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我就更有没什么负担,钟洪武不过是杀鸡儆猴,以后在北凉,人情是人情,规矩是规矩,谁拿人情跟我坏规矩,我就让他卷铺盖滚蛋。这次回北凉,等我先去西边荒漠,笼络那十数万上马可战的罪民,然后我就要走遍北凉辖境,我就不信离阳江湖走过,北莽也走过,还走不下来一个自家的北凉。” 徐骁欣慰点头,只是喝酒。 徐骁咽下最后一口烈酒,晃了晃空壶,轻声说道:“到了北凉,先别急着去收拢那些义山扶植起来的罪民势力,先陪爹看一看北凉铁骑,行不行?” 徐凤年咬了咬嘴唇,笑道:“哪有当爹的总是问儿子行不行?” 徐骁丢了酒壶到湖中,也笑道:“哪有当爹的三番四次让儿子出去涉险?” 徐骁双手插袖,抬头看了眼天色,眯眼道:“上次可能是忙着一路杀人,没觉得,这回才知道南边阴冷到骨子里,爹老喽。” 徐凤年默默摘下红狐皮帽,压在徐骁头上,轻轻往下拉严实,遮住老人的耳朵。 老人动了动嘴唇,猛然转过身。 似乎是不想让儿子看到他的老泪纵横,他的英雄迟暮。 第491章 那个凭借才学荣登胭脂评副评榜眼的女子,年纪轻轻的王大家,在副评上仅次于徐渭熊,可她在写出《东厢头场雪》后就杳无音讯,泥牛沉海一般,再没有当年让天下所有才子佳人小说都要避让一头的气势,需知连太安城宫里的娘娘都曾拜读头场雪,襄樊城殉情而亡的靖安王妃也是如此,更别提有多少大家闺秀为之痴迷。离阳腐儒则要心中巨石落地,这女子约莫是终于不拿文字祸害世道了。只有春神湖姥山上的王家人,才知道这两年自家小姐根本心思就不在姥山,不管风吹雨打不管霜雪深重,都要去湖边茶楼坐上一会儿,望东望北,也没个定数,以往小姐每逢心有不快事,只要马球蹴鞠秋千一会儿就烟消云散,荡起秋千能有两层楼那么高,连胆大男子见了也要咋舌,可如今不一样了,含含蓄蓄,坐在秋千上总是发呆,偶尔惊觉秋千没动静了,才会轻轻踮起脚尖。几位与她尊卑有分私下却情同姐妹的贴身丫鬟,知道缘由,也都恼恨起当年那个把小姐魂勾走的俊逸男子,她们也都劝说小姐多写些诗篇,便是胡乱写上几首被贬为“小道”“诗余”的词也好啊,天底下不知多少人在翘首以盼,可小姐就是不理会,尤其是到了如今冬天,念叨什么冬眠不觉晓一觉睡到老,除了雷打不动的去临湖远望,然后回到了书房,才看了几页书,就呀呀几声说犯困啦,丫鬟才研磨递去一杆羊毫,就又找百般借口偷懒,这还是那个胆敢自诩“提笔前,云蒸霞蔚我去见圣贤仙佛,提笔后,风清月白天地鬼神来拜我”的王东厢吗?好在挣钱早已挣得金玉满堂的老爷从不计较这些,哪怕有门当户对的高门士族登山提亲,也都一一婉拒。 姥山暮色昏黄中,有人下山有人上山,下山登船的是新近撤出两淮幕后盐铁买卖的青州首富王林泉,热泪盈眶,激动万分。离船上山的是位满头灰白的公子哥,不知不觉来到了王初冬的闺楼,当一名丫鬟见到那个眼神清澈的男子后,不知怎么恼意就烟消云散了,不过好像当年他不是这般的,那时候的他,白袍玉带,风流倜傥,那双丹凤眸子给人感觉蕴着水意,谁家待字闺中的女子看见了都要心颤几下,如今再见到,这个丫鬟直觉好像他变了许多,至于变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旖旎清减,多了几分打心眼的亲近,男子朝她竖起手指在嘴边,示意不要出声,显然他身边领路的管事已经告知小姐还在惫懒“冬眠”,管事到了院门口就恭敬返身,言语不多,可丫鬟却清晰看到先前管事在偷偷打量那位公子时,眼睛里的敬畏惊惧,如鼠见猫都不止,根本就是如鼠见虎,到了铺设地龙温暖适宜的大厅,楼内也就三名丫鬟,其余两位也脚步轻盈循声而来,见到了他都有些意外,他要了一壶没有杂土木气的春神湖茶,自己煮茶自己斟茶,都没有劳驾丫鬟,即便往往成为鸡肋的头道茶水也香味干净,还不忘给她们各自都倒上一杯,让几名习相近性相亲俱是一身书卷气的妙龄女子受宠若惊,不过他烹茶的手法拙劣稚嫩,只是即便纤毫不差落在三人眼中,她们也不敢指指点点。喝过了茶,年轻客人看了眼天色,一名心窍活络的丫鬟就说要去喊醒小姐,他问能否去屋子等候,三人面面相觑,然后会心一笑,齐齐点头。 途经姥山歇脚的徐凤年轻轻推门而入,丫鬟帮着掩门,然后蹑手蹑脚退去。徐凤年坐在临窗位置,余晖透窗纱,跟姥山的富丽堂皇不一样,这位女子的闺阁十分素雅简洁,桌上除了文房四宝,并无太多杂物就搁了一件老竹根剔雕而成的“玲珑”,大竹球套小竹球,约莫有大小不等八九颗,徐凤年手指按在玲珑上,在桌面上推移几寸,声响不大。桌上有一叠小幅彩笺,色泽不一,杏红鹅黄铜绿都有,最上头彩笺上歪歪扭扭写了三个字,槐黄集。徐凤年是在上次离开姥山以后才知道这位王东厢才学夺魁文坛,可写出来的字似乎很不成气候,今日亲见,才知道真是蚯蚓爬过,不堪入目,不过槐黄集下边所压着的精美小笺,字还是难看,写了许多残句断诗,都不容小觑,既有气象雄浑的军旅边塞诗,也有宛如隐士苦吟言语,反倒是闺阁幽怨之语极少。胭脂评正评仅以女子姿色排榜,环肥燕瘦,男子各有喜好,对榜上十人多有异议,许多人就说名妓李白狮的名次低了,也说那个什么姓南宫的根本就没见过,哪里有资格在陈渔之前。胭脂副评就要公道许多,北凉郡主徐渭熊,春神湖王初冬,已是太子妃的女学士严东吴,都算名之所归,异议不大。 徐凤年一封封彩笺翻过,翻阅完毕后次序颠倒,又翻阅一次,槐黄集重归首页。叠好六十余封彩笺,徐凤年靠着椅背,望向窗外,春神湖上,轩辕青锋痛下杀手,一天内接连杀了六名登擂武夫,都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几乎成为江湖共敌,之后一天无人上擂,第三天又有三名盛名享誉天下的武林高手陆续登台,又被轩辕青锋拍烂头颅,这样的武林盟主,令人发指,绝对不是被江湖所心仪的武林盟主,可徽山牯牛大岗凭此一举天下知,说来奇怪,轩辕青锋越是手段凌厉无情,江湖上并非一边倒的怒骂,新老两代江湖人士的认知截然相反,老江湖痛心疾首,新江湖跃跃欲试,私下暗流涌动,都说唯有这样的冷血女子,如此的盟主,恶人唯有恶人磨,唯此才能有望铲平逐鹿山,徐凤年不知道以后的江湖是怎样的面孔,老一辈风流魁首若是仍然在世,会作何想。徐凤年思绪飘远,想到了上阴学宫那袭从北凉带往南方的狐裘,若她死心决然,是绝不会留下这披狐裘的,可她既然不愿做笼中雀,徐凤年也就只得假装大度,顺水推舟一次。以后若是有机会再相逢,也不知道她是否已是老妪苍苍。徐凤年还想到了第一次行走江湖时,那是身处底层在抬头仰望江湖,洛水畔曾有个念念难忘的身影,如今早已淡漠。第二次则算是居高临下俯首看江湖,徐凤年转过头,看了眼床榻,那年陪她一同湖上乘鼋,徐凤年还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光景,果真去了一趟北莽,还活了下来,以后就要按部就班世袭罔替,主政北凉,接过徐骁的家底,继续画地为牢,镇守西北门户。 余晖清减,暮色渐浓。 床上传来啪一声,年轻娇憨女子一巴掌狠狠拍在脸上,睡眼惺忪,满脸恼羞成怒坐起身,原来闺楼铺设耗炭无数的地龙,室内虽说冬日温暖如春,却也让蚊虫有了蛰伏越冬的本钱,扰人至极,女子嗜睡,每次都要跟冬蚊勾心斗角一番,丫鬟无法喊她起床,都是这些冬蚊立了大功。女子裹着绣被坐起身后,张牙舞爪,对一只叮咬她的冬蚊追杀不休,悻悻然无功而返,熬不住被子外的冷意,嘀咕了一句世间竟然还有能逃过本女侠灵犀一指的蚊子,那就暂且饶过你一命。然后便继续倒床蒙头大睡,大概是觉得这般颓废确实不好,躲在被子里碎碎念了半天,好不容易探出一颗脑袋,望向光线最亮的书桌那边,空落落的,什么都已经不算小的姑娘有些怔怔失神,秋水长眸里泛起有些不可与人说的委屈,伸出双指,狠狠拧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一阵吃痛,这才消去困乏睡意,心不在焉起床穿衣,期间又缩回暖洋洋的的被窝数次,等她实在懒得穿靴,仅是穿好袜子就落地,也已经用去半个多时辰,踩在并不冰凉的木板上,清醒以后,终于有了些大文豪王东厢的气质,贤淑婉约,眼眸尤为灵气,盘膝坐在椅子上,屏气凝神,研磨提笔,只是才落了一笔,就被自己的字迹打败,觉得真是丑,顿时满腔豪气全无,唉声叹气,百无聊赖一手托着腮帮,准备去翻那些彩笺,蓦然瞪大眼眸,那页槐黄集,神不知鬼不觉多了一行小字,除了当下年月日,还加上到此一游四字,比王初冬的字自然写得要好上十万八千里。 王初冬撞开房门,顾不得披上外出必需的御寒裘子,顾不得几名贴身丫鬟的呼喊,一口气跑到了山脚湖边渡口。 一双袜子污垢不堪。 最心疼这个独女的王林泉慌慌乱乱跑下山,一脸心疼。 王初冬望向老人,哭腔悔恨道:“我以后再也不睡懒觉了!” 王林泉有违常理地咧嘴微笑,竟然没有安慰她,反而落井下石道:“以后还这么不懂持家,看谁敢把你娶回家。” 王初冬抽了抽精致鼻子,欲哭无泪。 她突然被身后一人托住腋下转过身,双脚踩在那人鞋背上,那人笑眯眯道:“也就我敢了。” 第492章 如墨夜色中,两驾马车驶入一条不起眼的巷弄,马车豪奢宽大,就愈发显得巷弄逼仄狭窄。襄樊城作为青党的老巢,富贵两字泾渭分明,富埒王侯如王林泉之流,由于没有家世和功名傍身,即便在城内有宅子,也都不常住,而勋贵如有一位上柱国做家族中流砥柱的陆家,就跟其余家族一同大隐隐于市在这条巷弄两旁,他们的宅子,几乎与皇族宗亲府邸规格相等,而王林泉在姥山上的正门,不管如何气派,也仅是富裕人家的宅门而已,称不上府门。而这条在被青州百姓称为羊房夹道的胡同,权贵林立,除了香火鼎盛的陆家,朝廷六部侍郎里最年长的吏部侍郎温太乙,和手握一州军权的青州将军洪灵枢也都相互毗邻,正是这三大青州豪门,抱团支撑起了当初那个在庙堂上可与张顾两党同庭抗礼的青党,可惜成也三姓,败也三姓,随着陆温洪三位老供奉的离心离德浮出水面,青党便不复存在,鸟兽散入其余势力。其余列第于此的高门,亦是树倒猢狲散,纷纷另择高枝依附,人心再难聚。 若有人能就近细观,就会发现门槛跟品秩府邸主人身份相符,比较寻常人家要高出许多,这里头的规矩不可逾越,世人所谓的门当户对和鲤鱼跳龙门,由此而来,而羊房夹道上又以陆家府门最为市井津津乐道,当年建府,两扇大门,是直接雕树而成,然后做成房门搬运而来,这才再装上,这样的巨树,注定两人合抱不及,陆家的门槛之高,据说高到许多稚童都要攀爬而过。老百姓往常对羊房夹道只能绕道而行,完全没法子靠近这条巷弄,也就更没有能耐去陆家门口一探究竟。 府门台阶下站着一位双眉雪白的慈祥老人,提了一只竹篾灯笼,烛光微微摇动,映照着老人那张和善脸庞熠熠生辉,花甲之年已算高寿,老人竟是八十岁高龄。身边嫡长孙也快到不惑之年,男子相貌清雅,身上还穿着华美的四品文雀锦缎官服,他本就是一员素有美誉的清官良吏,可临近年关,事务繁多,这些日子除了升堂坐衙,还要参谒上司官员,应酬郡内同僚,更有治下年轻士子登门请教学问,都是琐碎却又不可疏忽的头疼事情,原本今晚要挑灯通宵处理一大堆薄书文案,府上家丁临时通知老祖宗要他赶回家里,陆东疆这位太溪郡郡守只好来不及换下公服就匆匆赶回。陆家未来的家主望向巷弄尽头,转头小声询问爷爷是否由他代劳拎住那只灯笼,昔日青党主心骨的老人摇了摇头,老人并没有跟这个嫡长孙说谁要深夜登门拜访,打小就惧怕这个爷爷的陆东疆不敢多嘴,这种敬畏,一直绵延到了有陆擘窠之称的陆东疆而立之年,直到这两年去了太溪郡当一郡父母官,勉强算是外放任官,才略有好转,不至于老人每次当面问话就直打哆嗦,生怕老人轻视了自己。怪不得青州名士陆东疆如此没有男子气概,委实是他的爷爷太过功成名就,仅是与当今首辅的恩师在前朝一起组阁这一桩事,就已经足够让人敬若神明。 陆家已经六代同堂,但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活在老人的功荫庇护下,恐怕也就陆东疆的女儿,对上老祖宗可以言笑自如,其他人都没这份胆识。致仕还乡后还顶着上柱国头衔的老人瞥了眼小巷对面的府邸,正是温太乙那老儿的宅子,细算来,当下一人在朝一人在野,差不多得有四五年时间没见过面了,不见面好啊,总还能维持面上的和气,不像跟洪灵枢那家伙低头不见抬头见,反倒是愈行愈远,连累得原本关系颇好的两家子孙都两相厌起来,前不久还大打出手了一次,以至于闹到那年轻藩王那边,那个年轻人也会做人,竟然不惜以藩王身份摆出负荆请罪的架势,你一个隔岸观火的青州之主,不各打五十大板就罢了,何罪之有?古稀之年还能留在京城,经常没日没夜为君王谋太平,还不觉得累,这会儿老人是真真切切感到有些疲倦了。转头看了一眼仪门上的门环,陆费墀自嘲一笑,一辈子兢兢业业,那么多次胆战心惊的取舍,才换来这么一个不输公侯的绿油兽面锡环。 陆东疆见爷爷有些罕见的意态阑珊,就越发忐忑不安。自问这几年主政太溪郡,不敢懈怠,人情往来也无纰漏瑕疵。如今朝廷大刀阔斧,大兴科举,辖境内多位与他有师生之谊的士子都进士及第,在陆东疆扪心自问之时,老人突然提了提手中灯笼,轻声说道:“这玩意儿有个说法,越工越俗,是讲说一旦造工太过繁复,失去原味,就过犹不及。做人也是一个道理,谁都不厌恶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可谁都不好会真心实意跟这种人成为知己,就更不会患难与共,想要与人相处融洽,总要知道那人的一两件糗事一两个把柄才能舒心,才能放心。你在太溪郡,不是没做好,是做得太好,已经木秀于林。咱们陆家的长孙媳妇人不坏,虽说是小户人家出身,到了这里以后却能够持家有道,她不喜你沾花惹草,是人之常情,你愿意与她相敬如宾,更是好事,可因此推掉那些风月场合的应酬,与整个官场格格不入,你真以为那点表面上的清誉,离任时的一两柄万民伞,就能让你踩着别人升官啦?须知如今咱们陆家在青州已经无法一言九鼎,以后也只会每况愈下,有爷爷在世一天,一切还好说,等哪天我闭眼了,你这般举世皆醉你独醒的作态,无异于四面树敌,你兴许自认是好官好人,仰俯皆无愧,可你爹走得早,几个叔伯也不争气,爷爷扶了他们大半辈子也没能扶起来,别说出力,能不拖后腿就殊为不易,日后既然是由你当家,难免要像仪门之后的那道影壁,独当一面,为这个家族挡去所有污秽,你就不能再像今天这样想当然了。” 很少跟子孙长篇大论的老人歇了歇,神情萧索。陆东疆脸色惨白,大冬天汗流浃背,官服后背被汗水浸透。 未见马车,先闻马蹄。 陆费墀轻声感慨道:“官官相护,这四个字不好听,却道出了为官的真谛,如今青党三姓势同水火,各奔前程不说,还要官官相轻,如何能走得长远。青州这盘棋,爷爷已经无力回天,该拿到手的好处都拿到手,很难再从温太乙洪灵枢兜里抢什么,爷爷尚且做不到,虎口夺食的事情,你们更不行。可爷爷在死前还能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你们带到另外一张棋盘外坐下,那儿落子不多,大有余地。不像旧棋盘上的犬牙交错,锱铢必较,即便陆家气力不济,可是陆家子孙因此也不至于饿死。” 陆东疆曾经在春神湖上跟老人一起与北凉褚禄山密晤,虽然没有参与谈话,但以他的处世智慧,还是足以抓住兆头端倪,何况陆丞燕秘密返还了一趟北凉,只是陆东疆不愿深思,北凉寒苦不说,关键是势如累卵,陆东疆生于安乐,习惯了旱涝保收的太平日子,哪怕女儿有可能成为藩王侧妃,也是从不觉得有什么荣耀,一时欢愉换来满门抄斩,陆东疆几次都吓得半夜惊醒,却又不敢质疑爷爷的主张。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清晰,陆东疆鼓足勇气,咬牙说道:“爷爷,在旧棋盘上,陆家哪怕江河日下,好歹还能寄希望于以后出现一位国手去夺回失地,可换了那张说不定哪天就要倾覆的棋盘,无论陆家下棋人是孙儿还是谁,只有满盘皆输的下场,真要换吗?” 陆费墀眯了眯眼,陆东疆满头大汗,擦都不敢擦,一鼓作气说出心里话后顿时气势大减,低头说道:“是孙儿错了。” 不曾想对这个嫡长孙不苟言笑的老人破天荒开怀一笑,拍了拍陆东疆的肩膀,“东疆,爷爷等这一天等了很多年。” 陆东疆猛然抬头,一脸不敢置信。陆费墀望向尽头昏暗的羊房夹道,欣慰道:“一味崇古要不得,作诗做人都一样。你如果这辈子连对爷爷说一个不字的胆量都没有,爷爷闭眼的时候,会很失望。爷爷之所以对燕儿青眼有加,就是她比你们都聪明识趣,知道什么时候该点头,什么时候该摇头。爷爷这辈子在京城辗转三部,被那么多人跪过,其中很多人如今都做上了六部尚书,你说溜须拍马的言语,爷爷听了多少?要是赴京,便是碧眼儿也会以礼相待。温太乙和洪灵枢怎么跟你爷爷比?更别说其中一个还得跟张巨鹿摇尾乞怜。一个人燕窝鱼翅吃多了,不经意吃上一吃家常小菜,只会尤为胃口大开。不过话说回来,爷爷到了这个岁数,难免老眼昏花,你要说五十步外站着谁,爷爷肯定回答不出来。可是看待时局,应该要比你们远一些。再说我陆费墀的赌术赌运,一向不差,最后一次押注,老天爷想必多少会给些面子。” 陆东疆心胸中多年积郁荡然一空,神采奕奕。 老人笑道:“良禽择木,就怕大树不牢靠,改换门庭,就怕大厦将倾。可北凉的气象,哪里像是要颓败了,分明是越来越家门兴旺的局面。以往是强枝弱干,确实不宜攀附,可如今主干逐渐壮大,当年爷爷在告老还乡途中,跟一个姓黄的人谈论天下大势,他就说只要撑得过父子接连两次京城之行,那就值得外人去押上全部身家,爷爷对此深以为然,这才有了今晚的见面,以及接下来陆家的背井离乡。陆氏子弟良莠不齐,将来肯定会有人在赶赴北凉扎根以后,因为燕儿的身份去恃宠而骄,你这个当家主的,也无须太过约束,拣选几个不堪大任的陆家人,当做弃子,主动帮着新凉王去杀鸡儆猴,北凉十有八九会记下这份旧情。园内盆景,想要好看,终归是要裁裁剪剪的,不取舍不行,天底下没有光得不舍的好事。” 陆东疆既是悚然又是恍然道:“孙儿定会铭记于心。” 始终提着灯笼的老人眯眼竭力望向那驾渐行渐近的马车,原先言语温吞,无形中也急促几分,“爷爷很希望以后在下一次朝政跌荡时,陆家能有一个像爷爷这样的老不死,去跟子孙拨开迷雾面授机宜,这便是爷爷最大的心愿。” 陆东疆突然脸色剧变,凄然道:“爷爷,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北凉?” 老人叹了口气,终于把手中灯笼缓缓递向这个嫡长孙,微笑道:“陆家换了新东家,可总得有人给老东家一个交代,有始有终,这也是一种舍得。再说了,清明时分,坟前空落落的,不像话。” 陆东疆接过其实分量轻巧的灯笼,却重如万钧。 老人递出去灯笼后,似有失落似有释然。不转头,仅是伸手指了指背后府邸檐头,沉声道:“记住一点,人在屋檐下,给人低头做事是本分,但也别忘了抬头做人,因为这是咱们打从娘胎落地起就不能丢掉的本分。” 老人悄悄挺直了腰杆,望向那辆马车走下的北凉王。 当年那个年轻将领在打光了本钱后死活不肯认输,为了东山再起,跟一帮位高权重的阁老求着施舍兵马,在滂沱大雨中一站,就从清晨站到了黄昏。 而他陆费墀就是当年诸位阁老之一。 手上已经没有灯笼的年迈老人,嘴角带着笑意,缓缓闭上眼睛。 陆东疆大惊失色,赶紧上前扶住向后倒去的陆家老祖宗,顿时泣不成声。 手中灯笼重重摔在地上。 人死灯灭。 第493章 (将近一万五千字,拆开的话也有五章了。不过就不耍这种没意思的小聪明了,所以这个月仍是欠下五章,慢慢还。ps:这一章,算是江湖和庙堂的大转折点。) 徐凤年没有想到才下马车,就等来这么个倍感突兀的噩耗,好在那个陆家嫡长孙即未来的老丈人,不是迂腐刻板的酸儒,赶紧背起老祖宗,领着他们从侧门偷偷入府,陆家门槛的确比寻常官邸要超出许多,府内地面也都高过外面巷弄一大截,绕过那堵特赐破格一等的琉璃影壁,不走中路,往西拣选了六组中的一组偏路,高门大族,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偏路屋檐低矮几寸不说,院门和地面也都要比中路低了足足三尺,平时都是供仆役下人行走,以至于许多豪阀里的嫡子嫡孙自年幼到年老,一辈子都不可能走上一遭偏路。因为今晚会见北凉徐骁一行人,入夜后就已经给杂役下了禁足令,连守夜护院职责都免了,可府上有许多偏房子孙和清客幕僚,未必能恪守规矩,襄樊城的粉门勾栏又出奇众多,声色双甲的李白狮离开青州之后,群凤无首,为了争夺花魁,花样迭出,不遗余力,襄樊城几乎是夜夜笙歌,好在面对面的陆温两个大族靠近羊房夹道一端尽头,许多不忌非议的名士纨绔若是携美同归,都由另一端各自入府,满街烟花地的脂粉气。手握天下官员升降大权的老侍郎温太乙多年前返乡省亲拜墓,就骂了一句乌烟瘴气,才让羊房夹道安生了一段时间,等温侍郎返京,他那个不学无术的曾孙子,尚未及冠,便头一个领了两位青楼花魁返家,这条巷弄立即旧态复萌,一发不可收拾。徐凤年跟在陆东疆身后,郡守大人虽说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可想要当名士,五体不勤,本就是体力活,酒宴清谈,登高作赋,都不轻松,可陆氏府邸庭院深深, 陆东疆走得急,加上失神落魄,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徐凤年捡起那只灯笼后一路跟在身后,没有刻意搀扶,陆东疆摔得鼻青脸肿,贴地哽咽,竟是站不起来。一个活在世上,总得有那么一股子精神气支撑着。这口气一泄,就万事皆休。当时在府外阶下,上柱国陆费墀为了在徐骁面前不输阵仗,便是强提那一口气,原本油将尽灯将枯,却也指不定仍可熬上一两个春秋,如残油煮沸,很快一干二净。徐骁看到脑袋结结实实撞在地上的文士,叹息一声,徐凤年走近蹲下,将那架竹篾灯笼塞入陆东疆手中,自己背起老人的遗体,陆东疆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抹了抹眼泪,站起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说话,默默前行。 陆东疆轻声道:“老祖宗走了。” 陆丞燕站在别院门口,见到这一幕,捂住嘴,不敢哭出声。 陆东疆在徐骁徐凤年父子眼前,还需竭力维持世家子气度,被女儿这般凄艳作态一引,顿时嘴唇颤抖,一手扶在院墙上, 反倒是初遇噩耗的陆丞燕先隐去哭腔,柔声劝慰道:“爹,老祖宗也算寿终正寝,前几天还与燕儿说自知时日不多,老祖宗在天之灵,如果看到咱们一蹶不振,走得也不安心。” 陆东疆点了点头,拿袖口擦了擦脸,擦了又擦,半天也没能转过头见人。 徐骁平静道:“陆阁老这辈子活得不憋屈,能有位极人臣却又全身而退的福气,整个朝廷也找不出几个。本王对前朝那帮阁老素有微词,拜将封王之后,只要遇上了,都会刺上几句。唯独对陆阁老,没有什么怨言。” 陆丞燕毕竟还能强颜欢笑,请众人走入院子。陆东疆听到这话,又是暗自饮泣,低头看了看灯笼,有些茫然。本以为爷爷一番金玉良言的指点,陆东疆自认已经与今日之前的太溪郡郡守判若两人,爷爷这一走,就顿时打回原形大半。北凉这边除了徐家父子,还有陆丞燕并不陌生的春秋骑战名将袁左宗,以及韩崂山和徐偃兵两名北凉王贴身扈从,但有一人,让陆丞燕瞳孔微缩了一下。那年轻女子,认得,姥山王东厢,其父王林泉曾是大将军的马前卒! 第二日天蒙蒙亮,一宿没睡的徐凤年由后门悄然出府,带着袁左宗去了那座永子巷,死士寅一如既往暗中尾随。 徐凤年走在巷中,缓缓笑道:“袁二哥,让那陆丞燕作北凉以后的侧妃,是拉拢陆家,更能为士子赴凉打下基础,算是一千金高价买下价值百八金的良驹,也能互惠互利,这桩婚事我没什么负担,只是把王初冬那丫头牵扯进来,除了王家的财力不容小觑,还有以此稳定老卒军心的意思在里头,咱们会不会太市侩了?” 袁左宗淡然道:“徐家和王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殿下与那本就心仪殿下的王姓女子,更是如此,谈不上市侩。而且如果不是禄球儿这些年扶植,王家也没有今天的家底。” 徐凤年来到永子巷期间一段墙下,“第一次来襄樊城,就遇上了六珠菩萨引着万鬼出城的场景。后来在这里,碰上了目盲棋士陆诩,那次走得匆忙,也信不过自己的运气,加上不信下棋棋力跟治政能力有何关系,结果跟这位隐于幕后的天才谋士失之交臂,现在悔青肠子了。早知道这家伙是能写出二疏十四策的风流人物,就是绑也要绑去北凉。” 袁左宗笑道:“这才算是市侩。” 徐凤年哑然失笑。 徐凤年叹气道:“陆费墀这一死,陆家就不得不拖上一段时日了。这不算什么,就怕祸起萧墙,横生枝节。” 袁左宗平静道:“所以陆丞燕才要秘不发丧,对外对内都只说是陆家老祖宗身体有恙。这女子,不简单。” 徐凤年苦笑道:“看她三言两语就摆平了王丫头,这就隐约有大妇的风范了,还有当初在梧桐院里的左右逢源,我就知道这女子不简单得很,不知道以后谁压得住她。” 袁左宗认真点头道:“正妃人选,确实应该尽早定下。” 徐凤年捧手呼出一口雾气,眯眼笑道:“去北莽前还跟徐骁聊了一次,那会儿我还天真想着哪怕捏鼻子娶燕文鸾的那个孙女,也不是不可以,现在终于松了口气。相貌跟她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比壮汉还粗犷,这也就罢了,脾气差得很,想想就后怕。” 袁左宗微微一笑。 徐凤年沿着巷弄缓缓前行,“听说顾大柱国的义子袁庭山,拿着符刀之首的南华刀,虐杀了北地一位金刚境高手。北莽拓跋春隼也以金刚境杀了一个指玄高手。风水轮流转,这时候遇上他们,还不得被他们追着打十条大街。” 袁左宗说道:“殿下,顾剑棠因为他的刀术,才当上兵部尚书,但也正因为他的练刀,再无法在庙堂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此人骨子里实在太傲气了,做将军领兵打仗几近无敌,可做官,就差强人意了。问题在于顾剑棠即便知道他什么地方不如义父,可性格由不得他去转变,变了,就有损境界修为。” 徐凤年转头笑道:“袁二哥,这是提醒我熊掌鱼翅不可兼得?想当好北凉王,就别太痴迷武道?” 袁左宗一本正经点了点头。 徐凤年沉默不语,在即将拐出永子巷的时候,突然说道:“袁二哥,你大抵知道我的脾性,很多时候一根筋拧不回来,以后如果走在错路上,没谁愿意说我,你千万记得提醒我,如果说不通,打也要打醒我。” 袁左宗依旧一丝不苟说道:“难。以后殿下就是北凉王,袁左宗就算敢以下犯上,可也怕殿下一怒之下,就不让袁左宗上马杀敌,这实在是一件想想就很无奈的事情。” “袁二哥,你以后说笑话的时候,能不能别这么严肃?” “难。” “袁二哥,我当下就很无奈。” 两人走出巷弄,视线豁然开朗,有许多挑担小贩沿街卖些吃食,无利不起早,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其实都一样。 徐凤年望着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轻声道:“其实陆东疆陆丞燕也清楚,如果不是当年那个在一干阁老眼皮子底下低声下气的校尉,如今权柄远在陆家之上的北凉王徐骁出现,让陆家老祖宗早早用掉了仅剩的精气神,也不会死得那么仓促。要说徐家逼死了陆费墀,这笔账算在咱们头上,也不冤枉。我就怕这口怨气,陆丞燕可以隐忍不发,但是陆东疆未必真的能咽下。清官难断家务事,以后万一真有大义灭亲的时候,多半里外不是人。” 袁左宗笑道:“以后这个恶人,本就已经恶名昭彰的褚禄山来做不算什么,陆家肯定不太服气,不妨让袁左宗来做,那他们就得乖乖心服口服了。” 徐凤年摇了摇头。 徐凤年揉了揉脸颊,“黄龙士,荀平,我师父,元本溪,纳兰右慈,张巨鹿,加上昨天去世的陆费墀,都曾为天下读书人增颜色,袁二哥你大概不算在内,我,永子巷陆诩,寒士陈锡亮,世族徐北枳,这些人,不论有仇没仇,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先生们的背影,渐行渐远。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更年轻的读书人,来看我们的背影?” 袁左宗极少与人当面流露出伤春悲秋的情绪,这会儿竟是有些不加掩饰的喟叹,“你说褚禄山聪明,可他对殿下的阿谀奉承,瞎子哪怕看不到,光听着就很腻歪,这样的人能聪明到哪里去?可要说褚禄山蠢笨,却有八叉成韵的能耐,诗词歌韵,都浑然天成。要说将将之才将兵之才,都只有陈芝豹能胜过褚禄山一筹。以前我极其反感褚禄山,觉得这人没有人气,如今稍好一些,不过想必这辈子都不会与他推心置腹。但是袁左宗觉得,这么一个人,也称得上先生一说。他跟陈芝豹两人,我都看不懂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袁左宗欲言又止,正想说话,可徐凤年已经小跑去跟小贩买一屉包子,袁左宗笑了笑,也好,要他说句奉承话,真是不习惯。 袁左宗本想说,殿下虽然成为不了先生,可总有一天,你的背影,便是中原的正面。 所有百姓都会北望。 ———— 宁州威泽县是上县,按离阳律可配县尉两人。威泽县地处偏远,民风彪悍,尤为难驯,天下大势稍有风吹草动,就有流民四窜,据山啸林。离阳对待马政极为重视,在两淮等地施行多年,宁州牧草贫瘠,远逊别处,原本不宜养马,可是宁州当初作为离阳十三“老州”之一,矮个子里拔高个,也在马政之列,春秋期间几乎全州养马,算是为赵室立下汗马功劳,州牧一级的大员大多擢升入京为官,可宁州民生凋敝,留下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京官外任,其余诸地担当封疆大吏,皆是美差,唯独视宁州为畏途。宁州至今仍流窜着数千养马户出身的响马大盗,马患为朝廷之最,前年有郡守赴任,竟然在南北要冲的羊肠坂坡被几十号马贼割去了头颅,夺去金银细软,官服官印洒落一地,震动朝野,赵家天子龙颜大怒,派遣一名有宗室身份的兵部员外散骑侍郎带领八百精兵,入境剿匪,连战连捷,上报斩首百余,后来被言官弹劾,朝廷才知响马狡猾,这名员外郎根本就找不到盗匪踪迹,只得勾结当地官员,用狱中死囚顶替,其中更有无辜百姓十六人,这名散骑侍郎被当场处死,两位校尉连同八百精兵全部流放辽东。“宁为别州小吏,不做宁州高官”,宁州治政之难,可见一斑。文士为官,有许多规矩门道,当县令还好,品秩虽低,毕竟是登品入流的实缺,也算主政一方,升迁有望,可如果当了司职狱讼捕亡的县尉,就成了笑话,至于说去宁州临近羊肠坂坡的武泽县当县尉,那就真是一件亲者痛仇者快的惨事了。武泽县两个县尉一直空悬其一,老县尉严华盛是武泽邻县人,嗜酒如命,要说给县令主薄两位大人拍拍马屁,一起酗酒行乐,逢迎郡守上级,本事不算小,可要他去剿匪,那就要了他的老命,严华盛每年在郡县官吏考评都不堪入目,可一直把牢县尉一职,用严县尉的良心话讲那就是谁乐意来武泽县顶替这个狗屁芝麻官,老子二话不说把官帽子戴你头上,还朝你竖起大拇指赞一声真好汉。不过今年年尾,严县尉没丢官,只是来了个姓宋的陌生年轻人,与他成了同品同秩同俸禄的同僚,就带了一匹劣马一名书童一箱经书,就这么撞入了武泽县衙。严华盛跟县令主薄两位父母官一顿商量,觉得这小子不像是承袭父荫当的官,有家世背景的话,谁乐意来武泽县这个鸟不拉屎的地遭罪方,也不该是京城人士或者进士及第,按照惯例,京官外任,不升个半品一品那都无异于贬谪流放,思量来思量去,三个官场老油条都觉得十有八九是靠诗名文才起家的穷小子,因为那姓宋的写得一手好字,属于离阳朝廷流行“一家两夫子”创下的官家宋体,便是斗大字不识一个的莽夫,瞧见了也觉得好,况且那厮生得白白净净,肌肤比娘们还能掐出水来,严县尉不觉得这娃儿能在武泽县站稳脚跟,所以根本就不屑去排挤,大可以眼不见心不烦,只要吃不住苦,保准自个儿卷铺盖滚蛋。 不过严县尉很快就叫苦不迭,这姓宋的还真当县尉当上瘾了,一到县衙就去搬出尘埃比书还重的一大堆地理图志,而且隔三岔五就去跟他询问武泽县的响马分布,如果不是见这小子还算懂点人情世故,每次都虚心求教给足面子,以及次次不忘捎上一壶上等杏花烧,脾气暴躁的严华盛早就朝那后生瞪眼骂娘了。入冬以后,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穷讲究,严县尉之流和武泽当地士绅富贾大多穿了狐皮袍子,罩貂外褂戴貂帽子,一县富人群聚于此,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除了武泽县城,就没个安生地儿,外地人初入此地,多半误以为这里是如何的太平盛世。县衙鸣冤鼓早已破烂不堪,便是有人想敲,也寻不见鼓槌,何况也敲不响,大堂内按例建造东钱粮西武备两库,武库内兵器锈迹斑斑,几杆枪矛之所以没有生锈,那还是由于县衙兵房刑房的兵丁用得着,趁手拎着这个去大街上见着了土狗,一下子敲晕就拖回衙门吃狗肉,再凑钱买几壶酒,一整座衙门都能闻到香味,几位大人自然瞧不上眼这等不上席面的吃食,倒是被取了个小宋县尉绰号的年轻大人,有次循着香气找到了一帮目瞪口呆的虾兵蟹将,然后神情平静坐下,也不客气,跟属下一起吃了顿酒肉,事后留下了一袋子铜钱,说是下次再有狗肉吃,酒钱他出。这让一帮杂吏顿时笑开了眼,这位小宋县尉上道!是不是清官不去管,懒得操这门心思,但绝对会是个容易打交道的好官! 就住在县衙后寝的县令和主薄其实一直冷眼旁观,等了一旬,见新县尉根本就没去动钱粮的念头,也没有想要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有把大小纨绔子弟多如牛毛的县城折腾得鸡飞狗跳,两位父母官也就把心放下,对这个不幸调入武泽的新同僚有了些亲近,虽说仍有些矜持倨傲,可好歹见面后给个笑脸,有几句寒暄。县衙后堂本有县尉居所,屋子院落占地不小,可早就被县令大人的小舅子占住,死活不肯挪窝,县令大人见那小宋县尉竟然始终闷不吭声,没有半句闲言言语传入耳朵,要知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县衙内小耳朵极多,碎嘴的又多,就藏不住什么秘密。这让县令大人很是宽慰,破天荒有些愧疚,主动牵线搭桥,给小宋县尉在临近县衙闹中取静的位置租了处宅子,那后生也没拒绝,更没有提起租金的事情,而是执后辈礼,很是隆重地登门拜访,对四十岁都出头了的县令夫人一口一口个大嫂,把以刻薄著称的妇人喊得骨头都轻了好几两,拉住英俊后生的袖子嘘寒问暖,见惯风月的县令也不以为意,邻县的柳知县为了离开宁州,都大方到让美艳媳妇敞开领口,给郡守大人探手伸入,美其名曰炭火取暖哪里比得上天然乳温。可惜郡守大人公正无私得很,仍是让另外一名知县去了邻州,不过柳知县也没有竹篮打水,据说年末政绩考评,一直中游的知县就会有个上等,还有锦上添花的八字附言,风骨铮铮清廉自守!武泽县令对这类事见怪不怪,只觉得这个外乡小子有些意思,人情老练得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官场雏儿。如果说姓宋的是来混太平日子,那就众人拾柴给他一个太平,如果说敢搅混水,那就可别怪地头蛇咬死过江龙了。好在姓宋名恪礼的年轻后生很伶俐,所以武泽县依旧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小宋都尉也不见得如何勤于政务,经常带着清秀书童一起骑马出城赏雪,晨出晚归,期间多半跟乡野村庄的樵夫猎人讨口饭食,将就对付一下就行,县衙六房兵役都说小宋老爷虽然是个读书人,可没有读书人的娇气,一个月相处下来,几个投靠无门的老兵痞商量了一下,带了好酒好肉,还有几件新狐裘子,去了趟新都尉那栋宅子。没过几天,这几位就开始带着十几位心腹兄弟,光明正大沾手城内最大一座青楼的护院差事,被鸠占鹊巢的青皮无赖恼羞成怒,武泽县连女子都彪悍,谁都跟山林响马能搭上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也就没有什么民不与官斗的说法,双方当街斗殴,要是以往处理这等纠纷,也就是让县衙里的大人息事宁人,然后各找爹娘靠山,坐下来喝酒吃肉送礼谈情分,谁身后的靠山说话有分量,谁就算赢了,可小宋都尉好说话不假,去也颇为护短,大手一挥,让刑房兄弟手持枪矛披上甲胄去支援兵房,别看这帮脱了官皮就跟土匪无异的家伙头盔歪斜,枪矛生锈,可小宋都尉使唤众人时,绝没有文官动动嘴武官跑断腿的习气,二话不说拿出才到手还没捂热的俸禄,一股脑都给了刑房,如此一来,那帮人数上本就不占优的地痞给打得哭爹喊娘,喧闹大街上看客无数,都觉得场面新鲜,虽说许多百姓都觉得那新都尉跟以往官老爷一丘之貉,有些腹诽冷笑,可毕竟满城都知道小宋都尉的威名了。后来宁州大帮派弟子身份的地痞头子亲自出面,拿棉布裹了一柄刀,招摇过市,喽啰们鼓吹造势,扬言大哥要去宅子讨个说法,可这位在武泽县有拼命六郎绰号的豪侠进了宅子后,一个时辰后满嘴酒气醉醺醺返回,叼了根竹签剔肉丝,别人问起,只是笑而不语,三天后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好嘛,敢情是官匪蛇鼠一窝了,六郎给那都尉招安进了刑房当了小头目,没有挤掉谁的位置,而是县尉大人大笔一挥,添了一个名额,如此一来,武泽县城不但知道了那姓宋的年轻官家,还知道了这家伙吃相难看得很!出人意料的是宋都尉如此僭越行事,县令和老都尉都没有出声,只有跟这两家关系近的亲戚,才知道喜好风雅的县令大人家里新挂了幅字画,严老爷那个学识平平做隔壁县刀笔吏的儿子,不知怎么就妙笔生花,帮主薄写了篇让郡守都拍案叫好的应对文章。这可是官场上罕见新婚燕尔的景象啊,武泽县都不得不开始重视这位小宋都尉,临近年关,去宅子送礼的富贾络绎不绝,姓宋的来者不拒,光是收礼,差不多就是日入斗金。不过谁都心知肚明,这些礼,不是白收的,人情有来就有往,以后得一一还上,要是不换,就坏了规矩,还轻了,照样是不懂规矩。别看武泽县顶着上县头衔,县城不大,可鸡毛蒜皮的事情多了去,宋恪礼这个从九品上的县尉,又是专门跟麻烦打交道的劳碌官,以后有得他受。 不过如胶似漆的局面很快就被打破,快到堪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向与世无争的主薄大人开始率先向新都尉发难,官衙事务百般刁难不说,还让染指青楼的兵房那伙人干脆利落丢了身份,让人瞠目结舌,几个丈夫原本在兵房做事的婆娘挣钱时眉开眼笑,交口称赞小宋都尉是爽利人,恨不得介绍当地俊俏小娘去暖床,可丈夫丢了官差后,立马去泼妇骂街,一个泼辣的,还拎捅去泼了屎尿在门口,说是要让姓宋的来年晦气一整年,县衙六房也连忙见风使舵,对小宋都尉敬而远之。宅子也被主人板着脸收回,说是给再高的价钱也不租了,墙倒众人推的新都尉也不见气恼,在县衙后堂独力收拾出一间偏屋,临近马房,结果马粪堆了几尺高,也无人打扫,只得跟书童一起清扫,县令和主薄两位大人在远处眯眼看戏,看到宋恪礼浑身臭味,还算泰然处之,倒是那个书童流泪不止,两位老爷相视一笑。 县令夫人起先还有些怜悯,心底其实是惋惜没法子再去揩油那位清雅俊哥儿的细皮嫩肉,被县令一顿臭骂,告知内幕,才知道轻重,原来那宋小哥竟是京城里的大族子弟,具体背景也语焉不详,很难考究,好似武泽县坐二把交椅的主薄也没能知晓,只是主薄大人的座师发话,咱们宁州有位惹不起的大人,正四品!他早就不顺眼小宋都尉的家族,得拾掇拾掇这个家道破落的穷酸小子,尽管怎么下作怎么来。 臭烘烘的马房内,宋恪礼笑着帮他的伴读书童擦了擦泪水,才十四五岁的书童欲言又止,只能哭,天大委屈一般。 门庭若市转瞬变成门可罗雀,小宋都尉依旧想要赏雪就出城,没有闲情逸致时便闭门读书,倒是那个也被连带一捋到底的地痞头目,去县衙探望了一次。除夕前一天,官衙除了几家官老爷亲眷忙碌异常,已经没有六房事务,在这么喜庆的一个清晨,一队骑士拂晓入城,马背上挂了十几只大布囊,城卫见是小宋都尉领头,也懒得多事。人员臃肿的兵房刑房有近百号人,其中真正管事的十几人都被新都尉请人喊去官衙,说是不去以后便不用当差了,应者寥寥,谁还把这个拔毛凤凰不如鸡的家伙当回事,也就或企图烧冷灶或胆小拉不下脸的家伙去了官衙牢狱,然后一个个呆若木鸡。牢狱刑架上吊着十几个彪形大汉,其中三四人都是登过城头匪榜的悬赏凶徒,正在被不在刑房之列的外人动用私冷酷刑,牢狱里有一只大火盆,炭火熊熊,小宋都尉就坐在小板凳上,面无表情,双手伸出烤火,时不时拈起火钳拨弄一下炭火,对于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无动于衷,十几票大过年的赶上这恐怖光景的兵房刑房兄弟大多面面相觑,还有几个都蹲在角落呕吐去了,几个让宁州闻风丧胆的年轻小响马熬不住惨绝人寰的重刑,陆续吐出几处响马同伙的老巢,对行刑最为热衷的那个地痞头目转头对小宋都尉咧嘴一笑,白齿森森,看得刑房兵房众人一阵毛骨悚然。小宋都尉似乎犹不满足,轻轻吐出继续两个字,然后就不再说话。他从炭盆边缘捡起一串黄铜响铃,宁州响马,有两响,战马系铜铃,冲阵杀人之前必有一枝响箭示威,这个本该去青楼去听狐媚子抚琴唱曲儿的文雅书生,低头眯起眼,双指转动铜铃。县衙不小,可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那几家都被牢狱里发出的鬼哭狼嚎给惊扰得无以复加,尤其是那些美妾稚童,更是吓得相互抱头痛哭,老都尉严华盛气势汹汹前来兴师问罪,结果恰好看到小宋都尉的那张冷漠侧脸,好似突然就极为陌生了,手上也曾染血不少的老都尉一时间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小宋都尉没有理睬严华盛,放下那串铜铃,拿火钳夹起一块炙热火炭,缓缓起身,走向一名匪名赫赫的健壮马贼,汉子已是浑身浴血,眼神仍是冷冽凌厉,跟小宋都尉凶狠对视。 小宋都尉轻笑道:“年关年关,今年债今年还,欠债之人过年之难如过关,这才有了年关的说法,你们不读书,估计幼时想读也读不上书,兴许不懂这个道理,这怨不得你们,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管到哪儿,到哪个朝代都说得通。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说出宁州十四大响马任何一个的老巢,我就让你死得舒服一些。” 老都尉咽了一口口水,哪有这样行刑说道理的?既然当了响马,尤其是那些打拼出一些名头又拖家带口的,不得不义气极硬,想要他们开口,难如登天,再者抓住一个,拿到了赏银也只怕没命花,宁州都尉几十人,不乏被报仇的响马乔装打扮入城给满门祸害致死的前车之鉴。这以后,谁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官是好,那也得有命才行。 那响马果然硬气,吐了一口血水在小宋都尉脸上。 地痞头目就要动手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壮汉,不料小宋都尉摆了摆手,只是淡然说道:“撬开他的嘴。” 这名响马被两人撬开嘴,小宋都尉提起火钳,缓缓将那颗烧炭挤入响马嘴中。牢狱中响起一阵刺耳的嗤嗤灼烧声,便是老都尉严华盛,都要胆寒作呕。 不等这名响马死绝,小宋都尉又转身去夹起火炭,走向下一位马贼,“先前忘了说,开口告密之后,我武泽县都尉宋恪礼,保证你死后,若有家眷,便护着你们一家老小安然无恙。” 响马面有犹豫,然后就不用撬开嘴,给外人印象脾气耐心一直都很好的小宋都尉,就直接用火钳戳烂了中年马贼的嘴,便是想说也没机会了。 拔出火钳,小宋都尉再度转身去夹起炭火,第三个被这个比响马还要歹毒的恶煞走近的马贼魂飞魄散,立即颤声道:“我说,我什么都说!” 宋恪礼皱了皱眉头,然后轻声说道:“我突然不想听了。那些老巢,我花些时间和心思,总归是找得出来的。其实你们的该死,怨这个世道和这个官场,你们本身不算什么。” 先前熬住好几遭酷刑都能桀桀阴笑的汉子哭道:“这位爷,小的求你了,只要你能保住小的家室,小的知晓两处大响马,都说给你听!求你了……” 宋恪礼丢掉火钳,那个曾在马房软弱流泪的书童一直在默默提笔记录,这会儿小跑过来,握笔拎纸蹲在响马身前,平摊宣纸搁在膝上,这位少年抬头时眼神冷硬,丝毫不见怯弱。 宋恪礼坐回火盆的小板凳上,指了指以往只在武泽县城逞凶的地痞头目,转头对严华盛微笑道:“严都尉,赶巧儿跟石虎兄弟出城赏雪,撞上了这拨小响马,就给捆回县衙。快过年了,不想太过麻烦刑房兄弟,可又怕担上妄动私刑的名声,就劳动大驾请来看上几眼。不过明天这些马贼的尸体得挂在城墙上,还得劳烦刑房。还有,我估摸着有不少响马其实就在城内,说不定跟一些城里德高望重的老爷有些牵连,等会儿详细单子出来后,有些不熟的人头脸面,恐怕仍需严都尉帮忙传话一声,就说宋恪礼初来驾到武泽县,囊中羞涩,只能烧去这份名单,权且当是给众位乡一份亲见面薄礼,和气生财,大伙儿都能过个好年。严都尉,会不会麻烦你?” 严华盛摇头如拨浪鼓,“不麻烦不麻烦。” 小宋都尉又恢复成那个对谁都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和颜悦色说道:“还得知会严都尉一声,宋恪礼就不在县衙内过年了,已经请了石虎兄弟在陶然街租了栋小宅子。” 原本以为又要整出幺蛾子的严华盛心一紧,听到是这种小事后如释重负,当即挤出笑脸道:“不打紧不打紧,回头我给宋都尉拜年去,要是年夜饭没准备好,我有个熟识的大厨,手艺还算不错,在武泽县都排得上号,明日儿就让他给宋都尉府上掌勺去。” 有那个马贼开了个好头,牢狱总算清净下来,书童落笔急速,很快就记录完毕,不用自家主人多说,就又抽出一张宣纸,写了额外一份相对简洁的名单,写完之后,轻轻吹了吹墨迹,递给神情复杂的老都尉。 小宋都尉缓缓站起身,刑房兵房诸人都不约而同惊吓得后退几步。 小宋都尉柔声道:“今天的事情,勉强算是一桩县衙兵刑两房的机密要事,众位兄弟看在眼里就行了。” 一帮人使劲点头。 小宋都尉这才望向严华盛,“送送严都尉。” 严华盛赶忙说道:“不用了。” 可宋恪礼还是送到了牢狱门口,折路返回后,只剩下几个跟石虎换命的心腹兄弟,外加一个秀秀气气却让石虎刮目相看的少年书童。 石虎询问眼神望来,宋恪礼点了点头。 牢狱中传出一阵不甘心的急促哀嚎,此后就彻底清净死寂,站在挂满尸体的腥臭屋子,宋恪礼问道:“真能在江湖上找到四十几号身手干净的档手?” 石虎搓着手嘿嘿笑道:“宋都尉放心,石某人在宁州路子虽然不算广,但都很牢靠,那伙人本就是跟响马差不多德性的亡命之徒,当年石某人无意中救下他们大当家的,是他们欠我的。再说了,也不是要他们白干,只要给足报酬,别说进山杀马贼拿赏银,就是让他们杀进官衙,都敢试上一试。别的地方万万不敢如此,可咱们宁州不一样,当官的不算大爷,当匪的才是。” 宋恪礼点头笑道:“你也放心,以后武泽县都尉不管是一个还是两个,都有你的一张座椅。” 石虎摇头笑道:“谋个官身耍威风是另外一回事,主要是跟宋都尉你做事,就两字,痛快!前不久就有个云游四方的算命先生给我算过,以后咱命中注定的大贵人,就姓宋!他娘的,竟然还真没骗老子,当时没舍得给赏钱,这会儿愧疚得很呐!” 宋恪礼不置可否,“明天是除夕,石兄弟跟我一起熬年守岁?” 石虎大大咧咧道:“这敢情好啊。” 石虎一行人离去,牢狱就只有宋恪礼和少年书童。 宋恪礼望向一具尸体,自言自语道:“很多麻烦事,得治本清源,更得遵循积渐二字,做起来很难,可总是需要有人去做。做好了,别的不说,最不济你们宁州以后没谁再愿意去当响马。你们不死不行。事要有人做,人也得有人死。” 书童轻声问道:“少爷,以你的身手,对付这十几号马贼哪里需要那草莽石虎?便是去了一处响马老巢,也能杀进杀出几个来回。” 宋恪礼柔声笑道:“规矩二字最重,你若是事事不讲规矩,想着走捷径,总会因此惹上比你更不讲规矩的对手。古话说常在河边走难能不湿鞋,就是这个道理,以江湖风格行事,迟早都要沾湿鞋子。三品高手被二品小宗师所杀,小宗师为一品所杀,金刚被指玄杀,指玄被天象杀,一物降一物,没谁逃得掉。既然当官,就相当于乘了船看江湖,难就难在不能心存侥幸,难在一次都不可以下船去走在河边。像主薄梁伦针对我,都是官场手腕,并没有坏规矩,那我宋恪礼就接下了,接不住是我公门修行的道行不够,只能忍着,接住了,就等于在武泽县站稳了脚跟,可以慢慢经营,一步一步往上走。杀马贼,是都尉的分内事,因为我也没有坏规矩,就不至于让官场升迁之路越走越窄。” 书童撅了撅嘴,叹气道:“少爷,可你这会儿仅仅是从九品上啊,得多少年才能像老爷那样当上从三品的朝堂重臣?” 宋恪礼敲了敲少年的脑袋,眼神温暖,言语训斥道:“才跟你说了积渐二字,就忘了?” 少年哦了一声,笑了笑。 少年突然轻声道:“那石虎真笨,竟然没有看出来那算命先生是少爷乔装打扮!” 早早在武泽县展开一系列缜密布局的宋恪礼一笑置之。 宋恪礼让少年坐在小板凳上,自己随意蹲着伸手取暖,喃喃道:“看来京城里有人知道我到了这里,开始动手脚了,说来奇怪,没有人对宋家雪中送炭,这不稀奇,可宋家都已是落魄至此,竟然还有人会惦念一个小小都尉?宋家前些年树大招风,可在官场上向来不结死仇,在文坛上确是树敌不少,可这些对手多少都还要点脸面,难道是有他们身边的帮闲体己人,借此跟这帮向来不理俗事的文豪主动献媚?否则这阵阴风,吹得有些不对劲。” 宋恪礼停下手指敲击额头的动作,抓起那串铜铃,自嘲笑道:“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听说郡主在少爷离京时,差一点就要拦路。”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多想无益,也没资格想这些。” “那少爷总还是要成家立业的。” “这个当然,武泽县找个贤淑女子,也不错。” “这怎么行!” “怎么就不行?” “她们如何配得上少年?!” 说出这句话后,书童眼睛通红,抽泣道:“少爷是宋家雏凤啊,原先是要成为天下士子领袖的人物啊。” 宋恪礼轻轻一笑,伸手替天真少年擦去泪水。 ———— 一举一动都能够牵扯京城视野的晋三郎,开始蓄须了。其实以他才堪堪跨过而立之年的年岁,除非是想要学张首辅做那美髯公,原本不必如此,只是当他成为国子监右祭酒后,能与当今理学宗师姚白峰共事,晋兰亭便觉得有了蓄须明志的必要,妻凭夫贵诰命在身的徐夫人几乎每日都要为相公拾掇胡须,力求尽善尽美。晋兰亭由北凉辖境内的地方小郡小县一跃而起,先是破格成为大黄门,继而成为天子近臣的起居郎,眨眼过后就又摇身一变,成了文坛士林都要仰视的国子监大佬,得以掌控天下读书人浮沉趋势的大权,晋兰亭每天早上都要静等天空泛起鱼肚白,视线趋于清晰,这才由府邸乘车前往国子监,偶尔掀起车帘子,望见道路上那一张张敬畏炙热的脸庞,都让晋兰亭涌起一股大丈夫当如此的豪迈气概,尤其是马车驶入国子监,他弯腰掀起帘子,走下马车的那一刻,晋兰亭都恍若隔世,当初逢人便送自制熟宣,几乎无人肯收,如今无数人想要,晋兰亭却是半点都不想送了。不过晋右祭酒也未飘飘然,在京城住了两年多事情,也见识到不少骤然富贵骤然失势的闹剧,像那宋家一门三杰,两位大小夫子一气死一罢官,原先在翰林院需要晋兰亭使出吃奶劲去巴结的宋家雏凤,更是完完全全淡出庙堂视野,晋兰亭越是知道朝堂云波诡谲,就越是珍惜自己在蛰伏低头时的几位贵人,上任左祭酒桓温,当初少有愿意收下他所送宣纸的国之巨梁,如今已经贵为文亭阁大学士,顶替遗党魁首孙希济荣升门下省左仆射,还有一位,晋兰亭从未流露表面,哪怕在徐夫人这个同床共枕的女子身边,也没有提及只字片语,晋兰亭清晰记得那次早朝,一路白眼讥讽,只有那位同是黄门郎出身的前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无比暖心的言语。 士为知己者死。 至于北凉王当年的举荐信,晋兰亭避而不谈,私下更视为逆鳞,谁若不识趣跟他提起这一茬,任你是尚书之子还是将军之后,晋兰亭都要当场怒容拂袖而去,就此绝交,永不同席言笑。况且晋兰亭心底也从未觉得那徐瘸子有何引荐之功,天下正统在赵室,你姓徐的哪怕被封异姓王,哪怕当下世袭罔替,朝政局势瞬息万变,能绵延几代荣华富贵?随手翻读史书,那些个家中哪怕摆有“非谋逆不赐死”铁卷丹书的世族,不一样被帝王任意找个谋反大罪就株连九族了? 辞旧岁,换新宅,双喜临门。右祭酒府邸换了一栋新的,是皇帝御赐,曾是一位离阳宗室的王府,在两百年前的太安城,荣华至极,因为失了世袭罔替,挂了虚衔将军的皇族子弟,住在这个一等宅子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嫌疑,不过毕竟是没有犯过大错的宗室,想要他们迁出也不易,好在听说是国子监晋三郎要入住,颜面有光,私下又得了一大笔皇宫赏银,也就顺势搬出。当今天子崇俭,御膳房做的菜就成了摆设,后来是皇后提议,才有了一份膳单,每日膳单都指出某物赐某处赐某人,像那内廷主位、皇子郡主、朝中权臣和在京将军,都有望被赐,今天一位大太监就亲自提着黄缎包裹保温的花梨木酒膳挑盒,来到了晋祭酒的新府,晋兰亭一点不剩吃完,最后恳请大太监让他留下那双并不算如何值钱物件的乌木筷子,大太监被偷偷塞入袖子一枚羊脂玉佩,皮色金黄耀眼,肉质细腻如脂,尤为难得的是顶端有着黄玉共生的景象,不用凑近了端详,随手那么一把玩,就知道不是俗物,大太监留下一双筷子并不是什么僭越大事,可被晋三郎馈赠心仪之物,传出去非但不会惹上贪墨的污名,而是大大的口碑,如何能不让大太监笑得合不拢嘴?对这个年近三十余便有望跻身阁老位列的右祭酒,愈发瞧着舒服了。 送出去一块祖传玉佩,留下一双几钱银子的乌木筷子,徐夫人看得心疼,以往在郡县,她仗着娘家势大,还不得揪住耳朵一顿谩骂,如今则万万不敢了。 留了胡须后的晋兰亭看上去老成几分。 徐夫人小心翼翼问道:“三郎,为何不趁着年关去拜会拜会首辅大人?三郎与坦坦翁亲近,这位左仆射大人与首辅大人又是师出同门,大半辈子的至交好友,三郎去拜会,也不会有人多嘴什么。” 晋兰亭不耐烦道:“妇道人家,多嘴什么!” 徐夫人悻悻然一笑,鼓了鼓勇气,终于还是没敢还嘴。以往爹娘见着这个小士族出身的夫君,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如今举家迁到天子脚下的太安城后,就只有卑躬屈膝的份了。 徐夫人也在床笫之间百般曲意逢迎,可三郎的架子仍是越来越大,徐夫人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就跟看待仆役丫鬟无异。 在这个女子贱如草的年代,男子功成名就以后,把女子当女人看并不难,难的是把女子当人看。 徐夫人猛然记起一事,爹娘说起时忧心忡忡,也让她十分不安,富贵才得手,可莫要转身就丢了。 徐夫人一咬牙,坐在晋兰亭身边,娇躯贴近了,尤其是腴胸有意无意蹭了蹭他的手臂,这才细细柔柔说道:“三郎,听说你在国子监……” 晋兰亭不动声色推开她,冷笑道:“怎么,被夫君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最轻’这句话给吓破了胆?你懂什么,跟你说不到一块去。你爹娘见识浅陋,以后让他们少登门来烦我。” 徐夫人低头怯弱道:“知晓了。” 徐夫人起身离去,黯然神伤。 晋兰亭对此全然不在意,盯住那双乌木筷子,嘴角翘起。 书生封侯,主持半壁江山。 美人万千,江山只有一个啊。 独处的晋兰亭抓起那双筷子,做了个夹菜入嘴的手势,疯癫大笑。 ———— 这一年的年夜饭,不怎么喝酒的靖安王府陆先生被年轻藩王灌得厉害,要是不喝,藩王竟是无赖到说要满地打滚,陆先生吃不住这主子的撒泼,只得跟着喝多了,等好不容易脱身,满身酒气,蹲在院子墙根下吐了又吐,身边唯一的侍女杏花帮着轻柔拍背,看着真是心疼。陆公子虽然遭了大罪,心情明显却是不错,说要带本名柳灵宝的死士杏花去看一看故居。其实杏花闲暇时就常去那破落小宅子,宅子早已给靖安王府买下,杏花只要去,就会细致打扫得纤尘不染才罢休,早已熟门熟路。眼瞎陆诩没有走入宅子,只是站在门口,也不知道想“看”什么。然后陆诩带着杏花去了一趟曾经赌棋为生的永子巷,蹲在地上,靠着墙,安静不语。好似眼前有张棋局,双指作提子状,轻轻落子。杏花没有出声,眼神温柔。 年轻瞎子“落子”不停,笑道:“咱们青党落败,我也是添过一把柴禾的。不这样,靖安王府就成了花瓶摆饰,我本就是势利之人,跟王府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世子殿下左右不得施展。” 杏花知道私下,靖安王赵珣喜欢称呼他为陆公子,或是陆先生,高兴玩笑时还会亲昵一声小六。而后者则始终大不敬称之为的世子殿下,而非靖安王。 “羊房夹道上的陆家想要走,襄樊城这边拦是拦不住的,不过在一旁绊脚还是不难,虽说于大局无益,可既然世子殿下不舒心,坚持要去恶心恶心那个北凉,我这个赌棋的,也只能尽心尽力去赌,给陆家埋下些隐患祸根。要是世事洞明的陆阁老在世,这些小把戏未必能成事,老人一走,就不好说了。杏花,你说我这种阴险小人,别说风流名士,是不是连个读书人都配不上?” 杏花换个方位,替陆公子遮挡吹入巷弄的寒风,柔声道:“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不拘小节。” 陆诩笑道:“既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又说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古人古书古语,说得真是让后人犯糊涂。不过我一个瞎子,打扫屋子,确实就只能靠你了。” 杏花眼神流转,“奴婢很乐意。” 陆诩伸出手,似乎是酒壮人胆,想要抚摸柳灵宝的光洁脸颊,可当柳灵宝凑过脸,他已经缩回手,轻声道:“咱们有幸相依为命,尽量多活几年。” 陆诩脑袋后仰,靠在墙壁上,“你这个瞎子。” 杏花突然压低声音道:“陆公子,若是你想去北凉,柳灵宝便是死也要护着你出城。” 陆诩愣了一下,摇头洒然笑道:“我自有打算。这儿挺好的。” ———— 北凉听潮湖,寒士陈锡亮坐在湖边凉亭里,还有昔日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庶孙徐北枳,以及坐在轮椅上的二郡主徐渭熊,三个身份迥异的人物,形成三足鼎立的格局。 执掌北凉一半情报谍子的徐渭熊平静说道:“有个消息要跟你们说一声,北莽女帝仅带一人到了北凉边境。” 徐北枳嗯了一声,很快就一语道破天机,“肯定是拓跋菩萨。” 陈锡亮皱了皱眉头,问道:“杀不得?” 徐北枳笑道:“能杀谁不杀,只是杀不掉而已。” 陈锡亮神情淡然哦了一声。 徐渭熊转头望向南边,笑道:“咱们再谋划谋划,反正做事还得是他们。” 徐北枳虽说已经外任做了个地方官,少有来清凉山的机会,更是常有他和士子觥筹交错的传言,不像陈锡亮,始终在王府深居简出,殚精竭虑。而徐北枳即便对上徐渭熊,也没有什么拘束,还敢说上几句无伤大雅的笑话,就像此时就懒洋洋说道:“听说咱们世子殿下这次出行,可劲儿拐骗了许多大人物来北凉做苦力,真是本事了,要我说殿下的相貌,骗些姑娘不难,没想到坑骗男人一样不含糊。” 陈锡亮面无表情,扭头望向那座有锦鲤千万尾的听潮湖。 徐渭熊指了指徐北枳和陈锡亮两人,微笑着不客气道:“徐北枳,你骂自己就行了,还带上陈锡亮,杀敌一千自损一千的勾当,没半点赚头的买卖,有什么意思?” 徐北枳大笑道:“郡主,你有所不知,我这家伙天生心黑皮厚,所以要比陈公子少受点伤。” 陈锡亮无奈摇头,这么个家伙,做朋友不可能,可即便是对手,仍是讨厌不起来。 徐渭熊自言自语道:“新年新凉新气象了。” 第494章 (下一章要在凌晨很晚,就不要等更了。) 北凉道凉陵两州门户大开,各地城池要隘几乎同时宽松了门禁,不光是士子得以鱼贯入凉,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都前往北凉富贵险中求。一支骑队由毗邻夔门剑阁的米仓岭道,沿西北方向悄悄进入陵州,骑队人数寥寥五六人,都是大老爷们,不见半点脂粉。马政驿路都逐渐缩减凋敝,不复春秋战火硝烟时盛况,不过位于蜀凉之间的米仓岭道,哪怕山路崎岖,驿道仍是每年耗费重金,修缮得极为完善,比之春秋期间犹有过之,这对两地商贩而言不过是一桩无需深思的天大幸事,可在有心人看来,是北凉铁骑长驱南下,还是蜀地精兵长驱北上,无非是一线之隔,骑队在一座视野开阔的山头驻足南望,为首老人握着马鞭往剑阁那边指了指,笑道:“原本按照义山的谋划,夔门雄关有数千轻骑为汪家父子把持,加上青城山所藏六千精锐甲士,里应外合,咱们北凉假如真有吞并中原的野心,或者说朝廷那边逼得太狠了,别的不说,西蜀南诏这一条西线,三月之内,可尽在我手。可陈芝豹既然孤身赴蜀,虽说还没有被封蜀王,暂时还在当那个狗屁倒灶的兵部尚书,但是只要将来他去蜀地治政几年,这一断,嘿,北凉就像一个人腋下生恶疮,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难受得很呐。” 除了言语之间气吞如虎的佝偻老人,还有世子殿下徐凤年,北凉新骑军统领袁左宗,即将出任陵州实职副将军的韩崂山与徐偃兵,并肩而停,一同南望西蜀。徐骁策马在米仓岭道山路之巅,在春神湖战舰上戴了那顶红狐皮帽后,羁旅途中就再没有摘下过。徐骁调转马头,“先前禄球儿引荐,我也见过了神往已久的南唐旧将顾大祖,经他这个外人一说,才知道咱们北凉地域不大,还有这么多讲究门道,按照他的方舆纪要,北凉道可化为三区十四块地形,一目了然,按照顾大祖的讲法,北凉占据天下上游,跟各地气息相通,可制天下之命,以前只听义山说北凉在大秦一统后,历史上足足有战事一千二百八十一次,是当之无愧的千战之地,不过义山不信天命鬼神之说,再者我也知义山心底,是不赞成北凉以狮子搏兔之势侵袭中原,再让中原硝烟四起,所以这些年,其实他活得也不痛快。” 腰间佩一柄北凉刀的徐凤年笑道:“师父总说世之才雄,须藉知识制之,则豪气不暴纵,可以顺势成事。这可是实实在在的良苦用心,不说你在春秋战事里的恶名昭彰,就咱们徐家的出身,就算有黄三甲这老神棍倒腾出什么瑞兆,也根本不顶用,天下士子和民心,都不会倒向徐家。如今读书人尤其是不得志寒士纷纷涌入北凉,那也是因为北凉打出为中原镇守西北的旗号,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否则你看谁乐意来北凉当官。” 徐骁抬手用马鞭推了推皮帽,嘿嘿笑道:“谁让爹早生了几百年,义山说晚生几百年,让天下寒士得势,门阀根基彻底毁去,对于皇命正统一事不再像如今这般苛求,那就是皇帝宝座谁都坐得的大好光景,老百姓嘛,谁还在乎你姓什么,只要给他们太平日子过,那就认谁。谁坐龙椅谁不坐,他们才不在乎。不过话说回来,你爹这些年也就只在军中还剩下些积威,不说中原,就是在北凉,如果哪天被北莽铁骑碾压得支离破碎,万一北莽有人可以治政有方,大部分百姓,过不了几年,也就全然不念徐家替他们二十年看家护院的情分了。说起这个,爹越是觉得西垒壁一战,赢得侥幸,中原大地,西楚有心复国的遗民,可真是野火烧不尽,前赴后继,好像根本就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以后恐怕很难再凝聚起这么一国民心了。咱们北凉,不说比起西楚,就算跟西蜀比,还是差了很多,这得怪爹,马上打天下凑合,下马以后,就马虎了。治理天下,终归是读书人的本事,他们最擅长,爹以前还不觉得,现在真是不服气不行。爹年轻的时候吃了他们太多亏,每次瞧见他们道貌岸然的嘴脸,就忍不住想揍一顿,所以将来跟士子书生打交道,就看你的了,千万别学爹,脾气一定要好些。” 徐凤年笑着点头,“幽西高原,幽北平原,凉西走廊,祁连山地,陇东陇西,贺兰山地,等等,共计十四地,既然顾大祖高屋建瓴细致划分出了北凉战区,以后我安置心腹将领,就可以有的放矢。然后慢慢将治理政事的读书人围困其中,各司其职,有边关雄兵戊守,厚馅儿包肉,北凉不容易乱。这趟士子北奔,肯定夹杂有很多赵室眼线,我倒想看一看他们能有多高的捣乱道行。北凉有北凉的局限,却也有北凉的独到优势,只要三十万铁骑在,足可自保,北凉除了凉西走廊是膏腴之地,其余诸地大多物产不丰,有粮储之忧,关东漕运更是一直为朝廷钳制,但良将劲卒,东西河陇自古人才辈出,便是张巨鹿一干庙堂大佬也眼馋,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就算饿着肚皮,也能把北凉以外的所谓的百战之兵打得哭爹喊娘。” 徐骁打趣笑道:“呦,怎么听着有点当统帅的志向了,爹可记得你小时候成天想着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侠,对带兵打仗没什么兴趣的。” 徐凤年平静道:“只有自己真真切切走过了江湖,才知道一人之力有尽头,当大侠的念头也就淡了。试想马鞭所致,动辄数万铁骑蜂拥而出,谁能阻挡,王仙芝?还是曹长卿?” 袁左宗轻声笑着拆台道:“要是他们的话,还是能挡上一挡的。” 徐骁爽朗大笑,对于这位义子能跟嫡长子言谈无忌说笑几句,很是开怀欣慰。当年六名义子各自意气风发,禄球儿不去说,也就性子寡淡的姚简与儿子有些交往,这让徐骁隐忧不轻,几位义子中袁左宗性情清高不逊陈芝豹,白熊竟然能够“低头”,齐当国当下对凤年几乎算是心悦臣服,无疑都是意外之喜。不显山不露水的两位扈从韩崂山和徐偃兵默契相视一笑。事实上两人都跟枪仙王绣师出同门,只是世人只知韩崂山是王绣师弟,不知徐偃兵而已。缘于王绣身为上一辈江湖四大宗师,在中原西北一带风头无双,不仅韩崂山被遮掩得暗淡无光,早早离开宗门行走江湖的徐偃兵就更不用多说。连徐凤年也是这趟同行返回北凉,才从韩崂山嘴里得知徐偃兵当初锋芒太盛,几乎让年长许多的王绣追赶无望,以至于几乎意志消沉,王绣父亲不得不将这名最为器重看好的外姓弟子半驱逐半请出王家,徐凤年这才揣摩出徐骁之所以敢正大光明离开北凉,深入中原腹地,不是凭仗相对明面上的枪仙师弟韩崂山,而是籍籍无名的徐偃兵。北凉王最后一次赴京,徐骁前往钦天监,遇上皇后赵稚那一次,人屠也是带的徐偃兵,而非韩崂山。 一行人在山顶驿路上继续缓缓北行,徐骁跟徐凤年并辔而行,徐骁轻声说道:“除了北凉都护和骑军步军统帅三把交椅已经尘埃落定,禄球儿和你袁二哥已经坐上去,燕文鸾的步军统领也得让给顾大祖,接下来就数北凉道凉幽陵三州将军最为实权,其中凉州将军一职向来由北凉都护兼任,幽州将军已经给了那个野心勃勃的皇甫秤,徐偃兵和韩崂山担任陵州副将,就只剩下主将一位空悬。你有什么打算?”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说道:“燕文鸾那边不好处置,毕竟是功勋老将,燕文鸾也不如钟洪武那般年迈,做人也八面玲珑,没什么把柄。我打算先让顾大祖从禄球儿手里分去凉州将军,过渡一下。在铁门关一役递交投名状的功臣汪植,以及一些凤字营得力将领,等这些人站稳脚跟后,才好对燕文鸾下手。说实话,如果燕文鸾识大体,就算背上过河拆桥的骂名,非要在顾大祖和燕文鸾之间做取舍,我仍是愿意委屈顾大祖,继续让燕文鸾这员老将稳定边境。反正顾大祖已经无路可退,大不了我亲自去登门赔罪,任打任骂就是了。顾大祖是个兵痴,我就不信他乐意离开北凉,当个卖酒翁田舍老。” 徐骁皱了皱眉头,“顾大祖这种人,骨子里桀骜难驯,你就不怕他心存芥蒂?人心反复,顾大祖要是有意出工不出力,对急需大将稳固局势的北凉来说是不可估量的损失。” 徐凤年淡然笑道:“说起收买人心的手段,我没你那么有本事,也从不奢望有人对我纳头便拜,一见如故,从此就忠心耿耿,那是痴人梦呓。再说了,一碗水端平,其实本身就是没有端平,燕文鸾是北凉军一面旗帜,这面旗帜可以倒下,但如果倒下的方式不光彩,只为了让顾大祖迅速成为一座新山头,得不偿失。如果顾大祖连这点时间都不等,那就只是当将军的命,不是当统帅的人。” 徐骁指了指徐凤年,笑着不说话,徐凤年一头雾水,徐骁跟这个儿子藏不住话,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上次跟顾大祖喝酒聊天,两老头儿一宿没睡意,最后顾大祖跟我交底了,他到北凉以后,他自己也不希望一步登天,给新主子北凉惹来没必要的动荡变故,但他必须拿到手三州将军之一,最次是陵州将军,最好是凉州将军。只要答应他这一点,他就以死效命。呵,顾大祖那么个文胆武胆浑身是胆的亡命人物,如今竟然也学会权衡轻重了,又跟你不谋而合,你们这对大小狐狸,是不是早就串通一气了?” 徐凤年哈哈笑道:“顾大祖这么善解人意,以后不给他一个步军统领都说不过去了。” 徐骁叹气道:“爹彻底服老喽。” 徐凤年笑道:“我都是耍些小聪明,上不了台面,比你差远了。” 徐骁摇了摇头,眯起眼好似醉醺醺道:“别安慰爹了,一个当爹的,因为自己儿子而服老,从来都不是什么伤心事。天底下,就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了。” 徐凤年无奈道:“中午在山脚客栈喝酒吃肉,可不见你怎么服老,一大把年纪了,还跟我拼酒?中间偷偷摸摸上茅厕几次?两次还是三次?” 老人一脸尴尬。 老人然后笑道:“这回去边境跟那个有拓跋菩萨护驾的老婆娘见面,爹就靠你撑场面了。” 徐凤年平静道:“行的。” 第495章 陵州不比幽凉二州那么兵甲鲜亮剑戟肃杀,世态就两个字,太平,官老爷们都是沙场将军身份,不用拼命以后,既然闲着没事,那么大家就一起和气生财,自从铁公鸡李功德当上经略使后,和浆糊的本事一流,对谁都是劝和不劝分,陵州就愈发和睦,除了根底在龙晴郡的钟家有些不如意,其余大小家族都还是很滋润,而且钟老将军的嫡长子钟澄心不也一样仍然当上了龙晴郡郡守,北凉新贵徐北枳也不过是由小小兵曹参军连升了三级,官大不到哪里去,继续给钟大人打下手,可见钟家跟徐家远远没到撕破脸皮的份上。不过有个消息在耳目灵光的陵州官场迅速流转开来,大将军的两名扈从,韩崂山和徐偃兵都一跃成为陵州副将,而那个大闹京城荣归北凉的世子殿下竟然自领陵州将军,这让人感到有点匪夷所思。不少退下来的沙场老将都腹诽那世子怎么不干脆一屁股坐在北凉都护的椅子上,怎就把手伸到了陵州官场,不太地道啊。反正幽州边境新年一过,即将要举行三年一度的校武大阅,大伙儿心知肚明,大将军已经开始着手布局“托孤”的身后事了,按照陵州官场的窃窃私语,世子徐凤年与其来陵州不讨喜,还不如让褚禄山和袁左宗两位义子帮衬着去边境当统帅,耀武扬威也好,潜龙在渊也罢,大家眼不见心不烦,怎么都比接手陵州将军这个烫手芋头来得舒服。 经略使府邸,张灯结彩,仪门大开,喜迎贵客,已是正二品封疆大吏的李大人笑得合不拢嘴,把突然莅临李府的大将军当菩萨供起来,事先得到殿下要成为陵州将军的军机内幕,李功德磨破嘴皮子,好说歹说终于让一个同街老邻居腾出一座华美府邸,临时挂匾,成了一栋陵州将军府,陵州州城有座风光旖旎的金瓯湖,有资格引水入府的宅子屈指可数,占据这一方风水宝地的旧主人,曾是位北凉骑军统领钟洪武那一系的老将军,后来跟典雄畜这些陈芝豹麾下的青壮将军走得比较近,李功德拿捏住这个软肋,恩威并施,才得以让老将军带着众多貌美妻妾卷铺盖滚蛋。此时成为正四品武将的徐凤年就在将军府内悠悠然散步,先前在李府过了个场,仅是露个面就撤了,实在扛不住经略使大人的殷勤,留下徐骁和以及陪衬的袁左宗韩崂山,带着陵州名义上副将之一的徐偃兵在此穿廊过栋,王绣两个师弟,韩崂山还算熟谙兵法,身边这个武痴徐偃兵就差强人意了,相比韩崂山确是要扎根陵州,步步为营,徐偃兵不过是用来应付意外状况,再说徐偃兵本人也志不在此。离开李府之前,徐骁眼神玩味,说是这边宅子有份小意外等着他,徐凤年不抱什么期待,飞来飞去的江湖神仙都见了不少,既然懈怠了武道一途,秘笈不用说,听潮阁都能按斤两去贱卖,神兵利器之类的也同样不怎么上心,要说女子,未来两位侧妃都跟着来到了北凉,徐凤年也不想招惹什么情债,不过当徐凤年猛然瞧见那名一身北莽草原女子装束的少女,还是有些惊艳和惊喜,想破脑袋都没想到会是那个跟北莽皇室有莫大牵连的小姑娘,呼延观音,当初正是为了救下她所在的部落,才峡谷挡下了野牛群,才跟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天之骄子的拓跋春隼展开那一场死斗游猎,那一次,徐凤年差点就把小命交代在端孛尔回回的雷矛之下。徐偃兵很识趣,转去它处赏景,留下徐凤年跟女子单独独处,徐凤年稍加思索也就心中了然,他从北莽返回之后,事无巨细说了那趟险象环生的经历,期间顺嘴提到了呼延观音的那支羌笛,估摸着是徐骁顺藤摸瓜把她从北莽带到了陵州。 徐凤年跟她坐在凉亭中,用草原言语询问道:“你弟弟阿保机没来北凉?” 姿容得有九十五文的少女明显不似中原女子那般忧愁善感,摇摇头豁达笑道:“我弟弟是草原上的幼鹰,草原就是他的家。弟弟自己也说他一定要成为草原上最大的悉剔,拥有最广袤肥美的牧场,以后会带着恩人一起纵马驰骋,为恩人抢来最美的女子,最烈的战马,最醇的好酒。” 徐凤年记起那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喜欢在羊圈里打滚,有着拎住羊羔随便甩的豪迈,笑道:“比我有志向多了。” 风情介于少女少妇之间的年轻女子一脸好奇,忍不住柔声笑问道:“恩人以前一直说自己是姑塞州的读书人,怎么就成了北莽死敌的北凉世族公子了?” 徐凤年斜靠着廊柱,望向府内小湖,感慨道:“大概就是所谓的世事难料吧。” 呼延观音轻声道:“有个比草原大悉剔还要有威严的老人,吩咐我以后做恩人的婢女,伺候恩人的衣食住行。” 徐凤年轻声道:“以后你不用听他的,咱们北凉女子向来喜欢佩刀骑马挽弓,没人能拘束你,哪怕你觉得这边没意思,想回草原见你弟弟,我也能让人送你去北方。” 娇美无方的女子腰系那枝紫管并列的精致羌笛,出人意料的黯然无语。 死士寅突然出现在凉亭外,言语不轻不重恭敬说道:“启禀殿下,龙睛郡徐北枳和戊将汪植登门拜访。” 陵州将军府暂时不过徒有其表,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因为这个陵州将军本身就个承上启下的虚设,徐凤年笑着点头道:“以后他们两人来这里就不用通报了。” 府上有伶俐仆役给两人领路。徐凤年走出凉亭相迎,汪植的父亲汪石渠,既是北凉旧部,又是剑门守将,始终是李义山的一颗安放在夔门多年的暗棋,这对父子最终在铁门关一役中发挥出了重大意义,汪植也确实是一名不负所望的骁将,哪怕对上韩貂寺也敢不遗余力死战一场,为了阻截人猫,三千精骑硬生生折损一千,依附北凉之后,两千亲兵只余下一半,上次在龙晴郡的表现也十分惹眼,徐凤年对此人印象极好。徐北枳入乡随俗得很快,青衫文士装扮,比江南名士还名士,风度翩翩,汪植从旁护驾,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呼延观音孤苦伶仃怯生生站在凉亭内,显得格格不入,女子多半如此,是那大好山河的锦上添花而已。 徐凤年搂了搂徐北枳的肩膀,对汪植笑道:“这回没让汪将军这么个大功臣当上陵州副将,肚子里有没有怨气?要是有,尽管说出口,不过副将还是不能给就是了。” 汪植也不谈怯场畏缩,大大方方咧嘴笑道:“殿下,咱们这些大老粗,也知道无功不受禄,暂时没拿得出手的军功,就没啥怨气,要是以后立了大功,莫说从四品的副将,就是殿下的陵州将军,也敢争上一争,绝不含糊!” 徐凤年笑着点头,伸手指了指悄悄返身到凉亭外的徐偃兵,介绍道:“新鲜出炉的陵州副将徐偃兵,汪植你以后多跟他打交道,徐将军更是咱们北凉数一数二的武道高手,比起在我这个没实权的陵州将军跟前晃荡,有用得多。” 汪植顿时眼前一亮,数一数二这四个字比陵州副将可要有分量得多,袁左宗身为离阳军伍中仅在顾剑棠和陈芝豹之后的第三高手,徐偃兵若是数一数二的武夫,多半是跟骑战无双袁白熊同一线的猛将,汪植怎敢小觑,当下便对这位副将重重抱拳,徐偃兵不过是轻轻点头还礼。 徐凤年望向徐北枳笑问道:“橘子,跟钟大公子相处得还算愉快?我可听说他那几房美妾,都很是佩服你的才高八斗,轮流跟你自荐枕席,还差点跟陵州花魁争风吃醋。这会儿北凉道都在疯传有个叫徐北枳的北莽世家子,夜夜笙歌,比神仙还逍遥。” 徐北枳淡笑道:“比下有余,比上远远不足,有殿下珠玉在前,这点风流韵事算什么壮举。” 汪植暗自咋舌,传闻当官当得很没风骨的徐北枳跟世子殿下关系莫逆,极有渊源,看来所言不虚。换成别人,早就吓得汗流浃背了。汪植可不敢把这位胆敢亲自截杀持瓶西域行皇子的北凉世子,当成什么纨绔子弟。寻常世子,对于钟洪武这些个跟父辈一同戎马生涯的功勋元老,察言观色逢迎讨好都来不及。徐凤年跟徐北枳坐入凉亭,汪植自然而然跟随徐偃兵在亭外守护,徐凤年瞥了眼汪植的魁梧背影,收回视线,微笑道:“这次青州陆家和上阴学宫在内数百人,都嗷嗷待哺,陵州官场臃肿,肥肉最多。经略使大人在北凉当和事老,自称第二没人称第一,肯定做不来恶人,陈锡亮又忙着整顿盐铁,要不你顶上?刚好趁机精简武将官职,祛除大批游手好闲的杂号将军,咱们也学一学北莽,让校尉都尉以后更加名副其实。” 徐北枳默不作声,架子不小。竖起耳朵的汪植有些担忧,伴君如伴虎,北凉天高皇帝远,否则大将军也不会被朝廷私下诛心称为二皇帝,世子殿下其实与一国储君无异,汪植别看在徐凤年面前大大咧咧,那也是粗中有细,精心拿捏尺度。演义小说里那些看似粗糙憨货的武将,在正史里谁不是心细如发的人精货色。要想在君主身侧,不斩福泽,子孙长荫,学问之深,几乎是个无底洞。先前汪植与徐北枳饮酒,当时世子殿下在太安城不跪天子,徐北枳熏醉酣畅,喝得高兴,满腹经纶露出冰山一角,谈到为稻粱谋一事,光是划分官员臣子类别,徐北枳就给出了孤臣、治臣、能臣、蛤蟆官、猫官、尸官在内十九种之多,比起武夫九品境界繁琐得多,让汪植听得既瞠目结舌又受益匪浅,心想这位徐公子真是在公门修炼成仙了,让眼界奇高的汪植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徐凤年继续问道:“北凉官场有年关赏赐貂帽的习俗,那冬末到开春这段时日,陵州大大小小几百顶新貂帽,都从你徐北枳手上送出去,如何?” 徐北枳反问道:“你这个陵州将军不管,经略使大人也能不过问一个字?” 徐凤年点头道:“否则我为什么当这个将军?还不是铁了心要帮你挡去汹汹非议?我跟你保证,不管什么话什么人,一切到了我这里就都会止步,你不用看也不用听。” 徐北枳心平气和道:“陵州主官刺史,目前仍然被经略使李大人兼着,这顶帽子,殿下能先给我?” 汪植在心中啧啧称奇,徐北枳徐大公子可真够生猛的,一张口就要四品大官的官帽子,而且要得如此理直气壮,传出去还不得让那些一辈子卡在这个门槛上的离阳官员气得半死。 在这栋府邸学了些离阳言语的呼延观音,一字不漏听入耳中,大概知晓这番对话的含义,她微微张大嘴巴,看向这位头发灰白的男子,眼神有些迷离恍惚。 徐凤年站起身笑道:“这就给你拿去。” 第496章 (下一章在凌晨,还是会比较晚。) 徐凤年独自来到在北凉规格仅低于清凉山的经略使府邸,对李府熟门熟路,都不用管事带路,就到了徐骁和李功德歇脚的后花园,院内有槐树蔚然成荫,北凉官场知道李功德近年喜好植槐,许多外乡大槐都被移到府邸内,屋前种槐富贵满宅,有科第吉兆的意思在里头,李功德本身才学不显,如今科考多在槐秋时节,月份也称槐黄,可见李大人对于当年自己多次落第仍是耿耿于怀,徐凤年走在一枝枝蜀葵夹道的幽深小径上,看到树下摆了一张檀木长榻,徐骁正在独饮绿蚁酒,李功德在北凉王身前跪多坐少,如今当了经略使,就站在一边捧着酒壶帮忙倒酒,别的藩王辖境,经略使作为与六部尚书品秩相等的一等一封疆巨宦,找不出李功德这样卑躬屈膝的人物,不说西楚道经略使孙希济,广陵王赵毅数次亲自拜访都被闭门不见,就像那两淮道经略使戴玉珍,堂而皇之欺压得淮南王赵英喘不过气,足可见经略使权柄之重。徐骁一看到徐凤年出现,立即就要把檀木榻让出来,徐凤年没理睬,请袁左宗跟府上管事要了两张椅子,跟李功德一起坐下,午后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又有几杯绿蚁酒下腹,驱散了许多寒意,李功德这辈子就从没有在经书注诂上花费什么心思,都用在揣摩人心上了,看到世子殿下去而复返,就知道有事,不过发现这个见面总不吝啬几声叔叔的年轻人不急着捅破窗纸,他也只好陪坐着喝酒,说些陵州趣闻轶事,插科打诨,顺带拍几句马屁,都是在说世子殿下京城之行如何深得人心,徐骁心底信不信另说,但听在耳朵里总归是舒服的,多了几分和煦笑脸,徐凤年笑眯眯看在眼中,百感交集,当年严池集和严东吴的父亲严杰溪身为陵州刺史,官位与当时尚未并入幽州的丰州刺督李功德大致相当,如今严杰溪已经叛出北凉去太安城当了皇亲国戚,说不定将来还会成为一朝国丈,李功德也不差,没能当上京官,却在地方官一系做到了极致,其实当初徐凤年更亲近严伯父几分,对这个口碑奇差的李叔叔也就面子上过得去,不过严李两家各自鲤鱼跳过龙门,但这两家的女子还是依旧对他这个浪荡世子憎恶得很,女学士严东吴算是攀上高枝,已经贵为太子妃,李负真则“鬼迷心窍”,摊上了个寒门士子,谁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徐凤年跟李翰林和严池集狐朋狗友了那么多年,不一样没讨到他们姐姐半点好脸色。徐凤年倒不是真对她们有非分之想,只不过当初半真半假的轻佻,就喜欢逗弄逗弄大家闺秀一本正经的她们,严东吴还会跟他争锋相对,李负真更绝,刻薄冷语都欠奉,常年冷眼冷面,徐凤年懒散靠着椅背,忍不住笑了笑,李叔叔对待那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寒士,颇为开明,非但没有棒打鸳鸯,还几次暗中铺路搭桥,为其篡改抬高谱品,由寒门入士族,再由小吏升迁为入流官员,品流两字两事,都给大度摆平了,就是不知道这次陵州官场翻天覆地,会不会趁机再次出手?徐凤年没有要为难那名寒士的意思,虽说当初在停马寺外见识了那书生的嘴脸和城府,那家伙还被徐北枳阴险算计了一次,觉得李负真所托非人,可既然这位李翰林的姐姐乐在其中,徐凤年懒得去指手画脚,甚至如果说那寒士真有为官的能耐,徐凤年都不介意给一顶稍大的貂帽,对北凉而言,是不是清官不重要,是不是能吏才关键,再者那书生也未必不能成为第二个李功德,谁敢说李负真就一定看错眼,女子傻,兴许就有傻福。 徐凤年见喝酒喝得差不多尽兴,这才半熏半醉望向李功德笑道:“李叔叔,知不知道龙晴郡有个叫徐北枳的年轻人?” 一喝酒就伤面的李功德不见任何字斟句酌,捻须笑道:“当然当然,徐北枳虽说官职不高,仅是记室,从属龙睛郡主薄,可李叔叔却知便是龙晴郡太守钟澄心,对徐北枳也是恭敬有加,缘于此人学富五车,更难的是学为己用,能够熟稔治政,不是那自诩清高的书呆子,钟澄心多次不惜忍痛割爱,向李叔叔竭力推荐此人,如果不是殿下提起,李叔叔已经决定来年开春以后,就将徐北枳提拔为陵州劝学从事,担任一州学官,以便于人尽其才。” 徐凤年嘴角翘起,点了点头,转头望向一直笑眯眯不插嘴的老人,“徐骁,劝学从事跟典学从事哪个官大?” 徐骁执意要做甩手掌柜,举杯指了指李功德,“别问道于盲,爹也是门外汉,得问你李叔叔。” 李功德连忙笑道:“品秩相当,不过典学从事总领一州学政,比劝学从事俸禄略高。” 李功德一拍脑门,啪一声很是清脆,这一下力道绝对不轻,一脸恍然大悟,“瞧李叔叔这记性,陵州典学从事杨千里年纪不小了,前不久还跟李叔叔抱怨体力不济,有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的念头,赶巧赶巧,李叔叔觉着徐北枳干脆就别当什么劝学从事了,典学从事就很好嘛,陵州学政确实只有让徐北枳来主持打理,李叔叔才能放心。” 徐凤年又给李功德和自己都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后醉眼朦胧道:“李叔叔,你有所不知,徐北枳被我骗来北凉的时候,我许诺他要在地方上当个大官,可到底有多大才算大官,也没个准数不是,侄儿对军旅之事还算略懂皮毛,到了官场就一窍不通了,什么劝学从事典学从事,我估摸着也就六七品左右,岂不是跟下州别驾上县县令差不多?就算徐北枳不嫌弃官小,可侄儿既然当初夸下海口,就怕失信于人啊。再说我又厚着脸皮跟徐骁求了个陵州将军显摆,要是徐北枳成了典学从事,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好意思跟他喝花酒了,李叔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离阳官职,按律三品以下,品不但分正从两阶,品又分上下两级。例如同为四品,实则有四个等级,京官与地方官,主官正职属官副职,实缺肥缺与清水衙门,都藏有玄机重重。当官,入流品一事是第一座龙门,别管是不是从九品,官吏之别,无异于一道鸿沟,接下来四品是第二座更为高耸难跃的龙门,当下所谓封侯拜相,大多在四品以上,多半都能算得上,想要爬到这个位置,靠家世靠机缘靠本事,都不能缺,像那宋家大小夫子,父子联袂称霸文坛二十多年,其中小夫子也不过是从三品的国子监右祭酒。因此别看李功德在徐骁面前如何温驯谦卑,在陵州打个喷嚏都能让那些个郡守胆战心惊。 此时李功德仍是没有半点正二品大官的气魄,小鸡啄米频频点头,“对对对,是这个理儿,殿下一诺千金,哪能食言,要怪都怪李叔叔考虑不周,当下还有陵州黄楠郡郡守与丰裕县县令两个位置,适合徐北枳,殿下怎么看?其中丰裕县是咱们北凉道第一大县,品秩特殊,与一郡太守相当,离咱们陵州州城也不远……” 徐凤年突然打了个哈,放下酒杯,起身满脸惫懒说道:“黄楠郡太守宋岩正值壮年,口碑好像也不差,至于县令什么,虽说丰裕是北凉首屈一指的大县,毕竟听上去就不好听,算了,没几天就要过年了,这件事情李叔叔不用着急。侄儿就是个混日子的陵州将军,要是对陵州政务喋喋不休,就怕下回登门,李叔叔家都不给蹭吃蹭喝了。” 李功德重重一拍大腿,徐骁和徐凤年都起身,他哪敢端架子坐在那里,匆忙站起小声说道:“殿下,既然徐北枳当过龙晴郡兵曹参军,要不由他来做陵州别驾?” 徐凤年笑道:“再说再说。” 别驾作为一州首脑的重要佐官,在刺史巡视辖境时,可自带车马随行,这才有了别驾之称,也算是名副其实。官员出任别驾一职,只要不在任上犯下大错,一半都能顺利进阶成为刺史,离阳在道之下设置三十州,作为刺史候补,别驾也算是极为权重的地方重臣,无人小觑。徐北枳从一郡属官一跃成为一州别驾,等于轻而易举跨过了官场上第二座龙门,便是整座北凉道也要为之侧目。可让李功德忐忑不安的是世子殿下仍是意态阑珊,看似心不在焉很好说话,却让向来掌握火候妙至巅峰的李功德心中都没了底。徐骁没有让李功德送行,经略使大人深谙马屁精髓,就不去打扰父子结伴出府的清净了。 徐骁绕过影壁之后,笑道:“是你胃口不小,还是徐北枳胃口大?看中了李功德兼任不肯松手的刺史位置?搁在平时,李功德也不至于这么恋恋不舍,可如今小一千的士子涌入北凉,大半都会留在陵州,很多话经略使其实反而不方便说,但很多事情陵州刺史却是更方便做,这叫县官不如现管,李功德就算这会儿还没回过味儿,但以他的眼力,很快就能猜出你到底想要什么。爹多嘴一句,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北凉军务方面,哪怕你往死里闹腾一个卸甲归田的怀化大将军,也不算多大的事,你说当陵州将军一样可以当,可文官这边的圈子,大大小小,环环相扣,更为盘根交错,光靠拳头解决不了所有麻烦事情,这也是爹对地方政事一直不爱搭理的根源,实在是顾不过来。官场是江湖,大家都身不由己。官场也不是江湖,不能只以力服人。” 徐凤年轻声笑道:“我知道轻重。其实那黄楠郡守宋岩是李功德的得意门生,这个官位,很有诚意,徐北枳去了黄楠,李系的门生故吏哪怕不会扶持,也不至于捣乱。可陵州别驾就可笑了,我比谁都清楚经略使大人就等着翰林那小子衣锦还乡,这个位置根本就是给儿子量身打造的,日后成为陵州刺史就在情理之中,换成别人,哪怕明知是被我器重的徐北枳,也注定做得不顺当。不过说实话,翰林将来由参军升陵州副将再迁将军也好,或是走县令别驾刺史这条路子也罢,我都乐见其成。我再不近人情,对翰林这哥们还能没点私心?李叔叔啊,还是略显小家子气了。” 徐骁伛偻前行,笑道:“格局大小,不是一成不变,升迁之后视野开阔,可能会有所帮助,但仍然不如有些人的天生格局。李功德当上经略使,不是他有多大能耐,而是他适合这个位置而已。话说回来,不是李功德的小家子气,他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说到这里,爹就又要唠叨唠叨些经验之谈,很多人可能当下做得不好,但你还是得多点耐心,不说别人好了,就像爹,可不是一开始就有如今这份心胸的,从军之前,还不是天天跟市井青皮斗殴置气,后来当了校尉,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那些高不可攀的庙堂阁老平起平坐,跟他们哀求兵马钱粮的时候,照样没剩下几两重的脸面,也就只差没有下跪了。其中的艰辛,就算当初跟那帮一起离开辽东的老兄弟们,爹也从没有说过半句。” 徐凤年点了点头。 徐骁毫无征兆哈哈大笑,欣慰道:“刚才见你跟李功德在那儿推磨,一边喝酒一边勾心斗角,爹真是一想起来就乐呵。”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自嘲道:“结果还是没能拿到手陵州刺史,我还愁着怎么去见徐北枳,刚才信誓旦旦,跟这家伙撂下豪言壮语,结果大冬天的,一转身就端了一大盆凉水往自己头上浇。” 徐骁笑得更开心了,“要不爹给你去徐北枳那儿撑撑场面?” 徐凤年摇头道:“算了,你先回凉州,我到时候肯定赶回去吃年夜饭就是,在年后和边境校武大阅之前,我都会在这里老老实实当吓唬人的陵州将军。等陵州事了,我再回清凉山,应该也用不了多久。” 徐骁点了点头,走出李府大门,徐骁玩味笑道:“被你小子连累,祸害得李负真那妮子躲在影壁那儿,见着我这个伯伯也不喊一声,你就不回头看一眼?” 徐凤年没有转头,径直把徐骁送上府外马车,狠狠瞪了他一眼。 袁左宗在一旁骑马护驾,徐凤年抬头叮嘱道:“袁二哥,路上别让徐骁多喝酒,真馋了,最多让他喝一杯,再多不行。” 袁左宗难得有不板着脸说笑话的闲情雅致,卧蚕眉笑眯起,望向车厢问道:“义父,这件事左宗到底该听谁的?” 车厢内老人笑声道:“以后你都听他的。” 第497章 徐骁前脚才走,陵州的杂号将军和校尉都尉就逐渐聚拢在一座府邸外,跟将军门房递交名剌门状,多是昂贵名笺材质,泥金书写,不能奢望这帮将门糙爷们有何高逸古风,在这条街上,经略使府邸门槛最高,照理来说访客最盛,但是陵州将军新府的车水马龙,让人叹为观止。府内徐凤年正在跟徐北枳聊天,没料到徐北枳听说在李功德那边要官不得后,非但没有奇怪,反而说了一句这才合情合理。徐凤年也不看透这家伙是在夸他油滑,还是讥讽他狐假虎威都不成事,不过既然以后要戴刺史官帽子的徐北枳都不着急,徐凤年就借坡下驴,乐得静候消息。府上管事郑福禄是从清凉山抽调来陵州的王府旧人,人过中年,相貌堂堂,以前世子殿下重金买诗文,银子都是郑福禄过的手,办事很牢靠,这会儿满脸喜气小跑到书房门口,跟世子禀告府门外的热闹喧沸,捧了一大兜的拜谒名帖,剐下上头的金粉,估摸着都能去陵州虎丘楼吃上一顿不跌份的花酒,徐凤年跟郑福禄摇手道:“全推了,就说一个都不见。” 郑福禄弯腰应了一声,没有任何疑惑多嘴,屁颠屁颠原路折回,说了句陵州将军今日不见客,然后直接就把府门关上,连侧门都没放过,摆明了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让所有人彻底死心,这些在陵州横行霸道的武人吃了闭门羹,也没多少灰头土脸的丧气神色,本来就是呼朋喊友成群结队来瞎凑热闹的,谁还真指望靠那个当不了几天的陵州将军给自己加官进爵?说到底,还是北凉世子的身份让他们不得不放低身段来喝这次西北风。而且北凉官场,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幽州大抵是燕文鸾的,大半个陵州则是钟洪武的私宅后院,双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拨人大多是怀化大将军的旧部,一些个深受钟大将军恩惠的嫡系心腹,更是连露个面都不乐意,像几位副将之下的实权校尉,就都心有灵犀地聚在一起围炉煮酒,私下腹诽,这世子也忒心狠手辣了,才折了钟老将军的颜面,竟然还不肯见好就收,大摇大摆来陵州把老将军已经掉在地上的脸面又踩上一脚,没他这么不讲究的年轻人,一个个义愤填膺,为老将军打抱不平,一两个脾气暴躁的校尉当场拍案而起,几个城府深一点的,喝酒时也是面沉如水,眼神阴鸷。要他们造徐家的反,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不过这些年在官场浸淫后,也知晓了许多诀窍,逢事怠工,信手拈来,而且他们不光是武人抱团,在场诸位谁跟陵州官场的文官老爷们没点姻亲关系,这些坐在官衙文案后的老油条深谙规矩尺度,甚至都不用说什么气愤话,陵州官场的运转也就不灵光了,关键是谁都挑不出毛病,你们外地士子不是来陵州抢饭碗吗?夺人官帽本就远甚于横刀夺爱之恨,这些校尉们交头接耳一番商量权衡,离开后都笑容阴森。 北凉少士族,故而更多是寒门出身的胥吏,这帮人其实不缺才智,天然热衷钻营,如果说高官是台上威风八面的阎王,那么这拨人就是更加难缠的看门小鬼,一些个胥吏若是手段高明,甚至能够架空官员,操控官场,让其顶头上司成为摆设,张巨鹿治理朝政,其中一项便是针对胥吏弊端,直截了当视为有伤国祚的祸端,可是张首辅公认治国有方,唯独梳理胥吏,一直不见起色,朝中重臣也多有非议讥笑,尤其是一些寒士出身的庙堂砥柱更是选择冷眼旁观。士子占据主流的朝廷尚且如此磕碰,北凉自然更难幸免。近千士子赴凉,枝蔓触须不算粗壮,但却渗透官场每个角落的陵州胥吏无疑首当其冲,于是正值一年收尾的陵州很快就鸡飞狗跳,文案逐渐堆积,帮派闹市械斗,狱中犯人相杀,官府粮仓不是无故失火,就是霉烂了几寸,所有琐碎事情都跟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别说那几位郡县长官焦头烂额,生怕过不了一个清净年,就是连经略使李功德都开始疲于应付,每天都有下级登门诉苦,反倒是黄楠郡显得鹤立鸡群,大小政事条理清明,龙晴郡截然相反,处境尤为凄惨,八面漏风,据说太守钟澄心事必躬亲,忙碌到夜夜挑灯,都已经愁出了几根白头发。 陵州官场一团乱麻,陵州将军府前门庭冷落,跟寒冬时节很应景。 一辆马车悄无声息驶出陵州州城,驶往黄楠郡,马夫身穿黄狼皮短衣,身材越是魁梧,越是显得寒酸,恐怕没人敢信这位是陵州副将。 车厢内除了徐凤年,还有婢女呼延观音,这些天徐凤年都在连夜详细翻阅陵州官吏履历,多有朱笔圈画,没怎么理睬这个如果早些来北凉十有八九要登榜胭脂正评的年轻女子,这趟出行,徐凤年在跨过门槛的时候,才决定让郑福禄去喊来她随行出城,不知是否水土不服,呼延观音还不如草原上深陷困境时来得活泼生气,神采黯淡,不复当初灵性,徐凤年想着返回陵州之后,有机会就将她送往一个安稳宁静的地方,总好过在高门深宅里头病怏怏,慢慢毁掉。有些女子,不是死死攥在手心就是真的珍惜,反而是暴殄天物,原本如果呼延观音适应北凉,徐凤年自然不介意养在身边,吃不吃无所谓,瞧着赏心悦目,养养眼也好。徐凤年这趟乘车也没闲着,手头有一份黄楠郡几位主要官员的身世背景,这些密密麻麻的秀气小楷,都是梧桐院那帮二等丫鬟通宵达旦整理出来的心血,哪些是出自绿蚁之手哪些黄瓜笔下,跟她们朝夕相处多年的徐凤年一眼就能辨别。 徐凤年揉了揉眉心,放下那叠信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掀起帘子,凉地独有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徐凤年久久没有放下帘子,呼延观音出城以后有些犯困,蜷缩坐在车厢角落熬不过睡意,微微打着瞌睡,被风一吹,骤然清醒,悄悄望向他的侧脸,咬了咬纤薄嘴唇,鲜艳欲滴,让人误以为她的牙齿稍加用力,就会咬出几滴鲜血来。 徐凤年见她有些不适应风寒,很快放下帘子,温醇笑道:“昨天晚上睡不着,在府上游魂一般胡乱逛荡,见到你屋子窗口摆了盆凤仙花,明明早过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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