼻子,哭一次,我骂你一次!” “怎么会,婶子最好了,怎会舍得骂我。”顾青竹抱着她的胳膊,一脸娇笑。 “阿姐!” “娘!” 青英和铁蛋不懂她们说什么,见她们亲密如母女,也跟着凑热闹,一起钻到她们怀里趴着傻笑。 下午,顾青竹仍去制茶,再过几日就是寒露,她并不敢采太多鲜叶,害怕伤了茶树,会令明年春茶不旺,村里其他人家,有勤快的,已经开始修枝培土施冬肥了。 一连数日,天气晴朗,无风无雨,顾青竹日日在茶园炒茶,深秋的顾家坳,整个漫浸在淡淡茶香里,往年秋天,顾青竹也做蒸青茶饼,许是工序繁复,一般都是夜里做,反没有今日今时的香气更能让人记得,并无限向往。 完整地炒出茶,已经不再是顾青竹的目标,她想炒好茶,炒出超越自个前一次的茶。 有了这样的念头,顾青竹开始琢磨怎么令茶叶条索细紧匀整,让万千茶叶都形成一个模样的卷曲,在不断的探索练习中,顾青竹发现,抓、揉、碾、松、散,虽是随手动作,却也是条索形成的关键,她一再改进,将炒茶每一个步骤动作都详细记录下来。 有了她改良后的炒茶法子,废叶残叶越来越少,一把捧出的茶叶,根根蜷曲相似,条索细致完整,都是了悟大师口中说的好茶。 寒露后一天,顾青竹背着竹篓出门,这些天统共攒了十多斤茶,留一些过年喝,再留一些送柳先生,其余的,整十斤送给慈恩寺的了悟大师,剩下的,她答应过一个人,自然不能食言。 顾青竹在慈恩寺上耽搁了一会儿,到丁家面馆的时候,刚过了最忙的时候,饭厅里只有三两个食客在吃面,顾青山等人半掩了门,正在挨着厨房的长桌上摆菜。 因着杨大妞来了,大丫和招娣终于腾出时间烧饭做菜,他们也就可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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