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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的言外之意。 老尚书提及的新科榜眼郎高亭树那首诗中,有画龙点睛一语: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只是蒋永乐立马就又忧心忡忡起来,理是这个理,可眼下燃眉之急,是那只气焰嚣张的西北大蟹马上就要闯入礼部衙门,你司马朴华在太安城根深蒂固,又有显贵超然的尚书身份,而晋兰亭则是先帝作为储臣交给当今天子的大红人,有皇帝陛下撑腰,你们两个熬得过去,可我蒋永乐只是一个官职不上不下的右侍郎,一旦那藩王真要大打出手,不找我找谁?姓徐的到底横行到几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子极有可能要很快横着离开礼部衙门了! 晋兰亭率先告辞离开,蒋永乐欲言又止,老尚书已经朝这位右侍郎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 失魂落魄的蒋永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屋子的,在院子廊道发呆。 不同于夏日满城的蝉声刺耳。 入秋后,蝉鸣依稀渐不闻。 赵家瓮六部衙门按律不植高木,此时此刻的深秋时分,这座院子早已不闻一声蝉鸣。 蒋永乐颓然靠着廊柱,没来由倍觉寒蝉凄切。 ———— 礼部兵部虽是邻居,隔着其实并不算近,对礼部官员而言,是不幸中的万幸,要不然起了纷争,秀才遇上兵,一个用嘴巴说理一个用拳头说理,自然是后者更“占理”。而对兵部来说,对于这帮官阶高低不同但都属于酸文人的礼部官员,属于一帮看着厌烦打了都不显能耐的绣花枕头,所以兵礼两部素来是尚书省内最不沾边的两座衙门。但是两部此消彼长之下,习惯了只乐意对吏部正眼相看的兵部大老粗,难免心中郁难平,同样是短短几年内走掉三位尚书,兵部是顾剑棠,陈芝豹和卢白颉,礼部是李古柏、卢道林和元虢,可未来几年的走势,显而易见,兵部如今连尚书之位都空着,换礼部试试看,若是司马朴华突然有一天死了,那还不是第二天就有权贵重臣在朝会上提出人选?更让兵部感到英雄气短的一个事实,是左侍郎许拱甚至都不在京城,直接给皇帝陛下撵去辽东了!只剩下一个从地方上调来的右侍郎唐铁霜,是个一天京官也没当过的外来户,如何能够在盘根交错的京城左右逢源?加上连京城老百姓都知道唐铁霜是顾老尚书的心腹嫡系,而前任尚书卢白颉又不得陛下的心意,说是平调,明摆着是贬谪去广陵道,连京官外放常见的明升暗降都算不上。兵部衙门群龙无首就已经难以在庙堂上抬头了,暂时领头的人物还自身难保,哪来为下属谋些恩惠福利的本事,广陵道战况不利更是火上浇油。 兵部官员真是一夜之间成了孙子。 这日子,真他娘的是遭罪啊。 在这种危殆形势下,高亭树和孔镇戎两位逆流而上的晚辈就极为瞩目,这两个名声鹊起的年轻人,榜眼郎高亭树更为风流恣意,本身是一甲出身的读书人,靠着晋兰亭等人的推波助澜,诗名逐渐传遍朝野上下,先前大柱国顾剑棠返京,来兵部衙门旧地重游,众目睽睽之下,高亭树在顾卢先后两位尚书面前谈笑风生的场景,让人至今历历在目。高亭树的飞黄腾达,毋庸置疑,现在就看需要几年光阴积攒声望、以及会以哪个新设馆阁作为下一个台阶去鲤鱼跳龙门了。相比高亭树,沉默寡言的孔镇戎就要为人低调许多,只不过据说这个北凉出身的年轻人早年跟某位皇子亲近,即使算不得一条潜龙,也能是一条不容小觑的幼蛟了,再者孔镇戎和严池集是公认的铁打关系,那位黄门郎可是皇帝陛下的小舅子! 不同于其它五部左右侍郎不在一屋,兵部两位侍郎历来同处一室,甚至在顾庐时代,顾尚书自己都不例外,后来等到陈芝豹成为尚书省的夏官,才辟出一栋独院。许拱唐铁霜的两张书案在兵部大堂一左一右,呈东西对峙之势。当下右侍郎唐铁霜坐在那张西边书案后,正在处理政务,偶尔抬头看一眼天色,并不去计较堂中诸多官员的窃窃私语。京畿西军三大营七千人马的调动,便是唐铁霜亲自负责敲定的,现在年轻藩王大摇大摆入了京城,安西将军赵桂和胡骑校尉尉迟长恭的人马,一起沦为保驾护航的滑稽人物,别说唐铁霜注定会迅速成为官场笑柄,整座兵部也都跟着丢人现眼,完全可以想象明日早朝各部官员的异样眼神了。 至于凉莽战事的真实情况,右侍郎唐铁霜不开口,其他人就不敢触霉头地妄自议论,涉及军机要事,在公开场合,还是乖乖修炼闭口禅微妙。 在一名武选清吏司主事的带领下,兵部大堂出现几张陌生面孔,个个龙骧虎步,哪怕踏足兵部重地也毫无不适。 有冷面阎王绰号的唐铁霜破天荒露出笑脸,起身后大步走向那几人,根本无需那名下官介绍,一拳重重砸在其中一名魁梧男子的胸膛,大笑道:“老董,你们这帮家伙,要不来就一个都不来,要来就干脆凑一堆,约好了的?” 那几人没有身穿官服,被右侍郎称呼老董的中年男人撇了撇嘴,“知道你是穷鬼命,要是一个一个来找你,你请得起酒喝?” 董姓男子身边的一个粗壮汉子玩笑道:“侍郎大人,你们这兵部衙门可真难进啊,跟防贼似的……” 唐铁霜瞪了口无遮拦的家伙一眼,随即笑道:“出去说,带你们四处逛逛。” 满屋子官员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听说兵部有调令要从两辽边军中提拔入京为官啊。 车驾司员外郎孔镇戎不在兵部大堂屋内做事,只是恰好来找郎中禀报一份军务,看到这一幕后,仅是有些诧异,也未深思,等着唐侍郎带人离开后,才走出大堂。 突然被人喊住,孔镇戎停步转头望去,竟是刚刚从武选清吏司主事升任员外郎的高亭树,两人从无交集,孔镇戎不知这个在京城名气比许多侍郎还要大的同龄人有什么事情,淡然问道:“高大人,有事?” 气宇轩昂的高亭树微笑道:“听说孔兄喜好收集兵书,恰好前不久我无意间捡漏到一部奉版《虎钤经》,坦白说,若是忍痛割爱送给孔兄,还真不舍,但是孔兄取走借读个一年半载,我还是乐意之极的。” 如果是刚离开北凉入京那个时候,孔镇戎二话不说就一拳头砸过去了,如果是一两年前,孔镇戎都不会让这位榜眼郎说完后就会立即转身,可现在,孔镇戎不动声色地等高亭树说完,摇头笑道:“我是个粗鄙莽夫,但在京城待久了,也听说过读书人之间‘借书如送妻,送书如赠妾,故而书送得,唯独借不得’的趣谈,怎么,高兄要打破常例?” 高亭树愣了一下,爽朗笑道:“孔兄真是妙人,罢了罢了,送书便送书,我也打肿脸充胖子阔气一次,明儿我就亲自捧书去孔兄家里头,还望孔兄看在我割肉的份上,打赏几杯酒喝啊。” 孔镇戎咧嘴笑道:“吟诗作对,要我的命,喝酒嘛,我在行,怕就怕高兄酒量一般,不够尽兴。” 高亭树哈哈大笑。 高亭树没有立即离去的意思,而是跟孔镇戎结伴而行,低声道:“孔兄可知那三人的身份?” 孔镇戎摇了摇头。 高亭树凑近几分,嗓音亦是更低几分,“我知道些,也猜到些。” 孔镇戎轻声道:“愿闻其详。” 高亭树没有故作高深卖关子,缓缓说道:“雍州刺史田综,泱州副将董工黄,青州水师都督韦栋。好像朝廷有意要在咱们兵部添设一名侍郎,专职处理京畿戎政,简单来说,就是跟某些四镇四平大将军手里头拿回一点兵权,不出意外,董工黄会担任此职,虽说只是由从三品提到了三品,但是从地方上的一州军伍二把手,升入京城成为独掌一部兵马大权的兵部侍郎,自然是高升了。而田综田刺史,多半会平调成为韩林留下的刑部侍郎位置,但是刑部柳尚书身子骨是怎么个情况,咱们都一清二楚,田综之前程远大,毫不逊色董大人,甚至犹有过之。至于本该待在青州水师大军中辅佐蜀王陈芝豹的韦栋,为何会突然离开广陵,又会担任什么,毕竟咱们太安城可没有适合水师将领坐的座椅,我也琢磨不透。” 孔镇戎思索片刻,说道:“也许是来兵部和朝廷过个场子,升迁肯定升迁,只不过很快就返回广陵道,成为广陵水师的大都督,说不定同时还会兼任旧职。” 高亭树认真想了想,点点头,笑道:“当是如此,孔兄高见!” 这位武选清吏司员外郎,没有让孔镇戎看到他一只手瞬间握紧又松开。 两人又聊了些无关痛痒的兵部事务,难得忙里偷闲的高亭树就说要回屋子处理政事。 廊道上,两位官阶相同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背道而行。 高亭树走出一段路程后,扭头看了眼那个高大背影,重新转头后,自言自语道:“呦,原来不是真的缺心眼啊。” 孔镇戎始终没有转身,面无表情。 这个昨夜被父亲厉声斥责不许前往下马嵬驿馆的年轻人,前程锦绣的车驾司员外郎,狠狠揉了揉脸颊。 年哥儿。 曾经的兄弟四人,严吃鸡成了国舅爷,也像他小时候希望的那样,安安心心做起了文章学问。 而我孔武痴,也会做官了。 我和他还是兄弟。 曾经最怕死的李翰林,竟然当上了凉州关外游弩手的都尉。 跟着你一起上阵杀敌。 你们还是兄弟。 我只想知道,我们和你们,还是兄弟吗? 年哥儿,这些年我在太安城帮你搜集了六十多套兵书,你还愿意要吗? ———— 正如高亭树和孔镇戎所说所想,田综韦栋和董工黄三人绕过兵部审议的悄然入京,三人的官场升迁路途,便是那般。 唐铁霜拉着三人四处闲逛,没有说任何国事军政,都是聊些鸡毛蒜皮的地方风俗,甚至都没有一次提及他们的共同恩主,大柱国顾剑棠。 雍州刺史田综,当年覆灭旧南唐,他拿下了渡江首功。 泱州副将董工黄,跟田综一样没有跟随大将军入京,而是留在地方上,上任初始就杖毙了姑幕许氏的三公子,迎娶了江南大族庾氏的嫡女。 与现任青州刺史早早成为姻亲的“韦龙王”韦栋,跟吏部侍郎温太乙、以及比他们更早入京的青州将军洪灵枢,关系深厚。 如果加上已是两淮节度使的蔡楠,和就站在三人身边的兵部侍郎唐铁霜。 应该足以让看到这一幕想到这一层的京城官员,感到浓重寒意。 顾庐是没了,可顾剑棠依旧手握离阳王朝规模最大的两辽边军,当年不同于徐骁,近乎只身一人进入兵部的顾剑棠,旧部很早就被打散,但是除了此时位高权重的四人,还有更多昔年的嫡系心腹不曾浮出水面。 唐铁霜突然沉默。 离阳先帝分散顾部将领,是放。当今天子收拢顾部旧人入京,是收。 不能说先后两位皇帝谁的手腕更加高明,因时而异罢了。 解决了北凉道,就等于完成了削藩大业的一半。 那么整肃完毕顾部留在地方上的势力,何尝不是完成了抑制地方武将的大半任务? 真正让唐铁霜伤感却不会流露丝毫的事情,不是皇帝陛下要拿他们制衡张庐旧部文官的制衡手段,也不是利用他们这帮武人震慑以及一定程度上阻断永徽老臣与祥符新官联系的帝王心术。而是早年在沙场可以换命的 几个老兄弟中,也许除了老董,田综和韦栋都对此次升迁,个人的惊喜,远远超过对大将军处境的担忧。 唐铁霜很快恢复正常,笑了笑。 这就是庙堂,这就是人心。 明知道高处不胜寒,还是人往高处走。 离阳版图上的众多武将,从杨慎杏阎震春这拨春秋老将到他唐铁霜这些,成了某双手随意摆弄的棋子。 文官也不好受啊。 张巨鹿一去,齐阳龙一来,其实就是一场变天。 随着隐约成为江南道士子领袖的卢白颉失意南下,许拱也被雪藏在边关,以辽东彭家领衔的北地士子开始崛起,如今分崩离析的青党又有抱团复苏的迹象,江南豪阀这两年无比高涨的气焰立即就熄了很多。更有姚白 峰之流在中枢稳稳占据一席之地。 原本各方阵营泾渭分明的那张棋盘,彻底乱了。 唯一不乱的,只剩下那个重重幕后的下棋人。 乱中有序。 唐铁霜不知道这盘棋,先帝、当今天子、张巨鹿、元本溪,四人中谁贡献更多,谁心血更多,唐铁霜根本分辨不清。 只是这屈指可数的下棋之人,除了姓赵的,下场如何? 然后唐铁霜想到一个年轻人,笑意欢畅。 一枚位置被摆放死死的棋子,有一天竟然能够恶心到下棋之人。 奇了怪哉! 何其快哉! ———— 唐铁霜暂时不在的兵部大堂,得知一个消息后彻底哗然。 下马嵬驿馆那边出现了一场对峙?! 高亭树嘀咕了一句:“可惜不能杀人,不过一个自恃武力的藩王,不小心淹死在江湖里,也算说得过去吧?” 随着时间推移,礼部,工部,刑部户部吏部,赵家瓮六部衙门都沸腾了。 然后是中书门下两省,国子监,翰林院,六座馆阁…… 其中桓温和赵右龄不约而同都给了“胡闹”两个字。 不过坦坦翁是说年轻藩王的举动不符身份,而赵大人则是恼火幼子赵文蔚竟然跑去下马嵬那边看戏。 唯独中书令齐阳龙无动于衷,置若罔闻,老人一手拎着那本被朝廷列为禁书又给他拎出来的诗集,看得津津有味,一手时不时从桌上小碟子里抓出几粒花生米,吃得亦是津津有味。 那本并无署名的诗集中,那个一辈子都不曾走入江湖的张姓读书人,原来也能写出“我有匣中三尺锋,有蛟龙处斩蛟龙”这般肆意诗句,同样也作得出“但愿白首见白首”这般婉约诗句。 咦?碟子空了。 至于写诗之人,早已死啦。 老人怅然若失。 ———— 皇宫一座气势森严的大殿内,此时没有朝会,也没有随侍的宦官,但是龙椅上坐着一个身穿龙袍的年轻人。 空旷寂静的大殿,皇帝坐北朝南,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说道:“你知道不知道,只要北莽多死一个董卓和二十万人,你们北凉也多死十万人,那么这个天下,就是太平盛世了。” 第809章 当徐凤年悠悠然向前踏出一步,一袭黑金蟒袍大袖随之轻盈摇动。 不远处的李浩然,祁嘉节首徒,佩有名剑“八甘露”,号称拥有指玄境八剑的北地剑道高手,仍是纹丝不动。 下马嵬驿馆两侧楼上楼下的看客们,忍不住都要在心中为李浩然默默赞叹一声,不愧是能够在太安城站稳脚跟的年轻宗师,哪怕面对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徐凤年,还能如此云淡风轻。难怪在高深莫测的京城江湖里,很多前辈大佬都扬言李浩然不出十年,就有望比肩祁大先生的武学境界,有生之年未必没有机会登顶剑林,去看一看李淳罡邓太阿寥寥几人眼中的剑道风景。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返老还童的横刀“少年”就忍不住嗤笑一声,这个姓李的小子哪里是胸有成竹,根本就是吓傻了。准确说来,不是吓傻,而是不敢动弹。徐凤年那一步,看似平淡无奇,却是一场邀战,其意气之长,早已蔓延整条街道,邀战的对象,有他们赵勾并肩三人,更有街道两旁楼内的一些深藏不露的人物。所以这一步的意思很简单,既然到了下马嵬驿馆这边,那么来者是客,他北凉王“家大业大”,都招待得起。只可惜,李浩然不在此列。 距离徐凤年最近的李浩然有苦自知,他没有跻身指玄境界高手却能使出多式指玄剑,对气机的感知颇为敏锐,按理说,遭遇强敌,狭路相逢,与主人灵犀相通的鞘中“八甘露”,应该跃跃欲试颤鸣不止才对,但是鞘中长剑非但没有为此示威,相反做起了缩头乌龟,死气沉沉,以至于出现人剑离心的境况,恍如阴阳相隔。李浩然天赋极好,习剑多年,在武道修行上一帆风顺,无论是与师父祁嘉节一年一度的请教切磋,还是当年棠溪剑仙卢白颉奉旨入京为官,他在祁嘉节的授意下前往城外以剑相迎,都不曾遭遇这种事情。此时此刻,李浩然才明白一个道理,无论是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师父,还是气度非凡的棠溪剑仙卢白颉,是在怜惜后辈剑士,所以从未倾力而为。 跛脚老人脸色沉重,向练气士宗师问道:“附近除了东越剑池的柴青山,难道还有其他高手?” 实力暴涨到大天象修为的练气大家苦涩道:“除了我们三人,只察觉到北凉王还分神出六股气势,其中四股就在这驿馆酒楼内,其余两股都不在此。只是与你差不多,柴青山之外,我也不知道那五人的身份。甚至如果不是徐凤年以这种方式邀战,我先前都发现不了他们的存在。” 跛脚老人皱眉道:“京城内拿得出手的大小宗师,先前都已经向皇宫和钦天监两地靠拢,若说吴家剑冢的老家主因为隐居在城内,今天跑来下马嵬观战,还算情理之中,但那五人又是何方神圣?” 说到这里,跛脚老人忍不住环顾四周,满脸匪夷所思,感慨道:“整整五人!五个敌我难分的大宗师?!随便一两个打起来,这京城还不得鸡飞狗跳?” 突然,跛脚老人与北地练气第一人面面相觑,从对方眼中都看到浓郁的恐慌。 他们同时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性,如果这五人中恰好有一个曹长卿,又如果大官子的到来是北凉西楚形成的默契,而其余三位一旦选择冷眼旁观? 原本以太安城的雄厚底蕴,这二十年来,除了武帝城王仙芝不一定能拦住,饶是曹长卿也无法得偿所愿。虽说如今韩生宣柳蒿师祁嘉节三人都已不在,这意味着太安城四城中的宫城、皇城、内城和外城,除了跛脚老人一如既往地负责看守外城,都丧失了至关重要的坐镇守城之人,但是当下吴家剑冢的剑道大宗师吴见算是顶替了柳蒿师,加上龙虎山数代天师层层加持的那座隐蔽符阵,以及衍圣公府圣人张氏在元本溪和谢观应两位读书人帮助下精心造就的那个大手笔,赵勾因此胆敢对皇帝陛下保证,新武帝徐凤年只要是单枪匹马入宫,一样是只能进不能出的惨淡结局,只不过届时要殃及池鱼多少,是一千还是两千,或者更多,赵勾也不敢拍胸脯。 可当徐凤年身边多出一个相似境界的大宗师,太安城内的北地练气士又死伤殆尽,两座大阵削弱不少,一旦吴家剑冢的吴见不愿出死力拦截,后果不堪设想。 横刀少年伸手握住背后短刀的刀柄,冷笑道:“婆婆妈妈能作甚,不管了!这一架,我来打头阵!” 跛脚老人正要说什么,清秀少年容貌的赵勾头目已经开始前冲,他不急于拔刀出鞘,身体前倾,前奔每一步如同蜻蜓点水,极为轻盈灵动。 不知何时,蟒袍扎眼的年轻藩王,已经站在了始终“不动如山”的李浩然身侧,肩并肩,一人面对大街,一人面对下马嵬驿馆大门。 眨眼间,众人只觉得一个迫不得已的晃神,就发现那个籍籍无名的横刀少年,像是傻乎乎站在年轻藩王的身前,依旧保持那个握刀的姿势,刀锋仅仅出鞘一半。 期待着一场货真价实巅峰大战的看客看官们,彻底看不懂了。 前不久那个叫吴来福的混账玩意儿,好歹在北凉王完完整整拔出了一整刀,到你的时候,往前冲的架势挺人模狗样的,怎么人都跑到北凉王身前了,突然就没动静了? 你说你一个裤裆里带把的,又不是江湖上那帮子思慕北凉王的女侠仙子,咋就在那儿呆若木鸡了? 大街两侧顿时嘘声四起,往死里喝倒彩。 下马嵬驿馆外,除了跛脚老人和练气士宗师,瞧得出门道深浅的都不去窗口凑热闹,至于抢到风水宝地想着一睹为快的好汉女子们,想要看到的是那种天翻地覆的精彩过招,讲究一个怎么惊天地泣鬼神怎么来。 几乎没有人发现清秀少年握刀的那只手,已是血肉模糊,尤其贴紧刀柄的手心,白骨可见。 握刀那只手臂的袖子更是支离破碎。 与年轻藩王面对面的赵勾头目嘴角渗出血丝,脸色狰狞,又透着不信和不甘。 两人身边那个“敌不动我不动,敌已动我还是不动”的李浩然汗流浃背,只听到北凉王笑着跟那人说道:“知道你藏着杀手锏,不过你之所以现在活着……” 这名“人不可貌相”的赵勾头目瞬间卸去所有伪装,就在此时,他怔怔然低头望去。 小半条略显纤细的胳膊刺透胸膛。 胳膊缓缓抽回。 杀人如麻的赵勾巨头艰难转头,只看到一顶老旧貂帽,一张秀秀气气的脸庞,少女还啃着半张葱油大饼。 杀人吃饼两不误。 他认识她。 赵勾内一份属于头等机密的档案有过模糊记载,青州襄樊城外,她杀了天下第十一王明寅的刺客。 是一个数次孤身阻拦过王仙芝入凉的疯子。 杀手死于杀手。 徐凤年随意伸手推开那具尸体,看到那顶因为略大而有些遮掩眉眼的貂帽,帮她提了提,接着轻轻按了按。 徐凤年笑道:“你要是真不放心,接下来就站在我身后,不用出手。嗯,稍微远一点就是了。” 她没有说话,板着脸走到徐凤年身后,十步。 徐凤年转头一脸无奈看着这个姑娘。 她不情不愿地掠向驿馆外那棵龙爪槐,坐在了一根枝丫上,手臂蹭了蹭树枝。 徐凤年轻轻吐出一口气,望向远方,朗声道:“曹长卿,陈芝豹,邓太阿,轩辕青锋,你们谁先来?” 半城可闻。 李浩然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问道:“王爷,要不然我让一让?” 徐凤年笑道:“没事,你只要站在我身后就行。” 跛脚老人沉声道:“我们可以走了。” 练气士宗师有些遗憾,点了点头。 两人一闪而逝。 这潭浑水,他们趟不起,趟得起的,全天下屈指可数。 先前那名赵勾同僚的刀不出鞘,等于徐凤年告诉他们一个残酷的真相,天象之下,一招而已。 练气士宗师不希望拿自己的性命去证明“陆地神仙之下,也是一招“。 ———— 某栋酒楼内的青衫儒士笑了笑,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街对面的白衣男子皱了皱眉头,坐在他隔壁桌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欲言又止。 太安城城头的紫衣女子,犹豫了一下,然后在屋脊之上飞掠,如履平地。 从城南到下马嵬驿馆,平地起惊雷。东越剑池的少年宋庭鹭涨红着脸,怒气冲冲道:“师父,这家伙也太目中无人了,凭啥不算上师父你?!” 背负多柄长剑的少女掩嘴娇笑。 胳膊肘很是往外拐。 柴青山惆怅道:“师父既然在武当逃暑镇不曾出剑,那这辈子也就没了向他出剑的资格,没什么好生气的。庭鹭,你要是替师父感到不值,那就用心练剑,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武道一途,仅靠天赋是吃不了一辈子的。” 少女落井下石地做了个鬼脸。 少年冷哼一声。 客栈窗口那位吴家剑冢老家主笑骂道:“这小子!” 屋内一个老人尖细嗓子提醒道:“别忘了本分。” 此人正是当时对北凉王宣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 吴见没有转身,收敛笑意,“哦?” 没有穿上那件大红蟒袍的秉笔太监下意识后退一步。 吴见语气淡然,“老朽和蜀王此次前来观战,不过是确保那曹长卿不会趁机前往皇宫,你们不要得寸进尺。” ———— 那条南北向的御街等级森严,一个只能老老实实走在最外侧御道的牵驴男子,看到一个快步小跑的年轻佩剑侠客,喊道:“年轻人,能否借剑一用?” 正赶着去下马嵬驿馆观战的年轻人不耐烦道:“凭啥?!” 中年人一番讨价还价的语气:“凭我是邓太阿?” 那位少侠先是愣了愣,然后哈哈笑道:“滚你的蛋!你是邓太阿?牵头驴就真当自己是桃花剑神了?老子还是北凉王呢!哥们,要不然咱俩就在这里过过招?” 牵驴的汉子叹息道:“现在的年轻人啊。” 年轻人瞪眼道:“咋滴?你不服?!” 汉子拍了拍老驴的背脊,“老伙计,等会儿,我去去就回。我啊,就借着这一剑,去跟曹长卿打声招呼,当是与他道一声别了。” 刹那之间,太安城正南门到下马嵬驿馆这条直线上,只要是带剑的剑士,无论男女老少,无论佩剑背剑,无论剑长剑短。 千百人,身边都站着一个不起眼的中年人,握住了他们不知何时出鞘的剑。 曹长卿,终于放下酒杯,站起身。 ———— 一条紫色长虹直奔下马嵬驿馆撞来,撞向徐凤年。 仿佛不死不休。 第810章 国子监前,前不久树起十数块新碑,篆刻有出自翰林院新近黄门郎们手抄的儒家经籍,供天下士子读书人观摩校对,京城为之轰动,不说文官,便是那些不通文墨的老牌宗室勋贵,也是接踵而至,以示“崇文”。 两名中年儒士先后乘坐马车到达国子监牌坊附近,大概是烈日当空的缘故,来此抄写经书的学子并不算多,只不过等到两人挤到一块石碑前,仍是足足等待了小半个时辰,两人相视一笑。碑下蹲着个身前摆放有小案几的年轻人,衣衫寒酸,也不知是从地方上慕名而来的外地书生,还是在科举落榜后留京等待下一场礼部春闱的落魄士子,想来案几上那套文房四宝耗去他不少盘缠。其中一位中年儒士颇有兴致地弯腰望去,欣赏年轻书生的伏案奋笔疾书,年轻人每次蘸墨极少,落笔极快,估计是以此来省钱,只是勾画依旧一丝不苟,很漂亮的一手正楷。 那弯腰儒士微微点头,同伴儒士则没有看碑也没有看人,伸手遮在额前,望向远方的天空。 年轻书生心无旁骛,偶尔搁笔揉一揉手腕,从不抬头,也就没有发现身侧的两名前辈读书人,不过就算年轻人认真打量,也认不出两人的身份。 低头凝视了许久,那位腰悬一块羊脂玉佩的儒士终于直起腰,轻轻挪步,走到年轻人身后,有意无意为衣衫清洗泛白的贫寒士子挡住了那份烈日曝晒,然后轻声问道:“谢先生,都来了?” 被称为谢先生的男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点头道:“来是都来了,不过真正站在徐凤年那边的,不多,徐偃兵之外,也就白衣洛阳和那朱袍女子。邓太阿,只是想趁着曹长卿自取其死前,意思意思,双方肯定点到即止。至于曹长卿这趟入京,大概是想跟徐凤年说几句遗言吧,否则以曹长卿以往的脾气,哪里会悄悄入京,故而这次恭请衍圣公来此,是陛下多此一举了。有吴见和柴青山出手阻拦,加上姚晋韩三位赵勾,即便徐凤年铁了心要行悖逆之举,也很难。再者徐凤年这次擅自入京,是冲着漕运开禁来的,其实太安城没必要一惊一乍,一张桌子两张凳就能聊完的事情。” 站在年轻士子身后的儒士平静道:“似乎谢先生说漏了蜀王殿下。” 谢先生微笑道:“与衍圣公,谢某懒得打马虎眼。” 当代衍圣公眉宇间布满阴霾,似乎有些怒气,稳了稳心绪,沉声道:“谢先生就这么希望北凉和朝廷玉石俱焚,以便先生辅佐的蜀王火中取栗?” 在那幅陆地朝仙图上高居榜首的谢观应一笑置之,收起手掌,转头看了眼这位忧国且忧民的衍圣公,“有忠心耿耿顾剑棠手握数十万两辽精锐,又有赵炳的南疆大军虎视眈眈,哪里轮得到蜀王趁火打劫?” 好像知道彻底惹恼一个衍圣公并不是什么好事,谢观应不再出言挑衅,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蜀王从广陵道北上进京,我是不答应的。进了京城这是非之地,假设徐凤年疯了要大开杀戒,那你陈芝豹是护驾还是不护驾?袖手旁观,事后传出去天下寒心,出手阻挡,也没任何好处,连兵部尚书都早早当过了,如今又是蜀王,就算拿到一个不会增加一兵一卒的大柱国头衔,并无裨益。这个时候,卢升象唐铁霜之流可以强出头,陈芝豹顾剑棠燕敕王这三位,是蝉是螳螂还是黄雀,仅在一线之隔,显而易见,谁耐心更好,谁获利更多。” 衍圣公眉头紧皱。 谢观应轻声笑道:“自大秦亡国以后,天下跟谁姓,只有两种人不上心,第一种是反正只能听天由命的老百姓,第二种,就是衍圣公府内姓张的,翻天覆地了,衍圣公还是衍圣公。龙虎山的下场如何,衍圣公没有看到?那棵天人赐下的谪仙莲,如今没剩下几朵紫金莲花了。” 衍圣公由衷感慨道:“兴亡交替是大势所趋,但是在兴亡之间,我希望能够少死人,尤其是少死一些读书种子。” 谢观应略带讥讽道:“所以才去广陵江上见曹长卿?又如何了?曹官子听衍圣公的了吗?衍圣公啊衍圣公,读书人是读书,可别忘了还有那个人字,是人就有七情六欲,道教典籍上的仙人尚且无法做到真正长生,读书人也不能总做读书一件事。荀平张巨鹿放下书本走入庙堂,一个英年早逝,一个晚节不保,徽山大雪坪有个叫轩辕敬城的读书人,为情所困,至死都没有走出一座徽山,曹长卿也好不到哪里去,一生一世都不曾真正走出过西楚皇宫,什么儒圣什么曹官子,不过就是个棋待诏罢了!” 衍圣公摇头道:“曹先生绝非你谢观应所说的这么不堪。” 头一回被直呼其名的谢观应无动于衷,冷笑道:“一个死了那么多年的女子都放不下,何谈收官无敌?下棋下棋,结果把自己下成棋盘上的可怜棋子,滑天下之大稽!” 张家当代圣人望着这个睥睨天下国士的“端碗人”,对他摇了摇头。 谢观应大笑着离去。 衍圣公站在原地,喃喃道:“先生先生,对天下形势未卜先知,救民于水火,于国难当头之际,不妨先死一步。你谢观应只是个一心想着亲笔书写青史的书生,书生而已啊。” 这位身份显赫的张家圣人转过身,看到那一块块石碑,久久无语。那个抄书士子发出一阵浑浊呼吸声,应该是手腕终于扛不住酸疼了,然后他意识到那个影子,扭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陌生儒士。 衍圣公对他微微一笑,问道:“若是不介意,由我来替你抄写一段?” 那寒士犹豫片刻,好像做了个极其艰难的抉择,终于点点头。 衍圣公卷了卷袖子,从摇晃起身的年轻人手中接过那根笔,盘腿而坐,开始落笔。 寒士重新蹲下身,歪着脑袋看去,如释重负,这位前辈的字乍看之下不显风采,规规矩矩,虽然不至于让人觉得匠气,却也没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清逸仙气,但是久而久之,就让年轻人浮起一种中正平和的感觉。 但是看着这位正襟危坐的前辈不急不缓写了百余字,年轻人就有些着急了,小声提醒道:“先生可否稍稍写快些。” 衍圣公点头笑道:“好的。” 看着那他果真加快速度落笔,很担心墨锭不够支撑抄完碑文的年轻人悄悄松了口气,不过等那人又写了两百字后,年轻人只得厚着脸皮说道:“先生……” 衍圣公歉意道:“知道了,再快些。” 随着时间的推移,年轻人又开始着急起来。可事不过三,他实在没那脸皮再念叨这位好心的前辈读书人,只是他今天好不容易才占到就近抄写碑文的位置,明天就未必有这么幸运了,京城有夜禁,只有近水楼台的国 子监学子,才能让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挑灯夜抄书。而且就算囊中羞涩的他有幸求学于国子监,也委实心疼购置灯油的银钱,所以只能在烈日下才有抢占一席之地的机会。 虽然没有抬头,但已经好像察觉到年轻人的焦急,儒士一边落笔一边说道:“真的不能再快了。” 年轻人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咬咬牙,笑道:“先生,不急。” 而那个中年儒士好似也就顺杆子往上爬了,一本正经道:“写字行文,读书做学问,都是一辈子的事情,慢一些,扎实一些,方能徐徐见功。” 两腿发麻的年轻人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听到颇似酸儒的言语后,忍俊不禁道:“先生说的是。” 衍圣公目不转睛提笔书写的同时,笑问道:“听你的口音,是北凉人氏?” 年轻人嗯了一声,轻声道:“晚生来自幽州胭脂郡,会试落选了。” 衍圣公继续问道:“怎么,没去找左散骑常侍陈大人或是洞渊阁大学士严大人?不然找一找国子监左祭酒姚大人也好嘛。这几位都是北凉出身的大人物,据说对北凉士子都是多有照拂的。” 年轻人坦诚道:“不是没想过,只是国子监大门我进不去。而大学士府邸和陈少保的家门,估计更难,京城里人都说宰相门房七品官,我又是脸皮薄的人,生怕自己好不容易走了十几里路,到头来连敲个门都不敢。 再说有这来回二十多里路的功夫,我还不如多抄些经书。” 衍圣公微笑道:“听你所讲,不像是个急躁性子的,怎么?” 年轻人尴尬道:“这不总想着写快些,就能少用些墨锭。我们不比你们京城读书人,还讲究什么浓墨淡墨枯笔渴笔的,像好些跟我一样在北凉寒窗苦读的同乡,溪边用手指蘸水在青石板上写,是写。用芦苇杆子在地 上是写,到了冬天在大雪地里,拿把扫帚也能是写。嘿,到了京城,就算到了下雪天,就我住那地儿,门口好不容易有些积雪,一大早就给家家户户清扫干净了。” 衍圣公会心一笑,半真半假打趣道:“你说京城人讲究多,那我还真要跟你说个讲究,不管是会试还是之后的殿试,写什么字是有很深学问的,像早年宋家父子主持科举的时候,同等才学的文章,写没写宋体字,名次就有高下了。下一次春闱呢,不出意外是礼部尚书司马朴华和礼部左侍郎晋兰亭负责,其中司马尚书的字,以前无人问津,在当上礼部主官后,‘自然而然’就流传较广了,你要临摹虽不算容易,但也不算太难,记住一点便是,弃楷用行,终归是无大错的。至于那位晋三郎,心高气傲,在字一事上投其所好,没有半点意思。” 京城卖糖葫芦的小贩都敢说自己见过七八位黄紫公卿,一个儒士善意地侃侃而谈,年轻人毫不奇怪,他感激道:“学生记住了。” 衍圣公点头道:“不迂腐,很好。酸儒做不得。” 年轻人忍不住又笑了。 衍圣公突然问道:“上次殿试,好像没有北凉士子?” 年轻人嗯了一声,没有多嘴。内幕如何,太安城心知肚明。离阳朝廷限制北凉会试名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上次春闱正赶上新凉王成功世袭罔替,尤其拒收圣旨一事跟朝廷闹得很僵,北凉士子想要出人头地,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没有。 年轻人想了想,苦笑道:“当时一起进京的五人,四人在今年开春就都回去了,下马嵬驿馆那边,会给咱们北凉落第士子返程的盘缠,所以四人都把余下的银钱都掏给我了,其实他们的道德文章,做得不比我差。” 衍圣公纳闷道:“怎么回去了?下一次会试,你们会顺利许多的。就算不知道这个……你们五人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怎么就不再搏一搏?而且,当时北凉不是正要打仗吗?” 年轻人咧嘴笑道:“所以才回去啊。” 衍圣公停下笔,若有所思,转头问道:“冒昧问一句,你们那位北凉王,为人如何?” 年轻人自嘲道:“我一个穷书生,在北凉除了两任家乡县令,就再没见过什么高官了,哪敢置喙王爷的好坏。” 衍圣公把毛笔抵还给北凉寒士。 两人换了个位置。 年轻人这次没有急于落笔,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那块石碑,然后转头对那个猜不出身份的儒士说道:“先生,知道我们北凉树起多少块石碑了吗?也许有一天,会比国子监所有石碑上的字还要多。我留在这里,不是贪生怕死,是怕京城庙堂上只有晋兰亭这样的北凉人,是怕整个离阳误认为我们北凉读书人,都如晋兰亭这般不堪!我自幼体弱多病,去上阵杀敌,恐怕只能成为北莽蛮子的战功,但是留在这里,可能我今天只能与先生你一人说这些,但同样也许有一天,哪怕北凉打没了,我还可以跟一百个一千个先生说这些。” 衍圣公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走出几步后,转头看了眼那个年轻北凉士子的消瘦背影。 这个两次催促那儒士写字快些的年轻人,肯定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天底下的皇帝,可以同时有几个甚至十数个,但八百年以来,以至于千年以后,张家圣人衍圣公,一代传一代,当世只有一人。 而此时聚精会神抄书的年轻人,也没有发现国子监大门口内聚集了数千学子,密密麻麻,全部瞠目结舌看着他跟那个“不知名”儒士的闲聊。 在国子监一大帮官员的约束下,没有一人胆敢越过雷池跨出大门,前去打扰衍圣公。 这一天,当代衍圣公离开京城。 第811章 (感谢你们的月票,咱们一起好好收尾。再次感谢一路追到今天的你们,因为你们比我还不容易。) 轩辕青锋来得太快,以至于当她撞向徐凤年的时候,就有好些坐在屋顶观战的江湖人,仿佛看到了一条从城南延伸到下马嵬驿馆街道的紫线,这条紫色轨迹的起始处色彩偏淡,然后依次加深,直到此时的浓重大紫。 而这位女子武林盟主掠过小半座太安城,也闹出极大动静,她一路飞掠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快到了在一处处高楼屋脊炸开长串雷鸣。 众人先见其紫,再闻其雷。 大雪坪徽山紫衣从一栋酒楼的楼顶迅猛坠入大街,直冲那袭绘有九蟒五爪的黑金蟒袍。 大街上响起一声砰然巨响,以蟒袍和紫衣为圆心,道路上来不及清扫干净的凌乱落叶,并非如众人所料那般向街道两侧飘荡,而是违反常理地先在地面打了个旋,猛然扯起后,朝撞在一起的两人飞去,又在距离圆心三四丈的空中瞬间化为齑粉。大街之上,有一片原先刚好从高枝掉落的枯黄梧桐叶尤为瞩目,不知为何它没有被无比磅礴的两股气机扯碎,而是像一只黄蝴蝶萦绕两人,急速旋转,让人眼花缭乱。这片落叶的飞旋无迹可寻,但是每次带起一抹纤细弧线在街面青石板路上轻轻擦过的时候,竟然铿锵有金石声! 酒楼内,东越剑池李懿白已经带着那双师弟师妹来到窗口,李懿白仗剑游历江湖多年,极富侠名,毫不逊色于京城里的祁嘉节首徒,好事者还给了他们一个“南北剑林有双李”的说头,只是李懿白远比坐井观天的李浩然要知道江湖的水深水浅,故而待人接物不是李浩然可以媲美的。李懿白临时想要三个临窗观战的绝佳位置,酒楼众人还是愿意给这份面子的,毕竟多看几眼下马嵬驿馆,和卖给李懿白一份人情,孰轻孰重,谁都拎得清。 白衣少女单饵衣扯了扯李懿白的袖子,小声嘀咕道:“怎么打得这么热闹?姓轩辕的娘们就算比祁嘉节略胜一筹,也不至于跟北凉王纠缠太久吧?” 李懿白曾经亲眼见识过年轻藩王瞬杀祁嘉节的惊悚场景,比绝大多数中原武道宗师都清楚徐凤年骇人的战力,从逃暑镇返回太安城的途中,数次跟宗主柴青山揣测徐凤年,两人都认为别说二品小宗师,恐怕就算你到了指玄境界,并且在此境界稳固积淀十几二十年,也未必能够挡下徐凤年一次出手。徐凤年的武学,杂而精且不说,尤其杀人的手段,跟当初人猫韩生宣颇为相似,都是生死相向的厮杀中,你差我一境,那你就肯定死,而且会死得极快,是眨眼后便生死立下的事情。但是以天象境界的大宗师修为对阵徐凤年,结果如何,李懿白和宗主柴青山有些歧见,李懿白不相信仅在陆地神仙之下的天象境,不相信凤毛麟角的这一小撮人,面对徐凤年仍是毫无还手之力。 李懿白看不透真相,又不是喜欢信口开河的人,故意忽略了小师妹言语中对离阳武林盟主的不满,他摇头道:“轩辕盟主终究是天命所归一般的江湖骄子,放眼整个天下,即便加上北莽,也只有她在武道上的攀登速度,能够与北凉王一较高下。早年她就已经做出过广陵江上拦截王仙芝的壮举,如今修为渐深,能够跟北凉王僵持不下,也不算太过奇怪。” 李懿白说完这些话,眼神有些恍惚,大街上,紫衣和蟒袍,如同蛟龙绕大岗,委实赏心悦目。李懿白清晰记得自己初见轩辕青锋,是在春神湖畔的快雪山庄,这袭紫衣以势如破竹的无敌姿态,傲视群雄,就连李懿白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自惭形秽。这个女子,独站徽山巅,连同李懿白在内,几乎整座离阳江湖的年轻俊彦,只能远观仰视。 少女单饵衣这两年来,听腻歪了例如北凉王与徽山紫衣暗中眉来眼去的狗屁江湖传闻,虽说徐凤年把听潮阁武库大半秘籍转赠大雪坪缺月楼,是一桩板上钉钉的事实,但是在单饵衣这样的少女心中,从不认为北凉王当真会跟轩辕青锋有任何不清不楚的牵连,一个成天阴气森森的女子,就算武功高了点,脸蛋漂亮了点,身段婀娜了点,终究还是不讨喜的嘛。 白衣少女笑眯眯问道:“李师兄,你说是不是北凉王故意放水了,以免那娘们输得太难看?若是她在太安城丢尽颜面,还怎么当武林盟主,是不是这个理?” 宋庭鹭白眼道:“师父亲口说过,轩辕青锋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天象境界,修为不下于当年以力证道的轩辕大磐,这类武夫,无论体魄还是心境,都不是寻常武道宗师能比的。师妹,你真当姓徐的天下无敌啊,咱们离阳还有曹官子桃花剑神两位大宗师呢,在北凉耀武扬威是一回事,出了北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你瞧着吧,等到曹邓两大高手出手,姓徐的就会被打回原形!” 柴青山没有跟剑池三名晚辈站在一起,但也没有曹长卿陈芝豹吴见几人的那份闲情逸致,老人一直闭目凝神,仔细捕捉大街上的两股气机流转。 柴青山叹息一声,刹那间原地便没了这位剑道巨匠的身影。窗口那边恍如掠过一阵清凉秋风,下一刻,只见柴青山站在了酒楼门口的台阶上。 而街对面客栈的一扇窗户后头,吴家剑冢的老家主吴见迅速伸手出袖,其中两根手指轻轻叩在窗栏上。 吴见身前的这一侧街道,从下马嵬驿馆到大街尽头的数百丈距离,从楼顶到地面,立起一道模模糊糊的剑气帘幕,涟漪阵阵。 这一侧看客只觉得突然有凉意扑面而来,如炎炎夏日置身于深潭附。 街道另一侧的柴青山轻轻跺脚,整座大街都像剧烈颤抖了一下。 在吴家剑冢和东越剑池两位剑道宗师,分别一叩指一跺脚后,所有人才发现紫衣蟒袍的圆心外,青石街面上出现了千万条粗如手腕细如蚯蚓的斑驳裂缝,不断向街道两侧疯狂蔓延,恰似洪水决堤,汹涌冲向两侧楼房内的数百看客,吓得许多人肝胆欲裂,不过是想着来下马嵬一睹北凉王风采的,可从来没想过要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所幸这些游走如小蛇的崩裂纹路,在撞到吴见叩指剑气成墙的雨幕前,冲势略微凝滞,虽然很快裂缝就沿着这堵“墙壁”向上攀沿,但在爬到大概与酒楼客栈等门高的地方,气势终于以常人肉眼可见的速度衰竭下去,这一切无声无息。 而密密麻麻的缝隙在向柴青山那一边迅猛铺散去的时候,以东越剑池宗主脚下台阶为界线,在那条直线之上,同时轰然炸裂,尘土飞扬。 李懿白惋惜道:“先后两场比试,轩辕青锋输给了北凉王,同时我们宗主也输给了吴家剑冢的家主。” 宋庭鹭愤愤不平道:“师父和吴家老祖皆以指玄剑术来阻挡轩辕青锋倾泻的气机,师父是硬碰硬,所以才闹出些动静,吴家老祖就城府阴险多了,不但出手招式花里胡哨,看似以静制动胜了师父半筹,其实师父只要用上我们剑宗秘传‘山高水深剑气长’七剑的任意一剑,一样不差!” 少女没有那么多旺盛的宗门荣誉感,撇嘴道:“师父用上了压箱底的剑术,吴家老人只是随手为之,师父不仍是输了?何况如此一来,师父连气度都输了。” 少年郁闷道:“师妹!” 因为轩辕紫衣的出现,本就心情不佳的少女握剑瞪眼道:“咋了?你不爽?!” 少年悻悻然低声道:“秋高气爽,秋高气爽。” 李懿白突然提醒道:“你们注意北凉王那边!” 徐凤年和轩辕青锋对峙而立,两人相隔不过两丈而已。 徐凤年双手负后,神情自若。 轩辕青锋也没有生死之战过后的疲态,但是她来时挽了一个小结的裙摆,已经松开。 结已解。 只是轩辕青锋手中多了那片枯叶,语气淡漠道:“三年后我跻身陆地神仙,大雪坪分生死。” 徐凤年微笑道:“如果到时候我还没死,不管你有没有成为陆地神仙,我不出意外都会去徽山那边看看的。” 轩辕青锋双指捻动梧桐叶,眯起眼,气息阴沉。 徐凤年嘴唇微动,没有出声。但是轩辕青锋知道他在说什么。 徐凤年的意思很简单,想要把他当成磨刀石,一战胜之,从而登顶武道,现在为时过早。时下太安城,曹长卿,邓太阿,徐偃兵,陈芝豹,洛阳这些大宗师都“盯着”这里,怎么都轮不到你轩辕青锋出头。 轩辕青锋不动声色。 龙爪老槐树上,呵呵姑娘皱了皱眉头,屁股下的枝丫轻轻颤抖,但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安安静静坐在原地。 只见街面上那具本该死绝的“尸体”,身形暴起,而且这一次总算是完整出刀了。 “死尸”的身形如同陆地起龙卷,刀锋绽放出绚烂的雪白电光,如同一颗光球,地面上撕裂开一条沟壑,碎裂的青石疯狂飞溅。 滚刀之势,有几分轩辕青锋出场时的风范。 而且不同于轩辕青锋光明正大地露面,这位的暴起杀人显得尤为诡谲凶悍。 李懿白这些能够第一时间发现异样的江湖人,都以为会是一场短兵相接的血腥厮杀,但是下一刻景象就让他们感到荒诞至极,看似搏命的刀客在临近年轻藩王五步左右的时候,猛然折向,然后脚尖一点,就要掠过高楼,这是打算逃之夭夭? 徐凤年看都没有看一眼赵勾头目,而是望向了一座酒楼门口。 那个去势惊人的家伙,突然安静悬停在了空中,不升不落,就那么“挂”在那里。 李浩然猛然发现,这个“少年”宛如一件瓷器,被人用小锤敲击了成千上百次,瓷器本身其实已经碎裂不堪,却偏偏没有就此破裂绽开。 以秘术返老还童并且成功装死的赵勾头目,这一次是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 轩辕青锋拔地而起,紫虹长掠而走。 在几乎所有人都在望向静止少年或是轩辕青锋逝去身影之际,一位两鬓霜雪的中年儒士跨过门槛,缓缓走下台阶。 阳光下,青衫儒士没有转身面朝年轻藩王。 徐凤年面带笑意,双手下垂,轻轻抖了抖袖子。 街道尽头,一位貌不惊人的中年剑客率先映入眼帘,紧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每一人无论容貌还是气态,如出一辙! 但是没人持剑式,则略有不同。 为首剑士,是那位桃花剑神成名的“倒持太阿”。 他,或者说他们,不断踏足这条通往下马嵬驿馆的青石板路。 同一人,不同剑。 与此同时,青衫儒士双指捻住一枚棋子,轻轻松开,任由那枚棋子缓缓坠向地面。 棋子下坠半尺有余,他开始背朝那群剑士,大踏步走向徐凤年。 已经露面的街上数十提剑人,在那枚棋子下坠后,所有手中剑,无论是何种提持姿势,剑尖不动,但剑身都无一例外开始向下弯曲。 然而异象不仅于此。 身穿蟒袍的年轻藩王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但是他左右两旁,同时出现了一位身形飘渺的羊皮裘老人,双手负后抬头望天,对天下事浑不在意的神态。 一名背负剑匣的矮小老人,咧嘴笑着,缺门牙。 一个魁梧赤足的白发麻衣老人,双臂环胸,气势如虹。 一位身穿武当道袍的高大老人,缓缓抬手,作出一指断江式。 有个黑衣和尚,板着脸摸着自己的脑袋。 有个身穿大红蟒袍的宦官,双手十指交错在腹部。 …… 柴青山很没有宗师风范地直接坐在酒楼门槛上,望着年轻藩王身边那个穿着一双草鞋的老者。 柴青山眼神恍惚。 吴家剑冢老祖宗手肘搁在窗栏上,微笑着。 司礼监秉笔老太监,看到这一幕,嘴唇泛白。 陈芝豹终于来到窗口附近,身后跟着身穿便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后者看着街上那个大红蟒衣的前辈,神情复杂。 老槐树上的貂帽少女,停下啃大饼的动作,不知是她吃饱了,还是想着留些那个人吃。 大战在即!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再无喧嚣,落针可闻。 ———— 天下四大宗师中的三人,离阳三位陆地神仙,新武帝徐凤年,大官子曹长卿,桃花剑神邓太阿。 齐聚京城,三足鼎立。 皆是一人战两人! 第812章 (具体过程的三人之战,暂时就不放在《噤若寒蝉》这些章节里。那场巅峰大战,几章以后见。) 今日的太安城早朝,盛况空前。 永徽至祥符,朝会尤其是早朝,很大程度上就是离阳王朝政局形势的直观体现,其中参与朝会人数的多寡,往往是一种对某些中枢重臣的无形评价,例如陈芝豹和卢白颉先后赴京担任兵部尚书,上阴学宫大祭酒齐阳龙的出山,大将军顾剑棠的离京主政两辽,对宋家老夫子、阎震春的谥号决议,还有卢升象唐铁霜许拱三位地方名将的初次入京,少保陈望升任左散骑常侍,以及原户部尚书王雄贵和原礼部尚书元虢的“流放”外地、刑部侍郎韩林的高升外任、卢白颉的黯然离京等等,早朝人数都有显著差别。 除了必须参加每日早朝的文武百官不去说,有朝会资格却不必参加的三种人,与国同姓的皇室宗亲,曾经有功于离阳获得世袭爵位的豪阀勋贵,和皇帝开恩特许无需早朝的年迈公卿,他们早朝人数越多,自然就意味着某个官员地位的愈发显赫,若是朝会官员略显稀疏,比如当时王雄贵和元虢的上朝辞别,还有那前不久前往北凉道担任节度使的老将杨慎杏,就没有惊起丝毫波澜,几乎就完全没有宗室勋贵老臣这三种人的到会。 虽然是个昨夜骤然阴雨的糟糕天气,但今早的朝会,可谓群贤毕至。 秋雨绵绵,京城许多道路泥泞,对于某些要穿过小半座京城参与早朝的官员而言,若是搁在以往恐怕就要在马背上或是车厢内叫骂几句了,可今天几乎人人都兴致勃勃,毫无疲态。一些个早朝前有在车厢内点灯读书习惯的臣子,心不在焉翻动书页,时不时撩起车窗帘子查看地址,或是直接跟马夫开口询问还要多久到达。 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的宅子所在街道,街坊邻居都是离阳王朝一等一的勋贵王公,除了他的郡王老丈人,还有像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这些退居幕后多年的离阳大佬,他们的沉默,并不意味着他们丧失了影响朝政走向的话语权。 天未亮,这一大片府邸处处灯火辉煌,奴仆早已备好车驾,一位位身着紫黄的王侯公卿陆陆续续坐入马车。在这条车水马龙中,陈望的那架普通马车难免稍显寒酸,但是在一个转角处,前头那辆本该先行拐入大街的一位侯爷主动让人放缓速度,为陈大人的马车让路。陈望轻轻掀起侧帘,那位养尊处优故而年近五十依然没有老态的侯爷,看到陈大人跟自己点头致意的时候,老侯爷笑着回礼,放下帘子后,捋着胡须,既有跟左散骑常侍打上些许交道的洋洋自得,心底也有唏嘘后悔,当年先帝从赵家宗室和公侯勋贵中拣选女子婚配给陈望,他有个孙女本来是有希望的,只是当时只想着跟一位权贵国公爷攀上亲家关系,如今回头再看,虽说得偿所愿把孙女送入了国公府,但是相较陈望这位货真价实的“乘龙”快婿,真是亏大了。 燕国公高适之和淮阳侯宋道宁是至交好友,奇怪的是门当户对的两家竟然没有任何亲上加亲的联姻,真说起来,燕国公晚年所生的高士廉高士菁兄妹,放在太安城都是相当出彩的年轻子弟,而淮阳侯子女众多,又属于倒吃甘蔗节节甜,因此照理说即便不是嫡长子女,与高家兄妹年龄相当的那几位宋家男女,若是成亲也不算就是如何高攀了燕国公府。 今天燕国公和淮阳侯不但都要参与早朝,而且还共乘一辆马车,车厢宽敞,尚未入冬,国公爷高适之就让人添了只精巧小炉,焚香取暖皆可,这是为了照顾早年染寒的好友宋道宁。 宋道宁眯眼打着盹,高适之轻轻弯腰,动作轻柔地挑了挑炉火。 宋道宁睡眠极浅,很快就睁开眼。 高适之看到宋道宁投来的视线,问道:“有话想说?” 宋道宁默不作声,眼角余光瞥了眼他们和马夫之间的那张厚重帘子。 高适之又问道:“你家那位老马夫终于也自行请辞了?” 入秋便惧冷的宋道宁伸手拢了拢领子,轻轻嗯了一声。 高适之笑了,“既然如此,为何还不敢畅所欲言?” 宋道宁脸色淡漠,“经过这么多年,习惯了。” 作为患难兄弟的高适之心有戚戚然,轻声感叹道:“这么说来,还要感谢那个一刻不愿消停的年轻藩王,否则陛下就算有心撤走赵勾,也绝对没有这么快。” 宋道宁嗓音沙哑道:“一开始,我对先帝此举是有怨言的,这么多年下来,反而心安。说实话,以往偶尔出行,明知道有个先帝眼线盯着,其实也没什么不自在的。现在陛下撤走谍子,高兄,你觉得如何?” 高适之冷笑道:“宋老弟,我高适之又不是官场雏儿,当然是跟你如出一辙,不自在,很不自在。还不如双方其实心知肚明,只要不捅破窗户纸,就能相安无事。现在倒好,明面上走了个马夫,是不是府上就会暗中多个仆役婢女?” 一向在太安城以木讷寡言著称的宋道宁笑意玩味,“高兄,你是否因此便觉得陛下气量不如先帝?” 高适之皱眉道:“你不觉得?” 宋道宁摇头道:“陛下此举,在我看来,不是想要让咱俩为此感恩戴德,陛下不至于如此浅薄,无非是给了你我一道不需要宦官代劳的密旨罢了。你若是不谙深意,接下来的那场盛宴,就没有你的座椅了。” 国公爷顿时神情凝重起来,问道:“此话何解?” 宋道宁缓缓道:“自祥符元年起,京城官场风云变幻,让人目不暇接。诸多起伏,不是几个人的官场升迁那么简单,文官方面,北地彭氏为首的士族开始迅猛崛起,以卢庾两氏领衔的江南士族突然崛起又突然沉寂,青党死灰复燃,翰林院从赵家瓮独立出去,等于跟三省六部彻底撇清,新任翰林院学士是根正苗红的天子门生,出身普通士族,和张庐以及江南两辽两大世族都无太大关系。六座馆阁的设立,亦是从三省六部分权之举。武将这边,暂时不说老旧两朝藩王,就说最近几年在京城进出过的人物,之前的兵部侍郎许拱唐铁霜,蓟州副将杨虎臣韩芳,重返广陵道大权在握的宋笠,以中坚将军李长安为首获得提拔的七位京畿实权武将,还有刚刚入京的董工黄田综和韦栋。” 高适之自嘲道:“宋老弟,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说这些我都晓得,陛下的大致意思也算马虎领会,你就只说你的真知灼见好了。我一个大老粗,兜圈子不在行。” 宋道宁轻声叹息道:“算了,对牛弹琴,还不如省点气力,毕竟这么多年没有参加过早朝,要是不小心站晕过去,就丢脸了。” 高适之抬起手挥了挥,笑骂道:“姓宋的,别以为自己是个侯爷,我就不敢揍你啊!” 宋道宁突然说了一些题外话,“让士廉士菁不要和殷长庚走得太近……对了,还有如果士菁那丫头不是太反对,你不妨撮合一下她和赵右龄的幼子,年纪是差了几岁,可不都说女大三抱金砖?这些都是小事。” 高适之不客气道:“怎么老弟你也跟那些眼窝子浅的家伙一样了,殷茂春就算比赵右龄慢了一小步,但是三省六部三省六部,不说尚书令,也还有中书省门下省两个,殷茂春和赵右龄一人一个茅坑,都不用抢什么……” 说到这里,高适之猛然停嘴。 宋道宁讥笑道:“怎么,总算想通了?知道两人之中注定有一个会输得很惨了?而且还是这个做了多年储相第一人的殷茂春?!” 高适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声问道:“那两家孩子结个屁的亲啊?!” 宋道宁淡然道:“别忘了,殷长庚与赵淳媛的婚事,是先帝的意思。殷赵两人顺水推舟,只是各自给对方后人留一条退路而已。” 国公爷啧啧道:“这帮读书人,弯弯肠子就是多!” 宋道宁轻轻感慨道:“文人心眼多,武人不服管,陛下登基以来,其实相当不容易。殊为不易的是陛下做得很好。” 高适之盯着这位无话不可深谈的好友,沉声问道:“你决定了?真要帮着陛下制衡各个文官党派和各方武将势力?” 宋道宁答非所问,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虽然我们这帮各个姓氏的邻居这么多年来,给碧眼儿打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是不能否认,有和没有碧眼儿坐镇的庙堂,天壤之别。既然碧眼儿走了,那我们不说为江山社稷考虑,好歹也要对得起那些每年都要去祭拜的祖辈牌位。” 高适之伸了个懒腰,“反正你如何我便如何,就这么简单,我才不去费这个神。” 宋道宁突然笑了,“还记不记得年轻时候的事情?” 高适之愣了愣,“啥事?咱哥俩年轻时候的壮举可不少,你问的是?嘿,王元燃这拨不成气候的兔崽子比起我们当年,差了十万八千里!” 宋道宁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胸口,然后指了指眼前这位赫赫国公爷的脸。 后者瞬间涨红了脸,高适之骂了一句娘,整个人气焰全消。 宋道宁破天荒哈哈大笑。 当年,很多年前了,那时候他小侯爷宋道宁和好兄弟高适之,带着扈从纵马京郊,结果遇上一位女子,那名女子真正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便是眼高于顶的宋道宁也惊为天人啊。 只是等他们才刚刚两上前还没开口搭讪,那女子也安安静静不曾说话,结果有个操着辽东口音的土鳖就远远跑了过来,双方都是热血上头的年纪,一言不合那就是用拳头讲道理了,宋道宁和高适之两个打一个竟然没打过,挨了些不轻不重的拳脚,但是两位权贵子弟人多势众啊,很快就追着那个王八蛋打,那叫一个灰头土脸,关键是这个家伙身手还行,可那张嘴巴真是骂人一百句都不带重复的。这哪里是什么英雄救美,分明是丢人现眼来了。完全跟豪迈气概不沾边,分明是两拨登徒子内讧,谁都不是好鸟。 然后…… 然后就是宋道宁被那个背剑女子一脚踹出去七八丈,高适之被一巴掌摔得在空中旋转了七八圈。 再然后就是那个辽东年轻人满脸“感激”地冲到女子身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说着不着边的感谢言语,就是不肯松手。 高适之和宋道宁是很后来才知道那个姓徐的王八蛋,下场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整个人倒飞出去老远,重重趴在地上后,仍是咬牙切齿挤出个难看笑脸,使劲扯开嗓子嚷嚷道:“你就是我徐骁的媳妇了!要么你打死我,要么就嫁给我!” ———— 以前,太安城只要有徐骁在,就不缺热闹。 现在,太安城来了他的儿子,好像也很热闹。 ———— 燕国公和淮阳侯这些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佬们,很是大失所望,因为今日早朝,那个闹出天大风波的年轻藩王并没有出现。 相比之下,另外一个消息只是让文武百官稍稍精神振奋了一下。 原先燕敕王赵炳麾下的头号南疆大将吴重轩,瞒天过海地从广陵道抽身北上,突然出现在京城庙堂之上,升任为离阳兵部尚书,同时让其退朝后马上返回广陵道督战,以征南大将军的身份遥领兵部,何时平乱成功何时正式赴京履职。 清晨时分。 一辆马车在离阳兵部的旧址缓缓停下,这里距离赵家瓮不过一里左右的路程,在改址之前,被南方八国骂作北蛮子的离阳王朝,兵部在三省六部中的地位,超乎现在所有离阳百姓的想象,那时候别说吏部,只要不是实职是地方藩镇将领,任你是什么中书省的中书令还是门下省左仆射,别说在路上跟兵部侍郎的车驾相逢,就是跟低了好几品的兵部郎中,前者也要乖乖让路。至于那些当今趾高气昂的言官,那会儿唯一的作用就是给兵部官员当出气筒,无缘无故拿马鞭抽个半死都不稀奇。 先后两个皇帝,短短四十余年,就让中原承认了离阳的正统地位。 无数读书种子在太安城这座当年的边境之城扎根发芽,成长为一棵棵参天大树,形成文林茂盛不输西楚的局面。 从马车走下的年轻人站在台阶下,看着那几乎无人出入的朱漆大门,怔怔出神。 这里现在不过是兵部武库司下品官吏处理政务的地点。 一个还睡眼惺忪的武库司小吏刚跨出门槛,当他看到门外不远处那袭从未听过、更从未见过的黑金蟒袍,狠狠揉了揉眼睛,满脸茫然。 太安城,天子脚下,谁敢在官袍公服一事上有半点僭越?何况是到了蟒袍这个地步! 不过是个武库司浊流小吏的家伙身体僵硬,不敢往前走出一步,更不敢视而不见直接转身。 一个粗嗓子在小吏身后响起,“黄潜善!你还不去兵部衙门跟洪主事禀报?!靴子给狗屎黏住了?” 小吏吞了口唾沫,转头道:“杨大人,有人来了。” 小吏身后那个一样不曾脱离浊流跻身清流品第的高大男子,绕过姓黄的家伙,看到那个年轻人后,使劲瞧了几眼,不动声色地转身,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入大门,最后彻底失踪。 一气呵成。 这大概就是黄潜善要对他喊一声杨大人的理由了。 杨大人这一跑,等于彻底把黄潜善的退路给堵死了,他如果再跑,黄潜善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这个小吏硬着头皮快步跑下石阶,弯腰问道:“不知……” 说到这里,他又顿时噎住,方才慌慌张张,他没敢仔细辨认那袭黑金蟒袍的数目、趾数和水脚等细节,哪里知道该称呼眼前年轻人“国公爷”还是“侯爷”,或是“世子殿下”? 在太安城做官的门道实在是太多了,仅是官员的住处,就分出个权贵清贫富五种,到了每一地,都要烧不同的香,否则进错庙烧错香,坏了规矩犯了忌讳,回头在衙门坐几年冷板凳那都算事情小的。 徐凤年轻声笑道:“本王只是来此看看,你不用往衙门里头通报什么。” 本王。 听到这个惊世骇俗的“自称”,小吏双腿一软,差点就要瘫软在地。 偌大一个离阳王朝,能够自称本王的数目,从先帝手上敕封出去的,本就不多,如今又死了好几个,而在当今天子登基后封王就藩的所谓“一字并肩王”,按照赵室宗藩律例,照样不得随意入京。 那么眼前这个身穿藩王蟒袍的王爷,既然如此年轻,身份就水落石出了。 靖安王赵珣是个什么货色,京城官员心里都有数,别说大摇大摆穿着蟒袍到处闲逛,恨不得待在深宅大院内谁都不见。 小吏牙齿打颤道:“北……北……北凉王,有什么需要下官去做的吗?” 徐凤年笑道:“刚从杨大人不是说让你去兵部吗?” 额头渗出汗水的小吏战战兢兢道:“不妨事……不妨事,王爷初来驾到,咱们这衙门太蓬荜生辉了……” 徐凤年挥手道:“走吧。” 就在小吏弓着腰准备脚底抹油的时候,他只听这位恶名昭彰的西北藩王轻声道:“黄潜善是吧,记得离开之前,大声说一句,就说‘衙门重地,无关人等,没有兵部许可,不得入内。’” 唯命是从的黄潜善脑子一片空白,等到他老老实实喊完话走出去很远,这名后知后觉的武库司小吏才悚然惊醒,吓得只能颤颤巍巍扶墙而行。 心想我他娘的是找死啊? 只是当他又走出去一大段路程后,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愣在当场,回头望去,看到那个还站在原地的年轻藩王,那个自己几年前还经常与同僚一起痛骂讥讽的年轻人。 黄潜善眼神复杂,叹了口气,转身前行。 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资格参与朝会的小官吏,逐渐没有了惊惧和狐疑。 只是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是个滋味。 第813章 徐凤年上车的时候,徐偃兵问道:“怎么不走进去看几眼?” 徐凤年笑道:“徐骁年轻时跟人装孙子的地方,就不进去了。” 徐偃兵会心一笑,点头道:“大将军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马车驶向并不遥远的赵家瓮,正值退朝,许多马车迎面而来,毕竟京城除了权势彪炳的六部,还有足可谓庞杂繁多的大小衙门设在别处。 一辆辆马车、一位位骑马官员与这架不起眼的马车擦身而过。 徐偃兵在礼部衙门外停车,礼部官员的马车或是坐骑早已把位置占满,让原本进出衙门的宽阔道路变得依旧拥挤不堪,没有办法,礼部如今是第一等清贵且显贵的王朝重地,迎来送往极其繁重,许多以前都不乐意踏足礼部半步的别部官员,如今也隔三岔五来礼部找个郎中员外郎叙叙旧套套近乎,至于礼部尚书司马朴华和左侍郎晋兰亭就别奢望了,除非是别部侍郎一级的人物,否则是根本见不着面的。话说回来,本身到了侍郎这个位置,既不太拉得下面子,当然也无需用这种粗陋方法来笼络关系。 所以当徐偃兵只是随意停了个位置,很快就有礼部小吏走过来,倒没有立即颐指气使恶语相向,太安城水深蛟龙多,已经有无数鲜血淋漓的前车之鉴总结出了一个道理,与人为善,能忍则忍,肯定不会有错。当只缩头乌龟,总比做伸头王八给人一刀剁下好吧? 那名小吏很快就万分庆幸自己的谨小慎微,当他看到那个掀起帘子年轻人的衣饰,立即就醒悟,不愧是礼部的人,比起兵部武库司那两人的荒唐滑稽,这家伙很快就深深作揖,毕恭毕敬道:“下官参见北凉王!” 徐凤年走下马车,点了点头,径直走向礼部衙门。 身后那个礼部官吏等到徐凤年都走入大门了,还是不敢起身。 一副恨不得弯腰作揖到天荒地老的谦恭架势。 为年轻藩王领路的,是一位运气糟糕至极的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正巧跟这位北凉王狭路相逢,逃都没地方逃,同行几个下属更是瞬间就跟这位郎中大人拉开了大段距离,半点舍身取义的觉悟都没有。 如今礼部的门槛不容易进?若是没有品秩足够的熟人领路,就会被憋了许多年怨气的其他礼部官员百般刁难? 事实自然是事实。 可是眼前这一位,会管你这些狗屁倒灶的规矩?人家还是北凉世子殿下的时候,就已经可以佩刀上殿了! 所以当祠祭清吏司郎中听北凉王说要见老尚书的时候,屁都不敢放一个,低头哈腰帮着带路,只说尚书大人退朝后还有一场雷打不动的御书房议政,可能需要王爷稍等片刻。 徐凤年走入司马朴华那间屋子,也没有拒绝那个礼部郎中的端茶送水。 看到年轻藩王站在尚书大人的那幅心头爱《蛙声出山泉》前驻足欣赏,小心翼翼递去一盏热茶的郎中大人这才记起一事,在北凉世袭罔替后,这个年轻人当年被骂作暴殄天物、肆意在价值连城真迹字画上胡乱题跋题签,甚至干脆盖印“赝品”二字,起初不知道多少京城官员和中原文人雅士,在得到从北凉王府流传出的字画后,一个个捶胸顿足,恨不得把那个年轻人从梧桐院抓住去痛殴一顿,不曾想才几年功夫,立马变脸,一个比一个笑得合不拢嘴了。理由很简单,不管风骨铮铮的士林领袖们如何抗拒,这些经由年轻藩王之手的字画,只要你肯卖,下家的出价最不济都要翻一番,既便如此,依旧有价无市! 想到这里,郎中大人就有些心虚,当最憎恶北凉的晋兰亭进入礼部坐第二把交椅后,他就忍痛割爱公开卖掉好几幅字画,以表忠心,但是仍然偷偷私藏了一幅《清凉帖》,想着哪天等到自己上了年纪离开官场回乡了,才拿出来跟人好好炫耀一番。或者保不齐哪天到了可上可不上的仕途关键时刻,才将那幅不过寥寥两字的小帖,“低价”转手给自己早年的科举房师,白送?做梦吧!清凉帖,清凉山,只凭“清凉”这两个意义极其特殊的字,郎中大人保守估计就值他个五百两!黄金! 徐凤年喝完了茶,走到书案附近,随手打开一只精美檀盒,里头整齐摆放有六锭墨,取出其中一锭,双龙吐珠描金纹,正中篆书“华章焕彩”,显然是出自旧南唐制墨大家褚直的宫廷贡墨。像这样的珍稀物件,数十年辗转,想来如今都成了离阳官员的书案上的东西。不过比起颠沛流离的春秋遗民,同样是背井离乡,这些死物,似乎要幸运许多,它们能熬到另外某位识货的读书人爱不释手,许多亡了国的遗民,就只能不知道死在何处异乡了。 尚书大人司马朴华还是没有回到礼部衙门,在一旁饱受煎熬的郎中大人脸色越来越白。 门外响起一声咳嗽,祠祭清吏司郎中不动声色地走出屋子,看到是一位关系不错的精膳清吏司员外郎,老好人一个,当了整整十来年的员外郎也没能升官,后者哭丧着脸悄悄道:“柳大人,尚书大人到了衙门口,就转身走了,说是要去门下省办事。还说千万不要让王爷晓得,让咱们只能说是今日议政耗时极长,晌午以前都未必能出宫,还让咱们好好招待王爷,谁出了纰漏,大人就要问罪。” 听到这个噩耗,郎中大人差点跳脚骂娘,强忍住当场跑路的冲动,在屋外做了数次深呼吸,仿佛心肝都在疼。 这个时候,灵光乍现,郎中大人在员外郎耳边窃窃私语,后者一脸为难,郎中大人重重拍了一下后者的肩膀,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赶紧去!” 交代完了事情,郎中大人如履薄冰地回到屋内,尽量语气平静地跟年轻藩王说了这么一回事,说话的时候,满脸诚恳和愧疚,前几年偷偷收拢府上一个丫鬟给悍妇捉奸在床的时候,也没见郎中大人如此卑躬屈膝。 徐凤年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说道:“尚书大人不在,蒋侍郎和晋兰亭总该在的吧?” 郎中顾不得琢磨两个不同称呼的言下之意,小鸡啄米道:“蒋大人在的,在的,原本蒋大人是告假了的,临时又回衙门处理政务了。晋大人退朝后便直接返回礼部,也在的!” 相比鹤立鸡群的尚书屋,两位礼部侍郎的屋子虽然也是各自一人,但是屋子连着其他几位郎中员外郎,就没有显得那般别有洞天了。 礼部,本就是教人讲规矩的地方,自身的规矩,繁文缛节到了吹毛求疵的境界。 徐凤年和郎中走向右侍郎蒋永乐的屋子,结果郎中发现蒋永乐刚好从外边一路跑回来,气喘吁吁的,顾不得什么在下官面前保持什么气度风仪了。 郎中看到这位右侍郎大人的时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蒋大人啊,自己保重了,不是下官有意要拖你下水,而是尚书大人已经狠狠坑了下官一把,我要是再不让人把你连骗带吓弄回来,下官恐怕就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嗯,其实下官家里那个小兔崽子有句当作口头禅的江湖俚语,现在想来确实挺在理的,混江湖,就是混出一个死道友不死贫道。真说起来,你蒋大人要是不小心暴毙了,下官定会尽量把你肩上那份礼部的担子挑起来的。 把北凉王请入了屋子,蒋永乐关上门后,也不说话,只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死活不起身了。 便是徐凤年也有些哭笑不得,其实与外界想象的截然相反,北凉从徐骁到李义山再到他徐凤年,对于谥号一事早就心中有数,徐凤年世袭罔替后拒收圣旨,连宣旨太监都没能进入幽州境,这是徐凤年为人子的责任,也是北凉必须拿出的姿态。倒并不意味着徐凤年对蒋永乐这个礼部小人物,就真有什么深重的记恨,何况当时庙堂之上,文武百官,只有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为徐骁说了一句公道话,其他人,大学士严杰溪,晋兰亭,卢升象等人,对于谥号评定的建言,都比蒋永乐心狠手辣太多。事实上当时徐骁与李义山笑着讨论他的“身后事”,说一个恶谥是绝对跑不掉的。很凑巧,极少翻书的徐骁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会经常去梧桐院拿出礼部典籍,自己给自己盖棺定论,到最后,徐骁给自己挑选的两个字,恰恰就是武厉! 我徐骁是个武夫,要什么武臣美谥“文”字!厉字更好,有功于国,屠戮过重,功过相抵。就当我徐骁与离阳一笔旧账,两清了! 当然,徐凤年对蒋永乐没有什么恨意杀心,不意味着他就会有什么好脸色给这位礼部三号人物。但这么一位堂堂礼部侍郎大人,死死跪在那里摆出引颈就戮的无赖模样,让徐凤年大开眼界。 没过多久,当年轻藩王走出屋子的时候,祠祭清吏司郎中依稀听到屋内有一阵阵抽泣声。 郎中既有如释重负,但内心深处也有几分遗憾。 徐凤年走到礼部左侍郎的屋外,屋门大开,气度风雅的晋兰亭坦然坐在书案后,看着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年轻藩王,这位在太安城官场平步青云的晋三郎面无惧色,冷眼相向。 晋兰亭眯起眼,纹丝不动,连起身相迎的姿态都免了。 你世袭罔替成了北凉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但我晋兰亭早已不是那个小小郡县的小小士族了! 接下来祠祭清吏司郎中听到北凉王说了一句,“你们退远点。” 这位手握北凉三十万铁骑的年轻人跨过门槛后,没有关门。 但是没有谁敢去抬头看里头到底会发生什么。 很快,屋内就传出一声巨响。 祠祭清吏司吓了一大跳,浑身哆嗦了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年轻藩王走出屋子,轻描淡写地拍了拍并无尘埃的袖子,扬长而去。 祠祭清吏司犹豫着要不要进屋,就听到那位最注意言谈举止的左侍郎,扯嗓子嘶吼了一句:“都给我滚!” 整座礼部衙门,有了隆冬时节的彻骨寒意。 ———— 徐凤年走向马车,看到徐偃兵的好奇眼神,笑道:“没杀人,不过有人应该比死了还难受。” 徐偃兵的眼神有些古怪。 徐凤年无奈道:“我可没脱裤子。不过你要有这癖好,可以领你过去,现在那家伙估计还梨花带雨着。” 徐偃兵赶紧摆摆手,哈哈大笑。 徐偃兵好不容易止住笑声,在徐凤年即将钻入车厢的时候问道:“接下来去那钦天监?” 徐凤年点头道:“去。” 徐偃兵突然侧望向远处大街上的一行人,清一色骑马而行,距离退朝已经有些时候,道路并不算拥堵,但是那五骑的彪悍气势十分扎眼。 徐凤年在徐偃兵转头的时候就掀起了侧帘,五骑除了为首一骑没有向他们望来,其余四骑都脸色不善,其中一骑更是停马不前,单手握住马缰绳,身体微微后仰,充满了倨傲自负。 徐偃兵轻声道:“看那个老人的官袍,好像是四征四镇大将军和兵部尚书才能穿的正二品武臣朝服。” 徐凤年说道:“应该是先前被敕封为征南大将军的吴重轩,看来这次是来京城领赏了,说不定已经当上了兵部尚书。也难怪他手底下那几个嫡系如此嚣张跋扈。” 徐偃兵皱眉道:“要不然我出手教训一下?” 两人间隔着一张帘子的徐凤年摇头道:“算了,吴重轩好歹跟某个家伙还剩下些香火情。如果要教训,也是以后让他亲自动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徐凤年打算不理睬对方眼神挑衅的时候,那停马一骑,抬手做了个手掌抹脖的动作。 徐偃兵平淡道:“王爷,你总不能让我来回一趟,就真的只当个马夫吧?” 徐凤年笑道:“行。记得下手别太重。” 徐偃兵问道:“半死?” 徐凤年回答道:“对方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打了也没光彩,但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南疆武将,半死怎么够,你要不把他打得大半死,都对不起他们那南疆劲军媲美北凉铁骑的天大名头。” 松开马缰的徐偃兵忍俊不禁道:“还有这么个道理?” 徐凤年放下帘子,缓缓道:“只要北凉铁骑在,就是道理。” 徐偃兵一闪而逝,下一幕便是徐偃兵一脚踹在那匹大马的侧腹部,南疆武将连人带马都横飞出去,那匹骏马四蹄腾空,重重摔在远处,轰然作响。 根本没有人看到徐偃兵是如何出手,还未从马背上滚落的魁梧武将,就又被踹得飞出去五六丈,也亏得这条仅次于京城御道的大街够宽,否则就要陷入墙壁了。 徐偃兵一脚踩在奄奄一息的武将头颅上,看着其余几骑,除了不动声色拨转马头的吴重轩,个个愤怒狰狞。 徐偃兵没有说话,只是用鞋底在武将脑袋上狠狠拧了拧。 我北凉管你是什么兵部官员?管你是什么南疆将军?! 吴重轩微微扬起马鞭,拦住了暴躁三骑的报复企图,如今身穿正二品狮子官服的老将独自策马缓缓向前,俯视着徐偃兵,明知故问道:“北凉徐偃兵?” 徐偃兵不咸不淡回了一句,“有没有带一两千精兵驻扎在京畿南军大营,否则我怕晚上还不够一顿宵夜。” 吴重轩扯了扯嘴角,转身离去。 麾下三骑疾驰向那名不知生死的武将,收拾残局。 ———— 徐凤年坐在车厢内,双手如老农拢袖。 袖内十指交错,微微颤抖。 钦天监,就要到了。 京城白衣案的源头在此! 春秋刀甲,死于此! 第814章 有传言是用来镇压京城水脉的龙须沟天桥边,有个久负盛名的小饭馆子,叫九九馆,达官显贵络绎不绝。 老板娘是风韵犹存的寡妇,这些年却从未风言风语传出。不管世族公孙和膏粱子弟为了抢占一张桌子,如何在九九馆冲突纷争,不管双方打得如何昏天暗地,似乎从没听说有大人物罩着的九九馆,总能在第二天照样开张。去晚的话,小馆子只要到了打烊的点,任你是尚书的儿子大将军的孙子,一律闭门谢客。九九馆越是如此,反而越让京城老饕清谗们合乎心意,虽说极有可能侍郎这般的大人物,下馆子的时候,也可能会被胆大包天的店伙计甩脸色,但人人乐此不疲。 宋家两夫子,坦坦翁桓温,国子监姚白峰,除了顾剑棠之外的几乎所有历任六部尚书,双手加上双脚都数不过来的中枢重臣,无一例外都到此大快朵颐。 今年又多了个天大的人物,齐阳龙,据说中书令大人还没正式成为离阳臣子的时候,入京第一件事不是觐见天子,而是直奔九九馆,喝了个酩酊大醉,更夸张的是这么个当之无愧的文人领袖,差点被老板娘赶出九九馆。 今日九九馆的生意依旧注定火爆,正门这还没开张,外头那一辆辆豪奢车驾和一匹匹高头大马,就已经让那条临河的街道变得拥挤不堪,许多食客都耐心排着长队。 一个身材矮小的跛脚老人来到九九馆后院门口,比起正门的熙熙攘攘,这条不为人知七拐八拐才能走入的狭窄巷弄,极为冷清,兴许是人迹罕至的缘故,墙脚根附近都长出了些许幽绿青苔,阳光被高墙遮挡,显得有些阴气森森。跛脚老人没有急着敲门,而是盯着一个蹲在台阶上打哈欠的年轻人,后者也张着嘴巴瞪大眼睛瞧着跛脚老人。 其实他们相互都“认识”,往常只把宝贵视线搁在藩王公卿身上的老人,之所以记住这个无赖家伙,是因为年轻痞子昨天要死不死出现了下马嵬驿馆外的街上,还跟年轻藩王有了一场“巅峰之战”,跛脚老人当天回到赵勾后,很快就知道了这个年轻人的底细,的确是辽东锦州官府颁发的路引,老人甚至连他到了京城后住了什么客栈吃了什么饭菜都一清二楚,连这个叫吴来福的家伙跟客栈老板就房钱砍价的细节,都录入了赵勾档案。本来老人已经大致确认这个所谓的“锦州第一少侠”、“辽东第二刀”,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谍子人物,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无意中卷入京城漩涡的市井无赖,但是看到吴来福出现在此时此地,让向来坚信世上无意外人无意外事的赵勾大头目,心生杀机。 将那把铁刀搁在膝盖上的吴来福冷不丁嚷嚷道:“老头,我认识你!虽然你昨天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但我知道,你其实跟我一样,都是高手哇!” 吴来福皮笑肉不笑,在思考如何不动声色地杀掉这个家伙。 九九馆,是赵勾的禁地。离阳谍子无论身份高低,一律不得靠近。 这是在元本溪手上订立的一条刻板规矩。 虽说元先生死了,但是跛脚老人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愿意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惊动那个大隐隐于市的妇人。 这次跛脚老人自己坏了元先生的规矩,是不得已而为之,新任赵勾主事人发话了,所以他不得不来这里讨人嫌。 连北凉王和拂水房都只知道他姓姚的跛脚老人,看着那个小心翼翼抱刀的年轻人,笑问道:“吴少侠,怎么有闲情逸致蹲在这里,看太阳啊?” 吴来福的武艺把式是不入流,但一点都不傻,要不然也不能赶在李浩然之前抢了风头,如今吴来福三个字在京城的名气也不小了。他昨天两次去而复返,把那场大战首尾都瞧在了眼里,其中中年汉子的衰老和横刀少年的死翘翘,都让他叹为观止,那么始终不显山不露水的跛脚老人,自然不是什么他吴来福可以扳手腕的。所以吴来福很紧张,手心都是汗水,但他仍是保持那张很欠揍的笑脸说道:“前辈啊,看太阳哪里不是看,是吧?我这是来九九馆讨份活儿做,从辽东走到京城,这不盘缠都用光了,我又不是那种恃武犯禁的江湖人,是最为奉公守法的良民了。” 跛脚老人笑眯眯道:“找活儿?京城这么大,哪里找不是找?” 年轻人笑脸愈发僵硬,眼珠子急转,犹豫了一下,压低嗓音道:“前辈,咱们都是敞亮人,我就不妨跟你直说了,京城都晓得九九馆的水很-深,我琢磨着吧,一个妇道人家就能撑起这么个馆子,要么她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要么就是馆子里的伙计是一等一的武道宗师,要么指不定某个厨子是退隐江湖多年的江湖名宿,我来九九馆找份营生,赚钱其次,主要还是希冀着跟高手学一身足以称霸武林的绝学!” 跛脚老人盯着这个异想天开的年轻人,不知道是一巴掌扇死算数,还是应该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句你小子真他娘的有慧根。 跛脚老人看着那个“眼神无比真诚、满脸写满无辜”的家伙,忍不住调侃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吴少侠可是只输给北凉王一招半式的高手,怎么,还要在武道一途,更上一层楼才知足?” 吴来福憨憨笑着,“技多不压身嘛,江湖上藏龙卧虎,我多学几手压箱底本领,终归不是坏事。你瞧瞧人家北凉王,拳头,刀剑,还有最后那招‘请神’,手段层出不穷,我跟他一比,到底还是差了些火候啊。” 跛脚老人笑道:“在我看来,吴少侠有样本事,就比北凉王要强很多。” 吴来福轻声问道:“不会是脸皮厚吧?” 跛脚老人对这个家伙伸出大拇指,“吴少侠,不愧是天赋异禀的练武奇才!日后武学成就,一定不可限量!” 年轻人挠挠头,对于这份“恭维”,笑纳了。 跛脚老人不知为何没了杀心,不理会这个辽东少侠,走上台阶,轻轻敲了敲门。 后院没有回应。 跛脚老人就这么不急不缓敲下去。 老人不急,吴来福从一开始的好奇、揣测、期待,到最后的打哈欠、翻白眼、扣耳屎,实在是等不下去了,吴来福站起身,佩好那柄铁刀,然后一巴掌重重拍在掉漆厉害的木门上,喊道:“老板娘,老板娘!我是昨天那个要给你做店伙计的吴来福啊,你不给我开门就算了,可我身边还有个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急着找你呢,别耽误了大事!老板娘,真的,我不蒙你,真有前辈登门拜访,老早就在这儿等着了,我一开始怕前辈打扰你休息,愣是没有礼数地挡了他半天,老板娘!你看都这样了,你再不开门,无论是从江湖道义来说,还是就来者是客的道理而言,老板娘你都说不过了啊!” 跛脚老人扯了扯嘴角,忍了。 吴来福把小门拍得惊天动地。 当那扇门突然打开的时候,吴来福一个不留神,差点一巴掌拍在开门之人的身上,好在后者轻轻挪步躲过,但是吴来福跌入门内,摔了个狗吃屎。 那惊鸿一瞥。 让吴来福坐在地上发呆。 那年轻女子肯定不是老板娘,老板娘是徐娘半老,挺有女人味,可毕竟吴来福不好这一口,他中意的还是年岁相当的年轻女子,脸蛋要漂亮,胸脯要大,腰肢要细,屁股要圆,双腿要长,要求不算高,跟他的少侠身份刚好符合。 而开门的女子,是吴来福这辈子见过最动人的女子,甚至可能是加上下辈子都是最好看的女人了。 吴来福坐在地上,看着那个站在门口的背影,这个敢跟北凉王耍心眼的年轻人,竟然都不敢跟她说话。 身为刑部次席供奉的跛脚老人看着这个胭脂评头名的女子,欲言又止。 她原本应该成为元先生最出彩的妙手之一,但是世事无常,便是算无遗策的元先生,也功亏一篑。 当年那副棋盘上,有一场三人对弈,虽然元先生想好了一系列定式,可惜最终有人下出了“无理手”。 在那次交锋中,元先生事后自称他和黄三甲都输了,输给了同一人,是此生一大憾事!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亲自护送自己入京的老人,女子淡然道:“姚先生是来催我前往那座辽东藩王府邸?” 跛脚老人叹息一声,摇头道:“不是,我来找洪掌柜。” 她皱了皱眉头,摇头道:“洪姨不会见你的。” 老人也摇了摇头,直呼其名道:“陈渔,这件事,你说了不算。” 陈渔。 听到这个名字后,吴来福如遭雷击。 胭脂评榜首! 那个南宫姓氏的神秘女子,评语也只能是“不输陈渔”四字,要知道胭脂评第三人,是那一剑入城如仙人的昔年西楚公主,如今的西楚女帝,姜泥! 陈渔默不作声。 饶是对美色早已生不起波澜的老人,不论见过她多少次,依旧是不得不由衷感慨她的钟灵毓秀。难怪当年就连元先生都赞叹了一句“乱世祸水,盛世皇后。” 吴来福突然一脚踹在后背,又摔了一次满脸灰土的狗吃屎。 一个妇人站在吴来福身边,没有走近院门,看着没有跨过门槛的跛脚老人,冷声道:“九九馆没有骨头让你们叼!” 被骂成是狗的跛脚老人面无表情,轻轻弹指,吴来福的脑袋如遭重击,向后晃荡了一下,倒地不起,不知死活。 然后老人轻声道:“洪掌柜,这次请你走出九九馆,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老板娘不说话。 陈渔低敛眼帘。 跛脚老人安静等待下文。 老板娘终于开口,充满讥讽语气:“怎么,要我去皇宫大门口拦着?还是直接在大殿外守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现在终于知道怕了?” 老人眼皮子颤抖了一下,说道:“皇后娘娘的旨意是……让洪掌柜去钦天监。” 说完这句话后,无论说话还是杀人,从不拖泥带水的老人,破天荒加重语气,重复了那最后三个字,“钦天监!” 原先一直神色平静的老板娘猛然勃然大怒,“滚!” 她伸手指着跛脚老人,愤懑至极道:“姓姚的!你滚回皇宫,告诉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我跟她赵雉交情没好到这个份上!” 老人似乎意料到妇人的态度,继续板着脸说道:“皇后娘娘让我捎两句话给洪掌柜,一句是如果洪掌柜愿意前往钦天监,那么陈渔就能不去辽王府做王妃。” 妇人怒极反笑道:“赵雉啊赵雉,整个离阳都知道你偏爱赵篆,远远胜过赵武!不但逼着嫡长子把龙椅让出来给他的弟弟,如今连长子本该得到这点可怜补偿也省了!” 陈渔置若罔闻,仿佛是个局外人。 北凉世子殿下,先帝赵惇,大皇子赵武,四皇子赵篆。 当年,身为春秋十大豪阀之一的破落家族,要她入京,先当皇贵妃,再争皇后的位置。 恩师黄三甲,却要她嫁给那个出门游历江湖的年轻人。 后来,一个说话含糊不清的元先生,要她接近当时尚未迎娶严东吴的四皇子。 再后来,那个成为皇太后的妇人,要她嫁给此生无望那件龙袍的嫡长子,辽王赵武。 没有人问过她,她想要嫁给谁。 那个曾经在中原文林以风骨著称于世的爷爷,临死前只是跟她说,家族中兴,需要她。 那个身份隐蔽、让她无比敬重的恩师,只是笑着说,有本书,该这么写。 那个半寸舌元本溪,只是用手指蘸着酒水,当着她的面,在桌面上写下了六个字:你皇后,我苟活。 最后,她被召见入宫,遥遥看着那个妇人,只看到妇人好像点了点头,就让自己出宫了。 她一次都没有抗拒。 陈渔从不向往江湖,因为她知道江湖里的男人,看似风光,其实人人身不由己。 她也从不向往皇宫,因为她知道那里的女子,人人都是笼中雀。 但是陈渔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却从不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所以一次次顺其自然的颠沛流离,陈渔谈不上有何悲哀,没有什么自怨自艾,如浮萍随水流。 当陈渔听到教自己剪纸的洪姨,再次对跛脚老人说了个滚字后,陈渔还是没有半点伤春悲秋,去不去辽东,当不当王妃,重要吗? 老人看着这个守寡多年的妇人,老人没有生气,一个能够让先帝和元先生都另眼相看的传奇女子,就算一拳砸在自己的脑袋上,老人也不会计较什么。 老人平静道:“洪掌柜,皇后娘娘的第二句话,是说谢观应已经在钦天监了,蜀王陈芝豹也可能会在。” 妇人瞬间安静下来,嘴唇发白。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呢喃道:“赵雉,你从来都是这样,以前为了自己的男人,可以什么都不顾,现在为了儿子……” 老人看了眼天色,提醒道:“再不去,就晚了。” 她缓缓睁开眼睛,问道:“马车备好了?” 老人点了点头。 妇人走向门口,经过陈渔身边的时候,突然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跟洪姨一起去吧。如果咱们死在那里,挺好的。” 陈渔想了想,笑了。 ———— 钦天监,在市井中名声不显,却是离阳京城首屈一指的王朝重地,许多三省六部的黄紫公卿一辈子都没机会涉足其中,于是官员能否去钦天监藏书楼借阅一两本书,无形中成了衡量京官分量的一个标杆。 卢白颉在辞任兵部尚书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从内城禁军秘密抽调出八百精锐甲士,负责守卫钦天监。 而就在两天前,已经算是重兵把守的钦天监,又连夜悄悄增加了六百余人的精兵。 两名身披甲胄而不是武臣官袍的将领,一位年近花甲,一位正值青壮年龄,两人俱是按刀而立,站在钦天监门口充当两尊“门神”。 相差一个辈分的两个男子面容酷似,像是一对父子。 事实上正是如此,老将军是驻守京畿北部的射声校尉李守郭,在春秋战事中军功平平,不过累功至芝麻绿豆大小的副尉而已,所以在五年前李守郭成功一步步晋升为京畿四大校尉之一的射声校尉,在京城官场和京畿军伍中只被传为笑谈,很不客气地给了个“太平校尉”的绰号,意思是说他李守郭如果是在乱世,就他凭那份拉稀本事,别说是当上离阳最有权柄的校尉,能否当个都尉都悬,这些年靠得就是溜须拍马的功夫委实了得,不会打仗却会当官,尤其是侥幸攀上了征北大将军马禄琅的高枝,这才捞到了这么个炙手可热的眼馋官位。 只不过这种腔调的议论,随着李守郭长子李长安去年在京畿军中的脱颖而出,逐渐消散,李长安,不过而立之年,就在当今天子登基后,迅速被提拔为离阳常设武将里的中坚将军,是极为结实的从四品将领,其意义相当于文官里六部郎中外任地方担任郡守一职,由虚转实,如果能够在任上不犯大错,板上钉钉是要坐等升官加爵的。说来奇怪,从未去过两辽边境、更无战功傍身的李长安,在这之前虽然不算籍籍无名,但比起更为年轻的殷长庚韩醒言之流,显然是不够看的,但是此人偏偏就成为了陛下第一拨擢升武将中的一员,让京城官员倍感雾里看花。好事成双的是,李长安的弟弟李长良,不过是跟着王元燃在内几个纨绔子弟去北凉幽州游山玩水了一趟,回京后很快就得到兵部调令,一举成为辽东朵颜精骑的一名都尉。 父子三人,一个射声校尉,一个中坚将军,一个朵颜都尉,这让祖坟冒青烟的李家突然在朝野上下有了个“小顾家”的说法。 虽然是父子联手把守钦天监大门,但是李守郭和李长安始终目不斜视,没有任何视线交错。 相比李长安的镇定自若,李守郭脸色自若的同时,其实心底一直在打鼓。嫡长子李长安在前段时间,有天突然奉旨进宫面圣,很快就调离内城,领八百京城禁军驻守位于皇城宫城之间的钦天监,而他本人也从京畿北火速入京,进京的调令,甚至不是出自常理之中的兵部文书,而是作为李家恩主的征北大将军虎符!要知道大将军马禄琅已是年近八十的老人,卧榻多年,在离阳军伍中,论资历,也就赵隗杨慎杏阎震春寥寥数人可以比肩,加上杨阎两员春秋老将的一贬一死,即便马禄琅已经将近十年不曾参加庆典和朝会,但是先帝和当今天子都从来没有缺过对马家的该有赏赐,谁都清楚,只要马禄一天不死,就算是只吊着半口气,只要老人不彻底咽气,那么宅子地理位置比燕国公淮阳侯府邸还要好的马家,就依旧是那个在京城咳嗽几声、庙堂上就有巨大动静的马家。 李守郭原本猜不透一座跟官场不沾边的钦天监,为何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六百禁军加上自己麾下京畿北军最精锐的八百悍卒,一千四百人,是在提防谁?又有谁当得起这份隆重对待? 直到听闻北凉王入京前,带着八百西北骑军,就让胡骑校尉尉迟长恭率领的京畿西军沦为护驾扈从,李守郭终于恍然大悟。因为本身就是射声校尉的实权武将,加上李守郭在东越战事中救过老将军独子的性命,很早成为跟征北大将军马禄琅的座上宾,早年在马家府邸内依稀听到过一桩秘闻,好像是说太安城有过一场云波诡谲的阴谋,矛头针对当时尚未封王就藩的人屠徐瘸子,如今已经病逝的钦天监监正南怀瑜,在其中扮演了不太光彩的角色。大将军马禄琅的独子,此时手握整支京畿东军兵权的安东将军马忠贤,醉酒后含含糊糊说起此事,神色间颇有引以为傲的洋洋自得。李守郭知道,一个射声校尉远远不够触及那场阴谋的内幕,也许只有等到长子李长安做到了四征四镇第一,才有希望了解到那个被遮掩在层层帷幕、被积压在厚重尘埃下的骇人真相。 四征大将军,马禄琅在病榻上苟延残喘多年,家族恩宠不减。赵隗不理纷争多年,在危难之际东山再起,与南征主帅卢升象共掌大权。 杨慎杏很早就离开京城前往蓟州,看似逍遥自在,其实已经远离王朝中枢,影响到了杨虎臣的攀升速度。如果杨虎臣不是在广陵道战场上丢掉一条手臂,代价太大,以至于让朝廷过意不去,否则别说蓟州副将,恐怕会就此沉寂,然后等到杨慎杏哪天老死了,杨家也就迅速沦为离阳的二三流家族。 阎震春,战功彪炳的著名骑军统帅,真正有大勋于赵室的武将,竟然全军战死于广陵道边境,到头来只有一个带入棺材的破格美谥,仅此而已。 四位品秩相同且仅次于大将军顾剑棠的王朝大将军,最后是四种几乎截然不同的下场。 李守郭在摸清那份隐蔽的来龙去脉后,既有惊悚,也有寒意。 马禄琅,离阳旧兵部的大佬,是最早对老凉王徐骁表现出强烈敌意的京城老牌勋贵。 赵隗,是当年坚定拥护打一场西垒壁战役的将领,但是在春秋战事临近尾声,曾经跟徐骁并肩作战过的赵隗开始向顾剑棠靠拢,之后更没有跟随徐家铁骑入蜀,而是选择了辅助顾剑棠攻打南唐。在后来京城那场封赏 功臣的浩大盛宴中,赵隗与徐骁交恶。而先帝在登基前与老靖安王赵衡的争锋中,赵隗更是先帝的马前卒之一。 杨慎杏,跟徐骁关系浅淡,几乎没有任何私交可言。 阎震春,在徐骁离京就藩之际,这位对徐骁极为推崇的将领,亲自为徐骁送行出城。 李守郭不知道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在生平最后一次领军出征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一向沉默寡言谨小慎微的嫡长子李长安,在毫无征兆地升迁为中坚将军后,没有答应他这个父亲去办一场宴席,只是父子二人有了一场绝对不可让人知悉的密谈。那场谈话中,是李长安这个儿子在教李守郭这个爹如何当官,说的不是迎来送往的粗浅门道,而是近似于如何领略圣心的附龙之术。直到那个时候,李守郭才知道原来自己儿子早就是皇帝陛下的心腹,与其余那拨更早被先帝秘密钦定为扶龙之臣的同僚武将不同,李长安是靠着自己的机缘际遇,从而有幸得到当时还是四皇子的信任。李长安直截了当告诉他这个爹,陛下有过一些隐晦暗示,以中坚将军作为起步台阶,他李长安三年后就会以父亲李守郭致仕作为代价,升任下一任安北将军,再三年,是去辽东还是广陵,或者是西北那个地方,能否成为身挂铁甲的封疆大吏,就要看李长安自己的本事了。 这一刻,百感交集的李守郭轻轻叹息。 李家从他到两个儿子,尽是富贵险中求啊。 当李守郭看到远处那辆马车的时候,开始大口喘气。 就算自己今天死在这里,但只要儿子李长安活下来。 李家就真的有希望成为第二个徐家,而不是什么小顾家! ———— 挂有那块“通微佳境”匾额的大门后,钦天监内,有一座社稷坛,铺有出自广陵道的五色土。 东青南红西白北黑中黄。 一个中年儒士蹲在南方的红色贡土前,他身边站着一个嘴唇紧紧抿起的少年,身穿钦天监监正官服。 地位与龙虎山当代天师相当、成为本朝第二位羽衣卿相的青城山道士吴灵素,贵为北方道教领袖,此时因为不好跟着儒士一起蹲下,可本就身材高大的吴神仙若是挺直腰杆站着,又显得对那位绰号小书柜的少年监正大人太过不敬,所以只好尽量弯着腰。 跟儿子吴士祯并称太安城大小真人的吴灵素,很有仙风道骨的极佳卖相,这两年在京城可谓呼风唤雨,连那位晋三郎也要把他们父子奉为贵客。但是这个时候,弯着腰的吴大真人战战兢兢,后背那浸透道袍的汗水,不知道太阳晒的热汗,还是吓出来的冷汗。 一位身穿白衣的老人走近,台面上官位最高的吴灵素第一个匆忙出声,对这位身负大玄通的老人毕恭毕敬道:“监副大人,贫道有礼了。” 负责为朝廷推衍星象颁布历法的钦天监,真正为离阳赵室倚重的大人物,除了监正两监副外,不是春夏中秋冬五位官正,品秩更低的挈壶正之流就更不用说了,而是那些不穿官袍仅是身着白衣的仙师,何况这位还顶着监副的头衔?眼前这位古稀老人的白衣练气士,吴灵素之前数次见面还是中年男子模样,一夜之间,吴灵素再见他,便是这番景象了。 昨天在下马嵬驿馆那边打破瓶颈,成功跻身天象境界的钦天监监副大人,面有忧色,对没有起身的男人轻声道:“谢先生……” 儒士伸出手掌平摊放在土壤上,笑道:“我知道衍圣公已经离开京城了,放心,我会亲自主持那座大阵的运转。” 练气士宗师正要说什么,谢观应起身拍了拍手,转身说道:“除了李家父子的一千六百人,还会有三百御林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练气士宗师仍是欲言又止的模样,谢观应瞥了眼那座高耸入云的京师僭越建筑,似笑非笑,“怎么,非要我说蜀王殿下就在,你晋安心才能真的‘安心’?” 那位监副松了口气,然后面带苦涩地自嘲道:“谢先生,我舍了天道不去走,与轩辕大磐之流的纯粹武夫无异,自然无法得知蜀王殿下已经到了。” 谢观应语气玩味,“齐仙侠先去武当山见了洪洗象,结茅修行。又见李玉斧,沿着广陵江畔走了几百里路,到了太安城,被于新郎无意间点破那层玄之又玄的窗户纸,舍了证道飞升不说,连陆地神仙也不去做了。晋 心安,你做何感想?” 晋心安已经数十年不曾被当面喊出名字,一时间有些神色恍惚。 谢观应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轻声道:“吕祖有言,莫问世间有无神,古今多少上升人。又言,降得火龙伏得虎,陆路神仙大真人。” 吴灵素细细咀嚼一番,只觉得玄妙是玄妙,只是对他这个半吊子修道人来说并无用处。不过眼角余光看到晋监副陷入沉思,神情变幻。 谢观应缓缓走向通天台,让他尽心辅佐的蜀王最近接连两次行事都出乎意料,一是北上入京,一是入钦天监。 谢观应脚步不停,对晋心安撂下一句话,“如果还存有飞升之念,记得一定要趁早杀李玉斧。”与皇帝皇后都关系极为亲近的少年监正跟在谢观应身边,毫无大战在即的觉悟,嘿嘿笑道:“谢先生,有个叫范长后的棋士,下棋比你厉害哦。” 谢观应微笑道:“比我厉害有什么了不起的,下棋这种事情,我连公认臭棋篓子的李义山都比不过,只不过我知道自己的长短处,从不去自取其辱。纳兰右慈就不一样,记得当年,我眼睁睁看着他连输了李义山十六把,还不服输,胜负心重的人我见多了,这么重的,还真就只有他一个。哦不对,你的老监正爷爷也算一个,他到死还想着你能赢黄龙士一局吧?” 少年叹了口气,无奈道:“是啊。其实我是不太喜欢下棋的,监正爷爷偏要我学下棋,没法子的事情。” 谢观应曲指敲了一下少年的脑袋,“多少人要死要活却求之而不得的东西,你这孩子倒嫌弃上了。” 少年咧嘴一笑,突然压低声音道:“谢先生,你是在皇帝陛下的挖墙脚吗?” 谢观应毫无惊讶,登楼的步伐依旧坦然从容,“别告诉他。” 少年眨眼睛,“为什么?” 谢观应步步登高,轻声笑道:“答应了,我就告诉你为什么你的监正爷爷,会始终输给黄龙士,为何当不上春秋十三甲里的棋甲。” 少年想了想,“一言为定。” “我给晋心安帮忙去了。”少年转身噔噔噔一路跑下阶梯。 谢观应来到站在通天台那条“天道”附近的陈芝豹身后,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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