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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抬起头,举起右臂用袖子擦掉唇角的鲜血,望向夜色里的宫城,望向已经生活了数月却依然陌生、难以亲近的京都,看着生活在这里的看不到的所有人。 “其实,我真的是来退婚的。”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却如平常那般平静:“她是你们所有人、包括圣后娘娘都喜欢、看重的凤凰,但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娶她,我……真的是来退婚的,可是,从来都没有人相信。” 夜色里一片死寂,废园依然清冷,像极了他此时的神情。 他是来京都退婚的,在东御神将府里,他说了两遍,今天,在皇宫废园了,他又说了两遍。 是啊,为什么始终就没有人相信呢? 就因为她是高高在上的真凤转世,而自己只是个没有修行的普通少年? “我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清楚,活着,最重要的是什么,那件事情非常重要,比婚约重要,也比我来到京都后受到的这些羞辱挫折加起来都重要,所以我不在乎。” 他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看着寒潭对面的夜色,说道:“但你们做了很多无谓的事情,不断地提醒我,我有一个未婚妻,她要嫁给别人,直到先前这一刻,你们还在提醒我……” “好吧,我必须承认自己开始在乎了。” “就像在神将府里我对徐夫人说过的那样。” “这次,我真的改主意了。” “我不会娶徐有容,因为我不喜欢她和你们。” “但我也不会解除婚约,因为我不喜欢她和你们。” “这很公平。” “这样一来,只要我不同意,她就不能嫁给秋山君,或者别的什么人。” “我知道这对她来说不公平。” “但对我很公平。” 废园寂静无声。 寒潭冷意刺骨。 莫雨沉默了很长时间,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些什么。 当初在东御神将府,徐夫人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感受。 但下一刻,她便笑了起来,有些自嘲,也是对少年这番话的嘲讽。 “那你必须让整个大陆都知道你和她之间有婚约。” “今夜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但首先,你得能够离开这里。” 第57章 桐宫之囚 大周皇宫寒光殿后方,缓缓驶来一辆青竹车,殿前帷幕轻扬,莫雨出现在石阶上,星光落在她美丽的脸庞上,照亮纤细的眉、明亮的眼眸,还有眉眼之间那点动人的梅妆。 她看着车辇前方是两只浑体雪白的驯鹿,微微挑眉,显得有些意外,问道:“黑玉呢?” 那只黑羊先前已经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不知所踪。 宁婆婆扶着她的手走下石阶,轻声说道:“那个小祖宗不知道去哪儿了。” 莫雨知道那只黑羊性情有些孤僻,从来不听皇宫里别人的话,摇了摇头,说道:“那就是个小孩子。” 宁婆婆向寒光殿后方的夜色里看了一眼,在心里想着,现在站在潭边无处可去的他,其实也是个小孩子。 莫雨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微嘲说道:“小孩子家家,说起赌气的狠话来倒是一套接着一套,有模有样,却不知道这落在旁人眼里,只是虚张声势,徒增可笑罢了。” 宁婆婆说道:“老奴倒觉得可笑之人,每多可爱。” 数月前陈长生进入国教学院的事情,便是由宁婆婆一手操办,事后回话时,莫雨便知道她对陈长生青眼有加,此时见她坚持替陈长生说好话,也不以为忤,因为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 陈长生走不出那方废园,不能出现在未央宫众人眼前,便不能破坏徐有容与秋山君之间的婚约,到那时,他曾经说过再多的狠话,也只能变成笑话,他所有的愤怒,只能把他自己烧的更加痛苦。 青竹车,向着未央宫的方向驶去。 天道院教谕被周通的恶名生生逼的自尽身死,青藤宴终究需要人主持,更何况今夜要接待的南方使团里有很多重要的人物,教枢处主教大人和徐世绩负责观礼,陈留王殿下代表圣后娘娘临殿,莫雨也要亲自登场,以示郑重。 宁婆婆扶着青竹车的窗棂,左手扶着车窗,依然不时望向废园的方向,面有怜惜之色。 “婆婆,你就放心吧,那小家伙不会出事。” 莫雨的声音从青竹车里传出来:“黑龙潭的禁制无人能破,除非有人在外面开启园门,从来没有人能离开,他只不过留在园子里受些冷风吹,和他惹出的这些事情相比,又算得什么?” 宁婆婆想着那个传闻,担心说道:“万一他碰着忌讳了怎么办?” 莫雨说道:“既然是忌讳,哪里这么容易碰到?” 她说的随意,看似冷酷,宁婆婆却听出其间的疲惫,想着先前在殿前石阶上,看着星光下姑娘眉间的梅妆也掩不住的憔悴,她对姑娘不惜耗损真元也要施展秘法将陈长生困住有些不理解。 “姑娘您曾经答应过有容姑娘不会对那少年动手。” “今夜我动手了吗?我只是动了动嘴。” 莫雨想着数月前从南方来的那封信,恼火说道:“那死丫头又不想嫁他,偏还不准人动手,不得伤他,不得害他,给出这么些子规矩,不然何至于这般麻烦,要我花这么多心思。” 以她恐怖的境界修为,再加上在大周王朝里恐怖的权势地位,要对付像陈长生这样的少年,说不得有数万种方法,可以让他痛不欲生,生无可恋,偏生因为那封信却不得不这般麻烦。 她越想越不痛快,说道:“自家指了门破亲事,偏要我来费神费力,她躲在南边做好人,却要我来做这个恶人,你没听见那少年先前怎么骂我,若不是她,我早直接把他给杀了!” 宁婆婆微笑说道:“姑娘与有容姑娘情同姐妹,多费些心思也应该。” 莫雨冷笑说道:“都说黑玉是小祖宗,其实那只凤凰儿才是真正的小祖宗,整个大陆的人都觉着她冰清玉洁,冰雪聪明,冰雕玉琢,却不知道她是个小气鬼,谁都得罪不起,真要让她不高兴,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可不是顾着什么姐妹情谊才来帮她,只是担心她心意不顺,真不嫁秋山君,那可怎么办?” 宁婆婆宽慰道:“好在只要今夜过去,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用操心了。” 车帘微掀,莫雨望向寒光殿后那片废园,还有那片被秋林旧墙遮住不见的寒潭,想着陈长生说的话,心想今夜真的能顺利过去吗?为什么一定要把他关在这里?圣人究竟在想什么? …… …… 那几句满是嘲讽意味的话语过后,莫雨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陈长生一个人静静站在废园里,寒潭在前,梅树在侧,他的身影不再像先前那般孤单,仿佛身体重新注满了力量。 确认莫雨已经离开后,他向前开始行走,走过那些孤清的梅树,来到潭边,同时到来的是扑面的寒意。 废园明显比皇宫别的地方要寒冷很多,原因便应该是身前这片寒潭,他仔细地观察着寒潭的水面,任由寒意在自己的脸不停地一层层铺加,直至眉眼上都渐要生出一层寒霜。 不是自虐,而是想借助环境的帮助让自己更冷静一些,他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愤怒等负面情绪里——先前他对莫雨说出的那几句话,真的很像满是孩子气的、无用的狠话,似乎和冷静完全相背,但他还是说了。 大道三千,他修的是顺心意。顺心意而行,顺心意而活,天地让他不得顺心意,他便要想办法让自己的心意顺起来,只有顺心意,才能拥有真正的平静,而平静,正是冷静的最高境界。 当然,他也不想自己那些话变成笑话,他必须离开废园,赶到未央宫——在离开国教学院前,他已经做了相应的安排,但既然那些大人物能够把落落骗离未央宫,他便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手里。 怎样才能离开这片废园?事实上,他现在连一点头绪都没有,但他先前还是对莫雨那样说了,就像他对唐三十六和落落说自己要参加大朝试、要拿首榜首名一样。 明明是没有任何道理,看着没有任何可能性的事情,他却能说的平静自然,理所当然,那种全无来由的自信,在亲近的人看来很令人震撼佩服,在外人看来自然是痴心妄想,可笑至极。 只有他自己明白,这种自信来自于必须。明年初,他必须参加大朝试拿到首榜首名,那么他便一定能拿到,不然他会死。今夜,他必须离开废园出现在未央宫,那么他便一定能做到。 必须做到,所以一定能够做到,在此之前,他必须相信自己能够做到,如此心意方能顺明。 依然还是那句话:大道三千,他只修顺心意。 他离开西宁,来到京都后做的一切,都和这三个字紧密相关。 因为只有顺心意,才能逆天命。 …… …… 废园四顾,旧墙秋树,潭上残荷早萎,梅树下旧年的花瓣成堆,竟未被风拂走。 风景不曾谙,却仿佛在哪里见过。 他没有行过万里路,哪里见过很多风景。 但他读过万卷书,在书里行过万里路,见过很多风景。 将废园四周的景物深深记在心里,他在潭畔盘膝坐下,闭上眼睛,静心宁神,开始回思过往看过的那些书籍。 有道藏,有游记,有前代文宗的散文,也有鬼神志怪的小说。 那是他在西宁镇旧庙里读过的书,也是他在国教学院藏书馆里读过的书。 他坐在潭畔,双眼紧闭,却有无数本书籍在他的眼前翻动。 寒风仿佛识字,不停翻动着书籍,然后停留在他想要看到的页面。 那些页面上有图画,也有注解的文字。 《南柯记》 《诸殿源候论》 《阵类本巢》 …… …… 陈长生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再次望向废园四周。 废园还是先前那园,寒潭还是先前那潭,但此时在他的眼里,却已经截然不同。 那十余株散落潭畔的梅,看似毫无关联,没有任何深意,但风景四季相同,每每不变,变的便只剩下了木。 寒潭边缘岸石嶙峋,中间并无断裂,更外围的废园旧墙,却在潭的南面断了,那里看着似乎有个进入夜色的出路,但他知道那不是出路,只是没有写完的一笔。 那十余株梅树,在这里隐约又站在了一列。 这便是个同字。 南柯记里写过一个故事,阵类本巢里有过一张图画,诸殿源候论里,讲过前代皇朝被焚毁的一座宫殿。 那座宫殿叫做桐宫。 一代帝王被生生囚死的桐宫。 也是某代教宗集毕生修为创造出来的阵法。 陈长生认出了这片废园、这面寒潭,又能做些什么? 除非到了传说中的从圣境界,才有可能强行突破这座桐宫。 当然,任何宫殿都是有门的,任何阵法都必须留一线生机。 但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人敢从桐宫的生门离开。 因为多年前那座被焚烧成灰的桐宫,门外守着死神,留在宫内还能苟延残喘,出去便必死无疑。 因为福祸相倚,所谓的一线生机,往往便是死地。 陈长生知道桐宫的生门在哪里。 风生,水起。 夜风生而未尽之处,水势敛而未起之地。 他看着身前的寒潭,沉默不语。 雍容庄肃的礼乐声,从废园外远处传来,来自未央宫。 南方使团已然就坐,双方宾客已然齐至。 他不再多想,直接向寒潭里走去。 第58章 独闯龙潭 认识桐宫,不代表能够破桐宫而出。找到桐宫的生门,更不代表便能逃出生天,事实上,从古至今无数年来,无数强者曾经被囚桐宫,没有一人敢踏进桐宫生门一步。 有资格被囚桐宫的人,自然不凡,他们很清楚生便是死的道理,确信当年建造桐宫的那位教宗大人绝对不会留下任何漏洞,一旦踏进桐宫生门一步,便等于是踏进了死域。 在绝望的深渊里不见得能够看见希望,谁敢真的向死而生?于其选择那条看似最简单直接却是最危险的道路,还不如尝试寻找别的方法,哪怕在孤坐等待,也是更好的选择。 陈长生应该是桐宫有史以来囚禁的最弱者,但是最特殊的那个人,他与曾经的那些桐宫之囚们不同,他始终都在绝望的深渊里寻找着希望,他每天每夜都在向死而生。 他是世间最珍惜时间的人,不愿意把时间用在挣扎这等无谓的事情上,与莫雨那番谈话确定了他曾经的一些猜想后,他很迅速地做了决断,毫不犹豫地踏进那片寒潭。 那时,他不知道即将进入的寒潭叫做黑龙潭——即便知道也无所谓——他要离开废园赶往未央宫去做那件事情,那么无论拦在前面的是虎穴还是龙潭,他都要去闯一闯。 废园冷冽严寒,便是因为这面寒潭,潭水自然更加寒冷,他的脚底落到潭水表面的瞬间,才发现潭面已经结了层极薄极透的冰,随着喀喀几声碎响,便被踩破,变成了冰屑。 陈长生没有感觉到潭水打湿鞋面,因为他的脚没有踏进水里,喀喀碎响的声音在持续,寒潭表面的薄冰裂开,冰下的潭水竟也随之裂开,出现了一条伸向潭底的石阶! 石阶从岸边向潭底渐渐下降,表面干燥至极,没有丝毫水痕,便是连青苔也没有。 潭水被无形力量分开,这画面看着很神奇,石阶深处的黑暗,其间似乎隐藏着无尽凶险,陈长生却像根本没有看到那幅神奇的画面,就像这条通道先前一直存在那般,神情平静沉稳。 十余步后,石阶便消失在潭水下方,通道尽数沉降到了潭底。 通道地面依然干燥,墙角却积着冰霜,此间的温度比岸边更加严寒,星空与远处未央宫传来的乐声渐渐远去,通道前方越来越黑暗,什么都看不见,越往前走,仿佛便要远离真实的人间,随时便可能堕入深渊或是别的世界。 陈长生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放慢脚步,反而加快了脚步,直至最后竟跑了起来。 他向着黑暗的深渊里跑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跑到了通道尽头,才发现这里并不是完全黑暗。 星空已经不见,京都七夕夜的花灯更是照不到这里,但通道后方还是有些微弱的光线,穿过那些清澈的潭水,落了下来,隐隐照亮了他的身前,照亮了一扇石门。 这面石门高约十丈,看着极为沉重,表面没有刻任何纹饰,就是由两块巨石简单地搭在了一起,看着就像是天神童年时的积木玩具,又很像某种神灵的棺木,阴森肃杀之极。 更令陈长生震撼不安的是,石门后方隐隐传来一道难以言说的威势。 在天道院侧门和未央宫偏殿处,他曾经两次感受过徐世绩刻意散发出来的威势气息,然而与石门后那道隐而不发的威势相比,徐世绩这位强大神将的气息就像是只蛐蛐,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是的,石门后的那道威势,陈长生从来没有感受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类似的形容,那是一种完全超出普通人想象的存在,靠近那个存在便会遭到绝对的碾压,便会迎来毫无意外的死亡。 别说他只是个十四岁的普通少年,即便是像莫雨那样的聚星境强者,也不可能正面抵御石门后这道气息,即便是从圣境界的绝世高人,甚至也会选择避而远走! 那道威势并不是石门后的那位恐怖存在刻意释放出来的,而是随着石门的缝隙溢散而出的残余气息,饶是如此,便已经碾压的陈长生身心俱寒,脸色苍白如雪,双脚仿佛被冻在地面上。 宁婆婆担心他会误入生门,遇着石门外传说中的那位,莫雨却不这样认为,因为她很确定,没有人在感受到石门后的威势后,还敢推开石门走进去,而像陈长生这样的普通少年,更是连站都不站不住,怎么进去? 谁也想不到,真实情况和莫雨的设想不同。 陈长生难受到了极点,却没有倒下,甚至还能保持神智清明。 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自己明明从未遇见过石门后那种无比威严的气息,可为什么身体与神识却自然生出某些极细微的反应变化,以至于竟能在那道威压之前清醒地站立。 他不知道自己刚出生、眼睛都还未睁开,便曾经遇到过与石门后的高级生命类似的存在。 那道威严的气息依然存在。 陈长生身体僵硬,没有倒下,却也无法离开。 下意识里,他把手里的短剑握的更紧了些,因为他感受到,自己把短剑握的越紧,那道石门后的威压便会变得越容易承受,自己会舒服很多,仿佛有一种力量正从剑柄里灌注进自己的身体,保护着自己。 他不知道那种力量是什么,他以为是勇气。 短剑是他下山之前,余人师兄送给他的礼物。 他读遍三千道藏,都未曾发现过比余人师兄还有勇气的人。 所以他以为师兄的剑,便是勇气的来源。 他握着短剑,抬起脚向前踏出一步,手掌落在石门上,向前推出。 无声无息,沉重的石门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开启。 大周皇城地底深处,一面修成后再也没有开启过的石门,今夜被推开。 飘起些许尘埃,那是历史的尘埃。 这段历史,已经千年。 …… …… 石门后一片黑暗,绝对的黑暗。 陈长生一手握着短剑横在胸前,一手取出夜明珠举到半空中。 这颗夜明珠光华璀璨,浑圆如瓜,正是落落拜师时孝敬他的那颗,也不知道先前放在何处。 柔润的光线,从他手里的夜明珠散出,向着四面八方而去,然而过了很久,却依然没有照亮石壁之类的事物。 这是一片极为宽阔的空间,无比空旷,竟似能放下一座真正的宫殿。 陈长生完全想不到,在大周皇宫的地底,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地下空间,按照先前奔跑的时间计算距离,他此时站立的地方,只怕已经出了大周皇宫的城墙范围,在京都不知何处的地下。 夜明珠的光线渐往远处去,广阔无垠的空间渐渐变得真实起来。 远处隐隐闪烁着银色的光辉,密密麻麻,仿佛银屑铺了无数层,又像是夜空里所有的繁星都降临到了人间。 陈长生举着夜明珠向那边走去,来到那片银屑之前,才震撼无比地发现,原来那是满地的银锭! 无数银锭构成了一片银海。 在银海的正中央,有一座由金块砌成的金山。 那座金山的峰顶,生着一株殷红至极的珊瑚树。 在珊瑚树繁密的枝丫里,结着无数钻石、晶石雕成的果子。 金山银海红珊瑚,还有万千玉果。 这幅画面真的很俗气,因为太过富贵,富贵不可言。 陈长生震撼无言,便是连那道威压都快要忘记。 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准确地说,这片大陆上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么多金银财宝。 由银锭组成的银海表面,覆着层浅浅的霜。 很多银锭表层已经开始剥落,像刨木花似地四处乱堆着,先前他看到的银屑,便是这些。 地底空间很寒冷,竟连银子都承受不住。 便在这时,忽然起了一阵寒风。 银海表面生起微澜,无数银屑哗哗拂动,霜色骤深,银海深处竟积起了雪。 这阵寒风吹拂了很长时间。 陈长生的身体表面结了一层冰霜,眉毛与睫毛已然被染白。 但他的内心更加寒冷。 因为这场持续很长时间的寒风,只是一次呼吸。 一次极其悠长而恐怖的呼吸。 黑暗的夜色里,忽然生出两团幽幽的光焰。 那两团光焰纯净而寒冷,没有一丝颜色。 仿佛是来自冥间被冰冷的火。 两团光焰缓缓靠近陈长生。 那道恐怖的威压,笼罩了整个地下空间。 陈长生再也承受不住,唇角开始溢出鲜血。 那两团光焰里忽然多出了一种叫做情绪的事物。 初始惘然,继而震惊,然后狂喜,接着好奇,最后尽数化为冰冷与残暴。 这自然不可能是真的冥火。那是一对冷酷的眼睛,比陈长生的身体还要大。 拥有这双眼睛的生物,又该是多么巨大? 夜明珠离开陈长生的手,飘了起来,最终落在了穹顶上。 忽然间,整个穹顶都亮了起来。因为穹顶上镶嵌着数千颗夜明珠。先前陈长生看着那片银海,以为是夜空里的繁星都降临到了人间,此时他才明白,这里本来就有夜空,也有繁星。 地底空间渐渐明亮。 一块黑色的岩石出现在半空中。 紧接着,是越来越多的黑色岩石出现。 那些黑色的岩石吸噬着穹顶散落的光芒,没有溢出丝毫。 陈长生看清楚了,那不是岩石,是鳞。 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便是一片黑色的鳞片。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鳞片能如此巨大——龙鳞。 一头恐怖的黑色巨龙在夜空里缓缓出现。 它俯瞰着陈长生,双眼如幽冥的火,冷漠而残忍。 第59章 一名少年在黑色巨龙前的独白 这是三千世界里最高贵的生命,这是天地间至寒的存在,拥有着难以言喻的威势——除了那些已经超越凡俗的大修士,渺小的人类如何能够在这条黑色巨龙的身前站住? 陈长生再如何意志坚毅,也无法承受住这股来自远古的威压,他紧紧抿着唇,不让牙齿格格的撞击声传出,却无法阻止身体的颤抖,每根骨头都仿佛在悲鸣。 啪的一声闷响!他没有跪倒在黑龙之前,却也无法站立,直接摔坐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摔的极重,他的神思有些恍惚,未想着疼痛,只是不停地在心里重复着几句话。 “传说是真的!” “皇宫里真的有条龙!” “一条最高贵的玄霜巨龙!” 在推开那扇沉重的石门之前,他想过很多种可能。 他想过石门背后那道恐怖的威压可能是落落提到过的那位拥有从圣境界、闭关已逾百年的宫中老供奉,也可能是这座皇宫的机枢大阵,甚至想过可能是某条巨龙留下的骸骨,却怎么也想不到…… 石门后竟然有一条活着的龙! 远古之后,大陆上已经很难看到龙族的踪迹,那些高贵而强大的生物,渐渐快要变成只存在于书中的神物,没有人亲眼见过,陈长生曾经无数次想象过龙的模样,想要亲眼看看。 今夜他终于亲眼见到了,却宁愿自己这辈子都不要看见。 这条黑龙此时正飘浮在他身前空中,居高临下望着他。 穹顶千颗夜明珠洒落的光辉,尽数被它身上的黑色鳞片吸收,纯黑的龙身就像是活过来的深渊一般令人心悸,但真正恐怖的还是黑龙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着冷漠与残暴的意味。 陈长生懂得这眼神的意思,那就是一个人类孩子看着树下的蝼蚁。 那是一种格外纯净的冷漠残暴,不需要原因,也不需要道理。 孩子可以看树下的蝼蚁看半个时辰,然后用鞋底把它们尽数踩死。 这就是高级生命对卑贱者的态度。 陈长生终于明白了莫雨离开之前说的那几句话。 是的,没有人能够从桐宫里离开,因为桐宫的生门就在那片寒潭之下。 寒潭是真正的龙潭,这里生活着一条黑色的巨龙,任何人类遇到它,都会死。 只不过莫雨没有想到,他竟然有勇气,或者说愚蠢到能够坚持走到黑龙的身前。 陈长生睫毛上的冰霜忽然落了下来,就像是梅花瓣上的雪被风吹落。 地下空间里起了一阵微风。 那是黑色巨龙准备呼吸。 陈长生知道,下一刻自己就将死去。 推开那扇石门的时候,他准备了很多对策,哪怕真是那位闭关的从圣境老供奉,他也不认为自己必死无疑,他相信只要能够交流,自己便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但石门后是一条黑龙。 传说中,龙是高贵的,是强大的,但从来都不是仁慈的。 龙不会与人类交流,不屑与人类交流,至少是不屑与像他普通的人类交流。 对此,他没有任何准备。 对死亡,他倒是准备了好些年,可现在死亡真的即将到来,他才明白,自己依然没有准备好。 原来,死亡是一件无法准备的事物。 地底空间一片死寂,夜明珠洒落的光辉,像雪一般,落在他的身上。 他有些寒冷,忽然觉得很累,知道再做什么都只是徒劳,于是他不再挣扎着试图站起,甚至不再思考将要发生的事情,他抬起头,看着空中那只像山一般的恐怖龙首,平静而释然。 “看来师父说的没有错,我的命真的不好。” 他不知道这只黑龙能不能听懂人类的语言,但在他想来,如此高贵的生物,即便能听懂,也不屑于听,所以他把自己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的话,对着黑龙说了出来。 “我有病,治不好。” “我活不过二十岁。” “师父是整个大陆最好的医生,我医术也不错,可是,我们都治不好。” “这病比绝症还要绝,所以不是病,是命。” “我的命不好。” “来到京都后,我费了很大的气力,终于进了国教学院,有了参加大朝试的资格,虽然离凌烟阁还很远,但终究是向那里走出了第一步,然后遇见了落落,我以为自己的命正在变好。” “没想到今夜遇见了你。” “我的命,原来还是这样不好。” 陈长生的脸色有些苍白,那是被冰霜与严寒冻的,与恐惧无关。 他现在无所畏惧,哪怕面对着一只传说中的残暴黑龙。 他不再关心这条黑龙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愿不愿意听自己说话。 他只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那么这些话如果不说出来,便再也没有机会说。 “都说命运天注定,就算再糟糕,也不可能改变,但我不甘心。” 一道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支撑着他站了起来,他抬头望向穹顶那些美丽的夜明珠,微微眯眼,就像一只可怜的幼兽望向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充满了向往与欢喜。 “我想活着,我想活过二十岁,然后一百岁,甚至五百岁,八百岁,活的越久越久,最好能够长生不死……但首先,我必须活过二十岁,所以我活的非常小心。” “我每天早睡早起,我每天锻炼身体,我从不挑食,但绝不暴食暴饮,我油盐不进,那不是说性格,而是那样的食物才健康,我按着医书上的要求,用小秤量着肉与菜吃,从来不嫌麻烦,直到十二岁后,把所有这些都变成本能。” “我珍惜时间,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修行,我想尽可能在二十岁之前接触到那些最美妙的智慧,更想通过修行来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样二十岁之后才会有机会去看更多美妙的风景。” 他望向黑龙说道:“是的,我做的所有事情,我给自己设定的所有规矩,都是为了活着,活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着,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我拼了命地在活着。” 活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着,为此我在拼命地生活——寒冷的地下空间,远处漆黑的夜色,穹顶渐淡的光辉,黑龙之前的少年,平静而内蕴无限悲怆的话语,任谁大概都会动容。 黑色巨龙看着少年的眼神依然冷漠残忍,或者是因为它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更多的是不在意,蚂蚁迎着树枝愤怒悲壮地挥舞着前肢,在观察它的孩子眼中只会显得有趣或是可笑。 陈长生已经不关心黑龙的反应,他只是想说说话,在生命的最后时刻。 “改变命运真的太难,我这些年活的真的太累,但再累我也想活下去,因为西宁镇的猪头肉切成薄片再蘸了红油与岩盐真的很好吃,因为书上真的有很多有趣有意思的知识,因为生命真的很美好。” “我不想死,但我不能保证自己能够活过二十岁,更准确地说,我根本没有什么信心,我不想那个给自己寄竹蜻蜓的小姑娘变成望门寡,所以我来到京都,想要退婚,结果呢?” “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觉得我早熟,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都说我稳重,却不想想……我离死只有五年了,我正青春,却已经被黄土埋了半截,能不稳重吗?可是我怎么能甘心呢!?” 过往的这些年,陈长生很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大悲大喜都对身体不好,但现在一切都不用了,所以他不再平静,他看着黑龙或者是这个世界愤怒地喊着。 “我不想死。” “但现在我要死了。” “我很难过。” 陈长生很悲伤,眼圈微红,他以为自己会哭,却发现这些年一直控制情绪不肯哭,以至于连怎么哭都已经不再记得,于是他更加悲伤,然后难以想象的平静下来。 “谢谢你没有一口吃了我,虽然这可能不是你的真实想法,但你让我说完这了些话,所以我要谢谢你。但我真的很想活下去,所以哪怕可笑,还是请允许我最后与你战斗一场。” 说完最后这句话,他举起手中的短剑,迎向黑龙。 他在心里默默想着:死亡,来吧! 让我们一决胜负。 就像过去这些年一样。 黑龙缓缓向他而来,寒冷的飓风回荡在广阔的地下空间里,它的身躯过于庞大,只是微动便足以令天地变色。 难以想象的寒冷降临在陈长生的身上。 他的睫毛上再次挂起寒霜,身体里的血液仿佛都要被冻凝。 死亡就在眼前。 他却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很轻松。 从十岁之后,一直跟随着他的死亡阴影与那种恐怖的压力,忽然间消失一空。 他前所未有的轻明,舒服,觉得身体轻了很多,没有任何压力,原来是这样美好的感觉。 他终于明悟,怎样才能战胜死亡带来的恐惧?只有死亡自身。 他笑了起来,睫毛上的冰霜像白花一般散开。 老师,您看到了吗? 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了。 您说我会二十岁时死去。 现在我十五未满,便要死了。 命运,原来并不是不可战胜。 第60章 推殿而入 小明宫在西,距离皇宫南阳门一千四百九十四丈,从南阳门到外殿的未央宫,还有七百多丈,以自己的速度,在不惊动宫里供奉的情况下,从这里赶到未央宫需要多少时间?夜色里传来的乐声到了哪一章? 南方使团肯定已经到了,并且已经坐下,青藤宴即将开始,自己稍后赶过去应该还来得及,首先我得知道原因,落落想着这些事情,沉默不语,小脸上满是霜意,以至于整座宫殿都显得有些寒冷。 好在现在这座宫殿里除了一名女官,便只有她与那位宫殿的主人,没有人会指责她无礼。 小明宫是大周皇宫里最安静却也是最奢华的一座宫殿,因为这里居住着圣后娘娘最宠爱的唯一的那名女儿,平国公主——坐在主位上的那位少女容颜艳丽,年岁似乎不大,眉眼间却自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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