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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脸色惨白,他妻子哭着替他按住伤口,不停求那些人让他们去就医。 就有汉子在徐家三少奶奶年轻的脸上摸一把。 还有个土匪,抱住徐家年轻漂亮的小女佣,方才那尖锐的叫声,就是那女佣发出来的。徐家的主子们,徐歧贞不在家,只有三少奶奶年轻点,故而她丈夫伤得很重,她自己也受到了轻薄。 阮燕峰气炸了。 他不知这是什么情况,还以为是徐家得罪了什么人。 他看了下街道,想到了街角有个买纸马等祭品的小货棚子。 老板已经关门走人了,但小棚子很破,有个门聊胜于无,阮燕峰撬开了窗户翻进去。 小货棚里只有些纸钱纸马,阮燕峰翻了半晌,找到了一小串鞭炮。 他常年抽烟,身上正好有火柴。 阮燕峰拿了东西,重新回到了徐家的大门外。 “是谁报警的啊,开门!”他故意大声又似不耐烦,“今天大家都忙,这么晚了就我一个人值班,你们是有什么事报警的?” 里面的人一静。 徐老爷看了眼他的大女儿,听出了阮燕峰的声音。 阮燕峰最近一年被烟酒熏坏了嗓子,声音暗哑下去,真像个穷困潦倒的三十来岁警察。 护卫司署的警察,多半都是他这样的。 徐老爷深吸了一口气,见他假装是警察,就知道他在拖延时间。 邻居们肯定报警了,因为他们也怕被牵连,阮燕峰要拖住的,就是那些人不敢胡来,不敢伤害徐家的人。 否则,他们随意打伤徐家的男人,随意轻薄徐家的女人。 门口有个警察的出现,会给他们危机意识,让他们想到最关键的是抢钱,以及绑架好重要的人,而不是做些无谓的伤害。 “没有人报警,是误会。”有个人高声道。 阮燕峰的身影落在大门口,看见了屋子里的情况,然后他快速在腰上掏出了什么,好像是手枪,然后退避到了旁边。 他大声道:“你们是什么人?赶紧投降,否则我开枪了啊。” 说罢,外面传来一声响。 屋子里的匪徒们手里只有刀,听到枪响先吓坏了,估计他们也不知道真正的枪响和鞭炮有什么不同。 他们都看到了阮燕峰“掏枪”,又先入为主以为他真是警察。 “快,谁出去宰了那个警察?”这帮人的领头人又是愤怒又是焦虑。 “他……他有枪。”手下的人害怕。 领头人怒了:“他一个人一把枪,咱们这么多人,怕什么?” 可谁先出去,都要被打死,匪徒们原本就是想着赚钱才卖命的,谁也没有牺牲精神。 他们不肯动。 就这样,匪徒们自己紧张了起来,他们在商量对策,也有人去翻徐家的抽屉和保险柜,再也顾不上欺负徐家其他人了。 阮燕峰就不停在外面喊,让他们投降,里面的匪徒更加紧张。 徐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默不作声,尽可能让匪徒忽视他们,只管去焦虑外面的“警察”。 半个小时后,有真正的警察和海军舰队的人来了。 匪徒们试图用徐家的人做人质,都被海军舰队的军士们精准的射击击毙。 徐家人知道,这是司行霈的人,感激不已。 待海军舰队的人把匪徒们收拾完毕,又留下军医照顾徐家受伤的人,其他人全部走了之后,阮燕峰也要走。 “燕峰。”徐少安喊住了他。 阮燕峰停住了脚步。 徐少安的腿被砍伤了,他推开军医,一瘸一拐走过来:“谢谢你。” “我什么也没做。”阮燕峰道,“只是路过。” “不,我是想谢谢你,那些年一直照顾徐培。他很不好,这个我们都知道,遇到你之后,他重新有了活力。我不该……不该如此苛责……”徐少安说不下去了。 他想起有次氛围很好,大女儿徐琼贞开玩笑,说如果徐培真的死心塌地要跟阮燕峰,徐少安就又多了个儿子。 如果他放开了心胸,也许徐家不会失去徐培,还会多个阮燕峰。 “谢谢你。”徐少安道。 阮燕峰整个人愣在那里。他看着徐少安,很少在人前动容的他,倏然双目热泪滚了下来。 第1534章 擒贼先擒王 阮燕峰从小就性格坚毅,老谋深算,往自己认为对的路上去走,没有半分的犹豫。 和徐培的感情,是他的决定,他也义无反顾。他早已想到家人和世人的反对,再多的苦也不打算回头。 直到这一刻,徐少安几句话,把他的眼泪说得滚了下来。 原来这些年,他不是不委屈的——所有的人都站在他的对立面,包括最疼爱他的父母,难道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 他需要的,也莫过于这么一句话。 他没有害过任何人,他和徐培填补了彼此的生命。 “我们保留了他的东西,如果你还想要的话,你可以都拿去。当然,我更希望你来我家里看。我们再也见不到徐培了,但若是能见见你,也跟有他在身边一样。”徐少安道。 他的声音也哽咽了。 阮燕峰转过身,含混应了。 正在此时,军官对他们道:“徐老先生,阮先生,我们要去审问白远业及其同党,你们可要去听听?” 徐少安立马道:“我要去。” 他很想知道这背后的动机。真的只是为了二十年前的旧案吗?当时,白远业的谁死在了徐家的工厂里? 他一条腿还伤着,此刻也顾不上休养了。 阮燕峰转过身,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他声音有点暗哑:“我至今不相信徐培是自杀,我要去问问。” 徐少安身子一颤:“你……你是说……” 他们拿到了徐培的遗书,做父母的知道徐培内心的苦,又知道徐培从小就有自杀倾向,故而没有深究过。 听了这话,徐少安去叫了他太太和长女、女婿,都要跟着去旁听。 “我们全家都去,行吗?”他问军官。 军官道:“当然行。” 审讯的地点在总督府。 总督府门口一片狼藉,路灯照着的地面上血迹斑斑。 徐家的汽车跟着诸位军官停稳,就看到有个人走了出来,是华民护卫司署的警察局局长牛怀古。 他身上穿着制服,此刻全部弄脏了,衣襟上还有血迹,可见这里冲突得多厉害。 徐少安和牛怀古打了招呼,就问他:“这是……” “有武装枪支的歹徒试图袭击总督府,已经被击败了。”牛怀古简单概括。 其实场面是很血腥的,因为总督府的一楼墙壁上枪眼无数,窗户的玻璃全部破裂,暖暖的灯火投射在庭院的树上,整棵树沐浴着灯光,叶子宛如翡翠。 院墙也是一个个豁口。 “你们伤亡大吗?”徐少安关心问。 牛怀古道:“有几个兄弟受伤,不过不伤及性命。” 他们说着话,又有汽车进来。 阮家的人也来了,包括顾绍。 他们和徐家一样,几乎是倾巢而出,没有受伤的人全部到了。 看到了阮燕峰站在徐少安身边,阮家的人吃了一惊,同时见他安然无恙,又暗中放了心。 然后,裴家的人也来了。 和他们两家相比,裴家只来了裴诚的父亲裴明夫,显得冷静很多。 “裴老先生,当初工厂又没有您家的股份,您怎么来了?”阮佳寒好奇问。 裴明夫叹气:“不知道,所以我来听听白远业怎么说。” 阮佳寒跟着叹气,又问裴明夫:“你们家损失大吗?” 裴明夫道:“还好,你们呢?” 阮佳寒就说自家佣人伤亡比较大。 旁边的徐少安一条腿还伤着,他说:“我还算好的,我儿子腹部被刺伤,正在救治。” 裴明夫是裴家的家主,察言观色颇有能耐,故而他含混带了过去,心中狐疑:“司太太提前通知我们提防,却没有通知徐家和阮家吗?” 他觉得不至于。 顾轻舟做事八面玲珑,很少叫人能挑出错来。 此事司家和裴家是稀里糊涂滚了进去,阮家和徐家才是关键人物,她怎么可能不通知他们? 看他们两家如此惨,很显然他们没有像裴家那样早做防范。 裴家准备了武器,虽然只有两支长枪,可他们家佣人手里的刀棍很厉害的,匪徒们才尝试攻击,就被长枪吓到了。 那些匪徒退守街道,既不敢进攻也不敢撤退,估计是接了死命令来的。 如此僵持着,就把警察和军队等来了,那些匪徒全部被抓获。 裴家毫发无伤。 裴家其他人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对白远业为什么下手都没啥兴趣,只有家主来了。 当然,现在说这种话,只是在徐家和阮家伤口撒盐,毫无意义,裴明夫舌头转了个圈,含混过去了,让人以为裴家也有损失,不过损失不大。 众人进了总督府,就发现总督府里几乎没有英国人,全是华民警察。 “长官们吓坏了,已经被送回去休息了。”牛怀古解释道,“攻击总督府的是马来皇室的人。 马来皇室依靠资助,建了一支五百人的军队,手里都有枪。等他们围住了总督府,我和他们亲王谈了谈,拖到了海军到来。” 然后,众人就参观到了马来皇室的亲王。 这位亲王是伊莎贝尔的哥哥,他们的父亲老而昏聩,这对兄妹俩野心勃勃。 他们是得到了很多人的资助,也承诺将来新加坡建国之后,封赏他们相应的爵位。 她妹妹带着人先进入新加坡,是那匹特洛伊木马,他们需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抓住司行霈夫妻。 这是亲王兄妹俩的筹划。 他们一直关注着新加坡,自然知道顾轻舟生产的事,也知道司行霈的海军舰队,想要“擒贼先擒王”。 司行霈陪同太太待产,肯定没有多少人在身边。 他们打算攻下医院,抓住顾轻舟和司行霈以及他们刚刚出生的孩子做人质。 此事应该在七点之前办妥,七点准时给亲王发命令。 亲王有两个依靠,一个是白远业,一个是他妹妹伊莎贝尔。 在这件事之前的半个月,白远业无故失踪了,让亲王和伊莎贝尔很担心——既担心他是出事了,更担心他是逃走了。 然后,亲王去了趟白远业的家。 他们有一张存款单子,需要用伊莎贝尔的护照去取钱,是存在香港的。为了取信于白远业,他们把这笔钱的存款单子交给了他。 没有伊莎贝尔,钱很难取出来,却不是绝对的。 亲王和伊莎贝尔搜了白远业的家,发现他什么也没带走,只带走了那个存款单子,就以为他是跑路了。 他们多年筹划,不可能因为白远业消失就前功尽弃,于是他们照原计划实行了。 “擒贼先擒王?所以呢,王是谁,司少帅和司太太吗?”徐少安反问。 其他人几乎要笑出声。 这大概是他们最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什么样子无知的人,才敢对司行霈那两口子下手呢? 怪不得如今这么惨了。 第1535章 白远业的过往 伊莎贝尔打算做木马,混进医院;她也打算先擒王,不成想被一个司琼枝就搞定了。 亲王等不到妹妹,又没了白远业,只靠他自己杏仁一样的脑子,完全搞不定此事。 他先把手下的人分派了出去,再带着武装冲总督府,然后和总督府里的警察们交火了。 他们打得火热,想要往里冲,正好冲进院子海军就来了,顿时成了瓮中捉鳖,一枪能撂倒一大片。 一群人围观了马来亲王,议论纷纷,完全是把他当猴子看。 “什么时候审问白远业?”裴明夫问。 他比较好奇,裴家到底是怎么牵扯进去的,比其他人急切想听个原因后果。 “不急,看看还有没有人要来。”牛怀古道。 这是顾轻舟吩咐他的。 他们约莫等了二十分钟,果然见几个佣人模样的汉子,挟持了两个年轻人,进了总督府。 他们身后跟着的,是顾轻舟的舅舅孙合铭和舅母邵方。 “……我们刚听说马来皇室的人进攻了新加坡,所以我们来投诚了。”孙合铭道,“我们不知道他们的阴谋。” 孙合铭送过来的,是白远业的两个儿子。 这两个孩子都低垂了头。 他们原本就是白远业领养的,并非亲生儿子。白远业出事之后,没人管他们,他们俩却在今天突然去了孙家。 孙合铭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在欧洲的时候,他老丈人和大舅哥们帮了他很多,甚至替他站稳了脚跟。 他老丈人是最早来新加坡之后发达的那批人,他跟马来皇室是认识的。他后来从新加坡迁移去欧洲,就是因为他觉得总督府烂透了。 英国人只把新加坡当成苦工和中转站,为了运输印度的物资,以及吸取新加坡的血。 新加坡每况日下,后来的总督府懒政成风。再加上英国皇室各有纠纷,孙合铭的老丈人觉得新加坡以后没了再发展的机会。 他始终觉得,只有新加坡的人才会在乎新加坡。 与其让总督府葬送了新加坡,还不如成立新的王朝,可以跟英国人签订协议什么的,但要先拿下新加坡。 故而他们一直资助马来皇室。 孙合铭的妻子叫邵方,邵家是马来皇室最大的资助。 顾绍知道孙合铭很多事,他在欧洲想要学习武艺,也是邵家老先生帮他介绍的先生,他跟邵家关系匪浅。 匪徒们冲进阮家的时候,他先说了自己是邵家的朋友,匪徒们却完全没当一回事。 “他们是白远业的养子,对吗?”徐少安在旁边问。 孙合铭道:“表面上是。” 众人不解看着他。 表面上,那么实际是什么? “他们是马来老国王的私生子,老国王把他们交给了白远业抚养,希望将来他们能继承新加坡。”孙合铭道。 此事他也是刚知道不久。 当亲王和妹妹带着人进攻新加坡时,老国王的亲信把两个孩子藏了起来,先交给孙合铭,让他见机行事。 孙合铭跟马来皇室牵扯深厚,听闻此事脑袋先炸了。 他预感这件事跟他预想的完全不同,就立马绑架了那个亲信和两个孩子,逼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这才知道,他们和白远业想要合谋血洗新加坡。先把总督府的人全部打死,又把富足有影响力的华民杀掉几家,让其他人闻风丧胆而逃,留下新加坡一个烂摊子,再派人和英国谈,让他们把新加坡还给马来皇室,新加坡给英国特设港口。”孙合铭道。 众人听了此话,都难以置信。 裴明夫性格比较强势,当即冷笑道:“当初新加坡不过是小荒岛,英国人用了百年时间把它建成如今模样,还供养了马来皇室。 不成想,斗米恩升米仇,他们居然惦记上了新加坡,想要把英国人全部赶走。如此愚昧的想法,到底从何而来?” 治理一个海岛又不是种一块地,这中间的付出太多了。 马来皇室只说新加坡是他们的,却不知这土地之上的一切财富,是新加坡这小小土地滋生不了的。 他们如此贪婪。 掺和此事的人,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 孙合铭闻言,尴尬得无言以对,他也是那个愚昧的人。 他的妻子邵方就在旁边道:“当初我们邵家资助马来皇室,也是希望新加坡能由自己人管理。” “政府的问题,不是谁来管理就能治愈的。自己人?那些皇室的公主亲王,他们把百姓当自己人吗?”裴明夫强悍怼了上来。 邵方被堵得哑口无言。 牛怀古就打圆场:“孙先生和孙太太把人绑了过来,这是你们的诚意。司太太说,你们会来的。我替今天受伤或者死去的人说一声,谢谢你们。” 众人就沉默了。 裴明夫一想这话,也深以为然。他没什么自卑感,觉得自己过分了就道歉,并不硬撑:“我刚刚的话有点过激,孙太太莫要跟我一般见识。” 邵方低头说了句无碍,就转过身去了,到底还是有点生气。 众人来齐了,这才去审问了白远业。 白远业被关了这么多天,已经脱了一层皮,他整个人焦虑到了极致,消瘦得不成样子。 他原本不叫白远业的,也不是前任总督和新加坡名媛的私生子。 他之前的名字,现在自己也不太记得了,二十多年没有人再提过。 他是苏州人,当初徐家和阮家建厂的土地就是他家卖的。他家在附近有一片果园,自家产的水果,在工厂旁边开了个小杂货店兼营水果,生意好得不行。 他父亲去世之后,他把家里的田地都变卖了,打算靠着这些钱去城里做大生意,只留下了那个果园和小店铺。 那天天气还不错,他老母亲说:“要回家给你父亲上坟了,今天是他的忌日。” 他正好那天有点忙,在谈一笔买卖,做成了他大概就可以成为苏州的人上人。 他有个贤良温柔的妻子,有个三岁的女儿。那时候,妻子肚子里还怀了一个,有经验的产婆说是个儿子。 他没了父亲的管束,正要一展宏图,家庭和睦温馨,可谓是人生最辉煌的时候。 父亲忌日,他没空去上坟,就雇了马车,让她怀孕的妻子带着女儿,跟老母亲一起去上坟。 回来的时候,他妻子和母亲可能是想去看看自家的店铺,以及参观下当时苏州最大的纺织厂。 不成想,一场爆炸,把整个工厂都震塌了。 他去的时候,他还看到了女儿一只手,整个身子被屋檐压扁了;而他的妻子和母亲,被爆炸的大火埋了进去,只剩下焦黑。 而他谈的生意,是个英国人设下的骗局,把他所有的钱都骗走了。他那时候毕竟没什么经验。 他只剩下孑然一身。 什么都没有了,就连钱都没有了。 第1536章 错觉 审讯白远业的房间很大,一边有座椅,另一边则是审讯桌,俨然是个微型的法庭。 白远业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裴明夫——那位医生,五官还是年轻时的模子,几乎没怎么走样,只添了点岁月痕迹。 当时的爆炸案,白远业赶到的时候,徐家和裴家的人也到了,官府的人也到了。 当时的地方官年纪比较大,把他留洋归来的孙子带了过来,说他就是医生,看看可有人需要救治。 年轻的裴明夫四下查看,被白远业一把拽住。 因为白远业按压他烧焦妻子的遗体时,感觉到了她腹部的颤动,好像她肚子里的孩子踢了他一下。 他又惊又喜,连忙拉了裴明夫:“你快看看,看看我的孩子是不是还活着?” 裴明夫也是吃了一惊。 他犹豫看着地上烧焦的女人,觉得她肚子里的孩子活着可能性不大,还是尝试着摸了下。 然后,他告诉白远业:“您节哀,孩子没有……” 白远业使劲拉他的手。 他把裴明夫的手往那腹部按去,烧焦的皮肉沾了裴明夫满手。 “动了,是不是?快点,把我的孩子剖出来。”他激动着,像条濒死的鱼,渴望一点水。 裴明夫的表情却始终很奇怪。 他略带歉意和同情看着白远业:“先生,您冷静一点。” 白远业想,这个人好敷衍,他都没有仔细感觉,也没有剖开肚子,他怎么知道? 于是,白远业狠狠扇了裴明夫一巴掌:“你清醒一点,仔细看看,你赶紧给我剖,你把我儿子捞出来。” 裴明夫半边脸都肿了。 旁边有人要帮忙,被他阻止了。他的牙齿松动了,吐出一口血水,仍是坚持让白远业冷静一下。 白远业看得出他不想作为,故而上前去找尖锐的东西。 他是个父亲,他一定要救出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在他妻子肚里已经七个月了,拉出来就能活。 他抓到了一个瓦片。 旁边有人死死按住了他的手,好像是一个穿着军装的人。那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耳朵不太灵,他大声冲着白远业喊:“已经死了,不许添乱,给我滚!” 他的声音特别大,耳朵不停的流血。 白远业想要甩开他,他却重重一掌击打在白远业后颈。 白远业彻底昏迷之前,看到那个击打他的人也晕倒了,他似乎比白远业更加不堪一击。 那个人就是司行霈的父亲司炎。 司炎当时是听不见的,他为什么会在那里,没人知道。 他很聪明,光靠看就知道白远业和裴明夫的大概意思。他见白远业打了年轻的医生,这才出手。 而他自己,也是摇摇欲坠,一下打完自己的力气耗尽了。 白远业再次醒过来时,在教会医院里。他的母亲、妻子和女儿都入殓了。 他最终还是剖开了妻子的肚子。 孩子早已成了一团烂肉,可白远业就是知道,他当时没死的,他还在他母亲的肚子里。 教会的西洋医生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孕妇窒息之后,孩子肯定会死的。他妻子不是当时才窒息,而是窒息了很久,已经被烧坏了。 其他人也如此说。 “也许有奇迹呢?”这个问题,困扰了白远业一生,他至今都记得那颤动,仍相信当时如果速度快一点,他不至于一无所有,他还有个儿子。 是裴明夫不肯帮忙,是司炎打晕了他,让他错过了最后救他儿子的机会。 然而,裴明夫看到白远业的时候,是一脸茫然,他可能不记得那么一巴掌了。 他后来自己开了医院,遇到过形形色色的病人,见惯了病人家属闹事的,也就习惯了吧? 白远业在教会医院住了很久,他跟一名西洋医生认识了,对方有一儿一女,听说白远业的女儿和儿子全没了,能很舍身处境的同情他。 那医生说:若是我的孩子去世了,我肯定不想活,你很坚强,我愿意帮助你渡过难关。 徐家和阮家很快就开始了赔偿。 每个被炸死的人,家属都有一笔很丰厚的赔偿金;受伤的人,也有医药费。 这件事,官府很满意,说徐家和阮家起到了安稳矛盾的作用,给他们很多的口头嘉奖。 白远业也拿到了钱,虽然他家里人不是工厂的。 那么一笔钱,如果普通人节俭一点,一辈子生活下去是足够的。 可白远业富足过,那点钱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当年就跟着那个西洋医生出国了,想要换个新的方式生活。 他去了国外,认识了“白远业”。 那时候的“白远业”,比他小足足八岁,可很多人都说他们长得很像。 他和“白远业”接触,年轻又轻浮的男人自吹自擂,说他父亲是英国官员,说他祖父是新加坡富豪,他母亲是偷偷跟他父亲生了他。 此事,白远业原本没有太在意。 他是过了一年,听到从南京来的留学生说起徐家和阮家。 白远业还以为,徐家和阮家经历了此事,肯定要倒闭破产,不成想留学生却对他们两家赞不绝口。 那个留学生的父亲是开钱庄的,说钱庄给了徐家和阮家很多借贷。 徐家和阮家得到了官府的赞赏、钱庄的帮衬、百姓的好感,生意还在做,丝毫没有受影响。 那个晚上,白远业差点就疯了。 凭什么? 凭什么他这么惨,徐家和阮家却毫发无损? 他想要复仇。 于是,他瞄准了那个白痴一样的“白远业”,知道他母亲已经去世了,也知道他父亲每年只见他一面,而外祖父家只有在他六岁的时候见过他。 他的亲人们,几乎没几个认真记得住他的样子。 他杀掉了那个人,自己成了白远业。 为了掩人耳目,他当天就乘坐邮轮来了新加坡。 真正的白远业才十七八岁,而他无疑是个成年人了。 可白远业的亲人们都没有见过他,父亲对他更是陌生。男孩子少年老成,也是有可能的,反而显得他生活潦倒,可怜巴巴。 那时候,他父亲就是英国在新加坡的总督,他顺势找到了总督府的差事。而后,他外祖父去世,他想方设法弄到了他舅舅的全部家当。 后来,他也拿到了他父亲的一部分家产。 他两年要回一次苏州和南京。 他听说了徐家和阮家更发达了,他听说当时不肯救助他儿子的医生开了医院,他听说当时打晕他的司炎自己占领了岳城。 所有人都好像越来越红火,而他的家人再也回不来了。 第1537章 退场 徐家和阮家当年赔偿一举,是非常令人敬佩的,同时也给了白远业机会,因为他们的赔偿款发放的人,都有名单,而且是刊登在报纸上的。 白远业很轻易就整理了那些名单,走访失去亲人的人。 其中很多人拿到钱之后,都是尽可能想要过另一种富足生活,然而自身又没有经济来源,很快就亏空了。 他们把自己生活的不如意,发泄在失去亲人的这件事上,并且也憎恨起了徐家和阮家。 他们说,赔偿太少了。 人心向来是不知足的,白远业也成功挑拨了他们。 他原本是想要回国内复仇的,却又知道司炎的官位越来越高,想要击倒他就太难了。 他想把这些人都弄到新加坡来。 司行霈的舅舅就在新加坡,白远业认识到了这一点之后,开始和他接触,给他提供了不少的便利,让他在新加坡站稳了脚跟。 他知道,只要想法得当,他可以稳坐钓鱼台,让鱼儿自己上钩。 长期的等待终于有了效果,司家来了,裴家也来了。 他留在国内的“眼线”,也在暗中一次次鼓励徐家和阮家,正好国内又发生了战争。 白远业觉得,老天爷是想让他报仇的,事情才会如此的顺利。 当年的那些人,多半是小人物,他们依照白远业的吩咐,都进入那些家庭去做佣人或者姨太太了。 当然也有一两个是白远业重点培养的,后来混得挺成功,是徐家或者阮家亦或者裴家的朋友。 这些人,才是鼓励他们来新加坡的关键。 可能是让他们来新加坡这件事,顺利得过了头,耗尽了他所有的好运,后来的几次事情,都不是很成功。 白远业是打着复仇的幌子,想要新加坡,想要成为新的马来国王。 他身边的人,多半都失去了亲人,因为他需要“仪式”感,才能凝聚人心,给他手下的人更多蛊惑。 故而那四家也要失去亲人,才算血债血偿。 白远业处心积虑,先把顾轻舟弄到了护卫司署,想像坑牛怀古那样,一点点坑顾轻舟的,等事情大爆发时,说顾轻舟才是那个“神父”。 没想到,屡次不顺。 第一次,裴谳和胡峤儿死了,也算是有了点安慰;第二次,他们在饭店里迷晕了徐培,又在仓库里逼迫他写下遗书,很顺利伪造了他的自杀,却让其他人逃脱了。 后来的几次,都没有成功。 白远业看了眼屋子里的人,他看到徐家的、阮家的,还有裴明夫。 没有司家的人。 他突然站起身,拼了命一样拿起了椅子,砸向了一名警察,抢了他手里的枪。 牛怀古和其他警察对这一变故惊呆了,纷纷掏出枪。 这满屋子的人,如果白远业开枪,会造成很大的伤亡,警察们吓疯了,立马先出击。 牛怀古大吼:“不许开枪。” 他的反应慢了一点,那些警察们已经出手了,他的话被淹没在枪声里。 几家旁观的人差点吓疯了。 白远业被枪击中,心里莫名的快意:“没有人可以指责我,也没有人可以审判我,我才是正义的!” 正义有时候会失败,却绝不容羞辱。 白远业知道,裴明夫根本想不起当年那一巴掌,而司炎压根儿不记得自己昏迷之前打晕过白远业。 至于徐家的人,他们和阮家一样,很想知道徐培到底是不是自杀。只要白远业一死,他们永远不知道。 而藏在暗处到底还有多少白远业的同党,他们也不知道。 裴明夫和司炎要猜一辈子白远业的动机,而徐家和阮家要猜一辈子徐培的死亡真相。 更有甚者,他们四家永远都要猜测,身边谁才是当年的遗孤。 想想他们永无宁日的样子,白远业哈哈笑了起来。 他被打成了筛子,血流了满地,可他倒下之后,唇角是含笑的,眼睛也有个讥讽的弧度。 枪声过后,屋子里很安静,落针可闻。 远在总督府之外的徐家,有两名佣人想要从后门逃跑,突然被黑暗中凭空出现的海军堵住了。 而阮家,佣人们全部被去而复返的海军抓住,一番连审带吓,有个人崩溃了,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裴家没什么损伤,佣人们全部聚在一起,他们中间没有白远业的人。 司琼枝挟持了伊莎贝尔四个小时,她哥哥才把所有带枪和不带枪的匪徒都击毙了,一个活口也没留。 整整四个小时,司琼枝浑身被汗浸透了,可她的双手很稳,枪口对准着伊莎贝尔,始终没有一点颤抖。 而和她对峙的匪徒,不过半个小时,双臂就酸软得不行,后来司行霈过来的时候,他们几乎是拿不动枪了。 “好了,你可以放开她。”司行霈道。 司琼枝这才松了手。 伊莎贝尔被挟持了四个小时,双腿已经麻木得毫无知觉,自己先躺了下去。 “不错,拿枪很稳。”司行霈看了眼他妹妹,第一次对她发出由衷的赞赏。 司琼枝很累,她笑了下:“我是医生,我这双手能救命也能杀人。” 司行霈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再次回到妇产科时,司督军来了,徐家、阮家和裴明夫也一起来了,他们好像是从总督府出来,直接到了医院,来看看顾轻舟,也有人要检查伤口。 他们在产房外面等着。 “生了么?”司琼枝问裴诚。 裴诚一把抱紧了她。 半晌,他才道:“快了吧,医生说有点慢。” 不是慢,而是难产了。 顾轻舟已经疼了好几个小时,快要把她掏空了,羊水破了这么久,还没有要生的迹象。 她自己提了一口气,产房外的人也是。 司琼枝的老师吴医生负责接生,她出来对司行霈等人道:“剖开肚子吧,羊水快要流尽,孩子和大人都危险。”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司行霈问:“剖开的话,我太太会有生命危险吗?” “没有,绝对没有,我可以保证。但如果不剖开,她和孩子都有。”吴医生道。 “那就照您说得做。”司行霈道。 裴明夫是医院真正的老板,他听到吴医生惊世骇俗的话,当即问:“那剖开肚子的话,孩子会有危险吗?” “我没有做过,要尝试下。”吴医生道。 一群人错愕看向了她。 只有司行霈道:“不管了,先替我太太脱离危险,其他以后再说。” 众人全部提了心,焦虑等在产房外。 这一夜,所有人都没了睡意。 第1538章 新生(正文完) 顾轻舟已经虚脱了。 她心里知道,应该再拼命,否则孩子就很危险,但是她太累了。 她浑身出汗,司行霈出现在她视线里时,她还以为自己有了幻觉。 司行霈穿好了无菌大褂,也带好了帽子和口罩,但他的眼睛,顾轻舟一看就知道是他。 吴医生紧随其后,对顾轻舟道:“轻舟,你可以放轻松一点,不需要你再使劲了,我帮你剖出来。” 顾轻舟吃了一惊。 吴医生又道:“我给你做过手术,上次也替你接生过,你可信任我?” 顾轻舟握住了司行霈的手。 司行霈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顾轻舟点点头:“当然信任了。” 她果然放松了下来,整个人就脱力了,那口气也不能维持,她陷入了昏睡里。 司行霈很紧张:“她是昏了还是睡了?” “睡了。”吴医生道。 顾轻舟疼了一晚上,心思也在记挂着外面的情况,不知是否失控,一心二用,加上她这胎原本就有点不太正,才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司行霈掌心不停的冒汗。 外面的战争结束了,他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他看着顾轻舟苍白虚弱的脸,想起上次她生那两个孩子,心又揪了起来。 吴医生看到了他的眼神,道:“不必担心,我会保证你妻子和孩子都平安,请相信我。” 司行霈含混点了头。 他一直守在产房里,其他人则在外面。 司督军坐了片刻,起身到外面抽烟。今天也有人不知死活冲他家,全部被拿下了,直到玉藻和两个孙子睡着,他才来医院看顾轻舟。 他也听说了白远业的事。 那人到死都在嘲讽他们。 他刚点燃一根烟,旁边就有人道:“也给我一根吧?” 司督军回头,看到了自己未来的亲家裴明夫。 他拿出一根递给他,并且亲自替他划了火柴。 裴明夫道谢之后,没有再开口,沉默向天空吐了好几个烟圈,借助走廊上的灯火,看了眼手表。 已经快凌晨五点了。 这一晚上,格外的漫长。 “……听说当时出事时,您也在苏州,您记得自己和那个‘白远业’有什么关系吗?”裴明夫问。 司督军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自己被爆炸的余波震伤耳朵,然后看到屋檐下那个小女孩子;再次有了意识,他就被人抬了回去。 中间的事,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白远业也没说,对吧?”司督军问。 裴明夫叹气:“没有。我也想不起来,当时那场爆炸案我记得,伤亡太重了,我一连转了七十多个小时,最后自己累晕过去的。 我不到三天里做了无数场手术,也被等着的家属哭闹折腾了好几场,有些手术至今还记得,但我不记得白远业和他的家人。” 司督军沉默看了眼寂静的夜空。 白远业深刻的仇恨,在司督军和裴明夫看来,是那场爆炸中的微末,哪怕白远业杀到了家门口,他们也不记得了。 “白远业身边有两个马来国王的私生子,他所谓报仇是假的,借助马来皇室的名头赶走英国人,再制造混乱取消护卫司署,自己成为新的马来国王,这才是他的目的。”司督军道。 从最后的结果来看,白远业是利用了所有人,包括他口口声声要帮他们一起复仇的人。 只可惜,他在小地方呆久了,不知道顾轻舟和司行霈的厉害。 白远业是一只真正的井底之蛙,他只能看到头顶的那片天空。 “出了这件事,新加坡估计要乱一段时间,你们怎么打算?还留在这里吗?”裴明夫问。 司督军道:“战斗过的地方,会产生归属感,别说我们,徐家和阮家也会留下的,你们家也是。” 为了它流过血,它才算是真正的家园。 “不过,总督府那些人,怕是要全部回英国去,看英国佬怎么安排接下来的事务吧。”司督军道,“从今天开始,新加坡就是个新的世界了。” 裴明夫又看了眼远处,海与天的交汇处,渐渐有了一抹青灰色,天就要亮了。 也许,今天升起的太阳,真的跟昨天不一样。 产房外的阮燕峰,一直在跟徐少安说话。 白远业自杀式的谢幕,让徐培的死永远成了迷。 “是他害死了徐培。”阮燕峰道,“他到死都在报复我们,让我们永远不知道答案。” “这样也不错。”徐少安艰难支撑着腿,“我们都可以留一份幻想,你愿意相信他是被杀,我愿意相信他是自杀,我们都不至于失望。” 顾绍就走了过来。 阮燕峰转头,看了眼他,问:“产房里如何了?” “还没动静。”顾绍道。 阮燕峰就不再说什么。 顾绍突然道:“七叔,你今后怕是不会再喝酒度日了,那你有什么打算?” “做生意吧。家里的生意总需要人打理。”阮燕峰道,然后问顾绍,“你呢?” “我想办学校,公益性的那种学校,贫穷人家的孩子和孤儿都可以来。七叔,你既然做生意,那么利用你的人脉建个慈善会,专门救济我的学校,行吗?”顾绍问。 徐少安抢先接话:“我觉得可行,我愿意做第一个捐赠人,就用徐培的名义吧。他一生关怀所有人,他肯定愿意。” 三个人彼此看到了对方眼里泛起来的生机。 一场浩劫,活下来的人就应该好好珍惜生活了。 “以后,这个世界也许会大变样。”徐少安道,“让孩子们用眼睛,替徐培好好看着,一代又一代。” 阮燕峰的情绪被触动,眼眶微热。 顾绍道:“我也觉得会是个更好的世界。” 就在此时,产房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啼哭,初生的哭声似破土而出的新芽,拉开了新一天的序幕。 司督军和裴明夫正好走了过来。 顾绍转过头,问司督军:“伯父,这孩子叫什么?” 司督军想了想,道:“《七谏》云:‘宁为江海之泥涂兮,安能久见此浊世?’,混乱时牺牲自己,盼见盛世,是我们这一辈人的理想,这孩子出生的时间很好,就叫‘宁安’吧。” 不远处,一轮红日缓缓升起,天亮了。 (正文完) 第1539章 霍钺来了 顾轻舟在新历十月十五号的清晨六点零七分,生下了她的第三个儿子——司宁安。 这个孩子,生于战乱平定之后的第一个晨曦,不管是司行霈夫妻还是其他人,都对他寄予了厚望。 司督军取好的名字,也临时改了。 新的名字很有意义,这是宁安父辈们的理想,就连司琼枝也不再挑刺了。 “他会笑啊,而且眼睛像大嫂你。”司琼枝抱着孩子,凑过来给躺着的顾轻舟瞧。 这已经是七天之后了。顾轻舟的伤口愈合得很好,真正的母子平安。 孩子更是很好,一生下来就七斤,活泼健康。 虽然怀他的时候多灾多难,好歹都过去了,苦尽甘来。 “姑姑,给我抱!”玉藻在旁边,使劲拉司琼枝的衣角。 司琼枝只得坐下来,让玉藻也能看见她的小弟弟:“你可以轻轻摸一下他的脸,但不能抱。你也是小孩子,小孩子抱不动小孩子的,万一摔了就惨了。” 玉藻果然伸手。 伸到了半路上,她又想起上次她姑姑跟她说饭前洗手,因为手上有细菌很脏,吃进去会生病的。 她收回了手:“我看看小弟弟吧,我不乱摸他,要不然他要生病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 裴诚走过来,轻轻扶住了司琼枝的肩膀,看着她抱孩子的模样,心中柔软:“咱们明年的新历第一天结婚吧?” 病房里除了顾轻舟和司行霈,还有司督军。 裴诚突然这么一句,众人都吃惊看着他。 司琼枝想起一周前的那个晚上,她心中无比的澄澈和笃定:“好啊。正好我阿爸和大哥都在这里,你问问他们。” 裴诚的耳根顿时就发红。 他转向了司督军,似乎是想找个恰当的开场白,不成想第一句话就卡壳了,愣了好半晌。 顾轻舟忍俊不禁。 司督军的心情也不错,不为难女婿:“我会跟你父亲谈。现在离新历年初一还有一个半月,琼枝没有母亲,她大嫂住院生子,也没办法替她操持。 除了钱和股份,其他的陪嫁我们也来不及准备。你自己回去跟你母亲说,让她操持剩下的。” 这就是同意了。 裴诚大喜:“谢伯父!” “还伯父吗?”司行霈在旁边道,“我们岳城叫阿爸,你们南京就叫爸爸,那你跟着我们岳城的风俗叫吧。” 裴诚又卡了下壳。 开口的第一声“阿爸”,其实很难的。裴诚挣扎了两秒,脸都憋红了,声音低弱:“谢阿爸。” 司督军就哈哈笑了起来。 司琼枝低头看着自己的侄儿,掩饰自己的满面笑容。她心中好像有一株开花的树,雀儿在枝头跳来跳去,轻盈又喜悦,摇得落英缤纷。 后来裴诚看了眼她,她感觉到了似的,也抬眸看了眼裴诚,彼此眼里都那样透彻,有碎芒滢滢,似阳光照在水面。 “只叫阿爸吗?”司行霈又道,“大哥大嫂不用叫的吗?” 裴诚傻笑。 司琼枝啐她大哥:“你别欺负人,以后再叫,不是一样的吗?” “真护短!”司行霈道。 司琼枝反驳:“护短是司家的传统,你不护短吗?” 一下子就把司行霈给怼老实了。 顾轻舟在旁边笑得肚子疼,差点把伤口笑裂。 “那叫我什么?”玉藻好奇问。好像大家都要叫,就独独落了她。 “不用叫你什么。你以后要叫姑父,而不是裴叔叔了。”顾轻舟止住了笑。 玉藻道:“我还没有过姑父呢,这是第一个。” 然后她仰起脸,对着裴诚就叫了声姑父。 裴诚这个人,情绪一激动就会脸红,这性格瞧着很有趣。 顾轻舟围观了新姑爷闹窘迫,后来才心满意足的犯困了。 婴儿也在司琼枝怀里睡着了。 众人就退了出去。 司督军果然去找裴家商量,如何安排婚礼;司行霈则去了趟总督府,处理一些事务。 现任的弗尔斯总督差点死在流民暴乱里,吓坏了;他的女儿也成了伊莎贝尔的人质,更是差点吓疯,他们父女一刻也不想在新加坡待。而且,新加坡的动乱,被人传到英国去了。 英国内阁召回了弗尔斯总督,让司行霈临时代任,毕竟他也是英国人封的海军上校。 在司行霈接手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重整华民护卫司署,并且任命牛怀古为“副护卫司”。 后续还有很多事要忙,司行霈恨不能二十四个小时待在医院,陪同顾轻舟和自己刚出生的那个臭小孩,但这些事又不能耽误。 等他忙完回到了医院,顾轻舟已经醒了,正在吃晚饭。 晚饭是朱嫂做的,也是朱嫂亲自送过来的。 天色渐晚,顾轻舟让朱嫂先回去了。 “如何了?”顾轻舟问进来的司行霈。 司行霈知道她是问局势,就道:“这次损失不大,特别是警察们保卫了新加坡,提高了他们的威望,华民护卫司署没受到影响。” 顾轻舟欣慰点点头。 “我代任总督,先颁布了一些对华民护卫司署有利却又不过分的法令。等英国派了总督来,咱们还是占便宜的。”司行霈又道。 英国人不可能让他做这个总督的,他只可能是临时的,毕竟他不是英国人。 顾轻舟道:“弗尔斯总督挺好的,什么也不管,对华民护卫司署和华民都很有利。如果新来的总督性格刁钻、想要抓权,又是一个头疼的事。” 司行霈笑了笑:“你放心,我会提前做好准备。先收买,再慢慢说服。实在不行, 我会派人暗杀他。” 顾轻舟:“……” “你要暗杀谁?”突然,一个声音在病房门口响起。 这声音太过于熟悉,让顾轻舟和司行霈一同转过脸去。 霍钺一席青布长衫,带着金丝边的眼镜,头发打理得整齐,身材修长立在门口。光影落在他脸上,遮掩了岁月的痕迹,宛如初见时那样年轻英俊。 顾轻舟惊喜:“霍爷?” 司行霈也实在很惊讶,站起身:“稀客啊,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霍钺走了进来,手里拎着礼物和一束鲜花。 他把鲜花递给了司行霈,指使他去放在花瓶里,然后问顾轻舟:“听说你又给他生了个儿子?” 顾轻舟笑道:“他想要闺女。” “那让他自己去生。”霍钺道,“他敢挑三拣四的摆谱,以后让你的三个儿子一起揍他。” 顾轻舟忍不住大笑,差点又把伤口笑裂。 司行霈一脸黑线:“你个老光棍,也盼我一点好吧!” 第1540章 远虑 再见到霍钺,顾轻舟很惊喜。 她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到她的朋友们了。之前是因为新加坡局势诡异,她无暇分心,后来又是因为要照顾两个儿子,再后来就是怀孕。 她和霍拢静、颜洛水念书的时光,恍如昨夕;和程渝、叶妩相伴的日子,也近在眼前。 可仔细算算,已经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 “你来新加坡,是专门过来看轻舟的,还是有什么其他事?”司行霈又问霍钺。 霍钺道:“不是你自己发的电报?” 司行霈的孩子出生之后,他给很多亲戚朋友都发了电报。 “告诉你们一声,没让你来。”司行霈斜睨他,“你老实说,有什么事?” 霍钺道:“真是很无赖的性格,你胡乱猜测那随便你,别往我头上扣。我就是来看轻舟和孩子的。” 顾轻舟抿唇笑。 她想霍钺肯定是因为霍拢静的事而来,却不想当顾轻舟的面说,让她难受。 她还在坐月子,不能承受太多的烦心事。 果然,离开了病房,司行霈请霍钺吃晚饭,霍钺才说了来意。 他不是来新加坡的,而是先过来看看顾轻舟,然后转去香港。 “……我好几次看到阿静的眼睛,那是一种绝望到了极致的眼神,她有自杀的想法,我知道。 我问了很多的人,这个到底是心里缘故,还是身体上的。大家的说法都不一样。 后来,我去北平办事,程渝和卓帅请我吃饭,她说起她当初嫁到香港时,认识一些人,他们的催眠和心理治疗研究成果惊人,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 程渝说,阿静这么多年都无法好转,肯定是成了顽疾,普通的安慰和改变都无法治愈她,最好是寻求专业的帮助。 她给了我一个人的地址,让我去香港看看,如果觉得可以,再带阿静过去。”霍钺道。 已经三年多了,霍拢静的情况没有丝毫好转。 颜一源无论如何的努力,都没办法让她恢复如初。 霍钺也尽力了。 到了现在,他终于认命,要把霍拢静当成病人来看待了。 他上次去北平,办完事情特意去找了程渝。 他记得程渝当年就是用了催眠术,治好了卓孝云的。 程渝说她的催眠术是皮毛,让他去找她的老师和师兄,以及朋友,他们比她更厉害。 “这么多年了,她一点也没有好转吗?”司行霈诧异。 霍钺摇摇头。 “因为她跟过那个江临,所以心里过意不去?”司行霈又问。 霍钺就蹙了蹙眉。 他觉得不是这个原因。 “我始终觉得,她的心结之所以解不开,不是因为她跟过江临,而是因为她对他有过感情。”霍钺道。 司行霈诧异。 霍钺叹了口气:“这是最麻烦的。她知道那不应该,但感情又确实存在,她痛苦不堪。 所有的说辞,灌不进她的心。颜一源越是靠近,她越是会更难过,越是会记得自己的背叛,虽然那不是她的本意。” 司行霈眉头微拧:“那就让颜一源离她远点,等她好了再说。” 霍钺无奈看了眼司行霈:“你说话真是轻飘飘的啊!颜一源是个被家里宠坏了没吃过苦的孩子,他为了阿静,走了那么多的路,你知道这是怎样深的感情? 如今找到了阿静,阿静又记得他了,你说让他放弃,你怎么说得出口?反正我是没办法这样劝他。” “谁说放弃?”司行霈道,“当初轻舟生气的时候,我不是去了云南大半年吗?这样的距离,反而能让你妹妹透一口气。” 霍钺一愣。 司行霈又道:“你如果不方便说,我让轻舟给颜一源发电报,让他来新加坡,由轻舟告诉他。 轻舟的话,他还是很听的,他比较信任轻舟。正好他到新加坡,你妹妹或者去香港或者留在岳城,彼此分开一点时间。” 霍钺把这话听了进去。 他道:“你用轻舟的名义发吧,先把他弄过来。正好轻舟住院,算是大事,他应该会来的。” 司行霈就叫了副官,简单把电报的内容说了。 “你发完电报,今晚就安排飞机回去,把他接过来。”司行霈道。 副官道是。 等电报到了,飞机大概也就到了。要不然,贸贸然先派飞机过去,颜一源未必就肯来。 副官离开之后,司行霈又问起霍钺的打算。 “新加坡还是很有机会的,你总不能一辈子在岳城吧?你已经赚得够多的,来新加坡开个橡胶园,没事跟我一起钓钓鱼、骑骑马,不是挺好?”司行霈道。 霍钺笑道:“我早就想要退了。如果真退了,肯定不会留在岳城的,我想过了,香港不错。” “香港为什么不错?”司行霈不悦,“比新加坡好?” “新加坡是个中转站,工业和运输发展得很好,但我不是做工业的料,我身边没有会管理橡胶园的人。 我擅长的是赌场、歌舞厅。香港的娱乐很发达,各种高端赌场、舞厅甚至还有电影院,都很完善。 我去香港发展,才不算是坐吃山空。再说咱们有飞机,你哪天想让我来钓鱼,早上发个电报,我下午就能到。 如果再过十年,也许新加坡就能直接跟香港通电话。到时候,你一个电话打过去,我就能来了,岂不是更快?”霍钺笑道。 司行霈被他说服:“看来你不仅仅是早有计划,还调查过。”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霍钺端起酒,饮了一口。 司行霈想起自己已经有四个孩子了,霍钺比他大三岁,还是孑然一身,不免有点担心他将来老了孤身一人,除了钱什么也没有。 “最近没有娶姨太太?”司行霈问。 霍钺道:“你知道我不喜欢姨太太。” 司行霈又道:“那不打算结婚吗?” 霍钺更是骇然:“我三十多了,还结什么婚?你知道古时候,四十岁死了都可以算寿终正寝吗?” 司行霈大怒:“老子也三十多了,你这是诅咒谁?” 霍钺哈哈大笑。 当天晚上,他住到了司家的客房。 翌日,他见到了玉藻,也看到了顾轻舟的两个儿子,再次去了医院。 和顾轻舟告辞之后,霍钺乘坐自己的飞机,直接去了香港。 第1541章 最初的心动 霍钺走后,司行霈坐在顾轻舟的床前,替她削苹果。 “你不忙了?”顾轻舟最近有点厌酸,再甜的苹果,她也能吃出酸味,不是很喜欢,就咬牙忍了。 “说了要照顾你一个月的。”司行霈道。 所以,除了万不得已,他都是不会离开医院的。 顾轻舟顿时就觉得这酸酸的苹果也很甜了。 她又问霍钺。 “他是为了阿静的事情来吗?”顾轻舟问。 霍钺不肯告诉她,是怕她内疚。 霍拢静当初如果不追顾轻舟,也不会是如今的局面。此事他们说谁也不怪,却怕顾轻舟多心。 顾轻舟果然把心提了起来。 她总记得那天,五哥气得恨不能抽她,最终却舍不得,一巴掌抽在他自己脸上的情景。 顾轻舟的拇指抵住了掌心。 司行霈握住了她的手:“霍爷一番好心,这才不告诉你的,你如果非要多想,岂不是辜负了他?这几年,他妹妹没有好转,反而越陷越深。 我跟他说了,把颜一源弄到新加坡来,让他们分开一段时间,霍拢静心里压力减轻些,也许会重新活过来的。” 顾轻舟也回握了他的:“我想接阿静过来。” 司行霈道:“霍爷给她找医生。如果找到了,建议他们到新加坡常住,也不是不行。那到时候再让颜一源回去就是了。” 顾轻舟有点走神。 她说完那句话之后,就没有再听司行霈说什么。 正在愣神时,司琼枝来了。 司琼枝抵住了门,笑道:“大嫂,看谁来了。” 她笑着错开了身子,何微就走了进来。 何微如今是很时髦派的装扮,从头到尾透出雅致。就连烫卷的头发,她的也要比旁人的光泽。 顾轻舟的心情顿时好转:“微微……” “我收到了家里的电报,说姐你又添了个大胖小子,我怎么也要来看看你。”何微笑道。 顾轻舟拉了她的手:“不耽误工作吗?” 何微笑道:“其实也是公事。” 顾轻舟就问她到新加坡办什么公事。 “姐,我是来找你的,你存在我们银行保险柜的金条,已经够得上我们分行的储备金条了。 我们经理说,如果你能存到我们柜台上,利息是很丰厚的。都是存,何不转存一下?我是为了这个来的。”何微笑道,“当然,我主要是想看看你和你的孩子,这叫因公利私。” 顾轻舟则被她说得一头雾水。 “什么金条?我都没去过香港,怎么会在香港的银行里存金条?再说,我一直什么情况你知道,怎么会有一个分行储备那么多的钱?”顾轻舟诧异。 司琼枝在旁边听了,心中一动,问:“会不会是我二哥当年存的?他想存给……玉藻的?” 她想说存给顾轻舟的。 可如今这情况,显然这样说不合适。 顾轻舟道:“当初阿爸是把岳城交给我的,你二哥想存,他也没那么多钱啊。” 司慕从未真正接管过岳城的军政府,也没有自己的地盘,他的钱都要经过司督军的手。 说罢,她就看向了司行霈。 司行霈一推司琼枝:“你二哥?你二哥有那能耐吗?那是我存的,后来我忘了此事,估计副官至今每个月还是会放十五根大黄鱼进去。” 顾轻舟和司琼枝都吸一口凉气。 一个月十五根,还是大黄鱼? “你存了多久?”顾轻舟屏住一口气。 司行霈道:“你刚到岳城的那一年,我勾搭你的时候,就想着万一哪天我被流弹打死了,不能叫你饿肚子,所以那时候就开始存了。”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觉得她像一道美味。 她是他生活里的点缀,想要睡她,仅此而已。 而那时候开始,他就替她安排好了后路,不至于让她一败涂地。哪怕将来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还有钱。 顾轻舟的声音,全部哽在喉咙里,半晌说不出什么来。 司琼枝无奈叹了口气。 她轻轻拉了何微:“走,我带你去婴儿室看看宁安,他可爱笑了。” 何微有点忐忑。 出了产房,她问司琼枝:“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没有,我大嫂很感动的,咱们别打扰她。”司琼枝道。 顾轻舟在她们出去之后,就抱住了司行霈。 司行霈轻轻拍她的后背,有点好笑:“这就感动了吗?我还以为我一直对你很好,多得你都麻木了。” 顾轻舟把头深深埋在他怀里。 司行霈抚摸了她的头发,又道:“你这样,我有点内疚了。你知道我有钱的,那是身外之物,它最不值得什么了。” 顾轻舟忍不住笑了。 司行霈就道:“轻一点,可别把伤口给撑开了。” 顾轻舟这才放开了他。 她抬眸时,眼睫都湿了,还是哭了的。 “你对我真好。”她道。 司行霈说:“孩子话。这个世上你是我最亲的人,我对你不好,那我岂不是傻子么?” “我以为你那时候只是想玩弄我。”顾轻舟道,“我是因为很意外。” 司行霈沉默了下。 回过头来,他也挺意外的,他从一开始就对顾轻舟格外的用心。 可能是她年纪小,总让他不好意思只占便宜;也可能她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归宿,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待她不同。 “我回到岳城的时候,派人在火车站等了你三天,我自己也每天都去逗留了片刻,找找你的踪迹。”司行霈道,“也许,从一开始就有迹象,只是我自己没留意到罢了。” 顾轻舟亲了他一下。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终于稳定了下来,一切尘埃落定了。 顾轻舟回头去看,那一路像走钢丝,每一步都摇摇欲坠、险象环生, 她走得小心翼翼,好在终于走过来了。 她和司行霈的感情,也没有在那钢丝上坠落。 她这一生,功过相抵,不算好也不算坏,但老天爷还是厚待了她,让她还有司行霈,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有儿有女。 如此想着,顾轻舟之前的坏情绪一扫而空,她已经能坦然面对霍拢静了,面对那段让她内疚到绝望的过去了。 “我想把阿静接到我身边来。”顾轻舟道,“当然,这是我的想法,她未必愿意。但是我想去面对她。” 司行霈道:“可以,你说了算。” 顾轻舟后来又跟何微说,那笔钱她暂时用不上,就转存到他们银行的柜台上。 “……等我出院了,身体好了之后,我再来筹划,建立个什么慈善会。”顾轻舟道,“这笔钱对我的意义不同,我想用它来做点有意义的事。” 第1542章 邂逅她 何微在新加坡逗留了两天,拿到了顾轻舟签字的一份文件,动身回香港。 中途聊天时,她知道霍钺也去了香港。 何微莫名有点紧张。 她一直知道自己配不上霍钺,也对那份求而不得的初恋死心了。见到他时,她也能平静应对,心中的波澜不再动荡不安。 可不见面,光靠想象,总怕再次见到他时,自己不够好。 顾轻舟的飞机送何微回去。 “你下次想来看我,就给我发电报,我派飞机去接你,省得你坐游轮,耽误那么多天。”顾轻舟道。 何微笑道:“我挺喜欢坐游轮的,像度假一样,可以很轻松恣意的玩乐。看船破开水浪,我百看不厌。” 顾轻舟就说她天赋异禀。 “新历的第一天,你们会放假吗?”顾轻舟又问她。 “放啊,那是元旦。”何微道。 “琼枝元旦结婚,到时候我派人去接你来。那时候我应该出院了,可以到处去玩。”顾轻舟道。 何微说好。 她乘坐飞机,到了香港之后,就跟顾轻舟的副官告别,让他们先回去。 飞机停靠在一处很空旷的空地,属于尚未开发的地方,何微一个人要走很久的路,才能找到黄包车。 她刚走不久,又有飞机停靠过来。 何微一愣,只当是顾轻舟的飞机去而复返,她还以为有什么事,就往回走看看。 这时候,一辆汽车从城里过来,正好从她身边经过。 汽车开了过去,却在不远处停了。 何微好奇看了眼,不太认识汽车的品牌和牌照,汽车的车门就被推开了。 一双修长的腿,穿着青缎布鞋,同色的长裤,然后能看到长衫的衣摆。衣摆上用银线绣了暗纹,阳光下有隐隐的光泽。 何微心口一窒。 直到她瞧见了霍钺的脸,心中重石稳稳落地,她松了口气。 上次见面时霍钺和霍拢静的冷淡,何微已经不记得了。她留学那些年吃了很多苦,神经都被磨粗了,旁人的恶意很难往她心里走。 她小跑了几步:“霍爷。” 霍钺戴了一副墨镜,他站在那里看着何微,墨镜没有摘,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只感觉他下颌微微紧绷了下。 然后,等他摘下了墨镜,他是一张温润斯文的面孔,方才那收紧的下颌线,好像只是何微的错觉。 想来也是,枪林弹雨中滚过的霍爷,怎么会在一个小女人面前紧张? “真是何小姐?”他笑道,“我还以为看错了。” 何微笑道:“霍爷,我小时候你叫我微微的,现在却叫我何小姐?我不是什么小姐的,别这样客气。” 霍钺略微点头:“好,微微,你这是……” “我刚从新加坡回来,去办点事,顺便看看我姐和她的孩子。”何微笑道。 霍钺点头:“我前天也是从新加坡过来。” “我知道的,姐姐告诉我了。我方才还在想,香港这么点地方,要是能遇到霍爷您就好了。”何微道。 霍钺突然一顿,他有点接不上话的样子。 何微心想:“他怎么有点紧张,是怕我再次纠缠他吗?” 想到她小时候做的那些混账事,又是哭又是闹,何微也替自己脸红。 “没想到还真遇到了,香港果然很小。”她道。 她原本想说,他们果然是有点缘分的,却又担心这话引发歧义,让霍钺不舒服。 上次他见到她时,态度格外的冷淡,何微感受到了他的抵触。 “是啊,香港真的……挺小。”霍钺道。 何微就说:“那是您的飞机吧?” “嗯。” “那您先走吧,后会有期。”何微笑道,“我也要回家了。” 霍钺看了眼来时的路,道:“你怎么回去?” “再走几步,就能遇到黄包车了。那边不是码头吗,有人坐黄包车过来,我顺路回去。”何微道。 霍钺看了眼手表。 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了,到了午饭的时间。 “可有幸请你吃顿午饭?”霍钺道,“正好我也要吃饭,要不然路上饿着肚子不舒服。” 何微犹豫了下。 她看向了他的眼睛,从他眼里看到了真诚,他并非客套。 “那好,谢谢霍爷。”何微道。 上了汽车,何微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带着雪茄的清冽,还有皂角的清香,这是霍钺的味道。 以前何微给他做家教,他身上总是这种气息,让人感觉他非常的卫生、整洁。 “他好像一点也没有变。”何微想,“也不见老,还是那样……” 不过,还是有点变化的,何微觉得他的话更少了。 以前他总是能提个话题,鼓励何微谈下去,他可以偶然说一两句,绝不会冷场。 而现在,何微上车,汽车走了好长一段路,霍钺都没有再开口。他坐在那里,有点愣神。 何微又想起她姐姐说,霍钺这次来香港,是请催眠师回去给他妹妹治病。 见他心事重重,脸色有点紧绷,何微觉得他可能不太顺利。 “霍爷,催眠师没有请到吗?”何微道。 霍钺回神般,道:“他不愿意去岳城,如果阿静肯来香港,他倒是愿意帮她看看。不太顺利,也不能算没请到。” 何微道:“您也别太担心。” 霍钺嗯了声,又不开口了。 何微记得,他不是这样的性格,今天他格外的沉默。 她有点无措,想着自己是不是给他添了麻烦。 何微也不再开口了。 他们选了一家西餐厅,位置很好,可以看到远处的海。 到了餐厅之后,霍钺始终很温柔、很寡言,两个人分别点了餐,就等着上菜。 后来不知怎的,霍钺问起了何微的现状,问她:“未婚夫没有跟着你来香港吗?” 何微为了表示自己不再是从前那个蠢丫头,也不会纠缠他,她没有纠正霍钺的说法。 她和男友尚未订婚,他还不是她的未婚夫。当然不是感情问题,而是她着急回香港工作,又担心将来他的工作不好找,两个人聚少离多而分手,平添伤感。 “……我原本是学医的,后来才去学了金融。我的老师很厉害,她帮我安排了这个工作。我未婚夫是我一开始学医时候的同学,他还没有联系好这边的医院。”何微道。 霍钺拿着酒杯的手指猝然收紧,又不着痕迹的松开,面上丝毫不变,道:“这边医院我倒是认识几个熟人……” “不不不,这个不敢麻烦您。”何微笑道,“让他自己努力吧。努力争取来的机会,他会珍惜一点。” 霍钺点点头。 他尝了口酒,舌尖上木肤肤的,觉得这酒可能是假的,居然什么滋味也没有。 第1543章 霍钺的善事 何微是个聪慧的人,这些年的求学让她有了很大的进步,然而学校和社会的差距又是那么大。 她身上的聪慧,始终还带着学生般的稚气。 她看霍钺,很清楚能感受到他并不是性格变得更加沉默,而是有心事。 心里的事,看不见摸不着,别说外人,就是自己,也未必能看清。 何微就不再说话了,沉默吃饭。 一顿饭毕,她跟霍钺道谢:“我叫个黄包车,半个小时就到住的地方了。谢谢您的午饭。” 霍钺站在餐厅门口的台阶上,日光暖暖落在他脸上,布鞋青衫的他更显得儒雅,像只珍贵无比的古董瓷瓶,与时代格格不入,又有如此的矜贵。 何微见过的人里,无人能有他这般气质,既斯文却绝不软弱,既儒雅却又带着力度。 她看着霍钺,想起自己当初求而不得时痛哭的记忆。 那记忆一动,就翻江倒海,至今都会刺痛她。 她得不到这样优秀的人。 “……你住在什么地方?”霍钺却道,“你一个人在这边,住得安全吗?家里人会放心吗?” 何微现在住在租界,是英国人建的公寓楼。楼房半新不旧,狭窄拥挤,她一层楼里四个公寓房,像蜂窝煤一样。 除了她,四周的邻居有一家犹太人,一个老年的英国人,一家从湘地来的人。 香港常年湿热,楼道里总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霉味,好在住得人都不错,拥挤热闹就显得安全。 何微笑道:“很安全的。我住的那栋楼,房子都很小。一样的空间,我一个人住,隔壁全家七八个人住,对比起来就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幸福。” 霍钺道:“这边的租金贵,地方又小。” “可不是嘛。”何微道,“将来有钱了,再买半山腰的豪宅。” 霍钺又道:“请我去看看吗?如果你父母问起我,我也会跟他们说,你住得很幸福?” 何微觉得,自己的父母是不会去问霍钺的,毕竟搭不上话。 “不了,地方太小了,我怕霍爷觉得不舒服。”何微笑道。 霍钺不勉强。 他又沉默了下。 何微就有点忐忑,她找补了一句:“我是住习惯了,霍爷您可能没见过那样的楼。” 霍钺点了头:“你回去慢一点。” 何微道好,然后正式跟霍钺作辞,伸手拦了一辆黄包车。 她坐上了车子, 回头冲霍钺挥挥手。霍钺站在那里,表情疏淡,眉头略微拧起,并不是含笑的模样。 何微一路上把他的表情和话放在心里,不停的放大,然后一帧帧分析,也没有找出蛛丝马迹,最终还是归于他自己。 他应该是有什么困扰。 原来,每个人都会变。数年不见,就不再是从前的样子。 她也没办法安慰霍钺,她甚至不敢靠得太近,怕自己像一块狗皮膏药,人家担心她黏上去揭不掉。 她很担心霍钺,却只是把这担心埋在心里,自己忧自己的。 黄包车到了楼下,何微付了钱,又在卖报小童手里买好了今天的报纸,上楼时开了自己的信箱,拿出几封信就上楼了。 回到了自己的楼层,她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混合了霉味、馊味以及油烟味,满满是底层生活的味道。 何微从小家里就穷,她对这种穷苦生活有种本能的亲近。 对面是湘地一家人,夫妻俩带一位老母亲,五个孩子。 大人又在吵架,孩子们哭成了一团。 “何小姐回来了?你好些日子不在家。”正好犹太人家的太太开门,和何微打招呼。 这位太太很喜欢何微,因为何微英语说得好,人又慷慨漂亮。上次何微拎了一盒蛋糕回来做晚饭,被犹太人家的小男孩看中了,非哭着要,何微就分了一半给他,从此奠定了她和这户人家的友情。 “是,去新加坡办点公务。”何微笑道,“您是出门去买菜?” “不是的,我想去敲敲他们家的门,吵了一中午了。”这位太太道。 何微笑笑,没有阻拦。 然而,对门那户人家不会说英语,犹太女人又不会说中文。 何微站在中间,委婉翻译犹太女人的话,既是劝慰又是偏帮华人夫妻,那对夫妻就很不好意思的,就说以后会注意。 矛盾很快就被调和,犹太女人说:“他们还是挺懂道理的,就是生活太苦了,才天天吵架。” “都不容易。”何微说。 她转身打算开门,却感觉楼梯口有人伸头,然后一闪而过,又离开了。 霍钺等在汽车里,右手的手指轮流在膝盖上敲,一个个的排队而过。 他的随从在半个小时后才回来,对霍钺道:“何小姐跟邻里关系都挺好的,他们那边住的人虽然多,却多半是普通人家。” 霍钺停止了敲手指。 “房租贵吗?”他突然问。 随从道:“房租一般,谈不上贵,却绝不是便宜的。” 何微很会选择,她租了一个环境不怎么样、租金却相对偏高的公寓,因为住在这里的,多半是就近上班或者孩子上学,都是很努力生活的人,没什么闲人。 人一闲就容易闹事,大家都忙忙碌碌的,才是最安稳的。 “走吧。”霍钺听罢,对随从道。 当年哭着说要做他女人的小姑娘,真的长大了。 看得出来,她很有主见,也很努力。 她跟霍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霍钺曾经想过,她将是下一代女孩子们的模样,跟他们那一代人完全不同。如今,何微跟他想象中差不多。 英国的银行,华人想要进入很难,何微拿住了这个机会,立马回国,没有拖泥带水,没有儿女情长。 她对事业这样上心,对前途很明确。 霍钺想,幸好那时候没有桎梏她,要不然她今天只是个普通的姨太太,除了吃饭跳舞就是打麻将。 他一直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 他这一生中,能数出来的好事不多,故而霍钺很珍惜。 霍钺让随从开车去停靠飞机的空地,没有再回头。 他想,还是想办法让那个催眠师去岳城吧,他应该少来香港。 香港太小了,人走在街上,都会产生不该有的联想。老天爷还故意捉弄,非要把这种邂逅做成不可。 除了平添伤感,还有什么意义? 第1544章 何微的工作 何微这次去新加坡,事情办得很顺利,得到了他们分行行长根特先生的赞赏。 根特先生是英国白人,今年五十出头了,个子很高,有点谢顶。他的模样称得上仪表堂堂,可人品却堪忧。 她就职的银行叫“莱顿尔银行”,从前是做金银器起家的,后来莱顿尔先生和太太联姻,两家银行联合之后,成立了现在的大银行。 莱顿尔银行在全球有九十八家分行,亚洲一共四家。 香港分行的员工约莫三百多人,却只有十一名女性,其中亚裔女性只有两位。 一位叫张洙,比何微大两岁,是香港富商人家的女儿。她的表姐是名医,叫罗艾琳,还跟顾轻舟的妹婿裴诚认识。 另一位就是何微。 分行长根特先生很喜欢亚裔面孔的美女,他每次看到张洙和何微,眼睛都发光。 张洙家庭显赫,他不敢对其轻浮。 何微是总行那边的人推荐过来的,他又不知道何微的底细,暂时不敢贸然出手,只时常有点言语挑逗。 何微从不敢泄露自己的身份,怕根特先生知道她出身贫寒,就会加重对她的骚扰。 故而当银行讨论顾轻舟名下那批金条时,何微故意说:“这是司太太的,她是我姐姐。” 旁人就问是不是亲姐姐。 何微支吾道:“关系很亲啊。” 能存下这么多钱的,肯定贵不可言。何微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就主动请缨去办此事。 她真的做到了,而且说了自己是顾轻舟派飞机送回来的。 根特先生拿到了文件,面上露出了几分谨慎,对何微也客气了很多,是那种公务上礼貌的客气。 “但愿能撑得久一点,别那么快被人戳穿我的出身。”何微走出了银行,只是暂时松了口气。 她听说根特先生的任期是五年,今年是第四年了。 何微一边等根特先生调任,一边等她的男友赶紧来香港。 她结婚了之后,估计会好一点。 如今这个世道,女人做事业太难了,尤其是有点姿色的女人。那些上司或者男同事觉得你不在家里相夫教子,就是送上门给他们调笑的,不轻薄你几句,好像辜负了你一样。 何微想着,等她结婚了,工作时间也长了,处境肯定会改变一些的。 她的男朋友,也是很普通人家的孩子,家里兄弟姊妹众多。他能念那么昂贵的医科,是他叔父资助了他。 这样的家庭,男朋友肯定不会反对她工作的。 如此想来,何微的心情倒是好转了很多。 她从隔壁街上下了电车,正好看到拐角有个小肉铺,想着家里没什么菜,她就买了两斤小排骨。 何微的房子墙壁薄,空间也不大,约莫三十来平,她一个人住还是挺舒服的。 回家之后,把排骨烧上,正要收汁出锅,突然有人敲门。 何微诧异。 她小心翼翼走到了门口,问了句谁啊? 门外的人却说英语:“年轻的女士,你在煮什么,这样香?” 声音苍老,带着几分慵懒和低沉。 何微知道,这是她旁边房间的老英国人,她好几次早上去上班,遇到他买酒归来。 他过得很落魄颓废,身上的衣裳又脏又皱巴,头发胡子凌乱不堪,几乎不见了脸。他遇到了邻居,也不打招呼,视若不见的错身而过。 相对于其他两户,这位老英国人安静极了,从不扰民。 何微就开了门。 果然见他站在门口。 他身上散发出淡淡酒香,也有刚睡醒的懵懂,可能是喝了一天的酒,现在睡醒了反而饿了。 “是红烧排骨。”何微道,“我放了很多的姜和蒜,您能吃吗?” 她认识的英国人,几乎都不爱吃姜,蒜也是勉强。 然而红烧肉类,又不能离了这些。 “我喜欢姜蒜,你给我一碗吧。”老先生说。 何微道:“那好,您进来吃吧,正好我也没吃饭。” 老先生却不往里走,站在门口道:“绅士不进单身女士的房间,尤其是年轻的女士。” 何微就笑了起来:“那我给您盛一碗,您稍等。” 老先生又道:“请女士关好门再去盛,年轻人要懂得保护自己。” 何微愣了下,反而觉得他言之有理,果然先关了门。 她很快就盛好了一碗红烧排骨,又盛了一大碗米饭,一齐端给了他:“剩下的汤拌了饭,很好吃的。” 老先生接了过来。 第二天清早,何微上班之前看到自己门口多了两个碗,其中一个碗里有一块巧克力糖。 她把糖拿出来吃了,高高兴兴去上班了。 这天晚上,她下班回来,在楼下的小径上又遇到了那位老先生。他依旧穿得破破烂烂,手里拎了两瓶酒。 他赞赏了何微的排骨,说那是他吃过最美味的。 “我周末做红烧肉,到时候也给您一份。”何微慷慨道。 她问起老先生,问他是英国哪里的人,为什么来到香港,家里其他人呢? 老先生说他来自伦敦。 “忙碌了大半辈子,突然很想写本书,就想着到处流浪,正好到了香港,这里的酒很好喝。 我和我太太结婚四十年,她每天早上替我刮胡须,她病逝的时候也是早上。那天早上,我们养了十二年的两条狗也跟着她去了。 我一日之内失去了所有,再也不想留在伦敦,这才决定到处去看看,像年轻时那样喝酒、写诗。”老先生道。 说到这里,他脸上有浓浓的伤感。 何微听他说起自己的妻子,自己的狗,却不提儿孙,可能是没有,故而她没有再多问,只说:“您的理想很浪漫。” 老人突然问:“年轻的女士,你有什么理想?” 何微笑道:“好好工作。” “工作不是理想,那是生存。你是在莱顿尔银行上班吗?”老人问。 “您也知道?” “你有次早上上班,拿的文件袋上,是莱顿尔的标戳。”老人道。 何微诧异。 那是内部标戳,外人肯定是不认识的。 “您也在莱顿尔工作过?”何微有点惊喜。 老人却叹了口气:“是的。失败的玩意儿,浪费了我多少时光,不值得,除了赚钱什么意义也没有。若是我早些年去写诗,我现在肯定是个诗人了。” 何微啼笑皆非。 她对银行存了几分敬意,没有跟着老人去诋毁它。 第1545章 倒打一耙 何微每天早上八点二十准时到银行。 一般她是最早的人之一,而分行长根特先生,肯定要到半上午才来。 不成想,她这天刚踏上银行大门口的台阶,就看到根特先生的汽车,稳稳停住了。 根特先生每次见到何微,必定要热情寒暄几句,今天却只是一点头,十分焦虑进了银行。 “出什么事了?”何微伸头去看了眼根特先生的办公室。 她好像看到有人等着。 而根特先生这么恭敬,肯定是大人物。 何微到了自己的办公桌,收拾了一通,准备吃自己带过来的早餐时,突然有个俏丽婉转的声音说:“早上好。” 她说的是英文。 何微一抬眸,看到她面前站了个小姑娘,约莫十岁上下,穿着一件淡粉色风氅,里面是白色纱裙和乳白色的长袜,一双淡粉色的小皮靴。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碧绿色的眼睛,像翡翠般澄澈。 “早上好。”何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银行里九成是欧洲人,还没有到上班时间,同事的小孩子过来玩,也实属正常。 “安娜,你叫什么?”小姑娘好奇问。 何微笑着说了自己的英文名字,并且告诉小姑娘她的中文名字也很好念,叫微微。 “你是上班的人吗?”小姑娘又问何微,“是秘书吗?” “不,我是正式的职员。”何微道。 小姑娘就点点头。 就在此时,根特先生的办公室门开了,一个中年人走了出来。他约莫四十岁,却是深色的头发和眼睛。 “安娜,过来。”中年男人招招手。 小姑娘就跟何微说她爹哋找她,她要过去了。 后来,何微听到人说,总行的莱顿尔先生到分行来了,好像是有什么大事,当天根特先生就陪同着他去了总督府。 “我见到的那个小姑娘,就是莱顿尔先生的女儿吗?”何微诧异。 她倒是有点意外。 这天下班,她又在楼下小径遇到了买酒回来的邻居老先生。 老先生就说:“我跟你倒是有点缘分。” 何微笑着说是有点。 他又问何微,今天上班感觉如何,还把好好工作当理想吗? 何微就说,她早上遇到了莱顿尔小姐。 “莱顿尔小姐?”老先生摇摇头,“乔纳森·莱顿尔没有女儿,他只有两个混账儿子。” 乔纳森·莱顿尔是总行董事长的名字,就是他和他的妻子家合并,开创了如今莱顿尔银行的盛况。 在莱顿尔银行工作过的,都知道这个名字。 “不是的,应该是他孙女。”何微道,“小姑娘约莫十来岁吧,碧绿色的眼睛,特别漂亮。” “哦,那是安娜。”老先生道,“她像她母亲,谢天谢地。莱顿尔家族的人,没几个漂亮的,安娜是例外。” 何微有点奇怪。 “您对莱顿尔家族很熟?”她问。 “那样的名门,我们普通人了解一点,有什么稀奇?你不是觉得我在莱顿尔工作过吗?”老先生理所当然道。 他的表情,丝毫不变,还是那样慵懒随意。提到莱顿尔家族,他的话总是很刻薄,何微觉得这也是正常的。 很多人都恨自己的老板。 “我觉得?您自己说是的。”何微笑道,“您既然也是老员工,那您有福利吗?” “有吧,可谁在乎呢?”老先生耸耸肩,“我有钱喝酒就行了。” 何微笑了笑。 这几天能遇到这位老先生,算是一种幸运,因为接下来的几天,这位老先生又像死了一样,悄无声息的藏在屋子里。 邻居很奇怪,何微反而觉得他们都正常。 谁还没有点怪癖? 周四的下午,银行有下午茶,众人围在一起时,张洙就跟其他人说:“听说周末会有个舞会,是为了欢迎马修·莱顿尔先生呢。” 众人全部惊呼,茶水间顿时就像炸了一样。 那是老板乔纳森·莱顿尔的长子,莱顿尔银行的继承人。如果能得到他的青睐,肯定能平步青云吧?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被邀请。”张洙又道。 何微对这个八卦不上心。 她知道一步登天的事,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她,苦读数年,正规学校毕业,她可以靠熬资历出人头地,没必要走邪门歪道。 哪怕根特先生让她去,她也不是很想去。 “何小姐,你应该会去吧?”张洙突然当着众人的面道。 何微正在往红茶里加蜂蜜和牛奶,闻言她抬眸笑道:“我?我怎么知道我去不去,我哪有张小姐您消息灵通啊?” 有人的表情就变了,暗含恶意看向了张洙。 这件事大家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张洙想要暗中讽刺何微,不成想当众被何微弄得尴尬极了,她立马换了中文,质问何微:“何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小姐,这是实话,我的确不知道这件事。您消息灵通,您最先知道,我说错了什么?”何微轻轻搅了搅茶。 红茶立马氤氲出淡淡奶香。 她们彼此都知道根特先生对她们的骚扰,却又 彼此戳对方的脊梁骨。 何微自认为没能力帮张洙,再说人家也不稀罕她的,她只能先自保。 但张洙敢拿这种事奚落她,她也绝不会顾忌什么面子。 “整个分行就咱们两个亚裔年轻女士,你打压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何小姐,做人眼光放高远一点。”张洙唇上带着笑,好像她跟何微说得是什么闺蜜悄悄话。 何微也笑道:“倒打一耙,是您先打压的吧?您这耙子用得这么顺溜,莫不是猪八戒转世?” 张洙的名字,有个字读音是猪,有人背后说她时,会如此羞辱她。 不成想,何微当面就这样说了。 张洙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了。 何微弄好了茶,站起身,静静对张洙微笑:“张小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你想踩着我拔高自己,又指望给我戴高帽子让我吃哑巴亏,我劝你省省劲儿吧!” 说罢,她转身走了,只留下窈窕婀娜的身影。 同事们看何微始终笑眯眯的,也不知道她和张洙剑拔弩张了一番,只当是她们俩说了几句悄悄话,故而大家又谈起了舞会的事。 第1546章 舞会的邀请 一转眼就到了周四。 这几天,分行长根特先生都特别忙,几乎不怎么露面。 同事午饭的时候在茶水间谈起此事,说:“根特先生是陪同莱顿尔先生,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他们到处走。” “是不是勘察地形,再开一家分行?” 这个猜测挺靠谱的。 如果在香港再开分行,那么分行长和管理人员,是全部从英国调过来,还是就近用香港分行的人? 所有人精神都绷紧了。 周五的早上,何微瞧见一位主管,平素特别懒散,总是穿得花里花哨,这次却意外的把胡须剃干净了,穿了西装马甲和皮鞋,系了领带。 他不习惯如此正装,时不时要拉一下领带,又默默归位,裁剪合身的西装让他施展不开拳脚,再也不能坐没坐相了。 “难道真的要开分行吗?要是这样的话,我能不能调过去?新的分行长不需要太靠谱,比根特先生好一点就行了。”何微盘算着。 想要调过去,就得在莱顿尔先生面前露个面。 何微是精致的东方面孔,在英国人眼里,她算是个大美人。 只要她出现,莱顿尔先生肯定记得她。而且,她见过莱顿尔先生的女儿安娜小姐,她很喜欢何微。 “周末的舞会真的开吗,我能不能拿到邀请函?”何微有点坐不住了。 她太想要保住自己的工作,又觉得根特先生很无耻,不愿意在他手下做事。 她正在胡思乱想时,根特先生回来了。他脚步匆匆,并没有和众人打招呼,直接去了他自己的办公室。 在办公室里逗留不过五分钟,他又风风火火的走了,很显然只是回来拿东西的,或者送东西回来的。 何微伸头看了眼,发现其他人也在看,她默默收回了视线。 “这样着急,真的是在选地址开分行吗?”何微有点怀疑。 如果是开分行,要很多人讨论,一起侦查地形,再慢慢商量出文件,而不是单独找分行长。 何微心中的期望就放下了,她还是老老实实在根特先生手下熬日子吧。 中途,她去了趟洗手间。 等她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办公桌抽屉开了个小口子,好像是被人拉开了。何微微讶,连忙打开,然后她看到了一张邀请函。 邀请函很精致,上面写了时间、地点以及何微的中文和英文两个名字。 “舞会?”何微心中一喜,旋即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这样偷偷摸摸是什么意思? 何微抬眸,看了眼张洙的方向,发现张洙时不时偷偷摸摸看一眼自己的桌子底下。除了张洙,旁边几个同事也有异样。 “方才谁来了?”何微问旁边一个聚精会神工作的同事。 同事的眼睛没有离开自己面前的文件:“根特先生的秘书。” 后来,何微又旁敲侧击,得知了她去洗手间的空档,根特先生的秘书的确是过来走了一趟,找几个人签署了一份什么文件。 根特先生都不在,要签什么文件?很显然那是借口了,是过来发邀请函的。 这应该是个小型的欢迎会。 何微把邀请函放好,不动声色的开始工作。 下班之后,她去买了肉,做了红烧肉。 然后,她去敲隔壁老先生的房门。 老先生夜里写诗,早上才去买酒,然后喝得烂醉睡一整天,晚上七八点钟才醒过来。 何微笑道:“上次说了,请您尝尝我做的红烧肉。” 老先生对油腻的肉没有任何抵抗力。他想请何微进来,无奈房间里像个猪圈,又脏又乱又臭,而他自己更加不愿意单独去何微的房间。 “顶楼有个桌椅。”何微道。 老先生就回房,很快他拿了两只蜡烛出来,对何微道:“烛光晚餐,嗯,这才是浪漫。” 何微觉得捧着碗吃红烧肉实在跟浪漫不沾边。 他们上了顶楼。 十月底的香港有点凉爽了,碧穹万里无云,点点繁星闪烁着,似撒了一把碎金。 何微把碗筷放下,老先生自己点了蜡烛。 他就着这样的烛光,一叉一大块红烧肉,大快朵颐。 “……老先生,您曾经在总行任职,还是分行?”何微问。 老英国绅士道:“总行。” “那您知道马修·莱顿尔先生的喜好吗?我是说对下属,不是说对女人的喜好。”何微小心翼翼问。 老绅士一口红烧肉堵住了口,腮帮子鼓鼓的一嚼一嚼,半晌才回答她:“他很欣赏勤快的下属。我曾经告诉他,真正高效率的下属是不会加班的,只有做事拖拉或者刻意显摆的下属,才会留下来加班。 这样的人是不堪重用的。但马修觉得能吃苦加班,就是对银行有感情,他偏好这一类的下属。” 何微就有点泄气。 在舞会上,没这样的机会啊,难道她不去舞会吗? “您以前的职位很高吗?”何微又问。 老先生无所谓道:“不高,但我敢说,什么话都会提。就是因为无足轻重,所以马修也不肯听听我的,他跟我感情很一般。” 何微了然。 她想到了什么,又问老先生:“根特先生五十来岁了,您应该认识他吧?” “认识。” “您觉得他是什么样子的人?”何微问。 她想要找点根特先生的弱点,将来好对付他。如果这位老先生恰好知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根特,下流但是不贪婪,他是很好的下属,却不适合做朋友。”老先生说。 这一句话,无比的精准。 何微笑道:“您还真了解他们。” “我无所事事,所以成天看人。”老先生道。 何微后来又问了莱顿尔先生,她说根特先生对她有点不恭敬,她很不想在他手下,如果开了新的银行,她想去分行工作。 “不会开新的分行。”老先生说,“开分行不是那么容易的,年轻的女士。根特先生到香港来,也不会跟你们年轻人开舞会,他没那么廉价。” 何微一愣。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看了眼老先生。 老英国人吃得满口流油,胡子上都糊满了,完全是个流浪汉的模样。这样的人,很难想象他有什么本事和卓见了。 如果他混得好,就会像根特先生那样做个分行长,而不是流落成诗人。 但是他的一些话,又很有道理。 何微想着此事蹊跷,她要去趟那个歌舞厅。 第1547章 极大的运气 此刻是周五,街上处处霓虹,歌舞厅门口的光格外灼目,衣香鬓影的男女携伴而行。 何微换了套精致的衣裙,又戴了英伦淑女帽,涂着厚厚的紫红色唇膏,整个人气质偏风尘。 “我是张先生的客人。”她对门口的侍者道。 何微的衣着昂贵,一看就有点身价,又用了最新的香水,侍者一听她说我是张先生的客人,丝毫不起疑,把她往那边领去。 她进了歌舞厅,就借口要补妆,先去了洗手间,甩开了侍者。 何微到处找,想要把一些蛛丝马迹都寻找出。 她自称是“张先生的客人”,是因为她怀疑张洙。张洙如果非要在这家歌舞厅搞鬼,她的父兄可能是这里的常客,她才对此地很熟悉。 何微上了三楼。 歌舞厅里像她这样的女人太多了,她又用淑女帽遮住了脸,反而没人留意到她。 然后,舞台斜方几个字,落入了何微的眼帘。 “是明天晚上八点……”她喃喃道,“我们的舞会是明天晚上七点半,都是在这个地方……” 她的精神紧绷了起来。 一个主意快速在她的心里成形了,她二话不说下了楼,悄悄拉过一位舞女的坎肩,伪装着进了后台。 后台特别忙,所有人都步履匆匆。 有人留意到了她,只当她是新来的舞女,也不会多想。 何微在后台逗留了很久,寻找她要的东西。 同样的周五晚上,霍钺的飞机再次降落在新加坡。 他揉按了太阳穴,对身边的人道:“找个地方打电话,让司行霈派人来接我。” 随从道是。 他身边除了随从,还有他的总管事锡九,以及两位女士。 女士们有点忐忑,问霍钺:“督军最近心情还好吗?” “挺好的,少奶奶给他添了孙子。”霍钺道。 女士们松了口气。 一个小时后,司行霈亲自开了汽车来了,因为霍钺短期内两次到访,实在有点不同寻常。 待他看清楚了飞机上的两位女士,司行霈的眉头蹙起:“这是怎么回事?” 霍钺送过来的,是司督军的两位姨太太。 这两位姨太太,是当年司督军的上司为了打压他,怕他升得太快,放在他身边的眼线。 司督军用了点手段,这两位姨太太后来就安分守己留在了司家。 上次司行霈回去,给了她们很多钱,让她们各自去生活了。 不成想,霍钺又把她们送了过来。 “回头再说吧。这两位女士求了我,想到督军身边来。如果你不同意,那我再送回去。”霍钺道。 司行霈的眉头蹙得更深。 不过,他想到督军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假如有两个姨太太陪着他,哪怕是吵吵架也会好一点。 “先回家吧。这是我父亲的姨太太,我又不能做主。”司行霈说。 路上,霍钺乘坐了司行霈的汽车。 他跟司行霈说,司督军的这两位姨太太,一直都是一起生活的,离开了司家之后也买了个小洋房。 后来,邻居知道她们有钱,极力撺掇她们做点投资。 邻居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既英俊又殷勤。 两位姨太太在司家被冷落几十年,陡然有人献殷勤,顿时就找不到北了,所有的钱都被骗走了,包括她们的一些昂贵首饰。 两人没了办法,只得把房子卖了,出去租赁个小破房。 可她们俩不善经营,又没做过工,很快卖房的钱就坐吃山空了。 她们这时候就想到,她们如果真的讨饭,干嘛不回司家去讨?当初想要自由,如今看来,贫穷的自由毫无价值,还不如回去做笼中鸟。 她们虽然上了年纪,到底跟过司督军,司行霈夫妻应该会可怜她们的。 她们找到霍钺。 霍钺就把她们送了过来。 “你真是好心。”司行霈翻了个白眼。 “我是凑巧,我正好还要去趟香港,你没看到锡九也跟着来了吗?这次去香港是办正事。”霍钺道。 他正好要往南边来,就一起顺道了。 “……再说了,你也常说我老光棍。做老光棍的日子挺难的,你父亲儿孙满堂,再找个伴儿是不太可能,你是希望他后来几十年都看着你们过日子?”霍钺道。 司行霈顿了下。 “当初督军想要甩开累赘,姨太太们盼望着出去过日子。现在,好几年过去了,大家都知道自己想象中的生活并没有那么美好。 那么重新回到开始,还是一家人,难道不成吗?”霍钺道,“我是替督军考虑,这才答应了的。” 司行霈就没有再说什么。 两位姨太太见了司督军,纷纷跪下磕头,说自己这些年被人骗,过得很凄惨,不想再走了。 她们说愿意在司家做佣人,求司督军赏她们一口饭吃。 司督军差点没气得背过去:“给了你们那么多钱,这才几年?” 两位姨太太就大哭。 司行霈见司督军愤怒是真的,但并未提出让她们滚回岳城去,就和霍钺离开了这边的院子。 霍钺道:“我不能多留,我要去趟香港。有个朋友的歌舞厅明晚要办个‘选美’,我得去瞧瞧那边的行市。” 有大型活动的时候,可以看到一家歌舞厅的鼎盛,才能估算出价值。 况且,这个‘选美’活动,有三名歌女是霍钺派过去的人,将来她们可能是霍钺新开舞厅的台柱子。 “真打算去香港做生意?”司行霈问。 “锡九先去打理,我再说。”霍钺道,“以后……万一要成家立业呢?” 司行霈觉得这话好像有什么不对。 然而他也没细想。 霍钺送完了人,也不多留,转身就要走,说今晚那边还有点事。 他到了香港,就有人开车来接。 霍钺想起上次在这条路上遇到了何微,那大概是极大的运气。 车子直接把他和锡九送到了歌舞厅。 霍钺在大门口下了汽车,就看到一女子从里面出来。虽然改变了打扮,霍钺却一眼认出那是何微。 他的表情微敛。 何微怎么会在这里? “微微?”他突然出声。 女子果然抬眸,撩起了淑女帽上半缀的面网,露出了何微惊讶的脸。 “霍爷?”她有点不敢相信,“我是不是在做梦?” 霍钺则看了眼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这么晚,你一个人吗?你在这里做什么?”霍钺问。 何微一下子就被他问得哑火了。 第1548章 心跳 深夜是歌舞厅最热闹的时候,门口来来往往的男女,勾肩搭背,醉态朦胧。 何微的裙子是收腰的,紧紧勾勒了她的曲线,她静静往那里一站,也自有风情。 她长大了,蜕变成了只美丽的蝴蝶,从前那点稚嫩已经找不到了。 霍钺看到她,心中无比的震惊——震惊她深夜流连风月之所,还是这样的装扮。 “霍爷,我……”何微咬了下舌尖,完全不知该如何解释。 吹面的风有点冷,霍钺冲上大脑的血全部冷却了。他往回看了眼,没瞧见有人走向何微,这才问:“你是一个人?” 何微道:“是啊,我……我也不知道这么晚了,所以……” “怎么一个人到这种地方来玩?”霍钺眯了下眼睛,端详着她的神色。 此话一言难尽。 何微不能站在这个大门口,跟霍钺说这件私事。她好像晚归被家长逮个正着的孩子,有点无措。 “您不是回了岳城吗,怎么又来了香港?”何微灵机一起,反问了回来。 这个问题,也不是三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 霍钺走向了一个台阶,看了眼锡九,对他道:“你先进去吧。” 锡九道是。 霍钺又问何微:“可有人送你回家?” “没有。”何微如实道。 霍钺就接过了司机的钥匙,冲何微招招手。 何微上了汽车,这才如实把自己深夜探访这家歌舞厅的目的告诉了霍钺。 “……莱顿尔先生那样的大人物,最是公私分明,哪怕是想去舞会,也只会找红歌星或者舞女作伴,怎么会找公司职员?我也是鬼迷心窍,差点上了当。”何微叹了口气。 霍钺心中像有一头猛兽,方才突然见到何微,那猛兽一跃而起,几乎要暴怒食人。 此刻,那兽温顺了,他也觉得自己没资格冲何微发脾气。 再听她的解释,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更是不忍心。 “这么想巴结老板,着急高升吗?”霍钺问。 何微道:“嗯,想要再往上爬一点,或者调离现在的分行。” “现在分行不好吗?”霍钺又问。 何微不想做个怨妇,不停的诉苦。每个人的工作都辛苦,霍钺更是做刀口舔血的买卖。和他相比,何微那些工作上的难题,都是吃饱了撑的的闲事。 “……如果调任的话,可以做个小主管。”何微道。 “巴结老板是挺难的,同事会在身后嘀嘀咕咕,反而更显得不光彩。”霍钺道,“这还算是最好的情况。” 何微低垂了头。 “那你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吗?”霍钺又问。 何微已经查到了,而且做了点龌龊事。 她不想把这些告诉霍钺。 在她心中,霍钺是高洁而神圣的,不容侵犯。 “估计是恶作剧吧。”何微笑道,“正好明晚有选美,来看看也不错。以前在岳城的时候,歌舞厅也有选美吗?” “有的,要选白皇后、黑皇后。”霍钺道,“就是以前的花魁。从前的画舫、青楼,每年也要选一次的,取得头筹的花魁会身价倍增,那个青楼一年的生意都会好很多。” 舞厅是霍钺的生意之一,他很熟悉。 何微就想:“花魁应该很美丽的,他也说巴结老板很难,不知以前他手下的花魁,是怎么巴结他的。” 她愣神了一下。 霍钺又道:“这种选美,不是靠什么实力、姿色,靠得是背后老板的钱财。谁家想捧花魁,就需得砸出大量的金钱。重金捧出来的摇钱树,那是要赚回扣的,而不是拿来自己玩乐。” 何微顿时窘迫不已。 她连忙解释:“我没有这样想过的!” 霍钺道:“没关系,外行人都会这么想。” 何微:“……” 她总感觉,霍钺那席话是在打趣她。 车子很快就到了楼下,霍钺下车,看了眼手表:“十二点了,快回家睡觉吧。明天晚上我也会去,你放心去玩。” 何微有点紧张:“您也去啊?” 那么,他就会看到她的所作所为吗?到时候,他会怎么想她? “我来香港就是办这件事的。”霍钺道。 何微不安看了眼他。 霍钺问:“要我送你上楼吗?” “不不,不敢麻烦您。”何微笑道。 “我明天下午来接你。”霍钺又道,“免得你化妆了坐黄包车,风把妆给吹乱了。” 何微忍不住笑起来:“您连这个都知道……” 她站在台阶上,看着霍钺的汽车远去。 今晚的一切,何微都感觉不太真实,她居然又见到了霍爷。 和上次相比,她这次要坦然很多,没了上次那么多心,既怕自己不够体面,又怕霍钺以为她要缠上去。 她笃定霍钺是知道她的。如果怕她纠缠,他是不会亲自送她回来的,让司机送就行了。 何微松了口气。 上楼之后,她实在太疲倦了,洗洗就睡了。 然而第二天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屋子里陈旧得厉害,怕是不太适合待客。 何微急忙去了百货公司。 她买好了崭新的床单和布。她自己动手,很快就把旧窗帘换了新的,又在沙发上铺了一层外罩。 屋子里打扫得纤尘不染,崭新的青绿色窗帘和沙发罩,让屋子里添了些亮色。整个屋子很小又陈旧,但是很温馨。 何微这么一通忙活,一整天都没顾上吃饭,时间就到了下午五点。她赶紧梳头化妆,尚未打扮完,有人来敲门。 何微也收拾妥当了,就去开了门,果然见霍钺站在门口。 楼道里有点暗,何微看到霍钺时,整个人愣住,有点不敢认。 霍钺今天换了套深咖色的西装,同色马甲和衬衫,皮鞋锃亮,越发显得他身材修长,气质出众。 何微的心,毫无缘由乱跳,她又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对他的暗恋,更加想起了那个早晨,他抱着她坐到了他腿上,问她愿意不愿意做他的女人,并且亲吻了她。 那是何微的初吻。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忆却是那么清晰,何微甚至记得他唇上的触感,有点干燥,也很温热。 她手忙脚乱往后退了几步:“霍爷,您请进。” 霍钺进来,打量了她这屋子,道:“挺不错的。” 何微胡乱点头,不再看他了。 第1549章 准备好的惊喜 何微的房间很小,胜在干净整洁。 “霍爷肯定没住过这么穷酸的房子。”何微笑了下,眼睛始终不再看霍钺。 霍钺道:“我父母刚过世,叔伯吞了我所有家当,我只身来到岳城时,还睡过大半年的马路。” 何微诧异看了眼他。 他怎么突然说起了自己的过往。 “我像你这么大,还住不起这么好的房子。”霍钺又说。 何微抿唇:“您在安慰我?” “嗯。”霍钺如实道。 何微心中的那一股回忆终于全部淡了下去,被她压到了心头最深处的地方。她再看霍钺的目光,也不觉得如此灼人了。 “您喝茶吗?”何微又道,同时看了眼时间。 “不了,走吧。”霍钺道。 两人一起下楼,正好在一楼大门口遇到了买菜回来的犹太女人。 犹太女人很热情:“何小姐,这是你未婚夫吗?真英俊,你们真般配。” 何微的耳根隐隐泛起了炙热,连忙解释说不是未婚夫,只是认识的朋友。 “哦,我还以为是何小姐的未婚夫呢,你们真般配。”犹太女人重复道。 何微苦笑了下:“我可配不上。” 她挺不好意思的,后来想到霍钺可能不会说英文,也听不懂旁人说了什么,这才慢慢松了口气。 这次有司机,她和霍钺坐在后座,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和上次见面一样,霍钺的言语不多,显得心事重重的。 何微也只顾自己的情绪去了。 一转眼,车子就到了歌舞厅,说英文的印度侍者打开了车门,他和霍钺打招呼,把霍钺往订好的雅座领去。 霍钺则道:“给我换个二楼靠窗的位置吧,我不坐前排了。” 每个歌舞厅,最靠近舞台的地方有十来张椅子,都是留给非富即贵的宾客。歌女们唱完了,下台之后需要给这些客人们陪酒。 霍钺是今晚的贵客,这不令人惊讶。 令人吃惊的,是他能说英文,虽然说得有点生疏和僵硬,而且听得懂。 何微整个人一僵。 她又想起她家门口那个犹太女人的话。当时霍钺也听到了,他会怎么想? 何微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她仔细回想了下,自己的的确确表明过,她是配不上霍钺的,那么她算是洗刷了想要再黏上他的嫌疑吧? “霍爷,您会说英语啊?”何微脸还是有点僵。 霍钺道:“请人教了一点,总不能半途而废。既然打算学了,就要学好,要不然岂不是让你做了无用功?” 何微的心,像是被什么拨了下。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不能多想,一想就要自作多情。 正好这个时候,有三位女同事结伴而来,她们都是英国人,很热络和何微打了招呼。 “霍爷,那我就先过去了。”何微道。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们银行定下来的雅间在三楼,约莫能容纳二三十人,可以看见楼下的选美比赛。 几个同事先到了,纷纷议论莱顿尔先生什么时候来。 片刻之后,张洙也来了。 她看到了何微,唇角有一抹淡淡笑容,不计前嫌和何微打招呼。 然后,她借口去洗手间,去了楼下,找到了歌舞厅的小领班,塞了一把钱给他,问:“安排得如何?” “我昨天下午就安排妥当了,您放心吧。”小领班道。 霍钺正好路过,看了眼张洙。 张洙也看到了他,随意惊鸿一瞥,她的脸莫名一红:很久没看到如此有气质又英俊的男人了。 他应该不年轻了,却丝毫不损他的俊朗,他的举止带着儒雅,衣着又格外华贵,像大户人家出生的教授。 张洙到底是未婚女子,矜持让她把持住了,没有追上去。 霍钺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锡九来了,他就吩咐锡九:“留意点后面,别叫何小姐着了人家的道。” 锡九道:“您放心吧。老孙是我的老朋友,从前又是青帮的堂主,他知道轻重的,没人敢在这里欺负何小姐。” 何微他们雅间里,果然等到了七点半,也不见莱顿尔先生和根特先生,只有几名同事。 “是我邀请你们来看选美的,听说今晚有惊喜。”张洙突然道。 众人诧异。 他们拿到的邀请函,都以为是莱顿尔先生的欢迎会。 “怎么,你们都不知道吗?那我白花了钱。”张洙故作委屈。 众人连忙举杯,要敬张洙一杯。 不用花钱又有酒喝,还能看如此好玩的选美,周日放松一下,同事们虽然失望,却也不会不识好歹的离席。 他们还问张洙:“有什么喜事吗,要如此破费请客?” 张洙笑道:“就是想给惊喜捧捧场。” “什么惊喜啊?”何微也问。 张洙含笑看向了她,表情格外的快乐,因为何微很快就会知道是什么样子的惊喜了。 她相信,这件事足够大家娱乐好几年的,而且根特先生知道了何微的身价之后,大概会对其出手,再也不会骚扰张洙了。 张洙想要一脚把何微踩到泥里。 舞台上的选美开始了。 那些歌女、舞女,个个搔首弄姿,供人鉴赏和评价。 张洙对那些欧洲同事解释说:“在我们的风俗里,这样的女人都是伎女,只是换了个叫法。” 同事们道:“不是表演者吗?” “不是的,她们只是学了点时髦的叫法,本质上还是伎女。谁登上了这个舞台,谁得身份就定下了。”张洙继续道。 何微淡淡喝了一口酒。 张洙的余光瞥向了她,这些解释,都无非是为了算计何微做的铺垫。 就在此时,十二位参赛者结束了表演,接下来是第十三号。 张洙有点激动,因为她知道,十三号参加选美的表演者,是何微,那是她安排的。 何微只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叫出了名字,被同事们知道她其实是伎女赛的参赛者,她从此就别想在分行混了。 哪怕她不要脸,死死撑了下来,处境也是很糟糕的,那位好色如命的根特先生,怕是不会放过何微的。 张洙紧张看向了舞台,然后就听到舞台上念:“十三号参赛者,英文名为凯瑟琳的华民张洙小姐。” 同事们全部震惊,看向了张洙。 第1550章 反驳 分行的同事们都觉得,到了歌舞厅就是玩乐。 甭管是表演者还是伎女,她们的外形美丽、歌舞精彩就足够了,同事们不在乎她们具体是做什么的。 不成想,张洙非要解释,非要说这些女人都是伎女。 然而解释完了之后,她自己还参加了,她的名字被人响亮叫起。 这不就是说,张洙也想当伎女吗? 无论是欧洲还是香港,伎女都是低贱的营生。 同事们被张洙这一行为全部震惊了,整个雅间鸦雀无声,台上却还在喊凯瑟琳小姐。 张洙狠狠看了眼何微,脸色铁青,猛然站起来冲了下去。 她带得门一阵震响。 同事们这才回神,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个个都忍不住想要偷笑。 “张小姐不是出身名门吗?她说过自家在报界身份显赫,还说她家亲戚全是名人,她甚至还有一位在肿瘤科界很出名的名医表姐。” 大家都不太理解。 张洙请了他们来看,如果她真的参加了,请同事来捧场这没什么的,可她为什么非要说那些女人都是伎女? “何小姐,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女同事问何微。 何微的表情跟他们一样,有点好奇,同时又忍俊不禁。 她道:“我不懂啊,也许这是香港的一种说法吧,张小姐没表达清楚。我不知道,我不是香港人。” 张洙最终没有上台,她好像跟后面的人争吵去了。 同事们津津有味的议论着。 何微端了一杯酒,走出了雅间,想要透透气。 正好有个喝醉的美国人和一名女士抱在一起,何微为了避开,就往旁边一拐,下了几步楼梯。 她走到了二楼。 然后,她就遇到了张洙。 张洙是打算直接走的。她今天真是丢尽了颜面,不光她的同事们瞧见了,还有她哥哥和他的朋友们,甚至她家的亲戚。 这次选美,是香港歌舞厅的一次盛况,那些风流公子哥们都到场。 张洙家里纨绔众多,他们全来了。 她看到她二哥坐在第一排,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张洙想要逃走,也不管自己的手袋和大衣还在楼上,不成想她正好看到了在二楼走廊上闲逛的何微。 她当即冲了上来。 “是你!”她狠狠咬牙,目露凶光,“是你害我,你这个毒妇!” 看她的样子,像是想要打人。 何微身材纤瘦,一旦打架不占优势,故而她把手里的高脚杯重重一磕,杯底断了,断处变得锋利。 她一口喝完了酒,把酒杯转过来对准了张洙。 张洙气炸:“你这个下三滥的女人,你还想要划伤我吗?” 何微道:“猪小姐,你总是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你一定是猪八戒转世。你如果不想害我,我何必要害你?” “我害你成功了吗?”张洙大怒,“你抹去自己的名字即可,凭什么要加上我的?你如此恶毒。” “你家里有人做医生,那你自己肯定很清楚,你这种逻辑混乱的思维,是一种精神病。”何微道。 张洙想要扑上来,撕烂何微的嘴。 何微举了手里的高脚杯。 杯子底部那残破的口子,泛着冷冷的光,异常锋利。 张洙冷笑,笑容近乎狰狞:“你可别忘了,这里是香港。你一个人在此地,给我当心一点。” 何微也冷笑,微微扬眉:“你觉得我是一个人吗?那你也当心点,这次把自己拖下水,下次别把你全家拖下水。” 张洙一震。 她去看何微的脸色,想知道她是否是虚张声势,然而她只看到了何微的冷笑。 何微的冷笑里,讥讽满满。 张洙最终夺路而去。 何微看到她下楼,转身趴在栏杆上,刚才太过于紧绷的后背,好像在一层层的出汗。 这个时候,何微才觉得工作很难。遇到好的上司和同事,是一种运气。但她进入这家银行时,好运好像花光了。 她淡淡舒了口气。 “不错,知道虚张声势,看你的样子是不会吃亏的。你家里人如果知道,也就放心了。”身后突然有人道。 何微刚刚放松的精神,又猛的一提,背后笔直,脖子也硬了。 她僵持了片刻。 她最不想让霍钺看到自己的这一面,她也很努力遮掩了。 然而,霍钺还是听到了。 他不知听了多久,也不知道听了多少。但方才的闹剧和张洙的找茬,他肯定能推断出来。 何微苦笑了下,转头看向了霍钺。 霍钺的表情闲淡,手里拿着一根雪茄。他的西装马甲,也被他穿出了几分儒雅,可见这份气质是镶在他骨子里的。 何微的表情又乱了下:“霍爷……我……” 霍钺走过来,靠近了何微,也微微支撑了栏杆:“在世为人,没点手段和底线是不行的。一味羸弱,并不能赢得尊重。你做得很好。” 何微那颗忐忑的心,逐渐安稳了下来。 她低声道:“我也是逼不得已。张小姐她有难处,我也有。她不想办法去对付自己的难处,反而想把难处全部推给我。” 霍钺看了她一眼,突然问:“是上司垂涎你?” 何微忙道:“不至于,就是偶然会试探一下。我已经很努力了,尽可能让他知道我不好惹。” 霍钺淡淡嗯了声。 “我不想离职,这份工作太难得了,是我老师托了关系才拿到的。工资又高。”何微道。 她很怕听到霍钺说,既然那么难,还不如放弃,反正女人总归是要嫁人的,不如现在就回去相夫教子。 但霍钺没有。 霍钺只是道:“想要得到好东西,都需要付出,遇到问题就逃避,很难在社会上立足。你有自己的主见,知道迎难而上,这很好。” 何微就彻底松了口气。 她笑着对霍钺道:“谢谢您!您这席话,对我很重要。” 霍钺却好似突然紧绷了下,他反问:“我的话,对你很重要?” 何微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奇怪,很容易造成误会。 “我很在乎旁人的看法。”何微道。 她很巧妙避开了重点。 霍钺不再说什么。 突然,霍钺的视线好像定格到了某处。他急忙转身,对何微道:“跟我走。” 何微诧异:“去哪里?” “离开这里。”霍钺道。 何微见他快速下楼,也就顾不上自己的大衣和包还在楼上,也急忙跟着他走了。 此刻,整个选美尚未结束,霍钺从后门离开。 后门有他自己的人,开车等着。 第1551章 心中想要的 霍钺的车子刚刚离开,就有几个人也从后门追了出来。 何微回头看了眼,发现那几个人身手灵活,顿时出了身冷汗,看向了霍钺。 霍钺道:“别害怕,几个小毛贼而已,锡九会处理的。” 说到底,还是有点扫兴。 他一生结仇太多了,仇人全都不是善茬,今天不知是从哪里走漏了风声,就被人知晓了他的行踪。 这家歌舞厅是霍钺老下属的,他不想在此处闹事,弄坏了人家的摇钱树,故而先避开了。 “您没事吧?”何微担心问,“如果香港不安全,您还是要早点回去。” “没关系。”霍钺道。 哪里都不安全。 正在此时,身后隐隐有汽车跟了上来,车速很快,好像迫不及待要追上霍钺的车子。 霍钺对司机道:“往码头那边吧,来个瓮中捉鳖。” 码头那边有霍钺的人。 司机道是。 故而这一路上,司机的车速一会儿快一块儿慢,既不让对方跟丢,又不至于被对方撞上,车技很高超。 可何微想吐。 何微早上起来之后,一直担心霍钺看到她陈旧的房子,一整天都在收拾,半口饭也没吃。 后来到了舞厅,桌上有些点心的,可她实在很紧张,也顾不上吃东西,只喝了一杯酒。 空腹一杯酒,这情况原本就不能算很好,现在更是雪上加霜了。 何微用手,死死按住了自己的胃,并且咬紧了牙关。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吐出来,这是霍爷的车子。” 终于到了码头,车子猛然往旁边一拐,就停了下来。 后面一共四辆汽车,陆续跟了进来,很快就被包围了。 霍钺的司机再次发动了汽车,把这辆小汽车跳出了包围圈,停在了不远处的码头上。 何微猛然推开了车门。 她吐了个天昏地暗,差点把自己的胃都要吐出来。 耳边响起了枪声。 旁边有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问:“还好吧?” 何微摆摆手,说不出话来,继续吐了。 码头那边只开了几枪,就停火了,几个跟过来的人全部被霍钺的人包围,全抓了活的。 霍钺上车,发现车子上没有水,只有一瓶酒,他拿了过来,倒一杯递给何微:“漱漱口。” 何微只当是水的,然后就被呛得死去活来。 良久,她才能说话:“我没事,就是晕车。” “方才车子开得有点快。”霍钺道。 “不是的,是他一下子快又一下子慢,这样才折腾人。我从早上到现在,一口饭也没有吃。”何微道。 霍钺眼眸一紧。 他道:“你跟我来。” 他折回了码头,旁边的小铺子里买了几个桔子,递给了何微:“你先填补一点,我叫人给你做饭。” 旁边有一艘运货的巨轮,上面有餐厅,那是霍钺的船舶之一。 厨子们很麻利,很快就端了一碗白米粥给何微。 温热的粥下肚,何微翻腾的胃终于安静了几分,她淡淡舒了口气:“这碗粥真救命。” 霍钺道:“平常也这样吗,一忙起来就不吃饭?” “不,今天是……”何微的声音顿了下,不知如何往下说。 今天她太过于紧张,把吃饭全部抛到了脑后,只顾着担心霍钺看到她房间的感受,所以极尽所能把房子收拾得漂亮一点。 “……今天是有事。”她笑道,“担心张小姐还有后招对付我,就吃不下饭,也把这件事给忘了。” 霍钺道:“要好好吃饭的,你这个年纪还没感觉,等到了我这个岁数,胃伤治也治不好了。” 何微抬眸看着他:“您这个岁数?我觉得你只比我大几岁啊。” “不止,大很多。”霍钺道。 他的眼神略微黯淡了几分。 何微就说:“您还是很年轻英俊的,看着跟我姐夫差不多。” 她说的是姐夫,是指司行霈。 霍钺就道:“我比他是强一点。” 何微笑了起来。 厨子们又陆陆续续端了其他的饭菜上来,何微被一碗米粥吃开了胃,接下来便是大快朵颐,吃了足足三碗米饭。 霍钺看着她大吃大喝的样子,心情很不错,没有阻止她。 只是,饭后他叫人熬了一碗山楂汤。 “喝了吧,喝完去散散步,我送你回家。”霍钺道,“今天让你受惊吓了。” 何微连忙摆手:“我吃了一顿好的,挺满足的,不受惊。” 船上下来,拂面的海风很凉,快要到新历年了。 霍钺脱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何微肩头。 他的衣裳很宽大,而且有种暖烘烘的气息,把何微紧紧包裹着,似沉甸甸的。她不知是被烘热了还是怎的,面颊开始滚烫。 幸好是夜里,码头的风又凉,很快就能把这点燥热吹散。 她跟霍钺散步,霍钺似乎又有点沉默。 何微脑子逐渐降温,她心中有点奇怪,不知霍爷这沉默来自哪里。 她觉得霍钺不讨厌她,然而…… 那他的紧张,总不至于是喜欢她吧? 何微这个念头一起,自己先审视了自己,实在找不到理由如此自恋。她离霍钺,好像有个天堑。 “您什么时候回去?”何微自己找了个话题,“如果是明天就算了。如果是过几天,我想买条围巾给我姆妈,您帮我带回去。” “我明天不走,以后可能会常来香港。”霍钺道。 何微心中莫名一喜。 然而这点喜悦,又叫人难堪,好像总在偷偷觊觎着什么。她打算要结婚了,男友也要过来,她为何会对另一个人如此的欢喜? 再说,明明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哪怕她不结婚,也走不到他身边的。 她是个朋友的时候,他愿意和她说说话。若她像以前那样缠上去,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时候,他就是一直躲着她的,她都说了愿意做妾,丝毫没有令他动容。 “我倒是很想回岳城。”她笑了下,“和香港相比,岳城才是家。” 她不问他来了香港之后,自己能否常去看他。 她没打算,而她也觉得,霍爷不高兴听到她这个的话。 “香港……有岳城没有的。”霍钺道,“活了大半辈子,人才能明白自己要什么。” 这句感叹没头没尾,何微没听懂。 霍钺也没指望和她细谈,故而他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霍爷,您让人送我就行了。”何微忙道。 霍钺停顿了一瞬,然后笑道:“我没打算亲自送你。” 第1552章 闹脾气 何微坐在汽车里,看到水汽打在玻璃上,她吓了一跳,连忙去摸自己的眼睛。 还好,她没有哭。 再定睛瞧去,原来是外面开始下雨了。 她问司机:“是下雨了吧?” “是的,何小姐。”司机道。 天气诡变,早上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就飘起了雨丝。 何微开始审视自己,为什么她会如此的难过。 她好像回到了少年时光,被霍钺拒绝之后再也见不到他,那种蒙着被子大哭的痛楚,再次席卷了她。 今晚很奇怪,她对霍钺的感情还以为结束了,不成想只是深埋到了心底。 “以后再也不能见他了。”她想。 她是要和别人结婚的,她也挺喜欢她男友乔治·斯维克的,并且承诺了他,总不至于要反悔。 哪怕她反悔,霍爷就要她吗? 那是一段无望的单相思罢了。 何微的心情很沉重,随着汽车到了自己公寓楼下。 她上楼时,依旧压抑,想寻个地方痛哭一场,不成想却看到自己门口坐了一个人,也不知坐了多久,百无聊赖的样子。 “乔治?”她有点呆了,好像自己偷窃被主人逮个正着,落荒而逃的想法立马浮上了她的心头。 乔治·斯维克则是一脸愤怒。 “你去了哪里?”他大声咆哮。 何微连忙去开门。 “声音小一点,这么晚了,邻居都听到了。”何微柔声说。 乔治的声音小不了,他依旧是气急了:“你也知道这么晚了?我等了你四个多小时,你从入了夜就不知去向,现在才回来!” 四个小时的枯燥等待,是会让人心情郁结。 何微道:“是我们公司同事一起出去的,你可以明天去我们公司问问。” 她很想理直气壮说,她不是去鬼混的,可霍爷的影子在她心中一闪而过,让她的气声有点微弱。 她还是会为了霍爷难过,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那时候,她哭得肝肠寸断,他却连她的电话也不接。 至今想起来,她一点怨恨也没有,只是难过,觉得自己配不上他。那样低微,她小时候肯定是爱极了霍爷的。 “后来呢,聚会到了现在吗?”乔治仍是很愤怒,何微却短暂走了个神。 “别生气,我给你做点吃的。”何微道。 乔治是很饿了。听了这话,他暂时放过了何微:“那你快点,我去洗个澡!” 何微这地方很小,不过该有的都齐全。 她家里有面包的,她很快就做好了一点土豆泥,煎了鱼排。 乔治洗了澡,穿好了浴袍,坐下来把所有东西都吃了,这才舒服叹了口气。 他和何微一样大,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他也是深色的头发和眼睛,五官深邃,嘴唇微薄。 他家里兄弟姊妹众多,但他常年受到叔父的照顾,比其他人要娇气些。 他追求了何微两年,对何微极尽所能的好。 如今,哪怕是发脾气,他也只是短暂的,对着何微没有太大的脾气。 “你没有背叛我,对吧?”他问何微。 何微心中发梗。 她好像一时间答不上来,并且变了脸色。 乔治就忙道:“对不起,我不应该说这样的胡话。” 何微定定看着他,瞧见他眼睛里倒影的自己,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点丑陋,也有点卑鄙。 乔治看了眼她的房间,就道:“你快去洗洗吧,我好累,想要早点睡觉。” 何微回神。 她道:“你坐船很辛苦的,今晚你睡我的床,我在地上打地铺。” 乔治笑道:“我已经来到了香港,你还不明白我?不要睡在地上。” 说罢,他就抱起了何微,想要亲吻她。 何微鬼使神差的把头一偏。 乔治却将她抱到了床上。 何微连忙道:“不行不行,我们还没有结婚,不能如此稀里糊涂的。” 乔治笑道:“你的想法真够保守的,哪怕是华人,也没有你如此保守的脾气。” 他伸手去解何微的衣带。 何微今晚穿得是礼服,并不是很容易脱掉,她捉住了乔治的手,脸色阴沉:“别胡闹。” 乔治顿时就恼羞成怒。 他爬了起来,大声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千里迢迢从英国到这里,是为了睡你吗?英国那么多的工作机会,我全部放弃了,就为了你! 你呢?你半夜不归,谁知道你是去哪里混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身上有烟味,你肯定是和男人在一起。” 然后,他开始收拾自己的箱子。 他带了一个皮箱,只从里面拿出了自己的睡袍,收拾起来很容易。 “你干嘛?”何微吃惊。 乔治已经拿着箱子出去了。 何微急急忙忙去追,却被自己的裙子绊了下脚,摔倒在地。等她爬起来时,乔治已经下楼了。 “乔治!”她追了出去。 等她到了楼下时,雨势越发大了,她看到乔治上了一辆黄包车。她急忙去追,然而她的裙子让她无法撒开腿,她就眼睁睁看着乔治离开了她的视线。 她急疯了。 乔治是个年轻冲动的男孩子,有点偏执,要不然他也不会苦追何微两年不放手。 他刚来香港,何微都不知道他到底找了什么样子的工作,只知道他人生地不熟,身上未必有很多钱。 香港环境挺复杂的,万一他被人骗了怎么办? “乔治,你等等!”她在身后大喊,同时用力奔跑。 雨下的很大,像钉子一样落在何微脸上,很冷又很疼。 何微眼瞧着乔治的车子消失在了街角,整个人都要崩溃。 她茫然往旁边退了退,站到了路边,雨大颗大颗往她头脸上浇,她死死看着那个方向,想知道乔治会不会回来。 她也不知站了多久,寒雨将她冻僵了,街上没什么人,只有几辆黄包车偶然路过,并不停住看她一眼。 何微的心情很惨淡。 她知道自己错了,她不该去见霍爷的,更不该对霍爷重新有什么样子的念头。要不然,她也不会和乔治闹成这样。 以前他们也吵架,却从未如此狼狈。 何微索性坐在了路边。 她浑身湿透了,直到她头顶撑起了一把伞,挡住了寒雨对她的袭击。 她抬眸,朦胧视线里,看到了霍钺的脸。 何微愣了下,然后把头深深埋在了膝盖上,不肯再看到霍钺。 第1553章 陪伴 何微抱紧了自己。 她知道自己是霍钺的熟人,是个曾经爱恋他、纠缠他的小姑娘,可霍钺对她,却远远不止这点意义。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割断了那些情愫。就好像伤口,养得愈合需要很久,而且怎么都会留下疤痕。 但重新受伤,却只需要那么轻轻一刀。 何微把自己缩成一团,她不想问霍钺怎么来了,也不想知道他为什么来。 她只是希望,自己的生活里不要再出现他。如果他不爱她,就离她远远的。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她也会起绮思。 她没有乔治的话,她不在乎这点绮念,无非是自己日夜不得安宁,痛苦深陷罢了。可她现在有了乔治,她顿时就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回家吧?”霍钺蹲了下来,“这么晚了,雨又这么大。” 何微不理,依旧紧紧把头埋着。 “那你拿好伞,我先走了。”霍钺道,“我是过来送你的大衣和手袋的,已经放在你楼道门口了,你等会儿上去记得拿。” 说罢,伞就落在了她的肩头。 何微的眼泪涌了上来,她仓促无措,只能在深夜的雨里把自己缩成一只仓鼠。 她听到了脚步声远去,又听到了汽车声音远去。 她抬眸时,街上的雨幕掀起阵阵涟漪,却再也没了人和车的踪迹。 何微冷透了,而乔治始终没有回头。何微换个处境想一想,如果她乘坐几个月的邮轮去了英国,却发现她独居的男友深夜不归,她也要气炸了。 她不知该去哪里找乔治,而乔治是知道她家的。 何微站起身,准备往回走,却在楼道门口瞧见一位喝酒的老人,正是她隔壁房间的那位英国老者。 老人家肯定是听到了他们的争吵,担心何微一个人,所以出门给她作伴。 他哪怕再落魄,也有他的绅士风范,既保护了女士,却又不会让女士提防他,害怕他。 他保持着他的距离。 “年轻的女士,你要知道你这一生很长,爱情也可能不止一次。献身的前提需要承诺婚姻,而爱情的结果未必就是婚姻。你做得很好,这样的要求应该拒绝。”老人说。 何微又难受又尴尬:“您听见了?” “墙壁很薄,他说话声音又很大。”老人道,“我正在写诗,被他打扰了。” 老人是夜里写诗,早上去买酒,然后睡足整个白天。 乔治进来的时候,是老人这一天最清醒的时候,他把隔壁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何微低垂了头。 “方才那个人是谁?”老人好奇问。 他是诗人,需要创作的灵感,而年轻人的爱情,无疑是很好的题材。 何微的眼泪,忍不住决堤。 她无法回答别人霍钺是谁。 那是她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是她心中最圣洁的地方,也是她永远无法涉足的地方。 他明明就在她眼前,可他又离得那么远。 “别哭了。”老人似乎明白了。 老人步履缓慢,何微脚步沉重,两个人慢吞吞爬上了楼。 何微洗澡的时候,已经没有热水了,她把自己紧紧裹在棉被里,一夜都没怎么睡着,时不时看一眼外面,生怕乔治回来了她没听到。 然而,她却总以为,是霍钺来了。 梦里她迷迷糊糊听到了敲门声,然后她看到霍钺走了进来。 何微的梦境一直潆绕不散,直到她在梦里,牢牢抓住了霍钺的手。 霍钺性格清隽,可体温并不低,手掌很暖和。 何微抓牢之后,终于睡踏实了。 她再次睁开眼,看到了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稀薄的阳光,好像天晴了。而她的手,正使劲抓着什么。 她侧头,看到霍钺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靠着椅子打盹。 何微震惊。 “这是真的,还是做梦?”她问自己,就像她小时候受伤那次,痛苦得差点要毙命,她感觉是霍钺紧紧抱住了她。 她坐了起来。 这动静不小,一下子就把霍钺给惊醒了。 他看着何微,笑了下:“醒了?烧退了吗?” 说罢,他伸手贴了下何微的额头。 何微第一次觉得他的掌心凉,那么贴上来,她激灵了下,下意识想要躲开,却没能躲掉。 “还是有点烫,我送你去医院吧,打针比吃药管用。”霍钺道。 何微尴尬笑了下:“不用了霍爷,我自己吃药就好了。您……您是怎么进来的?” “我今天打算回岳城,你不是说要买围巾给你姆妈吗?我过来看看,你给我开了门。”霍钺道。 何微诧异,因为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我怕是烧糊涂了。”她想,然后自己按了按额头。 额头还有点烫,掌心也烫,两下对比也没察觉到什么。 “我还没有买。”何微低声道,“不好意思了霍爷,让您白跑这一趟。” “没事,我下次来带也是一样的。”霍钺道。 他站起身,给何微倒了一杯开水,又问她:“真的不需要去医院?” 何微坚持摇摇头。 霍钺就叹了口气:“你自己的身体,你比我有数。要照顾好自己,可别再淋雨了,这个时节在岳城,已经是冬天了。香港再温暖,雨也是寒凉的。” 何微点点头,有气无力:“我知道了。” 霍钺沉默了下。 他好像还想说点什么,却又没准备好,犹豫不决了半天。 何微则希望他快点告辞,不要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别给她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沉默盯着自己的水杯,心中一片荒凉。 她生病了,他陪了她很久,如果是正常情况,她应该会想他对她挺好的,然而霍爷他…… 何微那条曾经被烫伤的腿,就在此时隐隐作痛。 那条腿留下了很恐怖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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