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他的理由是,造船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且出使海外,大多是给外邦白送金银财物,除了立一个虚名,并无其他好处。 圣心已动,根本听不进这个,皇帝不仅罚了二皇子俸禄,还罚他禁足一月。 整个正月,二皇子府闭门谢客,门可罗雀,可他后院半日也没断过人。 小满是皇帝的生辰,葛贵妃使出了浑身解数,才说服皇帝在宫中办一场家宴。 这一日,除了受了风寒拉肚子的七王爷南宫轩告假没来外,其他的皇子公主都携家带口的到了。 二皇子在酒水里做了手脚,领着宫中禁军将皇宫封了,举剑立逼着皇帝写禅位诏书。 坐拥大黎江山二十余年的皇帝,岂会被他吓着,拒不动笔,就当二皇子想要弑父夺位的时候,大皇子扑上去救人,一时间,血染龙椅。 其他皇子见此,虽中毒无力反抗,但都表示不服二皇子登位,丧心病狂的二皇子,竟然将二十多位手足全部杀害。 九公主南宫羽最不喜这种虚假客套的宴席,她没法像七哥那样托病不来,却半道带着采薇躲到御花园里玩,直到宫中乱成一团,才发现出了大事。 宫中到处都被禁军把守着,无处可逃,她只得躲在御花园中,所幸园中花木繁盛,足够她们主仆两人躲过多次搜捕。 第二日,朝臣发现勤勉了二十多年的皇帝,突然不早朝,诸位皇子公主彻夜未归,宫门紧闭,禁卫森严,种种不寻常的迹象,都在显示宫中可能发生了异变。 得了消息的南宫轩,托着病体紧急去找蓝浔,然而,蓝家军驻扎在城外二十里,没有军令不得入城,如此一来,纵使蓝家有几十万将士,却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飞鸽传书给关系密切的几处。 二皇子与皇帝僵持不下,每日都有宫人被杀,直到二皇子将剑架在了蓝皇后的脖颈上,皇帝才终于妥协了。 这让葛贵妃气得几乎咬碎银牙,她一直以为皇帝最喜欢的是她,且皇帝也一直这样做的。 然而,在危难之际,面对江山与美人的抉择,这个视权利胜过性命的男人,居然为那个女人放弃了! 恨过之后,葛贵妃愈发坚定要扶儿子做皇帝的决心,她也留下了蓝皇后一条命,她要她在无尽的痛苦中慢慢熬死。 二皇子拿到了禅位诏书,却一时没有适合宣读诏书的人,皇帝身边的万泉,也就是当初到慕家宣赏,鼓动慕绍堂争贡茶之名的的万公公,早被二皇子买通,但他的地位还不配。 按惯例,这道禅位御旨该由皇帝身边大内总管来读,这也是皇帝当年登基的重要步骤之一。 如今,要被他的儿子效仿了。 这就是一道御旨,急宣马三宝回京的原由。 慕锦成带着商队不远不近地跟着马三宝的马车,沿途几乎一直在赶路,且禁军对马三宝看管得十分严,根本没有办法近身。 这日天黑前进了燕安城,马三宝推说,连日来昼夜赶路,满身灰尘,此时进宫,是对皇帝的大不敬,坚持要沐浴更衣。 禁军小队队长只得答应,但他们的人要守住院子,禁止马三宝与府里任何人交谈。 马三宝爽快地答应了,甚至还趁仆人烧水的工夫,在院里喝了一壶黑茶,看着,好似根本不知道燕安城即将变天。 几大桶热水送进卧房,马三宝关门更衣,站在窗外的禁军小队队长,只听见里面撩水的哗哗声。 过了三刻钟,只听里头哐当一声响,禁军小队队长带着三个人立时冲了进去。 入内一看,屋里除了马三宝,还站着三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青年,他们好似预谋已久,那三个兵士甚至来不及吭一声,就被扭断了脖子,一点血都没溅出来。 以一对三,显然的没有胜算的,禁军小队队长是非常惜命明智的人,他放弃了抵抗,只得让慕锦成、梁满仓、赵虎假扮兵士。 待他走出院门,方才发现刚才的决定是多么英明,因为半个时辰前,还是三十人的禁军小队,转眼就只剩他一个了。 其他人的禁军制服都穿在了一群陌生人身上,而原本的那些人却不知所踪。 他不由得打了寒战,少保府难道是有来无回的地狱吗? 慕锦成笑眯眯陪他喝了一个时辰的茶,当然都是少保府有市无价的顶尖好茶,代价是要他讲宫里的情况,若他不说,就不让他小解。 禁军小队队长虽还混到禁军指挥使的位子上,但好歹也是堂堂五品官,要他在旁人面前尿裤子,简直是奇耻大辱,但他若不喝茶,赵虎就会带人强行给他灌,灌到他夹腿都憋不住的地步。 最终为了一泡尿,他全说了。 而此时,梁满仓陪着马三宝已经秘密见过蓝浔,两人制定了里应外合的策略。 禁军小队队长此生再也不喝茶了,他带队将马三宝送入皇宫,就借机溜走了。 这一夜必定是血雨腥风,不太平的。 第二日早朝,皇帝高坐龙椅,马三宝宣读了立储诏书,立七王爷南宫轩为太子,另外宣布,大皇子体弱,留在宫中休养,而二皇子在宫宴时骑马打球,不慎摔断了脖子,死了。 二皇子确实断了脖子,但不是摔断的,而是被拧断的,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就这样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了。 隔了几日,宫里传出消息说,葛贵妃疯了,用刀伤了皇上,已经被关进了冷宫。 葛家迅速倒台,牵扯出许许多多的旧事,刑部侍郎史明,突然想起徐武当年的口供,立时有理有据参了葛家一本,勾结南蛮,陷害忠良,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 朝中的事乱糟糟的,慕锦成实在没那个脑子费心思想,他见局势已定,便与马三宝告辞,他得回家陪媳妇呢。 慕锦成回家没两个月,突然全国举哀,大黎皇帝驾崩了! 这年秋天,一直想要做闲散王爷的南宫轩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嘉和。 一个月后,慕绍台接到御旨,加封为二品镇国大将军,新帝要求他,半月内召集慕家军旧部,镇守安南。 这个消息让人既高兴又悲伤,加官进爵自是好事,可镇守安南,就预示着,他们要长久骨肉分离,然而,皇命难为,慕绍台只能带着妻儿,与老母亲洒泪告别。 为此,慕锦成拒不肯接受官职封赏,仍做他自在的甩手掌柜,梁满仓和赵虎因护驾有功,已经连升三级,在守备官署做了六品振威校尉。 转眼,又是一年春节,顾青竹一家子去谢府拜年,马三宝提前向慕锦成透露了一个消息,南宫轩同意年后开海禁,他已开始准备造船,最迟明年夏天,就可出海。 “你可愿与我同去?”马三宝睨了眼埋头吃栗子的慕锦成。 “不去,我要陪青竹娘几个呢。”慕锦成头也不抬,斩钉截铁道。 “男子汉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整日围着媳妇孩子转,算怎么回事!”马三宝气得恨不得揍他一顿。 “我二叔是二品大员,我二哥是茶业商会会长,建功立业不差我一个,可我媳妇儿女只有我一个,陪他们,才是我最大的正经事呢。”慕锦成嘻嘻哈哈地笑道。 “我这次下海,不仅要出使海外各国,还要对外卖出大黎国的丝绸瓷器,至于茶叶嘛,你既然不想去,那我就……”马三宝故意顿了下,只等着慕锦成接话。 可他并不买账,而是挑眉道:“卖茶?安南的茶行,由罗姨经管,年前已经开张了,预定出去不少,让我想想,是三千斤,还是五千斤来着? 再说,出海一趟不容易,没有三五万斤茶的储备,怎么好意思说,是漂洋过海出来做买卖的,而一次能拿出几万斤的,除了慕家,恐怕再也找不出别家了。” “慕锦成!”马三宝几乎咬牙切齿。 慕锦成见他当真要恼了,只好伸出一个指头道:“好啦,义父,若是只出去一年,我就陪您走一遭,时间长了,我可不行啊,我离不得青竹的。” “行,只一年。”马三宝松了口气。 先诓上船,其他的再说吧。 慕锦成端起茶盏喝茶,突然想起来说:“还有一件事,梁满仓和赵虎这次也去吧,赶紧把他俩的婚事办办。” 马三宝挥挥手:“这好办,另外,还有季麟,他来求了我好几次,你就别考验他了,差不多得了。” 慕锦成哼了一声:“听说,他要调回燕安城去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出海 马三宝呡唇一笑:“你放心,他回去是任工部员外郎,又不会抢顾青松的户部郎中的位子。” 慕锦成剑眉一挑:“他怎么能跟我小舅子比,若不是沾着慕家的光,他的政绩能这么光鲜?” 马三宝点点头:“青松在川地做的确实好,皇上英明,给的官职比季麟高,何况,你姐夫和林家也没少帮忙,我听说,蓝家有意将旁系的一个嫡女嫁给青松,若得了蓝家这个靠山,日后,青松何愁不平步青云。” “青松明年就二十了,的确该考虑婚姻大事,只是……”慕锦成挠了挠头,他预感到顾青竹可能不太愿意高攀。 “苏暮春是不是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他年纪轻轻就做了大理寺少卿,真不知会惹多少人爱慕。”马三宝大概又想到谢莹一年年耽搁下来的终身大事,无奈地叹了口气。 “婕姐前几日来信说,苏暮春推说公务繁忙,连通房丫头都不肯要,里里外外都是研墨一人打理,可我瞧着,大约也没那么忙。 上月,青英到处找一本古籍,我把整个宁江城翻了一遍,也没找到,后来,青松便托暮春在京中寻觅,十天前刚送来。” “这倒是有趣得很!”马三宝微微一笑,转而问:“青英十三岁了吧,还在柳家私塾?” “可不是,柳先生待她如同亲生女儿,几乎把毕生学问都教了她,青英聪明争气,逢着柳先生偶尔身子不爽利,她也能帮着做回先生,小孩子们还挺喜欢听她讲课。”慕锦成十分骄傲地说。 两人正说话,五岁的念平舞着小木剑冲了进来,慕锦成一把搂住他:“你又皮了!” “外祖,成成,你们教我剑法吧。”念平不甘地扭着身子。 “我看是该给他找个教授武艺的师父,从小练起,可别像你似的,东一招,西一式,不得章法。”马三宝摸摸他乌黑发亮的头发,慈爱道。 “管他哪里化来的招式,打架管用不就行了。”慕锦成不以为然道。 念平不管慕锦成,只顾着高兴,他一下子爬坐到马三宝腿上,马屁道:“外祖最好了!” 过了年,莫天林陪着赵虎上门提亲,季麟则托了马三宝说媒。 慕明成兄弟当众明确讲了两条规矩。其一,娶了慕家女,就一辈子不能纳妾。其二,慕家女出身商户,纵使成了亲,也要能自由出入做生意。 赵虎和季麟自然满口答应,而后两家从纳采开始,三媒六聘按规矩办起来。 家里两位小姐要出嫁,虽然之前已经陆陆续续筹备着,可眼见着日子定下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等着人拿主意。 现慕家内宅是谭子衿掌家,去年初秋,她刚生了个胖小子,名唤慕念康,这会儿正粘人,半刻也离不得,谭子衿无法,只得请顾青竹帮忙。 眼见离春茶上市,还得一个月,顾青竹便答应了,她之前管过家,各项事务处理起来,轻车熟路。 一些针头线脑,红绸彩带等小事,她便直接做了主,至于陪嫁物品,店铺银钱,她每每都要和谭子衿商议,有时妯娌两个还要去请教寇氏和卢氏。 一个是庶出小姐,一个是姑表小姐,慕家给的嫁妆都是一样的,三月初八,两位小姐风光大嫁,每人二十抬嫁妆,除去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还有房契地契,红彤彤的箱笼,一直排到了嘉盛大街上。 两位新郎官为了争先,差点将慕家大门挤破。 这一日,慕家光喜钱就撒出去五六千文,鞭炮更是炸得全城皆知慕家嫁女。 赵虎现已是六品武官,在南苍县置了个小宅院,雇了几个丫头婆子,他的父母虽从老鸦岭搬来与他们同住,但并不会管理家事。 慕婉成进门便掌家,因着顾青竹的关系,更兼有厚重的陪嫁,赵虎父母对慕婉成十分客气,并不摆公婆的架子,所以,她的小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季麟与宋允湘成亲后,就带着新媳妇回燕安城赴任去了,临行前,宋允湘将她名下所有的铺子都托给慕明成管理,她只把花果茶的方子带走了,她要到燕安城开店去。 忙完了亲事,青竹山庄上的头茬莲心已经炒了一千斤,如今与几家茶山合作,山庄上的炒茶房又造了几排,原本的二百多茶工又带出了徒弟,现已经有第二批年轻茶工了。 今年,宝应照例来信问,云梦泽君山上的茶制哪种。 因着去岁将白茶、黄茶、绿茶都试制了一遍,经过对色香味形诸多方面的比较,发觉黄茶在形色上更胜一筹,形细如针,外裹白毫,内呈金黄,宛如金镶玉。 顾青竹决定君山茶只制黄茶。 太平山庄也传来好消息,经过两年的精心养护和繁殖,几处山头都种满了茶,原本瘦弱稀松的茶树长势良好,再有一年便可采茶制茶了。 慕锦成答应陪马三宝出海,最少一年不在家,他便想着抓紧时间,找到更多更好的茶。 东市茶市结束后,梁满仓和顾大丫成了亲,是在顾家坳办的酒席,虽然以梁满仓的俸禄,已经能在南苍县买下一处小院子,但他还是认为顾家坳才是他的家。 喜宴办得十分热闹,全村人都来吃酒闹洞房,一辈子一个人的老荆感慨万千,和慕锦成足喝了一坛子酒,说了半夜话。 春末夏初,慕锦成说服家人,和顾青竹再次出门寻茶,因着念平念安要读书习武,两个女儿又小,他们只去离着不远的地方寻觅。 在余杭一带,陆续发现小茶山,但那里人除了自饮,极少拿出来卖,故而,茶虽好,却还没有制过炒青。 这里山脉连绵,湖泊纵横,山好水好,以山泉水烹茶,味道极佳,最宜修身养性,陶醉山林。 慕锦成在这里整整游说了一个月,方才说动茶山主人与慕家合作,茶山提供鲜叶,慕家制茶卖茶,最终与茶山四六分利。 谈妥这一处,慕锦成夫妇就回南苍县了,慕家私学里前年新出了一批年轻掌柜,已经跟着韩守义学了两年,是时候拉出来实际操练了。 第二年春茶上的时候,青竹山庄上花果间种的茶树,已经长成了肥硕的一大蓬,这片茶长了好几年,今年,慕锦成终于决定要采摘制茶。 在一片花海里采茶,茶香混着花香,花香浸润茶香,此处采摘的茶叶比任何一处的茶都香得多。 鲜叶已是如此,待制成干茶,香味犹盛。 这香味不仅是茶香,还混合着桃李玉兰的芬芳,甘冽清甜。 因着慕锦成让顾青竹在揉捻上微微改动了几分,将干茶制成卷曲螺状,白毫轻覆,叶色如碧,故而取名,碧螺。 太平山庄上,炒出了第一锅猴魁,慕锦成一颗都没舍得喝,就让人快马送给了在淮水船坞督造大船的马三宝。 隔了几日,他得到马三宝一封回信,让他带五万斤茶,七月二十六出发。 七月,虽然还能赶上一批夏茶,但慕家还是减少了卖到东市茶市的数量,今年的茶价一下子又高了上去。 柳、宗、王、杜、邓五大世家的少东家,现已大多做了家主,他们刚数着银票高兴,就听说,慕家要到海外卖茶。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想都不敢想的事,羡慕的有之,嫉妒的更多。 但无论羡慕还是嫉妒,谁也没有慕锦成的胆量,慢不说海上航行会遇见多少不可预见的危险,更重要的是,等他们千里迢迢回来,家主之位还在吗? 没人敢赌,只有慕锦成无惧。 因为,他本就是个富贵闲人。 寇氏卢氏年纪愈发大了,本是不想慕锦成再次离家,远渡茫茫大海,去那些海外岛国做生意。 但架不住慕锦成巧舌如簧,连哄带骗,外加重重保证,方才得了允许。 他哄得住长辈,却不敢瞒顾青竹,虽然,马三宝答应他只去一年,但出了海,一切都不是渺小的人能掌控的了。 临行前的夜里,慕锦成絮絮地说个没完,顾青竹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说:“你别说了,我只要你时时记得,我们在家等你,一直等你!” “我知道,我知道!”慕锦成喉头一哽,低头吻上她。 慕锦成一去三年,寇氏和卢氏几乎望瞎了双眼,顾青竹照顾四个小孩,管理各处茶山,研习新的制茶技艺,无论是白茶、黄茶、绿茶,还是红茶、黑茶,都制出了最顶尖的茶品,让慕家茶走上了新的巅峰。 念喜念乐五岁了,聪明乖巧,也跟着卫泽念书,念安好似天生的读书种子,一目十行,还能过目不忘。 而念平只喜欢舞枪弄棒,这几年已经换了几任师父,刀剑棍鞭,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精。 卫泽为此很烦恼,有一次急道:“你明明能将复杂的招式练得炉火纯青,为啥不肯用功读书!” 念平回了他一句奇妙的话:“这都是我梦里练的。” 卫泽气得倒仰,便不再管他读书,不过,念平每日还是照去,虽不能像念安那样出色,倒也比旁的小孩好教些。 嘉和六年暮春,慕锦成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回来一个身形妙曼,眉眼深邃的女子! 第五百三十五章 英雅公主 那女子穿着一身层层叠叠的蓝色纱衣,双臂莹白的肌肤在薄纱下若隐若现,仿佛一条刚从海里游上岸的美人鱼。 因寇氏年纪大了,今日没有来,其他慕家人都赶到南苍县码头迎接慕锦成,他们见此情形,俱都一愣,慕锦成晒得更黑,身体更结实,都在意料之中,可带回来的美艳女子算怎么回事? 顾青竹领着四个孩子站在前面,许是阳光太过刺眼,她的眼皮重重跳了一下。 念平手里有一串长鞭炮是用竹竿挑着的,只等着慕锦成下船,点炮欢迎,可此时,竟无人想起这事。 念平一脚踩掉了鞭炮,提起竹竿往慕锦成面前冲,举竿迎面就劈。 慕锦成完全没有料到,离家三年,刚回来,儿子竟然用这种方式迎接他。 他侧身躲过,笑着说:“念平,有客人在呢,你别闹,等爹回去,再陪你好好玩。” “慕锦成,你竟然敢这般欺负竹子!”念平一招落空,抡起竹竿,怒扫千军。 “念平!”慕锦成拧眉跳开,不解地看向顾青竹:“青竹?” 风卷起衣角,顾青竹黯然转身:“念平,回家!” 慕念平趁慕锦成分神之际,一竹竿戳在慕锦成胸口,恨恨地说:“混账王八蛋!” 说完,他扔了竹竿,拉起弟妹,昂首离开。 慕锦成的外袍被刺出一个窟窿,他紧走几步,看着卢氏,莫名道:“娘?” “哎呀,你在外头搞什么鬼,竟然还敢带回来,还不赶快送走!”卢氏小声责备,而后追着顾青竹喊:“青竹,你慢点走,等等娘。” “二哥,二嫂。”慕锦成转而向慕明成拱手行礼。 “你……好自为之!”慕明成抱起儿子,摇摇头,和谭子衿走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慕锦成揉揉胸口。 此时,马三宝从船中走上岸,看着慕锦成说:“莹儿去燕安城少保府了,青竹还没来吗?” “来了,又走了。”慕锦成双手一摊道。 “嗯?”马三宝往大路上瞧了一眼,“她不是误会你和英雅公主了吧?” 梁满仓和赵虎两人紧跟着出来,听了这话,相互看了一眼,不免头皮发紧,暗自庆幸他们的家人还没到。 慕锦成之前可是夸下过海口,说青竹肯定会邀请英雅公主暂住在慕府的,现在看来,他今晚自个睡哪儿都说不准了。 慕锦成惊出了一头汗,撇下众人,提袍狂奔:“要命了,我先回了!” 松芝院中,慕锦成跪在寇氏面前,举手发誓说,英雅公主是暹罗国国王为表称臣的诚意,送给大黎皇帝慕容轩的女子。 因慕锦成能听懂一些暹罗语,故而临时充当译官,方便英雅尽快熟悉大黎国的风土人情和规矩礼仪。 听了这样的解释,一家子都松了口气,寇氏一边劝顾青竹,一边数落慕锦成,没有注意男女大防,半点也没有怪顾青竹的意思。 一家子吃了饭,各回各院,甫一进屋,慕锦成就抱住了顾青竹,一个劲儿解释,顾青竹淡淡地说:“右玉早备了热水,你也累了,快去洗洗吧。” “青竹,我与英雅公主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你怎么不信我?”慕锦成握着顾青竹的双肩,急切道。 “她的眼睛又圆又亮,看你的时候,更像在发光,你还想让我信什么!”顾青竹用力拍掉他的手,坐在桌边道。 “她不远千里,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只能和我一个懂他们语言的人交流,所以难免依赖一点。”慕锦成走到顾青竹面前说着,突然跪下了,“可我心里时时刻刻都只有你一人,这一千多个日子,你又多担心我,我就有多想你!” 顾青竹怒而起身:“男子汉大丈夫,跪天跪地跪爹娘长辈,你跪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慕锦成张臂,抱住她的双腿:“青竹,你别生气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一日不消气,我一日不起来!” “好,好得很!你就跪着吧。”顾青竹用力挣脱束缚,快步进了内室,合衣躺在床上。 慕锦成可怜兮兮地跪在地上,右玉和春莺只敢在门口张望。 在她们的印象里,顾青竹极少发脾气,就算有人无心做错了事,大多叫其改正,连月例都很少罚的,今日如此,定是气得不轻。 慕锦成朝她们招手,春莺一向是偏袒顾青竹的,她假装没看见。把脑袋缩回去了,右玉见此,只得快步上前,听他低语了几句,便急急出去了。 隔了会儿,廖青在屋外说:“马少保来了,给小少爷和小小姐带来了不少新奇玩意儿。” 义父来了,顾青竹不得不见,她只得理了理鬓发衣角,出门待客。 慕锦成眼巴巴看她走了,慢慢坐在地上,轻揉膝盖。 马三宝正坐在前厅,将带来的礼物分给四个孩子,念平得了把小宝剑,舞得虎虎生风。 “义父。”顾青竹曲身行礼。 “坐吧。”马三宝冲她点点头,又道:“我今儿有事麻烦你,莹儿最近都不在南苍县,我又不方便照顾那位英雅公主,不如就暂且住在你府里,待我清点了物资,就将她一并送走。” “义父!”顾青竹心里别扭,蹙眉低哼。 马三宝自然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情愿,遂解释道:“我们归航时,途经暹罗国,恰巧遇着叛军造反,意图劫持我们的大船,是锦成冒险跳上岸,与暹罗国国王联系,合力抗击,方才平定了叛乱。 暹罗国国王感谢我们出手相助,表示愿意臣服,他不仅送了大量金银珠宝,还把女儿英雅公主也献给大黎皇帝,以修万年之好。” 顾青竹低头不语,那女子本就对慕锦成青眼有加,马三宝还要硬塞到她面前,是觉得她很大度么! 见她绞着丝帕不说话,马三宝轻声劝:“青竹,锦成对你的情意,日月可鉴,你心里难道不知道么,再说,英雅公主是为两国修好而来,她是一定要进宫做妃子的。 她对慕锦成更多的应该是感激,因为在那场海战中,慕锦成为救暹罗国王,膝盖被人砍伤,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好利索呢。” “什么?”顾青竹一下子站起来,紧张地问。 马三宝忙安抚道:“你也别太担心,我给他用了最好的金疮药,等再过一年半载,保管一点也看不出来的。” “我……得……得回去一下。”顾青竹心里后悔了,说话结结巴巴地往外走。 “那英雅公主呢?”马三宝扬声问。 “烦请义父找廖青,他会安排妥当的!”顾青竹提裙跨出了门槛,头也不回道。 念平举着小宝剑,站在马三宝面前,十分严肃道:“外祖不可骗竹子,她会很伤心的。” 马三宝一直觉得慕念平不像寻常小孩儿,他很认真地点头:“你叫我外祖,我自然是向着你娘的,这三年,我看得很明白,你爹早对你娘死心塌地,这辈子都不会看上其他女人。” “这还差不多!”念平噘了噘嘴,又和念安玩去了。 一盏茶后,廖青准备了小轿,跟着马三宝到官署接人。 再说顾青竹一路跑回蕤华院,慕锦成还跪坐在地上揉膝盖,一见她,立时直挺挺跪着,慌乱地解释:“我……” “你起来吧!”顾青竹吸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 “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慕锦成着意挺了挺胸。 “你是嫌我太闲,要变成瘫子害我伺候,是不是!”顾青竹气得上前打他。 慕锦成浑身肌骨强健,被顾青竹挥舞几下,根本一点也不觉得疼,他一把攥住顾青竹的手:“你要是还不能消气,就打我吧,总比我看着你生气强。” 顾青竹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扑倒在他身上呜咽:“你答应我要好好的,为什么又弄得满身伤!” “我没事,这不是好生生在你面前嘛,不缺胳膊不缺腿的。”慕锦成玩笑道。 “那你的膝盖!”顾青竹将他拖起来,立时要弯腰撩袍细看。 “丫头们都在外头呢,你真要这会儿脱衣裳?”慕锦成一把搂住顾青竹的腰,坐在椅子上,坏坏地笑。 顾青竹咬牙瞪眼,却没法挣脱他温暖的怀抱,任他温柔以对。 英雅公主搬进了宋允湘原来住的槿华院,谭子衿拨了四个机灵的丫头伺候着,又有四个婆子看守院门。 在坐船回来的路上,慕锦成教会了英雅大黎国的文字,她虽还不能与人长篇大论的交流,但简短的话,和常见的文字,她是可以应对的。 慕锦成借口要忙夏茶,带着一家子住到青竹山庄去了。 他的求生欲极强,自个媳妇为一个眼神就已让他头疼不已, 他哪还敢与英雅住一个府里。 不过,他也曾暗暗窃喜过,这件事足以证明青竹是在乎他的,而且是非常在乎! 顾青竹不晓得他的小心思,她整日忙着制茶,还要安排山庄上的其他事务,二巧之前生了个男孩儿,现在又怀上了,莫天林整日围着媳妇转,山庄上的羊猪牛鸡都得找其他人来管。 过了三五日,马三宝派人将英雅公主接走了。 此次出海的两万多人都跟随马三宝进京听封,唯独慕锦成没有去,他和顾青竹两人去了云梦泽。 梁满仓和赵虎皆都官升一级,马三宝也给慕锦成领了封赏,五品定远将军,可他不肯赴任,只在留都挂了个闲职,他从来不去点卯,甚至连官署大门朝南朝北都不知道。 第五百三十六章 前因 一晃,五年过去了,南宫轩励精图治,开海禁,兴经济,减赋税,在他勤勉治理下,大黎国国力日渐昌盛,人民安居乐业,更多的外邦纷纷来朝,一派四海升平的盛世景象。 蓝浔和林老大人,年事已高,接连致仕归隐,享受天伦之乐。 蓝千蕴升任了左相,蓝万藏做了护国大将军,他们一个无妻无子,另一个儿子才三岁,两人位极人臣,皆都一心辅佐外甥。 五年来,蓝千蕴整顿朝纲,肃清二皇子余孽,查办了一批混吃等死,贪污腐败,胡作非为的官员。 这样一来,也让年轻一辈的官员崭露头角,季麟外放到青州做了三年知府,马上就要回燕安城做工部尚书了。 青松两年前就已经是最年轻的户部尚书,他到底没娶蓝家旁系嫡女,现如今是燕安城最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人选。 梁满仓和赵虎等底层武官,也有了公平晋升的机会,如今也是领兵保一方百姓平安之人。 国家安定,百姓乐业,为发展茶业,慕锦成夫妇坚持不懈寻茶,孩子们日渐大了,他们去了更远的地方,滇州,闽越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每一次都不虚此行,不断有新茶被发现,每一种茶都细化出很多独一无二的顶尖茶品,由此,慕家的茶叶生意遍布全国,远销海外。 慕家生意兴隆,如鲜花着锦,虽不敢说富可敌国,但也是留都赫赫有名的富贾豪商,原本与他们并称的五大家,已远远落在后面。 也正因为如此,慕家行事愈发低调,每年都要捐钱,铺设道路,修筑水渠,疏通河道,为防旱抗涝做出了杰出贡献。 顾青竹还让人到处开办书院,免费供贫寒子弟读书,又另设了管食宿的女子私塾,教女孩子识文断字,传授她们刺绣织锦制茶技艺,如此一来,女子明事理,有手艺,有了独立生存能力。 然而被上女子私塾的女孩子们,奉为传奇神话的,并不是主张开办的顾青竹,而是她的妹妹顾青英。 那是因为顾青英某一年突发奇想,瞒着家里人,女扮男装参加科举考试,也不知是她运气好,还是当真学问高,居然一路过关斩将,进了殿试,中了探花! 而那时,顾青松刚婉拒了蓝家,南宫轩为安抚舅舅,当场就要赐婚,却被时任大理寺卿的苏暮春抢了先。 大黎国虽不禁男风,但当朝股肱之臣,向皇帝光明正大求赐的可不多,满朝文武皆惊,但他们也不意外,毕竟这位大理寺卿,到如今也只有一个小厮里里外外伺候,可见是有特殊癖好的。 做了尚书令的苏瑾,有口莫辩,他也认出了顾青英,与其到时让两个女子成亲,令蓝顾两家沦为笑柄,还不如让儿子背了这个黑锅。 而且这个黑锅,苏暮春背得十分情愿,苏瑾明明白白看出来了,自个儿子拒绝所有的安排,就是一直在等顾青英长大。 无需其他的证明,只看他此时此刻眼中灼灼光芒,他几时对别的女子绽放过。 见苏瑾都跪下求赐了,南宫轩只得答应。 顾青松本想直言小妹是女子,见就此成全了一桩美事,便没有开口。 三个月后,顾青英就这样糊里糊涂,奉皇命嫁给了苏暮春。 操办婚礼的慕婕成,为辈分称呼纠结万分,倒是慕锦成豁达,他劝慕婕成,反正苏暮春也不是慕家真的外甥,该怎么叫,就怎么叫,各叫各的,也不碍着旁人什么事。 这五年来,发生了很多事,但也不全是喜事,慕家生意如日中天,寇氏卢氏身体却每况日下,慕锦成想尽了办法,也没有留住两人,苏瑾甚至还曾想接她们到燕安城,请御医诊治,但由于路途遥远,颠簸难行,最终没有成行。 马三宝航海归来,隔了一年又再次出海,慕锦成吃了上次的亏,再不肯同行,只将他绘就的《大黎航海图》送给马三宝,另派了秋生随船卖茶。 慕锦成只知左右,不辨东西,故而,他画的《大黎航海图》是以左右为参考的,一路上的各种岛屿,暗礁,暹罗、琉球诸国也都一一标注了出来。 然而,此次出海,回途不顺,遇上了大风,在海上漂流了半月方才返航,马三宝回到南苍县就病倒了。 谭立德和顾世同都去给他看过,南宫轩甚至千里迢迢派来了御医,各种药材吃了不少,可身体总是不见好。 谢莹日日亲自煎药,看着他喝下,遇着天气好的时候,会陪着他去三生茶馆喝茶,听郑家禄讲一回《守备出海录》。 日子过得慢慢悠悠,谢莹在心里无数次感谢上苍垂怜。 嘉和十一年,念平念安满了十五岁,去年,念安通过了秋闱,今岁要到燕安城参加殿试。 年节里,顾青松回来,叮嘱他早些进京,他要给他额外教导一二。 为此,惊蛰前一日,念平就陪着念安出门了,念安要考文状元,他也想试试武状元,当然,跟他们兄弟同去的,还有莫天林的儿子莫北,肖骏的儿子肖承志等一群十四五六岁的男孩。 顾青竹夫妇自然不放心这一群孩子闯天下,特意让熊永年一路陪同,顾青竹又收拾了很多干粮衣物,但凡能想到的,她都准备上,比自个出门还细致。 哪怕慕锦成说,沿途都有慕家茶行,衣食住行根本不成问题,她却是不听的。 而她不知道的是,每年殿试考出状元之时,也正是燕安城章台巷决出花魁之日,今年,红袖招推出了双娇夺花魁的招牌。 两位清倌人,妙龄十六,一个清丽,一个妩媚,正是嫩得掐得出水的年纪,吹拉弹唱,无有不精,唱曲跳舞,宛如仙人,男人见之,没有不为之疯狂的。 据说,一年前,南边来过一个商人,为这对并蒂莲豪掷万金,也只得隔帘一曲罢了。 老鸨翠妈妈为今年之选,可是耗费了十七年的光阴和银钱,年年岁岁只等着这一天。 顾青竹送走了两个儿子,却迎来了分别十多年的故人,她的师父,妙机道人。 隔了这么多年,这老头儿还是原来的模样,穿着邋里邋遢的长袍,面上原本就有很多皱纹,如今不增不减,仍旧清矍消瘦。 师徒相见,分外高兴,顾青竹说了分别后的情况,又将两个女儿叫出来,给妙机瞧,还十分遗憾地说,他没有见着念平和念安。 妙机没啥送的,只将随身带的两串念珠褪下来,送给念喜念乐。 顾青竹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慕锦成陪着妙机喝了整一坛酒,三人絮絮说了好多话。 至夜,慕府上下俱都睡了,妙机从厢房里出来,站在院中新月不甚明亮的清辉里,喃喃自语道:“青竹,你该走了!” 说完,他便穿墙而去,七八个跨步,他便到了慈恩寺山门口。 而此时大殿中,了然正与了悟对坐,他低语道:“将军,事情已过去三十多年,您也该放下了,当年,先帝远渡海外,生死未卜,您为他鞠躬尽瘁,筹谋一生,葛家、南蛮、海寇、二皇子,全都功败垂成,这显然是南宫家的天意,您又何必逆天而行?” 了悟冷声道:“先帝在位时,早立那位做了太子,不过是因一点风言风语,他便要弑父夺位,这样的人德不配位!” “世间总有因果报应,二皇子不是杀手足,逼禅位,效仿了他么,皇家说他死于葛贵妃之手,可坊间皆传这是他弑父的报应。 现如今,他既然已死,将军是否也该罢手,毕竟南宫轩不似他多疑猜忌,更将大黎国治理得十分好,国盛民安,不正是先帝和将军想要看见的吗?”了然合掌念了一声佛。 “只可惜少主……”了悟颓然地垂下脑袋。 了然安慰道:“天林小王爷,不知道这些事情也好,娶妻生子,在青竹山庄逍遥快活过一生,总比背负仇恨一辈子强。” “当年,我教顾青竹制茶,他若真劫了去做媳妇,这个天下,就是他的。那年,顾世同找我看过她的八字,我便知她命格显贵,然而,他们终究只能做兄妹。”了悟重重叹了口气。 妙机道人缓缓走进大殿,朗声道:“了悟,你既然窥破天机,我也不妨直言相告,青竹本是南海观世音紫竹林里一株异化的青竹。 她自破土便化人形,无需修炼,已是上仙,她的出现,招来诸多苦苦修炼,还不能成功者的嫉妒,帝君为平众怒,便罚她下凡受九世情劫。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离别、求不得,她已历七世痛苦,而这一世本也不会善终,但观世音菩萨慈悲为怀,为她从异世换了人来,还将山边兰,木下莲送来护她左右。 而那些嫉妒的人早在前七世就从中做梗,这一世更是变本加厉,你心中的怨念,也正被他们利用!” “罢了,罢了!”了悟恍然大悟,合掌,垂下眼眸。 “你既了悟,且随我去,了了这一世孽债!”妙机道人上前一扯了悟衣袖。 了然就见他二人化作一道极亮的白光,往南边疾飞而去。 再回首,了悟已然坐化! 第五百三十七章 前世今生(大结局) 慈恩寺的钟楼响起沉重悠远的钟声,一声声,回荡在深山峡谷中。 第二日是惊蛰,了悟大师突然圆寂,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来烧香祭祀,顾青竹和慕锦成也去寺中看望。 了然是了悟的师弟,他却做主,让慧觉小和尚做了慈恩寺主持方丈。 顾青竹陪他喝了一盏茶,黯然道:“方丈大师走得太突然了,我本还想着等今年春茶上了,送些莲心给他尝尝呢。” 了然合掌,微微摇头道:“青竹,谢谢你,这些年,你每年都送茶来,我们受之有愧。” “这是怎么说的,当年若没有了悟大师的帮忙,我一个山野村姑哪里会炒茶,如今,不过送些茶聊表心意,当不得谢字。”顾青竹连连摆手。 慕锦成接口问:“日后大师有何打算?还在慈恩寺吗?” 了然淡然一笑:“之前,我守在慈恩寺,是因为师兄常常云游在外,如今,他功德圆满,了却心愿,我也该入世远行,于万丈红尘中求取真经。” “愿大师早日得偿所愿。”慕锦成夫妇合掌致礼。 “多谢,多谢,我明日既启程前往燕安城,你们多多保重。”了然起身还礼。 顾青竹和慕锦成告辞而去,一路走到鸡冠子上,顾青竹想着世事难料,不过隔了一个冬天,身体康健又懂医术的了悟大师,竟突然故去了,心里一时伤感。 慕锦成温柔地揽着她的肩膀:“咱们回去看看爹吧,如今青松和青英都在燕安城,若他愿意,就请他搬到青竹山庄上住,我们逢着茶季总要来两三个月,多少也能照顾到他。” “嗯。”顾青竹偎依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回到顾家坳,家里照例是铁将军把门,两人转身去了顾世福家中。 孙氏正带着两个孙子在院里择菜,见着他俩,忙热情地招呼:“青竹,你今儿怎么回来了?” “孙婶,我爹是不是又出门行医了?”顾青竹揉揉小男孩的脑袋笑着问。 “你……你爹,他……”孙氏面上极不自然地跳了一下,避开了顾青竹的目光。 “我爹出啥事了?”顾青竹一把抓住孙氏的手,紧张地问。 “也没啥事,就是……就是你爹昨儿晚上没回来,不过,你放心,你福叔已经去找天林了,……或许,只是在外头耽搁了,在旁人家里借宿一晚,也说不定。”孙氏结结巴巴地安慰顾青竹。 “太华山里住着不知多少山民,山路更是纵横如蛛网,就算把整个山庄上的人都撒出去找,也是滴水入大海,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消息。 要不,咱们先回家,带着大黄出去找,可能还快点。”慕锦成抱着摇摇欲坠的顾青竹说。 “好。”顾青竹勉力忍住,和慕锦成开门进屋。 堂屋的摆设一如既往,顾青竹不甘心,推开了顾世同的房门。 阳光从窗户投射进来,房里难得如此整洁,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原本到处挂的衣裳也没有了,顾青竹一惊,冲到衣橱前,猛地一拉,里面的衣裳少了几件! “青竹,爹留了信给你!”慕锦成站在门口的高几旁,急切地说。 高几原本是放王文卿牌位的地方,此时,空空如也,只有一个信封孤零零躺在上面。 信封上写着,青竹亲启。 顾青竹一下子撕开了信封,里面有一张月白色的信纸,黑色的墨迹分外显眼。 “青竹,你们姐弟三人都安定了,我也可以放心去南边找你娘了!老爹留。”寥寥几字,扎得顾青竹眼睛火辣辣疼,眼泪倾泻而下。 慕锦成用力抱住顾青竹:“你别担心,爹只是太想娘了,他出去转转也好,说不定,过几日就回来了。” 顾青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泪洇湿了慕锦成的衣襟。 “你哭吧,这些年,你背负的东西太多,坚强得太久。”慕锦成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细语地抚慰。 隔了一会儿,在慕锦成温柔的劝说下,顾青竹慢慢缓了过来,老爹既然选择不告而别,必然是怕她不答应。 如今,事已至此,也只好等回去写信告知青松和青英,让他们也格外留意寻访。 顾青竹锁了门,将顾世同出远门的消息告诉了孙氏,又将大黄送到青竹山庄上,让莫天林不用到处找人了。 两人回到慕府,顾青竹立时写了信,让廖青加紧送到燕安城去。 晚上,顾青竹辗转难眠,既担心老爹,又挂念两个儿子。 慕锦成在被窝里,轻握着她的手,低声道:“青竹,每个人都有想要追寻的东西,比如,爹从来不相信娘不在了,又比如念平和念安,他们大了,想要到更广阔的天地去,我们能做的,就是理解和祝福,你说对不对?” 顾青竹往男人怀里窝了窝,闷声道:“爹或许真如你所说的,只是闷了,出去转几日,可念平念安打小在我们身边长大,熊叔韩叔,更是宠他们,在外头,还不知会遇着什么事呢。” 慕锦成伸出另一只手,顺了顺顾青竹柔滑的头发:“爹没事的,两个小子更不会有事,不是我自夸,念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谁还能骗得了他? 再说,念平是大哥,别看他平日里对念安吆三喝四的,但当真遇着外人欺负,他哪次不是把人家打得哭爹喊娘的。 还有咱们两个可爱的女儿,她们不仅有庞大的家底撑腰,还有二舅小姨保护,再加上两个未来的文武状元哥哥,天下英才,不得紧她们挑?” 顾青竹被他这般安慰,心里略微安定,过了会儿,又说:“前几日,天林哥来讲,我二叔带着顾大宝到隔壁村偷看女人洗澡,被那家男人带着人打断腿,扔进了野狼谷,福叔得了消息,带着村人去寻,只找着两只血鞋。 这两人肯定是没命了,可大宝舅家连来都没来,丧事无人操办,只能不了了之,我这会儿细想,朱氏和顾二妮到底在哪里?顾二妮当年被人救走,还大着肚子呢,算来,那孩子若活着,今年也该十六岁了。” 慕锦成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道:“说起这些年的蹊跷事,也不止这一桩,宋瑞安两口子莫名其妙突然就不见了,还有宋允蟠和钱漫,我曾托人到发配地去寻访,居然根本没这两个人,对方说,可能在来的路上就病死了。” “我记得钱漫怀了孩子,应该比顾二妮的孩子晚不了几个月。”顾青竹蹙眉道。 “谁知道呢,那年在宫中平乱,我看见葛贵妃宫中,有一个内侍,背影像极了宋允蟠,可及到跟前一看,根本不是。”慕锦成咧嘴笑了笑。 “哎,光阴过得真快呀。”顾青竹握了握男人的手,厚重温暖,一如既往。 被窝里,顾青竹手腕上的赤藤镯,散发出紫色的光芒,一点点变盛变亮。 “青竹,无论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都会陪着你的。”慕锦成倾身吻上她。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突然,天边炸了一个响雷。 春雷始,万物生! 天边微明,慕锦成醒了,习惯性地伸手摸旁边的人。 入手,空空。 他一下子睁开了眼,屋里朦朦胧胧,但他很容易地分辨出,这里不是慕府蕤华院。 他以为自个在做梦,遂又闭上了眼睛。 隔壁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孩他爸,你就别出山做买卖了,昨儿儿我听说,有人进山来帮咱们了。” 这声音又熟悉又陌生,仿佛隔着几辈子,但慕锦成还是非常确定,这是他妈妈,那个在山里种了一辈子茶的妈妈。 他猛地坐起来,几乎是本能的,伸手一拉,屋里的电灯泡亮了。 不错,这里是他小时候的房间,不远处的桌上散放着几本课本,看着书面,像是小学教材。 慕锦成将双手摊在面前,又细又小,分明是个不满十岁的孩童。 他怎么突然穿回来了?还回到了小时候,他来了,顾青竹呢? 正当他心慌不已的时候,隔壁传来他爸夹杂着咳嗽的粗重声音:“那再看看吧,若是这季茶卖得好,我就不出去了。” “哎。”他妈妈明显松了一口气,旋即传来窸窸窣窣穿衣裳的声音。 为避免被妈妈发现,慕锦成赶忙拉灭了灯,坐在床上思索。 这会儿,他爹显然还没出山开茶叶店,他还有机会改变之前的结局。 正当他想着要怎么办的时候,就听他妈妈在院里热情地和人说话。 “顾医生,真不好意思,今儿礼拜天,为我家那口子一点小感冒,还麻烦你跑一趟。” 一个温和的男声道:“青竹和她妈妈昨儿晚上搬来了,早上空气好,我刚好带她们出来转转。” 青竹? 这个名字如甘霖一般,慕锦成赤着脚跑到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看。 院里站着一家三口,男人身穿一件半旧的呢子大衣,女人绾着发髻,穿着一件绣花的棉袄,而她们的女儿,顶多五六岁,梳着两个小辫子,脚上穿着一双小棉皮鞋。 他们背对着慕锦成的窗口,他看不见他们的面容,慕锦成飞快地穿好衣裳,飞跑了出来。 “锦成,你快来,这是顾医生,专门给你爸送药来的,这是新调来的王老师,马上教你们三一班。”慕锦成妈妈一把拉过儿子,压压他睡翘起来的头发。 “顾叔叔,王阿姨好。”慕锦成一看他们的脸,脑袋嗡地一声响。 这男人分明就是顾世同,而他虽没见过王文卿,但面前的女人完全符合顾青竹的描述,温柔且貌美。 “你好,真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王文卿微微弯下腰,笑着说。 “青竹,快来见过锦成哥哥。”顾世同朝女儿招手。 王文卿很认真地介绍:“她叫顾篁,青竹是她的小名。” 一见小姑娘的面,慕锦成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她与念喜念乐小时候几乎完全一模一样! “青竹,青竹,还是青竹好听!”慕锦成双手里满是汗水,他一个劲在裤边搓。 “我就说不要改名,青竹叫着多脆啊。”顾世同似乎很赞成慕锦成的话,一时笑弯了眉眼。 见儿子满面通红,慕妈妈歉意地赔笑:“山里孩子,没见过世面,见着你们,怕生。” “我们以后就住在村里,多来往就熟悉了,青竹,和锦成哥哥玩去吧。”顾世同揉揉女儿的脑袋。 慕锦成一把牵住顾青竹的手跑开,两个小孩在茶垄间追逐嬉戏,初春的阳光温和地照着,微风穿过他们的发丝,快活地吹拂在脸上,令人酥酥麻麻。 这个情景,在慕锦成的梦里出现过很多次。 而今,竟成现实! 慕锦成给女孩儿编了一顶小小的迎春花花环:“青竹,你不记得我了?” 顾青竹接过戴在头上,莞尔一笑:“我今儿是第一次见你,可却又好像……认得你很久!”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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