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期,怎的还能在天寒地冻的时分开出花朵?” 呼延观音眨了眨眼睛,柔声道:“奴婢刚进府邸的时候,见到府上墙角根有几株花,不像是府上种植,就壮着胆子移植了一株在小盆里,也不知它叫凤仙花,更不知道花期。” 徐凤年点头笑道:“它啊,跟咱们北凉当下给我惹事的胥吏一样,不入流品,不过别看瞧着娇柔,到哪儿都能生长,北凉这样的贫寒地方,也不例外,一些花不起银钱买胭脂水粉的女子,在夏秋时候就喜欢用它的花汁涂染指甲,很惹眼。虽说这种话被推崇名菊牡丹的江南名士贬斥为贱品,更取了个菊婢的刺耳别名,不过我觉得别管是不是菊花的婢女,既能供人观赏,还能染指甲,就算物尽其用了,我倒是很喜欢。我家那边,就有很多,满地乱长,其它名花名木挡都挡不住,不过从未见过它在冬天开花,想必是没有人乐意栽在盆里搬回屋里的缘故,被你误打误撞拖延了花期。对了,这凤仙花很皮实,我二姐就给它取了个昵称,叫‘急性子’,烈日曝晒下,风一吹,或是你拿指甲一捏,种子就会弹出去很远,我小时候每次惹二姐生气,她就跟我黑着脸几天都不说上一句话,我总喜欢拿急性子去弹她的脸。我宁愿她翻脸骂我,也不愿意不搭理我。” 结果徐凤年看到呼延观音直勾勾望向自己,徐凤年尴尬说道:“你又没犯错,我哪里舍得骂你,再说我目前就是手头事情多,很堵心,不是不愿理会你。我这人制怒自省四个字写倒是会写,写得还不比书法名家差多少,可惜一直做得不好,经常迁怒于人,你是没见过我跟我爹发火的光景,当年不懂事那会儿,只要有不顺心事,都往他身上发火,能拿着扫帚追杀他十万八千里。不过如今回头想一想,幼稚归幼稚,其实也没太多愧疚,谁让他是我爹,是我最亲的人?是吧?再说那时候他腿脚还利索得很,跑得贼快,别人都尊称他为北凉王和大将军,我就偏偏喊他跑路将军。” 呼延观音瞧着他咧嘴一笑,那份笑容,竟然孩子一般天真无邪。呼延观音低敛眉眼,不跟他对视。 徐凤年见她怯怯然退缩,有些自嘲,难道自己长得像脑门刻有淫贼二字的歹人不成,记得草原上她所在的整个部族都把自己当神仙看待的,这么快就原形毕露了?徐凤年收回思绪,也低头继续拿起叠放在膝盖上的信笺,很快专注凝神,给了经略使李大人好几天时间,大概是陵州官场突如其来的阴风阴雨,让这位李叔叔忙于政务,暂时顾不上徐北枳的提拔。虽说不合心意,徐凤年对此还是愿意再忍一忍,当年严家连夜拣选小道逃离陵州,如果不是自己暗示徐骁,严杰溪未必能那么顺利离开北凉,徐凤年告诫自己以后切不可如此心软了。黄楠郡是李功德发家之地,李功德虽说为官声誉不佳,但识人用人的本事都不小,任人唯亲是自然,不过有几位门生都算北凉道官场数得着的能吏,李功德如果不是这几人帮他长脸面,光靠徐李两家的香火情,徐骁也不会大方到让李功德成为一人之下经略使。黄楠郡太守宋岩便是其中佼佼者,并无显赫师承,自学成才,法术势并用,若非对徐骁多有异议,加上跟李功德其余“狗腿”尿不到一个壶里,做不到相互帮衬,否则绝不会止步于一郡太守。这次李功德之所以真正上心,火急火燎,恰好在于黄楠郡的不寻常,这在往常是一笔亮眼政绩,可在新任陵州将军陷入泥潭的境况下,黄楠郡岂不是成了刺眼的出林鸟?世子殿下在泥泞里裹足不前,你宋岩在高高枝头上算怎么回事情,就算你分明没有出声,也会让有心人觉着呱噪。李功德心疼陵州刺史,装糊涂便是,不算什么罪过,怕只怕因为黄楠郡的缘故,被第一次走在北凉台面前的世子殿下记恨上。 徐凤年呼出一口气,眯起眼沉思。不出意外的话,宋岩肯定收到了一两封经略使大人苦口婆心的密信,要这个门生赶紧自污名声。 手底下的人太会做人做官,都顾不上做事了,真是头疼啊。如今有钟洪武做前车之鉴,没谁会傻乎乎跟他这个陵州将军硬碰硬,如此一来,就都是些避其锋芒的阴柔招数,反而愈发恶心人。徐北枳这家伙也不仗义,没能拿到陵州刺史,就回到龙晴郡看戏去了。一枚已经不在市井流通的铜钱在徐凤年五指间慢慢滚动,呼延观音目不转睛看着铜钱翻滚,枯燥乏味地来来回回,她偏偏看得津津有味。以至于徐凤年抬起头看向她,这女子也没察觉。 徐凤年收起燕敕王世子还给他的铜钱,轻声说道:“除夕前我要回一趟凉州,到时候你也一起离开陵州好了,你是想回北莽草原,还是去江南看一看?” 呼延观音仿佛后知后觉问道:“跟你一起吗?”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当然是你独自一人,我哪里脱得开身。” 她眨了眨眼,又低下头。 徐凤年伸出手指在她头上一敲,气笑道:“陵州整座官场串通一气都跟我玩阴的,怎么,你也现学现用了?信不信我赶你下马车?” 她抬起头,还是沉默寡言。 徐凤年灵光一现,愣了愣,小声问道:“你就想让我跟你说说话?” 呼延观音俏脸绯红。 徐凤年捧腹大笑,伸手捏了捏她吹弹可破的细腻脸颊,然后无奈道:“我是该说你傻啊还是说你笨啊。你这么闷葫芦,我当然以为你在我身边过得不开心,才会想着让你去个能开心起来的地方。要知道在草原上,你都敢主动羊入虎口,骑在我身上撒野,再看看现在,死气沉沉的。” 她羞赧地欲语还休,徐凤年叹息一声,让她侧坐在腿上,一手绕过她圆润肩头,下巴搁在她脑袋上,继续翻看那些信笺。 这就叫做圣人的坐怀不乱。 老子这辈子做不成陆地神仙真是没天理了。 侧身而坐的女子向前靠了靠,胸脯挤了挤他的一条手臂。 徐凤年起先还没有太在意,只当她不自在,可当手臂愈发清晰感受到她那份不太安分的挺巧,很快就有自知之明,似乎做不成陆地神仙也不奇怪。 徐凤年将那叠信笺放在地上,仅是捡起一张,另外一只手滑入她领口。 呼延观音脑袋后仰,枕在他握有信笺的手臂上,媚眼如丝,仰头望向这个家伙,不知所措,幽幽发出一丝娇柔鼻音。 徐凤年道貌岸然得令人发指,故作镇定。 懵懂女子为了不发出声音,咬住一根青葱手指。 这份天然妩媚,才诱人至极。 徐凤年低头望去,扪心自问,要不今天就先别想着做陆地神仙了? 第498章 马车缓缓停下,徐凤年放过才一炷香功夫就跟水缸里捞出来一般的呼延观音,弯腰掀起帘子,看到有三骑停在驿路旁边,不曾披甲,江湖短打装束,很干净利落,不过与武林人士不同的是腰间都佩有一柄北凉刀,其中一名年轻骑士尤为出彩,面如冠玉,马背悬了一只不大的结实皮囊,插有五六枝短戟。徐凤年见到这几张熟悉面孔后,笑着跳下马车,跺了跺脚,天寒地冻,驿路地面生硬,三骑见世子殿下都下车,赶忙翻身下马,徐凤年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折腾那些繁缛多礼。三骑都是凤字营白马义从出身,在北凉隐约成为最是根正苗红的那一小撮人,何况三人中的洪书文在铁门关一役,让人刮目相看,手持双刀,宰了六名御林军和一位金刀侍卫,绰号洪狠子的年轻骑士如今成了汪植副将,名义上顶着长水都尉的官衔,上回在龙晴郡鱼龙帮也露过面,这次被调入陵州将军府,徐凤年记得当时跟汪植要人的时候,汪植肉疼得直哆嗦,死了爹娘的神情,然后迅速变脸,死皮赖脸嬉笑着跟世子殿下要了两个实缺都尉官职作为补偿。徐凤年跟洪书文要了他的战马,这位长水都尉则跟袍泽共骑一马,四人三骑,加上一辆马车,一起前往黄楠郡。徐凤年笑问道:“洪书文,宁峨眉教了你短戟?” 总给人一种大漠独狼狠辣气质的洪书文在世子殿下身边,乖乖敛去了许多相由心生的阴戾,竟是有些几分腼腆,点头说道:“宁将军说我有些用戟天赋,什么时候用惯了短戟,再教我大戟。” 徐凤年也没有刻意去拿言语笼络人心,闲聊几句后就一心策马前奔。 临近晌午,到了黄楠郡边境小镇,牵马而行,镇上多有年关集市,附近村庄百姓都来购置年货,有县衙官吏趁此机会搭台点烛说善书,替父母官行教民亲民之举,不过北凉民风彪悍,对这类事情就只当个热闹笑话看,离阳别处州郡这类给官员仕途点缀的行径,也颇为庄严肃穆,说善书之人务必衣冠素洁,在北凉就有非驴非马的嫌疑,很多都是略识文墨的差役上去串场,甚至一些喜欢出风头的都尉卷起袖管也就登台去摇头晃脑,像徐凤年此时驻足远观,台上口齿不清的小吏即便是老调重弹,仍然读错了段落,一些个记性好早已烂熟于心的稚童就起哄,孩子们一闹,身边许多大人也跟着喝倒彩,小吏落了脸面,瞪眼伸指,逮住一个汉子就怒骂起来,汉子也不惧怕这点鸡毛令箭的小官威,大嗓门对骂起来,然后汉子的婆娘也眼神娇媚调笑几句,小吏原本也不是真恼火,口无遮拦,借机戏弄那胸脯丰腴的妇人,可北凉娘们哪里能是脸皮薄的省油灯,几句豪言荤话就把小吏弄得面红耳赤,就在这样不成体统的喧闹中,刻板迂腐的说善书也成了人人乐在其中的喜庆事。 徐凤年环顾四周,让洪书文去找家酒楼,只要洁净就行。一行人吃过了午饭,继续动身前往黄楠郡城,徐凤年给呼延观音临时买了顶宽大貂帽,遮住额头眉眼,让她的姿色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三名从凤字营离开后转为渗入北凉地方官场的扈从始终目不斜视,尤其是洪书文,从头到尾,呼延观音好像都不存在。重新上马,由集市折入一条驿道枝路,北凉驿道除了明面上的州郡县三级划分,此外许多座关隘之间,还有几条更能吃银子的隐蔽驿道,很多看似累赘的驿卒都用重金养着,如果不是北凉财力不支,徐骁还有大手笔要落实。而离阳朝廷在张巨鹿坚持下,赋税“流泻”倒入北线边境这只饕餮腹中,江南以南,大多驿路不同程度被裁撤缩减,对此张巨鹿在那栋张庐很是严厉申斥了几位赴京的地方大员,事后稍有改观,就旋即复归常态,加上相比驿路,张巨鹿要亲自抓马政一事,首辅大人也没有三头六臂,实在分不出太多精力去在驿路整顿上事必躬亲,而且顾党把持兵部整整十八年,张巨鹿不但搀和马政,还直接把油水惊人的马政这块大肥肉连碗都端走了,兵部上下早已心生怨言,故而当红掌印太监孙堂禄上次走了一趟北凉,回到京城跟前说了一宿亲眼所见的北凉事务,其中提及驿路后,让皇帝陛下陷入沉思无言境地很久。徐凤年没有鞭马快驰,北凉战马铁蹄下的驿路发达,本就是双刃,可以保证兵马粮草运转迅速的同时,如果北莽三十五万边军击败了北凉铁骑,那就可以一鼓作气越过边境,毫无疑问,南下之路畅通无阻。赵家之所以对徐骁一忍再忍,连盐铁一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历年漕运入凉也不太为难,未尝没有生怕北凉门户大开祸及中原的担忧,以后让陈芝豹封王入蜀,也是不看好徐凤年执掌北凉兵甲,朝廷做了最坏打算,万一北凉徐家撑不起赵室西北大梁,好歹还有陈芝豹的蜀地作为第二道防线。到了徐骁张巨鹿这个层次,阴谋诡计其实变得意义不大,术权势,到底还是得势者得天下。 徐凤年朝洪书文招了招手,说道:“洪都尉,如今北凉勋官散官多如牛毛,不说校尉都尉,就连将军也满大街,如果我没有记错,北凉跟离阳同律,文武本官阶和散官阶加在一起多达七十四阶,加上那些零零散散的封赠,根本数都数不过来。如果我哪天尽数收回,或者说祛除大半,你讲一讲,北凉官场会怎样?” 洪书文犹豫了一下。 徐凤年笑道:“直说无妨。” 洪书文沉声道:“殿下,那咱们北凉可就真要乱成一锅粥了。如果后方民心不稳,边境上给将军卖命的,如今谁不是拖家带口,也会不安生。就说卑职洪书文的家族,爹当年因军功,被封赠了个正六品的云骑尉,二叔有些学识,也封了个在北凉算是不太常见的从六品儒林郎,这些有品级没职掌的头衔,在地方上也就是父辈跟老兄弟相聚时的脸面,真要说拿这东西去牟利,去收刮地皮,想做也做不到,如果一下子被拿走,老家伙们也就心凉了,而且比没了几千两银子还糟心。殿下,卑职斗胆说些心里话,这回听家里长辈说外地士子来了好几千人,都是跟老北凉抢饭碗来了,这次卑职从龙晴郡去陵州将军府,也听说了不少风言风语,都对殿下不利。” 徐凤年点头微笑道:“很多人合着伙儿煽阴风点鬼火,把陵州官场这座火灶烧得很暖和啊。恐怕现在还有不少人兢兢业业往灶里添加柴火,北凉这个年尾,跟往年大不一样,真是一点都不冷。” 洪书文有点纳闷,世子殿下竟然还笑得出来?因为洪书文是殿下“近臣”的缘故,在地方上小有威望的洪家这次没往人堆里凑,闭门谢客,不理纷争,已经被很多关系原先不错的家族孤立疏远。要洪书文上阵杀敌绝不含糊,洪书文一直觉得爷们就该在沙场上抛头颅洒热血,还没当上光宗耀祖的将军,就已经想好马革裹尸的归宿了。可要他针砭时弊就真是要他的命了,既然殿下问起这一茬乌烟瘴气的混账事,这个曾经在家族内敢一巴掌把姨娘打得半死的洪狠子只能是有一说一。 徐凤年缓缓说道:“对症下药,急缓有别。那就先把实权在握的武将本阶敲定,边军先不去碰,洪书文,先跟你透个底,我打算按照北凉地势设置十四个正五品校尉,校尉以境内险要关隘命名,陵州不出意外只有三个,汪植会去跟西蜀接壤的米仓岭道戊守腊子口,另外两个,一个交给暂时担任陵州副将的韩崂山,剩下一个就让整个陵州争去,我就不信了,这么大一块肥肉会没有聪明人上钩,只要当上这个校尉,意味着可以从大批成天跟鸡毛蒜皮琐事打交道的校尉都尉中脱颖而出,称之为一方诸侯也不为过,只要有人愿意带头起内讧,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很多。本来韩崂山的位置,我打算给你,不过你目前军功不显,韩崂山身后毕竟有徐骁的旗号,他到哪里能服众,你就不行,所以我先把你放在陵州将军府积攒一下资历,虽说我不可能用快刀斩乱麻的法子处置陵州官场,不过一点都不见血,注定说不过去,到时候就会用得着你,北凉地方上的校尉都尉,可没有多少剁人的机会,你别不当回事。将来等我离开陵州,你多半要给陵州新刺史徐北枳帮忙,相信你知道我跟徐刺史的关系,丑话说前头,他要是出了纰漏,你洪书文肩上那颗脑袋根本赔不起。” 洪书文下意识抹了抹脖子,嘿嘿笑道:“反正你殿下说啥卑职就干啥,没二话,不过能不能跟殿下求个事?” 徐凤年笑骂道:“你怎么跟汪植一个德行?有屁快放!” 洪书文低声道:“殿下,以后边境上有了战事,可不能忘了洪书文。” 徐凤年问道:“二十年前,那么多人之所以投军从戎,那是因为到哪儿都没太平日子好过,都是奔着荣华富贵去的,赌一赌,指不定就能搏出个官身。可如今不一样了,你洪书文怎么放着安稳官不做,非要去边境上拼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很威风啊?还是说你嫌在地上当不上大官?” 洪书文只要咧嘴一笑,就有些天生的阴测测,“洪书文跟别人不一样,就是过不惯闲适快活的日子,尤其是跟殿下混了以后,一天不杀人就浑身不自在,去青楼找细皮嫩肉的女子欢好,痛快之后,就觉得腻歪,都要忍不住拧断她们的脖子。这病估摸着是治不好了,也就只能去边境上杀人才行。” 徐凤年笑了笑,不置可否。 太平盛世,百姓睡觉。一觉醒来,家还在,人都活,每天劳作,如果还能有一两个好念想,这就是好世道。 洪书文在老百姓眼中,肯定不是什么好鸟,但没有洪书文跟李翰林这种人,北凉的好世道,不会长久。 第499章 (因为这章六千多字,有些晚了。下一章估计得早上七点左右。) 黄楠郡太守宋岩的宅子空旷疏淡,仆役稀少,冷冷清清,其实这栋宅子是黄楠郡数一数二的高屋豪门,以宋大人的家底财力,原本根本无法入住,别说买,便是租借也难,只不过由于是栋无人胆敢接手的凶宅,才落到了两袖清风的宋大人手里,上任家主是位从边境退下来想要含饴弄孙的老将,曾是燕文鸾燕大将军的左膀右臂,属于年轻时候都能跟北凉王同席饮过酒的功勋将领,不知为何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一夜之间府上七十余口人都给杀得一个不剩,不论妇孺老幼,皆是给人一刀割去头颅,惨绝人寰,至今仍是北凉道上一桩大悬案,有说是绿林寇匪所作所为,也有说是仍在北凉边军中任职的政敌下了狠手,不管怎么样,传言每逢雪夜便有妇人鬼哭饮泣声响起的宅子空置多年,后来不信鬼神的宋岩成为黄楠郡主官,没有做什么水陆道场也没有开坛设醮,就带着亲眷搬入府中,这些年倒也相安无事。 宋岩虽然推崇法术势,却有个黄老沾边的别号,菜根道人,郡守大人的妻子早逝,留下一个如今待字闺中的独女,叫宋黄眉,在黄楠郡境内策马扬鞭,挎刀挽弓,极为英姿飒爽,不输北凉游侠儿,当宋岩察觉到向来把涂抹胭脂视为天下头等恶事的女儿开始跟他要些银钱,也不是去购置弓箭,而是偷买了许多胭脂水粉,几次在府上撞见,女儿脸上都没有擦拭干净,宋岩就知道这闺女有心上人了,宋岩对此也乐见其成,从不揭穿女儿一次次的蹩脚掩饰,太守府邸的书楼毗邻花园,宋岩捧了一卷书悄悄站在窗口,园子里女儿跟两名情同姐妹的丫鬟欢声笑语,嗓音格外清脆,人近中年两鬓微霜的宋岩微微一笑,女儿故意这般大声言语,还不是为了让墙外站了得有大半个时辰的那个年轻男子听见? 宋岩让人探过那年轻后生的家底,出身市井底层,血气方刚,投靠依附了黄楠郡一座不上不下的宗门,几次帮派械斗里都靠着不要命的搏杀,成了一位宗门大佬的嫡传弟子,多年人情历练世故磨砺,待人接物,比起那些黄楠郡目高于顶的膏粱子弟要高出许多,宋岩一次闲暇时有意无意的微服私访,跟这个后生同桌喝茶,随口聊了几句,年轻人少有故作惊人之语,谈吐朴实,本性不差,对于他跟女儿之间的情思,宋岩也就默默退一步,听之任之,宋岩本身就不是士族门第,也是起于贫寒陋巷,故而深知寒门后生出人头地的不易,不过如果此人是个读书人,哪怕功名无望,宋岩也早就请入府中,大大方方认了翁婿关系,可是个刀口舔血的帮派子弟,宋岩心底并不看好,至多不反对,想要他这个黄楠郡太守主动示好,那也太为难宋岩了。 宋岩见女儿鬼鬼祟祟走向院墙,不忘四处张望,显然是脸皮太薄,生怕被爹抓个现行,又很清楚她这个爹见微知著的本领是出了名的,不好糊弄过去,宋岩只得苦笑着从窗口退回书架附近,宋岩把那本法家著作《五蠹》放回书架原位,坐回文牍如山的书案,案上有青铜香炉,用作焚香提神,宋岩瞥了眼那两封接连从经略使府邸送来的密信,面无表情,伸出手指抚摸青铜器上寓意驱鬼的饕餮纹路,宋岩闭上眼睛感受指尖的灼烫,缓缓缩手。他对于恩师李功德在信上的叮嘱,不以为意,恰恰相反,这次黄楠郡的一鸣惊人,正是宋岩自立门户的先兆,给李府当门下走狗,随着李功德高居二品,宋岩跟着水涨船高,但是四品太守已经是极致,如今北凉有了改朝换代的气象,宋岩自知在北凉王那边印象很差,此时如果再不做些事情,以后十几二十年仍是没办法在官场上更进一步,一步迟步步迟,正值壮年素有雄心的宋岩不想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吃些残羹冷炙,可是现在宋岩不确定那个陵州将军有没有容人的肚量,有没有亲自来见一见他这块官场茅坑硬臭石头的魄力。 在宋岩沉思时,楼外园子里传来女儿的呼喊声,宋岩无奈站起身,这个闺女,没半点女子贤淑,以后怎么嫁得到好人家,宋岩没有应声,走下楼,绕路从园子后门走入,看到恩师的女儿李负真竟然赶来了黄楠郡,身边还有一张陌生面孔,以宋岩的老道经验,当即就猜出身份,李负真心仪的寒族男子,郭扶风。宋岩对此人没有太多好恶观感,瞧见女儿宋黄眉对这个男子使劲打量,宋岩使了个眼色,郭扶风倒是处之泰然,对宋太守毕恭毕敬深深作了一揖,宋岩点头一笑,也没有作声,实在称不上热络客气,即便此人以后成了经略使大人的乘龙快婿,宋岩也是不太看好,何况以宋岩的身份,哪怕郭扶风日后步步青云,想要跟他宋岩并肩而立,少说也要二十余年的辛苦经营。李负真牵住小她几岁的宋黄眉,但神情紧张,这是她第一次带着郭扶风出现在父亲门生面前,别人还好说,兴许会卖她经略使之女一点面子,宋岩在李系门生故吏里本就以不近人情著称,很怕太守大人直接板着脸就下了逐客令,这次赶赴黄楠郡密会宋叔叔,是爹委实没有办法了,不知郭扶风怎么得到了小道消息,跟她磨了半天嘴皮子,说了许多挖心掏肺的良苦用心,李负真这才犹犹豫豫带上他一起前来宋府,她与宋黄眉打小就关系不错,一直被这丫头当妹妹看待,宋太守宠溺女儿,世人皆知,而这丫头又跟一个身世比郭扶风还不如的江湖儿郎关系晦暗,这也是李负真敢壮着胆子让郭扶风正式在陵州官场“水落石出”的关键所在,只是想到这里,李负真又有些无处倾诉的难言悲哀,什么时候她也要如此处心积虑去了?不过见到宋叔叔虽然神情恬淡,可最不济对郭扶风没有恶言相向,李负真也就稍稍心安几分,没心没肺的宋黄眉不知为何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姐姐手心怎就有了汗水,一行人去屋内围炉而坐,宋黄眉借口要去铲些添火木炭回来,一溜烟小跑出屋子,宋岩哪里不知她是去给情郎道别,少不得做出一番叠椅站墙头的动静,女大不中留,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宋岩才落座便接到几封管事送来的名贴,都是黄楠郡士子晚生来请教经世济民的学问,实则不过是拜谒他这个太守大人以便混个熟脸,宋岩让管事递还门状,还顺带回赠了几本书楼藏书,那几人没能见上面,但也算是乘兴而来乘兴而归,少不得跟同辈炫耀。宋岩随手处理了这桩小事,望向李负真笑道:“宋叔叔的俸禄都拿去买书了,家里都快揭不开锅,想要在这边大鱼大肉可就难喽。” 李负真历来不善应酬,只是展颜一笑。郭扶风不愿当陪衬,主动开口说道:“历朝历代的藏家子都爱书如命,而且信奉借书如借妻,还不如直截了当赠人书籍,犹如风流名士赠人美妾,传为美谈。太守大人深谙其中三昧。” 宋岩神色淡然置若罔闻,没有附和。郭扶风脸皮也厚,全然不觉冷场。才略微松口气的李负真就又有些坐立不安了,生怕郭扶风不知官场规矩忌讳,惹恼了性情寡淡的宋岩。好在宋黄眉适时端来一盆黑炭,无形中帮她解围,宋黄眉在自己家里言谈无忌,皱眉道:“爹,铁崖方才跟我说墙外街上来了几个外地人,耐着不走有些时分了,大冬天的在空荡荡的巷弄里做什么,莫不是歹人?” 宋岩轻声笑道:“大路朝天,爹就算是太守,也管不住行人的腿脚,有人乐意在墙外挨冻,就算呆上个把时辰,爹也不能拿头上的官帽子去仗势赶人。” 宋黄眉咂摸出爹言语里的味道,脸蛋蓦然一红,低头拨弄炭火。 府上管事站在门口,有些惊慌失措,宋岩起身走到屋外,闻讯后不动声色,转身对李负真说了一声有些紧急公务缠身,再让宋黄眉帮着招呼客人。等太守大人步履匆匆离去,脚步渐渐消失,郭扶风低头伸手烤着炭火,脸色有些阴霾。扬起头去看李负真与那太守女儿两张各有千秋的俏脸,窃窃私语,说着亲昵的闺房密语,郭扶风也是迅速转变为笑脸温暖,没有因为郡守大人的怠慢而心生不满。李负真与宋黄眉说完了女子悄悄话,就开始欲言又止,眼角余光瞥见郭扶风不容拒绝的眼色,这才说道:“黄眉,你知不知道黄楠郡有多座不合礼制的淫祀,被人捅到了我爹那儿,说是宋叔叔非但没有禁绝,反而任其香火鼎盛,这几座祠庙其实都被人暗中操纵,成为敛财的手段,有伤风败俗之嫌,我这趟来这里,就是想跟宋叔叔知会一声。” 宋黄眉惊讶啊了一声,然后眯起眼眸儿笑道:“什么伤风败俗,反正咱们北凉就这样了,有啥风俗好去败坏的,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我看那些刻意诋毁中伤我爹的混蛋,就是吃饱了撑着。要么是怕我爹的位置太稳固,我爹不挪窝,他们就没法子往上爬升了嘛,升官发财,不升官哪来的发财,说到底都是银子给闹的。我在酒楼听说陵州几个郡都把矛头指向那位陵州将军,故意把水搅浑,也就咱们黄楠郡太平无事,我爹可不就成了箭靶子。” 李负真嘴角泛起苦笑,郭扶风瞧了这姑娘一眼,有些惊奇。 宋黄眉有意无意斜眼了一下气态风雅的郭扶风,对李负真说道:“姐姐,翰林哥如今可真是了不得,出息得无法无天,都当上了边境上游弩手的标长,听说杀了数以百计的北莽蛮子,马背上都挂不下头颅了。翰林哥哥今年回家过年吗,要是回来,千万记得要请他来我家做客,我得跟翰林哥哥说一说我心中滔滔不绝的仰慕。男人,可不就得跟翰林哥哥这般去沙场杀敌,否则就不算男人了。” 听到这几句旁敲侧击,郭扶风心中冷笑,脸面上依旧平静。 李负真小心翼翼看了眼郭扶风,转头牵强笑了笑,说道:“咱们出门转一转。” 郭扶风自然而然留下。姐妹俩出门以后,李负真伸手拧了拧宋黄眉的耳朵,“死丫头,都敢教训起姐姐来了?先前不是给你在信上清清楚楚写了,不要给他摆臭脸,你倒好!” 宋黄眉撇嘴道:“反正我第一眼就不喜欢那人,我爹说读书人不能有太多奴骨酸气,这样的读书人没啥大出息,我瞅着那姓郭的就两样毛病都不缺,姐,你听我一回,你当初都拒绝了咱们那个北凉混世魔王,多解气的壮举,怎么到头来越来越不济事了呀,如果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当时就从了姓徐的色胚,以后当了藩王侧妃,咱们经略使大人还不得笑得嘴角咧到后脑勺啊。再说了,翰林哥哥都能浪子回头,指不定那姓徐的哪天也能幡然醒悟,真去边境上阵杀敌……当然啦,我觉得以那无良家伙的秉性,要他去跟翰林哥哥那样亲手杀人,难如登天,也就只敢欺负欺负女子了。我真不知道当下那些人给他说好话的家伙,到底在想什么,什么北凉老卒恭送入京啊,什么去闯了北莽一趟啊,什么在离阳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啊,谁信啊……” 李负真使劲敲了一下喋喋不休的宋黄眉额头,恼火瞪眼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两人行至拐角处,看到远处一行人安静走在府邸青石路径上,除了太守宋岩身穿公服没有佩刀,其余几位男子大多腰悬一柄惹眼的北凉刀,平添了几分冬日肃杀气氛。 最喜欢凑热闹的宋黄眉赶忙扯了扯李负真袖口,啧啧称奇道:“呦呦呦,这位头发灰白满身杀气的俊哥儿是谁啊,负真姐姐你瞧瞧,我爹多傲的一人,走路的时候竟然都要比他差一肩距离,不行,我得找个由头去拜会拜会这位英雄好汉!” 李负真神情复杂,晦涩难明。 宋黄眉到底还有些义气,没有抛下她的负真姐姐独自离去,她与寻常的大家闺秀不同,从小就痴迷舞枪弄棒,为了可以私藏一柄北凉刀,跟她爹念念不休了好些年,宋岩最后不得不答应在她出嫁时弄来一把,因为北凉有条铁律,只要退出了军伍,哪怕是将领也不得私佩北凉刀,哪怕被封赠一把,也不得携带出门,当然遵守不遵守是另外一回事,许多北凉纨绔子弟都以佩有凉刀为荣,只要不被揭发不被撞见,多半不会有事。但私自佩刀与正大光明挎刀,天壤之别,北凉在职文官,至今还没有谁有资格佩有北凉刀,这就像是在京城佩剑上殿的殊荣了。宋黄眉哪怕贵为太守之女,对那些靠自己本事佩有一柄北凉刀的甲士,仍是发自肺腑的佩服,她如今喜欢上的那个帮派子弟,也跟她信誓旦旦说以后娶她之前,一定会是佩着北凉刀跟老丈人登门求亲。 宋岩把这几位不速之客领进后屋议事厅,挥退下人,亲自斟茶倒水,礼数很足,不过神色之间仍是没有半点惊惧。 哪怕眼前坐着的年轻人是北凉世子殿下,是新近横空出世的陵州将军。 徐凤年接过茶杯,平静说道:“当年北莽江湖在蛛网李密弼授意下想要渗透北凉,专挑软柿子的文官来杀,借此扰乱北凉根基,结果还没入境就在边关被截杀得七零八落,不过仍有一些漏网之鱼,成功混入幽凉二州,当时为了安抚民心,许多起无端祸事都给遮掩下来,陵州相对要好一些,但还是发生了这座府邸里的惨案,这些年北凉谍报,大多都盯着北莽死士这一块,隔三岔五就有看似莫名其妙的血案发生,只是老百姓不知道而已。” 宋岩笑道:“去年黄楠郡就有一起凶杀案,惊动别郡一支戊守骑军越境剿杀,将一个帮派连根拔起,几乎满门抄斩,当时本官不知其中隐秘,差点就要亲自骑马拦截,跟那名校尉兴师问罪,后来是褚将军麾下的谍子给本官捎来一句军令,本官这才知晓其中凶险。” 徐凤年说道:“黄楠郡有塞外江南之称,是北凉粮仓所在,宋大人作为咱们陵州的挑粮人,想必肩上担子很重啊。” 宋岩语气平淡答复道:“本官职责所在。” 徐凤年冷笑着哦了一声,“禁绝郡内不当祭拜的大小淫祀,也是郡守大人份内职责,宋大人在陵州一直以雷厉风行为人称道,怎就玩忽职守了?黄楠郡三座人鬼祠庙,供奉牌位,既非北凉英魂,也非朝廷赐额封号的神明,明摆着有违礼制,可其中一座楹联还是宋大人的手笔,难道宋大人是仗着有经略使大人庇护,明知故犯?听说宋大人嗜好藏书,新搜罗了六十几本孤本古籍价格不菲,不知那座违制祠庙今年年关,给了宋大人孝敬了多少香火?” 宋岩喝了口茶,说道:“五百两而已,不值一提,好些眼馋相中的善本,都没能收入囊中,引以为憾事。” 徐凤年笑道:“辖境淫祀泛滥,贪墨三百两以上,两罪并罚,可就是掉脑袋的死罪,宋大人就这么想着用自己的脑袋,帮本世子在陵州树立威严?” 宋岩不愧是陵州茅坑里那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竟是笑道:“既然殿下带刀登门,宋岩也认了罪,那也就是一刀的事情。” 徐凤年放下茶杯,“你我心知肚明,你这回忤逆经略使大人的意愿,有心要浮出陵州官场水面,让我好留意到你这个曾经惹恼徐骁的家伙。你遇到当官的瓶颈,想要改换门庭,好更上一层楼,我在陵州也四面树敌,束缚手脚,急需一人打破僵局,就需要你这个官职不小又有些声望的黄楠郡太守,只要你愿意在黄楠郡‘揭竿而起’,让外人误以为是经略使下定了决心,要向陵州将军低头,那么很多胥吏就会识趣地收敛小动作,毕竟真要被秋后算账,出主意的大爷们手脚干净,亲手做脏活的他们保不齐就要吃不了兜着走,虽说法不责众,可杀鸡儆猴谁不会,总归是要有几只运气不好的鸡被拎出来,这帮刁钻油滑的刀笔小吏其实心底也怕。宋岩,你是不是觉得我缺了你们黄楠郡就要陷在泥塘里,就算上了岸也是满身泥泞,只能灰溜溜跑去凉州跟徐骁诉苦。” 宋岩摇头道:“殿下不缺破局的手段,就是缺时间。毕竟殿下就算乱杀一通,也能杀出个口服心不服,以后等到军旅心腹一一就位,加上一些陵州本地官员和外来士子的相互制衡,急火加文火,陵州官场也就慢慢被驯服。但殿下似乎暂时没有这份狠辣果决,也等不起。这一点,在殿下亲自来黄楠郡找我后,宋岩就更加确定了。” 见徐凤年不说话,宋岩继续缓缓说道:“如果我做了陵州刺史,既可以给殿下当扫除污垢的马前卒,也可以明面上安抚经略使大人,双方都有台阶下,暗中削弱李大人在陵州的掌控……” 徐凤年笑着打算郡守大人的言语,“太守大人高估自己了,陵州刺史只能是徐北枳,不是你宋岩,你至多当个陵州别驾。不过本世子倒是可以跟你说句敞亮话,以后哪天徐北枳成了北凉道经略使,你有希望担任陵州刺史,不过那还早,你有的等了,因为北凉不会去动有功无过的李大人,徐李两家,积攒了两代人的香火,不说李大人的苦劳,仅凭我跟李翰林的交情,就足以让经略使大人过足官瘾,而且卸磨杀驴的缺德事情,还是能别做就不做。当然,你宋岩要是真有本事,有徐北枳挡在你身前,陵州刺史做不成,但还有幽凉两个刺史座椅去让本世子斟酌斟酌。离阳三十州,咱们别去说徐北枳这个异类,你数一数,有几个不到四十岁?宋大人,你就知足吧。” 宋岩脸色阴晴不定。 徐凤年结果来了一句让宋岩哭笑不得的言语,“还有,想升迁陵州别驾的官油子大有人在,你宋岩想当,得把楼内藏书送我一半,许多士子到了北凉,我好用来收买人心。” 不等太守大人点头,徐凤年站起身,自言自语道:“他娘的,难怪那么多人想当皇帝,做起卖官鬻爵的勾当,都能这么理直气壮。” 第500章 大概是这位自封的陵州将军太过直截了当,让浸淫官场多年的宋岩感到新鲜的同时,又有些让太守大人不想承认的忌惮,一时间无言以对,默不作声,茶水早已凉透,宋岩仍是坐在那里晃动杯盖。徐凤年也不计较这种无伤大雅的失礼,有密报说李负真也到了黄楠郡,他不想跟她碰面,到时候双方都难堪,就准备离开这座确实有些阴气森森的府邸。宋岩没有自负到坐在椅上纹丝不动,起身相送到门口,徐凤年告知会在郡城逗留到明早,宋岩点了点头,在原地驻足良久,步伐沉重走回椅子边上,一手轻轻按在铁梨木椅子的扶手上,被府上贵客婉拒带路出府的管事小心翼翼站在门口,难免忧心忡忡,都知道北凉世子为人处世荒唐离奇,如今往自己头上放了一顶陵州将军的官帽子,天晓得是不是要名正言顺地拿陵州开刀,自家老爷可别成了头一个。宋岩拍了拍扶手,转身说道:“去野猿楼整理出两千本藏书,然后让陶将军今天就送往陵州将军府邸。” 管事不得不多嘴一句:“老爷,怎么个分法?” 宋岩一脸被伤口撒盐的无奈,叹气道:“除了那单独用黄花梨木盒珍藏的四十余善本,其余都择优搬出野猿楼。” 管事应诺一声,赶紧离开。宋岩揉了揉眉心,苦笑道:“真是比嫁女儿还来得心疼啊。” 徐凤年带着徐偃兵和洪书文走在宋府小路上,呼延观音并没有进入这座府邸,留在府外巷弄的马车上。徐凤年之所以选中黄楠郡宋岩,主要是这个太守读书不少,但老学究气极少,当初宋岩故意在公开场合非议徐骁的赏罚不明,不过是官场上兵行险着的伎俩,以此吸引徐骁的注意力,哪里真是宋岩不谙官场规矩了,只可惜遇上了徐骁这个“不识风情”的北凉王,媚眼抛给瞎子看,当然,徐凤年也开始怀疑徐骁是不是有意将这个陵州顽石留给他去收服。徐凤年思索间,抬头望去,瞧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府上丫鬟,衣着朴素,腰间还出奇地挎了一柄长剑,对自己一行人颇为面目不善,她拦住去路后,按住剑柄厉声问道:“你们是何人,先前就在墙外街上不怀好意,为何擅自闯入后院?!” 在陵州不披甲胄却佩凉刀的年轻人,肯定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她跟随小姐不知道教训了多少次,这些只会靠着父辈功荫为恶乡里的浪荡子,也没半点记性,这回竟私闯郡守府邸耀武扬威来了。徐凤年看了一眼她,身后洪书文跃跃欲试,眼神阴冷,就要直接拿刀鞘直接砸晕这小娘子,徐凤年丢了个眼色,示意洪书文不要惹事,对她笑着解释道:“我是你们府上客人,马车停在后门巷弄,这就要离开,并非如姑娘所想,私闯官宅的罪名可不算小,我没这份胆量来太守府邸惹是生非。” 徐凤年说完就要绕过她前行,不曾想她横移两步,再次拦住去路。洪书文翻了个白眼,这娘们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 女婢生硬说道:“不行,你得报上名号,我问过了管事,确认无误后,才能放你们离开,否则你们若是贼胆包天的窃书蟊贼,或者是那意图行凶的江洋大盗……” 洪书文忍不住骂道:“滚开!” 性子不比洪书文好多少的女婢怒气横生,就要拔剑相向,不过让她魂飞魄散的是不论她如何用力,长剑就是无法出鞘,好似被钉死在剑鞘一般。徐凤年知道洪书文没这份通玄能耐,可对曾经力压王绣一头的徐偃兵来说就是雕虫小技了。徐凤年直接与她擦肩而过,古井不波的徐偃兵紧随其后,洪书文一脸看天大笑话的促狭表情,大摇大摆走过。练剑多年的女子只当是白日见鬼了,再不敢造次,转头怔怔望向三人,发现都有影子,才松了口气,她可真怕他们是当年惨死在这座府邸里的孤魂野鬼。丫鬟已经不敢动弹,可府上又有人阴魂不散,长剑如虹,直掠而来,徐凤年皱了皱眉头,洪书文乐得有人撞到他刀口上,不过有殿下在场,他的出手倒没有太过狠厉,只是迅速摘刀,用刀鞘戳在那“刺客”的胸口,然后一脚踹在那人腹部,洪书文似乎觉得便宜了那人,快步而去,一脚就要凶狠踩在那刺客的脸面上,徐凤年已经出声道:“可以了。” 洪书文收回距离那人脸面只差一寸的靴子,重新佩好北凉刀,返身走向菩萨心肠的世子殿下。 先前拔剑不成的丫鬟带着哭腔喊道:“小姐!” 被洪书文一戳加上一踩的年轻女子挣扎坐起身,跟丫鬟指了指掉落远处的佩剑,然后朝那三人背影艰难喊道:“喂喂喂,那个头发灰白的,别急着走,我有话问你。” 不过让宋黄眉大失所望,那家伙竟然就这么头也不回离开,也不知道是怕她爹帮她出气,还是根本就不屑跟她言语,不过很有江湖意气的宋黄眉也没有不依不饶的念头,先前出剑留人本就理亏,她也没觉得对方下手就是蛮不讲理,技不如人,心服口服,宋黄眉虽说疼得脸色雪白,但好奇心远胜那点恼羞。可婢女铁崖就没这份豁达了,帮小姐捡回了长剑,搀扶小姐站起后,明知不是那伙人的对手,也要去拼命。宋黄眉抓住她的手臂,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铁崖你别去,他们真是府上的访客,还是我爹亲自迎接的,哎呦,真疼,不能再说话了……” 婢女铁崖哭泣道:“小姐,哪有这样的客人,我得跟老爷说理去。” 宋黄眉反而倒抽冷气的同时,一脸心满意足笑道:“铁崖,咱们可算遇见高人了。走走走,扶我去负真姐姐那儿,等我缓过气,再去问爹那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徐凤年走入马车前,对洪书文说道:“黄楠郡有北莽在此扎根多年的几根暗桩,看你闲着也是闲着,今晚你就去跟咱们的谍子一起做事,不过不记你军功。记住一点,你得按照他们的规矩来,如果事后被我知道你乱杀一气,以后这种好事就别想搀和了。” 洪书文使劲点头,眼神炙热,舔了舔嘴角,笑脸渗人。 郭扶风独自坐在屋内火盆前,也不觉得被人轻视冷落,还有打量屋内装饰的闲情雅致,若是这点城府心胸都没有,他如何能让北凉道上屈指可数的豪族女子李负真都愿意痴情倾心。郭扶风对于自己当下的处境,没有什么不满意,郭扶风自认算无遗策,那个大舅子李翰林如果一直当个目无法纪的纨绔,无妨,郭扶风从不是那刻板士子,不介意捏着鼻子给李翰林做为虎作伥的帮闲,如今李翰林投身边境,更是天大好事,以后李翰林荣归故里,多半要走武官步步高升的路数,一个家族也要两条腿走路,文官路子,不正好要他这个李家贤婿去填补空缺?两者相互帮衬,又有才当上经略使大人没两年的李功德指点提携,李家自然富贵绵延,郭扶风甚至想好了日后沾光遇见那位新凉王的应酬场景。如今受一点白眼算什么,而且连李负真都不知道已经有两位经略使大人器重的官员,私下找到郭扶风,就差没有称兄道弟。郭扶风眯眼望着盆内炭火,这次来黄楠郡秘密行事,李负真皮薄口拙,还得靠他来为老丈人排忧解难,黄楠郡作为经略使大人的“龙兴之地”,不能后院失火,在王府那边落下话柄,郭扶风相信宋岩知晓利害轻重,先前对他不冷不热,也不过是抖搂官威而已。 李负真在他身边坐下,郭扶风见四下无人,轻声说道:“怎么劝说宋大人,我自有打算,负真你不用担心。还有,按照你的说法,宋小姐喜欢的那名男子,是一位黄楠郡内二流帮派子弟。有机会的话,咱们四人一起找个素雅馆子吃顿饭,我虽然不是江湖人士,却也知道不少江湖事迹,不怕跟那人没有话说。” 李负真突然问道:“扶风,你不累吗?” 郭扶风笑着反问道:“累?” 李负真撇过头,不与他对视。 郭扶风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握住她的手,双手摊放在火盆上,享受着那股暖意,嗓音温暖道:“没什么累不累的,为了以后咱们有舒服日子,我就算累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总有一天,我会让陵州甚至是北凉道都记住郭扶风这个名字。” 李负真当初为了与他在一起,不惜跟爹娘绝食抗争时都不觉得累,不知为何,此时听着心仪男子的豪言壮语,反而有些疲倦了。 郭扶风柔声道:“负真,你放心,我迟早会让你爹跟翰林都认可我的。” 李负真点了点头。 宋黄眉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捧着腹部,进屋坐下,李负真担忧问道:“怎么了?” 宋黄眉神神秘秘说道:“没事儿,先前咱们不是看到那几个满身杀气的人物嘛,我去亲手试探了一下,你猜怎么着,给他们狠狠拾掇了一顿,这还不算什么,铁崖遇到的事情才古怪,都没能拔剑出鞘,那伙人绝对是高人!” 李负真神情慌张问道:“你爹知道这件事?” 宋黄眉摇头道:“还没呢,等我没现在这么狼狈了,再去问问看。要不然我爹肯定要给我禁足一旬半月的,说不定连元宵灯市都去不成。” 本想继续隐瞒真相的李负真抓住宋黄眉的手,脱口而出道:“为首那人就是姓徐的,如今的陵州将军!” 宋黄眉瞠目结舌,然后摇头笑道:“不会的,姓徐的哪来的杀气啊,就他?佩了北凉刀也是只绣花枕头,不可能!那人要是徐凤年,本姑娘就是女剑仙了!” 宋岩站在三人身后,无意间听到这些,破天荒对女儿火冒三丈,怒声道:“宋黄眉,好好好,你是女剑仙是吧,你给我老老实实禁足一年!敢出门,就打断你的腿!这回爹说到做到!” 宋黄眉缩了缩脖子,小声问道:“爹,真是那姓徐的啊?” 宋岩厉声道:“什么姓徐的,是世子殿下!” 宋黄眉头一次看到她爹这么板起脸训人,被洪书文打都没觉得如何委屈,此时委屈得眼眶泪水打转,抽泣着赌气嚷道:“就是姓徐的,他就算站在我面前,我一样喊他姓徐的!他一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如果不是投了个好胎,跟着大将军姓徐,他徐凤年算什么东西!” 门外宋府管事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咽了咽口水,脖子僵硬扭转,望向身边去而复返的“姓徐的”,不知道怎么替自己小姐去亡羊补牢。 宋岩看到女儿猛然止住了哭声,意识到身后的变故,转过身之后,饶是历经宦海风浪的太守大人,也是心死如灰。 第501章 李负真闭上眼睛,好像不敢去面对宋家的灭顶之灾。徐凤年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对宋岩说道:“宋大人,有些事情要与你商量。” 说完徐凤年就转身走下台阶,宋岩先前对宋黄眉发了一通火气,大难临头,反而对祸从口出的女儿悄悄压了压手,竭力挤出一个笑脸,示意她不要惊慌。转身跨过门槛,宋岩长呼出一口气,有些冷意。 快步跟上那位陵州将军,宋岩久居高位,对于城府的认知,比起寻常衣食无忧的老百姓还深许多,许多膏粱子弟其实并非也尽是些欺男霸女的恶徒,平日里迎来送往,对上,跟宋岩这些手握实权的官员打交道,也相当温良恭俭让,对下,也颇有驭人术,故作高深,言行阴阳怪气,让人忌惮,但这种城府,在宋岩看来算不得什么境界,不为利害所动,不为世故所移,遇事不论大小,都可以静心静气,才是真的城府,宋岩怕就怕徐凤年是前者,顺风顺水时,很好说话,跟人做买卖也算公道,但稍有不合己意,就要露出獠牙,不把人当人看,宋岩不觉得一个黄楠郡太守,就能让“家北凉”的世子殿下一怒之下,做事会所有顾忌。 徐凤年放慢脚步,跟宋岩并肩而行,轻声打趣道:“以前你骂徐骁,现在你女儿骂我,宋家跟徐家有仇?” 宋岩有些尴尬。 徐凤年笑道:“我这趟回来,是想跟你说一声,先前你女儿跟一个婢女阻拦我出府,吃了点苦头,这件事理亏在宋家,不过我怕女子记仇起来就不讲理,胡乱碎嘴,让太守大人对我心怀怨言,觉得有必要回来说清楚。不过如果仅是这件事情,我其实也懒得返身小题大做,主要是黄楠郡有几处北莽隐藏多年的贼窝,这次大量士子赴凉,夹杂有许多伪装深沉的谍子死士,甚至一些原本扎根中原的北莽谍子也开始趁机渗入北凉,晚上会有人清理一下黄楠郡,我明早就走,所以觉得需要先跟你说一声,省得你到时候手忙脚乱。我回府的时候,看到野猿楼那边开始搬书了。” 宋岩不敢跟身边年轻人结下那隔夜仇,顾不得尊卑礼仪,直接问道:“殿下当真不会恼怒小女的无礼?” 徐凤年反问道:“在自己家里骂人几句,总好过那些陵州背后捅刀子的人,我对后者尚且可以忍耐到现在都没有动手,你担心什么?你要真的愧疚,就再多送我五百本野猿楼藏书。” 宋岩叹息道:“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徐凤年自嘲道:“我算哪门子的君子,你们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已。凭我在北凉劣迹斑斑的名声……” 宋岩猛然转头,看到经略使大人的女儿匆匆跑来,停下脚步望向他们,没有要走的意图。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宋大人,我跟李小姐说几句话,你去后门稍等片刻。” 宋岩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李负真没有再走近一步,冷着脸问道:“你要对宋家做什么?” 徐凤年不跟她拐外抹角,说道:“你其实是想问我打算对宋黄眉做什么吧?放心,我……” 李负真打断徐凤年的话语,冷笑道:“你相信我真能放心?” 徐凤年平静道:“李负真,如果没有记错,我从不欠你什么。” 李负真咬牙说道:“如果翰林在边境上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恨你一辈子!” 徐凤年转身离去,结果又给那宋黄眉拦下,不过习剑女子这次吃一堑长一智,怯生生说道:“殿下,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别为难我爹。” 徐凤年伸手使劲捏了捏她的脸颊,“你骂了我,我揩了油,就当扯平了。” 宋黄眉呆滞当场,很久以后才还魂,蹦跳起来,奔向李负真,像只雀儿叽叽喳喳,“负真姐姐,你瞧见没,这殿下真的有杀气,他轻薄我,我刚才都没敢动弹,换成一般的登徒子,早就给我一剑剁掉狗爪子了!姐姐你是不知道,他身边两名扈从都很厉害,我就说嘛,男子佩凉刀才算英武帅气。唉,我现在觉得那些传言,多半是真的了,负真姐姐你不习武不练剑,不知道江湖之人有个胆粗意气足的说法,这个世子殿下绝对是一位高手!就是不知道能否御剑飞行出声叱雷。” 徐凤年来到府邸后门,宋岩轻声问道:“晚上清扫黄楠郡,可需要下官做什么?” 徐凤年摇头道:“不用。” 宋岩道:“殿下若是不嫌弃这座宅子死气沉沉,不妨住下。” 徐凤年笑道:“怎么,怕我暴毙在黄楠郡?” 被揭穿心事的宋岩哈哈一笑,徐凤年没有让宋岩送出门,坐入马车,悄然驶出巷弄。 徐偃兵驾车来到一栋位于郡城西南角落的私宅,徐凤年推门而入,小院狭窄,冰凉地板上密密麻麻跪了二十余人,徐凤年十指交叉,心中自嘲,总算有点世子殿下的感觉了,说了句起身。这二十几位穿着迥异,有豪绅富贾的锦衣貂裘,有乡野村民的粗麻布衣,竟然还有人悬有只可与官员公服相配的玉佩,徐凤年走过去扯下玉佩,官还不小,是正九品下的上县主薄。顺手牵羊了后,没有急于还给他玉佩。为首一人,是位相貌平平的妇人,才站起身,就又跪下去,带着不由自主的颤音,小心翼翼抠着字眼,缓缓禀报军情:“启禀殿下,据查实,黄楠郡城藏有三处北莽谍子巢穴,其中两处已是经营十年以上。按照褚将军的布置,一拨王府游隼将在申时进入黄楠郡,另一拨游弩手出身的北凉鹰士将在酉时一刻到达,殿下只需一声令下,属下就可将这三颗毒瘤连根拔去。” 北凉谍子成员鱼龙混杂,但真正负责清理门户的都算在游隼之列,这头游隼负责巡察北凉,以北凉王府豢养的江湖高手居多,吕钱塘舒羞等人,以及后来截杀皇子赵楷的那一批,都是这类以杀人换取武学秘笈和荣华富贵的死士,还有一些是在离阳犯禁死罪,不得不依附北凉寻求一线生机的亡命之徒,不过当下北凉谍报一分为二,从褚禄山手上划走一半权柄,落入二郡主徐渭熊手中,徐渭熊懒得花心思在旧有人事上挥霍光阴,直接从北凉军中调用了将近百人的精锐游弩手,成为鹰士,跟游隼名义上协同行事,实则也有相互制肘的意味在内。于是,鹰隼共同游曳在北凉大地上,择人而噬。至于关外事务,仍是以老谍子头目褚禄山掌控居多,徐渭熊似乎暂时也没有染指的意图。徐凤年对于这两块最为藏污纳垢的机构,几乎没有涉足,但大致设置有所耳闻,例如此时院子里的谍子,大多属于常年蛰伏一地不准挪窝的“甲鱼”,还有几尾稍微灵活一些的“鲥鱼”,定期定时往返凉州,负责牵线搭桥传递军情,很多甲鱼到老死都不知同伙身份,像今天这次大大咧咧齐聚一堂,极为特殊,等人的时候,才被那绰号黑鲤的黄楠谍子头领妇人告知,是上头有位大人物要来黄楠郡亲手布局起网,只不过几乎没有人想到会是北凉世子“莅临寒舍”,一时间都有些战战兢兢。他们不是那些只会以讹传讹的市井百姓,对于世子殿下的所作所为,按照他们的资历和身份,不同程度地亲眼所见一些秘录,亲耳所闻一些秘事。 徐凤年笑道:“黑鲤,站起来说话,本来说好是你的顶头上司王同雀来黄楠郡,本世子是临时起意,顶替了王同雀的位置,你们别嫌弃一个门外汉对你们指手画脚,今晚的行动,本世子也就旁观,不搀和。” 那位一直负责黄楠郡谍报具体事务的妇人如释重负,站起来,正要客气几句,结果被世子殿下一手掐住脖子,咔嚓一声,扭断之后,又被笑意不变的世子殿下随手摔在了一边。徐凤年继续笑道:“忘了说一声,王同雀之所以没来黄楠郡,不是不想来,是来不了,因为他在来的路上就已经被褚禄山的人宰了。这个黑鲤,跟北莽一名提竿大人眉来眼去有好些年份了,黄楠郡从头到尾就烂透,本世子知道除了她,院子里其实还有几人投靠了北莽蛛网,这次咱们兴师动众,原本到最后死得也就是些不起眼的喽啰,这可不行。” 院子里剩下众人面面相觑,那名已经成为北凉官员的佩玉“甲鱼”走出一步,轻轻望向黑鲤尸体,有些认命的凄凉笑意,还有些兔死狐悲。 徐凤年不理睬这个自己曝露身份的奸细,晾在一边不管,走到台阶上,双手插袖,仅留下那枚玉佩在袖口外摇摇坠坠,笑眯眯问道:“还有没有谁想死得痛快一点的?等下被本世子亲手揪出来,可就没黑鲤这份待遇了。” 院子死寂无声,显然无人响应世子殿下的好意,徐凤年缓缓报出三个名字,三人都被洪书文迅猛出刀,当场拦腰斩断。 徐凤年说道:“根据密报,院子里还有个隐藏很深的北莽死士,身份不详,不过没关系,黄楠郡的谍报机构,本来就要推翻重来,为了省事,也为了不留后患,只能都杀了。黄楠郡是北莽蛛网下了大力气辛苦经营出来的风水宝地,本世子相信那条大鱼,他的性命比起院子里所有北凉谍子加起来还值钱。这笔买卖,北凉不亏。” 一位体型臃肿的富贾竟是身手敏捷得不像话,一个脚尖轻踩,就要跃出院墙,被洪书文一枚短戟插中后背,尸体重重挂在墙头上,洪书文走过去抓住双腿,拉回院内。 他一死,院内还能站着的甲鱼和鲥鱼都松了口气,如果这家伙死活不肯露出马脚,非要拉着其余十几人一起株连冤死,他们也只能伸长脖子被宰杀,否则他们也不敢跟那杀人不眨眼的北凉世子反抗,作为甲鱼鲥鱼,大多有老幼家眷,若是今天死在这里,好歹算是为北凉捐躯,要恨就只能恨那几个北莽谍子太过奸猾狡诈,但是他们死后,满门老小以后仍是可以衣食无忧。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之时,徐凤年顺着徐偃兵的手指指向,盯住一张面孔古板,是个不起眼的中年人,“这胖子为了保住你,都愿意为你去死,可见你身份不俗。否则我若是他,就是死也要拉着其余人一起陪葬。你是叫韩商吧,以前在幽州边关上做成了好几桩大事,算是为北凉立过汗马功劳,这些年跟黑鲤很不对付,被黑鲤排挤得多年一事无成,原本你算是院子里最清白无辜的谍子,不过你知道你什么时候露出马脚吗?” 韩商阴沉笑了笑,望向徐偃兵,“早就听说王府藏龙卧虎,但是北凉王身边的地支死士都出手过,唯独一个叫徐偃兵的家伙一直无所事事,让人无法探究深浅。北莽这边猜测此人比起枪仙王绣的师弟韩崂山,境界只高不低。如今看来,确实是如此,我分明已经压抑下心跳次数,自认没有半点破绽,不曾想仍是被看穿。可惜这份消息,我是传不出去了。错在这次没想到是世子殿下亲临,而且还有徐偃兵随驾而行。” 不是韩商不想垂死挣扎,而是被徐偃兵针对,武道修为不低的韩商自知根本就是徒劳。 韩商眼前一黑,甚至没有见到徐偃兵如何出手就晕厥昏死过去。 徐凤年把玉佩丢还给那名官员,笑道:“王同雀,黄楠郡将功补过了。” 王同雀接过玉佩,佩在腰上,撕下一张脸皮,院内几人才知道这家伙就是十几年来一直坐在黄楠郡谍子第一把交椅上的王同雀。 一个十几年来妻儿都不曾看到他真面目的男人。 他跟随世子殿下一起走入屋中,轻声问道:“殿下为何不让卑职继续在暗中潜伏?虽说黄楠郡今晚以后就要干净许多,可难保以后不会有污垢积淀。” 徐凤年说道:“你不用留在黄楠郡了,跟你妻儿道别,然后去幽州。” 王同雀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徐凤年突然说道:“我知道你栽培了一个根脚很干净的徒弟,褚禄山对他很器重,你带他去幽州,再卖命几年,历练历练那年轻人,等他接过你的衣钵,你就别再当谍子了,跟妻儿团聚,以后改头换面,过过安稳日子。” 早已经磨砺得刀斧加身不变容颜的王同雀愣了愣。 徐凤年笑道:“虽然我说放心两个字,大多数人都只会更不放心。但本世子这回还是希望你能放一次心,北凉以前不亏待功臣,以后也不会。” 这个男人突然笑道:“殿下的好意心领了,可王同雀的命贱,早已习惯了跟人勾心斗角,你让卑职突然去养花种草,这实在是比杀了卑职还难受。再说咱们这一行,不像上马披甲打仗杀敌,过了年纪就不顶用,越是上了年纪越是做得得心应手。” 徐凤年无言以对。 王同雀破天荒赧颜道:“殿下,我那才十岁出头的儿子听了说书先生的讲述,对殿下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小子打小气力就大,就想着以后能去凤字营做白马义从。” 徐凤年点头笑道:“好,等他到了年龄,我准他去凤字营。” 王同雀压下兴奋之情,低声道:“殿下,咱们谋划一下今晚的剿杀?” 徐凤年摆手道:“韩商交给我就行了,其余褚禄山的既定布置都不变,洪书文晚上跟你们一起行动。你忙去吧,院子里剩下那些人还需要你去安抚。” 王同雀应诺一声,轻轻退出屋子。 第502章 宋府,宋岩主动找到李负真,一同在府上散步,性子跳脱的宋黄眉历经波折,就敢触这个霉头,乖乖摘下佩剑学那些刺绣女红去了。宋岩一番斟酌后,缓缓说道:“侄女,先说些可能有些乏味的题外话。等叔叔说完,你再回去跟经略使大人说一说黄楠郡为何会改天换地。如今陵州官场遭逢剧变,我宋岩假使不是经略使的门生,而是那陵州将军的幕僚,设身处地,站在世子殿下的角度看待问题,可有上中下三策应对,下策试图以杀人服众,又分上中下三乘境界。杀大批胥吏为下策下乘的昏庸手段,只能让陵州人心彻底涣散,不光是陵州本土大小官吏觉得这个陵州将军是草囊饭袋,便是看戏的外地士子,也要以为上错轿子嫁错郎,遇人不淑。今日能杀那些捣乱胥吏,明天就能杀他们。朝不保夕,一时间的官位得手又能算什么。下策中乘,是杀掉几个宋岩这些有分量的官员,相对好些,因为胥吏不是陵州官场动荡的主谋,是被跟宋岩差不多级数的官员指使,有文官有武将,都是些根深蒂固的地头蛇,有这帮人暗中授意,陵州才能如此沆瀣一气,至于是杀宋岩,还是杀哪一位郡守长官,或者是顺势砍断那位龙晴郡怀化大将军的手足,其实相差都不大。惹事胥吏胆小怕事,噤若寒蝉,陵州官场能有片刻安生,但是此策仍旧不是长久之计,等陵州将军一走,陵州还是那个陵州,这与王朝治理贪官是一个道理。治标不治本,春风吹野草生,无法斩草除根。下策上乘的手段很简单,只用杀一个人就行了。” 李负真对官场从不感兴趣,不过太守大人娓娓道来,竟是听着也不觉枯燥。但是宋岩接下来一句话让她惊骇得面无人色,“那就是杀经略使大人,杀谁都不如杀你爹更能够震慑陵州。连北凉道官衔与北凉都护一样的经略使都可杀,惹恼了世子殿下,还有谁能逃过一劫?况且经略使大人为官如何,侄女你肯定心里有数。官场上的过河拆桥,只有更血腥没有最血腥,离阳文有一门三杰两夫子的宋家,武有世代戊守蓟州边境的韩家,他们比起李大人可都是货真价实的朝廷栋梁清官功臣,以此来说,他们都能死,李大人算是能死上很多次了。说句难听话,李家搜刮了那么多金银,抄家以后,边境将士都能过个有大鱼大肉的好年了。李家名下当铺就有二三十家,下级不计其数的贿赂,珍奇玩物古董字画,李家左手进,从当铺右手高价售出,更别说还有两支人数在百人以上的马队,专门用作进行盐铁贩运和茶马贸易。因此我宋岩当初听说世子殿下自领陵州将军,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徐家要着手对付你们李家,甚至派人送去边境一封密信,询问你哥哥李翰林是否被软禁起来。我不知恩师是不是由于灯下黑,还是太过信赖徐李两家的旧情……” 李负真终于开口说道:“我们家不会落魄至此。” 宋岩笑着说了句古怪言语,“这话要是从恩师口中说出,叔叔未必敢信啊。” 李负真一脸茫然,宋岩继续说道:“殿下没有用这下三策解决陵州困境,出人意料。因为下策之上的上中两策,都很考验火候,稍有不慎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下场。中策驭人杀人,造势借势,一样都不能欠缺。上策是他不当什么亲身涉局的陵州将军,利用咱们北凉王的积威,对经略使大人,对钟洪武,层层施压,再与新入北凉的黄裳等人,由底层向上步步推演,一上一下一内一外,最终让夹在两头之中的胥吏随波逐流,跟随大势恪守本分。但是,这样的手腕,缜密是缜密了,却只能渐渐见功,少说也要一两年时间。既然殿下不知为何,会选择了比上策激进比下策婉转的中策,那么志不在一郡长官的叔叔就有了机会,除了叔叔自身野心之外,其实有一件事还需侄女跟李大人说说,需要自污的不是宋岩,而是恩师本人,宋岩还没有官大到自污名声羽毛的地步,倒是恩师,是时候自减权柄了,宋岩此时脱离李家门庭,恰逢其时。” 李负真轻声道:“负真也不知道叔叔的言语有几分真假,也不知道这些计谋策略的好坏,只记得爹私下曾经说过,宋叔叔为官远远不如他,但看待局势远胜于他。只是北凉地小,只能让宋叔叔术权势仅用其二。” 宋岩愕然,许久重重叹息道:“恩师知我。” 李负真抬头望向远方,问道:“宋大人,那世子殿下跟你一样,是聪明人?” 宋岩大概是新近投靠了陵州将军,难免就有些为尊者讳,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只是说道:“以前不好妄自揣度,如今打过了交道。才清楚一点,北凉自污,莫过于他。” 既然李负真喊他宋大人而非宋叔叔,宋岩也知道他与恩师一家的情义差不多就止步于此,淡然道:“宋岩最后说一句肺腑之言,那郭扶风是只能共富贵之人,至于能否同患难……是宋岩想多了,李家估计也没有那大厦倾塌的一天。” 李负真的脸色不见恼怒,轻轻施了个万福,姗姗离去。 在那栋黄楠郡私宅密室,韩商已经被剥皮抽筋得七七八八,还是硬气得一言不发。 徐凤年伸手到脸盆里洗了洗双手,看着一盆子微微荡漾的浓稠血污,感叹道:“真不是谁都能当大谍子的。” 洪书文毛骨悚然站在旁边,徐偃兵倒是神态自若。 洪书文看了眼世子殿下依旧有些泛红的双手,“我再换盆水去?” 徐凤年点了点头。 徐偃兵等洪书文去换水,轻声说道:“殿下,如果属下没有看错,是韩貂寺独门的抽丝手法?” 徐凤年对这位忠心耿耿的长辈没有藏着掖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韩生宣在神武城被杀掉后,我有旁门手段用他的脑袋知道一些事情,当初在北莽宰了第五貉,也因此而受益匪浅。不过我被柳蒿师用天象手法剥离了大黄庭的底子,修为不济,很多手段就算知道怎么用,但就是用不出来。就像一个末流剑士即便死记硬背了两袖青蛇的全部招式,力所不逮啊。一品四境,我已经有过三次伪境,说不定是四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似乎也没什么遗憾了。” 徐偃兵不再说话。 洪书文换了一盆清水进来,徐凤年这才彻底洗干净双手,抖了抖水渍,心意所至,七八柄飞剑一一从韩商体内掠出,在水盆里打了个水漂旋儿,藏入袖中。这些精致小玩意儿只要剑胎圆满,就无须内力支撑,因此徐凤年用起来就四个字,得心应手。 徐凤年离开密室,回到屋子。院子里先前那些被刨除嫌疑的黄楠郡甲鱼鲥鱼都有条不紊展开隐蔽行动,做饵的做饵,障眼法的障眼法,王同雀也不知所踪,别看这次院子里众人生死一线,其实对一些甲鱼之外的流动谍子来说,尤其是边关附近的谍子,实在是平常得很。以前幽州有个郡的谍子,夸张到褚禄山不得不亲自带了六百铁骑去围剿,只因为那十七人,竟然滑稽到只余一人不曾站在北莽阵营,其余小半是北莽渗透,一大半是被诱使或者是被逼迫投靠北莽,褚禄山单独走入面对那十七人,自嘲了一句:很荣幸告诉大家,我加入以后,你们也才只有两个敌人。 当然,北莽的南朝,也不见得比北凉好到哪里去。 徐凤年搬了条椅子坐在屋檐下,安静等待游隼和鹰士的到达。 按照密报记载,黄楠郡两老一新的三个巢穴,分别位于一座道观一个帮派和一家青楼,春秋大战期间,各国青楼无疑是谍子扎堆的地方,很没有新意,以至于褚禄山当年执掌谍报后满脸不屑,说是十座青楼里各抓一名当红花魁,肯定有两三个是谍子。春秋战事尾期,就已经少有傻瓜干这一行,一来女子身份的精锐谍子很难培养,又要兼顾姿色出众,那就更难了,二来他妈的谁都已经知道青楼勾栏容易收集情报,当地谍子都对青楼妓女盯梢得很紧,稍有嫌疑,循着蛛丝马迹,那就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不过如今硝烟散去,女谍子又开始逐渐藏身于青楼,只是数量仍然不多而已。徐凤年靠着椅背坐在屋檐下,慢悠悠想起了敦煌城,也想起了武媚娘。 相比江南,北凉入夜很晚,徐凤年抬头看着静谧安详的暮色,那些因为有韩商有黑鲤庇护所以仍然不知大难临头的北莽谍子,还能多活上几个时辰。 传来一串暗藏机巧的叩门声响。 负责打杂的洪书文去打开院门。 徐凤年望去,笑了笑,见着熟人了。 那人见到世子殿下,也是满脸由衷的惊喜。 徐凤年知道她叫任山雨,一个惯用一双宣花板斧的童颜女子,三十来岁还有着少女脸蛋,尤为难得的是胸脯风情十分豪迈。在神武城,她曾经差一点死在人猫手上。 在号称那个陆地神仙之下韩无敌的人猫面前,确实谁都可能说死就死。 徐凤年笑着让扑通跪地的女子站起身,柔声道:“任山雨,这次是由你带领四十鹰士进入黄楠郡?那可算是升官了,恭喜啊。” 被世子殿下说出名字的任山雨灿烂一笑,露出一对与她年龄不符的俏皮小虎牙,很难想象这么个惹人遐想的小女人,用大斧砍人如砍瓜切菜后,会拿斧头直接在胸脯擦干净血迹。她娇羞说道:“回禀殿下,是那个与奴婢一起在神武城出现过的王麟带队,奴婢就是先行探路的小卒子,跟军中斥候差不多。游隼那边已经跟王同雀接头,王麟他们还是在酉时一刻准时入城。” 徐凤年点了点头,让洪书文给这位女子搬了条椅子,她好似得了不敢奢望的天大赏赐,满脸交织着惊喜和忐忑,轻轻坐下,却只敢把半片屁股蛋儿搁在椅子上。徐凤年笑问道:“才当了芝麻小官?跟你功劳可不符合,要不我帮你说一声?” 曾经在金字山落草为寇后杀人如麻的女子坐立不安,耳垂已经红透,竭力平稳心绪,不让胸脯颤抖得太过厉害,一脸郑重其事说道:“奴婢自幼便是东越贱户出身,如果不是北凉在奴婢九岁那年收纳,做了一员谍子,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奴婢也笨,有过两次贻误军机,要是在别的地方早就该抹脖子自杀谢罪,能活着就很知足了。” 徐凤年手肘抵在椅子扶手上,托着腮帮笑道:“没想到禄球儿还剩下点人情味。” 听到世子殿下对北凉所有谍子敬若神明的褚将军直言评点,任山雨以为闯下泼天大祸,吓得就要站起身重新跪下。 徐凤年另外一只手往下虚按了按,“我就随口一说,别紧张。” 任山雨屁股落在椅子上,愈发不敢说话。 任山雨壮着胆子偷偷看了眼徐凤年,只见世子殿下眯起眼,笑脸醉人。 她双手攥紧衣角,满脸汗水流淌,有句言语如鲠在喉。 徐凤年无奈道:“有话就说。” 任山雨一咬牙,低头嚅嚅诺诺道:“殿下,奴婢这辈子就一个心愿。” 徐凤年转头看着这个女子,好奇道:“说说看。” 她抬起头,说完那句话后,就瘫软在椅子上,这回屁股总算是好不容易坐结实了椅子。 洪书文想笑又不敢笑,憋得难受。 洪狠子对这娘们有些打心眼佩服了。 竟敢调戏咱们世子殿下。 她的愿望竟是这辈子死前一定要世子殿下亲手摸一摸她的胸脯,还说这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然后洪书文不知怎的,看着那女子坚毅清澈的眼神,他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 徐凤年探身伸手,只是替她理了理鬓角青丝。 然后徐凤年缩回手,望向前往,自言自语说道:“这次来黄楠郡的路上,我一直想,在陵州这么做事绕来绕去,跟那些只讲规矩不讲理的人,我既讲规矩又讲理还念情,到底值不值当。不过现在明白了。” 忘了娇羞的女子显然没能明白世子殿下在说什么。 徐凤年嘴角翘起,“不用摸,我也知道你那儿很……” 停顿许久,世子殿下终于吐出两字。 “壮观。” 第503章 (九千字章节。这个月17天虽然才更新18章,仅仅补回上月所欠五章的一章。但18章总计已经有9万字,每章平均字数接近5000字。我想欠更有还是一种必须的努力,而且这种不为补更而去刻意拆分章节的补更,也是努力。以后就不拿更新在章节里说事了,反正会记在心里。) 入夜之后,洪书文兴致勃勃跟随王同雀一起去捞网捕鱼,另外两名凤字营留在院子,徐凤年离开院子,只带了徐偃兵和乔装打扮年成书童的呼延观音,来到一个能让道德君子既吐口水也咽口水的地方,妓院,恰好跟黄楠郡收网那座青楼巷子相邻。陵州富庶,狎妓成风,以至于许多商贾重金供养的菩萨天女,也都一个个体态丰腴顾盼流连,许多僧人和尚看了雕塑壁画后都纷纷感慨人心不古。 走在灯火通明脂粉浓郁的烟花巷弄,多是志满意骄的貂裘豪客,呼延观音跟在徐凤年身后,生怕跟丢了,徐偃兵不论何种境地,都是古井不波的心境,恐怕他证道过天门的时候也这副德行。作为北凉昔日的纨绔领袖,徐凤年对这种活计熟门熟路,挑了座灯火最为辉煌的桃腮楼,绣楼高三层,灯笼高挂,也不似邻居妓院那般驱使几位浓妆艳抹的女子出门招徕生意,架子极大,徐凤年大手一挥,丢了块银子给门口应付上下八洞神仙的妓院“鳖腿”,银子都无需掂量轻重,瞬间就滑入袖子,这个年轻人笑脸立马殷勤起来,这类货色都不简单,眼力好口舌巧身体壮,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心中敲定来了几位可以一掷千金的贵客,立即高高吆喝了一声,实则给老鸨递了暗话,果不其然,楼内很快姗姗走出一名女子,不过相比大多数青楼老鸨的徐娘半老,这女子年纪轻轻,徐凤年火眼金睛,看出她是妓院老板的女儿,俗称小掌班,她见着徐凤年,神采奕奕,乖巧依偎上去,徐凤年没有趁势揩油,双指捻出一张银票,丢入女子大红丝绢抹胸之间的那道白嫩沟壑,微笑着说了句要两位会弹曲的清倌儿,不要什么花魁。 小掌班心情大好,做她这行,最怕遇上两种王八蛋,一种是家底不上不下,既没有富甲一方,但也撑得起一旬半月的尽情欢愉,半桶水,一到青楼就开始显摆,恨不得把楼内所有姑娘都买下,还有一种就是钱囊不鼓,却是算不上权势滔天的官府公子,仗着家世白吃白喝不说,还喜欢惹是生非,到头来摆不平麻烦,只会给青楼脸色看。眼前这位头发灰白的公子哥,就很让人暖心,出手阔绰,而且识趣,因为开销起清倌儿耗银其实不比那些台柱子花魁少多少,而且还能给清倌儿增添人气,若是个小有名声的诗人书生,跟姑娘们诗词酬唱几回,这些清倌儿也就真的出人头地了。不用徐凤年多说,就请到了三楼雅屋,登楼时候,身段婀娜的小掌班那水蛇腰肢,扭得比往常要卖力许多,在她想来,若是这位俊雅公子提及要她作陪,便是出价低些,也不无不可。北凉的汉子多数健壮粗粝,如他这般跟江南豪阀士子似的模样和气态,到最后做那活儿,也该是她占了便宜才对呀。那公子到了三楼,要了间临街的屋子,她善意提醒这边会稍显嘈杂,不过他一笑置之,小掌班也就乐得顺水推舟,客人愿意花冤枉钱,她总不能哭着喊着去阻拦。推门而入,屋子里本就有一位妙龄清倌儿候着生意临门,有一双丹凤眸子的公子哥在她出门去喊来另外一位前,扯住她的袖口,不动声色让她夹住一张银票,笑眯眯说骑驴找驴算怎么回事,小掌班眼眸跳过一抹雀跃,明知故问,娇滴滴调笑着问那公子什么驴找驴来着。可那公子点到即止,就是不说出骑那个字眼,小小撩挠了次她的心肝。不过这类小小涟漪,来去得匆忙,肯定要比许多银枪蜡杆头的家伙们脱裤子穿裤子快多了。徐凤年没有落座,徐偃兵出屋掩上门,就站在门口闭目凝神。呼延观音后背几乎就要靠在墙上,戴了顶硕大貂帽的她死死盯着自己的靴子,小掌班眼光毒辣,岂会认不出这是位女子,北凉历来风气开放,女子不光骑马挽弓狩猎是行家里手,一些胆子大的豪放女子,不但会出钱邀请花魁入府弹唱,还敢亲自来青楼逛荡,一些个嗜好独特馋嘴女子的豪家女,大些的青楼也都早已见怪不怪,桃腮楼一位略微年老色衰的花魁,隔三岔五就会被陵州一位寡妇请去磨镜子,每回返身也是照样容光泛发,小掌班私下问起滋味如何,花魁答以极妙二字,然后就一切尽在不言中,差点让小掌班都春心蠢蠢而动,想去试一试,可惜花魁说那高不可攀的寡妇喜好同她一般岁数的妇人,小掌班这才悻悻然作罢。趁着那名修长俊逸的公子哥欣赏一枚插有几枝腊梅的清玩胆瓶,小掌班自报花名草稕,别说在妓院,是一个搁在哪儿都算很稀罕的粗俗称呼,以及介绍那位与她关系较好的清倌儿,叫雪衣,屋内架一竹笼,内有鹦鹉,羽白如雪。徐凤年在草稕说话时,摸过了胆瓶瓶口,然后一直歪着脑袋,手指轻敲那瓷如同天青雨过的秘青色瓶身,不但让草稕觉得趣味盎然,便是那个显然还不熟稔伺候客人的雪衣,也有些眼神惊奇,嘴角微微翘起。身在青楼,见多了满身酒气的糙汉,见多了一身软绵绵烂肉却色眯眯的糟老头,甚至还有不少开门时温文雅尔关门时急不可耐的读书人,这么个掩门后还有耐心跟一只贱价胆瓶过意不去的公子哥,很能让她们逗乐。 呼延观音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勾起了些貂帽,看到他并没有做出那不知该说是风流还是下流的勾当,闷闷不乐的她,虽然鼻音轻哼了一声,可心情略微好过一点。 一进门就对这只瓶子目不转睛的徐凤年呼出一口气,对屋内三名女子眨了眨眼睛,然后在纤细瓶脖和圆润瓶身各自敲了一下,对草稕笑道:“听听,一钟一磬,仔细分辨,就听出来声响泾渭分明。是东越皇窑出产的胆瓶,别说整只瓶子,就是指甲大小的碎片,也昂贵过黄金美玉,之所以如此价值连城,除了此窑出产的瓷器十分稀少,再就是这钟磬之音了,因为张圣人作《乐书》,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君子听钟声则思扶危武臣,听磬声则思封疆之臣。” 草稕哪里肯信什么东越皇室的官窑胆瓶,也不知晓什么文绉绉的君子钟磬,只当他是附庸风雅炫耀学识的男子,抛了一记媚眼,娇笑道:“公子,你这是逛窑子来了,还是敲窑瓶来了?你要是想要,尽管拿去,草稕要是皱一下眉头,回头公子来桃腮楼,草稕跟雪衣自荐枕席不说,还次次倒贴公子银子!” 徐凤年笑着摇摇头,掏出所有银票,裹成一团,都轻轻丢入另外一只花瓶囊中,“信不信由你。反正身上就带了这么多银两,带走瓶子,良心上也过得去了。” 草稕这才猛然瞪眼道:“公子,没开玩笑?” 徐凤年坐下,笑问道:“反悔了?” 草稕片刻犹豫,随即爽朗笑道:“反悔什么,若是公子不说,什迟早要被笨手笨脚丫头打碎了,也就一股脑拿簸箕倒到大街上去,指不定还有人嫌碍脚。不过公子既然已经身无分文,草稕今晚也不多要一颗铜钱了,但是公子要答应以后要常来桃腮楼光顾我的雪衣妹妹,行吗?” 说到最后,草稕已经黏糊在徐凤年身上,两人同坐一张椅子,他坐椅子她坐腿,两不耽误。草稕身材曼妙,那丰满两瓣儿巧妙研磨,俏脸上尽是媚意。徐凤年拍拍她腿,不伤感情地示意她起身,眯眼笑道:“我不是陵州人,以后很难再来桃腮楼了,不过我有几个朋友在陵州混得不错,要是桃腮楼想开去郡城,或是在黄楠郡遇上了小麻烦,我可以让他们帮忙说几句话。当然,先前我说瓷瓶价值千金,你不信,这回你也可以不信。” 草稕起身后,顾不得什么故作矜持的脸面,只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赶紧小心翼翼问道:“公子在陵州郡城认识的朋友,草稕可不敢奢望高攀,也不敢叨扰呐,不过敢问黄楠郡的世家子是哪一位?咱们桃腮楼可是一百个一千个愿意,把他老人家当菩萨供奉起来。” 徐凤年眼角余光瞥了眼窗口,桃腮楼只比那栋临街陵州最大的青楼略矮几分,从这边望去,一目了然。先前那只瓷瓶落到了识货人手里,没有两三千两根本别想拿下来,徐凤年对于做买卖能赚不亏,不管是大买卖赚得盆满钵满,还是小买卖赚个可怜兮兮的几文钱,都会有好心情。已经有好几年没有逛青楼,再说风花雪月了那么多年,只有荒诞不经败家的份,赚银子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是个好兆头,这让徐凤年对于草稕那点钻营心机,也没有什么恶感,在脑子里筛选了一遍,知道以桃腮楼小掌班的眼界,恰巧家在黄楠郡的陵州末流纨绔,别说徐凤年一个都不认识,就算说出几个,也只能被她笑话,可上得了台面的,自幼在黄楠郡长大的恶少李翰林,当年也敢没带几个去他面前丢人现眼,寥寥带去凉州几个,都比女子还水灵妖娆,都是李大公子的旧相好,这让徐凤年有些左右为难,难道只能搬出宋岩宋大人了?不过要是这样,传出去也挺有趣,相信即使万一传到了宋太守耳朵里,到时候已经晋升的新任陵州别驾大人也只能捏鼻子认了。徐凤年好不容易才忍住给宋岩泼一大盆脏水的冲动,因为无意中记起了一个李翰林的仇家,当年那厮被李翰林这个丰州头号恶少收拾得无比凄凉,离阳设道之后,丰州兼并入陵州,李家搬去了陵州州城,那个苟延残喘的纨绔总算有了一线生机,虽说他爹的官阶始终被经略使压得死死的,但好歹不用成天提心吊胆,尤其是李翰林从军以后,整个人脱胎换骨,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旧仇都根本不去理会,那厮对于当年遭遇的惨况,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逢人就说老子当年跟李翰林李标长大打出手过,从北边紫貂街一路打到南边蓑衣街,你们敢吗?!也许李家当搬去陵州那会儿,还有人敢较劲几句,等李翰林在边境上实打实砍下一大串蛮子头颅,彻底没谁敢有这份胆魄了。徐凤年当年到黄楠郡跟李翰林兄弟几个一起踏春,勉强算是见过那可怜虫一面,都没有打过招呼,也不知道那家伙对自己还有没有记性。 于是徐凤年笑道:“黄楠郡功曹王大人的公子,王云舒,跟我有些交情。” 说出这个名字,不仅草稕眼神变幻,那个远不如小掌班深谙人情世故的清倌雪衣也有些忌惮畏惧。 无他,这王大公子在黄楠郡委实是太过跋扈,可谓人人如雷贯耳。经略使的公子那山大王一走,王云舒就猴子称大王,那叫一个横行霸道,他爹作为一郡功曹,辅佐太守宋岩,主管选署功劳,也就掌握了官员升迁命脉,可谓手握生杀大权,而且王家自诩的“文武兼备”也确有几分实情,王功曹有一名年龄相差无几的义子,不知是王家打点到位运作得体,还是那人真在边境上走了狗屎运,回到黄楠郡就当上了掌兵四百的都尉,如此一来,一些个武馆林立的帮派大佬,见着了王大公子都得人前称兄道弟,人后摇尾乞怜,还有桃腮楼草稕之所以如此上心,主要是王公子是她们楼内的天字号大恩客,黄楠郡临街那座柴扉院,曾经惹恼过王公子,如果不是柴扉院跟经略使大人的一门亲戚又送女子又送银子,早就给王公子带人拆掉,那以后王公子就经常来桃腮楼豪掷金银。巧的是,王云舒今晚就在桃腮楼独占两位花魁,在同一层楼神仙快活,不过隔了有些距离,毕竟小掌班草稕交好的清倌雪衣,在桃腮楼地位不高,草稕也算难得存了一份善心,只将一些看得顺眼的客人领进这间屋子,就怕委屈了雪衣,这在不知情义二字为何物的青楼算是罕见的温情了,更多是那些不愿出局就被强行破苞的可怜雏妓,更多是那些满身淤青仍要强颜欢笑的女子。草稕对于雪衣之外的桃腮楼女子,也一样心狠手辣不输别人,不这样做,哪怕她是小掌班,也站不稳脚跟。 草稕走出一步又退回,丢了个眼色给雪衣,那清倌儿开始抚琴,草稕这才微笑道:“巧了,王大公子就在一楼,莫不是他是在公子?” 草稕心里已经将眼前公子哥当成了信口雌黄,只要他若说一句不是,随意找个借口,草稕也就不去刨根问底,大冬天的来桃腮楼寻欢愉,何必闹得下不了台阶。否则草稕起初都有寻个说法出门去请来王云舒来验证身份的促狭想法,不过如此一来,害人不利己,王云舒过来之后,将眼前公子一顿棒杀出楼,罪魁祸首的草稕也讨不到半点好处,何苦来哉。只见那公子走到窗口,斜倚着窗栏,出乎草稕和雪衣意料,嗓音暖洋洋说道:“正好,劳烦草稕姑娘去说一声,就说陵州州城有他旧友到了你们桃腮楼。” 草稕笑眯眯问道:“公子,那我可真去了啊?” 徐凤年笑道:“不去是小狗。” 草稕媚眼如丝,“亏得公子是读书人,还喜欢这等不雅姿势哩。” 一直悄悄竖起耳朵的呼延观音一开始只觉得莫名其妙,等回过味儿后,狠狠望向那家伙。 遭受一场无妄之灾的徐凤年干脆转头,望向那座依旧歌舞升平的柴扉院。 草稕见他不似玩笑,迅速权衡利弊后,还是鼓起胆量出门去劳驾那位性格乖戾的王大公子。 徐凤年在安静等待那座柴扉院的动荡。 因为他心中并不是十分笃定北凉谍子可以大功告捷,然后轻轻松松的全身而退。 韩商这个意外之喜,对当下赶赴黄楠郡展开围剿的游隼鹰士而言,却很有可能就是个需要很多条性命去填补的坏事。北凉是北凉,死士是死士,不一定时时事事挂钩。 因为韩商的身份曝露并不在预料之中。 有他这种重要人员参与,黄楠郡十有八九会有一两个实力卓绝的北莽死士来坐镇。 谍子之间不见太多硝烟的血腥战事,占据主动的那一方,赢就赢在可以有的放矢,一物降一物,算计越精准越好。假若你有三品武夫在场,那我就派遣二品小宗师来跟你过招,你有一名小宗师高手,那我就派遣两名小宗师,你有三位,那我就干脆不惜惊动一品金刚境来跟你玩。江湖难混,在于江湖那些越是顶尖的高手,不一定越逍遥,尤其是搀和到官沦为鹰犬狗腿的高手,越是不得不去爱惜羽毛,因为永远不知道下一次生死之战,敌人会不会是同一境界的死敌,甚至是高出一个境界的高手?这些个站在敌对阵营的高手,哪怕被誉为凤毛麟角的超然人物,可一旦被你遇上,一次就够了,几十年辛勤修习,几十年武道砥砺,任你生前叱咤江湖,一样是万事皆休的下场。当然,谍子交锋更多是一些类似王同雀和韩商的爬升,靠演技,靠应变,还需要靠运气。 徐凤年听着悠扬琴声,转头看着总算愿意走近自己的呼延观音。 她仰起头,轻声问道:“院子里那个任姐姐,喜欢你?” 徐凤年哑然失笑,柔声道:“她喜欢的是一个不当真败絮其中的下一位北凉王,否则她从九岁起就给北凉卖命,会觉得自己很不值。不过说实话,如果上次在神武城见过我后,发现是个猪头肥耳的丑八怪,那么今天在院子里重逢,肯定也不会跟我说出口她的那个愿望。” 呼延观音抬了抬下巴,眼神游移,“那你怎么不满足那位姐姐的愿望?不是举手之劳吗?” 在来黄楠郡路上隔着一层薄薄绸缎,举手之劳了足足一炷香的徐凤年满脸笑意。 没得到答案,但比得到答案还要心情轻快一些的她,板着脸转过身,偷偷一笑。 徐凤年转头望向那座青楼,心中说道:死士连念想都没了,只会死得更快。 他之所以没有参与其中,不光是他不愿太过插足谍子系统,更重要是他跟徐偃兵太早出手,导致剿杀太过顺利,一些深藏泥塘底部的老王八,可能宁愿看着徒子徒孙相继赴死,也会憋在泥泞中,不愿冒冒失失上岸。 很多原本可以简单处置的事情,往往因为他是徐凤年,就会变得很复杂,不得不去步步为营。 徐凤年听着逐渐驳杂起来的琴音,她的指法不够娴熟是一个次要原因,还在于这架新琴虽说勉强取巧,既然无法去山岳高峰取其良材,便用了老杉木房梁作琴身,这是许多贫寒琴师的无奈之举,这不是问题所在,很多新手甚至是一生浸淫琴技的老手,都不曾醒悟琴腹未必以工整平滑为妙,能操琴者未必能斫琴,能斫琴者则必善操琴,徐凤年年少时不知剖开多少架古琴名琴,发现这些大小槽腹非但不如琴谱所撰那般光滑如镜,反而“错纵粗糙不堪”,形似韭叶。有徐偃兵在屋外,不担心柴扉院有动静而不知,既然草稕还没请来王大公子,徐凤年闲来无事就走向那雪衣,让她起身,在这名清倌儿一脸匪夷所思的凝视下,很干脆利落地剖琴见腹,悄然袖出一飞剑,帮她斫琴一二,笑道:“弄坏了琴,我回头帮你买新的,这些银子还是有的。其实好的琴,在于声欲出而不得出,说得低俗一些,就如同女子脱衣诱人,将脱又未全脱之际,总是最让男子遐想连篇,身无余物时……还是不说这个比喻了,大煞风景,我当下能做的十分有限,不过一些道理,以后你寻人帮忙斫琴时,可以说给他听……” 雪衣听着这位清雅公子仿佛没个尽头的温醇念叨,一开始她还能一字一字记下,后来忍不住放开胆子笑问道:“公子,你真是来桃腮楼买醉的吗?” 徐凤年没有抬头,取笑道:“你们从头到尾也没给我递酒啊,茶水倒是有,就算一茶壶都灌进肚子,可那也喝不醉人。” 呼延观音来到竹制鸟笼前,朝那只鹦鹉做了个鬼脸。 雪衣就要去拿酒,徐凤年摇头道:“不用了。” 然后雪衣看到这位小心翼翼斫琴的公子,怔怔入神。 徐凤年猛然站起身,然后又坐下,痴痴望着那架被他亲手所斫的破琴,收回视线,闭上眼睛,一根手指轻敲眉心,轻声呢喃,其实是在不断重复一句话:“物有不平则鸣。” 雪衣只当这位公子是斫琴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 那公子仍是自言自语,不过零零碎碎,加上她也担惊受怕,就有些听不真切了。 “荀平叔叔曾说天地之间有浩然……” “我也曾恍恍惚惚逍遥游天地间……” 徐凤年伸手试图去抓住些什么。 随后变作手指凌空纵横勾画,杂乱无章。 雪衣离他更远了。 屋外,徐偃兵蓦然睁开眼睛,如临大敌。 至于更远那边,草稕几乎觉得自己是冒死敲响了王云舒的房门,里头欢声笑语旖旎得很,屋外一大拨扈从,有王公子那位都尉义兄的佩刀甲士,也有黄楠郡几大帮派里的高手的嫡传弟子,看她这位小掌班的眼神,可都跟正经不沾边。 果不其然,房门没开,只传来王云舒的骂骂咧咧,扬言胆敢坏了他王大公子的雅兴,男的打断腿脚拖出去喂狗,女的就打赏给他手下十几票兄弟都痛快为止,吓得草稕这种年纪不大却江湖很老的女子都有些嗓音发颤,也不敢推门,战战兢兢说道:“王公子,我是草稕呐,有事禀告,咱们桃腮楼刚来了一位陵州州城年轻人,喝过了些小酒,然后自称是王公子的旧友,也不知真假,草稕斗胆来跟王公子知会一声,就怕万一真是王公子的朋友……” 说是喝酒,她心中哀叹。那位公子,草稕仁至义尽,也只能帮你圆场到这一步了。 屋内夹杂着某处肥肉颤颤独有的清脆声响,王大公子一边喘息,一边怒骂道:“让那家伙趁早滚蛋,再来烦老子,老子就让你跟他去桃腮楼外当街欢好!” 草稕再没有一丝侥幸,暗骂自己鬼迷心窍,巴不得王云舒不去雪衣那间屋子为非作歹,当即致歉一声,就要离开。 屋内不堪入耳的噪杂骤然停顿,“等一下,是陵州州城来的?” 草稕悄悄苦脸,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哪怕屋内王云舒见不着,仍是乖乖挤出笑脸道:“对的,是陵州,王公子英明。” “相貌如何?” “尚可。” “滚你娘的,再跟老子打马虎眼,信不信让你滚进来去马桶那边蹲一晚上?” “是个挺英俊的年轻人。” “有没有带大帮扈从?” “没呢,就只带了一个,远不如王公子有气势,差远了。” “一个?对,一个就对了。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懂个屁的气势,等着,老子这就跟你去看一看。” 屋内稀稀疏疏的穿衣声响,让草稕几近绝望。 桃腮楼仿东南民居,又仿苗疆筒子楼,中设一口天井,不做任何遮掩,夏纳凉冬赏雪,独到匠心。不过楼内屋子对开,一般分内外两屋。雪衣那间就是面临街市,像王云舒这种,合二为一,相对宽敞许多,没有内外之分,屋内装饰更是极尽豪奢,大小物件都价格不菲,远不是清倌儿雪衣那边可以媲美。王云舒之所以让桃腮楼当做财神爷,缘于他有个畸形癖好,跟花魁之外一些姿色稍差的女子鱼水之欢,喜欢拖拽着她们去里边窗栏趴翘着巫山行雨,能让许多同一楼层的客人大饱眼福,美其名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所以每逢王公子来桃腮楼,又没有点花魁接客,那么总会有许多男子闻讯匆匆赶来,即便不能雨露均沾,也能犒劳犒劳眼睛。 显然今天对面同一楼层的家伙们都没能一饱眼福,好在王云舒私下曾说哪天等他老子当上了黄楠郡太守,一定要让两位花魁都去窗栏乖乖翘起,让所有人都乐一乐,这就叫普天同庆。 房门打开,一位跟楼内小掌班关系恶劣的花魁满脸春意,轻轻斜瞥了一眼草稕,那是只有女子之间才能心领神会的阴冷,幸灾乐祸。 草稕带着胡乱披上狐裘的王大公子走去,步履维艰。 王云舒一脚踹在草稕小腿上,“是瘸了?还是给人使唤得腿软了?赶紧的,耽误了老子大事,你就等着,老子可不管你是不是洪大娘的女儿。嘿嘿,如果谎报军情,那就更别提了,在军伍里就是一个斩立决,反正你们这些浑身没一个地方干净的娘们,早就该丢河里浸猪笼了,老子跟你们这些婊子怜香惜玉个屁!” 草稕咬了咬嘴唇,然后就是笑,也不知道笑给谁看。 王云舒带着那帮恶仆扈从浩浩荡荡前往草稕所说的陵州旧友那边,在黄楠郡就是天王老子的年轻纨绔,眉宇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那家伙千万别跟姓林的有半颗铜钱关系才好。 万一真给沾亲带故了,就算是个小喽啰,他王云舒打是万万不敢打的,说不定还只能乖乖奉为上宾。 这可不是王云舒好说话,没辙啊,在富饶的陵州,王云舒几乎所有官家子弟和将种子孙都不怕,屈指可数那一小撮,顶多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唯独就怕那么一个。 比家世,人家老爹是正二品,别说陵州,整个铁骑甲天下的北凉,也就大将军跟新任北凉都护褚大魔头可以压一头,自家老爹差了好几个台阶!比身手,一百个王云舒都揍不过人家一个,比军功?连脸皮厚如王云舒,也没好意思比这个。 王云舒只要一想到那姓李的,就越发心情晦暗。 当他看到屋外环臂而立的魁梧男子,王云舒下意识停下脚步,不敢向前。 因为他感受到了一股比他都尉义兄偶尔动了真火时,更可怕的气息。那是一种如猫遇虎的强烈危机感。 王云舒跋扈蛮横不假,可不是真的蠢到不可救药。 要知道在陵州以外,那个比姓李的还要生猛的北凉独一份公子哥,有关膏粱子弟的生存之道,说过几条很是让他们人人信奉的金科玉律,比如咱们纨绔出来混,想要混得滋润长久,靠功荫混靠恶奴混靠哥们混靠钱财混,都是些救急不救命的法宝,都不如自己靠脑子混。起先王云舒对此嗤之以鼻,后来浑浑噩噩混着混着,吃了些苦头,也就愈发知道这言语里头的道理了,都是王云舒真等到靠颜面坠地后才醒悟的。很多狐朋狗友跌了跟头,狠到再没有机会悔过,比如一个从小交好的哥们,前年去了北凉以外的地方撒野,杀女人杀侠客,最后嚣张到杀官兵,结果竟是到今天连尸首都没能找到,这哥们的家世在陵州何尝比他差了? 不同身份的人,眼中就有不同的江湖,草稕雪衣这些妓女的江湖,声色双甲的李白狮是她们的江湖魁首。 而王云舒之流的纨绔,那家伙就无异于是纨绔江湖上的陆地神仙啊,而且都没谁能跟他比肩的。你上哪儿再去个能去京师金銮殿不跪皇帝的纨绔?上哪儿去找个能带着老剑神闯一闯武帝城的纨绔? 王云舒见不得别人过得更好,但对有些惹不起的家伙,还是懂得认输服软。 草稕对门口那位始终没有睁眼的扈从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惊讶,不过是高大一些,沉默寡言一些,不过当她看到王大公子一脸凝重的时候,就有点咀嚼出味道了,敲门推门的动作,也轻盈了几分。 可草稕不管如何推门,就是推不开,以为屋内已经闩门做那床笫勾当,她正要开口出声提醒里头的公子和雪衣。 那位扈从缓缓开口道:“等着。” 草稕自身不介意那事情,甚至不介意有她一份,可她就怕身后的王大公子火冒三丈,到时候别说她这个小掌班,就是整座桃腮楼都得被殃及池鱼。 草稕身后的王大公子轻笑道:“再等等便是。” 草稕真是如同被人架在火堆上烤,度日如年。 不知道过了多时,她身后王云舒脸色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 “进来。” 好在屋内传来不轻不重两个字,听在草稕耳朵里,这辈子就没有比这更天籁之音的话语。 屋门被雪衣缓缓打开,耐性殆尽的王云舒阴笑着跨过门槛,看到一张破琴后头,坐着个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人物。 化成灰他王云舒也认得! 然后这位黄楠郡大纨绔用一种事后自己都佩服的当机立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跪在地上,双手拍地,脑袋砰一声结结实实磕在地面。 王云舒一个屁也没敢放,就那么五体投地跪着。 这种独属于纨绔的境界,就算没有陆地神仙,也总该有二品小宗师的水准了吧? 屋外草稕嘴角抽搐,屋内雪衣更惨,惊吓得赶紧去贴着墙壁站着,捂住心口,再不敢看一眼。 更让草稕无法接受的是,那个被她误以为寻常士族子弟的富裕公子,那个堂而皇之受了王大公子一拜的家伙,就那么一手托着腮帮望过来,似笑非笑。 第504章 (明天出国,特地换了台字体顺眼的笔记本带出去。到时候有关更新通知,和一些照片,都会发在微信平台里,加关注,可以手机搜索fenghuo1985,或者直接扫描二维码,纵横的雪中书页就有。) 王云舒才在桃腮楼两位花魁身上梅开二度,身子骨已经是强弩之末,跪着跪着就有些打颤,却是只敢去竭力纹丝不动,生怕稍有动静,就被误以为心怀不轨。好在徐凤年已经笑道:“云舒,我才跟草稕姑娘说你我关系不浅,虽说上回打赌谁输谁见面就得跪迎,可你也不用跪上瘾吧。起来了,听说你在这里是头一号的豪客,就不怕以后被桃腮楼看轻了?” 草稕今天算是悲喜转换得跌宕,按照她的想法,王云舒断然不会是突然腿软才趴在那里装死狗,那就只能解释成屋内自称陵州州城人氏的公子哥,是不是王云舒的旧友不好说,肯定家世远胜黄楠郡王功曹,如果是父辈官职品秩相当的膏粱子弟,就算某次被教训得刻骨铭心,但也绝对不至于低三下四到见面就给人五体投地。草稕身为小掌班,雪衣可以躲起来发愣,她不行,她赶紧在脑中筛沙子般梳理了一遍头绪,除去先前坐在那头发灰白公子哥的大腿上研磨臀瓣儿有些不敬,其余待人接物,草稕自还算认厚道,不过她到底只是桃腮楼的风尘女子,官家子弟多当官,将门子孙多投军,有生龙凤生凤,自然就有老鼠生儿打地洞,但像她这样跟着娘亲一起做妓女的,黄楠郡肯定还有,但绝对屈指可数。 徐凤年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王云舒身上,之所以能记得这个名字,还得归功于王大公子有个不俗气的爹,黄楠郡功曹王熙桦,王姓在黄楠郡是大族,宗祠繁多,不过同一个姓氏,同姓却不同祖,出名的有四支,水经王氏,龙颐王氏,灵素王氏和紫金王氏。经略使李功德在黄楠郡属于外姓人,之所以能够发家,就在于他既是龙颐王氏的毛脚女婿,又成功将宗脉牵扯交错的几大王氏豪族,拧在一起。如果说胥吏是新病,那么门第林立就是几近膏肓的旧疾。 王云舒心思活络,否则也没办法在黄楠郡左右逢源黑白通吃,当下就心中了然,世子殿下是不想泄露身份,赶忙起身,仍是郑重其事地拍袖振衣,徐凤年站起身,对草稕做了个饮酒的抬臂手势,屋内有酒,只不过用来伺候王大公子就有些上不了台面,草稕就想着去酒窖拎几坛子封藏多年的醇酿,不过徐凤年说绿蚁就行,草稕愕然,也不敢质疑,不过仍是下意识瞥向王云舒,这让王大公子气恼得七窍生烟,腹诽这小掌班难不成瞎了眼,这不是坑害他吗,当下就丢了个凌厉眼神过去,让她别多事,草稕也知道不小心画蛇添足,赶忙低敛眉目匆匆离去,徐凤年对王云舒摆手说了个坐字,王云舒谄媚摇头,忙不迭说站着舒坦,徐凤年还是拎了条椅子给王云舒,自己则站在窗口。王云舒干笑着坐下,如坐针毡,把所有认识的菩萨仙佛都念叨了一遍,只求这位脾气极差的世子殿下别是先礼后兵,在龙晴郡连钟洪武都给收拾得不轻,他一个没有官职在身的虾兵蟹将,世子殿下还不是想清蒸就清蒸想红烧就红烧?徐凤年手肘靠在窗栏上,问道:“王伯父身体可好?” 王云舒咽了一口唾沫,点头道:“还好还好。” 对王云舒一直和和气气的徐凤年想了想,笑道:“王伯父是北凉少有的书香门第出身,在黄楠郡学问之高,不低于太守宋岩,据说曾经有武当真人观其面相,给过谶语,怎么说来着?” 王云舒尴尬道:“那不知名老道说我爹年少溺于任侠骑射,再溺于经学辞章,三溺于黄老神仙,四溺于西方佛土,最后归于圣贤。我估摸着道士是不是来自武当还两说,让殿……让徐公子笑话了。” 徐凤年摇头道:“我在武当山的时候,的的确确听过这么一说,那位老真人,是当之无愧的道门神仙,老掌教王重楼。” 王云舒瞠目结舌,说实话连王家对这谶语都不怎么当真,只当是茶余饭后的锦上添花,不过他爹年轻时候确实曾匹马挂剑负笈游学,任侠意气,不过如今王功曹醉心于道教的黄老清净,王云舒从小就没见过父亲提剑练武,甚至连骑马的次数都不多,对于年轻时候的游学经历,王功曹也从未在这个独子面前提起,王云舒对于这些自己父亲都不愿多说的传闻,也只以为是溜须拍马好事之徒的奉承言语。 如果真是那位一指截断沧澜江的老神仙,那可了不得。王云舒顿时对在陵州官场上四面树敌的父亲高看了几眼,别的不说,就是跟经略使不对眼这一点,原本就让王云舒觉得自己这辈子前途渺茫。王云舒察言观色的本领比起草稕还来得炉火纯青,世子殿下说到武当老掌教的时候,眼神与脸色都十分柔和,并且不是那种让旁人骨子里发冷的阴柔。王云舒当然不会知道武当山和清凉山这两座山之间,几乎可以称之为仙人一剑都斩不断的深厚渊源。 人人可亲的绿蚁酒在北凉随手可得,草稕很快就提来四壶,徐凤年跟王云舒自然分去两壶,草稕自己要了一壶,雪衣不善饮酒,最后一壶就给了那名假扮青衣书童的貂帽女子,递酒时,草稕猛然一呆,世间还有这般姿色的俏人儿?莫不是都能跟襄樊城李双甲一较高下了?徐偃兵已经掩上门,又当上一尊喜怒不形于色的门神。徐凤年双指拎小巧酒壶,轻轻摇晃,促狭问道:“如今还记不记恨李翰林了?” 王云舒才喝了口酒压压惊,他以往是从不会碰绿蚁酒的,不过跟世子殿下同饮,别说是勉强入口的绿蚁,就是酒渣也能生出一醉方休的豪情,冷不丁听到这句恰好捏住他王云舒七寸的话,一口酒差点喷出来,赶紧把那口烈酒咽下腹中,酒下了肚子,可一颗心又被吊到嗓子眼,小心翼翼苦笑道:“哪里敢,李公子已经在边境上扬名立万,云舒别说记仇,就是回头李公子来黄楠郡祭祖访亲,我给他牵马都成。不过李公子离开黄楠郡前,说以后只要见着我一次就要打得我爹都不认得,王云舒就算有心赔罪,也实在不敢去李公子面前吃一顿打。” 草稕自认为抓住玄机了,这位陵州州城来的年轻男子,肯定是跟经略使大人的公子李翰林有交情,说不定就是经略使大人的亲戚晚辈,这才让王云舒吓得丢了魂魄。徐凤年点了点头,像是相信了王云舒的,看似漫不经心随口问道:“听说你有个义兄,在黄楠郡做都尉,掌一营兵马,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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