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道:“黄蛮儿,以后你别轻易真的拼命,你万一死了,你哥就算活下来了,那得是多伤心?爹告诉你,肯定比他活着还要伤心。不过能让你哥轻松一些的事情,你还是要多做一些。虽说既然你哥比你早投胎生在咱们徐家,那他就是扛下担子的命,但是以后清凉山,徐家的男人,也就只剩下你这么个弟弟可以跟他说上话了。徐北枳也好,陈锡亮也罢,再忠心,终归不如自家人亲。黄蛮儿,你哥第一次负气离家游历江湖,最大的愿望可不是什么当大侠,而是给你这个弟弟抢回来一个大美人。你去了龙虎山,每次收到书信,你这个看书从来都是过目不忘的哥哥,明知道不是你写的,还会翻来覆去,一遍遍重复地看。渭熊,这次他看到你坐在轮椅上,你故意不去看他磨墨,爹却看到了他的手,一直在抖。” 老人伸出手,摸了摸徐渭熊的脑袋,没有什么安慰言语。 徐龙象双拳紧握,眼神坚毅。两头虎夔惊吓得瞬间逃窜出去,在远处焦躁不安地徘徊,就是不敢靠近陌生的黑衣少年。 老人慢慢走回庭院。 那株枇杷树冬日犹绿,可老人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但老人并不哀伤,笑道:“媳妇啊,咱们徐家,已经让凤年撑起来了。你再等等我,不会让你等太久了。” 第513章 北凉王府贴满了故意贴倒的福字,年夜饭很简单,就是吃饺子,徐凤年徐龙象这对兄弟拉上了徐北枳和陈锡亮,一起下厨包饺子,王初东那些女子倒是没有用武之地了。吃过饭后,徐凤年让两位谋士陪着徐骁聊天,他自己去了趟冷清陵墓,回来之后,一大帮人坐在梧桐院熬年守岁,其乐融融,临屋朱红女婢才有半日闲暇,就陆续去临屋挑灯夜读那堆积成山的邸谍两报。陈锡亮带来北凉的小姑娘,依偎在怀中已经沉沉睡去,徐凤年就让他带着小丫头先回去休息,陈锡亮也没有坚持,最喜冬眠的王初东也早就坐在那里打瞌睡,被徐凤年半抱半扶着离开梧桐院。等徐凤年再度返身回院,徐渭熊也已去了临屋处理军机要务,只剩下徐北枳这么个外姓人,徐骁这么一位曾经文至大柱国武至大将军的老家伙,不知怎么回事正跟年轻人请教为官境界,徐北枳也不怯场,说得徐骁频频点头,深以为然,徐凤年落座后,橘子已经从低到高将十九层境界说到第十六层,纠缠不过世子殿下,徐北枳只得重新大致讲述一遍,靠祖辈余荫沾光,躺在族谱上落个油水小官,是孙子官。只会叫唤从不沾事的,称之为蛤蟆官。凶狠刁钻,欺软怕硬,见到权贵低头,见到百姓就咆哮,是狗官。因循守制,尸位素餐,捞好处半点不含糊,只是不知避祸,谓之尸官。徐凤年笑问当下陵州胥吏是何种境界,徐北枳回答说是狐官,因为狐假虎威,擅长察言观色。徐凤年反问道那些指使收下胥吏掀起阴风阴雨的郡县长官和实权校尉,是不是虎官?徐北枳笑着点头,他还补充说虎官之上就是鬼官,坏事做绝,在幕后翻云覆雨,但是深居简出,不知底细的老百姓仍然认为是清官,这就算是前十四层中最厉害的了。 徐凤年继续问道:“那龙晴郡太守钟澄心算哪一层?” “钟澄心位于第十五层。在我看来天底下就没有比当官更容易的事情,不贪不占,循序渐进,有幕僚清客出谋划策,整饬形势,自己当个甩手掌柜,只顾风花雪月也无妨,无大功也无大过,大体与老百姓相安无事。” “那黄楠郡功曹王熙桦?” “政务平平,但名声极好,从无贪酷害人,对上,若有善政善举定会极力襄助,对下,看待百姓视若己出,这也是寻常老百姓最为想要的清官,这种官在第十六层,他们的事功大小,得看主子是否英明,大局清明,上行下效,他们的官自然水涨船高,局势污浊,这类官迟早就只能挂冠而去,自诩不为五斗米折腰,采菊东篱下。非是他们不想为官,而是没有能力去力挽狂澜,只能退而求其次,爱惜羽毛,急流勇退。青史留名的官吏,都是此类,当然,总得留下几句脍炙人口的诗篇才行。书上许多被后人大夸特夸的骨鲠文臣,其实不识大体,所作所为,于天下局势无补,不过是烈士殉名以直邀宠而已,遇上蠢笨一些的皇帝,也就让他们得逞了,如果是心性狡猾的君王,尤其是心眼小些的,只要稍做手脚,就能让他们一辈子郁郁不得志。要徐北枳来看,王熙桦其实不适宜做黄楠郡郡守,而是国子监桓温这般在官场上韬光养晦,安心做学问几年。等到时机成熟,自可一鸣惊人。” “即将成为你佐辅的新任陵州别驾宋岩,又是什么官?” “第十六层,能官。他们不太擅长谋取声名,官场钻营的手段却也不差,重点是可以把辖境治理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眼界很高,看到了前十五层官吏之外的格局走势,但其实心系百姓,只是这类人注定在官场上做到了某个品秩后,除非遇上庙堂贵人,否则就会寸步难行,别的不说,仅是那些碍于家世位置目光难免短浅的老百姓,可能在这些官员任上就要骂他们几句,其实古往今来,许多利在百世功在千秋的举措,都出自此辈官员之手。” 一直没有说话的徐骁剥着一颗黄柑,轻声笑问道:“北枳,那你评点评点李功德。” 徐北枳仍是直截了当说道:“不比清官清廉,贪也贪,不比能官本事,事也做,总的来说可以两头兼顾,算得上是好官。经略使大人已是这一层官员的翘楚,如果不是肚量稍显狭窄,本可以再上一层。有宰相才干却无宰相气度,在北凉担任经略使尚可,如果去庙堂占据要津,牛犊拉大犁,恐怕就要坏了大事。” 徐骁点了点头,把剥好的黄柑递给徐凤年,说道:“如此说来,碧眼儿可算是一个王朝的砥柱治臣了,修身治国跳不出毛病,还亲手开辟了一个天下的新格局。他算是第十八还是最后的第十九?” 徐北枳接过徐凤年分给他的一半柑橘,塞了一瓣到嘴里,微笑道:“十八。” 徐骁陷入沉思。 徐凤年打破沉默,哈哈大笑道:“徐骁,你真不识趣,说完了十八就只剩下第十九曾境界了,橘子费尽心思专门给你留了这么个大马屁,你倒好,马头对着咱们橘子,你让这家伙怎么拍马屁?” 徐骁愣了一下,有些尴尬,歉意笑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撑死了也就是鬼官那个层次,北枳,对不住了啊。” 徐北枳笑着摇头,吃过了黄柑,告辞而去。 他才前脚踏出,就有一头肥猪后脚跟进,滚入屋子。 徐凤年立即抬手喝声道:“闭嘴。” 胖子硬生生把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哭腔哀嚎咽回肚子,徐骁招手道:“禄山,赶紧坐。” 已经荣升正二品北凉都护的褚禄山笑着搓手,一屁股坐在铺有地龙也不冰凉的地板上,一脸心虚低声道:“义父,这趟是跟殿下还有二郡主负荆请罪来了。不过大过年的,禄球儿光膀子背荆条,怕瞧着太晦气。” 徐凤年无奈道:“宋谷的事情,你心里有数就行,天底下就没有比你更聪明的人。还有我姐那边,你就别去惹人厌了。” 褚禄山哎了一声,不再说话。 徐渭熊闻声走出屋子,对褚禄山冷声道:“你堂堂一个北凉都护,半旬以来所做的那些鸡毛蒜皮龌龊事情,你不无聊?” 褚禄山缩了缩肥短到几乎看不见的脖子,不敢还嘴。其实当年在徐家,大郡主徐脂虎一直对这个胖子深恶痛绝,反倒是徐渭熊没有什么成见。徐渭熊转头对徐骁说道:“爹,徐北枳所说的官吏层次,我会以此做一份隐蔽的北凉官员考核副评,不会公之于众,只交付凤年做参考。” 徐骁点了点头。 徐凤年小声问道:“禄球儿,你做了什么令人发指的勾当,能让我姐大动肝火?游隼跟鹰士大规模群殴了不成?” 褚禄山讪讪道:“这哪敢,就是些闲暇无聊时的小玩笑,不值一提。” 褚禄山越是遮遮掩掩,徐凤年反而有些好奇,追问道:“给说道说道。” 褚禄山挠了挠脑袋,小心翼翼轻声道:“以前北凉谍子都是禄球儿管的,所以有些殿下三次出行,禄球儿都知道一些,第三次去北莽,义父又给我说了些,所以……” 徐凤年笑骂道:“有屁快放。” 褚禄山大概是抱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觉悟,竹筒倒豆子说了一遍,让徐凤年默然。原来时下北凉局势隐约动荡不安,尘嚣四起。褚禄山当上北凉都护后,并没有展开大手脚,越是觉得闲来无事,就胡乱拎了几个运气不好的家伙丢到了拂水房,给拾掇得惨了。这几个家伙有村夫有士子有官吏还有江湖人士和士卒校尉,七八人都是没能管好嘴的那种,就跟徐凤年前段时间在酒楼听瘦猴儿那帮人胡吹海吹差不多德行,听过也就算了,哪怕被他这个世子殿下撞上,也懒得计较什么。不过显然褚禄山没这份好脾气,一股脑送到了拂水房,按照褚禄山天马行空的精心设计,开始让所有人生不如死。其中有个正值壮年的村夫聚众喝酒时说徐凤年这个北凉世子太好当了,这辈子就没吃过苦头,世子殿下锦衣玉食,能有老子上山烧炭和伺候庄稼那么苦?结果到了拂水房,隔三岔五,挨了一百六十余刀,每次下刀数目和轻重都有区别,受伤之后立即涂抹上品金疮药,期间有醇酒美妇伺候着,痊愈之后立即跟上下一刀。之所以是这么多刀,褚禄山不是平白无故给定下的规矩,而是按照世子殿下从上武当山之前开始练刀杀人,所挨的轻重十六刀开始算起,加上武当对敌隋珠公主的东越扈从,到芦苇荡杀甲人,鸭头绿杀榭灵,被拓跋春隼剿杀,柔然山脉跟第五貉互杀,后来铁门关神武城两地,加上被柳蒿师收拾,等等,褚禄山在让拂水房下刀子之前,就跟他们说过只要吃够了苦头,按照他们的不同出身,各自就可以分别到手白银十万两,领兵一千六的校尉,七品官员等等,熬不过,就放他们离开。结果无一例外,都没有谁扛过两百刀,两名硬气的江湖汉子,都在斜插腋下腹部那一刀后,经受不住,喊着不要当开宗立派的北凉帮派宗师了,这一刀是学端孛尔回回雷矛刺腹那一击。七八人中,士子书生都是一刀之后就哭爹喊娘退场,竟然还是这名村夫最能咬牙坚持,可惜可到头来还是没能熬下去,因为拂水房没有跟他说到底多少刀才是个头,别说他们,就连行刑的拂水房也不知晓,只有褚禄山清楚。这些人的确都没有死在拂水房,安然回乡回家后,结果有娘的死了娘亲,没娘的换成死了爹,有姐的死了姐,没有姐姐的换妹妹,不光如此,一些好兄弟都断胳膊瘸腿,而且事后都被说成是为他们牵连所害。一些看重名声的读书人,都成了声名狼藉人人唾弃的伪君子,总之,他们最在乎什么,褚禄山就让他们失去什么。褚禄山的狠辣在于这些人将疯未疯之时,又让拂水房谍子出现在他们眼前,说再给他们一次机会,结果没有一人愿意答应,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因为褚禄山宰了他们。 坐在地上的褚禄山一脸云淡风轻,轻声笑道:“他们死前,我就跟他们说,以前你们怨出身不好,只是少了家世背景,其实一点都不怕吃苦,于是我给了你们机会,世子殿下这几年受伤程度,刨去世子殿下各个境界体魄的倚仗,再根据受刀人的体力,所承受的疼痛,在禄球儿看来寻常人其实算很少了,按照次序一整趟走下来,也就是三百一十四刀而已。” 徐骁丢了一瓣橘子到嘴里,一笑置之。 徐凤年皱眉说了句跟徐渭熊一模一样的言语:“你不无聊?” 褚禄山抬起头,笑容灿烂,摇了摇头。 徐凤年平淡道:“以后你就别捣鼓这种损阴德的事情了。” 对世子殿下百依百顺的褚禄山破天荒说道:“不见着不听到还好,只要被我褚禄山撞见,有一个我收拾一个,拂水房不差刑具不差人,一些新手雏儿反正也需要热热手。” 徐凤年转过头,盯着褚禄山,缓缓说道:“都是北凉人。” 褚禄山收敛笑意,抬头跟神情不悦的世子殿下对视,“我褚禄山虽不姓徐,但仍然是徐家人,这辈子都是大将军的义子,从来不知道什么离阳,甚至也不认什么北凉不北凉的。” 徐凤年怒道:“褚禄山!我让你停手!” 褚禄山双拳紧握,搁在膝盖上,咬牙沉声道:“殿下!” 褚禄山一手撑地才能起身,弯腰起身时发出一串嘿嘿桀桀笑声,自嘲道:“我褚禄山有洁癖,每天都要换一身华贵衣衫,喜豪奢,每天都要换乘骏马,嗜美食,每天都要厨子做出新花样。什么都换,唯独不换主子。褚禄山恨不得让所有受恩于徐家的北凉白眼狼,都知道什么一个简单道理,人生两苦,想要却不得,拥有却失去。只要殿下让褚禄山掌权一日,褚禄山就一日见不得有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起身后这位才学惊艳城府深沉的褚八叉低着头,红了眼睛,慢慢说道:“褚禄山的主子只有义父一人,对待殿下,自从第一次从义母手上捧过襁褓中的那个小男孩,从他对褚禄山笑脸起,就当成自己的亲弟弟!” 徐骁笑呵呵道:“行了行了,禄山,你给义父坐下,一家人吵什么吵。不过话说回来,吵一吵也好,把心里话都讲出来,就没有过不去的门槛。” 褚禄山乖乖坐下。 徐凤年默默走出屋子,独自站在院子里。 徐骁轻声道:“禄山,凤年也是为你好,他信命,最是惜福惜缘,他怕你遭报应啊。义父已经没了三个义子,到时候你死了或者是袁左宗死在战场上,他对我这个当爹的心怀愧疚,可他又能找谁说去?这些年他对梧桐院那些丫鬟都很珍惜,却又不敢太在乎,就是担心哪天她们因为他出了变故……” 听到这里,褚禄山欲言又止,徐骁摆摆手道:“以前不一定,如今这会儿他扛得住。没法子,谁让他是我徐骁的儿子。” 褚禄山一拳狠狠砸在膝盖上。 徐骁笑眯眯道:“长生那小丫头片子,有福相,义父瞧着就喜欢,这会儿趁着义父脑子还清醒,还能管事,先把这桩娃娃亲定下了?” 褚禄山愕然,然后就看到义父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掉水严重的翡翠镯子,外行人一看都知道不值钱几分银子,可是褚禄山这么个能让小儿止啼的大恶人,竟然猛然就呜咽起来。 徐骁从椅子上站起来,蹲在褚禄山身前,感慨道:“照理说这只咱们徐家的传家宝镯子,义父是要帮着你的义母转交给将来的北凉王正妃,可这不是八字没一撇根本没影儿的事情嘛,义父想了想,不给儿媳妇,给孙媳妇是也一样的。你也知道六个义子里头,你们义母其实最心疼你,说你有才气,性子淳朴,懂得知恩图报,还劝你多读书识字。你也知道你义母流泪的次数很少,那回你帮义父扛下那么多刀剑,你义母看见你被马背驮回,当着所有人的面就哭了,还骂我徐骁不是东西,骂我不把你当儿子。还有你那次千骑开蜀,义母算了算时日,然后就在山上等了你好几天,总怕你回不来了,还跟义父说啊,以后等赶紧你有了女儿,一定要亲上加亲。不曾想你到头来生了一串的儿子,你义母去世之前,还挂念这事呢,说多半只能变成孙媳妇喽。” 褚禄山双手握住那只当年义父送给义母作为定情信物的镯子,像个孩子嚎啕大哭起来。 第514章 大年初一,不论帝王公卿还是贩夫走卒,家家户户都要闲暇下来,连拜年一事也得明日起始,可是两驾马车已经悄然离开凉州,风尘仆仆赶往陵州。一辆马车上,除了名义上伺候徐凤年衣食住行的呼延观音,还有一个说想离开王府透口气的女子,两女姿色相当,文人相轻女子相妒都是天性,不过徐凤年跑去跟徐北枳商量陵州事务,没搭理她们,也就无所谓她们之间是融洽和睦还是争锋相对。按照约定,北凉道数封官文在正月初六就会下达黄楠郡,除了太守宋岩晋升“小刺史”之称的陵州别驾,紫金王氏王绿亭也要赴任金缕织造,灵素王氏两名家族弟子也要前往幽凉两州分别担任下县县令和上县县丞,加上都尉焦武夷进入陵州将军府,高升为陵州武官第三把手的烟霞校尉,到时候傻子也看得出那位新任陵州将军,这是铁了心要把身兼陵州刺史的经略使大人给来一顿文火慢炖老王八了。 正月初二,陵州热闹得很,一些按常理说路途遥远,可以稍后几天来拜会李大人的达官显贵,都不约而同地挤在同一天匆匆而来,经略使府邸车水马龙,李府管事和门房已算尤为八面玲珑的伶俐货色,仍是应酬不过来,一个个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李功德从大清早就一刻没歇息,忙碌到了黄昏,很多世交故友以及心腹门生故吏,也只能意思意思喝口酒就算对付过去,否则李功德就算海量,也扛不住那些客人的轮番上阵,李翰林今年没有回家过年,写了封字迹工整功底深厚一看就是别人代写的家信回来,说是要去北莽南朝那边耍耍,看得李负真心惊肉跳,恨不得拎着这个弟弟的耳朵把他拽回家中,家书放下拿起拿起又放下,李负真有些幽怨,她的确如父亲所说,不懂他们男人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明明可以太平安稳,享受父辈功荫在官场上一帆风顺,却偏偏还要自己去涉险挣取功名。李负真在她爹好不容易喘口气的时候,奉上一杯解酒茶,帮他揉肩,轻声问道:“爹,为什么来了这么多人?是你当官当大了,都不得不争先恐后?怕来晚了,被你穿小鞋?” 李功德苦笑摇头道:“你没瞧见今天老学究元德清都来了吗,以他的天大架子,你爹就算当上如今变成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这老头儿也一样会慢悠悠最后一个登门,才显得他足够高风亮节。之所以都赶到一块儿了,是趁着咱们邻居那栋宅子如今的主人不在,生怕世子殿下过两天回到陵州将军府邸,他们再露头露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万一给这位新官上任的陵州将军凑巧撞上,岂不是自找无趣?你爹给人穿小鞋,不过是压一压他们的仕途攀升,可邻居那位,可以直接然让他们丢掉官帽子。” 李负真讥讽道:“他确实做得出这种蛮横无理的事情。” 李功德笑道:“错啊,大错特错,真儿,爹知道你从来不把爹的话当回事,这次既然爹都看在你的面子上让郭扶风进了家门,那你这回就认认真真听爹说几句肺腑之言,如何?” 李负真嗯了一声。 李功德喝了口茶水,缓了口气,这才悠悠然说道:“爹身为北凉道经略使,是文官之首,按律陵州刺史就得另有其人,可爹为何死皮赖脸都要兼着这个官职?爹有官瘾当然不假,可人家世子殿下都来咱家隔壁当陵州将军了,照理说,爹脸皮再厚,也应当接过梯子下楼才算明智,可爹实在是不放心啊,近千士子进入北凉,又以陵州居多,以后北凉文武分家,双方泾渭分明,是大势所趋,爹若没了陵州刺史一职,那说话管用还算管用,但是肯定要大打折扣,爹本身才学浅陋,不比王熙桦之流那般有优势,要是错过了这个培植亲信的大好机会,以后等徐北枳或者是谁顶替了爹的经略使位置,李家说不定就要很快被人骑在头上拉屎撒尿,不怕树倒猢孙撒,就怕墙倒众人推,到时候翰林想要撑起咱们这个家族,就会很累。你弟弟有一股狠劲,爹不怀疑他能当上校尉甚至是将军,可爹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他总不能一辈子在边境上刀口舔血,回到地方上,到时候又是文官当政的陌生官场,翰林一个习惯了杀伐的武夫,未必能一下子绕过弯来,所以爹就想着趁自己说话还有分量,赶紧把翰林的前程铺好路搭好桥,以后仕途上不管是山是水,翰林走起来就顺当了。可爹这时候没了陵州刺史,你以为那些市侩之辈势利之徒会不在心里打鼓?所以爹哪怕大将军亲自来了府上,亲自给世子殿下撑腰,仍是逼着自己吃下熊心豹子胆,就是要腆着脸再当一两年的刺史,好歹要跟那帮士子书生混个熟脸,才腾出这把交椅。而殿下呢,出乎意料,确实也能忍,其实他若是真的要撕破脸皮,开门见山跟你爹要这个陵州刺史,爹不敢不交出去,要么是故意嬉皮笑脸,跟你爹半真半假说他当了陵州将军还不过瘾,想要再弄个刺史当当,爹一样得双手奉上。可他什么都没有做,爹一开始还觉得总算过了这关,是爹想太简单喽,当你告诉爹他出现在宋岩家里,两人还相谈甚欢的时候,爹就知道坏事,说来好笑,当年爹跟严杰溪一直在明争暗斗,各自押注,他运气不好,押在了陈芝豹身上,爹独具慧眼,押注了世子殿下,严杰溪一看情形不对,立马自己卷铺盖滚蛋,不过这家伙运气好,被他逃出了北凉,要不然爹就算跪个三天三夜给他求情,也不济事。当时爹就跟他说咱们世子殿下没那么扶不起,私下总喜欢腹诽严杰溪没眼力,结果临了,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殿下这次去了黄楠郡,拐了黄楠郡三个家主,外加一个估计马上就要成为陵州刺史的宋岩,厉害。真儿,你总觉得翰林投军去了边关,是殿下祸害他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翰林这么一个钻牛角尖的犟种,怎么就突然变了一个人?缘由其实不复杂,你心底也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你嘴上跟你娘说是你弟弟觉得去了京城的严池集和那孔家小子都当了官,有了锦绣前程,翰林觉得丢了面子,所以一咬牙奋发图强了。你当真不知道以前的翰林,巴不得那兄弟三人个个出息得无法无天,就他一个沾光蹭饭吃的,然后他就可以天经地义混吃混喝,这辈子浑浑噩噩就算逍遥过去了。对那会儿的他来说,兄弟出息了,比他自己出息还骄傲。为何会去边境,为何会成为游弩手,无它,正是翰林知道了三个兄弟中,他最亲近佩服的世子殿下,都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翰林是那个时候才开始幡然醒悟的,加上他一直是在学世子殿下,殿下胡闹,他就胡闹,既然殿下不胡闹了,他自然而然就要觉得索然无趣,因此变成了他爹他姐姐都不认识的李翰林。真儿,你敢说今时今日的李翰林,没有让你感到欣慰?没有觉得与有荣焉?所以啊,你有啥好怨世子殿下的,说到底,还是这么多年你心里……” 李负真平淡说道:“爹,茶凉了,我帮你换一杯。” 李功德递过去茶杯,轻轻叹息一声,强扭的瓜不甜,那么自己扭的瓜呢?李功德收回思绪,喃喃自语道:“算了,事已至此,不当这个陵州刺史也好,赶紧让出去,还能被徐家记上一份人情。是时候还陵州一个安安稳稳的官场了。” 老管事何畅一脸愤懑站在门外,敲了敲房门,等到李功德转过头,说道:“老爷,有个门状子上自称是老爷晚生的家伙死活要见上老爷一面,一出手就给了小的二十两黄金,把小的吓了一跳,若是往常,这金子也就给老爷赚了,可今天哪里轮得到他来烦老爷啊,一个没有功名没有家世就只剩下有些钱的读书人,也配在咱们李府显摆,真是不知好歹,今儿可是连六品官都说不上两句话的。” 李功德挥了挥手,何畅也就转身离去,然后呦了一声,惊醒道:“对了,老爷,那三十来岁的后生说他叫做许浑,是咱们陵州丹阳郡的,还信誓旦旦没脸没臊说只要说了这个,老爷就一定会见他。” 李功德正在心不在焉低头喝茶,手指一颤,就在老管事何畅准备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驱赶出府,不曾想经略使大人抬起头,心平气和说道:“领到这里来。” 老管事哦了一声,不敢多言,拔腿转身,又听到李功德轻声问道:“陵州将军府还空着?” 何畅点头道:“空着,那位陵州将军还没回呢。” 李功德点了点头,等忠心耿耿的老管事离开后,把茶杯放在桌上,站起身对李负真打趣笑道:“爹还要招呼客人,你不是总嫌弃爹狗眼看人低瞧不起那寒士出身的郭扶风嘛,带他去见一见你娘。女大不中留,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忍痛把你这盆水泼出家去了。” 搁在往常,李负真肯定要欣喜流露于面,此时凭借直觉,小声问道:“爹,这个叫许浑的丹阳郡客人?” 李功德淡然笑道:“一位故人的子弟,不得不见。” 李负真将信将疑,忧心忡忡离开屋子。老管事快步将那怎么看都不像贵人的许浑带来,已经坐回椅子的经略使大人眯起眼仔细瞧了瞧,犹豫了一下,双指拎住杯盖,摇了摇已经微凉的茶水。 老管事识趣地走开,相貌平常的许浑轻轻踩入屋子,自作主张地关上门,微笑道:“许浑谢过世叔。” 李功德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低头喝茶。内心早已激荡不安,这个许浑对整个陵州来说十分陌生,恐怕没有几个人认得出,就算见过一面的,也不会有人记得住,可李功德跟一般人不一样,当初北凉设立金缕织造局,位于丹阳郡,按照朝廷的初衷,金缕织造李息烽本该向京城御书房,事无巨细,按时密折北凉境内的军情吏治钱粮参劾以及士子荐举和风俗民情等一切动态,可李息烽大概是寄人篱下,又知道徐骁不好惹,一直无所事事,硬生生把一个权柄阴沉的织造局变成了一座门可罗雀的清水衙门,不过是逢年过节,象征性拜见过李功德严杰溪这些地方大佬,李息烽经常游历北凉山川,也从不故意藏着掖着,有一次就跟当时还是丰州刺督的李功德偶然相逢,当时李息烽就无缘无故让一位马夫露面,还有意无意点名,介绍说是他远房亲戚家的后生,叫许浑。李功德沉默许久,终于抬起头,与许浑对视一眼,此人把一样东西递给经略使大人,“是首辅张巨鹿的亲笔,门下省桓温也有附言。” 许浑见李功德根本没有接手的迹象,笑了笑,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平静说道:“经略使大人若信不过密信,不急,大可以私下找方法印证字迹和印章。若信不过金缕织造李息烽,可以拿下许浑送往隔壁的陵州将军府。若信不过许浑,可以押送金缕织造局,再转送给褚禄山。若是信不过朝廷,经略使大人可以先看过密信再做定夺。” 李功德报以冷笑。 许浑泰然处之。 一盏茶热冷的功夫,李功德瞥了一眼书桌,淡然问道:“为何密信有两封?里头又写了什么?” 许浑笑道:“许浑就是一个送信的,就是死也不会知晓信里头写了什么,李息烽也从头到尾都没有碰过密信。至于为何有两封密信,既然经略使大人问起了,说明有诚意,那么许浑就得死了。” 李功德皱眉道:“此话怎讲?” 许浑平静道:“许浑此行,躲过了所有陵州谍子,这一点请大人放心。不妨实话告诉大人,青州陆家被袭,北凉游隼死伤惨重,赵勾更是如此,其实主要不在于阻拦陆家赴凉,为的就是吸引陵州视线,好让许浑此行万无一失。但是这还不够,朝廷让我在大人你有意收下密信之后,才诉说为何密信有二。一封是真,一封是假。朱红泥封颜色偏重为真,偏轻为假。那封假信是用作经略使大人送往北凉世子之手,当然,除了一封密信不足以让大人洗清嫌疑,所以许浑要死,金缕织造李息烽也要死,甚至整座金缕织造局从今往后就要不复存在。但是李息烽受过,一座织造局,让朝廷多一位庙堂栋梁,同时让北凉少一位经略使,值得!” 许浑从嘴里吐出一颗用作临时自尽的巨毒药丸,剥开后,露出一小团纸,破碎药丸藏入袖口,看过了纸上所写内容,把纸团塞入嘴里,咽下腹中,面无表情说道:“后天。” 李功德没有说话。 许浑解释道:“北凉世子后天到达陵州,许浑今日悄然离开,后天再来,经略使大人到时候绑送许浑前去陵州将军府,许浑死后,金缕织造局会有一批残留死士,以及一批精锐赵勾,带着经略使大人离开北凉。但是最多只能带十八人。为了顺利离去,李大人还得配合我们,先舍去陵州刺史的官职,然后在陵州再待上至少半年,这段时日多出门散心,松懈北凉谍子的监视。赵勾具体什么时候适宜出手,届时自然有人会告知李大人。” 李功德冷笑道:“似乎朝廷不小心忘了我儿子李翰林啊!” 许浑笑道:“李公子已经得了军令前往南朝秘密行事,会先在姑塞州停留,然后沿着幽凉北线边境一路东行,进入蓟州,最终在京城与李大人汇合。” 李功德闭上眼睛,杯盖轻轻敲着茶杯边缘,略带自嘲道:“上回严杰溪不过才带出去十六人,朝廷倒是对本官在意得很呐。” 许浑沉默不语。 李功德笑道:“让本官算一算,如今我李功德已经是正二品封疆大吏,再往上走,早北凉是不用想了,不过在京城那边也没有几个位置,其中六部尚书里除了最近才提升半品的吏部尚书,其它拿不出手,嗯,想必假的密信上应该是撑死了吏部尚书,说不定还会更小家子气,什么户部尚书啊刑部尚书啊,不过本官倒是很好奇,在拆信之前,那封真信上头到底是什么赏赐,张巨鹿执掌尚书省,不能换,桓温才升上门下省,也不会变,那就只剩下中书省了,除了入主此地,看来本官还能多个内阁大学士的清衔,李功德这辈子官瘾不小,可还真没想过有一天能当上跟碧眼儿孙希济这些大人物并驾齐驱的高位。” 许浑不该说话的时候始终一言不发。 李功德笑问道:“你就不怕本官现在就把你连人带信送给世子殿下?” 许浑淡然道:“都是死,许浑早死两天又何妨?” 李功德死死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点了点头。 “谢过李大人让许浑死得其所。” 许浑深深作了一揖,轻轻开门关门,悄然离开这座经略使府邸。 李功德站起身,走到桌子旁边,伸出一只手,烫手一般迅速缩回了一次,然后又缓缓伸手,只是始终停在两封密信上方几寸,脸色晦暗不明。 第515章 正月初二,凉陵两州接壤处,横竖两条驿路交叉口子上,一支插有镖旗的马车队伍折入南北纵向的宽敞驿道,跟在两辆马车屁股后边,赶镖凶险难测,只要有相对安生的官道驿路走,都要快马加鞭,用作弥补山路河路上小心翼翼走镖拖延下的功夫,这支打着金门镖局旗号的马队排场不小,镖头镖夫加在一起三十几号彪形汉子,以青壮居多。镖队越过前边那两驾马车的时候,一辆车子突然掀起车帘,探出一颗头发灰白的脑袋,对一名镖师笑喊道:“壮士,还记得我吗?上回入秋那会儿,咱们一起在路边酒肆喝过绿蚁酒的。” 这位镖师惊讶之后,放缓马速,凑近了那辆马车几分,满脸喜气点头大声道:“记得,怎么不记得,公子写得一手好字,令尊更是仗义得很,白请了我们兄弟几人两大坛子绿蚁酒和五斤牛肉,怎么,公子也是往陵州走?” 徐凤年笑道:“可不是,如今在陵州州城里混饭吃了,才在家过了年就得往那边跑,就是劳碌命。如果在下没有记错,前头几里路就有家铺子,酒肉都地道,价格也公道,要是顺路又不耽误你们走镖,一起吃顿,也热闹些,还是我请客。” 从辽东那边跑来北凉找生计的镖师当下就有些为难,他们兄弟三人当初被那条姓袁的疯狗逼得走投无路,宗门上下百余口就只剩下他们三个,那疯狗又有个在离阳朝廷堪称权势滔天的老丈人,想来想去觉着也就只有北凉管不着,不过如今虽说仗着一身武艺,好不容易有了只铁饭碗,可毕竟是寄人篱下,他不过是个新入镖局的镖师,还得处处看老镖头的脸色,一时间就有些左右为难。好在那在金门镖局里颇有威严的老镖头火眼金睛,对两辆马车细细打量了片刻,朗声笑道:“既然这位公子跟咱们的窦兄弟是旧识,那就算是咱们金门镖局的朋友了,前面那家铺子我知晓,本就是镖局下个落脚点,等会儿可不敢让公子破费,由咱们出钱买酒便是,这点钱金门镖局再穷也得掏!” 徐凤年没有拒绝,不用他发话,担当马夫的徐偃兵已经鞭马快行。这个细节,让老镖头暗自啧啧称奇,不曾想不光是这位家世应该不俗的公子哥瞧着挺面善,连随驾扈从都是个明白人。 两拨人同时到了那家对镖局而言很“干净”的熟悉铺子,掌柜的早就熟稔这些回头客的饮食习惯,根本不用多说,就吩咐店里伙计腿脚利索地赶紧上菜上酒,肉多饭多酒少,走镖不许酗酒是这一行铁打的老规矩,往往只有镖队里一两位德高望重又好酒的老资历才能小酌几口,徐偃兵和洪书文都直截了当干脆没有上桌,呼延观音也不饿,加上同乘一辆马车的女子下了车,她就更不愿意离开暖洋洋的车厢。于是那张有酒的主桌上就坐了徐凤年徐北枳跟裴南苇,她跟徐凤年并肩而坐。还有此次走镖带队的老镖头鲍丰收,以及本该没资格坐在这张桌上的辽东人氏窦良,裴南苇披有白狐扫雪的昂贵裘子,戴了顶狐皮帽子,原本这般装束,肌肤稍黑的女子就要被衬托得黑炭一般,可她如此穿戴,反倒有一番肌肤胜雪的景致韵味,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的老镖头仍是费了老大的劲才收回视线,心想这辈子就他娘的没见过这般美艳的女子,这顿饭钱不冤枉。 负责端菜送酒的年轻伙计差点把酒坛子打翻在地,涨红了脸,悻悻然一步三回头,被气不过的掌柜一脚踢得嗷嗷叫。 徐凤年一如既往跟外人自称徐奇,跟窦良和鲍丰收一番浅淡交谈,大致知道了窦良的境况和金门镖局的规模,窦良性格直爽,只是脸皮较薄,没有跟这位徐公子如何客套寒暄,鲍丰收初次见面,就很熟门熟路拉起关系,口口声声到了陵州州城的金门镖局,他一定要亲自徐公子府上拜年,尤其是听说徐奇家住杏子街后,这位老江湖的眼神炙热了太多,要知道杏子街可是住着经略使大人跟一大批陵州权贵,最近更是多了一位姓徐的陵州将军!虽说杏子街很长,也有不当官的,可既然能住在那条街上的,哪怕手里头没权,那也是陵州最有钱的一撮人,用行话说,金门镖局一直走得是那麻雀镖,就是肉少没油水的小镖,大的镖局,走得那都是母猪镖,一趟镖就赚得拿钱拿到手软,要是能攀上杏子街的贵人,再口口相传,多摊上几趟,金门镖局借着东风一举打响旗号,就算真正发达了,否则谁乐意在走镖路上过年。徐凤年有五六次主动敬酒,不过大多都是跟窦良碰碗,这让窦良这位流离失所的丧家之犬感到一股无言的暖意,只是他不善言辞,就不顾是不是事后要被镖头阴阳怪气刺上几句,碗碗绿蚁滴酒不剩。 酒足饭饱,徐凤年笑道:“我祖上也是辽东,就在锦州,跟窦兄弟勉强算是他乡遇故知,多难得。回到了陵州城,徐奇肯定先去金门镖局拜年,其余两位大哥也好好见一见,今天没喝痛快,先余着,到时候不醉不归。” 鲍丰收笑呵呵道:“徐公子那边也得登门拜会,金门镖局万万不能失礼,传出去要被人笑话。” 徐凤年哪里不清楚老镖头的小算盘,是生怕他“徐奇”是吹牛皮不打草稿的小户人家,得亲自看一眼府邸才能安心,也不揭穿,点头笑道:“没问题,以后如果有物件要走镖,既然有窦兄弟在你们镖局,那以后就专门劳烦你们金门镖局了。” 镖局还得赶路,双方抱拳告别,鲍丰收跟掌柜结账时窃窃私语,多给了几块碎银,显然是知道徐公子还要加菜加酒,镖局这边一并先行付了。徐凤年坐回长凳,只是多要了一壶温热熨帖的绿蚁酒,给徐北枳和裴南苇都倒了小半碗,徐北枳轻声笑道:“窦良这趟镖走完,薪水怎么都得往上翻上一翻了。” 徐凤年不置可否,转移话题说道:“陈锡亮既要盐铁整治又要全权处理漕运事宜,一个是跟地方豪绅较劲,一个是跟京官扯皮,地头蛇过江龙都惹上了。你觉得他行不行?” 徐北枳淡然道:“不知。” 徐凤年撇了撇嘴,继续问道:“你都要是陵州刺史了,陈锡亮还没有实打实的一官半职,你说他心里有没有疙瘩?” 徐北枳只是喝酒。 徐凤年啧啧道:“我本来以为你们这么聪明的两个人,可以不用文人相轻,没想到还是逃不出这个怪圈。” 徐北枳斜眼道:“你懂个屁。” 徐凤年无赖道:“小心我真给你放个屁啊!” 徐北枳擦了擦嘴角酒渍,“等我当上了刺史,你趁早从陵州滚出去,我眼不见为净。” 徐凤年自顾自骂骂咧咧,却无可奈何。裴南苇有些纳闷,这世上还有人能一物降一物了身边这位北凉世子? 正月初三,陵州将军不曾进入陵州州城。这让许多嗅觉灵敏闻风而动的官场老油条们大失所望,纷纷从杏子街将军府邸撤离,白挨了一天冻,忍住跳脚骂娘的冲动,心里哀求着明天世子殿下千万要回到城里,否则这遭罪挨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正月初四的暮色中,杏子街访客走了大半,只剩下些零零散散本就住在街上的达官显贵,当他们看到那两辆马车缓缓驶来,差些就要泪流满面,老祖宗你终于舍得来了啊,一个个不管年纪老迈还算正值壮年,都迅捷地涌向马车,跟慢慢走下车的年轻人嘘寒问暖,每人的阿谀奉承除了世子殿下这个相同称呼,其余都不带重复一个字的,官场雏儿若是有机会站在一边旁听,肯定受益匪浅,恍然大悟原来马屁可以拍得这么炉火纯青。一些个往日拿腔拿调的大老爷,这会儿就跟祭祖拜图时见着了图画上的老祖宗一样毕恭毕敬。徐凤年笑眯眯一一应酬过去,哪怕没有自报门号官职,他也能一字不差说出口,让那些年龄悬殊的陵州大人物嘴上抹蜜的同时,心中难免百感交集,光凭这一点退一万步说,殿下就算不聪明,可委实半点不傻啊。徐凤年停下脚步,让其中一位陵州五品官去跟经略使府邸知会一声,说明日再去给李叔叔拜年,那个一大把年纪以至于每次遇上难事总是回家养病的老人身形矫健得让同僚咋舌。徐凤年带着众人走入将军官邸,然后让品秩不高的徐北枳陪伴,在书房一一挨个跟诸位陵州“良心忠臣”叙旧,然后排在后头的,就看到前头的那些人都无一例外板着脸离开,只是眉宇间布满难以遮掩的喜色,慢悠悠到了廊道拐角处,顿时脚步如风,十有八九是回家报喜去了。 客人绝大多数皆是忐忑入府进屋,乘兴出门归家。 被世子殿下摆在明面上即将扶持上位的徐北枳,不见半点喜色,站在窗口望向经略使府邸,神情凝重。 徐凤年坐在书案后,一手托着腮帮,一手指间滚动那枚铜钱。 徐北枳开口说道:“散散心?” 徐凤年想了想,“好,陪我去金门镖局喝酒,趁着陵州那儿的酒水里还没有什么世俗味和血腥气,你我要不多喝一点?” 平生只在北莽喝醉过唯一一次的徐北枳点了点头。 徐凤年跟徐北枳坐入马车,徐偃兵驾车前往州城另一端的金门镖局。 先前跨过侧门门槛时,徐凤年略作停顿,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过了时候,也就看不见天气晴朗时才会显露的那座陵山山尖了。 到了金门镖局门口,徐凤年自称是杏子街上的徐奇,认识老镖头鲍丰收和新镖师窦良,看门的年轻人眼睛一亮,听到杏子街三个字就足矣,比提到鲍丰收还有用处,不耐烦的表情一扫而空,都下意识弯了腰,只是见到一张和煦笑脸的公子哥,又立马直起腰,天晓得这家伙是不是吹牛,住在那条街上的公子哥,有几个没在陵州城内鲜衣怒马踩伤过人,还能跟他一个小镖局管门的小百姓笑嘻嘻?谁信啊!就住在镖局里头的鲍丰收急匆匆赶来,热络客气得无以复加,不光是他,连镖局大当家二当家都给惊动了,那徐奇也上道,直接就透露了身边那位同行公子哥的身份,在龙晴郡当过兵曹参军,如今给太守钟澄心算是打杂做些琐碎事情,不过马上要小步子升迁到州府衙门。如此一来,两位当家的不仅是欣喜了,还有些敬畏,陵州谁不知道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和嫡长子钟澄心,虽说传闻给那位骄纵跋扈的世子殿下给灭去一些气焰,可瘦死骆驼比马大,钟家无疑还是让常人觉得高不可攀的北凉一流高门,能跟钟太守朝夕相处,岂是芝麻绿豆大小的金门镖局可以怠慢。 窦良兄弟三人暂时还没有入住镖局,而是在外头租了一栋偏僻简陋的小宅子,镖局这边赶紧让人去请来喝酒,大当家的亲手架起一只大炭火盆子,一伙人落座后,畅饮不停。酒酣之时,两位当家的本就是性情中人,也不如先前拘束,谈笑无忌,窦良两个兄弟韦唐范渔阳因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就印象不差,又有大哥窦良此次走镖回来做了铺垫,早早给徐奇说了一大通好话,喝酒说话更是放得开。大当家俞修才的名字略显文绉绉,约莫是爹娘一心希望他以后能考取个举人什么的,不过粗粝得很,脸上挂了一条触目惊心的刀疤,跟徐凤年徐北枳说起这档子旧事,也谈不上什么怨言,就是十几年前被一个强抢民女的将种子弟给当街划了一刀,他愣是没敢还手,比武功他一只手能打那龟儿子十个,但是比靠山,他俞修才输了十万八千里,认栽。这个老爷们到今天也就是笑着骂了句娘。徐凤年笑着转头跟徐北枳说了句,以后这类破烂事情就靠你铁面无私做恶人了。徐北枳无动于衷,只是大口喝酒。金门镖局这帮汉子也没太当真,就算两位都姓徐的公子哥身份不差,可陵州城盘根交错,连那个陵州将军都施展不开手脚,被上上下下合着伙糊弄,都说是经略使大人要给那位世子殿下一个下马威呢,所以说只要是个外地人,甭管是谁,即便是士族为官的年轻人,也不能随随便便在这儿太岁头上动土啊? 徐凤年举起碗,大概是第七八碗了,仍是干脆利落一饮而尽,镖局众人忍不住由衷喝彩,这酒量和酒品都硬是要得!徐凤年随意一抹嘴,笑道:“没醉趴下之前,赶紧说几句正经话,窦老哥韦老哥范老哥三位,都是徐奇的朋友,以后还得两位当家的和鲍老镖头多照应,徐奇这碗酒就当谢过了。” 二当家章河已是舌头打结,举起大白碗,大声道:“徐公子爽快,咱们镖局小是小,却没谁是扭捏的娘们,章河也跟徐公子掏心窝,窦良三位兄弟本事不是没有,而是太大了,章河都看在眼里,像韦唐和范渔阳,其实别说跟窦良一样成为镖师,就是当个镖头,也是理所当然,可咱们小地方,规矩还是跟别的地儿一样,就是他妈的一个字,多!没法子的事情,谁都得一点一点熬,都得从媳妇熬成婆婆,否则别的人不服气,心里有怨气,我章河也不敢说什么明天就让三位兄弟当上镖头的大话屁话,也只能跟窦良三位兄弟赔个罪,大当家的,咱们都干了手上这碗酒?!” 俞修才举起碗,哈哈笑道:“大伙儿都好汉满饮走一个,干了!” 到最后,徐北枳也醉得一塌糊涂,已经靠在徐凤年肩头,金门镖局那些糙汉子更是七倒八歪,俞修才抱着酒坛子说着醉话,含糊不清,依稀是说这辈子咋就没能杀几个北蛮子。 将军府头号管事孙福禄满头大汗出现在门口。他之前被世子殿下临行前告知要来这座小镖局。 唯一还清醒的徐凤年只好背起不省人事的徐北枳,跟几位收拾残局的镖师笑着告辞,走出大门后,孙福禄低声道:“公子,经略使大人大半夜的,不知怎么就绑了个男人到府上了,这算哪门子的幺蛾子。” 徐凤年嗯了一声。 醉相奇差无比的徐北枳瞎折腾,一只手拍打着世子殿下的脑袋,一只手随意在世子殿下脸上涂抹。 孙福禄被这幅场景震惊得嘴角抽搐。 这位从北莽颠沛流离到咱们北凉的徐北枳,以后要是当不上北凉道的经略使,他孙福禄就直接改名成孙子! 徐凤年背着徐橘子缓缓走向马车。 步履维艰。 第516章 李功德被孙福禄安置在书房外的廊道上,许浑给五花大绑,受伤不轻,衣襟染血,身边是李功德一名心腹扈从,对谍子许浑虎视眈眈。此人是货真价实的小宗师,修为自然不俗,在陵州江湖一直跟绰号泼猴的莲塘帮主齐名,不过一个在经略使府邸依旧享受荣华富贵,一个一夜之间满门剿灭,死无全尸,可见当看家护院的家狗,比起当条无依无靠的野狗要舒服太多。李功德看上去还算平静,闭目凝神,只是两颗缩在袖口里的拳头一松一握,廊道尽头斜靠着那位白马义从出身的洪书文,像一尾毒蛇伺机而动。当洪书文站直身躯,李功德蓦然睁开眼睛,当他看到世子殿下背着徐北枳返回,与想象中的场景落差太大,难免有些懵了。李功德到底是官场染缸里滚刀子滚过来的,马上收敛心绪,让贴身侍卫先行离去,老人这一次没有拿腔捏调以长辈自居,而是郑重其事地拂衣振袖,跪倒在地,沉声道:“李功德连夜前来跟世子殿下告罪,还望殿下念在二十余年情分上,救一救李翰林!” 李功德看不到徐凤年的表情,世子殿下大概是先将酩酊大醉的徐北枳交给了洪书文,然后快步走来,扶住经略使大人的双臂,试图搀他起身,可李功德竭力低头跪地,只听世子殿下焦急问道:“李叔叔为何这般行事,凤年如何当得起?翰林又怎么了?李叔叔起来说话!” 李功德隐隐带着哭腔道:“殿下,你若不答应去救我儿翰林,李功德便是跪死在这里,也不会起身!” 满身酒气的徐凤年怒道:“我不救谁都可以,唯独翰林不能不救,怎么会眼睁睁任由翰林陷入险境?!李叔叔,何必如此作态?莫不是你身为堂堂北凉道经略使,做什么对不住徐家的心虚事情?!” 李功德抬起头,老泪纵横道:“殿下,李功德对北凉忠心耿耿二十年,苍天可鉴,大将军对李家的栽培,恩同再造,李功德自认除去不敢否认的贪墨之罪,对北凉对徐家皆是绝无二心啊!” 徐凤年蹲在失态的经略使大人身前,轻轻柔声道:“既然如此,李叔叔就更应该起来说话了,先说那所绑之人是谁,翰林又为何要我去救,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叔侄二人尽可以直说。我如果做不到一些事情,那我就去求徐骁,我就不信在北凉谁能伤了翰林!谁能委屈了李家!” 李功德这才颤颤巍巍仓惶起身,拿袖子擦了擦泪水,伸手指向那许浑,厉声道:“此人姓许名浑,是那金缕织造李息烽的亲信,也是离阳朝廷的密探,前些年携家带口出去踏春,李息烽这老奸巨猾之辈竟然假装与我相逢,故意提及此人是他远房亲戚家的后生,然后今夜这许浑竟然丧心病狂潜入府邸,送了那碧眼儿的亲笔密信,扬言只要我李功德愿意叛逃北凉,以后在朝廷那边的地位,比起严杰溪那混账老儿只高不低,更说赵勾早已安排好李家的退路,李功德怎会如此忘恩负义,当下就将此贼拿下,只是可怜我儿翰林啊,已经被一纸军令调往北莽南朝,如今已经被沿着北方边境线强行向东押送,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由蓟州进入京城,殿下,李功德虽无半点背叛北凉之心意,可既然会被李息烽和许浑这帮阴险歹人盯上,自是李功德这个经略使当得不正,才会被他们以为有机可乘,殿下和大将军不论事后如何处置李功德,李功德绝无半点怨言,只是翰林为人如何,殿下最是一清二楚,他若是到了京城,肯定会被那恼羞成怒的碧眼儿和赵家天子千刀万剐,殿下,一定要救回翰林啊……” 徐凤年吐出一口浊气,笑了笑,“原来是这回事情,李叔叔不要太过担心,来,去书房坐着喝口茶,凤年这就分别传信给徐骁、褚禄山和幽州将领皇甫秤,一定会保证还给李叔叔一个安然无恙的李翰林!” 李功德正要点头谢恩,就猛然瞪大眼睛,那位从来在他面前言笑晏晏的世子殿下,对许浑这么块照理说指不定可以挖出许多秘密的金疙瘩,直接就一掌推出,五指成钩,直接把许浑半张脸给撕扯了下来,然后似乎仍然嫌弃太过麻烦,一记仙人抚顶,可怜那许浑没有说一个字便立毙当场。满手鲜血的徐凤年漫不经心在袖子上潦草擦拭一番,然后小心翼翼一手扶着经略使大人,一手推门,两人一同跨过门槛,徐凤年停下脚步,身体后仰,对徐偃兵笑道:“麻烦徐叔叔让洪书文赶紧去把三封密信寄出去,最后一封给皇甫秤,就说本世子准他私自调动两千轻骑,出关拦截。对了,再喊下人送壶热茶过来。” 徐偃兵点了点头。 李功德小声说道:“殿下,许浑此人分明不是一般的谍子,先前李功德曾有心套他的话,似乎当初严杰溪逃离北凉,他也曾亲自参与,有了他在手上,就不用担心李息烽和金缕织造局不就范啊。迟些杀似乎更加稳妥。” 徐凤年摇头笑道:“李叔叔小觑这些死士嘴巴严实的程度了,再说在自家地盘的北凉,我才懒得管什么李息烽什么织造局,就算加上那些赵勾密探,只要有个过得去的由头,想杀就随便杀了,我跟他们又不是亲戚,反正都是敌对双方你死我活,不用讲情分。做这种事情,就看谁心狠手辣,游隼鹰士在北凉以外落在赵勾手上,一样是这样的下场,要不然怎么叫死士,死士不是白叫的。” 李功德听着世子殿下格外闲适淡然的措辞,落座时看了眼年轻人那头不合时宜的灰白,没有说话。 徐凤年笑脸安慰道:“李叔叔要是觉得皇甫秤和两千精骑还不够,还可以再多派遣两百游弩手和一千骑。” 李功德赶紧附和道:“好的好的。唉,这档子乌烟瘴气的事情,真是让殿下为难了。” 徐凤年摆了摆手,徐偃兵亲自送来茶水,徐凤年就又跟他说了增添人马紧急出关的命令。 徐凤年冷笑道:“好一个李息烽,真是不鸣则已一名惊人,在北凉当缩头乌龟十几年,要做就专做大买卖,挖徐家的墙脚挖上瘾了,送给赵家主子一个亲家还不知道满足,如今竟然连李叔叔也不肯放过,等过了今晚,我就去会一会这个金缕织造,到时候他可就没有许浑这般好命了。” 李功德唉声叹气,望向徐凤年,诚心诚意说道:“殿下,如此一来,虽非李功德自己作孽,却也自认是身败名裂,已经无颜也无心为官了,还望殿下让李功德告老还乡,去黄楠郡当个田舍翁。其实在殿下来陵州的时候,李功德就已经有这个心思,大江后浪推前浪,北凉人心所向,已经有了士子成林的气象,李功德自知才学浅陋,口碑更是奇差无比,不说正二品的经略使,便是当时兼着的陵州刺史一职,也难以服众。一开始殿下担任陵州将军,李功德就想着退仕之前,好歹给殿下打打下手一两年时间,也算圆了在北凉两朝为官的一桩心愿,是公心,也确实藏有私心,不曾想殿下才住进将军府邸,李功德眼皮子底下的陵州官场竟然就马上混乱不堪,那时候李功德就知道自己终归老了,本事太小,资历也浅,与其死皮赖脸被人骂走,还不如今天就恳请殿下开恩,放李功德回乡颐养天年。” 徐凤年轻轻低头吹拂着茶水雾气,笑而不语。 书房灯火昏黄,李功德双手捧住茶杯取暖,雾气蒸腾,一老一小的脸色表情都显得模糊不清。 李功德字斟句酌,缓缓说道:“殿下,李功德辞官退隐,并非一味避嫌,确实是自知难当大任,当这个北凉道首任经略使大人,也就是赶鸭子上架,要说李功德那世人皆知的官瘾,也差不多过瘾了,如今北凉格局扩展,气象崭新,李功德读书不多,比起王熙桦这些读书人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前几日亲眼看着负真在一扇扇门上新桃换旧符,就琢磨出一个以前没想明白的道理,旧春联写得再好,可一年下来风吹日晒,老旧不堪,不说其它,光是瞧着就不够喜庆,远不如新联子赏心悦目,况且当下北凉朝气蓬勃,人才鼎盛,殿下有心整治官场,官场学问说到底,无非就是挪位置三字精髓,因此只要李功德一走,不好说整座北凉官场都可以人人官升一级,最不济殿下相中的饱学之士,都可以顺势往上挪一挪,这就当李功德最后为北凉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徐凤年打断道:“先不说这个,李叔叔还年轻,现在说什么致仕退隐,悠游林下,为时尚早。” 李功德欲言又止。 徐凤年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促狭道:“我猜啊,张巨鹿跟朝廷少说也要给李叔叔一部尚书和一个大学士头衔,否则就太小家子气了。” 李功德笑道:“李功德不曾拆开密信,所以不知内容。” 然后经略使大人将怀中密信放在桌上。徐凤年随意瞥了一眼,听到李功德今晚第一次笑声爽朗,“要李功德来说的话,跟经略使品秩相同的一部尚书,加上一个变不出银子来的殿阁大学士,都瞧不上眼,怎么都得让坦坦翁桓温的位置让给李功德还差不多,当然首辅大人要是乐意让贤,李功德也不介意笑纳,真是如此的话,容李功德反悔一次,殿下可别莫要拦着李功德啊,明儿就赶马上任去喽。” 徐凤年喝了口茶,哈哈笑道:“赵家天子要是有这份魄力,嘿,我还真不拦着李叔叔了,咱们北凉培养出来的官员,结果当上了朝廷首辅,传出去也好听,以后还不得无数士子涌入北凉当官?因为北凉是一块龙兴福地啊,本世子乐得他们一个个在北凉打拼二三十年,积攒够了苦劳功劳,然后跑去让朝廷客客气气收下养老,舒舒服服享受十来年的高官厚禄,死后个个被皇帝赐下美谥,多好的事情,北凉徐家得利,朝廷赵家得名,皆大欢喜嘛。” 李功德会心一笑。 徐凤年收敛笑意,说道:“李叔叔,你仍旧安心做你的经略使,还有翰林,我保证帮你毫发无损送回陵州。” 李功德还想说话,徐凤年合上杯盖,搁在桌上,一脸不容拒绝的神,说道:“李叔叔,就这么说定了,什么事情都等翰林回来再说!” 李功德只得站起身告辞,默默离开书房。 徐凤年送到书房门口,坐回椅子闭上眼睛。 这桩一旦传出去足以震动朝野的秘事,是他一手策划全局,徐渭熊和梧桐院负责推敲每一个细节。金缕织造李息烽跟北凉做了一笔生意,他的子孙作为人质都留在京城,他想要既能够活着离开北凉,又要让朝廷或者准确说是皇帝不起疑心,就务必要拿出一个滴水不漏的万全方案,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许浑是尽心尽责的赵勾大密探是真,李息烽跟朝廷要来的张巨鹿两封亲笔书信也是真,李翰林被调遣到北莽南朝还是真。真真假假,错综复杂,期间利益盘根交错,各自的大小动作足以让人眼花缭乱,尤其是北凉这边一步都不能有差池,离阳亏得起,北凉输不起,赢了,金缕织造由朝廷机构变成北凉私产,大量潜伏北凉以及北凉四周的谍子都要被顺藤摸瓜,甚至许多边境上渗入军旅的离阳奸细,也要被连根拔起。如此一来,北凉泥塘淤泥,就能清扫干净些。徐凤年当这个陵州将军,一开始就志不在陵州一州军务,而是要让北凉官场彻底没有后顾之忧,才能让那些士子安心扎根。如果李功德抵住了诱惑,那么徐凤年从前就对自己说过,会让这位李叔叔过足官瘾,万一没有,成了最坏的局面,即使有严家叛变在先,徐凤年一样也不曾要让李家覆灭的打算,只会名义上让李功德借故身体不适辞官返乡,安安心心当个黄楠郡的富家翁,如经略使大人今夜自己所讲,他这一退,北凉官场就尽最大限度按照世子殿下意愿,动起来。许浑做什么,都是李息烽的意愿,而李息烽对许浑的指点,又都是徐凤年的暗中属意。至于游弩手标长李翰林,暗中早就有一大批北凉最为精锐的鹰士盯梢跟随,更有王府六位小宗师扈从夹杂其中,那些在关外负责接引的赵勾死士注定是死路一条。只是徐凤年知道,如此一来,当年四个一起长大一起逛青楼一起背黑锅的狐朋狗友,四个兄弟,一个不剩了。 经略使大人带着那名心腹扈从慢悠悠走出将军府邸。 李功德转头望了眼夜幕中略显阴森的官邸,笑问道:“你说世子殿下是怎么样一个人?” 小宗师犹豫了一下,说道:“高手。” 李功德呵呵一笑,也不勉强这位为人谨慎的江湖高人,自言自语道:“虽说无毒不丈夫,可有情未必不豪杰啊。” 扈从不敢多嘴。 李功德走到自家府门前,才要踏上台阶,突然缩回脚,笑道:“咱们走一走好不容易清清净净的杏子街。” 李功德走到空旷寂寥的街道上,没来由感慨道:“众生皆苦,就看如何苦中作乐了。他人看你万般可怜,可自己苦也不自知是苦,那才算真本事。” “我啊,跟大将军一样,都老了。如今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子孙。” 书房。 徐凤年伸手握住茶杯。 白瓷杯子砰然碎裂。 半杯茶水溅了一身。 既定为正月初三到陵州将军府邸,正月初四才到。 在廊道故意提及三封密信。 徐凤年一次又一次给了李家机会。 此时桌上仍然只放了孤零零的一封密信。 下这盘棋,占据地利人和的北凉怎么都不会亏,只有赢多赢少之分。 但对他徐凤年来说,怎么都是输。 是他自找的孤家寡人! 徐北枳说得真好。 第517章 因为朝廷册立太子,以及分封诸王,皇帝亲自下旨天下大赦,并且改年号为祥符。在这个爆竹声声迎新春的祥符初年,大内禁中,仍有庙堂大员当值,一位花甲老人拎酒提袋晃晃悠悠走向那座张庐,路上偶有相逢,不论是天子近侍的起居郎,还是可以穿上鲜艳大红蟒衣的太监貂寺,遇见了这位老人,无一例外都主动停下脚,把那些宫禁规矩的规矩抛掷脑后,纷纷笑脸寒暄几句,若是寻常时分寻常人物,一经发现,少不得被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韩貂寺记在心上,迟早吃不了兜着走,不过如今司礼监换了掌印,嘉庆贺初春,对象又是朝廷上下皇宫内外都喜欢的坦坦翁,就不怕被人当成把柄,哪怕有心人闹到皇帝陛下那边去,皇帝也只会训斥那些人乱嚼舌根。顶替孙希济成为门下省新任掌门人的桓温一路招呼贺喜,来到了张庐,远远瞧见户部尚书王雄贵站在屋檐下搓手呵气,这位寒门出身的江南读书人,在满眼望去白发苍苍的朝廷上算是极为年轻青壮,他跟许多当今庙堂栋梁一同在在永徽年间凭借科举,鲤鱼跳过龙门,而且那年会试,进士及第之人,三甲中又以一甲三名的王雄贵最为年少,主持天下科举的座师正是首辅张巨鹿,阅卷的房师更恰巧是当时担任国子监左祭酒的桓温,凭借满腹经国济世之才,一路平步青云累官至户部尚书王雄贵,无疑是张党一系,哪怕当上了一部尚书,这些年对张巨鹿跟桓温始终执弟子礼,这会儿不等桓温靠近张庐,就赶忙跑下阶梯,帮桓温接过酒壶和布囊,桓温打趣道:“福鼎啊,怎么那碧眼儿又让你吃闭门羹了?这老家伙也是,昨天你去拜年给你吃了一回,今天又来,分明心里挺紧着你这个得意门生,可就是抹不开面子。没事没事,等会儿就说这壶酒和盐水花生都是你捎来的,我就不信碧眼儿不眼馋,他要能扛着嘴馋,光看咱俩享福,我也算帮你出口恶气了,是不是?” 名雄贵字福鼎的王尚书苦笑道:“晚生哪敢跟首辅大人置气啊,桓师就不要取笑福鼎了。再说晚生管教无方,让那不成器的犬子惹下祸事,全京城都在看笑话,晚生实在是愧对首辅大人跟桓师的期许。” 桓温笑了笑,这位坦坦翁与那些城府似海难免给人性子阴沉嫌疑的庙堂砥柱不太一样,老人笑起来的时候从不会是皮笑肉不笑,更不让人感到笑里藏刀,而是让人真心觉得桓大人真的遇上了喜事。历年来一些落难的阁老重臣,都喜欢跑去跟桓温叙旧,带上几壶好酒,桓府这老头儿能不能帮忙是另外一回事,总之能让人觉得天大难事经他一说后,似乎总归是还能有些余地。桓左仆射有两不做,锦上添花不做,落井下石不做。有桓温领着走入张庐,王雄贵也就有胆子进门。桓温在门口停下脚步,王雄贵一只脚都已经踏入,只得乖乖收回,听到老人轻声说道:“你那幼子叫远燃吧,连我这种足不出户的老头子都听说过他的大名,称不上做了一箩筐坏事,不过半箩筐还是有的。去年秋,在九九馆跟北凉世子起了纷争,被他那群帮闲一吹给吹上了天,说成了京师纨绔班头人物,说就他敢跟那世子顶着干,这原本没有什么,我也好,碧眼儿也罢,年轻时候也是气盛得一塌糊涂,谁没点虚荣心。只是你那孩子如今胆子也太肥了,竟然跑去欺负吏部赵右龄的闺女,这闺女还是跟殷茂春独子订下亲事的,这还不止,刑部韩林的儿子出来说句公道话,就给你那儿子打了一顿,还骂他老爹不过是刑部一个应声虫侍郎,福鼎啊,你扳指头算一算,永徽四年中,其实也就你们几人一同出人头地,大致关系都不错,被他这么一闹,你跟同时做官的殷赵韩三人以后怎么相见?你我都知道,明年科举就轮到殷茂春主持,殷茂春做官的道行高低,你我心知肚明,当朝储相之首,不是白叫的。今年京考完毕,马上就是地方官员考核这桩大事,赵右龄肯定是主事人,你那座师怎能不被你气得七窍生烟,换成我坐在他碧眼儿那个位置上,也是差不多的火气。” 王雄贵一跺脚,叹息一声,低声说道:“桓师,你有所不知,犬子王远燃是被人构陷,否则也不至于如此行事孟浪……” 以好脾气著称于世的桓温竟然也一脸怒气,压抑声音骂道:“蠢货,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儿子要是个好东西,能有机会被人陷害?家门不幸,最大不幸就在于子孙不惜福!都闯下泼天大祸了,你这当爹的还想着如何给王远燃擦屁股,而不是亡羊补牢,你王雄贵不是蠢是什么?!” 王雄贵嚅嚅喏喏,根本不敢反驳。外人确实很难想象一位正二品尚书也能被人训得如此凄惨。桓温犹不解气,夺过酒壶布囊,直截了当撂下一顿重言重语:“本以为你想明白了才来,没想到还是这般混账,连一个儿子都管不好,还管什么户部?!我桓温老儿一直对你青眼相加,好,那你干脆别当什么户部尚书了,来门下省给我打下手,一样是二品官,如何?!省得你那儿子仗着你这个爹,把尾巴翘到天上,露出那难看至极的光腚!” 王雄贵吓得脸色苍白。朝野皆知首辅张巨鹿执掌的张党,其实一脉相承,只是如此换上了张字大旗而已,其实可以往上一直推溯到张巨鹿桓温两人恩师即老首辅的恩师,下一任由谁接过张巨鹿的担子,王雄贵无疑呼声最高,张党内外皆是如此。说句明白话,哪怕皇帝不满王雄贵这位户部尚书,贬官降品,甚至贬至地方,只要张桓两老仍在,甚至不论是在朝在野,都具有莫大的威望,他王雄贵就根本不怕没有机会重回中枢,但若是张桓二人觉得王雄贵不堪重任,不足以支撑起他们这一脉,那王雄贵这辈子仕途就算彻底到头了。 桓温冷哼一声。 王雄贵黯然不语,仔细思量过后,苦涩道:“桓师,晚生知错了,也不进屋让首辅大人烦心。趁着地上还有积雪,现在回去就让王远燃去赵右龄府门前跪着,我也会亲自登门跟赵右龄致歉。” 桓温点了点头,笑道:“福鼎啊,你这油滑子,什么狗屁的地面积雪,人家赵右龄家门口人山人海,干净得很,你倒是给我找出一捧雪来?行了行了,你知错就行。这么一闹也好,让你那儿子狠狠长点记性。我知道你多半心疼,王远燃不笨,哪怕你这个当爹的板着脸,多半还是能瞧出你眼里头的宠溺,加上你那媳妇更是耳根子软,经不起幼子事后的哭爹喊娘,这次让他丢了一层皮,迟早会偷偷给他更多补偿。对此,我放心不过,你替我传句话给王远燃,以后他再敢瞎胡闹,我就跟姚白峰说句话,把他丢到国子监去关上个三五年。” 被坦坦翁亲自插手帮忙处理家务事的户部尚书,眼眶湿润,嘴唇颤抖道:“桓师之恩,晚生无以为报。” 桓温摇头叹气道:“我对你这些小恩小惠不算什么,里头那位,对你才是真的器重。福鼎,你切不可让他失望啊。” 王雄贵重重点头,桓温重新把酒壶布囊交给他,“我这趟入宫,就是冲着你来的,有始有终。走,一起进去见见咱们首辅大人。” 进了张庐,紫髯碧眼的张巨鹿依旧对户部尚书不假颜色,不过好歹勉强收下了酒和花生米,那些个埋首书案处理事务的张庐文臣们,都悄悄抬起头,对尚书大人报以会心微笑。王雄贵没有多待,很快就告辞匆匆离去。张巨鹿和桓温来到专门用以接待外人的屋子,桓温对张庐再是熟门熟路不过,自己就搬来器具悠哉游哉煮酒起来,自顾自说道:“朝廷都说你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咱们老哥俩配合得天衣无缝,以前不觉得,如今只能捏鼻子承认喽。你说福鼎这么一个有抱负有能力有智慧的官员,也已经做到了一部尚书的高位,户部上下条理分明,为何偏偏就管不好自家一栋宅子。” 张巨鹿平淡道:“这有何奇怪,大多人当官本就是为子孙谋福,再者你别看王远燃突然就成了京师里的过街老鼠,其实在家里父辈面前乖巧伶俐得很,官家子弟大多如此,不是笨,而是太聪明,官场谀上欺下的那套东西,早就耳濡目染,烂熟于心。我敢肯定王雄贵也是头一回知道他的幼子如此糊涂。这也是为什么每年都有大把官吏没栽在政敌手上,反而栽在自己子孙手上。父子同朝上殿其实不稀奇,能三代同朝才难,哪怕三人的官都不大,品秩不高,可不管是好官坏官,起码都是真正聪明的官。” 鼻子被冻成酒糟鼻子的桓温闻着酒香,笑问道:“那你说说看北凉能有几代?” 张巨鹿平静道:“这个问题,你得去问神神叨叨的黄三甲,我不知道,也懒得知道。当下事务当下了,比什么都强。至于到底能看多远,到底还是要看你能走多远才作准。” 桓温哈哈大笑。 张巨鹿伸出手。 桓温惊讶道:“讨酒喝?碧眼儿,你要弄一房侍妾了?恭喜恭喜。” 张巨鹿没好气瞥了一眼,自己去倒了一碗热酒,喝了口,笑着说道:“我回过味了。” 桓温点了点头道:“我也是,两封信一寄出去,就有些后悔。嘿,看来你我都着了道啊,那小子,后生可畏。假借你我之手,开始着手整治北凉了。不过我现在很好奇,金缕织造李息烽到底是一样被蒙骗了,还是已经跟北凉沆瀣一气?” 张巨鹿反问道:“有区别?” 满朝文武也就只有他坦坦翁能跟得上张首辅的想法了,点头道:“也对,李息烽终究是有过大功的,何况还让严杰溪欠着一份天大人情,咱们还是需要让他体体面面回京,不过要依你前二十年收拾蓟州韩家的刚烈性子,李息烽可没这福气。” 张巨鹿笑道:“今年给孙子压岁钱,才记起自己已是五十好几的老头子,也该是有这份心性的时候了。” 桓温呦了一声,打趣道:“咋的,终于想着开始谋取退路了?” 张巨鹿摇头,眼神坚毅,缓缓吐出两个字:“不留。” 桓温轻声道:“放心,我不会让你碧眼儿绝后的。” 张巨鹿摇晃着酒碗,自嘲道:“难啊。” 桓温突然一本正经说道:“你不是还有个闺女没嫁人嘛,以后北凉还缺个正妃,你觉得这主意咋样?” 张巨鹿气笑道:“滚你的蛋!” 远处诸位张庐重臣都清晰无比地听到首辅大人这句脏话,面面相觑。 第518章 陵州官场本以为在陵州吃瘪的世子殿下这趟回王府过年,回来后十有八九已经跟大将军要了一柄尚方宝剑,要在陵州大开杀戒了,不曾想州城依旧云淡风轻,这就让人犯嘀咕了,难不成经略使大人真的如此深受器重,强大到让大将军都不得不另眼相看,给出一个不同于怀化大将军钟洪武截然不同的结局?许多削尖脑袋都想挤进陵州将军府邸的墙头草,仔细掂量了一下,都觉着还是先去李府登门拜年才妥当。加上将军府大管家孙福禄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传出话来,说近期府上不迎访客,也就少有官员去那儿自找无趣。可是在正月初六晌午,当黄楠郡太守宋岩举家迁入州城,不是借住于恩师李功德的经略使府邸,而是住进了将军府,就又开始让很多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宋岩搬入官邸之时,世子殿下没有露面,因为他拉上徐北枳在城西喝酒,马夫由徐偃兵换成了既是同门又同是陵州副将的韩崂山,除了这对柿子橘子,还有摘去扫雪狐裘换上一身素朴衣裳的裴南苇,那顶宽松貂帽倒是留着,再就是王绿亭和同乡至交孙寅都在场,还有一个刚好跑来混脸熟的王云舒,五个年纪相仿的公子哥,除了孙寅貌不惊人,面容古板,其余风流倜傥的四位凑在一堆,相当惹眼,好在喝酒的地儿处于州城的市井底层,才没有被人眼尖认出,喝酒的时候,王云舒跟王绿亭都是黄楠四王的人物,知根知底,而且两人当年更是陵州四霸之一,故而说起话来不显生分,只有那个暂时在紫金王氏当寒酸塾师的孙寅,格格不入,一直沉默寡言,哪怕徐北枳几次主动找话,孙寅只能算是应对得体,却始终没能顺势拿住话题延伸开去,似乎此人天生就不适宜成为一张桌子上的瞩目人物,徐凤年心中自然要拿孙寅跟身世相当的陈锡亮对比,有些失望,陈锡亮不论是在自己面前还是在徐骁身前,从无半点怯场畏缩。徐凤年现在急需能够拿来就用的士子书生,像徐北枳这样,随手丢到一个郡县就可以自己风生水起,完全不用他多操心,若非如此,徐凤年也不是神仙,如何顾得过来?察言观色功夫不差的王绿亭几次在桌下偷踩孙寅的脚,死心眼的孙寅照旧不开窍。 桌上的一大锅炖狗肉香气弥漫,绿蚁酒也喝了十多斤,差不多就该付账走人,王绿亭心中哀叹,这位紫金王氏的家主深知第一面的观感如何,无比重要,世上那么多所谓的怀才不遇,实则大半都是不知找准机会毛遂自荐的笨蛋,男子怀才,又不是女子怀孕一眼便知,怪不得别人不识货。可问题在于王绿亭比谁都确定孙寅不是那读死书的迂腐书生,这才叫人扼腕痛惜。他王绿亭虽说是世子殿下身前新近的红人,可他总不能傻乎乎跟世子殿下说孙寅才学如何了不得,是你世子殿下认不出千里马,不是那伯乐。王绿亭要是真如莽撞言行,也就坐不稳那紫金王氏家主的座椅了,椅子上可是一样沾染不少族人鲜血的。别看王绿亭这会儿儒雅翩翩,一手引诱匪寇见财起意,一手重金请动官府剿匪,毫不含糊,把吃里扒外的族叔一家四十余口给杀了将近一半,只余下一些不成气候的老幼妇孺,十八名游寇更是一个活口都没留,全族上下,至今个个噤若寒蝉。两拨人分道扬镳,王绿亭带着孙寅离去,王云舒牵马同行了一段距离,然后就嘴上说自己在州城不缺酒肉朋友,得去勾栏厮混,纵马而走。自打王绿亭当家作主,原先私交不错的两位公子哥也就渐行渐远。 道路另一端,徐凤年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咬在嘴里,徐北枳沉默许久,还是忍不住说道:“真不打算重用有望成为北凉第二个姚白峰的孙寅?” 忙着对付糖葫芦的徐凤年含糊不清说道:“就算我要用他,也很头疼把他摆在什么官位上,就他那性子,甭管是否学富五车,到了地方郡县,如果我一旦撒手不管,这家伙还不得给老油条们收拾得抑郁而终。要是一定要我拿出一顶很大的官帽给他戴上,说实话,我确实不太舍得,因为送给谁,都比送给他孙寅管用,最不济比他孙寅更能立竿见影。只是任由他被姚白峰拐去京城国子监,也不妥,朝廷那边有的是得天独厚的环境和良匠,去细致打磨这块璞玉,以后万一孙寅成了庙堂权臣,北凉又多出一个张巨鹿为敌,我得悔青肠子。可把他一辈子软禁在北凉,于情于理,都不厚道。能被姚白峰说成连中三元的读书人,结果落在我手里就是暴殄天物的命,传出去不好听。” 徐北枳笑道:“你是觉得孙寅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徐凤年点了点头。 不料徐北枳摇头道:“未必。” 徐凤年把半串糖葫芦递给安安静静的裴南苇,出人意料,她竟是坦坦然然接过手去,咬下一颗含在嘴里。徐凤年当下没有打情骂俏的心思,继续跟徐北枳说道:“能者多劳,要不你帮我试探试探孙寅,我实在无暇顾及了,马上就要离开陵州,跟徐骁一起参加边关练兵校武。” 徐北枳断然说道:“他交给我的话,哪怕我当上陵州刺史,你一样别指望孙寅会对你掏心窝了,只要是个读书人,谁没有点傲气,孙寅尤为明显。” 徐凤年皱眉道:“横竖不是个事,你要我怎么办?” 徐北枳轻声道:“有个最省事的法子,你听不听?” 徐凤年白眼道:“别废话。” 徐北枳平淡道:“不能用就杀掉,杀得隐蔽点,失足溺水也好,慢慢毒杀也罢,反正这个你熟稔。王绿亭野心勃勃,正好让他当金缕织造之前,知晓什么叫恩威并施。” 裴南苇转头看了眼这名北莽余孽,打定主意要跟此人敬而远之。 徐凤年刚要说话,就远远望见街上一支骑队跋扈驰骋,顿时惹得整条街鸡飞狗跳,好在百姓好像早已习以为常,妇人抱住孩子撒腿狂奔,小贩挑担健步如飞,几个街中央的汉子直接就飞扑躲闪,一个个熟能生巧,这无疑助长了那帮当街纵马的纨绔子弟嚣张气焰,挥鞭不止,公子哥们大多披裘戴裘挂刀佩剑,竟然还有位年轻女子,眼神炙热,一身戾气不输结伴纨绔,胯下一匹骏马,是很出彩的品种,黄龙骠,比千金难买的西域汗血马也差得不多,马队中属她和为首一骑白蹄乌的坐骑最是昂贵醒目。徐凤年冷眼旁观,脸色平静,那匹白蹄乌仅是斜瞥了一眼街旁的徐凤年,就一弛而过,原本双方就此擦肩而过,不曾想黄龙骠的年轻女主人眼睛毒辣,起先不过是瞧上眼了两名玉树临风俊哥儿的容貌,然后顺带着撞见了他们身边女子恰好抬头后展露的姿容,她一鞭子就灵巧抽过去,打掉了那绝美女子的貂帽,这还不止,停下马,调转马头,马蹄重重踏在街面上,相距十步左右,抖着那根细软的缠金马鞭,居高临下,不怀好意望向那一女二男,啧啧道:“怪了,还能在这里碰上这么个水灵妇人。高德润,快来快来,保准你一年内都不用去窑子砸银子!抢了她回府,估计以后你那两条蚊子腿都没气力走出门喝酒了。” 徐凤年弯腰把貂帽从地上捡起,递给裴南苇,结果被她怒目相向。裴南苇毕竟是曾经的靖安王妃,恼怒那年轻女子的无知无礼是不假,但还不至于跟那人一般见识,只是姓徐的明显可以挡下那鞭子,仍然眼睁睁看着自己受辱,这才让裴南苇火冒三丈。徐凤年见她不收貂帽,就笑着戴在自己头上。年轻女子停下马,马队很快就都马头掉转,悉数返回,被骄横女子喊作高德润的公子哥,眼前一亮,惊为天人,根本就不多说什么,翻身下马,一溜烟冲向裴南苇,就要扛起丢到马背上打道回府。徐凤年摆了摆手,示意暗中尾随的韩崂山不要露面,然后向前踏出一步,看似软绵绵轻轻一脚踹出,姓高的纨绔别看细胳膊细腿,风一吹就倒,其实在陵州纨绔这个行当里头算是拿得出手的高手,他阴笑一声,脚尖一点,一个漂亮花哨的鹞子翻身,扑向那个出腿就知道是个绣花枕头的家伙。 逗他玩的徐凤年嘴角翘起,猛然一大步踏出,高大公子才听到同伴要他小心的呼喊,就给一掌推在胸口,整个人就直接从街这边被砸到那一边,不幸狠狠撞在两间铺子之间的硬实墙壁上,摔落在地,生死不知。 那罪魁祸首的女子脸色阴沉,双手扯住马鞭,使劲绷直,眼神狠毒。 提醒那位高大公子要小心的公子哥眯起眼,摸了摸胯下骏马白蹄乌的鬃毛,沉声道:“当街无故行凶,目无法纪,你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吗?” 徐凤年双手扯了扯貂帽边沿,身形一闪而逝,一掌拍在白蹄乌头颅上,价值足足三百两白银的骏马甚至来不及哀嚎,当场暴毙,马蹄弯曲瘫软在地,吓得那公子哥匆忙跃起,往后撤退几丈远,连试探对手深浅的欲望都欠奉。 徐北枳叹了口气。 这会儿别说是你们这帮半吊子衙内,恐怕就是不可一世的燕文鸾出现,也得被正巧满腹愤懑无处发泄的世子殿下说打就打了。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压抑下翻涌杀机,面无表情说道:“滚!” 那骑乘黄龙骠的权贵女子怒极反笑,“行啊,确实有些三脚猫功夫,本小姐头回听说陵州还有如此有骨气的江湖人士,长见识了!” 心爱坐骑横死街头的公子哥丢了个眼色给一名同伴,那一骑疾驰而去。 徐凤年剐了眼马背上的女子,然后跟徐北枳继续前行。 徐北枳笑问道:“好受点了?” 徐凤年无奈道:“什么跟什么啊。” 徐北枳不再在他伤口上撒野,转头看到那些剑拔弩张的权贵子弟都收起了刀剑,放慢马速,跟在后头不肯离去,满脸都是准备看天大笑话的狠戾玩味。徐北枳轻轻摇了摇头。 一队衣甲鲜亮的巡城士卒,在那名报信骑士的带领下快跑而来,气势凌人。 徐北枳冷笑,这帮纨绔倒也不傻,知道对付那些武艺不俗的江湖高手,借官府的刀杀人才有效,而且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省心省力省银子,何乐不为。徐北枳看见白蹄乌的主人跟同伴同骑一马,显然还不满意这阵仗,招了招手,跟身边一人窃窃私语,后者又纵马离去。徐北枳笑了笑,看来是要铁了心斩草除根,再吆喝一些人马过来围剿,以防他们三人“狗急跳墙”后凭借身手逃离。应该是一拨心狠手辣的将种子弟,能够搬动大批地方上的巡防士卒,说不定这座州城的巡防戊守大权就掌握在某一位父辈手中。陵州作为边境将领含饴弄孙的养老好地方,杂号将军多,勋品都尉多,兵痞子更多,当初经略使大人“无力”弹压陵州胥吏之乱,一部分原因固然是李大人本身不作为,更重要是经略使大人是北凉难得的纯正文官,对于那些手握实权的陵州校尉,就是真心想要管教约束,也一样得耗费大量精力和人情。北凉文武失衡的格局,由来已久,士子赴凉,内外相争,无形中又加剧了北凉的复杂局势。 率先赶来的那队士卒一个个跃跃欲试,手握刀柄,只等伍长大人一声令下,就如先前董校尉家的千金所说,在陵州还真很少碰到敢惹是生非的江湖好汉,更别说是在戒备森严的州城里。黄楠郡有一位武学宗师坐镇的莲塘顷刻间灰飞烟灭,这个骇人消息已经趁着正月里的拜年传遍陵州,更是让那些陵州大小帮派战战兢兢,今年孝敬官老爷们的银两,不约而同都添了好几成。伍长狞笑着抽刀,就要擒拿下这三人去跟周大人以及“董越骑”请功,才过完年,真他娘是个开门红了。 街上热闹非凡,王绿亭跟孙寅跟在人流中,看到这一幕,王绿亭有些哭笑不得,犹豫着是不是要出去拦下那帮眼珠子长在屁股上的家伙,孙寅摇头道:“再看看。” 王绿亭轻声道:“刚才我跟你说了,殿下不是那种喜欢小打小闹的人,而且这趟殿下之所以出门,是要见你一面,惹上这种麻烦事,我过意不去。” 孙寅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平静道:“孙寅十四岁时就已经读完该读之书,之后你总问我在做什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自古便有密不外传的帝王术,用以治驭群臣。可我这儿有撰写半部的《长短正反经》,可以揣摩、针对、继而制衡帝王术。姚大家去京城之后,不是我不想去那天子脚下,而是去不得,一去就是个死,孙寅怕死得很。世子殿下的韬光养晦,我如何看不出?既然他能让你们黄楠郡四王由貌合神离变作彻底决裂,更是证明殿下如我那一晚与你夜话所讲,选择了那中策治理陵州。但是孙寅所求,哪怕是一个世袭罔替的世子殿下,仍旧给不起。孙寅与其违心贱卖所学,不如不卖!” 王绿亭遗憾道:“你就不能学着委曲求全?” 孙寅讥笑道:“那与经略使李功德有何异?” 王绿亭赶紧闭嘴,老老实实作壁上观远处那风波,生怕身边这家伙又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辞。 北凉贫苦,也许是由于破罐子破摔的破罐子都没有几只,光脚的历来不怕穿鞋的,自古民风彪悍,对于械斗,那是司空见惯,也就是徐骁到来之后,才有所收敛,可骨子里流淌着的好斗血液,始终没有淡去。此时出现难得一见的民与官斗,很多汉子都在喝彩瞎起哄,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当一个穿着普通的男子走出后,别说什么雷声大雨点小,根本就是雨点都没了。那蛮横无比的董家千金愣是被鬼附身似的,慌慌张张下马,走到那男子身前,远处旁人也听不到说了些什么,只看到那男子神情冰冷,越骑校尉的千金竟然也不恼羞成怒,依旧局促不安站着,外人不知这边状况,董家大小姐的那帮狐朋狗友,一个个吓破了胆,纷纷滚落下马,如履薄冰。那伍长更是迅速收到归鞘,带着手下士卒哗啦啦跪了一大片。原来陵州第二大实权校尉“董越骑”的女儿董贞,认出了这位男子是姓韩的陵州副将,在韩副将年前巡视军营时,董贞恰好在附近逛荡,远远看上一眼,只觉得这大叔气势凌人,便是她心目中在陵州只手遮天的的爹也远远比不上,只能从旁陪衬着。事后她听父亲小心翼翼说起过,韩副将随同世子殿下一起进入陵州,那个从未在将军府邸以外露面的世子殿下不用理睬,只要别跟他硬碰硬,殿下迟早就要自己夹着尾巴离开陵州,可这韩副将却万万招惹不得,此人不但是枪仙王绣的师弟,武功盖世,更是大将军的贴身扈从,以后还要在陵州长久为官,这会儿陵州官场已经有“宁惹经略使不惹韩副将”的说法。董贞怎敢在这个堪称无敌的传奇男子面前耀武扬威,不过在她看来,折腾出这么大动静,理在她这边,再者她不觉得韩将军会跟她一个晚辈女子斤斤计较什么。 只是当董贞看到那貂帽年轻人走到韩将军身边,低声说了什么,而韩将军竟然只有点头的份,董贞顿时吓得肝胆欲裂。 偌大一座陵州城,谁能如此对待韩崂山? 那人的身份哪里用猜想?董贞第一个惊醒,重重双膝跪地,其余纨绔子弟见状,也是吓得屁滚尿流,扑通扑通陆续跪下,大气都不敢喘半下。 韩崂山语气生硬道:“都跪着,请人去让你们家里官最大的,来领人,给你们五炷香功夫,没人来,韩某人就直接拧下你们的脑袋!” 董贞欲哭无泪,他们都得老老实实跪着,让谁去请人? 那貂帽年轻人轻声笑道:“让这帮兢兢业业给陵州老百姓做事的军爷们去传话好了。各位军爷,赶紧的,骑上他们的骏马,这样的机会不多的,一匹马就比你们全部家当值钱了。到时候这帮人随便死了一个,你们身上的皮就得被人迁怒扒下来,不光是身上甲胄,皮肉也得少一层。” 那名伍长壮着胆子起身,有他带头,麾下士卒也犹豫着站起,徐凤年对伍长说道:“我数过了,刚好多了你一个,你留下,其他人去报信。对了,跟他们长辈说一声,当过武官的,都要一一披甲而来。” 董贞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垂首时眼神惊惧又怨毒,这都快小半炷香没了。远处,越来越拥挤的街上众人只瞧见那个应该来头很大的貂帽年轻人,摘下了巡城伍长的腰间佩刀,然后安静蹲着,横刀在膝。 这让看客们大失所望,前些年见惯了听多了四位陵州恶少的跋扈行径,按照常理,天下乌鸦一般黑,比拼靠山比拼家世最终胜出的膏粱子弟,不是应该往死里拾掇那些输了的可怜家伙吗?否则和和气气的,也配当个陵州纨绔?王绿亭好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是要杀鸡儆猴,让这些人所在家族里的陵州官员服软低头?可照目前情形看,不像是要真的杀人啊。如果真要等到那些官员到场才杀,那也只能杀个口服,很难心服。” 孙寅缓缓说道:“下策乱杀一通,杀纨绔杀官员,在陵州百姓眼里立威,到头来惹得陵州武官文臣和衙门胥吏更加同仇敌忾,眼下的燃眉之急,算是烧光了眉毛。中策一个不杀,权当卖一个人情给这些家族,起码能让他们以后吃相不会太难看,双方暂时相安无事,但对于陵州大势,仍然于事无补,幽凉两州的边关将士,还会轻看了世子殿下。上策,当下局势,几乎没有上策可言。” 王绿亭笑道:“几乎?” 孙寅平静道:“有是有,可我不觉得世子殿下办得到。” 王绿亭追问道:“说说看。” 孙寅难得笑道:“要是稀里糊涂收场,然后你请我喝顿好酒,我喝高了,就说给你听。反正在北凉,我孙寅这辈子注定高不成低不就,既然活不痛快,就只能喝痛快了。” 四炷香后,一匹匹骏马狂奔而来,所幸绝大多是武将出身,马术精湛,仅有一位不曾上过沙场的文官,也有急智,让扈从驾马,同乘一骑,他本人顾不得气度风范,死死抱住扈从的腰,狼狈不堪。 越骑校尉董鸿丘离得最远,但还是跟那文官一起到达,前头到场的四位武官,一位陵州兵曹从事,一名杂号将军,两位实权都尉,都已经跟各自子孙跪在地上。那个撞墙昏厥过去的纨绔也给拖来。 主掌一州文书案卷的治中周大人,也脚底抹油,身形竟然是快过了董越骑,干净利落扑倒在地,哭腔道:“卑职周建树参见世子殿下!孽子惊扰了世子殿下,卑职罪该万死啊!” 要知道这位陵州治中周大人,正是那天得以进入将军官邸的一小撮人里的一员,在书房得到了世子殿下的暗示允诺,不说升官发财,起码不管陵州如何跌宕起伏,他周建树好歹稳稳保住了屁股底下陵州文官第三把交椅的治中一职。那骑乘白蹄乌的周大公子,正是他周大人嘴上的孽子。 连咱们背靠燕文鸾燕统领这座巍峨大山的周治中都乖乖跪了,那些兵曹从事和将军都尉也都心里舒服几分。 唯独董越骑仅是站立着抱拳沉声道:“末将董鸿丘参见世子殿下。” 他站着,但是世子殿下还蹲着。 周治中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又低头了几分,只是嘴角悄悄翘起。 整座陵州官场都知道董鸿丘是钟老将军的心腹爱将,而且董鸿丘因为年少投军,也是经历过春秋战事的功勋武官,否则也当不上威风八面的陵州越骑校尉,这类地位显赫的肥缺,不知道有多少从边境上退下来的武将眼巴巴盯着,没有点真本事,就侥幸算当上了,也会被踢下来。 说实话,哪怕是那些看不惯董贞周建树之流纨绔的寻常百姓,心底也觉得董越骑不跪见那手无寸功的世子殿下,是应当的。 那世子殿下握住那把北凉刀,缓缓起身,没有董鸿丘预料中的勃然大怒,甚至没有要拿北凉世子或者是陵州将军两个身份来强迫他下跪的迹象。 毕恭毕敬站在世子殿下身后的韩崂山才要前踏一步,就被徐凤年摆了摆手。 徐凤年拄刀而立,双手轻轻叠放在刀柄上,微笑道:“诸位大人放心,本世子没遭什么罪,倒不是说你们的儿子孙子不想造孽,只是他们没这份本事而已。他们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败家子也好,还是只知道躺在你们功绩簿上享福的蛀虫也罢,跟本世子都没太大关系。本世子在北凉不讲理了小二十年,的确是很多事情都不讲理,在这方面跟你们子孙是一路货色而已,不过今日借着这个机会,还是要跟你们讲一讲恰好本世子懂的一个小道理。” 董越骑冷笑道:“哦?既然世子殿下有这个闲情逸致,末将愿闻其详!” 徐凤年笑道:“其实也不用本世子怎么讲,来人,除了治中大人,帮其余这些大人脱去身上甲胄。” 跪在地上的武官个个猛地抬起头,愕然之后就是遮掩不住的愤怒。其中那名年过五十的兵曹从事更是黑着脸站起身,老子为了你们徐家拼死拼活,才有今天的风光,如今这些家底都是老子应得的,可杀不可辱。我那孙儿虽然有以下犯上之嫌,可毕竟不曾伤你分毫,即便你仗着是大将军的嫡长子,是咱们北凉的世子殿下,我孙儿命不好,生下来就输给了你这位想要当官就立马能当上陵州将军的年轻人,你徐凤年要打他一顿,老子认了,只是想要羞辱老子,没门!老子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真不信你敢把街上这些人都给杀了!若真是如此,就当老子当年瞎了狗眼才给你们徐家卖命! 杂号将军跟两位都尉对视过后,也都咬牙站起身。 那群在远处只能约莫看个大概的百姓,已经有人开始大声叫好,有嚷嚷说咱们陵州爷们就是好样的,也有交头接耳说着这些官老爷为官不咋地,可脾气对胃口。 裴南苇望着那个背影。 没来由记起了当年在襄樊城外芦苇荡,那一幕被她亲眼所见的惊心动魄情形。 本该幸灾乐祸的她,有些意态阑珊。 徐凤年没有动刀,仅是微微歪了歪头。 早已杀机沉重的韩崂山一掠而出,把极有骨气的董越骑踢得身躯前扑,又被韩崂山一肘敲在后背上,董鸿丘一百七八十斤重的魁梧身躯硬生生轰砸在街面上,尘土飞扬。 平日里在陵州连经略使大人也使唤不动的董越骑,就这么趴在地上,竭力挣扎着要起身,被已经刻意收敛劲道的韩崂山又是一脚踩在后背上,彻底成了一条灰头土脸的死狗。 看得所有百姓悚然。 治中周建树喉咙一动,咽了口唾沫。 董贞和周建树这伙人都被震慑得面无人色。 就连那个许久不曾听闻沙场号角久不见沙场狼烟的陵州年迈兵曹从事,也开始胆颤。 徐凤年提起北凉刀,指向那名双腿打颤的伍长,“去,脱光董大人的上身衣物。脱光了一个接着下一个。” 徐凤年阴森森加了一句:“本世子很少讲理,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董越骑发出一声悲壮嘶吼,不被韩崂山阻拦后,踉跄起身,“我越骑校尉董鸿丘,今日自己脱甲!从今往后,老子再不是北凉武卒!” 兵曹从事也红着眼睛,嗓子沙哑,桀桀笑道:“去你娘的,当个卵的陵州官,黄钟也自己卸甲!” 于是除了文官周建树,大冬天都光了膀子。 既滑稽又可悲。 当年为了大将军徐骁披甲死战,如今因为这个世子殿下愤而卸甲! 百姓们不知谁带的头,越来越群情激愤,如果不是有寻常甲士按刀截住去路,恐怕他们就要一窝蜂冲上去。 那个挨千刀的世子殿下竟然就那么冷漠站着纹丝不动! 夹杂在汹涌人群中的王绿亭嘴唇发抖,转头问道:“孙寅,这可如何是好?” 孙寅眯起眼,目不转睛望向那个同龄人,不说话。 董贞丢了马鞭,站在父亲身边,她捂住嘴,泪流满面。治中大人也被他的孽子强行搀扶起身。 徐凤年眼神冰冷,平静说道:“董鸿丘,现任陵州四品越骑校尉,二十六年前投身徐骁军中,跟随褚禄山千骑开蜀,头一个登上春山关城头,仅此一战,身负四刀。” “黄钟,现任陵州正四品兵曹从事,襄樊城攻守战,身为登先营死士,六次蚁附城墙登先,六次负伤,直至重伤无力再战,八百登先营死士,经过十二次填补,战后只活下十九人。” “洪原,与亲生兄弟洪河洪山,皆是凉州第一批游弩手,一起割下北莽斥候头颅二十一颗,兄弟相继战死,洪原身受重创,右手至今握不住一只茶杯,不得不退出边境,被徐骁亲自赐下杂号威远将军,许诺长子及冠便可为官。” 其余两名靠着父辈功荫或是银子铺路成为都尉的家伙,世子殿下都没有正眼看上哪怕一眼。 世子殿下握住那把北凉刀,转身离去。 只留下一句话。 “站在这三人身边的,去数一数你们祖辈父辈身上的伤疤。” 第519章 别看陵州城西这边远不如城北富裕,不过卧虎藏龙,官衙胥吏大多居于此地,风波内幕很快就传遍大小酒肆。王绿亭和孙寅挑了一家专卖剑南烧春的酒楼,坐在二楼临栏位置,又叫了一份名动北凉的驼峰炙,楼下言语喧沸,都离不开方才文泉街上的闹剧,起先都是怒骂那世子殿下的无良行径,往死里羞辱了董越骑黄兵曹以及一门忠烈的威远将军洪原,不但仗着陵州将军身份逼迫众人下跪,还要他们袒露上半身,让三人气得不惜自己卸甲,以此表明心迹,决意脱离北凉,再不给徐家卖命做事。然后一些耳目灵光的胥吏加入其中,才知道事情绝非如此简单,原来是董周几家的千金公子当街纵马,跟世子殿下寻衅在先,还要调动甲士“围剿”了这位陵州将军,这让一边倒痛骂徐凤年不是个东西的局外人,都有些收敛,仍是嘀咕不过是狗咬狗一地毛,都不是啥好玩意。后来随着越来越多知晓内情的胥吏披露真相,不断有小道消息涌入陵州各座府邸和酒楼,这才水落石出,于是民风雄烈的陵州破天荒开始默然。那些个最先骂世子殿下最凶的一伙人,都有些心虚的愕然。 王绿亭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如释重负,放下筷子,看到卓对面的孙寅仍是无动于衷,夹了一筷子香味流溢的驼峰肉,放入嘴中。王绿亭笑问道:“这就是你的上策?我当时不知殿下说了什么,没有抽刀没有杀人,竟然就能让董越骑面对殿下背影,主动跪下,还以为是搬出北凉王和全族生死来压他董越骑低头。两个身经百战的老家伙,更是一个抱甲痛哭,一个当街就开始痛打孙子,有趣有趣。” 孙寅摇头道:“我有上策不假,不过殿下给出了上上策。如此一来,董鸿丘几人心服不说,不说什么天真的纳头便拜,最不济能让这几位继续感激涕零于徐家第二代不忘他们的功勋,这比任何口头承诺都来得让性子耿直的武官更心安,他们所处的各自圈子,也就能暂时安分守己,感恩之下,愿意知趣为世子殿下后退一步。但更重要的是让紧密抱团的陵州武官出现了一条裂缝,亲身陷阵上过沙场的在职武官,与那些凭借父辈功荫为官的将种子弟,难免要在心底开始相互打量,再无法像以前那般亲密无间,至于最熟稔见风转舵的胥吏衙皂,看到上边都貌合神离,自然而然就老实做事,谁也不傻,陵州将军连钟洪武大将军撑腰的董越骑都能收拾得服服帖帖,收拾他们这帮不入流品的虾兵蟹将,还不是信手拈来?世子殿下越是手提尚方宝剑,越是高高提起却不落在人身上,越是能让人心生忌惮,现在殿下仍是没有借用北凉王的威严,拿那尚方宝剑砍在董越骑黄兵曹身上,而是念着旧情,动之以理。可世子殿下这般连钟洪武都敢动的狠人,以前没人夸他城府,去也晓得陵州将军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善茬。大家都猜想陵州迟早要来一场杀鸡儆猴的血腥祸事,肯定是要见血的,层层下推,深居简出的经略使大人没动,从头到尾都跪着的陵州治中周建树没有动,如今连董越骑身后的骄横校尉都没动,绿亭,那你说接下来是谁?” 王绿亭会心微笑道:“就只能是搅合得陵州官场没过好年的那帮胥吏了。虽然你我知道殿下不至于跟他们横眉瞪眼,可他们不知道,他们只会觉得落在头上的刀子,偏偏要落不落的,最让人生不如死。” 孙寅点了点头,神情落寞。 王绿亭小声问道:“殿下有这等心智手腕,你仍是不愿出来为官?” 孙寅反问道:“当什么官?掌政一方的县令?陵州七郡的太守佐臣?还是刺史府的幕僚?” 不等王绿亭劝说什么,孙寅冷笑道:“我都当不好的。人贵自知,自知才能知人。我孙寅眼高手低,做了县令,无依无靠,又不愿把心思花在与那些地方豪横和胥吏家族打交道上,他们要收拾我,轻而易举。即便殿下给我做靠山,这些刁顽之辈有的是软刀子割肉的隐蔽法子,让我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脚,身边无人可用,政策无法下达,最终让我所在辖境经济凋敝,民不聊生,别说什么离任升迁时的万民伞,恐怕要天天被县内百姓戳脊梁骨谩骂。难道我孙寅去当一个县令,还要让世子殿下附送一大批精干胥吏不成?至于辅佐太守和伺候刺史两事,孙寅的本领,也好不到哪里去。殿下兴许会是一位念情的明主,值得你王绿亭投效,值得董越骑之流对其印象改观,值得边境三十万铁骑为之效死,可对孙寅来说,没用。” 王绿亭有些黯然,这就像男女情事,有个女子分明很好,可就是偏偏不喜欢。 两人离开热闹不减的酒楼,比起以往的陵州城,显然多了许多高冠博带操着外地口音的风雅士子,王绿亭心情沉重,走入一条僻静巷弄,孙寅不喜豪奢做派,王绿亭就给他找了栋藏在这条巷子里的洁净宅子,有几分醺醉的孙寅自嘲道:“孙寅所学长短术所写正反经,自认不落窠臼,超出古人。可惜就是那在典籍上被人讥讽的屠龙技,在北凉确是一无是处。绿亭,你不用劝我了,推脱殿下的招徕,在紫金王氏做个塾师,也还能让殿下因亏欠,对你刮目相看几分,就当孙寅这些年托庇紫金的还恩了。” 王绿亭一咬牙,说道:“孙寅,你的才学怎可一辈子当个塾师,青史之上,少了王绿亭是理所当然,少了你孙寅却万万不行!等我做上了金缕织造,拼死也要送你去……” 不等王绿亭说完,孙寅怒道:“住口!” 这一片民居,巷弄横竖交错,不过入夜时分,冷清寂寥。拐角阴暗处的一声咳嗽就显得格外刺耳。王绿亭如遭雷击,面无血色。孙寅叹息一声,他们停下脚步,看到一个貂皮毡帽的年轻公子哥走出阴影,对两人笑脸相迎。 王绿亭缓缓跪下,闭嘴不言。 才得富贵就又倾覆,真是世事难料啊。 徐凤年笑道:“要是你王绿亭没有这份情义心思,只知官场钻营,也就是下一个严杰溪晋兰亭,本世子还真不放心把你放在金缕织造局如此重要的位置上,起来吧。” 孙寅把王绿亭搀扶起身,淡然道:“孙寅,殿下说的是真心话,以后放心做你的金缕织造,别觉得愧疚我,事已至此,孙寅也说句心里话,我的性命在见过殿下之后,其实已经被丢在刀俎之上,未必能保得住,不出意外,十有八九就要死得悄无声息,唯有孙寅一死,对你王绿亭,对北凉对朝廷,都有了交待。当时你绑我来陵州,问我为何像慷慨赴死一般,根源就是如此。” 徐凤年望向孙寅,“我能让一身屠龙技得以有机会施展,但不敢保证是十年二十年,还是到最后都没有办法成事,不过对你孙寅而言,可好歹总算是有一线机会,你要不要跟我做笔大买卖?” 不像那如丧考妣的王绿亭,孙寅始终坦然处之,笑道:“如果是今天之前,孙寅打死不信,不过此时此地,愿意洗耳恭听殿下见解,如果孙寅觉得有赚头,这比生意就做了。反正孙寅就一条命,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学问,怎么亏也亏不到哪里去。” 单独出现的徐凤年转身就走,孙寅慢慢跟上,手脚发软的王绿亭只能靠着墙,大口喘气。 站在原地的王绿亭本以为孙寅生死未卜,最好的情景也不过是留下一条性命回来,没有料到孙寅才过了一炷香功夫就笑着返身,双目炯炯,神采奕奕。 孙寅握住紫金王氏年轻家主的手,笑道:“绿亭,这是此生你我最后一见了。” 王绿亭怆然道:“殿下仍是要你死?” 孙寅摇头笑道:“下策。” 王绿亭松了口气,“莫不是要你做他心腹幕僚?以后为殿下出谋划策?” 孙寅仍是摇头,“中策。” 已经尝到言多必失大苦头的王绿亭脸色阴晴不定,知晓他所想的孙寅还是笑道:“仍是上策而已。殿下又一次让孙寅有了一次意外之喜。绿亭,你别多想了,你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的,若非如此,如何骗得过张巨鹿这些洞烛幽微的老狐狸。” 王绿亭使劲握住孙寅,笑道:“我才不去庸人自扰,你过得好就行。那王绿亭就在北凉静等你去京城那边连中三元了,到时候天下谁人不识君!” 孙寅低声道:“我先前隔岸观火,闲来无事,在脑子里有一份针对北凉局势的长短六策,走,回住处,孙寅这就给你写出来,有了这份东西,你做个金缕织造就名正言顺了,之后还有些有关朝局走势的粗略腹稿,一并写出给你,到时候你稍加雕琢润饰,以后未必不能做到陵州刺史这一步。我明日就要回到黄楠郡,你得留在州城,今夜你我二人彻夜长谈,如何?” 王绿亭笑道:“我习惯了与小娘子同床共枕,我要是睡过去,小心我对你动手动脚。” 孙寅哈哈大笑。 王绿亭从未见过孙寅如此舒心大笑。 另一座小巷,徐凤年跟徐北枳并肩而行,身后跟着裴南苇。 徐北枳缓缓说道:“按照两人身边谍子传来的消息,孙寅所学,是罕见的屠龙术而非乘龙术,我爷爷先前有过这类想法,零零散散跟我说过,只是不敢付之书梓。你真舍得他去京城当一枚说不定一辈子都用不上的棋子?” 徐凤年笑道:“离阳朝廷自英华殿大学士唐屠苏起,传至老首辅刘仰厚,再至当今首辅张巨鹿,不管治理朝政的手段如何更改,不管是刘党还是张党,藏在深处的根骨意旨,其实一脉相承,薪火相传,像那当年蓟州韩家跟内阁第一人的刘仰厚,恩怨纠缠,老首辅没能拿下韩家,衣钵传到张巨鹿手上之后,一有机会,就跟皇帝借刀杀人,株连九族了韩家。庙堂党争,最重传承,跟世族门阀是差不多的德性。如今的户部尚书王雄贵,明面上是碧眼儿的头号门生,可我师父说过,王雄贵格局不大,远逊张巨鹿,皇帝和元本溪估计乐意让王雄贵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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