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自知的涟漪…… 贾蔷岔开话题问道:“贾琏呢?” 听他直呼贾琏之名,黛玉没好气嗔他一眼,却也十分无奈,道:“孙嬷嬷说,琏二哥知道我爹安稳了后,天没亮就带人出去了……” 若是来时乘坐的不是包船,而是大客船,船上除了自己,还有其他诸多乘客,那贾琏还不至于此。 以他的手段,再加上年少多金,模样俊俏,也不在意是谁家的姑娘谁的媳妇,只要长的好,他都能下手,通常也都能得手。 那这一路走来,他也不会感到寂寞,说不定当着别人丈夫隔一间房和人媳妇偷着来,还会觉得刺激。 可包一条船来,这大半月却快将他憋出毛病来。 只拿清秀的小厮出火,时间长了也没意思了,他的取向终究还是正常的,极度想念小媳妇。 所以如今到了扬州,一见林如海居然没事了,那他哪里还能待得住…… 贾蔷笑了笑后,忽问黛玉道:“林姑姑,既然姑祖丈身子已无大碍,不知林姑姑何时折返回京?” 黛玉闻言,脸上的笑容登时一凝…… 第0141章 夜游 江南月色,似比北地的月夜朦胧些。 先前因父亲病重而服素色衣裳的黛玉,今也更换了颜色。 上面是一缥碧色撒花烟罗衫,下面是烟霞紫萝花纱裙,脚上则是一双浅红绣鸾鞋。 眉眼如画,眸若星辰,凝望过来,似能看透人心。 黛玉看向贾蔷,轻声道:“爹爹大病未愈,我许是要多留数月,于床前侍疾,直到痊愈为止。想来,总要过了年,等到明年春才可。蔷哥儿是要着急回京么?” 贾蔷微微摇头道:“如今京里风云正盛,我需暂避锋芒,不去触霉头,最好别让人看到我,想起我来。便是林姑姑要回,我暂时也不准备回的。” 黛玉提起的心放下,闻言展颜一笑,没好气道:“那你白话这些作甚……” 贾蔷想了想,道:“若林姑姑赶在年前折返京城,我就需要赶紧去外面寻宅子了……” 话没说完,就见黛玉竖起眷烟眉来,掉下脸道:“蔷哥儿,你还拿我们当出了五服的远房亲戚?” 黛玉这样心高气傲的女孩子,其实也是受不得人情的。 贾蔷帮了她这样大的忙,不仅护送她南下,还为救治她父亲出了大力,本就心生感激,在林如海跟前也多有美言,这才有了林如海让贾蔷入住其小书房之事。 在黛玉看来,这既是回报恩义的一种方式,何尝不是亲戚间亲近的意思? 谁成想,竟是她一厢情愿,贾蔷想的,居然是早早搬出去住! 贾蔷见黛玉果真恼了,便笑道:“林姑姑莫要多心,只是我要在江南留不少时日,除却用心读书外,还有不少其他的事要做,譬如先前和林姑姑商议的开书局……” “那又怎样?” 黛玉依旧生气,简直逼视着贾蔷,让他分辩清楚,不然断是不能依的。 贾蔷忍住笑意,道:“若这盐院衙门只林姑姑在,我自然是赶也赶不走的。可是还有姑祖丈啊!” 黛玉没往旁处想,只奇怪道:“我爹难道还不认你这个亲戚了?” 贾蔷呵呵笑道:“不是认不认亲戚……我也是近来和林姑姑交谈才知晓,姑祖丈一生为官清正端方,在士林中声望极隆。这样的亲长,我怎忍心在其衙府之内,谈些商贾金银俗事?” 黛玉哼了声,道:“我五岁时,爹爹就教过我: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爹爹本就管理盐税要务,岂会以商事为鄙?” 贾蔷耐心解释道:“不是说姑祖丈会轻贱商事,是我不能用个人赚银子的事,影响了他老人家的官声。盐税要务乃国事,我们操办书局,终究是私事。况且就算搬出去,也会时常回来请教林姑……” 话没说完,黛玉忽地起身,重重横了贾蔷一眼后,撂下话道:“你若想搬出去,自去和我爹爹说罢,与我什么相干!” 说罢,竟摇摇离去。 两人交锋期间,旁人都不敢说话。 等她走后,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紫鹃端着满满一盆热饭过来,却发现黛玉人不见了,纳罕问道:“我们姑娘呢?” 在旁边侍候的一个林家丫鬟小声道:“吵架了!” 紫鹃唬了一跳,看向贾蔷,道:“好端端的,怎么吵起来了?” 贾蔷自紫鹃手中接过饭盆,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有些嫌弃道:“下次上大碗,这碗好看是好看,可一碗只能盛三口饭,糊弄人呢。” 紫鹃哭笑不得,忙打发人去取大海碗来,又追问道:“蔷二爷怎和姑娘吵架了?” 贾蔷不知如何说,一旁李婧笑道:“不妨事的,我们爷说在江南待的时日长,若是林姑娘不急着回京,我们就先不急着搬出去了……” 紫鹃闻言又唬了一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睁圆,道:“我们姑娘让你们搬出去?不可能!!” 李婧在一旁哈哈笑道:“自然不是,我们爷的意思是,我们年前先不急着搬出去寻宅子,年后再搬。” 紫鹃这才明白过来,长呼一口气,没好气道:“你这少帮主果然不是好人,专门捉弄人!”又转头看向贾蔷,难以理解道:“蔷二爷怎会想着搬出去住?你护送我们姑娘南下,还寻来了名医救好了老爷,这样的大恩我们还没回报,你居然连家里都不想住了,如何能让我们姑娘心安?” 贾蔷吃相斯文好看但速度绝不慢的扒完一碗饭后,轻声道:“这样做没有故作清高和划清关系的意思,我又不是矫情之人,也不屑那样做。此事我会和姑祖丈商议的,你转告林姑姑,我确实是为了姑祖丈的官声着想。如今京里风云激荡,若是看到姑祖丈的盐政衙门里大把大把的捞银子,就算此事和姑祖丈无关,旁人也一定会挂在姑祖丈头上。到那时,恐怕有不测之事。” 一旁一直侍奉的吴嬷嬷闻言实在忍不住,笑道:“到底是京里来的公门贵公子,气派果然不同。天下间也只有哥儿能将赚银子想的这样简单……” 显然,在她眼里贾蔷成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牛皮羔子。 贾蔷也不愿解释什么,吃饱喝足后,问紫鹃道:“府上可有散步之处?林姑姑先前在船上将这里描述的很有几分雅意,饭后活动活动,也有助于克化。” 李婧笑道:“爷和香菱去看吧,我回去守着我爹了。” 香菱也不要,小声道:“我还要回去作诗哩。” 贾蔷呵呵一笑,忍不住抚了抚这耿直的傻丫头的额前发梢,道:“好,都回去忙你们的吧。” 紫鹃也极喜欢这等不矫揉造作的亲近,她笑道:“我又不是东道,雪雁才是。走吧,正好我去劝劝姑娘。不过我说的,她也未必听。” 贾蔷笑道:“听不进去也不必勉强,姑祖丈明白就成。” 说笑间,席间诸人各自散去。 因为薇薇安已经跟她乔治叔叔回了扬州教堂,没这个突兀奔放的大洋马在,气氛倒是和谐了许多。 …… 盐政院衙门气势不凡,占地颇大。 三路三进房舍,院落层层相套,但又和北地的院落不同。 江南的宅子,和北地的府第,完全是两回事。 江南白墙黛瓦,常有园林之意,奇石嶙峋,总见自然之趣。 相比之下,北地则威严的多,即便雕梁画栋,却也总有一种灰蒙蒙的厚重感。 盐院内,似乎栽种了成千上万株竹子,郁郁葱葱间,回荡着清新气息。 贾蔷提着灯笼,灯光清幽,婉拒了雪雁陪同的好意,独自一人行走在江南水乡的园林中。 难得的,放下谋算和提防,来享受这份清幽。 正如黛玉所言,西路院最南端有亭林水沼,有一亭轩,轩上有一匾额,书曰“后乐轩”。 想来,取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贾蔷来至轩内,凭栏杆处而坐,夜风柔和温润,去了燥气。 一抹玄月挂于墨空,倒比满月更得几分意趣。 晚风轻拂,竹林中响起阵阵竹叶摇曳的声音,更衬得夜色静谧。 这古风古韵之地,让他十分喜爱。 独坐于此静地,贾蔷心中想起今日之所见。 就今日观之,林如海明显比贾政高明不止一筹。 当代士大夫们,尤其是身居高位者,极少将喜怒形于色。 他前世读红楼时,看到贾敏过世,黛玉乞求留在父亲身边,却被林如海生冷拒绝时,心中是有些寒冷的。 再看其后来与贾政通信,抬举贾雨村,就认为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 贾政待宝玉,不也是如此冰冷? 但今日观之,许是林如海于生死间有了大顿悟,身上多了几多的人气,有了父亲之慈爱,甚至不惧在人前表现出来。 这样的人,或许在主流士大夫眼里是有些出格的。 但在贾蔷看来,这样的人才是生动的,才更有灵活的智慧! 而林如海此人到底如何,对贾蔷在江南之处境而言,至关重要。 甚至,林如海不死,对他日后回京后的处境,同样重要。 这些且不谈,只想想黛玉不曾丧父,只此一点,想来她在薄命司的名字,就当被勾勒去。 他能为这个姑娘做的不多,但希望她能有个好结局…… 贾蔷眼眸微微眯起,望着天上的弯弯玄月,似看到了一双眸眼…… 正这时,他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丝竹声传来,站起身往西看去,只见点点烛光透过竹林传来。 似有一白衣白裙的绝代佳人在竹林的另一端,抚琴低吟。 贾蔷没有如同话本小说里的书生那样,为琴声吸引过去。 因为他还没有糊涂,这里是林如海的后宅,后宅内还有他的几房姬妾。 哪怕对面那女子果真绝代芳华,也不是他能去招惹的。 更何况,除了绝代佳人外,还有可能是坏人性命的女鬼…… 微微摇了摇头,有些遗憾秉烛夜游的雅兴被破坏,贾蔷拎着灯笼,转身折返。 君子慎独,不欺于暗室。 老祖宗留下的做人准则,用来修己身还是有必要的。 他却不知,这一幕亦落入别人眼中,让人暗中颔首…… 管中窥豹,至少品性难得。 第0142章 对答 翌日清晨。 贾蔷准时醒来,见香菱已经到来,坐在外间拿着本诗集默读着。 一边还放着洗漱用的铜盆、帕子、漱口茶盅和青盐。 “咳咳。” 看着读诗集读的全神贯注的香菱实在忘我,贾蔷轻轻咳嗽了声,就见香菱眼神茫然的抬头望向他,那张娇颜清纯可人。 和他记忆中,与这张脸虽有七分相似,却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情…… “耶?爷起床了呀?” 终于反应过来的香菱慌忙将手里的诗集合起来,放入一旁桌几上,要上前服侍贾蔷洗漱。 贾蔷也没婉拒,在香菱细心的服侍下,清洗了番后,就听她又说道:“爷,方才紫鹃姑娘来传话说,等爷用过早饭,就去林老爷那边说话。” 贾蔷笑了笑,问道:“昨晚睡的可好?有没有不习惯之处?” 香菱抿了抿嘴,偏头笑道:“爷,我本是南省的人哩!” 贾蔷闻言一滞,随笑道:“是我糊涂了……等得闲了,一起逛逛江南,看看能不能找到你老家,认门亲戚来疼你。” 香菱低下头,一边帮贾蔷系汗巾,一边轻声道:“我听爷的。” 贾蔷知其心中畏惧,便不再多言,笑问道:“读了这么些天的诗,可做出一二首了没有?” 香菱闻言登时抬起脸来,眉眼间尽是笑意,看着贾蔷道:“做出了,林姑娘都说好呢!爷,晚上等你得闲了,我拿给你瞧瞧?” 贾蔷呵呵笑道:“好,你拿来我瞧瞧,我也好学习学习!” 香菱闻言飞红了脸,不依嗔道:“爷取笑我!” 贾蔷哈哈一笑,说笑间,二人往西路院斑竹院而去。 那里是黛玉让吴嬷嬷收拾出来,安排香菱、李婧等人的落脚之处。 贾蔷穿越以来苦读总算有了些成绩,至少知道“斑竹”二字的出处。 如何将此千行泪,更洒湘江斑竹枝。 只是将此诗和某人的前世相联,不能不说,冥冥中或许真的有某种因果关联…… 与李婧、香菱一并用了早饭后,还未等贾蔷前往忠林堂,就见紫鹃又来了。 看到贾蔷已经用罢早饭,紫鹃笑道:“正巧儿,我们姑娘也刚服侍完老爷吃过早饭,老爷还想见见蔷二爷呢。” 贾蔷点头道:“好,一并过去罢。”又对李婧道:“一会儿太医会去给你爹上药,我这边完事了就去看望。” 李婧笑道:“没事,爷忙正经的要紧,我爹这边都还好,原先半个身子都是凉的,如今虽在发热,可太医和天宁寺的高僧昨天都说了,眼下能热起来就是好事。” 贾蔷点点头,不再多言,和紫鹃一道离去。 …… 忠林堂上。 许是至亲相见,今日林如海的气色,比昨日竟好了一大截。 贾蔷见礼罢,笑道:“姑祖丈,看来林姑姑回来侍亲是最正确的事了,姑祖丈原非得了恶疾,只是太过思念林姑姑。如今林姑姑回来了,只一夜,姑祖丈的病就好了大半。” 黛玉一双星眸似蕴着晨露,似笑非笑的看了贾蔷一眼,没有搭理,傲娇之极。 显然还在生昨夜之气…… 林如海则已经渐渐恢复了几分探花郎和权比封疆的气度,目光打量了贾蔷片刻后,微笑道:“你林姑姑将你夸了又夸,一句‘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便是我也震撼良多。只是我听了你的事,却又以为你并非刚正不阿之辈。你在醉仙楼所言……亏你也说的出口?” 最后一句,虽是取笑,却也是长辈对晚辈的取笑,至少言语中不含恶意。 不过黛玉还是唬了一跳,她可是看到过某人发起飙来六亲不认的样子。 荣庆堂上连贾母老太太贾蔷都敢一次次驳脸面,对贾赦、贾珍之辈差不多就是指着鼻子痛骂了。 对贾族亲人尚且如此,林如海一个不在五服的亲戚,他骂起人来还了得? 念及此,黛玉心中焦急,连连以目警告贾蔷,不许胡来! 二人在船上书写《白蛇传》,已经有了一些起码的默契。 贾蔷看了她的眼神后,只觉得好笑,暗自摇头,对林如海道:“姑祖丈,当日我着实不知太上皇会在隔壁,还能听到我训长随的话。那番话,确实是我心中真实想法。若是清流听闻此言,多半会唾弃于我。但我想,姑祖丈应该不会。” 闻贾蔷此言,林如海眼睛似明亮了些,“哦”了声,奇道:“难道本官堂堂探花郎出身,还当不得清流二字?莫非我是浊官?” 贾蔷呵呵笑道:“御史自然不是浊官,但巡盐御史……姑祖丈所为之政务,是为国筹集盐税,缉拿私盐,打击黑心盐商。终归到底,其实就是为天子筹措治国之银。” “那又如何?” 贾蔷道:“所以,姑祖丈应该比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清流们更明白,治国之难,便是无银之难。我曾听人说: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自古以来,因兵强马壮而王者何止百人?可最终能成大器者,也不过那几家几姓罢。可见,打得下天下,未必就坐得稳天下。都道大唐强,可大隋又比唐弱到哪去?我尝思之,若炀帝有太上皇之能,隋朝又岂会二世而亡?小子才疏学浅,读书也不多。总以为本朝高祖、世祖之后,是太上皇施政的景初朝,真正让百姓过上了较为富足安宁的日子,因此而深怀敬意。当然,对于太上皇后期的奢侈,我的确有所修饰。可我依旧认为,太上皇之功,远迈其过。” 林如海闻言,沉默稍许后,叹道:“若非你果真这样想,又怎能入得了太上皇之眼?只是,你若果真这般作想,将来入了仕途,必然寸步难行。你的想法本也有不妥之处……” 贾蔷虚心请教道:“姑祖丈,我对天下事又能有几分见解?不过凭借一知半解,私下里教训长随要常怀忠君之心,才斗胆妄言,不想被太上皇听了去。至于我所见解之真伪对错,却是连我自己都没多少信心。”他虽是网络键盘侠,但自知之明还是有几分的。 林如海闻言却再度刮目相看,仔细打量了贾蔷几眼后,问道:“你觉得自己说的话,未必是对的?你心里如是作想,又怎会以为未必是真?” 贾蔷肃然道:“姑祖丈,我以为对一件事的判断,是基于对这件事如何发生和发展有所了解之后才做出的。但人对事情的发生和发展,未必会全面,或者说,一定不会全面。那么对一件事的判断,也必然难以周全。 我有自知之明,对本朝国史的了解,实是连一知半解都谈不上,也就比我那两个长随多一些罢,所以才会这般想、这般说。但我却从不认为,我说的就一定是对的。” 黛玉取笑道:“你自己也未知是对是错,不先去弄明白了,倒忙着教训别人?” 贾蔷摇头道:“何为真,何为假?许多事一辈子都弄不清楚,尤其是天下大政。穷追对错真伪,是无趣之事。” 黛玉横他一眼,林如海亦深深看了贾蔷一眼,道:“你倒是愈发出乎我的意料……存周常书信于我,苦恼贾家后继无人。若知你有这等见解,必会欣喜之极。蔷哥儿,你此番言论,倒颇得几分老庄真谛:‘吾生也有涯,而智也无涯’……我听说,你还不愿做官,不愿与人下跪,于太上皇圣驾前立誓,此生不入朝?” 说至最后,面色已十分肃穆。 其神情…… 怎么说呢,或许因为在林家极危之时,贾蔷出了大力,不仅相助黛玉南下,还设法求医,救了他的性命,这让林如海将五服之外远亲的距离,一下拉到了近乎于至亲的地步。 眼下所谈之事,其实也早已是非至亲不能言之事了。 贾蔷并不很意外,也不抗拒,就他现在暗中观察来看,林如海清廉归清廉,方正归方正,但并非是迂腐不知变通之辈。 想来也是,能在巡盐御史这样位高权重的要紧位置上,一坐就是这么多年,若是只顾一味的刚直邀名之辈,他也坐不到现在。 但真正难得的是,他没有端着长辈的架势,以为可以随意主宰晚辈命运的姿态。 这种姿态,才是贾蔷深厌恶的德性。 听闻林如海之言,贾蔷想了想,缓缓道:“回姑祖丈,确有此事。除却当初面圣时,不让太上皇误会我有蝇营狗苟钻营之心外,我也的确不喜官场之道。” 这话…… 就相当于前世,贾蔷对长辈说,我不喜欢有个正经工作,是一样的道理。 在当下这个世道里,读书做官,是大好男儿唯一的正经工作。 果不其然,林如海闻言皱起眉头来,不掩不满地问道:“做官只要不与贪腐之辈同流合污,洁身自好,清廉方正,一样可展胸中所学,为治世之臣。贾家的爵位落不到你头上,你既是个好读书的,为何不愿做官?莫非是贪图享乐,吃不得苦,受不得委屈,只想一味的高乐富贵?” 见林如海动了些真怒,一旁,黛玉有些担忧的望向贾蔷。 在她想来,纵贾蔷天资极佳,可到底无长辈护佑。 太上皇夸他,也只拿他当棋子。 若能得她父亲看重爱护,往后的路岂不是安稳许多? 但愿他的回答,能让她父亲满意理解,若如此,日后就好办多了…… 第0143章 长短 面对林如海的怒气,贾蔷面上依旧不起波澜,他欠了欠身,肃声道:“姑祖丈且息怒,我不愿做官,非我心无大志,相反,我实有狂妄之志也。” 林如海闻言,皱了皱眉头,道:“狂妄之志?我却不知,连官都不愿做,你谈何志向?又能狂妄到何处?” 贾蔷理解林如海的心思,莫说是此时,便是前世,月入两千的公务员也远比月入过万的白领更有社会自豪感。 毕竟,公务员是主人,白领是渣渣…… 而在当下这个世道里,更是明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此处的读书,非做学问之读书,而是做官之读书…… 千百年来皆是如此,林如海又怎能例外? 黛玉一双星眸,也亮晶晶的看着贾蔷,似希冀他能说出什么惊世有趣之言。 贾蔷缓缓道:“姑祖丈,在我看来,所谓官,即便是最好的官,只要做到两点即可。” “哪两点?” 听闻此言,林如海心中愈发不喜,沉声问道。 他一生之志,也不过是做一个能于青史留名的名臣,也不敢奢望做最好的官。 孺子就敢妄言! 在林如海的皱眉注视下,贾蔷却并未怯场,他正声道:“一为廉,二为公。所谓吏不畏吾严,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是而公生明,廉生威。所以,小子以为,当官只要做到廉洁、公正即可成为名宦。” 林如海生生气笑道:“黄口孺子,说得轻巧,你以为廉、公二字,就这样简单能做到?” 贾蔷微笑道:“当然不可能这样简单,因为这要经过不知多少诱惑和斗争。但小子却以为,就算做到了廉和公,又能如何呢?” 林如海闻言面色一凝,道:“又能如何?依你之见,古之名臣都成了废物?” 贾蔷忙摇头道:“岂敢如此狂妄?我只是以为,纵然天下官员,人人皆清廉公正,可于民而言,也只是有一个稳定安全的生活环境罢了。可民能不能生活富足?能不能生活餐餐有肉,不再吃杂粮陈糠,都能吃得起新米?能不能穿得上保暖喜欢的新衣?能不能让家家户户的孩童都能念得起书,无论男女? 不可能的,即便是历朝历代号称君明臣贤的盛世,生活贫贱者,依旧占天下百姓七成以上。故而才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之叹。 所以,我以为,就算我去做官,做到宰辅之位,用心辅佐君王,使得天下大治,终究不过是重复前朝盛世之像罢了。” 林如海闻言,一直看着贾蔷,待他停顿下来后,眯眼审视着他,肃声道:“你果然狂妄!那你又想做什么?你的狂妄之志,又是什么?你说的这些,都是因为无商不富?莫非你想让天下人都去经商?” 贾蔷惭愧一笑,道:“并非如此,具体如何去做,还未想明白,只是想摸石头过河,一点点探索。总之,去做些有意义的事就好。当然,我并非说做官就没意义。天下若无好官,必然不稳。若天下不安稳,那一切都白搭。所以有姑祖丈这样的好官,是我能任性妄想的前提和保障。只是天下有志于安定天下的大才如过江之鲫,不缺我这一个。我就想去做些异想天开之事……且我以为,只要不虚度年华,不管做什么,都是值得的。”顿了顿,又道:“如今我父母爹娘都不在了,祖宗门楣也轮不到我去光耀,所以,我想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林如海闻言,看贾蔷良久后,轻轻一叹,道:“总算还有些自知之明……做人,做官,最难者,便是这自知之明四个字。你这点年纪,就能有此悟,可见汝之天资不俗。若是去做官,必然能做到名臣。” 黛玉却奇了,笑道:“老爷这话,是不是太抬举蔷哥儿了?他虽是个好的,可哪里看也不像是名臣呀。” 贾蔷侧目横视,黛玉瞥了眼,嘴角弯起。 林如海呵呵笑道:“古人云: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蔷哥儿想法清晰有条理,明白己身之长短……” 黛玉好笑道:“他这样骄狂的人,还明白自己的长短?” 贾蔷奇道:“我不明白自己的长短,难道你明白?” 黛玉哼了声,脆声道:“我就明白!” 嗔了贾蔷一眼后,转头对林如海道:“爹爹啊,你不知道蔷哥儿有多骄横,他总说和我们是出了五服的远房亲戚,要不是老太太点了他的将,他都不愿意来呢。” 贾蔷尴尬笑道:“以前并不熟,再者,林姑姑你之前也没说让我送你。你若开了口,我肯定会考虑的。” 黛玉气笑道:“爹爹你听听,可见他对我没甚孝心。” 林如海也好笑,道:“蔷哥儿比你还大几岁,让他有孝心?” 他不扯这些小儿女之事,说罢看着贾蔷道:“既然你不愿意为官,怎听你姑姑说,你还想进学考功名?” 贾蔷道:“当下世道,毕竟还是读书人的天下。有功名在身,往后行事总能便宜些。太上皇虽许我除天地君亲师外可不跪,但或许有人不认也说不准。” 林如海语重心长道:“蔷哥儿,此事你还是要再多想想。你年纪还小,不急于做一生之决定。” 贾蔷苦笑道:“因醉仙楼那番际遇,再加上太上皇三次恩典,我在士林中的名声,如过街之鼠。且我之志,实不在宦海之中。” 黛玉在一旁白了他一眼,对林如海道:“爹爹别理他,在家里连老太太都说不服他,大舅舅二舅舅也早没了这个指望了。” 林如海闻言沉默片刻后,道:“总先考取功名再说罢……我书房中,多有存书,你自可翻阅。若有不懂之处,可来问我。听你姑姑说,年后你想搬出去住?” 贾蔷看了眼俏脸微沉的黛玉,微笑解释道:“姑祖丈,因我之志在俗务,所以难免会有一些经济营生上的勾当。姑祖丈堂堂探花御史,第一流清白官员,养望天下,我实不愿因一点蝇头小利之事,坏了姑祖丈的清名。姑祖丈以后是要入军机当阁臣的,若因我之过为人指摘清名,我这个晚辈又哪里担当得起?实无疏远之心。” 林如海闻言呵呵一笑,道:“这你却是想多了,我病重期间,早已将公务悉数托付于侍御史。请辞致仕的折子连同遗折,也一并送到都中去了,不会受你牵累什么。” 贾蔷闻言摇头道:“姑祖丈如今身子骨最多再将养数月,就能痊愈。以姑祖丈之功勋和名望,以及简在帝心的圣眷,大用是迟早的事。林家四世列侯,姑祖丈更是探花出身,位列天下第一等肥缺十数年,无丝毫瑕疵之过,待姑祖丈身体大愈后,便是直入宰辅军机都不为过。岂能因我之过,坏姑祖丈之大事?” 林如海闻言眸光闪动,盯着贾蔷道:“怪道你姑姑对你刮目相看,你这般眼界,实不像你这年岁该有的。蔷哥儿,你小小年纪,怎会有如此看法?” 他确实是震惊了,若是一个朝中老臣能说出这些,他不在意。 可一个半大少年,能沉稳的说出这番话来,着实有些不俗。 贾蔷却有些惭愧,他自然不能说,前世毕竟看了十来年的新闻联播,又当了七八年的网上“政局委员”,真让他治国肯定完犊子,可是以全局的视角进行“高屋建瓴”的键盘炮,贾蔷当真随时可入陆地真仙哪…… 所以,也就不怪他能语出惊人了。 见林家父女二人齐齐看着他,贾蔷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姑祖丈过誉了,谈不上什么眼界,只是无事时的胡思乱想罢了。” 林如海有些累了,依靠的背靠上,轻声道:“你若果真无意仕途,也并非是坏事。经历此遭,我也有些悟了。若在之前,我断不会与你这样的小辈说这些话,也不认为,有说话的意义。可经历一遭生死,我才明白过来,除却君王天下事外,也还有许多不能放下的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己身不修、小家不齐,又谈何能治国平天下?所以,对家里人愿意分出些功夫来,听听你们的想法,也是好的。你有一句话说的对,只要不虚度春秋,做什么都是有用的,并非一定要当大官。不过,你也有一事想多余了。若是我的官声和名望,是你一个小小孺子做些书局生意就能败坏的,那这些年的官儿,岂不是白做了?放手施为吧,左右不过半年的光景。” 他林家四世列侯,代代皆有人才出。 论官场之人脉,谁敢小觑? 若非如此,他不过林家一孤子,当初一等荣国公贾代善又怎会将掌上明珠许配与他? 身世优越,但因丁口单薄,所以使得两代帝王,都视其为可倚重之臣。 这样的身世,这样的官声名望,的确不是贾蔷那点小动作能影响到的…… 然而听闻此言,贾蔷却忽地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姑祖丈,莫非半年后,你也要回京做官了?!” 黛玉闻言,猛然侧过脸去,不敢置信的看向她父亲…… 第0144章 读书三境 林如海被救活,已经是脱离了原著世界的路线。 他又上了遗折乞骸骨,隆安帝哪怕以防万一,也一定会安排人来接替巡盐御史这个官缺。 此官缺虽只三品,但论重要性,绝不下于封疆大吏,怎允许长期空缺? 隆安帝既然派出人来,那么就不可能再朝令夕改,哪怕林如海意外被救活。 所以,林如海是一定会离开扬州的。 以他十数年之殊功,再让他经历地方,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且林如海和那位半山公还不同,那位半山公显然是要做军机首辅的,所以历天下州府二十八载,聚养天下之望。 林如海做不得首辅,因为他一直以天子信臣的身份,坐镇扬州,紧盯两淮盐税重地。 而巡盐御史到底只是三品,距离一品大学士相差还有些距离。 所以,也不需要再在外继续打熬经历了,回京慢慢熬就是。 再者,林如海在任上,先丧嫡子,再亡发妻,此次差点连他自己都搭进去…… 若还让他在外省历官,天家就要担上凉薄之名,显然不能。 既然如此,等林如海病体大安后,就必然会回京,担任衣紫大员! 贾蔷的目光落在林黛玉的面上,这个满身灵秀之气的女孩子,有一父在,想来断不会再沦落到泪尽而亡的结局吧…… “爹爹,你……你果然要进京为官?” 黛玉激动的红了眼圈儿,问道。 就算先前她心中和父亲的关系不复早年亲近,但血脉至亲之情,又岂能断个干净? 如果林如海果真能进京,对她来说,是天大的幸事。 林如海慈爱的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多半如此,不过为人臣子,且先待朝廷旨意吧。” 黛玉听出话音来,心情大好,又思及此事之功臣,眼珠轻转,抿嘴笑道:“爹爹,蔷哥儿好学,只是始终不遇名师,女儿虽指点了他一些,只是他愚笨的很,学不到精髓呢。所以等父亲身子骨养好了,可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是探花郎的文章!” 林如海闻言,看了眼自己的女儿,又看向贾蔷。 贾蔷惭愧笑道:“我再自大,也不敢以姑祖丈探花郎之锦绣文章来开蒙。只是希望能在如何破题、承题处请教姑祖丈,得到教诲。” 黛玉闻言“噗嗤”一笑,如幽兰绽放,抿嘴取笑道:“还说自己不自大,不敢拿我爹爹的文章开蒙,你都让我爹爹教你如何破题、承题了,岂不是要拜我爹爹为师?” 林如海替难为情的贾蔷解围道:“且先去我书房,读读当年雨村给你姑姑开蒙时留下的文章罢。你姑姑若是个男儿,这会儿纵未中举,也相差不远了,破题承题,都颇有灵性的。雨村在她文章上的留评,也是字字珠玑,我读罢都不忍心丢弃,一直留存着。你好好揣摩一番,必有收益。等看罢那些后,可再看看我闲暇时写的一些文章,或也有进益。过早与你指点,易使汝好高骛远,未必是好事。” 黛玉在一旁还担心贾蔷会误会林如海不愿教他,贾蔷却躬身诚心谢道:“得姑祖丈如此费心,蔷之幸也。” 林家父女见之,齐齐一笑。 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遇到明白人。 …… “没有想到,姑祖丈会是这样的人……” 自忠林堂出来,于抄手游廊下,贾蔷轻声道。 敏感多疑的黛玉立刻竖起眷烟眉来,语气不善地问道:“我爹爹是怎样的人?” 贾蔷无奈,瞥了这姑娘一眼,轻声道:“我原以为,会是和西府二老爷一样的人。但如今看来,姑祖丈读书才是真正读通透了的,始终在礼中,却不拘泥于圣人之言。境界之高,气度之儒雅,远非寻常腐儒能及。” 尽管黛玉听出了些贾蔷对贾政的不屑,可听他如此称赞自己的父亲,她还是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嗔道:“小小年纪,就会溜须拍马!你好好用心读书上进,比什么都强。再者,你不当着我爹的面说,同我说什么……” 这长辈的范儿看来是放不下了,只是怎么看都有些傲娇…… 贾蔷也不在意,这样相处起来,或许更有趣,也更自在一些。 他呵呵一笑道:“我曾听人说,读书有三重境界,做人也有三重境界。原以为第三重境界非真传大儒不可得,没想到姑祖丈便是这样的人。” 这不是溜须拍马,只看看贾家那起子所谓的长辈在他面前,一个个端的什么态度,就知道林如海能如此平易近人,有多不容易。 贾家每每自号虽功勋高门却以诗礼传家,极讲仁孝。 然而且不提贾珍如何对贾蓉、贾赦如何对贾琏,就是贾政这样的贾族中难得一见的“清正之人”,对待宝玉也必守着教子必严的规矩。 其实不止是贾家,天下大多数人家,都是这样对待晚辈,以维持孝道的尊严和地位。 他们所谓的仁孝,不过是拼命强调这一规则,而后倚之作威作福罢。 能像林如海这样对晚辈的,真真是凤毛麟角! 他是不将礼孝纲常当一回事吗? 不,显然不是! 只想想当初他为何将孤女送去京城的,就知道在他心里,纲常之重,是大于父女亲情的。 或许,他曾经也是贾政一流的人物。 但到了今日,林如海显然已不为礼法所困,不再僵硬刻板,活的通透了起来。 这种境界,贾蔷深敬佩之。 贾政若能做到这一点,贾家也不至于落到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结局。 不过黛玉虽聪颖灵秀,但一时还想不到这些,只觉得贾蔷简直没有了底线…… 她取笑问道:“我倒想听听,读书有哪三重境界,做人又有哪三重境界。听完了好给我爹爹说,他听了高兴,说不定就会好好教你。” 这小娘皮,小嘴果然如同刀子一般。 贾蔷没看她,而是轻声道:“所谓读书的境界,分三重:第一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一境界,初能望文生义,死记硬背,便可小成。我如今,大概刚刚迈进这一境界的门槛,初识学海之浩瀚,却又有些无所适从。” 听他说的正经,黛玉也“冷静”了下来,正起脸色继续听他说第二重…… “第二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一境界中,因读书破万卷,心里开始去思考,去揣摩其中的至理,这一点至关重要。” 黛玉认可的点点头,道:“便是《论语》中所言:学而不思则罔?” 贾蔷颔首,道:“正是如此。我听人说,天下大半皓首穷经苦读一生也难得一生员功名者,便是做不到这一境界。不过,天下大多数读书人又都能读到这一境界,但也大都止步于这一境界。这一境界幅度很广,思考的越深,境界就越深。虽同一境界,但实则也分无数小境界。但读的再深,若不到第三重境界,也只能为圣贤之言所困,依教条行事,刻板无情。” 黛玉顿住了秀足,清明的星眸看向贾蔷,轻声问道:“那,第三重境界又是什么?” 贾蔷笑道:“第三重境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到了这一境界,已是返璞归真。是《大学》中所说的‘在明明德,在止于至善’,也是老子所言之‘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到了这一境界,终能知行合一,深入浅出……” “就是孔圣所言:‘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黛玉星眸明亮,看着贾蔷,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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