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想要利钱?留下你的项上人头,这个够不够!” 薄薄的刀刃冰凉沁骨,侯管事打了个寒颤:“你……你……” “怎地,嫌不够?”梁满仓漫不经心地推了推刀。 一丝血线立时蜿蜒而下,红得刺眼。 “啊……你……怎么敢!”侯管事痛得叫出声来,“你是衙役,不能无故杀人!” 站在他身后的黑衣人,忌惮梁满仓吃人的目光,他们虽手中有刀,却全都不敢上前半步解救侯管事。 “有何不敢!老子在南边,杀你这样的,砍瓜切菜,眼都不会眨一下!”梁满仓眼眸微红,桀骜不羁厉声道,“兵卒也好,衙役也罢,我们在外冲锋陷阵,保家卫国,可不是留着你们这些个渣渣为祸乡里的!” 听了他的话,侯管事眼光偷瞟,黑衣人被吓得龟缩在一起,根本指望不上,他只得苦着脸,扑通跪在地上求饶:“利钱不要了!” “嗯?”梁满仓居高临下,极为不满地冷哼,他手中力道如有千钧往下压。 侯管事被压弯了腰,伏在地上,连连道:“不不不,根本没利钱,是我鬼迷心窍,胡说八道!” 听到满意的答复,梁满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抽回刀,蔑视至极道:“滚!” 侯管事自地上爬起来,捂着脖子,对着后面的黑衣人有踢又打,梁满仓懒怠看这个热闹,牵着马和其他三人一起走开。 德兴药行,谭立德刚吃了饭,正站在柜台前指点小伙计,见他们来了,还以为谁病了,赶忙迎上来。 顾青山恭恭敬敬地行礼:“谢谢谭先生救了我爹,今儿,我特意来还医药钱。” “无事,不急,令尊还好吧。”谭立德将他们让到桌边坐下。 “谢先生惦念,我爹恢复得挺好,只是有点跛,但走路不碍事,整日还想出山去翠屏镇上呢。”顾青山笑容满面地回答。 谭立德也有些高兴,点头道:“那倒是意外之喜,他当日伤重,且耽搁时间又长,有今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到底是身子骨结实,心性强大。” 几人正聊着,小伙计便将账册拿了过来,挑出顾世福的那些药方,指给谭立德看。 谭立德在心里估算了下,抬眼问道:“你今儿都要还?这可不是小数目啊。” 顾青竹笑着说:“我们今儿卖了一头大黑熊,足够的。” “熊?卖与谁家了?”谭立德一听,立时追问。 “三生酒楼,我们刚帮着剥下皮。”顾青山豪气地说。 “平津,平津!”谭立德冲后场嚷嚷,早有小伙计飞奔了去叫。 满身草药味的章平津来不及脱下围兜袖套,快步走了来,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师父,怎么了?” “你暂别去管后场的事了,赶快去三生酒楼找罗掌柜,她新得了熊胆,无论如何别让旁人抢了先!”谭立德急急地说。 “啊?好!”章平津连忙应了,手忙脚乱地脱围兜。 章平津前脚刚走,谭立德赶忙吩咐柜上的伙计:“哎呀,赶快叫账房跟着送银子去!” 顾青竹见此,方知罗霜降所言不虚,这头熊真的不错,一百两物有所值。 谭立德叫小伙计核算了医药费,统共四十两八钱,他抹了零头,只收了四十两。 卖熊的钱,转手就还了债,心疼归心疼,可无债一身轻,倒也值了,顾青竹荷包里还剩三十两了,几人各抒己见,一致觉得还是回去交给村长处置比较好。 顾青山让孙氏偷拿了字据,这会儿,哪敢回家,遂直接回了面馆,方奎也跟着结伴去了。 今儿有追云拖的树枝架子,顾青竹索性多买了粮食,将整个冬天的米面油都屯上,又买了些家常用品,梁满仓在衙门里有吃有住,还有衣裳穿,他什么也不买,只跟着看看,顺带帮着拿东西。 顾青竹驮了一堆粮食和东西回来,引得村人侧目,有心人不由得暗自揣测,她一下买了这么多东西,必然是花了今儿卖熊的钱,看来这回赚大发了! 及到吃过晚饭,村人实在忍不住心里翻腾的想法,起先,妇人们借着由头找孙氏尴尬聊天,而男人们则在夜幕降临后,三三两两踩着满地清辉进了顾世福的家。 顾世福自然心知肚明村人为啥来。 他虽对用卖黑熊的钱还债,非常不赞成,顾青竹刚回来,就与他说了南仓县的事,他当时还非常恼火来着,但这会儿瞧着屋里一个个穷怕的脸庞,泛黄的肌肤,瘦削的下巴,不由得又庆幸,顾青竹他们早早把钱用出去了,否则,那些钱必定是要招祸的。 第一百七十章 进山未归 男人女人坐了一屋子,从春上茶市的不景气一直讲到地里红薯被野猪拱了,再从年前的大雪说到初冬雨少,众人聊得心不在焉,唾沫飞溅,顾世福捏着烟杆闷声陪坐一旁。 孙氏坐在灶间烧火,男人们煮一炉茶便打发了,可女人们尤其是带着小孩儿来的女人们,总少不了冲一碗糖水待客,顾世福向来大方,一碗水总要加一大勺糖,她眼见着糖罐下去了一大半,还得陪着笑脸给人不停地续,想想就气闷。 顾青川从堂屋人窝子里钻进厨房,就见他娘拉着脸,用力折断枯枝投进灶膛,火红的灶火映着她愁苦的脸,他愣了下,转身跑出去了。 隔了会儿,梁满仓和顾青竹一前一后也来到了顾世福家里。 “满仓,来坐!”村人一见他,立时热络地招呼。 “各位叔伯兄弟都来了。”梁满仓眼光一扫,没见着顾世根和郑家禄,连顾青水和顾青石也不在,他心中便有七八分知道了。 而顾青竹一进屋,就被女人们亲热地拉去坐在她们中间问这问那。 众人接着说了会儿闲话,一个男人终于忍不住问:“满仓,今儿熊卖了不错的价钱吧。” “嗯,刚巧一百两银子。”梁满仓半点不隐瞒,笑着说。 “这么多!” “我就说肯定发财啦!” “那么多钱,他一个人怎么花得完!” 男人女人们被一百两惊到了,犹如奔涌抢食的游鱼,交头接耳,叽叽喳喳,有人羡慕不已,有人说话酸溜溜的,更多的人则想着能不能从中分一杯羹。 “满仓啊,我家里的屋顶漏雨严重,早想着要买些瓦来修,可就是手头拮据,你能不能……”一个男人苦着脸抢先说。 可还没等他说完,另一个抱幼儿的老妇站起来,抹了下眼睛道:“满仓,你瞧我这孙子多可怜,他娘生他没奶~水,家里更是穷得连头羊都没有,到今儿连奶的滋味都没尝过呢!” 在这两人的带动下,众人争着诉苦,一时吵吵嚷嚷,仿佛清晨的山林,鸟雀争鸣,什么也听不清。 梁满仓摆摆手道:“我晓得大家的日子不好过,可这一百两,我还了酒坊的债,剩下的都付了医药费,真是一文都没了。” “那怎么可能!” “我明明看见顾青竹拖了一堆东西!” “你莫不是个傻子吧,把自个的钱都替旁人还了债?” 隔着一个门帘,坐在厨房里的孙氏将众人的话听得真真切切,她再也忍不住,撩开帘子进来说:“满仓拿自个的钱给我家里还债,当家的从来没同意过,今儿更是发了大脾气,但我觉得这孩子讲良心,念家乡,在外头有了大好前程,还主动回来帮咱们打野猪,而你们一个个的也不想想,赌坊索赔当真只是针对我们当家的一个人?若是腊月里还不上账,大家都甭想过好年! 这些年,当家的带劳力出山打临工,哪次年底分钱,没有额外照顾家里缺劳力买不起过冬粮食的乡亲,顾世金,你家的屋顶不是去年这个时候,我儿青山带人给你修的么,怎么今年又漏雨了?还有狗娃阿奶,春上你家媳妇坐月子没奶,刚巧我家母羊产羔,每日两碗羊奶,都是我送的,整整一个月,何时少过一回!” 孙氏说着,委屈地眼泪直流,声音嘶哑地说不下去,顾世金和狗娃阿奶闻言都低下了头,其他人适才还叽叽咕咕说个不停,这会儿声音渐渐变小。 顾世福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道:“你们别听妇道人家瞎叨叨,我为乡亲们做事,并不是图回报,我晓得大家都穷怕了,今年茶叶价钱低得离谱,打临工又遇着糟心事,白忙一场,故而,家家手里都不宽裕,日子难免格外艰难些,但咱们也不能为此就生出虎狼之心,贪念别人的东西。” 全场寂静,落针可闻,大人垂头缄默不语,小孩子亦不敢哭闹。 气氛紧绷压抑,梁满仓开口道:“我这几日都在村里,若是哪家还觉得野味不够,我倒是可以帮忙。” 顾世金厚着脸皮打哈哈道:“好呀,赶明儿我和你一起。” “还有我,还要我!” 一众人等从尴尬中抬起头来,争先恐后地说。 梁满仓笑道:“明儿咱们一起上山,多挖陷阱,广设捕兽夹子,逮着野猪黑熊不一定,但这会儿山鸡野兔正肥,不拘什么总能猎到一点。” “那些个不想,不想的,啥都行。”有人赶忙摇手。 又有人说:“肚里有食,心不慌,咱多存点,能吃到年后呢。” 屋里一时恢复了嘻嘻哈哈,众人终归没有白来,得了梁满仓的话,一个个又有了盼头,喝光了糖水茶水,皆都站起来结伴走了。 一时间,屋里空了,连油灯都显得亮堂了些,孙氏给顾青竹倒了满满一碗糖水,梁满仓和顾世福则挨着桌边坐下喝茶。 顾世福吸了口烟,闷声道:“你难得回来一趟,本是办好事,却不成想,多出这些个是非!” 梁满仓笑道:“福叔,不必在意,我家里原就是猎户,这时节,你若不让我上山溜达,简直浑身不得劲,况且,村里人也是被穷逼的,若是家家再分些,年货存得足,也就没啥闹的,再说,我也有个私心,苏县令对我不错,他夫人约莫腊月里生产,我想着要是能猎到一只火狐给她做件袄子,也算是个不错的贺礼。” “是这么个理。”顾世福点点头,“你在外头要活络些,剩下的那三十两,你带到南苍县钱庄里存着,日后你若有事,咱村里穷,恐怕指望不上。”他今日被村人闹得很没面子,一时感慨道。 梁满仓推辞:“我哥的事,到今儿一点眉目也没有,若是当真有事,这点也不够塞那些狮子大开口的人的牙缝,我琢磨着,明年青松就要考童生了,花销肯定大,您暂代保管吧。” 顾青竹一听,急急地摇头:“不用,不用,我能挣钱!” 梁满仓毫不客气地说:“我还不晓得你嘛,今年茶市不好,你又把整季秋茶都用来试炒茶,况且,你阿奶又日日逼粮,依我看,你根本没法攒下太多钱,这会子,恐怕连明年的束脩都还没着落呢。” 被他一语道破,顾青竹面上微红,却倔强地说:“我还有面馆呢,总是能有点分红的。” 梁满仓接着说:“我听青山讲,面馆小半年赚了三十两,按说,一个小面馆挣得不算少,可照你的规矩,三爷就得先分走一半,剩下的你们再分,依你宁亏自个不亏旁人的性子,最后能得二三两银子,就算好的了。” “这就很好啊,再说,明年春茶我肯定能卖出好价钱,还愁什么束脩。”顾青竹信心满满道。 顾世福沉吟道:“这会子,话可不好说得太满,毕竟你做的炒茶,虽得了了悟大师的赞许,可在南苍县那些个茶商眼里,你这个卖不卖得上价,还两说呢。” 梁满仓扳着手指道:“我听说苏公子在县学里,一季就得十两银子,再加上初入学,四季青襟衣裳,书箱笈囊,只怕三十两还不够两季开销。” 听了这话,顾世福将烟杆在桌腿上磕磕,严肃地说:“就这么定了,咱村里也就青松一个读书的苗子,若他当真考上了,再怎么样,都得供他,不然,我以后如何跟你爹交代!” 话已至此,顾青竹无法,只得由着顾世福做主。 第二日,梁满仓和村里几个壮劳力上山挖陷阱,设笼子,忙活了半日,方才回来。他在顾青竹家里吃了午饭,便拿着扁担和砍刀进山了,虽说,年里他不定回来住几天,但冬天没有高高的落满雪的柴禾垛子,就像过年不贴春联似的,没有年味儿。 他身强体壮,做事麻利迅速,在天黑下来之前,他已经挑了两担柴禾回来,顾家坳的男人,能挑两百多斤的壮劳力,十个手指就能数过来,而梁满仓挑的柴禾担子,全是一水手臂粗细的树枝,垒得整整齐齐,老远的看,只觉是两个柴禾垛子长了腿自个走。 第二日,梁满仓一早进山,他带着大黄,一心想要猎到山里少见的火狐。 一人一狗去了一天一夜都没有回来,顾青竹担心,可除了等,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好法子。 顾世福虽也着急,但到底有见识,他把家里的黑子唤了来,让它闻梁满仓留下的衣物,它跟他一起追过野猪,围过黑熊,对他的气味十分熟悉。 顾青水和顾青石领着村里一帮年轻人,牵着黑子进山,早上的霜花重,枯草上凝结一片,仿佛落了一层薄雪,众人扯着嗓门大喊,可除了松鼠跳窜,山雀惊飞,没有半点应答。 “莫不是遇着狼或是熊了?”一个青年被寒凉雾气一激,颤抖了一下道。 顾青水大声喝止:“胡说,满仓的身手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遇上了,也不会有事!” “这不是怕遇着狼群嘛。”青年缩了缩肩膀,小声嘀咕。 他的话,比满地重霜更让这群人打心底里透出丝丝寒气。 顾青水气得懒得理他,双手拢在嘴边,自顾大喊:“梁满仓!梁满仓!” 山谷回响,隐约听着,仿佛是:“来了,来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风雪夜归人 众人跟着黑子往纵深里又走了两里路,密林中雾气沉沉,人群穿过,仿佛撕开了一整块薄纱,让原本静止的烟霭无声无息地缠绕着他们流动,当他们走入一处低洼,倏然,一大团白雾扑面而来,将十数人围困其中。 “不好,遇着迷雾了!”顾青水神情紧张,一把攥紧黑子的狗绳。 冬日里,密林中常有迷雾,时轻时重,可大可小,轻的,能瞧见脚下方寸地,重的,连同行者都看不见,而迷雾范围小则不过几十步,若是遇着大的,方圆十里全被笼罩,届时,被困住的人难辨方向,如入迷阵,极少有人能自个走出来,故而,山里人到了深冬时节,便很少独自进山。 抱着侥幸心理,试图找到出路的人,无功而返,垂头丧气地说:“这可咋办?” “只有等了,等太阳出来,雾气自会散去。”顾青水蹲下身子抚摸黑子。 在迷雾中乱闯,根本就是折损体力的事,众人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挨个报了名,紧靠在一处,青年个个愁眉苦脸,连说怨话的气力都没有,白雾环绕四周,仿佛凝滞了一般,很快每个人的睫毛上都挂上了细小的水珠。 远远的,仿佛刮来一丝风,紧接着,树下的腐叶似被什么踩碎,黑子遽然翻身跃起:“汪?汪!” 众人大惊,立时操起手边的家伙什,这个时候不会遇见野兽吧?那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汪汪汪!”立时传来应和的声音,霸道又高亢。 “大黄!”顾青水惊喜道。 转瞬,一条黄色的影子冲到他们面前,它健硕的身子,仿佛劈波斩浪的船,将白雾奋力分割出一条线,众人抓住机会,在大黄带领下一起往外冲。 他们侥幸离开,跟着大黄往山梁处跑,大家心中忐忑,不知等待他们的是祸是福。 幸好,这种担心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只到半山腰,他们就看见肩上扛着一头麂子,腰间挂着两只火狐的梁满仓。 “怎么来得这么快?”梁满仓扔下麂子,拍拍手笑道。 顾青水走上前,关切地问:“你没事吧,一整夜未归,村长都急死了,叫我们进来寻你。” 梁满仓豪爽地拍拍腰间的火狐:“光顾着追这一对了,跑了三四个山头,后来见时辰晚了,夜里不好走,便宿了一夜,今儿赶巧打了几只野物,那个山洞里还有两只獐子,你们来了,就一并抬回去吧。” 先前的恐惧和担心,都被收获肥硕野物的喜悦替代,众人欢欢喜喜抬了猎物回村。 梁满仓进山未归,他前儿布下的陷阱和捕兽夹子,早有心急的人结伴去查看,虽没捕捉到大野物,山鸡野兔刺猬倒是有好几个,再加上他带回来的三个大家伙,合在一处,由着各家分了分。 顾世福着实被气着了,他没出面主持这次的分派,他家里也没要,倒是便宜顾世贵抢到一个麂子腿,当晚杨大发不知怎地就来了,一下子吃了一半,把吴氏婆媳气得个倒仰,可却对这种油盐不进的无赖一点法子也没有。 顾青竹也没要,野味再好,总没有猪肉细腻油润,她打算过年时买些猪肉给弟妹吃。 梁满仓仔仔细细剥了火狐皮,冬日狐毛长而密,触手柔软温暖,皮子要送到皮货行里处理一下,才可以做礼物送人,他今儿赶巧了,猎到是一对姐妹花,花色纹路大体相似,做件长袄子,绰绰有余。 时间过得飞快,自打梁满仓离开顾家坳,冬天便越来越冷了,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屋檐下垂着的冰凌终日不化,龙潭也结上了冰,山路更是湿滑难行,山里人无事不出山,开始最惬意的猫冬。 山林菜园都没有什么事可做,男人们大多窝在朝阳的避风处,一把瓜子,一袋烟,一聊聊一天,女人们则围坐在一个绣活好的人家做针线,冬日里缝补的活特别多,特别是家里有半大小子的,做娘的恨不得把春夏秋三季的衣裳都拿出来接拼。 大丫和招娣不在家,小花和方玲要在家里做活,顾青竹偶尔到秦氏院里绣绣丝帕,大多时候都在家里,那四头小野猪已经褪去黄褐色的皮毛,长成一水的黑色,食量也变大了,她不得不把原本留着烧火的包谷杆子红薯藤,铡碎了给它们吃。 这日正是冬至,打早上起就开始刮凛冽的寒风,天空中铅云压顶,滚滚的云层仿佛被驱赶的猛兽,张牙舞爪地直逼顾家坳。 青松昨儿开始放冬假了,顾青竹去接他的时候,将家里炒的二斤茶叶并一坛红薯酒做节礼送了柳先生,并亲自泡了一杯茶,柳先生对这种新奇的喝法十分感兴趣,尝了尝,更觉味道清爽甘醇,便欣然收下了。 俗话说,早清明晚冬至,这一日家家祭奠先人,并不像清明那样一早赶到祖坟去,而只需下午或傍晚在自家烧纸祭奠就好。 午后,酝酿了大半日的老天终于绷不住,先下了阵冰豆子,接着鹅毛大雪悄然而至,翩跹飞舞仿佛白蝶,亦像天上宫阙撒下的洁白花瓣,很快,天地间银装素裹,枇杷树正开着一簇簇绒绒的小黄花,每一片叶子上都掬着一捧雪,高高的柴禾垛带上了雪白的高帽子,鸡窝上顶着一个大馒头,四只野猪也拱进了厚实的茅草,挤挤挨挨,哼哼唧唧。 气温骤降,顾青竹烧了火炭盆,又给青英加了件厚袄子,申时初,天色已黑的如同暮时,顾青竹在厨房准备祭奠饭食,一大碗青菜豆腐,芹菜炒百叶,豆干炒辣椒片,咸菜炒豆芽,素炒菠菜。 热腾腾的饭菜端上堂屋的桌子,顾青松带着顾青英跪在草团子上,准备烧纸钱,冷风呼啸,将雪花和寒冷一起卷进来,扑打在他们瘦弱的身躯上。 就在这时,就听院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这样的日子,这么大的风雪,谁会来呢? 顾青竹连问了几声,都不见回应,只有轻轻的敲门声持续不断。 无法,她只得提了裙角,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白如砂糖的雪走去开门。 顾青竹打开门,只见外头立着一个全身被白雪覆盖,裹着黑斗篷的陌生中年人,他身板挺直,约莫七尺有余,面上微瘦,露出来的眉毛和睫毛上都挂着雪花,一双眼睛神采奕奕,惊喜又激动,直勾勾地看着他。 若是旁人这般,顾青竹早恼了,可她对这男人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半点也厌恶不起来,不由得问:“大叔,你找谁?是不是走错了门?” 男人的目光一刻也不肯离开,他大概在雪地里走久了,嘶哑着声音道:“这儿是顾世同的家。” 这本该是句问话,可他说的稀松平常,顾青竹拧眉,他爹失踪五年了,已经很久没有人说,这儿是顾世同的家了。 “丫头,你当真连你老爹都认不出来了!”男人见她傻愣着,一下子掀开帽子,抹掉脸上的雪花。 “爹?!”顾青竹哑了嗓子惊呼,一下子捂住脸,不敢置信。 她日日盼着她爹回来,想像过很多重逢的场面,却不知,五年了,他爹老了,两鬓染霜沾雪,脸上沟壑纵横,不复当年的俊逸清雅,她竟然认不出他来。 顾青松和顾青英挤在堂屋门口,见大姐久不回来,都奔了出去。 “青松、青英,爹回来了!”顾青竹艰难地露出一丝笑容,将弟妹往前推了推。 顾世同走的时候,顾青松只有七八岁,时隔五年,如今已经不太能清晰地记住他长什么样子,见大姐这样讲,他抬头猛盯着他看,似乎想要将面前的人和记忆里那个模糊的人影重合上。 六岁的青英可不管这些,她一头扎上去,抱着顾世同的腿,委屈地大哭:“爹,爹,我有爹爹的,我不是没爹娘的孩子!” 她一声声摧心肝的哭喊将顾世同的心都融化了,他矮身一把抱起青英,闷声道:“爹回来了,谁敢再这么说,我打烂他的嘴!” “爹,爹,爹!”青英破涕为笑,她半点不认生,搂着顾世同的脖子不停的叫,仿佛要将六年的缺失都补上。 外头雪下得更大了,白茫茫一片,远处,天幕低垂,洁白的山峦高耸,仿佛天地相接,浑然一体。 “外头冷,咱们回去吧。”顾青竹伸手掸了掸青英头上的雪花,轻声道。 一旁的顾青松低声道:“爹,你走了一路,我来背小妹。” “我要爹抱,我要爹抱!”顾青英撒娇地在顾世同的怀里扭来扭去。 “爹抱,只要你愿意,爹一直抱着你。”顾世同笑着哄小女儿。 他腾出一只手,摸摸顾青松的后脑勺:“你长高了,也长大了!” 只这一句话,便让顾青松的泪水绝了堤,他低下头,热泪滴落,将雪地烧灼出一个个小洞。 进了屋,顾青竹帮他脱下斗篷,又将每年盛夏都要曝晒三日的旧棉袍棉鞋拿出来给他换上。 经过这一番相认,堂屋桌上的饭菜只剩袅袅热气,顾世同撩袍跪下,顾青竹领着弟妹跪在后面。 “文卿,我回来了,五年,我在南边足足找了五年,没有找到你说的地方,你当真走了,狠心回到你的世界,只留下我们父子四人吗?”顾世同点燃黄表纸,一张张投进去,朦胧的烟气中,他面色寂寥,低声呢喃。 第一百七十二章 惊人消息 顾青竹听不清他爹说什么,不仅是因为顾世同说话的声音低,更因为她根本不理解他说的话,只当他是思念情切,故未做留意。 看着一盆灰烬渐渐发白,顾青竹领着弟妹,挨个磕头,顾世同站在一旁,伸出指节分明的大掌,捂住了整张脸庞揉了揉。收拾妥当,一家子坐下吃晚饭,顾青竹不停地给顾世同搛菜,他又将菜分给紧紧挨着他坐的青英,瞧着他走时还在襁褓中,如今长得愈发像妻子的小女儿,满脸温柔。 “青英,快出来堆雪人!”外间雪小了些,顾青川和铁蛋隔着篱笆墙欢快地喊。 顾青英拉开门,挺起小胸脯,无比骄傲地说:“我爹回来了,他明天会给我堆一个大的!” “你爹?”顾青川惊讶,隔着篱笆墙往里张望。 顾世同走过来揽着青英,低头问:“外头冷,你和谁说话呢?” 顾青川和铁蛋看见屋里突然走出来一个男人,滋溜一下就跑了。 见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青英抱住顾世同的胳膊,咯咯笑个不停:“是青川哥和铁蛋哥呀。” 顾青竹铲了一盆炭火,放在桌边,拍拍手道:“青英快进屋,门口风大。” 掩上门,顾世同缓缓在桌边坐下,顾青竹走去厨房洗碗,顾青英则跑到里屋,兜了一捧毛栗子,用小棍将火盆小心拨开一些,将栗子丢进去,上面再覆盖上火炭。 相较于顾青竹的超然淡定,顾青英的过分活泼,顾青松坐在桌边,几次张嘴,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手脚更不知道往哪里放,手心里甚至微微有了汗,他不停地在膝盖上搓手。 抱住爬上他膝盖的顾青英,顾世同偏头问:“青松,你在柳先生的学塾里读书?” “嗯,对呀。”顾青松眼睛一亮,“爹怎么知道的?” 顾世同笑道:“我小时候可没你这般斯文,棉袍也穿得如此有模有样。” 听老爹这样说,顾青松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就当父子两个找着话题,正要说下去,就听外面咯吱咯吱,一阵嘈杂踩雪的声音,大黄低低闷哼了一声。 “青竹,你爹当真回来了?”顾世福在院外扯着嗓门急切地问。 “对对对。”顾青竹在围裙上擦着手,踩着及踝的厚雪去开门。 顾世同在屋里听得分明,他拉开门,就见顾世福跛着腿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个四五个村人。 他赶忙迎上去道:“福哥,你这是怎么了?” “小事,我好着呢,世同,当真是你呀,你到底回来了!”顾世福紧紧抓住他的手,盯着他看的眼睛泛起了湿润。 顾世同扶着他的胳膊,连声道:“快进屋,快进屋!” 在廊下跺了跺脚,掸去周身雪花,顾世福拉着顾世同跨进温暖的室内,顾世根、郑家禄等人也跟着进来。 毛栗子烤熟了,屋里一股子甜糯的香气,顾青松正用火钳给小妹挑栗子。 几个久别重逢的男人围着桌边坐下,顾青竹给他们每人泡了一碗茶。 “这可是南边寺庙里少见的吃茶法子,市井并不多见,咱们这儿竟这般普及了?”顾世同有些惊异道。 顾世福叩着碗边,笑道:“你这闺女能干着呢,不是我吹牛,能喝上这碗茶的,整个南苍县,除了咱这一处,找不到第二家!” “福叔……”顾青竹被他夸得面色绯红。 “当着你爹的面,福叔不打诳语,说的都是大实话。”顾世福眉眼舒展地笑。 顾世根抿了口茶,抬头问道:“世同,你一走五年,到底去了哪里?” 听他这样问,一屋子人齐刷刷地盯着顾世同看。 顾世同笑了笑,低头抚着粗瓷碗上的花纹道:“说来话长,那日傍晚天气阴沉,起了大雾,我从旁的村子看诊回来,在鸡冠子山正遇着被饿狼咬伤的慕将军,他独自到藏龙寺为他母亲烧香祈福,下山时误入了野狼谷,医者父母心,我总不好丢下他一个伤者独自离开,便好心帮他包扎,又送他回到南苍县。” “你送就送吧,怎就一去五年之久?”郑家禄追问道。 “嗐,无巧不成书,那日送他回府,恰巧遇见皇上下了一道圣旨,说是南边战况吃紧,要慕将军即刻整军出发,他被狼咬伤了胳膊,害怕动摇军心,半点风都不敢透,连军医都弃之不用,只得拿剑逼着我同往,那时可真是紧急,我连写一个字,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就被他裹挟走了。 这一去五年,我无时无刻不想念藏龙坳,想念三个孩子,可南边战火纷飞,一日日要照顾受伤将士,忙得脚不沾地,难得偷空写信,可那里,除了军情战报,有驿站八百里加急传递,其他的消息一概不许外传,以至于五年光阴弹指一挥间,就到了如今。” “满仓入的就是慕家军,你们居然从来没见过,也真是奇了。”顾世根啧啧有声。 郑家禄摇头道:“在万千人中,于万千时刻里,身在咫尺,擦肩而过的也不是没有,不过是机缘不到,相逢亦不相识。” 顾世同啜了口茶说:“说起来,我是慕将军的私医,虽在紧急情况下要和军医一起抢救伤员,可却没有军籍,像庆典、巡视、校武等活动,我都没资格参加,至于其他军营中的事宜,事关机密,更不会有人往外泄露半分,故而,我不知道很多事,亦属正常。” “那你岂不是亏了?少了多少军功!”顾世根感叹,转而又问,“满仓春上就回来了,而你怎么迟到现在?” “根哥呀,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旁人的军功都是拿命换的,我做那么丁点的事算得上什么。”顾世同忍笑摇头,“兵士们确实是春上凯旋就发散了,慕将军因军功连擢三级,官拜正四品忠武将军,在燕安城领了封赏,原是要留在那里的。 只可惜他在杀敌作战上机敏无敌,可遇着那些牙尖嘴利的文臣,常常左支右绌,抵挡不了,最近因着一些事,一气之下,请求回留都宁江城做个不管事的闲官,我这才跟着回来,今儿刚进城,我就先回藏龙坳了。” 顾世福叹息一声:“嗳,世事难料,我等升斗小民为着一日三餐风里来雨里去,哪成想,那些个富户高官也有说不出的苦哦。” “可不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慕将军念我对他有恩,一直想留我在他府上,可我在外游荡五年,到了家门口,哪还能待得住,金窝银窝再好, 总不及自家的茅屋啊。”顾世同抬眼环顾屋里,还是他走时的模样。 郑家禄高兴地说:“这下,你就不走了吧,咱哥几个哪天好好喝一顿酒。” “不走啦,不走啦,腊八我还想上藏龙寺找了悟讨碗福粥呢。”顾世同笑眯了眼。 顾世福纠正道:“我瞧你说了好几次,你大概还不知道,藏龙寺早改叫慈恩寺了,咱藏龙坳也改成顾家坳喽。” “这是啥时候的事?”顾世同惊讶地问。 顾世根偏头想了想:“约莫有五年了吧,如今再说藏龙坳,八成人家都不知道了!” 顾世同懊恼地猛拍大腿:“哎呀,这可就坏事了!” “咋的了?”众人齐问。 顾世同拧眉道:“我答应了慕将军的亲事,将青竹嫁给他儿子,这说错了地方,可如何得了!” “什么!”宛如晴天霹雳,众人惊诧万分。 这消息比顾世同突然回来还要吓人,众人面面相觑,顾青竹更是毫无准备,她正绣花,一个愣神,绣花针一下子扎破了手指,一粒血珠冒了出来。 顾青竹含住手指,似怒似怨地叫:“爹!” 顾世同赶忙解释:“慕将军是好人,我与他相处五年还不了解?想当初,我虽是被逼的,可半道上也有机会逃走,但我敬佩他是条汉子,保家卫国,奋勇杀敌,哪次战役不是披甲上阵,身先士卒,他身上的伤数不胜数,杀得敌军胆寒,一见慕家军军旗,立时退避三舍,还送他一个外号叫慕疯子。” 顾世福向来将顾青竹当女儿看,这会儿哪怕是她亲生老子,他也要问个清楚:“照你的说法,慕将军是个好汉,那他儿子定是个少年英雄喽?” 顾世同犹豫道:“这……倒不是。” “那是做啥的?”郑家禄迫不及待地问。 “哎呀,人家老子为国为民出生入死,一个独苗儿子难道还要送去战场?刀剑无眼,若是有个万一,还不要了家里老人的性命,我瞧着,左不过是个腹有诗书,心怀锦绣的读书人罢了,怎到了你们眼里,跟洪水猛兽似的。”顾世同好笑地看着紧张的几人。 “我不嫁!”顾青竹赌气地拎起绣绷回里屋去了。 顾世同望着她的背影,叹口气道:“这丫头,我头天回来,就给我甩脸子,这性子到哪儿能吃得了亏!” 顾世福亦觉得此事荒唐,不由得说:“世同,不是我说你,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儿女婚姻大事,总要仔细斟酌,哪能儿戏!” 顾世同急了,连声辩解:“你当我想攀附这桩高门亲事?慕将军将这事说了三四年了,我一直不曾答应,可我今儿在城门口的迎接队伍里见着那位了,当真是芝兰玉树,仪表堂堂的模样,我这才应允下来,试想,咱藏龙……不,顾家坳何时有过这样标致出尘的人物!” 郑家禄不赞成道:“咱是山里人,讲究个实在,皮囊再好,也不顶事,不是吗?” 顾世同不服:“慕将军治下那么严,可谓铁血手腕,将士杀敌个个死战,驻扎边关从不扰民,这样的男人调教的儿子能差到哪里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堆雪人 见他说的言之凿凿,字字在理,顾世福看了看身边的人,大家一起不说话了。 顾世同见此,知自己言重了,遂低头叹息道:“我一走五年,心里最亏欠的就是青竹这丫头了,她当年不过十岁,就得撑起一个家,青松和青英到底小,能长到如今这般好,已属不易,况且,还供青松念书,她这个长姐不好当,当然也少不了你们的照应。” 顾世福斜睨了他一眼:“都是家门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我们照顾他们姐弟本就是该的,只是, 你甫一回来,不由分说就要把她嫁出去,任谁也不忍心!” 顾世同落寞地摇头:“转眼,过了年,她就十六岁了,到了该嫁人的年纪,眼巴前正有个好的,瞧着是桩圆满姻缘,我总不能为了自个,自私得把她留成老姑娘,等那一日到了地底下,见着她娘,叫我如何交代!” 说到王氏,众人皆缄默了,青松抱着青英进里屋去了。 隔了半晌,炭盆里的火熄了,碗里的茶也转凉,顾世福闷闷地说:“你还是再想想吧,好好和青竹说,她性子犟,一辈子的大事,总不好潦草马虎。” “日子定在了正月初八,过几日就该有媒人来了,到时,你们再细问,反正我觉得挺好。” 顾世同耷拉着脑袋,有些恹恹的。 “你……”顾世福气不打一处来,自个苦口婆心劝了半天,这人竟然已经把日子都定下了,这还有啥说的! 郑家禄推推顾世福道:“时候不早了,今儿就是说到大天亮也没辙,他奔波几十里,先让他歇息,明儿再从长计议。” “对对对,这会儿糊涂着呢,明儿再说。”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顾世福无奈地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歇着吧,明儿到我家里来吃饭。” 众人鱼贯走了,外间雪初停,白晃晃的比月光还明亮,先前踩出的脚印又被覆盖住了。 顾世同送走客人,转身走进顾青竹姐妹的房间,看见顾青竹和衣侧身躺在床里,遂挨着床边坐下,赔笑道:“丫头,你还真生老爹的气呀?我今儿可是第一天回来啊。” 顾青竹闭眼假寐,不出声。 顾世同又道:“我晓得我一回来就让你嫁人,着实突然了点,你没有准备,我也能理解,可离正月初八还有些日子呢,咱现在着手也不迟。” “啥?正月初八!”顾青竹腾地翻身坐起,掀开被子,圆瞪杏眼大叫。 “不行?……啊?”顾世同被她咄咄的气势吓了一挑,讪讪然地站起来。 “还有一个月时间,这会儿马上就要大雪封山,准备啥,咋准备!”顾青竹气呼呼地说。 顾世同被大女儿一吼,眨巴眼睛,呐呐地说:“他是大户人家,又不稀罕咱有的没的的。” “你……”顾青竹死盯着面前人看,恨不能在他身上看出一个洞来,可在他无辜的眼神里,她最后终究败下阵来,没错,这是她爹,是她盼了五年的亲爹! 顾青竹非常懊恼自个为啥搭他的话,一时竟然被绕进去了,气得她仰面一躺,卷起被子窝到床里面去了,闷哼一声:“我不嫁!” “我认得慕将军,又见过慕小爷,他长得标致得很呢,足配得上我家青竹。” “转过年,你就十六了,咱大黎国律法,十七不嫁加重税,咱世世代代可都是良民百姓,不做逾矩的事,你说是不是?” “你娘当年十六岁都怀上你了,如今,机缘巧合,你与慕少爷,眼瞅着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信爹,爹这些年走过很多路,见过很多人,眼光不会错!” …… 顾世同絮絮地说了很多话,顾青竹根本不应,一句话都不回。 “我说啥,你也不愿听,那你睡吧,只是我刚回来,还没处安置呢。”顾世同可怜兮兮地说。 顾青竹终于扛不住她爹装可怜,只得从床上起来,给顾世同找被褥。 “我就晓得我闺女最会疼人。”顾世同跟在她身后~进了自个房间,巴结道。 “别想忽悠我,你说破大天去,我也不嫁!”顾青竹从橱子里,恶狠狠地将一床厚被褥砸在他手上。 顾世同一把接住,赔笑道:“总是要嫁的,只怕到时过了这村没这店,后悔晚矣!” 顾青竹呛声道:“有啥可后悔的,我干不成自个事,那才是一百个后悔呢!” “你要做啥事嘛?”顾世同涎着脸问。 “我要做炒茶,做南苍县头一份,如今,你让我正月初八就嫁人,那时茶叶还没发芽呢!”顾青竹气闷,老爹一句话,把她的事全弄乱了。 顾世同抿唇不答,只苦着一张脸,像个受气小媳妇似地别别扭扭站在一旁。 顾青竹铺床叠被,很快帮他收拾了被褥,拍拍手就走,看也不看她爹那张装无辜的脸。 “文卿,我当真做的不对吗?青竹大了,她的心思也大呢。”顾世同在妻子牌位前又点了一炷香,低声道。 自然没有人回答他,外头似乎又下雪了,扑簌簌地拍打着窗棂。 顾青竹回到房里,就见青英已经睡着了,她自个洗漱一番,躺在床上,歪头看着窗外,雪地里映出的亮光,白得冰冷,北风呼号,雪像扯碎的棉絮飞舞,接天连地,绵绵不绝。 第二日,雪住了,漫天遍野,银装素裹,遍地晶莹,顾青竹一早起来熬粥,看见挂在厨房里烘干的黑斗篷,才突然想起,她爹回来了,可一转念,正月初八就要出嫁,瞬间郁闷至极。 院里的雪足有一尺深,传来扫把吃力的哗哗声,顾青竹当是青松起了,从厨房探出头道:“青松,别用扫把扫……” 可抬眼一看却是顾世同,她一把上前抢下扫把说:“爹,我来吧。” “好啊。”顾世同丢下扫把,拿起廊下装着苞谷碎的瓢,准备喂鸡。 “爹,我来!”顾青竹又抢。 顾世同看着左手拿扫把,右手端瓢的顾青竹,心中一痛,万般疼惜道:“丫头,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不觉得苦,只求爹也别再说什么成亲是为我好的话了。”顾青竹放下瓢和扫把,找出木掀子,把院里的雪推到篱笆墙边。 顾世同束着手站在一旁,他一要帮忙做什么事,就被顾青竹抢了去,只得干站着,不过顾青竹做事真的又快又好,不大一会儿工夫,院里就干干净净,鸡猪狗都打理地顺顺当当。 青英起床后,看着满眼雪白,欢喜雀跃,草草喝了一碗热粥,就缠着顾世同堆雪人,顾世同对这个小人儿亏欠最多,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父女两个不顾寒冷,将顾青竹铲在一处的雪压实拍紧,堆得跟个成年人一般高,顾世同童心泛滥,和青英在院外滚了一个大雪球。 隔壁秦氏一早起来扫雪,就见顾青竹家里走出一个男人,和青英亲热地玩雪,她定睛仔细一看,吓得扫把掉了,村人暗地里总说顾世同被野狼谷的狼吃了,昨儿冬至,这个到底是人是鬼? “青英!”秦氏站在自家门口,大着胆子喊。 “秦婶子,你看,我爹给我堆了个好大的雪人!”青英抬头,双手一划拉,骄傲地说。 “世同……大哥,你……回来啦。”秦氏上下牙直打颤。 顾世同只当她是冷得发抖,遂微微笑道:“嗯,昨儿回来的。” 淡薄的阳光从厚密的云层里偶尔探出头来,将父女俩的身影拉长,映在雪地上。 秦氏盯着那影子看了半天,终于相信顾世同确实活生生回来了。 她笑着说:“青英,我煮了糖芋头,你等会儿来吃!” “好,等我堆了雪人就来。”顾青英笑嘻嘻牵着顾世同的衣角回家了。 将圆滚滚的雪球安放在高处,顾世同在灶膛里找出几截没烧透的炭,做了眼睛和纽扣,竹篮里还有昨日剩下的萝卜,青英挑了个小红萝卜做鼻子。 一个憨态可掬的雪人立在院里,父子两人玩得不亦乐乎,竟感觉不到冷。 “青英,快回来,瞧你的鞋踩湿了,一会儿又要着了风寒。”顾青竹站在门里唤。 她不禁拧眉,这个不省心的老爹,能做啥呀,尽帮倒忙! 听大女儿这样讲,顾世同这才发现青英穿的棉鞋湿了,连裙摆都沾满雪花,他赶忙蹲下,帮她掸了掸。 “世同啊,我的儿,千盼万盼,你可回来啦!”一个干瘦如柴的老妇推开半掩的门,一见他,立时哭哭唧唧道。 顾青竹一见吴氏,心道糟糕,昨儿只顾着为出嫁的事怄气,倒忘了说阿奶和二叔五年来的各种劣迹。 顾世同直起身子道:“阿娘,我全须全尾回来,你哭什么,让人见了,多晦气。” 顾青英一见吴氏,立时本能的躲到顾世同身后,脸紧紧贴着他的背,连喘息都不敢大声。 “我这不是高兴嘛,过去五年,你在外头混得不错吧。”吴氏掩饰地摸了下干燥的眼角,咧嘴笑,眼光却直往堂屋里飞。 顾世同眸光微动:“在南边战场上,好几次差点没了小命,好在福大命大,每次都是有惊无险,比那些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的袍泽多赚了一条命!确实算得上……” “呸呸呸,说那些不吉利的做什么!”吴氏不等他说完,便不耐烦的打断。 顾世同笑道:“阿娘想我说什么?” 弟一百七十四章 不一样的爹 吴氏看着顾世同脸上的笑容,一时心虚,呐呐道:“我想,我想……” “啊呀,磨磨唧唧,还是我来说吧。”顾世贵闯进来,一把拉开吴氏,梗着脖子道,“你一甩手走了五年,老娘一直跟我过,如今你命大回来了,总得拿出钱财来好好孝敬孝敬!” 顾世贵大概是一路跑来的,雪地路滑,不知摔了多少跤,满身都是雪沫子,连头发稍上都是。 “二叔,你红口白牙的胡说,难道不怕天打五雷轰么,自打我爹走了,第二年你就和我一抵一地养阿奶,我今年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你统共就养了两年,还有什么脸面说这样的话!”顾青竹生怕她那糊涂爹经不住哄骗,抢上前护住青英道。 吴氏见她揭了老底,愠怒道:“你这死丫头,最不讲良心,在顾家坳若没有我们照应,还不知被别人骗去多少钱!” “顾大宝经年累月欺负我们,至于你和二叔,旁的不说,只讲八月里,你们还想着卖青英,更要强将我嫁给杨家村的无赖,只为给顾大宝换亲!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的照应!” 顾世贵眼珠子滴溜溜转,板着脸说:“别在你爹跟前乱嚼舌根,没影儿的事!杨大发想要二妮,我不肯,只能忍痛卖给人家做婢女,你们是大哥的女儿,我怎好擅自做主发卖!” 顾青竹冷哼一声:“若不是我们的户籍文书得朋友帮衬,及时办了下来,你恐怕仍旧死性不改,一心琢磨拿捏我们榨取钱财!” “混账王八蛋,欺人太甚!”顾世同一听这般言语,怒气奔腾,他飞起一脚,正踢在顾世贵的肚子上。 他虽不习武,但常年在军中,耳濡目染,拳脚力道自然比寻常人强得多,枯瘦如柴的顾世贵立时倒飞出去,屁股斜插在雪人滚圆的肚子上,挣扎着出不来。 顾青竹被他悍然出手吓了一跳,但心里却是暖的,这些年被二房欺负,吃的苦,受的罪都因他这一脚得到了补偿。 顾青英到底年纪小,见顾世贵像个张牙舞爪的王八嵌在雪堆里,而且还是被她爹打的,立时笑眯了眼,跳着拍巴掌。 “你个死丫头!”吴氏气得挥手就要打。 “阿娘!”顾世同一把抓住她细如麻杆的手腕,厉声说,“当着我的面,打我的孩儿,真以为我是泥捏的菩萨!” 吴氏瞪起了吊稍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看,往年的顾世同,最大的忤逆不过是因着王氏死了,和家里闹掰,净身出户另住,根本不敢和自个叫板,更别说动手了。 “你打呀,你打呀!”吴氏翻脸嚎哭,埋头往顾世同身上撞,“大家都来看呀,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这么个不孝子,一走五年,了无音讯,今儿刚回来,就要为一句话打死老娘啦。” 顾世同突然回来了,这可是比戏文里的故事还要传奇,村里人得到消息,都来看他,正瞧见这一幕闹剧,忍不住掩嘴嘀嘀咕咕,窃窃私语。 “你休要缠我爹,坏他名声!”顾青松猛冲出来,涨红了脸道。 朱氏母子奋力将顾世贵从雪堆里拔出来,他假模假式扶着吴氏道:“你今儿知道了吧,除了我,你还能依靠谁!” 吴氏被他这样一说,哭得更伤心,抽抽噎噎,老泪纵横。 “顾世同,别在我面前摆出老大的臭架子教训我,你没遭过我的罪,哪知我的苦!”顾世贵竖起眉毛叫嚣。 “哼!你的罪和苦,无外乎一个词,好……吃……懒……做!”顾世同咬牙,一字一顿地说。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养老娘五年,现如今你必须给五百两银子,要是不给,打今儿起,老娘就归你管,我什么都不理!”顾世贵恶狠狠地说。 顾世同不急不躁,慢悠悠道:“乌鸦反哺,羊羔跪乳,赡养老人本是儿女本分,你今儿突然狮子大开口要五百两,别说我没有,就是有,也不会给你分毫,当初分家时,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我净身出户,一根草都不带走,你得全部家产养老人,现如今你突然反悔,我也不为难你,阿娘可以归我养,但总得按那时的家产分一半与我,才能说得过去吧。” “呸,一间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的破房子,一口旧锅,七八个坏碗, 你要你拿去!”顾世贵不耐烦地挥手。 “爹在时,挣下的家私都被你败光了?”顾世同不相信地看着他。 朱氏忿忿地说:“大宝他大伯,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难不成,公爹当初留下过金山银山?这五年我们坐吃山空,把你老顾家整垮了?” “没规矩的玩意儿,爷们说话,几时容得你跳出来咋呼!当年,我爹突然病故,留下多少钱财我不知道,但三餐饱饭,满仓的粮食,圈里的肥羊在村里也是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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