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无论是这些哭声还是雨声,都吵不醒他。 楼上郑鹜最后一个从值房中出来,他低眼往栏杆下一望,只见那衣袍绯红的少年从雨地里爬起来,踉跄地往厅里去,他神情一动,不由喃喃了声:“秋融……” 陆雨梧踉跄地跪倒在肩舆前,他湿透的衣袍在地面晕开水渍,他仰望着坐在肩舆上的人,好一会儿,轻声唤:“……祖父?” 他的祖父如一座高山静伏,风雨不动。 陆雨梧去握他的手,没有温度,一点也没有,陆雨梧连忙去碰他的肩,像是急切地想要唤醒一个睡着的人。 可是他才一碰陆证的肩,在他眼中屹立不倒十七年的这座老而弥坚的山,忽然就那么倒向他。 陆雨梧浑身紧绷,他像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侧过脸,看着倒在他肩上的人,花白的发髻,皱纹满布的侧脸。 所有人都不敢靠近他,更不敢贸然出声,只有冯玉典难以抑制的哭声越发沉痛。 细柳远远地望着那一对祖孙,少年跪在肩舆前,像是被抽走了神魂,一动不动,他的祖父倾身倒在他肩头,隔着生死,一动不动。 那一座巍峨的山倾塌在他眼前, 山石飞尘,轰然向他,像是要将他倾吞,淹没。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细柳的心仿佛被什么攥了一下,步履比她的反应更快,她快步掠入厅中去,那少年湿润洁白的衣襟间,脖颈上青筋分缕鼓起,他仿佛在忍耐,用尽了全力去忍耐。 雨声盛大,雷声翻滚。 晦暗的天色里,细柳俯身,忽然握住他的一只手。 她紧紧地握着, 哪怕只有这一点微末的温度,她也想全都给他。 也许有点作用,少年没有看她,那双向来清润的眼此刻空洞又黑沉,却如一个濒死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他紧紧地回握她。 指节寸寸泛白。 陆雨梧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走,” 细柳深深地望着他,雨声淋漓,她说: “我们带祖父回家。” 第079章 立春(二) 天边飞火撕扯厚重雨幕, 在乾元殿朱红的雕花窗上闪烁几道冷冽的影,曹凤声浑身湿透,跪在龙床前, 水珠顺着他的衣摆淌下去,在光可鉴人的地面留下湿痕。 建弘皇帝双颊充盈着一种绯红的血气, 但那却并非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他体内的蝉蜕子蛊已经逐渐成形, 他能感觉得到那个东西像是觉得新奇一般, 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疯狂蚕食他的气血。 建弘皇帝在好似无尽的剧痛中艰难地喘息,好一会儿才发出微弱的声音:“老师他……说什么了?” 曹凤声抿紧嘴唇, 摇了摇头,片刻:“没有。” 建弘皇帝像是失神似的, 望着头顶的幔帐,他浑身被冷汗都浸透了, 一双眼布满了血丝:“没有……” 他喃喃似的。 殿外雨声淅沥,隐有雷声轰隆,建弘皇帝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根血管都仿佛被那幼虫尖锐的口器扎破似的,血色从他的每一寸皮肤透出来,枯瘦的皮囊掩盖不住他鼓动的嶙峋青筋,生不如死,便是他以蝉蜕子蛊续命的代价。 他像被拆解了四肢似的, 躺在龙床上一动不动,久到曹凤声忍不住唤了声“陛下”, 却不料下一瞬, 建弘皇帝猛然侧过身来,呕出一口鲜血。 “陛下!” 曹凤声脸色煞白, 他本能地想要召来宫人去请乌布舜,却不防建弘皇帝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建弘皇帝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可力道却没有多大,他的手都浮肿着,蜷握起来只会麻木刺痛。 “大伴。” 建弘皇帝哑着嗓子喊了他一声,而后喘息着,半晌才有了点力气似的,沾血的嘴唇颤动:“朕,再也没有老师了。” 宫门夜开,百官伏哭,暴雨也遮掩不住这样天大的消息,吴老太傅正在家里拥着锦绣花被睡觉,听见外头雨声中夹杂管家急促的话音,他猛然清醒过来,一下坐起身,扯下保护胡须的须囊,不敢置信地望向门窗上映出的那道剪影:“你说什么?!” “老爷,陆阁老没了!” 外头管家才重复了一句,房门骤然被人从里面打开,吴老太傅连一件外衣都没顾得上穿,他一把拉住管家:“怎么没的?” 管家忙道:“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陆阁老他在内阁值房里处理政务,本已疲乏至极,又,又忽听……” 管家小心地看了一眼吴老太傅,“忽听修内令误国的流言欲沸,一时急火攻心,竟就……去了。” “听说是连日不眠不休,再加上一时情绪上的激动,所以才这么突然……就死了。” 管家说什么吴老太傅已经无心去听了,廊外风雨袭来,那只绿毛鹦鹉在架子上扑腾着湿漉漉的翅膀,扯着嗓子重复着管家末了那句: “死了!死了!” 惊雷连劈几道,檐下几盏灯笼骤灭,仿佛被雷电撕扯开的一半天幕都黑沉沉地压了下来,吴老太傅在花厅里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几位老客不约而至。 跟着自家老主子过来的家仆们没一个敢发出一点声音,各自在廊上擦拭主子的琥珀衫,花厅里上了热茶,热烟缭绕中,一人率先开了口:“人上了年纪便是如此,说不定哪日忽然就这么没了,年轻人会觉得突然,那是他们还不知道多少轻重,咱们都老了,生死之事,本该如茶饭一般寻常。” 他身着一身藏蓝团花银纹道袍,一副平和慈蔼的眉目,看似十分的仙风道骨。 “我看你是道经念得太多,嘴里总是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另一个身材臃肿,青黑直裰,眉目锐利的老者冷哼,“你若真觉得生死之事如茶饭一般寻常,那么你今晚何必来这一遭,咱们这些老骨头眼看着就要散架了,若不是为了家里那些小的将来还能有口好饭吃,谁又至于操劳这些?” “若依照老太傅的意思,” 又一人开口,他先看了看坐在那儿半晌没动的吴老太傅,又沉吟,“咱们这还只是第一步,那些流民手里没武器,口里也没有对咱陛下有任何不敬,这便不算是造反,只不过是他陆证在朝政上任意施为,犯了民间众怒,咱们只等这民意之火烧得越旺,到时造起来更大的声势,陛下就不得不亲自来管,可谁又料到这才刚开始,那陆证怎么就……” 他们这些致了仕的人要聚在一块儿筹谋什么并不容易,人老了都是不大爱挪动的,若不是陆证清吏动了他们家族利益,而那些小辈们又都年纪轻轻,前怕狼后怕虎,没个能顶大事的,他们也不必要冒着暴雨聚在这儿。 吴老太傅因先太子姜显的缘故,他在朝中一直备受尊敬,而那一副道长样的魏老学士则在先帝在位时,曾栖身内阁,也有过位高权重的时候。 更不必说那胖乎乎的钱老学士,他也是从内阁里退下来的。 此间的老几位里,唯有冯老翰林要比这些人家世小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这些人,从前与陆证并无交恶,甚至于吴老太傅在太子姜显在时,曾与陆证也颇有些私交。 此时吴老太傅心中不可为不复杂,他接着冯老翰林的话,喃喃了声:“是啊……咱们这才仅仅只是第一步,陆证他……怎么就死了呢?” 他心中无有分毫快慰,神儿却晃到了自个儿的那间书房里,早年间在太子那儿,他让陆证给他写了一幅字。 陆证书法极好,自成一家,纵然是吴老太傅这样研究书画的大家,他平心而论,陆证的字确有其独树一帜的风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这些人都是在赵籍倒台前后退下来的,陆证初登首辅之位,按照以往的常理,一任首辅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多半都要烧在已经退下来的前任首辅身上,因为赵籍从前便是如此,在他之前的章忠文落得个斩首的下场,而那些与章忠文共事过的人,只要与章忠文有过一丝一毫的关联,都会被赵籍毫不犹豫地针对,处置。 而他们这些人,则大都是与赵籍共事过的人。 但陆证成为首辅之后却并未故意去拿他们的任何错处,反而许他们平安体面地致仕,安享晚年。 所以今夜此间,一时竟无任何一个人因为首辅陆证的死而感到快慰,他们年老,且沉默,兀自枯坐着,直到外面雷声又轰隆作响,飞火闪烁在吴老太傅那张枯树皮似的老脸上,他一双眼望着庭内潮湿雨幕,道:“咱们都半截身子入了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但若是保不住咱们自个儿的儿孙家族,就是死了,也闭不上这双眼。” 他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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