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的肩头挑起。徐凤年鬓角发丝不动,手中凉刀看似已经抵住墙壁的刀尖,事实上也没有刺入墙壁一丝。 下一刻,拓拔菩萨一记膝撞在徐凤年腹部,徐凤年也一拳敲击在拓拔菩萨的心口,两人分别后撞,脚步在青石板地面上滑行出去,拓拔菩萨右手向下一按,在后背就要贴靠在墙壁上的瞬间,止住了后退趋势。徐凤年握刀手腕一抖,也如出一辙,不曾跟墙壁接触。拓拔菩萨一手挥出,挥在徐凤年侧面上。 徐凤年同时一刀拍在拓拔菩萨的一侧脸面上。 两人一起摔出去后各自站定,徐凤年扯了扯嘴角,拓拔菩萨面无表情,但是脸上被刀拍出的那条印痕,清晰可见。 李密弼是要他死。 拓拔菩萨是要他输了再死。 就如少女凭借直觉所猜测的那样,徐凤年是在骗人。当时从六年凤那里收到的谍报,根本不是徐偃兵会很快赶到的好消息,而是在那道准许一万蜀兵出境平叛的圣旨才进入西蜀境内,北凉拂水房就已经确认陈芝豹和谢观应已经在青州水师中悄然现身。这是跟随靖安王赵珣同行的舒羞秘密传递出来的谍报。这意味着陈芝豹会在明面上带领蜀兵加入战场之前,就可以对广陵江战事造成直接影响。在这种时候,有没有气运在身的姜泥坐镇军中,整个西楚国势会截然不同。 徐凤年除了清醒过来的逃亡前期,就一直在骗她,有鸡汤和尚赠送那只吸纳气数的佛钵,徐凤年的恢复速度,不但不比手上更轻的拓拔菩萨慢,反而还要更快。如果没有这份密报,徐凤年还会继续骗下去,假装半死不活,假装需要她背着自己一路逃难,一起颠沛流离,假装没有她,就半刻时光都撑不过拓拔菩萨和李密弼的追杀。而那个从来就不聪明的小泥人,也的确被蒙在鼓里,不问为什么每次都会有惊无险逃离截杀,为什么他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看穿李密弼的杀招,在旁指点,而且每次事后点评得失,三言两语就能让她在剑道造诣上突飞猛进。 他本想在雪莲城中堂堂正正跟拓拔菩萨打一架,除了让她一旁观战获得裨益,更像是完成少年时的那个心愿,给她证明一件事。 什么?你说我只会欺负你?怎么可能!我只要真想习武,别说什么十大高手,就是王仙芝不敢自居的天下第一,也是探囊取物嘛。 到时候再在城外分别,他就可以送出那株雪莲的时候,大言不惭撂下一句“这可是天下第一的高手赏你的”。 远处高楼上,李密弼的心情从一开始的闲适,一点一点凝重起来。 他看了眼天色,天快亮了。 整整三个时辰,小巷中的两人仍是没有分出高下! 不是李密弼不想插手,不想趁火打劫,哪怕惹恼那个北院大王,李密弼只要能够杀掉徐凤年,根本就无所谓拓拔菩萨的看法。但是李密弼几次离开高楼靠近小巷,竟然都没有找出半点破绽。如此反复数次无功而返,李密弼只好耐着性子站在楼顶,几次眺望城外几十里的某处,更加忧心忡忡。那抹剑气,他最先是三百里内便能捕捉到,半旬后就只能缩短到两百里内,到达雪莲城之前,只有一百里。如今不过五十里,都变得含糊不清了。 看来,没多久世上就真要出现一位女子剑仙了。 李密弼继续等着。 等到天微微亮,天地渐开青白。 李密弼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飞掠下楼,落在巷尾。 徐凤年和拓拔菩萨刚好又一次拉开距离,徐凤年单膝跪地,凉刀在身前地面上划出一条长长的沟槽。拓拔菩萨也不好受,就那么坐在地上,破天荒大口喘气。 李密弼则站在拓拔菩萨不远处,没有说话。 拓拔菩萨轻轻叹息一声,站起身,平静道:“没意义了,走吧。” 李密弼点了点头。再空耗下去,等到徐偃兵赶到,就要沦为给人瓮中捉鳖的地步。 拓拔菩萨在转身前,望向那个也已经站起身的年轻人,笑道:“哪怕北凉铁骑死得一干二净,也不论你如何山穷水尽,只要你徐凤年开口,我都可以与你单独一战!” 徐凤年提刀而立,默不作声。 当拓拔菩萨和李密弼两人出城北归,城外也有一道紫虹片刻后向东远去。 大战过后,徐凤年手中的那柄凉刀不堪重负,断作两截,弯腰捡起那截断刀后,率先放入刀鞘。 雪莲城以北直行了三十余里,两人折向西方,李密弼终于开口,摇头笑道:“这北凉王年纪轻轻,心机倒是深沉。” 拓拔菩萨突然问道:“先生知道为什么要昨夜没有搏命,而是只跟他做心境之争吗?” 李密弼想了想,仍是想不通,或者说不愿意相信那个真相。 拓拔菩萨笑道:“拿气数转为与境界无关的实力修为,身在宝山的徐凤年随时都可以肆意挥霍,但是他依旧很有分寸,只做到了保证不死的地步,徐凤年在小巷那起始一刀,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事实,让我们不要逼人太甚。如果仅是拼命,比拼气机消耗,他徐凤年不但不会输,而且你我之间,说不定会有一个被留下。只不过他大概是想着多留一些家底,留给他那个摇摇欲坠的北凉。” 李密弼唏嘘道:“气数,北凉的气数。” 拓拔菩萨沉声道:“我先不去流州,跟先生回一趟南朝,提醒一下陛下和太平令。” 李密弼突然恼火冷笑道:“总说我北莽江湖算不得真正的江湖,那他徐凤年作为离阳首屈一指的大宗师,连打一架都如此不爽利,何曾行事潇洒了?!曹长卿顾剑棠等人也是如此,就剩下个邓太阿还算名副其实。” 拓拔菩萨脸色不变,伸手抹去从鼻子流淌出的鲜血,淡然道:“可怜人自有可恨处,可笑人自有可敬处。所以我希望徐凤年死在我手上,而不是像西蜀剑皇那样死在乱军马蹄下。” ———— 雪莲城中,一个佩刀的年轻人站在卖肉馕的小铺子前,愁眉苦脸。 铺子掌柜等了半天也没见这家伙掏出钱袋子,翻着白眼,久而久之,也就不搭理这个囊中羞涩的穷光蛋了。咋的,老子一个大老爷们,又不是那些年少犯痴的小娘和如狼似虎的妇人,你以为长得人模狗样就能吃白食了?腰间挎把刀就是大侠高手了?吓唬谁啊!只是没过多久,赶来铺子帮忙搭手的媳妇和女儿,欲语还休更羞地使劲偷瞥着这个年轻男人,让卖肉馕的汉子一阵头疼外加牙疼,正想要拿个最小的肉馕打发这家伙,好让他赶紧滚蛋,只是自己那个没脸没皮的败家娘们,已经抢先一步给了自家女儿两张羊肉丁分量最足的肉馕,使了个眼色,然后女儿也不害臊地摇晃腰肢,站在那年轻王八蛋面前,怯生生递出肉馕,笑着说不收他铜钱。汉子狠狠转过头,眼不见心不烦。他娘的,老子年轻的时候比你小子英俊多了好不好!就在年轻人笑容灿烂伸手去接肉馕的时候,他身边响起一个愤愤嗓音,“你要不要脸?!” 然后她瞪着那个铺子少女,“多少钱?” 少女愕然回答道:“一只羊肉馕六文,两只五文钱。” 她转过身,背对年轻人,从一只锦绣钱袋子里小心翼翼摸出一把约莫七八枚祥符通宝,一文的小钱居多,折二钱也有两枚,大样钱不多。在祥符年间发行的通宝,都算是新钱,跟那些可供收藏的前朝“名泉”八竿子打不着,她自顾自在那里嘀嘀咕咕,最后是实在不舍得交出去五枚一文小泉,也舍不得拿出那枚面值十文的铜钱,因为她钱囊中就只有这么两枚,成双成对的,拆散它们不好。最后她只好皱着眉头,递给那少女一枚小泉和两枚折二钱,刚好五文钱,买两个羊肉馕。她脸上那种纠结的神色,就像是亲眼看着女儿出嫁一般,看得铺子少女和妇人哭笑不得,五文钱而已,至于这么难以割舍吗? 年轻人拦下她,柔声笑道:“行了行了,不用你花钱,收起来吧。” 这个佩刀的公子哥转头望向远处,招了招手,很快就快步跑来一个神态敬畏的魁梧汉子,年轻人问道:“身上有银子吗?” 那人也算是雪莲城有数的一流高手,面对此人仍是战战兢兢点头,一股脑把身上所有银子掏出来,恨不得把性命都交出来的恭敬架势。 年轻人只要了一粒碎银子,交给少女,拿过肉馕,微笑道:“不用找了。” 为那个笑脸而心神摇曳的少女娇滴滴道:“谢公子。” 而他身边的她则撇过头,放回铜钱后,嘴唇微动,满脸不屑神色,看嘴型应该正是“谢公子”那三个字。 年轻人笑着分给她一张新鲜出炉的香喷喷肉馕,然后说道:“我就不送行了,记得别御剑离城,光天化日之下也很吓人的。” 背着紫色匣子的年轻女子拿着肉馕,径直转身走向城门。 他等到她的身影缓缓消失在眼帘,这才与她背道而行。 那个魁梧男子,身在雪荷楼作为宋夫人贴身扈从的拂水房死士,一直低眉顺眼,不敢多看他们一眼。 他低头张口咬在肉馕上。 肉馕上满是猩红鲜血。 ———— 远处高如九天的云端之上,霞光万丈,衣袂飘摇的女子站在大凉龙雀之上,御风而行。 浑身沐浴在金黄色中的她双指捏着一枚铜钱,举在头顶,痴痴望着。 他骗她,她知道。 她突然有些懊恼,猛然间御剑拔高不知千百丈,愤愤道:“应该找回些铜钱的!” 第760章 雪莲城青楼繁多且扎堆,高楼绵延开去,层层叠叠的飞檐竟然堆砌出一种类似皇宫大内的气势,雪荷楼就是其中翘檐最高的那一栋,足有八层楼,步步登天,快活似神仙。不夜城的名头也来源于此,正值拂晓时分,那条宽阔主街也不见冷清,不断有衣衫不整的豪客在妖娆女子的依偎下走出青楼,若是在街上遇上了床榻上的“连襟”,男子间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徐凤年让那名拂水房死士在前遥遥领路,当他走在满是浓郁脂粉香气的街上,不乏有劳累整宿本该回楼补觉的青楼姑娘,对徐凤年抛着媚眼,胆大些的女子,更直接拿荤话勾搭这位脸很生的俊哥儿。街道很长,徐凤年佩刀前行,惊呼声,吆喝声,和调笑声中,以至于许多堪堪爬上床却未曾睡死的女子,都循着声响动静打开窗栏,趴在栏杆上,笑望着这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也不知谁开了个头,嚷了句“公子,奴家倒贴二十两银子,来不来”,很快就有人喊三十两。那名雪荷楼除了宋夫人外唯一知晓徐凤年身份的拂水房二等谍子,冷汗直流的同时,也横生出几分豪气干云的气概,觉得北蛮子那边如果换个年轻的女帝执政,那么凉莽是不是就不用打了? 徐凤年躲过那些瓜果丝巾肚兜在内乱七八糟的物件,有些无奈,这才记起自从跟抱白猫武媚娘的那个她分别后,好像就再没有逛过青楼了,更早时候,跟李翰林严吃鸡孔武痴四人一起逛荡,倒是也经常有这幅场景,只不过那时候凉州陵州的销金窟都知晓他的身世背-景,更多是奔着世子殿下的头衔和他们兜里的银票去的。雪荷楼不同于其它青楼位于街道两侧,独占街道尽头,鹤立鸡群,如面北朝南的君王,两旁有文武拱卫。街道上的反常喧闹,也惊动了雪荷楼,所以等徐凤年走到楼外时,六楼以下都有好奇女子的脑袋探出窗口,只不过雪荷楼规矩森严,不敢像同行那般胡乱凑热闹,尤其是当她们看到魁梧汉子站在台阶下摆出恭候贵客的姿态,更是不敢造次。 徐凤年对于这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并不在意,四大宗师中拓拔菩萨已经确认北返,邓太阿从来都不是敌人,曹长卿在广陵道,天底下还有谁能行刺,又有谁敢? 宋夫人没有大张旗鼓下楼出迎,显然是谨慎起见,徐凤年直上顶楼,宋夫人和那名不久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雪荷楼新花魁于清灵,屏气凝神站在一间雅室门口,宋夫人推开门,徐凤年跨过门槛进入古色古香的房间,宋夫人和于清灵悄悄跟上,那个汉子很快关上房门,站在房外当起了门神。在徐凤年找了条椅子落座后,不用宋夫人出言吩咐,于清灵就开始煮茶,桌上茶具早已备好,在徐凤年眼神示意下宋夫人也跟着坐下,柔声询问要不要吃些早点,徐凤年摇摇头,问道:“邵牧和那两个孩子安顿好了?” 宋夫人禀报道:“都安置妥当了,按照命令,雪荷楼明里暗里的势力开始运转,最迟今晚就能夺来刘怀玺府上那株雪莲。” 于清灵煮茶原本行云流水的动作出现一丝凝滞,宋夫人脸上不动声色,但刹那间眼眸细细眯了一下。徐凤年摆手道:“撤掉任务,没有这个必要了。” 宋夫人点了点头,没有流露出任何疑惑表情。 徐凤年轻声道:“我会在雪荷楼休息一天,你们一切照常便是,不用花费心思招待。” 宋夫人欲言又止,不等徐凤年说话,就马上打消念头,面带愧疚道:“是奴婢逾越了。” 徐凤年笑道:“没什么不好说的,我就是跟一路追到雪莲城内的拓拔菩萨又打了一场,依然没能分出胜负生死。估计李密弼这会儿正捶胸顿足来着,为了这场针对我的截杀,北莽蛛网的代价可不小。” 于清灵如遭雷击,手脚僵硬。 北莽军神拓拔菩萨,谍子这个行当老祖宗的李密弼,哪一个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恐怖人物? 徐凤年歉意道:“在我踏入雪荷楼后,你们的身份很快就会被有心人发现端倪,雪莲城各方势力中,唯一的威胁是西蜀,不过你们放心,一来西蜀短时间内自顾不暇,加上他们的谍报底蕴一向单薄,再者我也会派一拨拂水房死士赶来此地,不出意外,领头人叫樊小钗,如果有必要,指玄境界的剑道宗师糜奉节也会同行。因为雪莲城暂时不能舍弃,我需要有近水楼台先天优势的雪荷楼,帮忙盯住西蜀南诏两地的形势变化,将来我也许会强人所难,要你们去南诏联络某些人。” 宋夫人笑道:“能够为清凉山和拂水房尽绵薄之力,这是雪荷楼的莫大-荣幸,万死不辞。” 于清灵眼角余光中,宋夫人神采奕奕,笑意温暖,这跟自己印象中的宋夫人实在是相差极大,自从年幼于清灵在雪荷楼安家后,记忆里的宋夫人,无论是滴水不漏的待人接物,还是运筹帷幄与那些男子枭雄勾心斗角,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清冷架势,哪怕面对她于清灵在内这些花魁清倌儿,偶有笑脸,也从来都吝啬。于清灵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会心笑起来的夫人,如同画龙点睛,韵味尤为悠长。很快于清灵就稳了稳心神,收拾好絮乱情绪,递给那名年轻公子哥一杯采摘自南诏境内天母峰顶老茶树的雀舌尖,趁着他伸手接过茶杯的短暂时光,于清灵的打量视线轻描淡写一扫而过,她不傻,若说仅是让宋夫人郑重其事恭谨接待,那么北凉拂水房内那些个身份隐蔽的大珰头目都有这个资格,但是要说跟拓拔菩萨大战,言语间还有一种可以分出胜负生死的意味,那么眼前英俊男子的身份自然而然水落石出了,整个北凉,唯一比兼任北凉都护的拂水房幕后首领褚禄山更有权势的那个人,凉王徐凤年!于清灵不得不感慨,他真是年轻啊。 徐凤年没有计较于清灵的那点小心思,一边悠哉游哉喝茶,一边随口跟宋夫人聊着雪莲城的风土人情,而且跟拓拔菩萨纠缠了大半个月来,每时每刻都处于生死一线间,他也需要从雪荷楼这边获知凉莽大战的动态和天下大势的风云变幻。只不过雪荷楼位于西南边陲的塞外小城,地理位置无法跟西蜀南诏境内的八房相提并论,雪荷楼在拂水房内外七十二房中也仅位于中游位置,只是宋夫人身份特殊,连褚禄山都刮目相看,加上徐凤年和拓拔菩萨一路从西域北部打到南方,拂水房就稍多传递了一些额外谍报给雪荷楼,为的就是徐凤年一旦进入雪莲城,能够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但是徐凤年也只能得知刘寄奴的虎头城依旧力保不失,凉州北那座规模犹胜虎头城的巨大新城马上就要动工,在流州青苍城一带,龙象军和柳珪大军有过一场试探性的厮杀,双方损伤都在承受范围内。再就是,继葫芦口内卧弓鸾鹤两城被北莽先锋大将种檀攻破后,霞光城也在北莽不计代价的攻势中沦陷,那个经由自己这个北凉王亲笔批红首肯、然后以北凉都护府名义和褚禄山亲自下达军令去名的虎扑营,这个曾经功勋显著的幽州步卒老营,从主将荀淑,到二十三名都尉和四十七名副尉,再到所有士卒,全营两千七百二十六人,全部战死。于清灵不知道为何,当她听着这些简明扼要的话语从宋夫人嘴中说出后,好似听到了巨大的战鼓声厮杀声,狼烟遍地,横尸遍野,一张张鲜血模糊的脸孔,一把把出鞘的北凉刀……而当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却看到那个靠在椅背上喝茶的年轻藩王,面无表情,根本就是无动于衷的神色,于清灵这个好不容易才跻身拂水房二等房的卑微棋子,突然就情不自禁地愤怒起来,她蓦然间胆气雄壮,直直盯着这个能够在某些时候正大光明身披蟒袍的年轻人,她的眼中充满了质疑和愤懑,边关将士在为你为你徐家慷慨赴死,你难道就不能稍稍流露出一点悲戚吗?难道他们因为是北凉三十万铁骑之一,就要死得天经地义?甚至让懒得让你皱一下眉头?! 宋夫人轻声道:“幽凉两州发生在关外的战役,从开战以来,北凉边军至今为止没有一人投降。” 徐凤年点头道:“在北莽大军入关之前,哪怕我们有人愿意投降,北莽也不会受降。” 于清灵本该要给他倒茶续杯,她撒气一般重重放下茶壶,然后惨然一笑,怀着死即死的心态,就要大逆不道质问这个年轻藩王到底有没有心肝。 只是不等于清灵开口,察言观色何其老辣的宋夫人就厉色道:“闭嘴!于清灵,你滚出去!” 于清灵魂不守舍地起身,失魂落魄地离开雅室。 宋夫人苦笑道:“王爷,于清灵只是个孩子,这辈子都活在没什么大风大雨的雪莲城里,她什么都不懂,还请不要怪罪。” 徐凤年弯腰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上茶,也给宋夫人倒了一杯,摇了摇头,“无妨。” 宋夫人轻声道:“雪荷楼是两栋楼由一座空中廊桥连接的鸳鸯楼,‘空中阁楼’的美誉也因此而来,前楼主要是用以酒宴茶饮,客人一般都是夜来晨走,后楼下榻住宿,多是雪荷楼熟悉底细的回头客才能入内。只是奴婢不知王爷是想住在后楼,还是在附近找一栋安静宅子休息,不远,只需要走上半盏茶功夫。” 徐凤年笑道:“不用太麻烦,我就住在后楼好了。” 宋夫人有些犹豫,后楼倒是有装饰不输王侯家的上等房,只不过雪荷楼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多有一掷千金的各地豪客在此温柔乡逗留,往往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乌烟瘴气的腌臜事常有发生,宋夫人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年轻藩王能够拣选一处闹中取静的院落,否则堂堂北凉王与那些男人同住一楼,成何体统。不过既然他发话了,宋夫人也不去画蛇添足,领着徐凤年下到六楼,走入那座别具匠心的廊桥,来到后楼,宋夫人没有安排雪荷楼女子去准备那些他洗浴后需要更换的衣物,一切事务皆是她亲历亲为,甚至连为房内浴桶倒水也是她一手包办,至于自荐枕席之事,宋夫人不敢奢望,也不会作此想。天下青楼中,任你再姿色出众,任你有再多裙下之臣,还不都是庸脂俗粉,残花败柳?出淤泥而不染?真当自己是坐在莲花台上的女菩萨了不成? 衣衫褴褛的徐凤年把宋夫人送到门口后,摘下那柄凉刀,洗浴更衣,刮胡子剪指甲,总算神清气爽了。然后坐在桌前,心思微动,当年邓太阿赠送的飞剑残余,一一出袖浮现在桌上一尺处,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最初总计十二柄飞剑,蕴藏十二种剑势,剑势已经了然于心,只是数次大战后,飞剑却只剩下四把了,青梅竹马,黄桐蚍蜉。世人常言物是人非,在徐凤年这边,反倒是人依旧物渐无。徐凤年没有收起四柄相依为命的飞剑,让它们安静停在桌面上,闭上眼睛,开始吐纳。道教之所以精通吐纳术,并且推崇返朴归真,有个说法,初生婴儿的呱呱坠地,是一口吐出前生浊气,幼龄稚童经常哭泣,在于“腹有浊气不去藏”,属于不知吐纳养生之术却真气天然长存,所以契合“天真”二字。一个人成年以后,虽说学会了逢事隐忍,喜欢用喜色不露形来称赞某人的成熟,但是在道家看来,反而是有悖天性的。 徐凤年半睡半醒,恍恍惚惚。 吐纳一呼一吸,心神一收一放。这一刻,耳中听到有许多雪荷楼内外的动静声响,下一刻,便像是世间万籁寂静。 徐凤年想起了鱼鼓营那个瞎子老卒许涌关,赴京驿路上的六百声恭送。 想起了从蓟北一直战至葫芦口外的幽州骑卒。 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 不知过了多久,徐凤年被门外一阵细碎脚步声惊醒,猛然发觉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徐凤年收起飞剑,走到窗口,怔怔出神。 经此一战,徐凤年有信心能不需要多久,就能够拓拔菩萨真正打成平手,也有跟四大宗师中杀力最强的邓太阿一较高低,至于寻常人看来名声最大但是在四大宗师中只算“敬陪末座”的曹长卿,毕竟拓拔菩萨是公认只输给王仙芝的万年老二,邓太阿在李淳罡借剑和出海访仙后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而徐凤年借着一举战胜王仙芝的东风,在江湖上的声势正值如日中天,唯独曹长卿多年来不曾跟同等修为的大宗师交手,哪怕在太安城带着姜泥昙花一现,终究没有大打出手,只是跟顾剑棠柳蒿师几人稍稍过招,没有真正的生死大战,所以比起徐凤年邓太阿拓拔菩萨三人,难免就会被看低许多。但是徐凤年心知肚明,儒圣曹长卿改弦易辙后,四人中,其实这位大官子不但境界最高,也已经是战力最强的那一个,这个时候的曹长卿,恐怕比起自己天人体魄犹在的巅峰时候,毫不逊色了。 房外,宋夫人带着那个徐凤年至今还不知道姓名的拂水房精锐死士,她轻轻叩门。得到允许后,宋夫人推门而入,说道:“刘怀玺孤身一人登门拜访雪荷楼。奴婢不敢自作主张,所以不得不打扰王爷的休息。” 徐凤年笑道:“一起去见一见好了,我也很好奇这位称雄一方的传奇人物。宋夫人你到时候就说我是雪荷楼新近接纳的护院。” 宋夫人似笑非笑,忍着。徐凤年打趣道:“嗯,确实,就算雪荷楼财大气粗,好像也雇不起我这样的打手啊。” 三人一起走在铺有西蜀华美丝绸织就的地衣廊中,拐角后途径一间房,正巧有客人开门,一行人鱼贯而出,四男一女,女子身穿紫衣,腰间左右佩紫鞘长剑和一只精致紫竹笛子,女子姿色不俗,脸色冷清,拒人千里。其余三个年轻人风姿迥异,为首一人性子跳脱,面容清秀,“他”是蹦出门槛的,双手交错负后,正对着一名身材高大的剑眉男子笑着说话,另外一人有世家贵公子风度,面如冠玉,锦衣豪奢,他在跟一位两鬓斑白的背剑老人窃窃私语。两拨人对撞在一起,其实一方各退一步,也就这么云淡风轻地擦肩而过了,只是为徐凤年和宋夫人领路的拂水房死士没有停步的意思,而那个最早出门的“公子哥”,大概是在家中被长辈宠溺惯了,就没有那份出门在外事事礼让的好脾气,挡在廊道中央,摇晃肩膀,眯眼嬉笑着。宋夫人微微皱眉,徐凤年不动声色地摇头,宋夫人心领神会,对本想横冲直撞过去的雪荷楼的头号高手淡然道:“蒙离,算了。” 听到蒙离这个名字,一行人中只有负剑老人眼皮一抖,除了他这个老江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进入雪莲城,虽然身边的晚辈都不是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无良子弟,但是紫衣女子和那双姐弟各自所在的宗门和门庭,在西南州郡内出类拔萃,至于那个没有根基的高大年轻人,也是难得一见的草莽后起之秀,他们打心底还是瞧不上这座边境小城的。只是老人却听说过蒙离这个人,在雪莲城极少出手,但据说跟刘怀玺麾下的几大高手有过一次人数悬殊的死战,后者大多人从此消失在江湖上,而刘怀玺是公认的二品小宗师,既然蒙离至今还活得好好的,说明要么是雪荷楼不好惹,要么是蒙离有跟刘怀玺叫板的身手。老人自认剑道登堂入室,对此人哪怕没有太多忌惮,可在别人家门口对上这种地头蛇,也不得不谨慎对待,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 就在老人打算主动退让一步息事宁人的时候,那个女扮男装的年轻女子已经啧啧道:“算了?好大的口气,你们谁啊?不算了,难道还想要咋的?” 早于同伴先到雪莲城的紫衣女子轻轻叹气,跟那个与少女面容几分相似的贵家子弟说道:“那位妇人便是雪荷楼的大当家,雪莲城都称呼她为宋夫人。” 这位世家子嗯了一声,出身郡望高门,不缺养气功夫,没有什么惹事的心思,对那个语气冲天的女孩笑道:“死丫头,回来。” 少女不情不愿,但好歹也不再气势汹汹。只是很快就又有人火上浇油,那满身草莽气的高大青年眼神炙热起来,死死盯着风韵犹存肌肤宛如少女的宋夫人,“你就是雪莲城的宋夫人,那个早年让西蜀益州副将也没讨到好的女人?” 他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牙齿,“夫人,我叫张武侯,就是那个在南诏赵家郡王府前撒尿的那个家伙,我对你仰慕已久了!” 宋夫人没有因为年轻男子的轻薄言语而恼羞成怒,笑了笑,“知道了。” 少女对身边男子的见异思迁显然十分不满,冷哼一声,望向宋夫人的眼色更加挑衅,“张武侯,你仰慕个什么,她的岁数都能当你娘了!” 出道以来便凭着行事猖狂名动离阳西南的张武侯,笑眯眯道:“宋夫人的好,小丫头不懂。” 负剑老人忧心忡忡,那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子也是无可奈何,只是要说害怕因此惹恼了整座雪莲城,那也是个天大笑话。 徐凤年实在没料到这些人胆子架子大到这个境界,也不愿意让这些家伙继续侮辱宋夫人,笑道:“出门在外,好好说话,最不济也要说人话。” 然后徐凤年转头望向宋夫人,“难道如今行走江湖,都是恨不得在脸上刻上‘来打我啊’四个字?我当年就没这份气魄。” 宋夫人微笑道:“大概这几位要么是王仙芝曹长卿的高徒,要么是离阳藩王郡王的儿女,所以胆识大些。” 徐凤年哈哈笑道:“就算是这样,也照样说不过去啊。” 好像在跟徐凤年打哑谜的宋夫人点点头,故意一脸恍然道:“对哦,还是说不过去。” 少女给气坏了,怒道:“不要脸的狗男女!今天你们别想从这里走过去!我管你是什么宋夫人,不一样是个妓-女,还是年老色衰的妓-女!” 宋夫人根本无动于衷,她用短短十二年时间就让雪荷楼成为西域南部最大的青楼,势力盘根交错,连刘怀玺都不得不容忍这卧榻之侧的眼中钉,哪里会被一个小姑娘三言两语就打破金身。如果不是北凉王就在身侧,若是让她放开手脚展开言辞交锋,宋夫人能轻轻松松让那小姑娘一辈子都留下心理阴影。作为拂水房培养出来的死士,蒙离最重规矩,只要宋夫人不发话,他就算起了浓重杀心,也不会有所动作,但是已经浮现几分狰狞笑意。 徐凤年笑道:“差不多就行了啊。” 那少女冷笑道:“老女人养的小白脸,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 张武侯本就是胆大包天的货色,暗中又有可谓惊人的凭仗,嘿嘿笑道:“不服气?要不咱俩练练手?你要是赢了,我们让路。输了嘛,宋夫人归我,如何?” 徐凤年笑了笑,“练练手,行啊”,说完后他缓缓前行。蒙离迅速主动后撤,腾出位置,他的眼神绽放出近乎癫狂炽热,甚至手脚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天下四大宗师之一啊,几个人能亲眼看到他们四人出手?眨眼过后,那个少女都没有察觉到一丝异样,身后就传来一声震天响声,然后她就发现身边的张武侯变成了那个模样皮囊还“凑合”、笑起来最可恶的年轻人。 原来张武侯被徐凤年轻轻一掌按在额头,推了出去,一路倒撞,撞开墙壁,穿过房间,又破开墙壁,就那么从雪荷楼的八楼摔出去。 一行人中,负剑老人武道修为最高,但他也完全没有看清楚这个气势平平的年轻人是如何出手的,老人只是本能就要伸手绕后去拔出长剑。 徐凤年只是站在年轻女人身侧,看着那先后两个略显扎眼的窟窿,耐心等了半天,这才转头,望向那个满脸惊骇的西南剑道宗师,笑问道:“怎么,连剑都拔不出来了?” 这时候所有人才发现他们心中高不可攀的剑道宗师,伸手握住背后的剑柄,重不过几斤的长剑好像沉如山岳一般,无论如何使劲都难以撼动分毫。 这一幕,实在是太荒唐滑稽了。 这场偶然的风波,看似寻常的寻衅和意气之争,其实一行人中各有心机,不说那个已经摔出雪荷楼的可怜虫,紫衣女子是要为自己在西南江湖上借势扬名,女侠走江湖,赢得仙子的名号不过是第一步,还需要五花八门的手腕去经营,攀附参天大木以便狐假虎威,跟前辈名宿交好,悉心笼络有银子有家世的年轻公子,等等,样样都少不了。在西蜀道上威风八面的世家子是因为眼尖,看到了徐凤年腰间那柄旧式凉刀,他所在家族当初吃足了徐家虎狼之师的苦头,对北凉徐家那是恨不得剥皮抽筋,对于喜好佩凉刀的西蜀纨绔子弟,迁怒之下,这么多年来他亲手玩死玩残了不少。在雪莲城碰上一位,除了不顺眼,更多是希望投石问路,试图一场闹剧,把雪荷楼的老底子掀开一些,如果真是跟北凉有染,那他就有一桩唾手可得的功劳了。至于那个恼怒张武侯见异思迁的女子,自己何尝不是眼前一亮了?她的心思最简单不过,在感兴趣的陌生男子面前,她就想着要让他的视线都留在自己身上。 徐凤年望向那个难堪至极的拔剑老人,和颜悦色道:“慢慢来,我不急。” 片刻后,成名已久的老人百般挣扎都是徒劳,已经彻底绝望,就要低头服软认输的时候,突然鞘中长剑被他拔出大半,连老人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 使劲盯着老人的两女一男都如释重负。 结果,接下来老人手中的长剑又自行归鞘。 出鞘,再入鞘。 如此反复。 老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宋夫人突然捧腹大笑起来,她十多年从没有这般舒心过。 第761章 小小廊道,风云变幻后,人间百态尽显,负剑老人颓然松手,数十年砥砺打磨才养孕而出的那份明澈剑心,被彻底打破,神情呆滞,宗师风范丧失殆尽。千辛万苦闯出仙子名号的紫衣女子,冷漠神色如冰雪消融,欲语还休一双会说话的剪水眼眸,其中意味竟有敬畏、仰慕和愧疚三种之多。那个西蜀世家子收敛了浑水摸鱼的念头,摆出伏低做小的退步姿态,又尽量维持住大家子弟该有的气度,不至于流露得太过见风使舵。他的妹妹反差最大,初生牛犊不怕虎,她非但没有退缩,而是瞪大眼睛,只差没有在脸上写出咱俩私定终身吧。 宋夫人没有在这四人伤口如何雪上加霜,收敛了笑意,来到徐凤年身边,旁若无人的模样,开始为徐凤年介绍诸人:“紫竹仙子黄春郁,师门是西蜀道仅仅排在春帖草堂之后精卫剑山,她的恩师是剑山四峰中的斗牛峰主邓郐,前段时间曾经在刘将军府邸做客,昨日才来到雪荷楼。如果没有猜错,兄妹二人来自西蜀益州陆家。至于这位遇敌不愿……哦,是不屑出剑的前辈,叫阮京华,是西蜀道上有数的江湖宗师,曾有诗坛大家赞誉其剑术有‘千骑卷雪过大岗’之势,故而在离阳西南武林中有个千骑剑仙的外号。” 好不容易还魂的老剑仙听到“不屑”这个刻薄说法后,差点当场一口老血喷出来,脸色铁青,嘴皮子剧烈颤抖。 徐凤年终于正视老人,笑问道:“你就是阮京华?年轻时候因为仰慕剑神李淳罡才弃文习武,还写过那首脍炙人口的诵剑名篇《三尺》?” 老人愣了一下,这位半点精气神都不剩的剑道宗师,缓缓点头。 徐凤年出人意料地说道:“失礼了。” 阮京华只觉得匪夷所思,就连宋夫人也一头雾水。徐凤年轻声笑道:“曾经有位剑道前辈说你天赋平平,剑术难成气候,不过写的诗不俗气,阮京华就不该练剑,应该做个经世济民的读书人。” 让那对陆氏兄妹感到诧异的是阮京华在刹那迷茫后,紧接着整个人如同鬼上身一般,老泪纵横,哭哭笑笑,颇像是个私塾蒙学天天挨板子的迟钝稚童,突然有一天被治学苛刻的先生好好夸奖了一句。又像是个皓首穷经的不第秀才,落魄一生,突然有一天只觉得朝闻道夕可死矣。学那武林盟主徽山轩辕穿那紫衣的黄春郁,发现那一行三人都远去了,阮京华仍是沉醉其中,久久不可自拔,仰头喃喃自语:“无匣也无鞘,暗室夜常明。三尺木马牛,可折天下兵。欲知天将雨,铮铮发龙鸣。提剑走人间,百鬼夜遁行。飞过广陵江,八百蛟龙惊。世人不知何所求,那袭青衫放声笑:天不生我李淳罡,剑道万古如长夜!” 在前往刘怀玺房间的路上,宋夫人解释道:“根据谍报那个叫张武侯的游侠儿,已经暗中投靠了新任益州将军。益州陆氏和精卫剑山的主要人物,如今也都是益州刺史府的座上宾,加上先前有黄春郁做铺垫,看来他们这趟雪莲城之行,是奔着拉拢刘怀玺去的。王爷,需不需要将这些人留在雪荷楼?” 徐凤年摇头道:“暂时还没有跟西蜀道彻底撕破脸的必要,雪荷楼毕竟离着北凉太远,樊小钗也没有赶到,一旦遇到不死不休的状况,拂水房远水难解近渴。搜集谍报才是雪荷楼的首要任务,以前是,以后也是。西北西南的大势走向,和北凉和蜀地的此消彼长,说到底还是靠十万数十万的铁骑和刀枪,而雪荷楼在内的拂水房,少死一人,多送出一份谍报,也许就可以改变战局,继而影响到整个天下的格局。” 宋夫人轻声道:“是奴婢眼界狭窄了。” 徐凤年停下脚步,看着宋夫人,无奈道:“宋夫人与我娘和赵姑姑都是旧识,一口一个奴婢,就不怕我心不安啊?” 宋夫人眼帘微微低垂,伸手捋了捋额头发丝,不置可否。 房中,于清灵煮茶,火候未到,刘怀玺在耐心等茶,当宋夫人和陌生脸孔的年轻人联袂走入屋内,于清灵恰好茶水可以出炉,刘怀玺感慨道:“宋夫人,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宋夫人落座,徐凤年“毕恭毕敬”站在她身后。 刘怀玺笑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是?” 宋夫人嘴角翘起的风情一闪而逝,语气轻柔道:“徐公子是蒙离的同门师弟,身手……极佳。” 身形雄伟的刘怀玺大手一挥,哈哈笑道:“既然如此,不妨坐下一起喝茶,我这辈子敬重饱读诗书的文人,但真正对胃口的,还是拳头硬骨头硬的江湖汉子。可惜今日我是客,宋夫人是主,雪荷楼只给喝茶,那刘某人就只能乖乖喝茶。只凭宋夫人都称赞一句身手极佳的说法,他日公子莅临寒舍,咱们定要痛饮一番。” 刘怀玺的不拘小节,有一股言语难以形容的独到魅力,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这位正值壮年的西域枭雄,他那种豪迈,并不让人感到居高临下,牧守一方的父母官爱民如子,将军与士卒同甘共苦,名流权贵的礼贤下士,虽然难得,但心思敏锐的下位者,依然能够或多或少感受到地位悬殊带来的疏离,先前陆氏子弟的那种温良恭俭让,道行火候明显就要差十万八千里。但是刘怀玺与人说话的时候,眼睛会看着对方,真诚而洒脱,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如同发自肺腑。 看到徐凤年大大方方落座后,刘怀玺脸上笑意更深更浓,然后对宋夫人讨价还价道:“宋夫人,徐公子是爽快人,夫人就算不看刘某人的那点薄面,能否看在徐公子的面子上,让于姑娘帮忙捎两壶好酒来?屠狗辈的大碗酒大块肉,赛过钟鸣鼎食的人间王侯嘛。” 于清灵露出询问眼神,宋夫人点了点头,前者身姿摇曳姗姗而去。 刘怀玺拍了拍自己肚子,笑道:“宋夫人,刘某人这肚子里就没几根弯弯肠子,有话就直说了,咱们开门见山,讲些敞亮话,至于说完之后,是打是杀,能否喝上于姑娘的酒,看老天爷的意思。我这趟来,自然是不缺诚意,否则也不会独身来此坐在这里喝茶,嗯,雪荷楼外当然有我带来的两百号兄弟,我也没想鬼鬼祟祟,都在明面上摆着,那些人谁都看得到。毕竟刘某人只是二品小宗师的本事,没那天大能耐一人挑翻了你们雪荷楼,别的不说,起码舍不得让府上些女子守寡。” 宋夫人一笑置之。 刘怀玺举杯喝了光了杯中茶,继续说道:“我刘怀玺的野心,不说宋夫人,雪莲城有点脑子的,都可以猜得到一二,刘将军府邸,嘿,刘某人当然是想当实打实的将军,只要谁给我朝廷承认的将军名号,让我当个天不管地不管而且名至实归的土皇帝,至于是北莽是离阳,是宋夫人身后的北凉大人物,还是西蜀异姓封王的白衣兵圣陈芝豹,或者是南疆的燕敕王,都无所谓!如果谁给我的价钱足够,刘某人也舍得雪莲城内用二十年攒下的这份家当,带着几千号兄弟去战场上走一遭。” 宋夫人微笑道:“到了山头林立的别家地盘,刘将军就不怕任人拿捏?几千人在雪莲城称王称霸是足够了,只要背井离乡进入军中,即便是兵力最少的西蜀道,恐怕刘将军再说话,就很难像现在这样大嗓门了。” 刘怀玺揉了揉下巴,爽朗笑道:“所以说待价而沽自抬身价是一回事,放亮眼招子,给自己找个好相处的婆家又是一回事,要不然刘某人也不会到今天还没能捞到将军的头衔。说实话,就住在夫人雪荷楼的黄春郁,只是多方招安势力的其中之一,除了西蜀道允诺了一个杂号将军的身份,以及独领三千兵马的兵权,南疆那边开价更高,龙宫有秘密使者答应刘某人,从三品的奋武将军,离阳朝廷的正号将军之一,更答应我只要到了南疆,当天就是一州将军的交椅,而且所有走出雪莲城的兄弟都不打散,不但如此,还给我额外添加六千人马。离阳赵家嘛,西蜀织造局也有人来过府上,就是小家子气了些,不说也罢。不过……” 宋夫人接过话头,“北蛮子的开价最高,一口气当上北莽的大将军肯定不可能,不过最少也是万夫长,说不定还答应你日后扫平北凉继而马踏中原后,让你当个封疆大吏,到时候军功足够了,封异姓王也指日可待。但是刘将军吃不准凉莽战事的胜负,怕北凉欺软怕硬,更怕北莽要让你当马前卒,去流州或是陵州送死。是不是?” 刘怀玺大笑道:“宋夫人洞若观火,我看去离阳当个兵部侍郎都绰绰有余了!” 刘怀玺突然放低声音,眯起眼,似乎是想尽力隐藏锋芒,“据传清凉山有座梧桐院,女子翰林代替那年轻藩王批朱,宋夫人做那北凉的女学士,也不差。” 于清灵拎来两壶酒,是北凉的绿蚁酒,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便是对北凉极为恶感的京城,绿蚁酒也是风靡一时,尤其是民间,辛辣味长的绿蚁酒很受欢迎,因为价廉物美,在离阳漕运体系中更是当之无愧的首选。于清灵在桌上摆下三只碗,倒满三碗后,酒香扑鼻。于清灵知道宋夫人虽然很少喝酒,但酒量之好,让人咋舌,饮酒如喝水,让两三个所谓的酒中豪杰喝趴下,轻而易举。宋夫人端起碗,一饮而尽,默不作声。 刘怀玺也是仰头一口气喝光那碗绿蚁酒,在伸手跟于清灵要酒的时候,望向宋夫人,自嘲道:“夫人,刘某人自认今天还算爽快,雪荷楼就不能也给一句爽快话?” 徐凤年终于开口道:“刘将军其实不太爽快。” 刘怀玺笑了,转头看着这个十多年来唯一一个能让宋夫人心甘情愿做陪衬绿叶的男人,“哦?公子此话怎讲?” 徐凤年与他对视,平淡道:“昨天在雪莲城东北小巷的两场架,头一场,刘将军死了一个堪当大任的螟蛉义子,后一场,刘将军亲自在远处高楼观战,虽然看不太真切,对我的身手吃不准深浅,深夜入城今晨出城的那两骑,想来也猜不出身份。但是我比那个中原剑客邵牧,比屋外的雪荷楼蒙离,比你刘将军要高出一些境界,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最重要的一点,你带着两百号府上最精锐的人马,气势汹汹赶来,抱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想法,之所以在我进屋之前,让你安插在雪荷楼的谍子捎话给他们按兵不动,是因为你刘怀玺临时获悉了我的真实身份。那个人忌惮我的修为,应该不敢开口说话,可能是用茶水在桌上写下了北凉王,也可能是徐凤年,对吗?” 宋夫人猛然抬头,怒视于清灵。 后者瞬间脸色苍白。 刘怀玺放下酒碗,双手撑在大腿上,然后站起身,弯腰抱拳道:“草民刘怀玺,拜见凉王!” 然后刘怀玺抬起头,咧嘴笑道:“要杀要剐,凉王随意!但是刘怀玺只求一事,不要怪罪于姑娘!” 徐凤年小泯了一口酒,天气仍凉冷的暮春时节,刘怀玺很快就汗流浃背。 徐凤年笑道:“刘将军带着人先回府,北凉会出什么样的价格,本王还要思量思量。对了,回去后让人把那株雪莲送来雪荷楼。” 刘怀玺始终低头弯腰离开屋子。 房内,宋夫人脸色冰冷,抓住还盛满绿蚁酒的瓷碗,狠狠砸在跪在地上的于清灵头上,酒水渗入青丝,跟女子头上的鲜血混在一起。 宋夫人就要跟着跪下,却发现自己无法从椅子上站起身,徐凤年微笑道:“不是我宽慰宋夫人,今天这件事,不是什么坏事。” 宋夫人瞥了眼于清灵,咬牙切齿道:“按照拂水房的规矩,我宋煌煌作为于清灵的领路人,最轻的责罚也是自断一臂!” 于清灵额头磕在地面上,伤心欲绝道:“夫人,都是我该死!王爷,请你不要责罚夫人,于清灵愿意自尽谢罪!” 徐凤年冷笑道:“于清灵,刘怀玺替你求情,你替宋夫人求情,都是求情。但是你相信吗,你是真心实意,刘怀玺却是心机深沉的自保之道,看似男子气概,实则是心性狠辣之辈凭借本能做出的上策之举。也许你会问为什么我能看穿,认为是我徐凤年在污蔑向来连做恶事也光明磊落的刘怀玺。” 徐凤年自嘲一笑,“真要说理由的话,就只能解释为我本身同样是性情凉薄之人吧,坏人看待坏人,总是比较准的。我不是不可以逼着刘怀玺杀你求活,只是你情绪剧烈起伏之际,刘怀玺也笃定我不会轻易杀他,他随便演戏给你看,摆出任人宰割的样子,你只会对他更加痴心一片,说不定当时就干脆利落地咬舌自尽了。” 于清灵心底只生出一丝怀疑,很快就抬起头,眼神坚定,“不会的!” 徐凤年拿袖子擦了擦酒碗边沿,递给宋夫人,自己直接拿起酒坛子灌了一口,淡然道:“其实说起来,刘怀玺杀不杀,都是小事,因为刘怀玺投靠谁不是他可以决定的,在我出现之前,他只能选择依附西蜀,这家伙谎话连篇,真真假假,比如他说西蜀和南疆的出价,是真,离阳朝廷的织造局给出的条件最不入法眼,则是假,之所以不答应,是因为刘怀玺清楚那是纸上画饼,饼再大,他也吃不着。陈芝豹统辖下的西蜀势力,也许可以容忍一个划地为王的雪莲城刘将军,由着他在边境上逍遥快活,但是绝对不会让刘怀玺带人去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他敢离开雪莲城一步,就注定是一个死字。所以刘怀玺真正想要投靠的对象,是在他看来稳操胜券的北莽,所以他在等,只有等到北莽打下虎头城,攻入凉州境内,他才会表态。如果万一北莽战事失利,他就会退而求其次,转投西蜀怀抱,陈芝豹对他这种人和他带出来的几千散兵游勇,根本看不上眼,毋庸置疑会拆散他的兵马。当然,这是刘怀玺见到我之前的打算,今晚以后,他有了燃眉之急,必然是大开庙门不烧香,事到临头献猪羊,明着效忠他并不看好前景的北凉,暗地里火急火燎联系西蜀。你要是不信,我大可以让宋夫人派你亲自盯着刘将军府邸跟西蜀接头的事项,到时候你一定会对刘怀玺大失所望的。” 徐凤年突然笑了,“但是,你于清灵肯定会在盯梢期间,就忍不住去找刘怀玺的。他三言两语,你就又心软了。也不怪你,什么拂水房什么谍子,都不如心仪之人。” 于清灵重新低下头,死死咬着嘴唇。 人生苦短,儿女情长。 徐凤年站起身,走到窗口,看着歌舞升平如同世外桃源的雪莲城夜景,“难为刘怀玺忍住不要你的身子,是不是他亲口答应过你,只会明媒正娶了你,才会洞房花烛?” 于清灵终于崩溃了,泣不成声。 宋夫人让屋外的蒙离押走于清灵,将她严密监禁起来,她来到徐凤年身旁,苦笑道:“让王爷见笑了,也让王爷失望了。” 徐凤年摇头不语。 宋夫人笑容牵强,不再自称奴婢,“我很好奇,王爷为什么对于清灵这般容忍,换成是我做主,也能狠下心杀掉了事。” 徐凤年趴在窗栏上,微笑道:“很简单啊,因为我娘亲曾经对我说过,世道不好,女子活得更难,尤其是漂亮的女子,尤其身不由己,所以我娘要我长大后,能不欺负就不要欺负,能善待几分就善待几分。” 宋夫人凝视着这个年轻男人,笑容温柔,“可惜啊,我宋煌煌早生了十多年。” 徐凤年转头眨了眨眼,问道:“夫人难道今年不是才二十岁吗?” 酒量出众的宋夫人如饮醇酒千白杯了,两颊红晕,“这样吗?可是我当年带着小姐第一次见到大将军和王妃,我就已经十六岁了。” 徐凤年笑了笑。 两人一起趴在窗栏上,良久过后,宋夫人轻声说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徐公子要休息了吗?需要有人侍寝吗?”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我屋子里的床小了点。” 宋夫人呸了一声,站直身后转身离去,撂下一句,“还不是不喜欢被老牛吃嫩草。什么瞧着二十岁,骗鬼呢!” 徐凤年笑道:“有机会回一趟北凉吧,我姐会很高兴的。” 她停下身形,似有一声叹息,摇了摇头,离开房间。 ———— 徐凤年从桌子那边拎来酒坛,趴在窗口看着灯火辉煌的雪莲城,等到小口小口喝掉大半后,一阵敲门声响起,转身说道:“进来。” 剑客邵牧和在那对在雪荷楼避难的少年少女一起走进屋子,邵牧抱拳道:“公子,在下已经收到那株雪莲,最迟半年,在下就会前往北凉为公子卖命。” 徐凤年点头笑道:“信得过你。” 马家堡千金马上弓鼓起勇气问道:“喂,剑仙前辈,你打赢那个拓拔菩萨了吗?” 徐凤年玩笑道:“打完之后,吐了好几斤血,你说赢了没有?” 少女惊叹道:“这么惨?!” 少年小心翼翼道:“邵叔叔说了,前辈的对手可是天下第二厉害的高手,是北莽的军神!剑仙前辈不小心输了也不丢人。” 徐凤年看向对自己感恩戴德的邵牧,“我明天很早就要离开雪莲城,麻烦你去一趟马家堡了,可以带上雪荷楼的蒙离,他也是二品小宗师。” 邵牧嗯了一声,没有拒绝。 少年突然红着脸问道:“剑仙前辈,那个没良心的老头子喜欢骗人,要不然你跟我说句真话?如果我习武的话,到底能不能练成高手?如果我练武没啥出息,以后就老老实实做个采莲人了。” 徐凤年笑眯眯道:“你啊,资质不算很好,但是运气应该不坏,否则也不会一口气遇上那老头子,邵牧,当然最重要的是,还有遇上了我。所以我给你一个建议,听不听?” 少年小鸡啄米可劲儿点头。 少女白眼道:“出息!” 徐凤年说道:“我有个兄弟,练剑练成绝顶剑客以前,就独自闯荡江湖了,你可以让邵叔叔带你走一趟中原江湖,如果觉得人少没意思,就带着你身边的马姑娘一起私奔嘛。” 少年手足无措,既憧憬又忐忑,对着少女傻笑。 少女指着徐凤年怒道:“有你这样又当甩手掌柜又使坏的剑仙前辈吗?洪树枝要闯荡江湖,可以,但要跟着你,你得教他练剑!” 徐凤年打趣道:“呦,还没嫁过门呢,就知道帮他做打算了?” 少女脖子一横,耍起了无赖,“你就说答应不答应吧!” 邵牧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然后满眼笑意,佯怒地瞪了眼少女,“咋的,马丫头,嫌弃邵叔叔的武艺了,虽说邵叔叔跟前辈不能比,可在雪莲城那也是能跟刘怀玺大战几百回合的人物,在邵叔叔中原老家的一州六郡内,四五品地方官的子孙想要跟我邵牧拜师学剑,我都不乐意。马丫头,饭要一口一口吃,别一口气吃成个胖墩儿,到时候就不是你嫌弃邵叔叔了,而是洪树枝不要你喽。” 比起杀人手段鲜血淋漓的徐凤年,显然更亲近邵牧的少女羞赧万分道:“邵叔叔,你也不是好人!洪树枝跟着你,迟早要变坏,我不放心。” 少女一跺脚,拉着洪树枝跑出屋子,开始商量怎么一起私奔一起行走江湖啦。 邵牧抱拳告辞,诚心诚意道:“前辈,保重!”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笑道:“我不是什么前辈,年纪比你小。” 邵牧愣了愣,说道:“前辈很……风趣。” 在邵牧前脚走出屋子的时候,两名女子联袂后脚进入。 正是紫竹仙子黄春郁和那个管不住嘴的倨傲陆氏女子。 徐凤年有些自嘲,敢情自己成了生意兴隆待客频繁的青楼花魁了吗? 已经改回女子装束的陆氏女子兴师问罪道:“你把张武侯打得筋脉尽断,武功全废,让他生不如死,你就不怕遭到报复吗?!” 徐凤年没搭理这个胸不大更无脑的女人,看着来自精卫剑山的黄春郁,“有事?” 黄春郁比起目中无人作威作福的陆氏女子,自然要更有江湖经验和人情世故,没有故作江湖儿女的潇洒作态,而是跟柔弱贤淑女子般施了一个万福,直 起纤细腰肢后,她柔声歉意道:“阮爷爷已经离开雪莲城,说要循着某位前辈当年的脚步,再仗剑游历走上一遭。阮爷爷托我跟公子说他此生无憾了。 还说他已经知晓公子的身份,但绝对不会泄露一个字。阮爷爷最后还说,有生之年,一定会为公子也写一首传世名篇。” 徐凤年背靠着窗栏,眼中有了几分善意,“好的。” 黄春郁眉睫如有秋水流动,娓娓道来:“西蜀十景,我们精卫剑山,山上山外就占了将近半数,分别是竹海,老君阁,凌云石佛和月色宝鼎。如果公子以后路过西蜀道,希望公子能够来精卫剑山赏景,到时候只要公子不嫌弃,我可以为公子带路。” 徐凤年笑道:“以后有机会去西蜀的话,如果还能有那份只是赏景的闲情逸致,那我一定会去精卫剑山看看。” 黄春郁笑容天真烂漫,很难想像是那位名动西蜀江湖的冷美人,徐凤年随口说道:“我曾经有次出远门游历,只去了青城山,跟你们蜀北精卫剑山算是失之交臂。冒昧问一句,不知道你们精卫剑山的老祖宗是否还在世,我只知道老人家很多年前就闭关悟剑,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音信传到江湖上。” 涉及宗门隐秘,黄春郁的脸色有些为难,对于一个顶尖帮派而言,人多人少已经无关紧要,只看有无一流高手坐镇,以及有几个。所以精卫剑山的老祖宗是死了还是仍在闭关,天壤之别。如剑宗杜老祖这样在当年李淳罡入蜀试剑途中,力战而能不死的武道宗师,在整个西蜀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要说胜过那个年代的李剑神,无异于痴人说梦,打成平手都别奢望。如果如今的中原江湖是群雄并起的景象,那么遥想当年,李淳罡,他一个人,就是剑道,就是江湖,就是所有的风流。 徐凤年没有强人所难,笑道:“如果不在世了,就帮我给杜老前辈敬杯酒。如果老前辈健在,也麻烦黄姑娘帮我捎句话去,前辈壮年时撰写的《堂堂剑气经》,其中挽天河和洗兵甲两式,相当有气势。” 黄春郁很有婉约乖巧意味地点了点头。 那个被晾在一边的陆氏女子,手指着徐凤年,愤怒道:“你当我是瞎子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徐凤年反问道:“你是皇后严东吴?还是徽山轩辕青锋?要不然是陈渔?” 然后徐凤年冷声道:“不是,就给我滚蛋!” 她张牙舞爪,嘴里嚷着“我咬死你”奔向徐凤年,黄春郁赶紧告辞一声,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拦腰抱住,带着她快速离开屋子。 黄春郁在跨出门槛后,突然转身笑道:“公子,差点忘了跟你说,阮爷爷说他已经想好了诗名,就叫雪中悍刀行!” 第762章 (第二章在十二点前,第三章在凌晨。) 卯时头,天色犹暗,徐凤年就已经动身出城,宋夫人亲自送行,两骑在城门口外离别,城头灯笼高挂,雪亮如昼,徐凤年这才发现一向衣饰雅洁素面朝天的宋夫人,不但换上一身红底黄花的对襟宽袖大袍,似乎还略施脂粉,她高坐马背,锦绣裙摆拖曳而下,灯火照耀下,尤为美艳动人。徐凤年一路行来,已经商量过了雪荷楼接下来需要注意的大小事宜,跟墙头草刘怀玺的虚与委蛇是重中之重,北凉西蜀双方谍报都会将此人当作鱼饵。徐凤年腰佩那柄断为两截的老式凉刀,背了只不起眼的棉布行囊,装有几件换洗衣衫和一些黄白之物。临别之际,宋夫人不愧是早年写出过那句“提刀独立顾八荒,夜透云霄放光芒”的奇女子,并无半点扭捏神色,笑颜抱拳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王爷保重!” 徐凤年点了点头,叮嘱道:“还是那句话,雪荷楼只是雪荷楼,没有必须亲身掺和到厮杀中去,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逞英雄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想做英雄的两条腿男人,多的是。” 宋夫人笑眯眯道:“这样啊,我还以为男人也都是三条腿的呢。” 徐凤年一笑置之,然后敛容正色道:“不要觉得我婆婆妈妈,北凉西蜀之间相安无事也就罢了,只要陈芝豹把注意力从中原收回来,很快就会是图穷匕见的局面,到时候别说你们雪荷楼,西蜀南诏境内所有拂水房据点,一夜之间就会被连根拔起,陈芝豹的行事风格,不用我多说什么,所以我已经让褚禄山着手安排你们的退路。你们所有人,都是北凉的无价之宝。” 宋夫人的眼神平和而宁静,“老牛力尽刀头死,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徐凤年摘下腰间那柄力战而断的凉刀,抛给宋夫人,“北凉刀,只杀外人。” 徐凤年单骑身影渐行渐远,宋夫人握住那柄凉刀,缓缓举起手,迟迟不肯放下。 古朴肃杀的战刀,纤细柔弱的手臂,形成一种夺人心魄的鲜明反差。 身材魁梧的蒙离不知何时出现在城门附近的阴影中,眼神复杂,脸色黯然。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自从十二年前自己主动请求外放到雪莲城,兢兢业业帮助宋煌煌做出了平地起高楼的壮举,两栋高达八层的鸳鸯楼,便是在富饶的西蜀烟柳之地,也是独树一帜。十多年的出生入死,一次次死战后独自包扎伤口,一次次站在远处望着那个背影,看得见,抓不住,求不得。蒙离背靠城墙,神色阴晴不定。在这个刀口舔血讨生活的汉子眼中,宋夫人就像插在银瓶中的一束妖娆海棠,他愿意老老实实站在远处远观,看着花慢慢凋零,但如果有人想要折花入袖,不管那个人是谁,是什么身份,蒙离都会揪心。 不知何时,宋夫人佩好凉刀,策马来到城墙根下,蒙离站在深重阴影中,照理说她不该看清他的异样神态,宋夫人突然伸出一只手掌在鼻子附近扇了扇,促狭道:“蒙离,我怎么闻到一股醋味?” 蒙离瞬间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宋夫人翻身下马,率先牵马而行,蒙离犹豫了一下,快步跟上。宋夫人柔声道:“蒙离,你的心思,我早就清楚……” 在宋夫人大概是在酝酿些温和措辞的时候,蒙离已经苦涩开口道:“夫人,我也知道的。” 宋夫人停下脚步,拍了拍蒙离的肩膀,第一次正面凝视着这个面貌粗糙心思细腻的汉子,她神采飞扬,那双秋水长眸流光溢彩,手指向中原,豪迈道:“蒙离,堂堂七尺男儿,大丈夫何必小女子作态,也许我宋煌煌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你,但是你可以让我一辈子都记住有个叫蒙离的男人,如何?凉莽边境已经狼烟四起,中原腹地很快也要战鼓喧嚣,你这些年间苦读兵书,是想继续留在雪莲城蹉跎光阴,还是出去打拼一番?” 蒙离久久沉默不语,终于说道:“夫人,我可以不去北凉边军,而是去两辽吗?” 宋夫人将手中马缰递给蒙离,大笑道:“这有何不可?今日此时起,拂水房雪荷楼就只当蒙离已经死了。” 蒙离猛然上马,掉转马头,纵马奔出十几步后,再度人马转身,握紧拳头在胸口重重一锤,“宋煌煌,我蒙离喜欢你十二年了,也竭尽全力护着你十二年了,不后悔,哪怕到现在,仍是很开心。以后如果我出人头地了,一定回雪莲城找你,若是不幸死在了两辽边关,希望每年清明时分,能给我遥祭几杯酒。” 宋夫人大声笑道:“有本事就别死了。” 蒙离就此离城,单身匹马前往两辽。 此时,宋煌煌和蒙离都没有想到,在未来离阳士林和江湖共同造就的那两股“祥符北奔”洪流中,蒙离无形中成为了最先动身的那拨人之一。 ———— 更早离城的徐凤年也同样没有想到自己在偏远西域都恰逢一桩武林盛事,这让他的北归路途稍作停留。近百年来,由于李淳罡王仙芝先后两人的锋芒太过空前盛大,使得两人之下的整座江湖不论如何折腾,都如蝼蚁打架,加上李淳罡一人一剑太过飘渺,之后王仙芝则在东海武帝城束手束脚,使得离阳百年江湖有生气,但终归是显得不那么热闹。直到轩辕青锋成为武林盟主之后,这个格局开始发生转变,四大宗师中徐、曹和拓拔三人都不是纯粹的江湖人,邓太阿又神出鬼没,其余武评十人也同样云遮雾绕,这就让传闻能让离阳皇帝也心仪、且新凉王也要赠送武库秘籍的轩辕紫衣,成了当之无愧的中原江湖执牛耳者。除了吴家剑冢领衔、南疆龙宫居中、北凉鱼龙帮垫底的公认十大宗门,在上次大雪坪武林大会后,离阳新近又新鲜出炉了许多份更富有市井气息的榜单,这些个榜单把那些太过地位超然的武道宗师和江湖门派都摒弃,新评出四大仙子、四方圣人和十大门派,此外还有十二魁之说和八魔尊之类的名头,虽说这些榜不再高高在上,但是正因为它们的平易近人,反而拥有了野草一般的旺盛生命力,在离阳江朝野很快就妇孺皆知,在这种大势下,本就热闹非凡的离阳江湖出现了两件大事,一件是轩辕青锋闭关又出关,短短半年间便悟透长生关,境界暴涨,脱胎于春秋十三甲的祥符十二魁,轩辕青锋独占剑、刀和道三魁,第二件大事则是趁着轩辕青锋闭关之际,竟有人偷走大雪坪藏书楼十六本最上乘武学秘笈,之后传言是八位魔道巨擘中的六人联手行事,然后大雪坪就召开了第二次武林大会,轩辕青锋虽然没有露面,但是在徽山首席客卿黄放佛的主持下,与那些德高望重的宗门领袖们定下了正邪之争的调子,一时间群雄荟萃,群情激奋,誓要追杀六位胆敢挑衅新江湖头号圣地大雪坪的邪道魔头。扛着替天行道大旗的一流江湖正道势力从徽山出发,途径中原腰膂之地的襄樊,穿过西蜀,一路孜孜不倦追杀到了西域,这中间又无数地方二三流实力的帮派汇合掺和其中,不管是吃饱了撑着凑热闹,还是想着跟徽山结下一段香火情,总之这股由东往西的人流越来越壮大,足有数千人之多,动静之大,不但连江南道和西蜀道那些州郡的驻军都给惊动了,一时间风声鹤唳,而且听说连几座郡王府邸的赵家年轻贵胄也悄悄加入其中,大多是只为了能够见到那徽山紫衣一面,少数则是暗中招揽江湖势力,为了在迫在眉睫的动荡变局中寻求自保,所以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鱼龙混杂,共襄盛举。 当时徐凤年单人单骑停在一条商旅常年踩踏而出的沙砾小路旁,有些目瞪口呆,这条小路上竟是川流不息人声鼎沸的罕见场景,就跟赶集一般。其中有脖子上挂着一大串皆是婴儿拳头大小佛珠的行脚僧人,快步如风;有慈眉善目的老尼带着一群姿容不俗的年轻尼姑,偶有小尼姑偷偷落在队伍最后头,小心翼翼拿出胭脂盒补妆一二,领头的老尼有所察觉,也只能无奈叹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一队仪态清逸衣袖飘摇的骑马女子,十数人,其中尤以一位唇薄嘴小的年轻女子最为瞩目,背着一只藏在花饰华美绚烂的西蜀纹锦套的琵琶,其余女子各自捧古筝、箜篌、忽雷等乐器;更多是那些拉帮结派闯荡江湖的江湖儿郎,鲜衣怒马,腰间刀剑都是价值不菲的重器,其中白马白袍的佩刀者竟然占据了半数之多,也有寥寥几人特立独行,腰悬木剑;浩浩荡荡的队伍中也有骑驴拎枝之人,这些家伙自然就是桃花剑神邓太阿的坚定崇拜者了…… 徐凤年走过两趟离阳江湖,一次像是走在山脚,只能在泥泞中摸爬滚打,见不到高处的风光,一次是走在山巅,如同餐霞饮露的仙人,高高来去,像今天这种一口气见着这么多“高不成低不就”的半桶水江湖人,真是大开眼界了。徐凤年停马不前,既无价值百金的骏马,也没有携带兵器,他其实并不扎眼,寻常身份的年轻人行走江湖,就算拥有一等一的皮囊,对男子而言意义不大,便是女子,如果不会经营人脉,撑死了也就是个在半州一郡内小有名气的女侠,难以称为仙子。道路上这些人物,武道修为不去说,早早练就了识人根底的一双火眼金睛,即便瞧见了徐凤年,男子也就一瞥而过,女子的眼光多半也仅是打了个旋,最多回头多看一眼,心底有些惋惜这个俊哥儿不是那些出身名门大派的名宿子弟,否则还可以找机会笼络笼络,要知道新近名声鹊起的十大武林俊彦新秀,哪个不跟四方圣人十大宗派沾亲带故,比如哪个长了张蛤蟆脸的窦长风,没事就喜欢吐舌头舔嘴皮子,跟他同桌吃饭都会倒胃口,就因为有个在徽山大雪坪也有一席之地的好师傅,因此哪次歇脚,身边不是莺莺燕燕觥筹交错? 徐凤年安静望着横在眼前的这条人流,感慨良多。 先前谍报传至雪荷楼,澹台宁静已经紧急赶赴广陵道,曹长卿的由圣道入霸道,无疑是历朝历代儒家圣人往往不得善终又一个证明,要知道水月镜中镇魔井下,可就有那些名垂青史的儒家仁义之人,在凡夫俗子看来,这肯定是匪夷所思的怪事,但是在世间练气士眼中,这就是疏而不漏法度森严的天道循环。而徐偃兵在确认徐凤年脱离险境后,带着一个刚刚收下的徒弟,去了凉蜀接壤的陵州南部关隘,去与同门师兄弟的韩崂山见面,有“托孤”之嫌,大概是和呼延大观生死一战之前,不留什么遗憾。 突然,有人朗声大笑着在黄沙大地上长掠而过,此人虽然“武功卓绝”,但到底没那有犯众怒,去小路中央的众人头顶飞掠,而是在徐凤年这些籍籍无名之辈的道路旁踏风而行,身形起伏,如蜻蜓点水,都带起一阵阵黄沙尘土,徐凤年就被裹挟其中,在那位高手从一人一马上空飞掠过后,黄沙扑面而来,徐凤年倒是没有计较什么,只是随手拍散那些沙砾,周围都是被强行喂饱了风沙的狼狈家伙们的一大片叫骂声。距离徐凤年最近的一个年轻行人,被那位飞来飞去的高人在肩头借力踩了一脚,虽然没有受伤,但是脚步踉跄,撞向徐凤年的坐骑,徐凤年弯腰轻轻扶住那个可怜虫的脑袋,松手后,那人抬头也没有如何气急败坏,很好脾气地一脸感激道:“谢过公子。” 徐凤年摇了摇头,笑问道:“不知你们这么多人是去往何方?” 那人瞪大眼睛,“难道公子你是西域人氏?” 徐凤年点头道:“我从雪莲城那边去往北边,很好奇为何突然有这么多江湖豪杰出现在这里。” 背了只老旧棉布行囊的年轻男子哈哈笑道:“难怪难怪,公子有所不知,不但是这条路上的近千江湖正道英雄,咱们中原江湖高手尽出西行,兵分三路前往几十里地外的一座西域小镇汇合,要在那里迎接武林盟主,共同商讨如何剿杀六尊大魔头。我这一路,一流宗师其实还不算多的,其余两路,那才叫高手如云,嘿,只是他们赶路的速度委实太快了,我这两条腿可跟不上,就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徐凤年下马,跟那个性情开朗的年轻人一起步行向前,后者忍不住多瞅了几眼徐凤年的坐骑,眼中满是毫不遮掩的艳羡,徐凤年见他神情疲惫脚步飘浮,就笑着让他摘下行囊悬在马背上,年轻人也不客套,诚心诚意道了一声谢,趁机伸手轻轻拍了几下马背,很是称赞了几句良驹好马。年轻人见这位公子不像是难以亲近的富贵人,本身又是藏不住话的跳脱性子,也就顺势打开了话匣子,跟徐凤年说起了这趟西域之行的规模浩大,脸庞上洋溢着作为中原人与有荣焉的自豪。不用徐凤年问话,年轻人就一股脑把家底掏出,来自富甲天下的江南道杨露郡,姓沈名长庚,师父是郡内台阁宗的末席供奉之一,只不过他仅是嫡传亲传弟子之外十多位记名徒弟之一而已,这次宗门内还有二十多人赶赴西域,只不过那些都是宗主和三位副宗主的得意高徒,既不是一路人,也凑不了那个热闹,他只能囊中羞涩地独行。 说过了自家事,自诩杨露郡耳报神的沈长庚,就开始滔滔不绝为徐凤年介绍那些路上的大人物们,“喏,看见前头那些人人乐器在身的女子没有,别以为她们是姑娘家家,就心存轻视,她们啊,可了不得,都是淮南道上第二大帮派飘渺山的仙子,飘渺山只收女子,分为横侧两峰,两峰女子分别跟庙堂上的立部伎、坐部伎对号入座,对了,此伎绝不是妓-女的那个妓,公子万万不可心生亵渎。须知飘渺山的宗主飞蝉仙子,驻颜有术,五十高龄,仍如二八女子一般婀娜动人,她便是在徽山大雪坪,座位也极为靠前的,江湖风评更是极好,咱们那位武林盟主出关后,与天下正道领袖一十八人煮茶共论江湖,飞蝉仙子就是十八人之一。” “那些尼姑呢,则来自南岳禅山的静慈庵,最近一年在跟同在禅山开宗立派的澄心观争夺那山主位置,都说这次谁立下的功劳更大,武林盟主就承认谁是南岳之主。” “最前头那个身高一丈、脖子上挂紫檀珠子的大和尚,绰号紫檀僧,是辽东那边赫赫有名的高手,如今江湖评出十六散仙,他就位列其中,据说年轻时找到了一棵只差十年就有千年之龄的老参,苦苦守候了整整十年,吃下了老参后,内力大增,这才得以跻身散仙之位。我听说那紫檀佛珠的穿绳,就是用老参的根须制成的,任你是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也砍不断。” “那拨骑马的公子千金,皆是咱们离阳东南武学重镇剑州的名门正派子弟,我把这些人都称呼为高二代高三代,官府那边不是有二世祖和将种子弟嘛,他们都是当地享誉江湖的武道宗师们的徒子徒孙,自然而然也就是高二代高三代了嘛。至于我就算了,咱那个台阁宗啊,说出来不怕公子笑话,其实在州郡内也没法子跟那四五个顶尖帮派争什么的,也就是闭起门来装大爷,跟我同门的嫡传师兄们,也只能在郡县内威风八面,出了家乡,还不就是给其他出身名门的同龄人陪着笑脸端茶送水的命?我反正是看不下去的,乐得自己一个人逍遥自在,至少不用看别人脸色行事。” 徐凤年耐心听着年轻人的絮絮叨叨,笑容恬淡。 沈长庚说得口干舌燥了,徐凤年递给他当时从雪荷楼捎带一壶绿蚁酒,没有尝过这种酒的沈长庚不知轻重,狠狠灌了一大口,只觉得喉咙如同火烧,当场就满脸通红,咳嗽不断,递还酒壶的时候有些尴尬道:“这酒……真是凶。” 徐凤年眼角余光看到擦身而过的路上几骑,其中有一骑女子胸脯随着马背,跌宕起伏得一塌糊涂,轻声笑道:“有这位女侠那么‘凶’吗?” 沈长庚眼睛一亮,都是男人,很快心领神会,对眼前这个并不迂腐刻板的外乡公子哥愈发亲近了,笑着点头附和道:“好一个气势汹汹!” 情难自禁的沈长庚嗓音不小,那几骑又有人异常耳尖,很快就一同勒马转头,恶狠狠盯着这两个油腔滑调的穷酸家伙,其中一名护花使者下马后,笑脸狰狞,大步朝他们走来,沈长庚自认理亏,又不愿牵连身边公子,跨出几步,抱拳就要认错,不料那人根本不给他报上名号师门的机会,高高抬起一脚就踏在沈长庚的胸口上,风尘仆仆的沈长庚胸口衣襟震荡出一阵尘土,在巨大的冲劲之下,眨眼睛间倒飞而出,徐凤年伸手撑住沈长庚的后背,故意后撤几步,才“勉强”扶住沈长庚的身形。对方得理不饶人,又是一腿踹向毫无还手之力的沈长庚,徐凤年轻轻将沈长庚拉到身后,抬起手肘,挡下那一腿后,抬头望向那个马背上笑眯眯的女侠,笑道:“是我们失礼在先,还望各位见谅。” 无功而返的壮硕青年显然觉得在仙子面前丢了颜面,在前奔途中故意脚尖挑起黄沙,手上打出一套眼花缭乱的拳把式,尘土飞扬,那叫一个气势如虹,怒喝道:“找死!见谅你个头!爷爷今天要教你做人!” 但是接下来一幕让那青年一伙人和道路上所有看戏的家伙,都感到哭笑不得,只见那个相貌挺出彩的年轻人拉起身后闯祸的家伙就跑路了,连那匹马都顾不上了,掉头就跑。壮硕青年吐了一口唾沫,也懒得去追,重新上马,跟同伴有说有笑继续赶路。最近离阳江湖有个新习俗风靡一时,起因是徽山紫衣在当年还不是名正言顺的武林盟主之前,在快雪山庄的那一大串成名战的后期,有过一场名动江湖的较量,跟她过招的是一位古稀之年的江湖名宿,性子火爆,出言不逊,结果被轩辕青锋打得灰头土脸不说,还逼着江湖老前辈低头认她做姑奶奶,不得不自认为孙子。这两年随着轩辕青锋势不可挡的迅猛崛起,江湖上就开始有各种各样的父子架和爷孙架,谁输谁当儿子或者是孙子,落败后就得喊一声爹或是爷爷。而轩辕青锋成为中原江湖第一人后,挑战者多如过江之鲫,她的做法,与当年王仙芝的武帝城如出一辙,输者都要将兵器留在那座摘兵台,她倒没有再让谁自认孙子,只是很多好事者都开始扳着手指头,主动帮这一袭紫衣算着今天收了谁谁谁做了乖孙子明天谁谁谁成了徽山的儿子, 道路上脚力慢的很多人在看到那两个家伙跑了又回来牵马后,一个个忍不住翻白眼,几位妙龄女子更是掩嘴娇笑不止。饶是脸皮不薄的沈长庚也有些难为情,不过看到身边那个很讲义气的公子一脸坦然后,也就释然了,拍了拍胸口的脚印,低声道:“哥们,这次是我连累你了。” 徐凤年摇头笑道:“这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早就习惯了。” 沈长庚心也大,没有纠结这桩小风波,看着远方那几骑的模糊身影,玩笑道:“早该知道的,那是‘凶兆’啊。” 两人沿着小路人流缓缓向前,沈长庚竹筒倒豆子,为身边这个臭味相投的公子介绍现今江湖大势,“这次百年不遇的正邪大战,咱们中原精英倾巢出动,以大雪坪缺月楼为首,新的十大宗派中,春神湖畔的快雪山庄,南疆的龙宫,江南道的笳鼓台,凭借那龙岩剑炉新铸绝世名剑东山再起的幽燕山庄,南诏境内的太白剑宗,金错刀庄,西蜀春帖草堂,加上老资格的东越剑池和北凉鱼龙帮,十个帮派,都到齐了。江湖传言,徽山明面上是那指玄大宗师黄放佛领头,至于那位武林盟主的动向,恐怕没人知晓。快雪山庄的庄主尉迟良辅的独生女是第一次行走江湖,龙宫则是宫主林红猿亲自带着一批顶尖高手,幽燕山庄的少庄主张春霖携带三柄名剑单独西行,曾经有过陆地剑仙的太白剑宗沉寂一百多年后,终于出了一位被誉为剑道谪仙人的年轻剑客,都说他得到过桃花剑神的指点,短短半年内,剑道境界一日千里,连破二品和一品金刚、指玄三个境界……所以此人也跟目前待在武帝城打潮的那个人,以及龙虎山齐仙侠和金错刀庄的庄主,一起被称为四小宗师,把他们看作是日后境界不输给四大宗师的最拔尖人物。这个不到年仅十八岁的家伙,厉害吧?” 徐凤年笑着嗯了一声,点头道:“是很厉害。” 沈长庚叹息一声,“四个年轻人里头,其实那个金错刀庄的女子庄主,名头比太白剑宗的谪仙人还要更大些,没法子啊,人家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是货真价实的刀法宗师了,而且还是名动天下的四位仙子之一,与龙宫宫主林红猿、鱼龙帮帮主刘妮蓉还有笳鼓台的柳浑闲齐名……” 徐凤年忍不住打岔道:“鱼龙帮的帮主也很漂亮吗?” 沈长庚有些纳闷,“当然啊,都说当时带着武库秘籍拜访徽山的刘妮蓉,风仪姿容如同仙人呢,而且她还是四位仙子中是最没有架子的,江湖口碑好得很呐!” 徐凤年哭笑不得道:“这样啊。” 沈长庚忧心忡忡道:“只是这趟剿灭邪道魔头,也不是稳操胜券的,据说有位魔头是西域的地头蛇,麾下有好几千来去如风的马贼,战力不输北凉边军铁骑,而且其余五个魔头也是人人实力强悍,逃亡途中又拉拢了许多声名狼藉的江湖败类,好几个也都有那传说中的小宗师境界,不容小觑啊!不过我觉得毕竟邪不胜正,咱们一方有熟悉西域地形的鱼龙帮刘仙子亲自带路,又有那位一身修为出神入化的武林盟主作为主心骨,想来赢是肯定能赢的,就看付出代价有多大了。” 徐凤年低声道:“似乎有不少熟人。” 沈长庚没有听到徐凤年的喃喃自语,拍胸脯道:“我虽然在江湖上没有名气,但是好歹也认识几个人,到了那座镇上,一定帮兄弟你引荐一番。” 只是沈长庚很快就汗颜发现自己的牛皮吹破了,至多只能容纳四五百人的小镇早已人满为患,早就给那些十大帮派的大人物以及次一线的宗门子弟占据,关系瓷实且钱囊厚实的家伙也千辛万苦走后门进入了小镇,这些能住上酒楼客栈的角色,自是高人一等的。接下来就是驻扎在小镇边缘地带的那些江湖势力,多是州郡内的名望大派,但也只能老老实实自己搭起帐篷,接下来更外围一圈,就要风餐露宿,至于沈长庚这种无名小卒,加上晚到了,在密密麻麻的人堆中,连那几个相熟的同郡江湖子弟都找不到,站在距离小镇得有半里路远的地方干瞪眼,徐凤年忍着笑意,也不说话,省得这位身边夸下海口的家伙更加难堪。好在镇上有些生财有道的本地居民推着独轮车子做起了小买卖,贩卖一些干饼酒水生意,夹杂一些干枣吃食,沈长庚忍着头疼花高价买下两小袋干枣,跟徐凤年一人一袋子,不到二十颗干瘪枣子的一小袋子,竟然要一两银子,欲哭无泪的沈长庚跟徐凤年一起蹲在人群中,无所事事啃着枣子,郁闷地嘀嘀咕咕。徐凤年环视四周,在这里附近自然很难见到熟悉的面孔,半生不熟的江湖人显然都不能奢望,这让原本希冀着碰运气遇上龙宫林红猿的徐凤年没了逗留的兴致,想着吃完了枣子就继续北上。徐凤年从马背上摘下那壶绿蚁酒,递给早就眼馋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沈长庚,后者打开酒塞子,摇头晃脑,也不急着下嘴,附近很多男男女女都眼红得厉害,这让苦中作乐的沈少侠很是惬意啊。 徐凤年蹲在地上,慢悠悠丢了一颗枣子到嘴里,想着轩辕青锋闹出这么大动静到底图什么,什么六尊魔头,想来还是很难入她的法眼才对,至于沈长庚所谓的独占三魁首,徐凤年倒是咀嚼出一些外人注定不解的意味,已经战死在曹长卿手上的无用和尚,多半在生前跟轩辕青锋有过一场相逢,这位百年前让朝野尽俯首的大宗师,将毕生所学都倾囊相授给了轩辕青锋,刘松涛当初并不专注于剑道,但本身便有剑仙风采,否则也杀不掉那一代江湖的剑仙,以刘松涛的惊才绝艳,想来对刀法也有一份高屋建瓴的独到见解,这才让轩辕青锋在刀剑两条道路上勇猛精进,之前更有龙虎山赵黄巢死前化黑虹飞上大雪坪,跟徐凤年在大雪坪见面时,她刻意隐瞒此事,不过双方都是知根知底的精明人,徐凤年懒得去说破就是了。 作为正主的徽山紫衣没有到达小镇,那么所有人就只能乖乖等着,人人百无聊赖,好在这场高举替天行道旗帜的盛宴中,攀关系攀交情是天经地义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不过每当有姗姗来迟的江湖大佬穿过人群进入小镇的时候,人群中总会传出一阵阵震天响的喝彩声,那些人物在整座江湖上的声望当然会更上一层楼,原本可能是偏居一隅的大侠豪杰,想必很快就会传遍离阳江湖了。徐凤年蹲在人群中,有些自嘲,武评十四人中,肯定就只有他傻乎乎在这里喝西北风了。 徐凤年突然对沈长庚笑道:“抬头看。” 沈长庚愣了愣,抬起头望向万里无云的明朗天空,空落落的,连只拉屎在头顶的鸟儿也没有啊。 但是很快,沈长庚就蓦然瞪大眼睛,相比那些镇内镇外绝大多数后知后觉的江湖人士,他肯定算是大饱眼福的幸运儿了。 一抹紫色长虹从遥远的天际快速坠入小镇。 沈长庚眼神痴呆,心神摇曳,老半天才好不容易回过神,都忘了为何身边那人为何会有这份先见之明,只是狠狠揉了揉脸颊,还给那人感慨着解释道:“肯定就是那位武林盟主驾到了,咋样,是不是……” 徐凤年抢在沈长庚之前点头道:“嗯,很厉害。” 沈长庚哈哈大笑,把袋子里剩下的几颗红枣都倒入嘴中,然后兴之所至,学那传说中口吐剑气杀人无形的陆地剑仙,噗噗噗几声吐出枣核,结果一粒枣核要死不死落在前方一位坐在地上的汉子后脑勺上,其实力道很轻,不痛不痒,但是行走江湖,可不就是讲究一个要脸不要命,汉子猛然转头,看到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嘴巴紧闭假装抬头看风景的沈长庚,起身就要卷袖管抽那小王八蛋几个大嘴巴,沈长庚哭丧着脸,转头看着徐凤年,打算再跑路一次,不过徐凤年从他手中拿过酒壶,高高抛给那汉子,笑道:“哥们,别见怪,要动手揍人,咱们也认了,不过天大地大,喝酒最大,先满饮一个!” 那汉子下意识接住了酒壶,闻了闻,满脸陶醉,一饮而尽,浑身打了个激灵,把酒壶轻轻抛回后,瞥见徐凤年背后那匹马,汉子抬起手臂擦了擦嘴角,爽朗笑道:“劲道够足!不嫌弃的话,我们这边还剩下些腌肉,一起尝尝?” 两拨人七八个糙汉子绕成一个小圈坐着,汉子用匕首割着那块不到两斤重的腌肉,连同徐凤年和沈长庚两个外人,人人有份。徐凤年又掏出几块银子买了十来斤酒,有人喝高兴了,啪啦一下就把碗摔在地上,把那个贩卖散装酒顺带可以借碗给客人的小镇居民给看得火冒三丈,但敢怒不敢言,好在既然已经露了黄白的徐凤年干脆把所有银子都给了那小摊贩,整车四五十斤酒和两条大羊腿都一口气买下。 徐凤年的财大气粗,让原本有些矜持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喝酒吃肉,赛过王侯! 酒虽劣淡,但几斤下肚,那也是会醉人的,其中酒量稍差的一个汉子偏偏喝酒最猛,很快就醉醺醺了七八分,席地而坐的汉子用手拍打大腿,应该是一伙人中读过书识过字的,有几分难得的酸儒气,他旁若无人,荒腔走板地昂然高歌道:“典当名剑买劣酒,凉州陇上杀蛮子!草亭风铃说伶仃,死后当进英灵祠……” 在所有人等着下文的时候,那汉子摇头晃脑,嘟囔了一句真醉了,就后仰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最先跟徐凤年认识的那个汉子笑道:“这家伙读过几年私塾,总说自己怀才不遇,喝过酒就喜欢拽些我们听不懂的酸文,平时不这样,其实是见着娘们大屁股就挪不开眼睛的那种人……” 不远处一堆人怒目相向道:“瞎吵吵个鬼啊?!死了爹娘还是死了媳妇?” 正跟徐凤年说话那汉子一言不合就起身拔刀相向,双方顿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这个时候,有个身段婀娜头顶帏帽的陌生女子慢步走来,最终在徐凤年和沈长庚身后停下脚步,缓缓摘下帏帽,露出一张让人惊为天人的容颜,敌我双方十多个汉子,都忘了恶语相向,视线全部随着那女子的身形而转动,那个已经拔刀的汉子重重踢了一脚身边醉死过去的朋友,后者醉眼朦胧,迷迷糊糊使劲看了眼女子,说了句仙子下凡啊就又醉倒。 坐在地上的沈长庚扭头仰视这个女子,当她坐在自己和徐凤年中间的时候,依旧以为自己是喝高了眼花了。 徐凤年笑问道:“怎么把紫衣换掉了?就你刚才那个出场阵仗,还怕被人认出来?” 拎了两只精致小酒壶的女子默不作声,丢给徐凤年一壶酒后,自顾自喝起来。 不知为何,当这个沉默寡言的奇怪女子坐下后,徐凤年附近所有人的酒都醒了,隔壁那些要大打出手的江湖草莽也没了脾气,全都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 如蛟龙入池,震慑满塘鱼虾。 徐凤年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玄妙细微嗓音,轻声道:“我送你听潮阁武库秘籍,你让中原江湖知道北凉战事,咱们就当又扯平了。” 她没有转头,只是喝着酒,嘴角有冷笑,“我徽山稀罕你的秘籍?” 徐凤年笑道:“那你说,你稀罕什么?” 她终于转头,眯眼看着他,“你与拓拔菩萨那一战,离阳江湖已经开始有所传言,我要你徐凤年今天在这里,败给我!如何?” 徐凤年啧啧道:“你一个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结果有那么多的儿子孙子,你也不害臊啊?” 她手指骤然握紧酒壶。 丝丝缕缕紫气升腾,但是转瞬即逝。 徐凤年对此视而不见,笑道:“喝酒可以,打架就算了。” 他和她同时陷入沉默,望向远方。 一如两人当年在京城屋檐下,望向那个叫梦想的雪人。 第763章 (第三章肯定很晚了。) 一场久别之后的重逢,在两人各自喝光壶中酒后,就那么云淡风轻地不欢而散了。话痨沈长庚破天荒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个字,直到那名女子重新戴上遮掩容颜的帏帽,径直走入那座小镇,他才从恍恍惚惚的境地中猛然惊醒过来,小心翼翼拿手肘打了一下徐凤年,好奇问道:“熟人?” 徐凤年笑道:“算是吧,她啊,从来就不是一个讨喜的娘们。” 沈长庚赶紧正襟危坐,语重心长道:“长得这么祸国殃民,脾气差点,也是应该的。我说句良心话,这般出彩的女子,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千万别为了面子这玩意儿错过喽,什么兄弟是手足女子如衣衫的屁话,咱们听一听也就算了,当真可就是缺心眼了!要我说啊,手可断衣不脱才是正理!”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我看你小子以后肯定能找到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到时候神仙眷侣携手江湖。” 一脸神往的沈长庚搓手道:“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徐凤年突然看到远处一个背负剑匣独自前行的熟悉身影,犹豫了一下,起身跟沈长庚就此告辞别过,牵马远去。当徐凤年一次次歉意说着借过两字,开始临近那个意态萧索的背匣青年,兴许是后者灵犀所致,很快就转头望来,看见徐凤年后,就跟见着了自家老祖宗从坟墓里飘出差不多的震惊表情,原本挺惹人眼的孤傲世家子风度,顿时就彻底破功,火急火燎小跑向徐凤年,如果不是担心自己跪下行叩拜大礼的行径太过惊世骇俗,这位匣中藏有四柄名剑的年轻人早就做了,此时只红着眼睛抱拳低声道:“幽燕山庄张春霖见过恩公!” 徐凤年当时在跟韩生宣生死之战前,大雪阻路,跟王小屏轩辕青锋等人借宿幽燕山庄,期间披蓑钓鱼时遇上了那群飘忽如仙的白衣练气士,有过一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意气用事,算是救下了张春霖的爹娘,事后也取走了龙须烽燧细腰等剑。如今幽燕山庄时来运转,心结解开的张冻龄与妻子联手重新开炉铸剑,十余柄锋芒无匹的名剑纷纷出炉,山庄名声大噪,一举成为新十大宗门之一,随着徐凤年的天下闻名,幽燕山庄也凭借蛛丝马迹推敲出了徐凤年的隐蔽身份,本就憧憬江湖的张春霖自然将徐凤年视为恩人和仙人,这次走出爹娘的羽翼庇护离开山庄,就是为了到北凉境内寻找那位自己曾经误以为是鹤发童颜却有百岁高龄的“剑仙前辈”,想要替父母和山庄当面向这位西北边陲的年轻藩王致谢,至于那个连深埋心底连爹娘也没有告知的打算,一路行来,张春霖愈发坚定。 徐凤年打趣道:“当时我是糊弄人的满头白发,难为张公子还能认得出。” 张春霖下意识脱口而出,“就算化成灰也能认出!” 然后这位幽燕山庄的少庄主就呆若木鸡了,恨不得自己两耳光才解恨,憋得难受。徐凤年一笑置之,随口问道:“怎么是一个人?” 几乎两只手都不知道应该摆在哪里的张春霖赧颜道:“也结识了一些高门大派的江湖子弟,不过聚得快散得也快,到头来就只剩下两三个谈得来的知己朋友,可惜临近这座小镇,那几人必须要跟着宗门长辈同行,我实在看不惯一些已经约定俗成的事情,就找了个借口脱身。” 徐凤年笑道:“人在江湖,难免要入乡随俗。” 徐凤年也不想跟一个同龄人多说这些老气横秋的说教言语,很快转换话题,“匣中四剑,除了当年我见识过的那柄无根天水,三柄新剑都是出自龙岩剑炉?” 张春霖伸手拍了拍身后剑匣,咧嘴灿烂笑道:“铸自龙岩香炉有两柄,命名为雏兕和僧庐,那座一百二十年不曾开启的水龙吟剑炉也在去年末开工了,剑体剔透如冰雪,剑身且有一丝破坏规矩嫌疑的天然弧度,为了纪念恩公,我斗胆取名叫霜刀,听上去确实不伦不类,让恩公笑话了。” 距离小镇入口还有两百来步,帐篷林立,越来越寸步难行,尤其是徐凤年还不合时宜牵着马匹,自然惹人白眼,淳朴家风的熏陶,张春霖一向是个知书达理与人为善的年轻人,但是看到恩公与人致歉,年轻理所当然气盛的张春霖仍是有些气不过,只是为恩公感到不值的同时,也时刻告诫自己不要误了恩公的大事。当徐凤年一人一马实在无法穿过人海时,对张春霖说道:“就不送你进小镇了,我还要返回凉州。” 张春霖又一次脑子不够用地愣在当场,“难道恩公不进去?” 徐凤年自嘲道:“这个热闹就不凑了,边关战事正急,你应该已经听说我是给拓拔菩萨一路撵到南边去的,当下我得马上赶回去。” 张春霖欲言又止,从耳根红到脖子,眼神游移不定,显然在天人交战。 徐凤年好像看破他的心思,洒脱笑道:“如果说你是觉得要报恩才想进入北凉边军,我说心里话,其实不用,一来你们幽燕山庄先后两次赠剑,并不亏欠我什么,再者江湖儿郎江湖老,边关将士边关死,从古至今,都是这么个道理。” 张春霖正要说话间,前后两拨人如约而至,他们身后是跟徐凤年偶然结识的沈长庚,从小镇走出的三人则是张春霖难得意气相投的朋友,双方地位身份有着天壤之别,气度风范也是差距巨大,所以当那三人站在张春霖身边,怯场的沈长庚站在徐凤年身边,两个圈子,泾渭分明,哪怕那三位年轻俊彦并无半点轻视神色,但跟沈长庚不过短短几步的距离,犹如远在天边。徐凤年对此没有什么唏嘘,江南道报国寺的那次曲水流觞,寒士陈锡亮哪怕与那些族品显赫的名士同席而坐,何尝不是如此?张春霖虽说与那三个同龄人相交莫逆,但是始终没有泄露过徐凤年的身份,讲起那场发生在山庄湖面上的仙人飞剑之争,张春霖只说是遇上了隐姓埋名的剑仙前辈,白发如霜,飞剑无数,地地道道的神仙中人。 沈长庚扯了扯徐凤年的衣袖,低声道:“你要往北走?要不然顺路带上我?我呢,反正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摇旗呐喊都没人要,就想去北凉那边看一看,这一路上,听好些人说北凉王府不但有武库有听潮湖,山后一样有三十块新碑,以前总是只听人骂北凉,今年开春那会儿还听说北凉幽州那边溃败了,连战连败,什么丢盔弃甲啊什么溃不成军啊,总之都给北莽蛮子打到家门口了,这趟来西域,主要是经过西蜀道北部靠近北凉陵州一带,才知道有些事可能不太一样,我开始半信半疑,亲耳听到的不一样,想亲眼看看,要是不幸遇上长驱直入的北莽蛮子,给马蹄踩成肉泥,就算我倒霉。如果万一不是那样的,回到杨露郡,我想说一些别人没说过的话。” 中原数千江湖人三路浩浩荡荡进入西域,沈长庚这拨人居中,从西蜀道北凉道的边界穿过,黄放佛领头的那一行人走西蜀栈道,最后一拨人则是在鱼龙帮刘妮蓉尽地主之谊地带路下,经过了陵州。 徐凤年看着神情凝重而真诚的沈长庚,摇头道:“别去了,边境上每天都在死人,没什么好看的,再说北凉关外各地戒备森严,你也走不到凉州最北的虎头城或是葫芦口最南的霞光城。” 沈长庚挠挠头,转头瞥了眼远处方才那帮属于不打不相识的汉子,“我跟他们随口提了一嘴,说你是北凉当地人,也不知咋的,他们听说有人带路,也非说要去北凉闯荡闯荡,说反正都到西域了,不去北凉就太不像话了,都不好回乡跟人吹嘘自己见过那北凉三十万铁骑。嘿,我这人,就是有吹牛不打草稿的毛病,这会儿是骑虎难下,要不然你把我们带到北凉南部边境就成,之后我们就自己走?” 徐凤年当然不可能为了他们而拖泥带水,不可能放缓赶赴虎头城的脚步,还是只能摇头,“如果不是现在这个状况,早个一年半年,别说北凉南境,就是带你们去凉州关外看那塞外风景也不是问题。” 沈长庚也不恼火,拍了一下徐凤年肩头,哈哈笑道:“没事没事,我回去跟他们知会一声。行嘞!就当你欠我一顿酒,咋样?” 沈长庚转身小跑出十几步,突然转头,问道:“对了,以后要是到了北凉,怎么找你喝酒啊?” 徐凤年正要说话,张春霖已经望向那个后知后觉的沈长庚,出声笑道:“巧了,我也要很快去凉州,不介意的话,咱们同行?” 沈长庚有些愕然,试探性问道:“不会麻烦你?” 张春霖笑容醉人,开怀朗声道:“保管一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如何?!” 然后张春霖很幸灾乐祸地转头看向三个朋友,“陈正雍,齐退之,蔡永嘉,怎么说,敢不敢按照事先约好的,等这次事了,就跟我去凉州边关?” 三人中玉树临风意味最浓的陈正雍微笑道:“有何不敢?” 眉宇间自负神色最重的年轻男子双手环胸,“亲身上阵杀蛮子都敢,凉州会不敢去?那个藩王如果真有过亲自带兵出现在葫芦口的壮举,如果清凉山三十万石碑中有他徐凤年那一块,我齐退之以后给他牵马也无妨!” 另外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儒衫青年笑眯眯道:“胭脂郡的小娘什么的,我最喜欢了。至于打仗嘛,不太喜欢,但也不怕。” 徐凤年笑着跟他们告辞,牵马离去。 陈正雍瞥了眼神游万里的张春霖,轻声问道:“谁啊?当时咱们遇上笳鼓台的柳仙子,也没见你这么魂不守舍的。” 张春霖笑道:“以后你们会知道的。” 就在徐凤年远离人群翻身上马向北疾驰的时候,不再是一袭紫衣的女子站在高楼顶。 然后这位女子开口说的话,在这个祥符二年的暮春,传遍天下。 此时此刻,她负手而立,如同坐北朝南的女子皇帝。 脚底附近摆放着鲜血淋漓的六颗头颅。 “有个家伙,刚刚就在你们身边,现在已经偷偷往北而去,如果我没有猜错,他是赶赴北莽百万大军兵临城下的那座虎头城。” “这个人,大概是刚刚跟别人从西域北打到西域南,两人捉对厮杀将近一个月,整整一千多里路程,他也没能打赢,所以没脸面见人。” “他的对手,叫拓拔菩萨!” “我对凉莽大战也不感兴趣,对他对北凉也没什么好感,再说了,我只是那个人嘴里的娘们,上阵杀敌,从来都是男人的事,关我轩辕青锋……关我屁事?!” “在场将近四千人,男人有三千七百余人,除了鱼龙帮六十二人,再无一位北凉人。” “今年清明节,北凉有个叫清凉山的地方,山后碑林,已经刻上了三万六千八百七十二个名字。而北莽蛮子,在流州,在凉州,在幽州,已经死了将近十万人!” 说到这里,她将脚底那六颗脑袋一颗一颗踢下屋顶。 “六个魔头,我轩辕青锋已经宰了,没你们什么事情了。所以我现在只问你们一句话,北凉不过两百万户,就已经死了三万多人,那我们离阳,我们中原,又战死几人,又有几人敢战死?” “如果没有记错,我离阳王朝,自永徽末年改制以来,除北凉道以外还有十二道,有六十三州,两百七十余郡。”“ “北莽蛮子足足百万青壮已经就在边境上,我离阳男人何在?” 小镇内外,死一般沉寂。 楼顶女子嗤笑一声,异常刺耳。 终于,一个清脆嗓音在镇内某座客栈重重响起,“靖安道,青州翰林郡,快雪山庄尉迟读泉,在此!愿往边关!” 楼顶女子仰天大笑,“怪哉!竟是女子啊。” 然后小镇入口处有人朗声道:“东越道,吴州张春霖愿死于北凉关外!” “江南道桃花郡,有我陈正雍!” “淮南道竦州齐退之,求死而已!” “青州襄樊城蔡永嘉,敢死战边关!” 有个中气略显不足的嗓音也跟着响起,却也更显得慷慨悲壮,“江南道杨露郡,沈长庚在此!” “南疆道,霸州文贤郡,薛滔在此!” …… 一声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好像没有尽头。 小镇北方的远处,有一骑停马不前,但是他始终没有转身。 这个胆敢斩龙的年轻人,胆敢与拓拔菩萨转战千里的年轻人,在这一刻,甚至不敢回望。 西北门户有北凉。 身后是中原。 北凉铁骑甲天下。 矛头朝北,已经整整二十年。 只是,不是离阳大多数文官眼中的那个中原,真正的中原,何曾少豪气? 这一骑,开始纵马狂奔。 第764章 离阳在三省六部之外增设六馆,六馆学士大半仍是空悬,但是已经有二十余人陆续入馆,跻身为清贵程度几乎堪比翰林院黄门郎的校书郎,其中有被坦坦翁点评“笔下有神,明朗开阔,最具爽气”的书法后起之秀董巨然,有中书令齐阳龙不惜破例提携的年轻画师黄荃,善画鬼神龙水,这两人又跟十段国手范长后,以及观政边陲归来后、写出了一首被许多京城士林名士推举为可做永徽二十年所有七绝诗压卷之作的榜眼高亭树,并称为诗棋书画分别夺魁的四状元。除此之外,父亲曾是刑部右侍郎的同进士杜鸣,在刑部任职六年籍籍无名,果真一鸣惊人,和卸任多年的父亲共同编写出了总计七卷的《棠荫惊疑集》;宋恪礼进入翰林院没多久,便向朝廷递交了更为煌煌巨著的《祥符郡县志》,内容丰富,且叙事有法,令人叹为观止,传闻皇帝陛下手不释卷到了挑灯夜读的地步,亲笔为其作序。同在翰林院的严池集在内三位黄门郎亦是不同凡响,在齐阳龙姚白峰数位文坛巨擘的提纲挈领下,成功订正儒家十二种经籍,对此极其重视的朝廷很快制成八十一块石碑,立于国子监门口,碑碑衔接,以便天下士子抄录,一时间国子监门外夜夜灯火通明与此同时,朝廷正式颁布钦天监制定的新历,首创各地见食不同的初亏、食甚和复圆推演法,堪称所有历法精密第一。春夏交替时分,离阳皇帝在宫中举办千叟宴,宴请了京城所有古稀之年以上的老人,春秋八国遗民竟然占据半数。 所有身在太安城的离阳子民,大概都会为如此文风鼎盛的悠扬气象百感交集,以至于不少定居京城多年的年迈西楚遗民慨然落泪,干枯十指颤颤巍巍摘下头顶那离阳朝廷从无禁令的西楚独有文雅冠。 世人皆知天子之家的龙子龙孙求学之地是勤勉房,但恐怕除了京官很少有人知道就在勤勉房东侧不远处,有祭祀儒家张圣人的祀圣处,此地悬挂有先帝御笔题写的“天地共参”四字匾额,供奉有圣人以及陪祭的亚圣、从圣和历代儒家先贤。此时,年轻的离阳皇帝仰头面向那三尊神位和八座牌位,皇帝身边还站有三人,已是紫衣公卿的陈望,出现过一门两夫子可惜都晚节不保的宋家雏凤宋恪礼,还有一位对京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十分陌生的中年儒士。皇帝轻声开口道:“宋恪礼,你家原本有希望在此地配位两人的,但是你爷爷和你爹都让先帝失望了,事不过三,我不想你让朕再失望一次。” 宋恪礼低头弯腰,缓缓道:“臣唯有鞠躬尽瘁。” 皇帝不再说话,宋恪礼就那么低着头,直到陈望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两人轻轻走出房中,陈望是转身前行,宋恪礼则始终是背朝房门后退出去。等到陈望和宋恪礼出门远离,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悄悄关上门。 年轻皇帝终于露出一抹疲惫神色,而那位自从诞生起就有资格面圣而无需跪拜的中年儒生,忍不住叹息道:“陛下本不该放纵那徽山女子的。我虽不是庙堂中人,但也知道为人臣子,归根结底,不过积攒声望,声望两字断开,便可分为传入天子耳中的声响,事成,即是所谓简在帝心了,由上及下,位极人臣,指日可待。再者便是素来被官员口头重视心底轻视的民望,由下及上,最是逆水行舟,遍观庙堂公卿,七十年坚持身在江湖之远的‘野逸之民’齐阳龙,是集大成者,大隐隐于朝的坦坦翁桓温紧随其后,只适合做学问不适合做官的姚白峰略逊一筹,礼部侍郎晋兰亭有心却无力,真正有可能以祥符臣子身份超过永徽高度的人物,是刚才伴随宋恪礼联袂离去的陈望。那徐家父子,不是正统意义上的赵家臣子,越是如此,徐凤年此人攫取民望越多,恐怕有朝一日,要比先帝压制徐骁,更加艰辛。” 赵篆平静道:“衍圣公是说那徐凤年有反心?” 中年人摇头道:“恰恰相反,我一直不认为徐家父子会反心,当年西垒壁之战后,是如此,现在凉莽大战开启,无论战局如何变化,还是如此。” 赵篆皱眉道:“岂不是自相矛盾?” 世间唯一一个因为姓氏因为门第便可“生而为圣”的读书人,这个被离阳皇帝尊称为衍圣公的中年儒士又一次叹息,“不矛盾,陛下不该把眼光放在十年几十年内,应该更长远些。陛下,试问每一次王朝兴替,究其本源,是何缘由?” 赵篆苦笑道:“衍圣公的考校如此之大,朕委实不知如何从小处破题。若是说些空泛言辞,别说衍圣公,就是朕自己也觉得可笑。” 儒士摇头道:“陛下错了,大错特错了。” 赵篆诚恳道:“恳请衍圣公解惑,在这里,你我二人,无不可言之事,无可不说之话。” 衍圣公府当代家主的中年人,没有半点寻常臣子那种达到炉火纯青境界的诚惶诚恐,只是淡然道:“道家圣人推崇‘绝圣弃智,绝仁弃义’八字,后世看来,就算不去腹诽,也难免满头雾水。之所以如此,在于千百年来,读书渐易,识字更多,人心机变随之横生泛滥,道家圣人那八字,如治理洪水只用一个堵字,早期蓄水不深,可行,时过境迁,则不可行,当初的汗牛充栋和连篇累牍,变成了如今的稚童手捧一本书即是数万言,陛下,我儒家讲礼乐谈仁义,为读书之人订立规矩,堵疏结合,规矩与规矩之间留下空隙,以供世人遵循礼仪而通行,既是顺势而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中年人抬头望向一座牌位,“如果说首重礼乐,是我儒家为天子开出的一份治国药方,那么独尊儒术,是大奉朝开国皇帝对儒家的一份还礼。天下兴亡事的根本,其实正是被很多人……也包括陛下在内给看成仅是泛泛之谈的礼乐崩坏,礼乐崩坏,仁义忠信便成为无根浮萍。外戚干政,宦官乱政,藩镇割据,党争祸国,甚至是皇帝怠政,哪一件不是不合礼之事?也许陛下会说知易行难,说那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谁都懂,但是人非圣贤,而且天下何其之大,疆土何其之广,臣民何其之多,作为君王,哪里看得出那第一窝蚁穴来自何处,何时,何人?陛下可是这般认为的?” 赵篆笑了笑,“见微知著,叩指长生,那可是指玄高手才有境界啊。朕读书还算马马虎虎,习武真是要了命了。” 中年人也会心一笑,伸手张开五指虚空一抓,“话说回来,徐凤年之所以是本朝的心腹大患,不是他不忠,甚至不是什么不义,更不是他不讲礼,事实上,这位年轻藩王也许很多事情都不讲理,但在我眼中,比太多太多读书人都要懂礼。只是他徐凤年与张巨鹿如出一辙,为社稷谋,却未必肯一心一意为君王谋。张巨鹿为天下寒士树立起一道龙门,也许不出三百年,当皇帝坐龙椅就完全不用讲究出身了,加上又有徐凤年无形中的推波助澜,朝廷压制北凉越深,徐家立功越大,这种趋势甚至会缩短一百年甚至是两百年,我这个衍圣公哪里什么圣人,看不到黄龙士所看到的那么远,只能尽力去做好眼皮子底下的事情而已。很多先贤,初衷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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