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流民打是肯定打不过,可以躲,去西域是躲,甚至去北莽也是躲,哗啦啦一个鸟兽散,也就误了王爷的千秋大计。持节令……哦不,那慕容老儿先前曾说流民夹在凉莽之间,得失是按照双份来算的,可见对王爷来说用处不小,真给北凉铁骑逼急了,必然有人一气之下就投了北莽南朝,小的听说,南朝西京的庙堂上,确实有大人物想要收流民为己用,不过许多安民政策,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想来是受到了西京内部的阻拦,再说了,流民穷归穷,也不傻,就怕北莽不安好心,一旦上了南朝的贼船,就要驱使自己去跟北凉甲天下的铁骑死磕,南朝那些春秋遗民,一肚子坏水比起周浚臣,只多不少。窝里斗,自己人祸害自己的本事,这帮子投靠了北莽的两姓家奴,那都是揣着几百上千年一代代老祖宗们慢慢积攒下来的经验,一部部史书,可不就是在孜孜不倦传授后辈读书人如何不见血地杀人吗?” 徐凤年有些刮目相看了,和颜悦色笑道:“别感慨了,说正经事。” 周浚臣连忙小鸡啄米,点头道:“周浚臣有一策,四个字,分而治之。这个分,分为两种,一种是地域上的,刨除小的这个狗屁青苍王,那王爷可以许诺其余三支兵马继续当那土皇帝,但是名义上得归顺北凉,王爷将流民之地增添为一个新州,这就有了刺史·跟将军两顶不小的官帽子,像蔡鞍山肯定要嗤之以鼻,但不打紧啊,只顾自己享福不太管别人死活的马六可,就有可能会心动,何况蔡鞍山不识趣不领情,保不齐他的部下要蠢蠢欲动,如此一来,两镇流民的兵老爷们,或多或少就得各怀鬼胎,反正投诚了北凉,到时候万一真要去沙场上拼死拼活,也是那些手底下当兵做卒的,不是他们当官老爷的,不过这件事,还得王爷你亲口跟他们讲一讲。第二个分而治之,则是针对待罪之身的流民本身,一些是在北凉军中犯了重罪的弃卒,这伙人,免罪。还有一些人是最近十来年北凉境内的豪横家族,被赶到了咱们这里,王爷可以恢复他们在北凉的家产,有官身的,还给他们即可,这要是太瞧得起他们,可以家产减半,官帽子缩水些,往少了小了去安抚。至于那些最早一拨的流民本地人,围在他们身边的家伙,死性不改,人数也最多,但未必就是真的油盐不进,他们的祖业祖坟不都在北凉境内嘛,准许他们还乡祭祖便是,见识过了北凉家乡的繁花似锦,总归会有人愿意落叶归根的,还剩下些无处可逃只能到流民之地避难的亡命之徒,有中原江湖人士,也有对离阳朝廷恨之入骨的官宦后代,就更好打发了,王爷一纸令下,为其打开北凉门户,他们将是最乐意离开流民之地的那拨人。小的还有一事,得斗胆说上一说,王爷志向远大,兵锋所指,自是无所匹敌,所以北凉是肯定可以吃下十数万流民这块肥肉的,可吃相,还得好一些才行,怎么个好法呢,一旦招安了三镇罪民,比如不急于将他们编入边军,而是送往相对安稳的陵州,但俸禄,可以很低,比边境军伍甚至是陵州军,都要低出一大截,等他们融入了北凉,本就是彪悍血性耐不住寂寞的人物,大多又没有牵挂,届时大概自己就开始想要去边境捞取军功了。嘿,说远了,王爷莫要怪罪,小的这就说近一点的,想要让分而治之成功,不外乎古往今来所有上位者都喜欢用的恩威并济,恩惠小的已经说过,给本就当官的官帽子,给饿肚子的一口饭吃,给待罪之身的摘掉罪名,都是王爷的大恩大德,立威一事,不一定王爷像今天这般亲自出马,小王爷带着几千龙象铁骑便足矣,小王爷早已打出了赫赫威名,那可是打杀北莽精兵如割稻谷的无敌猛将,有王爷施恩在前,小王爷铁骑游曳在后,骨头硬,却没有那么硬的流民,也就顺水推舟降了,反正输给这样的英雄好汉,也不丢人不是?剩下冥顽不化的那些人,想死的话,就去死呗。从老王爷交到王爷手上的北凉三十万铁骑,杀谁含糊了?” 虞柔柔悄悄弯起了眉眼,她时时刻刻都在小心打量那位年轻藩王的脸色,看上去夫君的“胡言乱语”不说能保住青苍之主的位置,最不济没有往更坏的境地下陷。 徐凤年笑了笑,“你跟某人治理流民的策略有点不谋而合的意思,有他五六分的功力。不过人家从没到过流民之地,跟你不一样。” 周浚臣连坐着都下意识弯腰,满脸谄媚道:“小的那都是胡诌的,可不敢跟王爷身边的高人比较,有十之一二的相似,就都是踩了狗屎。” 徐凤年站起身,周浚臣赶紧跟着起身。 徐凤年说道:“周浚臣,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留在青苍城给那人打下手,要么去陵州境内当个肥缺郡守。不过我觉得你还是选后边的稳妥,就你的那点骨气,日后遇上生死抉择,十成十得当北凉叛徒,到时候我肯定要你死,你这种人,当个太平官,勉强能算是一员能吏。北凉缺官,但独独不要什么尸位素餐的清官,你到时候贪归贪,我不介意,但千万记得别耽误了给北凉给百姓做事。贪官,贪多贪少,就一张嘴两只手,能吃多少拿多少?何况真正值钱的,也都带不到棺材里,丰厚家产都在那里摆着呢,真要拿这个说事拿这个开刀,北凉边境的军力还能上一个台阶,不过徐家还没山穷水尽到这一步罢了。” 跪下谢恩的周浚臣跟虞柔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些发自肺腑的忌惮。 徐凤年淡然道:“都起来吧,你们大概还能在青苍逗留个把月。” 周浚臣跟虞柔柔起身后并肩而立,徐凤年突然对虞柔柔笑道:“我给了周浚臣一个郡守,也没什么送你的,你的事情,北凉谍报上都有写,起码只要你不愿意的话,那以后就没人能让你脱衣服了。如果有,周浚臣又不要脸地答应下来,你来清凉山,我帮你拦着。” 徐凤年走后,身后传来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是一阵嚎啕大哭,有虞柔柔的,也有周浚臣的。 徐凤年径直走出龙王府北门,也就等于出了城,城北有座水浅才及膝的小湖,他蹲在湖边地上,抓起一把沙土,轻轻抛入湖中,怔怔出神。 其实按照陈锡亮原本的计策,头一件立威之事,就是用两万铁骑血洗青苍城,杀得青苍周边寸草不生,再去谈施恩一事。 那马六可的僧兵其实是徐凤年跟烂陀山那位六珠菩萨的一桩买卖,马六可当然不清楚内幕,密教的女子法王做要那烂陀山之主,就得跟手握铁骑的北凉徐家联手,徐凤年则以此掌控西域广袤地带,当然,还有解燃眉之急,那就是形成东西钳制十数万流民的军事态势,再遣以数万轻骑在南北边境虎视眈眈,阻止十数万流民四处流窜,事实上,在这只大口袋里的流民,要么降,要么死,北莽南朝故意散布流言说徐骁死前遗言要流民陪葬,其实误打误撞,不小心对了一半。李义山死前留下一只言简意赅的锦囊,陈锡亮的狠毒策略,与其不谋而合。 可是在徐凤年知道,师父对于这些因为自己而流离失所的流民,是怀有愧疚的,只是从未付诸于口,却在付诸于了笔端。 死而无坟的师父的骨灰就撒在了边境。 生有所养,老有所依,死有所葬。 这就是那个枯槁男人说的人生三大福。 在这块土壤上颠沛流离的十数万流民,似乎没能享受到一样。 撰写了流民二十年历史《知秋录》的李义山,暮年自号水浒山鬼。 水浒,在野也。 水边野鬼。 也许是因为在师父看来,他跟那个携带数千奴仆浩浩荡荡投身徐家的世家子赵长陵不一样,跟那个以志在平天下的春秋阳才不一样,他李义山从没有走进过庙堂,从没有跪过谁,归根结底,他跟这些无家可归无坟可祭的流民一样,始终仅是听潮湖边的游魂,清凉山上的野鬼。 徐凤年向后仰去,闭上眼睛。躺在黄沙地上,双手搁在后脑勺下。 吃了柳蒿师的紫雷,后边又吃了麒麟真人袁青山的那只包子。 有些饱啊。 第551章 龙王府差不多算是翻天覆地,可青苍城倒是没有如何大动干戈,对城内流民而言,也就是多了些几百颗亮闪闪的光头,消息灵通一些的,知晓有一支八百人的骑队星夜入城,戊守龙王府,这支精锐骑军一律白马白甲外带佩刀携弩,气势雄壮。北凉掌控青苍已经是既定事实,既然没有屠城,反而不断有物资涌入城中,许多平日里有价无市的稀罕物件,一夜之间就在青苍雨后春笋扎堆冒头,大多数流民也就顺水推舟地得过且过,也不是没有出城逃难的百姓,不过门禁宽松,没有任何阻拦,过了些日子,这些有点家底的青苍权贵默默冷眼旁观,见城内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又悻悻然返回城中。青苍除了城门摆锅送粥,还在大街小巷张贴榜文告示,一个姓陈的北凉年轻士子暂任青苍城牧,龙王府摇身一变,成了新州牧的官邸,北凉不再对青苍禁运盐铁,而且城牧大人开始着手制定户牒,听说只要是通过审查的青苍百姓,将被准许进入北凉道三州最富饶的陵州做生意,有心人都咂摸出了春雨润物细无声的感觉,自然是有人悲有人喜,不过这辈子都没机会再穿上龙袍的周浚臣反正是很欣喜,北凉王做事就是爽利,北凉都护褚禄山以及经略使李功德两人手批的官文已经下达整个陵州,他若非还要帮着陈城牧收拾青苍城的烂摊子,原本都可以拖家带口赶赴陵州粮仓的黄楠郡担任郡守,这个郡守可是实打实的肥缺,上任主官宋岩如今贵为陵州别驾,分明是一块升官发财的风水宝地,周浚臣这棵墙头草有点很好,只要不需要他卖命,之外给了他十分好处,他就能出十分力,半点不含糊,这半旬在城内给人生地不熟的陈城牧鞍前马后,那叫一个任劳任怨鞠躬尽瘁,原本一个可以君王日日不早朝的土皇帝,这些日子里就没有睡过几个饱觉,转眼间成为后娘养的青苍亲兵既有怨气也有惊惧,夹在新主和旧部两头中间的周浚臣,真是又当媒婆又当新妇,上火得满嘴冒泡,不过俨然以郡守大人自居的周浚臣精气神不错,有了盼头的人物,多半是如此,再短视眼浅,只要让他看得见前途,就不怕累。 夜幕将落未落,赶在在门禁之前,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一队白马轻骑的护送下,单独走上破败不堪的城北围墙,看到束发成武当黄庭道冠样式的家伙就蹲在城头上,腰悬双刀,远眺北方,书生顺着刀客的视线往北望去,北莽姑塞州,去年那场一边倒的战事,看似是北凉铁骑出人意料的大获全胜,可书生心知肚明,只是把北莽打痛了,远远没有让其伤筋动骨,总体上说是利弊参半,好处在于姑塞州被碾压得千疮百孔,烽燧和驿路十去八九,一时间很难让大股骑军挥师南下,坏处则是打醒了北莽,南朝几位军功显赫的大将军会在肚子里开始重新衡量凉莽双方的武备战力,下一次战事全面拉开帷幕,北凉就再难如此轻轻松松,以势如破竹之势长驱北上。新任青苍城牧的年轻人走上前,轻声道:“见过北凉王。” 徐凤年转头笑道:“锡亮来了啊,这半旬见你实在是忙得焦头烂额,都没好意思找你喝酒。” 陈锡亮笑了笑,没有如何附和,这恐怕也是他跟徐北枳不同的地方,后者跟世子殿下相处也好,还是跟新凉王待在一起,从来都是该讥讽的讥讽该白眼的白眼,从没有寄人篱下的悟性,陈锡亮则不同,一直谨守本分,当时徐陈两位世子殿下的心腹幕僚“分道扬镳”,徐北枳外放龙晴郡,陈锡亮则在清凉山王府深居简出,住到了听潮阁顶楼的偏屋,遍览群书,所捧书籍,都是李义山遗留下的藏书和笔札。如今北凉的治军方略,尤其是重新划分武臣官职,以及按照地理布置下十四位未来北凉最为炙手可热的实权校尉,便是出自陈锡亮的手笔,只不过陈锡亮出阁之后被授予全权处置漕粮入凉跟盐铁官营两事,都不尽人意,前者是离阳朝廷门下省主官坦坦翁桓温亲自出面支招,刻意刁难北凉,陈锡亮输得并不冤枉,可之后在幽州,即便可以“使唤”手握幽州军权的皇甫秤,仍是被势力盘根交错的“吃盐”豪横联手排挤,至今几大盐池的归属仍是悬而未决,这让许多北凉高官都嗤之以鼻,私下很是笑话这个跟北莽世族徐北枳年龄相仿又一同出山的读书人,丢下一句果然寒门无贵子!然后出师未捷的陈锡亮就被新凉王紧急召回,丢到了鸟不拉屎的流民之地自生自灭,青苍城牧?比得上陵州随便一个郡守?这不是明摆着贬谪是什么?再回头看看徐北枳,都已是北凉文官仅次于经略使的一州主官了!人比人气死人啊。 徐凤年换了个坐姿,把双腿挂在墙外,双手轻拍过河卒跟春雷的刀柄,说道:“漕粮那边已经交付经略使大人亲自去跟离阳官油子打交道,至于盐池公私一事,我知道你的打算,想着文归文武归武,给北凉立下新规矩,所以宁愿碰墙,也不要皇甫秤插手,一心想要文火慢炖,许久见功,这才没有半点后患。其实原本就算你到了青苍,也可以遥领此事,不过我仍是让你不再插手,一方面是你可能不知道,北莽已经决意先打西线,硬是要搬走北凉这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北凉拖不起,时间耗不起,不是你的策略不好,而是大势所趋,你的人和输给了天时,再有就是青苍之重,对整个北凉来说,重要到了许多北凉将军都没有想到的地步。像离阳在几次吃了大亏的战事之后,当今天子那会儿被朝野上下骂成了天底下头一号的败家子,国库告竭,前个十年,朝廷在许多名臣巨卿的瞎谋划下,把整条战线南移了两百里,裁撤了许多军镇塞堡,这当然不是全错,甚至确实让离阳朝廷得以喘口气,慢慢修生养息,南移的战线也得以愈发巩固,但是为何顾剑棠执意要冒着巨大政治风险,被御史台以及兵部以外五科给事中扣上穷兵黩武的帽子,也一定要战线北推?按照顾剑棠的本意,朝廷这条已经吃掉帝国将近一半赋税的漫长东线,不是集体北上,而是有选择地恢复十六个雄关军镇,只是哪怕有碧眼儿竭力支持,以及顾剑棠得到总领北地军政的诰命之后,也不过是建成了六座,再后边,你也清楚,新兵部尚书陈芝豹这么一个被赵家天子欣赏的宠儿,也只能去跟各有小算盘的满朝文武们虎口夺食,加上不知如何跟碧眼儿顾剑棠达成一致,明面上退了半步,暗地里前进了一大步,裁撤掉新东线一些有重叠嫌疑的次要军镇,这才好不容易从朝廷嘴里在旧东线上恢复了‘六后又三镇’,陈芝豹离任时,加在一起,不过才让顾剑棠心目中完美的东线大局完了堪堪过半,这九大吞掉金银无数的新镇,它们的用处,不是什么一口气就让北莽铁骑拦在北边,而是死守,不要脸不要命的死守,试图做到跟当初王阳明困守襄樊城一个德行,它们的真正用意,是让抱有速战速决心思的北莽,知道硬攻不下,一旦绕道而行,他们的补给线就得受到这些军镇精骑的骚扰,不说切断,最不济会疲于应付,离阳就算前期落败,一败涂地,把整个新东线双手奉上,任由北莽兵临城下,一路打到了太安城,那也无妨,只要各地藩王勤王建功,到时候有这九座军镇遥相呼应,很有希望让北莽有来无回。当然,很多人觉得北莽大不了就一口一口吃掉旧东线的新军镇,可北莽这些年虽然学到了不少中原的攻城战术,可骨子里还是游掠的性格,真要下马攻城,死伤代价太大了,赢了一时一地的战役,就输了问鼎天下的大局,北莽根本上无非就是一个疆域更大的北凉,同样耗不起时间的,等到西楚复国失败,离阳收拾了这帮春秋最后的遗臣贼子,不光是中原财力尽在赵室之手,连民心,都也一并拿全了,那个时候的离阳,才是真正走到了巅峰。嗯,差不多大致跟八百年前的大秦,勉强有一战之力了。” 陈锡亮嘴唇紧紧抿起,没有作声。 徐凤年轻笑道:“知道你心里头还有怨言,觉着两手抓两不误,不过你说归说,我不会听你的。反正我马上就要离开青苍,你说什么我都假装听不见,你做完了青苍城牧,不出意外接下来就要做流州刺史……” 陈锡亮摇头打断道:“我这人眼高手低,自知斤两,治理青苍事务就已经很吃力,所以我不会当什么流州刺史,而且北凉王你也说过,青苍对于北凉战线至关重要,更别提囊括青苍的流州了,我就只会动动嘴皮子,打仗更是外行,而且我很怕死人,因我谋划而流血,只要我没看见,还算可以心安理得,可亲眼见着视线里的硝烟四起,身边有人去死,陈锡亮万万做不到。” 徐凤年叹气一声,认定主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死犟性子,跟橘子倒是如出一辙。徐凤年一脸自嘲,微笑道:“不做就不做,我不为难你,何况我还多了个大鱼饵,一州刺史,可是有无数人眼红的高位。这次整顿北凉军,北凉道原有三州都让文官上了位,文人治政,武人统兵,不奢望很快就可以相得益彰,起码得井水不犯河水,双方吃相都别太难看,多出这个你不要的刺史,我可以让给吃了亏的武夫将种,不光是刺史,上上下下都交由他们去占位置,就当作是安抚一下他们。否则你别看初春校武之后,边境上一个个安分守己得很,不乏有大量实权人物还在偷偷戳我的脊梁骨,都在那借酒消愁呢,听说绿蚁酒可是比往年卖得好多了。” 陈锡亮会心一笑,“这个北凉王的确不好当。也是该用流州的一大堆官职去安抚人心了,现在北凉有大举任用士子为官的迹象,又是鼓励士子结社,又是出资创办各大书院,还让上阴学宫大先生以及黄裳这些个文坛清流巨擘评点文章,每年从北凉道三州各自评出三篇‘魁文’,幽凉陵夺魁者不论出身寒庶,可以直接跻身流品为官,最低都是正八品,这简直足以让那些自认怀才不遇的饱学之士癫狂了。反观武官集团这批既得利益者少了钱财进项,当权者失去权柄,何止是心情失落,想必杀人的心都有了吧。北凉王身为北凉家主,是时候打一棒子给一颗枣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 陈锡亮不再说话。 这两人,相逢于江南道报国寺那场曲水流觞,徐凤年错过了名声大噪的瞎子陆诩,好歹没再有错过这名被李义山称之为只需宏阔其格局的江南寒士。 陈锡亮站在墙头,双手按在粗粝不平的泥墙上,脸色柔和了许多,轻声笑道:“当年陈锡亮不过是个痴心妄想要死谥文正的疯子,却连报国寺的大门都进不去,别说寺内那些席地而坐的风流雅士,就是在寺外游荡的纨绔子弟也能白眼死我,成天都只能用木炭画龙解闷,哪里能想到突然有一天,就阔气得不行了,有人给我当一州刺史,我都不乐意做。这人生际遇啊,真是连我这个疯子都觉得荒唐,有些时候清晨醒来,很想扇自己两耳光,只有疼了,才相信不是做梦。这不就正在跟一位手握三十万铁骑的彪炳藩王聊着闲话,顺带指点江山?一个满肚子不合时宜的落魄寒士,都能变成满腹豪气的大人物?” 徐凤年被逗乐,玩笑道:“希望咱俩能有个好聚好散,千万别有让你陈锡亮生出遇人不淑这种感慨的那一天。” 陈锡亮点了点头,双拳紧握,搁在城墙上,“希望能跟北凉王善始善终。” 徐凤年打趣道:“我呢,名义上已经有两个媳妇,不像你,还没成家,如今又到了青苍当头面人物,大可以天高任鸟飞了。” 陈锡亮一头雾水,“嗯?” 徐凤年坏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裤裆。 陈锡亮嘴角抽搐了一下,无言以对。 徐凤年起身跳下墙头,拍了拍陈锡亮的肩头,“江湖好汉都说人死卵朝天,活着的时候,得对得住自己的鸟啊。” 陈锡亮一笑置之,没有跟随徐凤年一起走下城头,而是难得偷闲地站在原地,借着余晖,怔怔出神,北眺黄沙万里。 陈锡亮作为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士,初来乍到北凉那会儿,很不习惯帝国西北的风土景致,这里的暮色总是姗姗来迟,这里的天空总觉得比南方更高一些,这里一望无垠的黄沙大漠会置身其中的自己感到渺小,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曾经都浸透着鲜血,已经那些曾经日夜不停终于慢慢消散的狼烟。往北,是那个被中原描绘成只知茹毛饮血的未开化蛮人,实则是一个以往任何一个中原王朝都前所未有的劲敌。往东,一直往东,就是太安城,离阳赵室的居所,此时的离阳,君臣和睦,愈发如日中天,以至于喜好读史的陈锡亮无比确定将来的史书,天子不论是否姓赵,都要被这春秋之后二十年为折服,后人都要心生向往,离阳又一次开国盛世,有着以勤政和宽容著称于世的一位明君,围绕在他身边的名臣系列中,名单上有一大串足以让后世心颤的重臣名士,张巨鹿,桓温,姚白峰,卢道林,顾剑棠,陈芝豹,卢白颉,卢升象,纳兰右慈,赵右龄,殷茂春……更有武帝城的王仙芝,西楚最得意的曹长卿,上阴学宫的齐阳龙,这些人物,一同在春秋废墟上熠熠生辉,鼎盛气象,八百年来独有。 陈锡亮下意识去找寻徐凤年的身影,比他还要年轻好几岁的北凉王早已远去。 这个人。 真的能天高任鸟飞? 第552章 都说梧桐树能引来凤凰栖息,其实喜阳光不耐阴寒,萌芽尤其孱弱,很难想象在北凉这种地儿能有成活的梧桐树,不过既然是生在清凉山先前世子殿下的私宅院落,就等于投了个好胎,不但活了下来,还异常的枝繁叶茂。只是梧桐院里的梧桐树长势喜人,这栋院子里却有了几分阴郁的凄凄惨惨戚戚,大概是清明临近的缘故,地下之人太念着地上人,于是梧桐院就有人悄无声息死了,是批朱女翰林里的黄瓜,这位二等丫鬟,姓名早已被人忘记,世子殿下第一次游历江湖后返回,喜好吃黄瓜的老凉王嫡长子就给她取了个黄瓜的恶俗绰号,当年她还抗议来着,后来被喊习惯了,也就幽怨着接纳了,黄瓜的死,突兀而莫名,死在了新凉王恰巧不在清凉山的空当,让许多人都措手不及,梧桐院以外的王府清客仆役,根本不敢碎嘴,就算是院子里头,也都噤若寒蝉,掌管梧桐院大小军机事务的徐渭熊没有作声,丧葬从简,草草了事。 徐凤年轻车简从流民之地回到王府,依旧没有去那座越来越少去的梧桐院,坐在轮椅上的徐渭熊在听潮湖上的凉亭找到他,交给他一封黄瓜自尽前亲笔手书的遗书,徐凤年接过后没有看一眼,就丢到湖中,轻轻薄薄的一张沉檀色花笺,落在了湖面上,浸透湿润后,就缓缓沉下湖面,甚至没有惊起半点涟漪,遗书跟那女子都是如此,轻飘飘的,仿佛说没就没了,无足轻重。徐渭熊平静告诉徐凤年,黄瓜写完信后,在屋里用一双筷子刺透脖子,伏案而亡,很古怪的死法,第二天拂晓时分才被喊她去主屋批红、同为二等丫鬟的白酒发现。徐渭熊还说在信上,黄瓜承认了她自幼便是朝廷安插在北凉的赵勾密谍,这辈子有过两次背叛,一次是这回殿下去孤身涉险闯入流民之地,上一次是泄露了北莽的行踪路线。信的末尾,说她希望殿下能活着回来看到她的遗书,还说下辈子还想服侍殿下,再不会如此人不人鬼不鬼了。 徐凤年神情平静,看不清悲喜,徐渭熊亦是淡然说道:“北凉鹰隼分家,梧桐院跟褚禄山的谍报有了内外之分,我当时就知道你已经察觉到梧桐院有内鬼,希望她们可以收敛一点,见好就收,当是给了她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只不过你该知道一点,既然走上了这条路,根本就没法子回头,谈不上什么惜命不惜命,女子命薄,何况还是个女谍子,她毕竟还能自己决定何时死,怎么个死法,死之前也没遭罪,以前那场春秋不义战,被从战火硝烟背后挖出来的女谍子,没谁有她的福分。” 徐凤年叹了口气,狠狠揉了揉脸颊,言语从指缝间透出,略显含糊不清,“还有个跟北莽有牵连的谍子,隐藏得更深,是谁?没有她的泄密,别说惊动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的大驾,连洪敬岩都不可能跑去青苍城截杀我,这两人踩点踩得恰到好处,显然是经过北莽智囊精密推演的,貌似她比黄瓜那丫头要脸皮厚很多啊。” 徐渭熊反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梧桐院有这份隐忍和心机的,能有几个?” 徐凤年放下手,双手笼袖,转头望向湖面,轻声说道:“我这就去见一见她,姐,你帮我准备两杯酒。” 徐渭熊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作声。梧桐院二等丫鬟都有自己的私屋,各有各的韵味,又以王府小国手绿蚁的屋子最为杂玩众多,屋内摆放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物件,藏书反而不多,她精于弈棋,却没有棋墩,不见一颗棋子,要下棋,她都是跟当年的世子殿下直接在主院里手谈,总能杀得徐凤年丢盔卸甲,从不见她手下留情,便是对上神乎其神首创十九道的二郡主,心有灵犀之时,偶尔也能斗上个旗鼓相当,足见绿蚁的聪慧至极,大概是慧极必伤的缘故,绿蚁也是梧桐院丫鬟里身子骨最弱的一个,好在徐凤年是个对身边人物都大手大脚的败家子,便是武当山老真人宋知命送来王府的珍品丹药,也常年定期送给绿蚁拿去温养身体。今天梧桐院不是绿蚁当值批红,屋门没有掩上,她独坐在窗口,看着窗外泛绿的梧桐树,嘴角噙笑,当她听到敲门声,转头看到一手提了一杯酒的世子殿下,笑意盈盈站起身,梧桐院的女子,大抵都还喜欢把这个温柔英俊的年轻男子依旧视作她们的世子殿下。徐凤年走到窗口,搁下两杯酒,顺着她先前的视线望向绿纱窗外,绿蚁从不在意那些尊卑,反正梧桐院也不怎么讲究这些规矩,轻轻坐回椅子,手肘抵在椅子把手上,身躯倾斜,抬头看着他,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这个男人始终在盯着北凉,在看江湖和江山,她就只能看着他,他的侧面或是背影,至多是下棋时对饮时,才能看够他的正面。 绿蚁柔声笑问道:“黄瓜是个傻瓜,殿下,你说是不是?” 徐凤年没有转移视线,点头道:“这个院子里,她一直是最笨的那个,字写得最丑,下棋最臭,古筝也弹得没甚灵气,每次都被你们怂恿去触霉头,去刺鱼幼薇,去刺裴南苇,去刺陆丞燕,四面出击四面树敌,背了黑锅还觉得自个儿义薄云天,是顶天立地的女侠,我每次都是想骂她几句都不知如何开口,拐弯抹角的骂,她保准儿当成是夸她,骂直白了,那还不得哭死。最笨的一个,成了谍子,到头来真的是笨死了。所以我不怪她,因为她就是个傻丫头,何况在离阳泱州那边她还有爹娘健在,是迫不得已。那你呢,从来都是院子里最聪明的一个,我姐说了,你在北莽无亲无故的,为什么还乐意给蛮子卖命效死?好玩?你要是早些倒戈,安安心心做你的北凉女子绿蚁,谁能来梧桐院杀你?种凉?慕容宝鼎?还是洪敬岩?后头两个,天下十大高手,一起被你喊去青苍城,不一样没能杀掉我?我实在想不明白。” 绿蚁平静说道:“殿下,要不咱们喝着酒聊天?哪杯是殿下的,哪杯才是奴婢的?就当给奴婢践行了。奴婢比黄瓜胆子大,城府更深,心底一样念着殿下能活着回家,不过奴婢更想着能跟殿下再说上话,黄瓜她就不敢,不但笨,还是个胆小鬼。” 徐凤年轻声冷笑道:“真的已经是鬼了。赶在清明前,挺好。” 绿蚁摇了摇徐凤年的袖口,眼神迷离,跟他对视,这名秀外慧中的女子喃喃自语道:“大家都是女子,我凭什么是丫鬟,凭什么见着殿下就得自称奴婢,凭什么一辈子只能远远看着你,我不笨,我也敢杀人,更能笔下杀人纸上害人,我也有名字,我也想嫁人,我更想相夫教子,我有太多的想法,最大的一个想法,殿下知道是什么吗?记得殿下从京城回来,跟我喝酒,说了很多醉话,说了有关梦想的很多闲话,说丧家犬的梦想,就是有个家。说过河卒子的梦想,就是过了河能回头,说剑客的梦想,就是进江湖有剑出江湖还有剑,还说过你不想有人因你而死,不想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需要你去清明上坟。所以我的梦想,就是想让你多看我一眼,真真正正看着我,就像现在这样。我死了,你才能记住我,活多久,就恨我多久。” 徐凤年抖回袖子,不让她攥住。 绿蚁呼出一口气,嫣然笑道:“奴婢说完了,也可以死了,殿下可以走了,别污了眼睛,我不想临死还让殿下多出一桩愧疚。” 徐凤年径直转身离去。 徐凤年离开屋子没多久,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轮椅吱吱声,绿蚁没有转头去看那个比自己更冷漠也更聪明的女子,弯腰伸手握住一杯酒,“是二郡主准备的绿蚁酒吧?” 绿蚁没有去看轮椅上坐着的女子,后者同样没有看向绿蚁,神情寡淡。 绿蚁轻轻呵了一声,“那就没两样了。” 绿蚁真的很聪明,如果是殿下亲手准备的两杯绿蚁酒,一杯是鸠酒,但另外一杯自然是法外开恩的寻常绿蚁酒,绿蚁是死是活,得看天命。可如果是二郡主徐渭熊赐下的两杯酒,注定只会是背着世子殿下送来两杯毒酒,因此她喝下哪一杯都一样。 绿蚁随手拿起一杯绿蚁酒,一饮而尽,快到还没有尝出滋味,就又拎起第二杯酒,还是仰头一口灌入腹中。既然是死,多喝一杯酒,总是赚的,以往那么多次跟二郡主下棋对弈,寥寥几次获胜,正是靠她一点一滴的优势积累。 绿蚁坐回椅子,静静等死。 许久过后,绿蚁皱了皱眉头,只听到徐渭熊冷冷说道:“我的确帮你准备了两杯毒酒,我也猜到他会又给你换掉两杯。他想着让你饮尽一杯酒,觉得自己侥幸偷生,然后离开北凉,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躲起来,可以心安理得活下去。可我不会让你这么舒舒服服离开这座院子,我就是要来逼着你喝光两杯酒,让你这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清楚知道到底是谁亏欠谁!他不想你死,又想让你舒服活着,我没那么好的心肠,除了老死,你就别想死了,我会让几只精锐游隼跟着你一辈子……” 一个嗓音打断两个女子的争锋相对,“行了,姐。” 徐凤年折返回来,推着轮椅离开。 徐凤年推她去了清凉山上,一起俯瞰凉州城,轻声说道:“我最后那点耐心也磨光了,所以姐你别放心心,以后我不会还这么菩萨心肠。娘以前说过,谁都不是生来就该遭罪的,一个男人就算不能善待女子,也不可以去随意祸害,得把她们真的当人看。如今梧桐院清净了,我也没了后顾之忧,这回你就当我做了次了断,最后跟你任性一次,姐,咋样?” 徐渭熊嗯了一声。 徐凤年讶异笑道:“姐,你怎么这么讲理了,我不太适应啊。” 徐渭熊脑袋往后一撞,狠狠撞了他一下,平淡说道:“我是见你当上北凉王之后,去后山机造局的次数超出了我的预估,才破例准你任性一次。” 北凉机造局,就建在清凉山后山的山底。 正是这个不起眼的机构,给北凉铁骑制造了天下最好的战刀,最好的铁矛,最好的弓弩,最好的铁甲。 每一柄战刀每一根铁矛每一张弓弩每一具铁甲,只要比别人好上一点点,但加上一个三十万铁骑,累积出来的隐性优势,是何等巨大而惊人? 北凉最吃金银的地方,除了养兵的军费,就是机造局出炉的大规模军械之上。 镇守帝国西北门户的第二任北凉王,对此的重视程度,犹胜旧王,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病态地步。 徐凤年眼神坚毅,伸手做出一个弓箭抛射手势,沉声道:“我要跟北莽离阳讲一个徐骁当年定下的老道理,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就在北凉弓弩的射程之内!” 第553章 北凉百姓只知道清凉山北面住着一帮“山后之人”,是做什么的,又是什么身份,都无从知晓。清凉山的后山又被称作背阴山,一直是禁地。一辆轮椅车缓缓下山,徐渭熊裹了件厚实的黑色裘子,双指轻轻拢住领口,山脚有一小片藏青色建筑,并不起眼,她自然知道真正的北凉机造局建在地面之下,常年灯火通明如白昼,当初离阳吞食春秋,墨家匠子为赵室出了死力,大济苍生后本想着可以功成身退,独善其身,退隐山林做些学问,不过以赵家的尿性,加上离阳老首辅对墨家一直贬低为“春秋流氓第十国”,散布于朝廷上下的数千墨子被屠戮殆尽,尤其是顾剑棠和几位大将军行伍中的墨子,几乎都是一夜之间就从人间蒸发,连尸体都找不到,只余下不足百人,在徐家的羽翼庇护下苟且偷生,其中以巨匠宋长穗跟杨光斗两位老人为尊,宋长穗精于兵器锻造,杨光斗长于攻守推演,都曾是老巨子左祁连的得意门生。在守孝期间,身后推车的徐凤年去机造局除了“追魂索命”,死皮赖脸向宋长穗师徒督促符甲的加紧打造,还有跟杨光斗讨教西线推演,徐凤年对机造局不陌生,算不上什么临时抱佛脚,还是少年的世子殿下,隔三岔五就经常溜到机造局地下巢穴欣赏那里热火朝天的独有景象,当初跟江湖仇家玩钓鱼把戏,故意从王府流露出去的那幅“误人子弟”的清凉山地理图志,就出自于徐凤年跟巨匠宋长穗的徒弟曹嵬两人之手,靠着这幅地图,想要进入清凉山然后靠近梧桐院,不难,可要想找到确切地点,就甭想了,可以说世子殿下跟曹嵬这两人,都是祸害,肚子里的坏水不相上下,少年时代,徐凤年没少被曹嵬仗着身手打得鼻青脸肿,徐骁要是想去机造局帮儿子找回场子,宋杨两位老头子一个抬起头挖鼻孔一个斜着眼掏耳屎,一问三不知,反正想要在那座迷宫里找到曹嵬那孩子,除非徐骁铁了心要用两三千甲士挖地三尺才行,不过后来徐凤年学聪明了,收买了许多机造局的同龄人,合伙打压曹嵬,一起拦路堵截套麻袋,这才算扳回几局,总之徐凤年跟稍大几岁的曹嵬,关系称不上如何融洽,还有点天生不和命中相克的意思,只不过各有各的软肋,比如说徐凤年说想要阴险陷害谁了,或者说捣鼓一些天方夜谭的奇巧物件,曹嵬不管嘴上叨叨叨如何不情不愿,真做起事情来比谁都手脚麻利。徐渭熊到了机造局门口,却没有进去,让徐凤年独自走入,她则绕道而行,车轮沿着幽静的青石板小径,折回了清凉山向阳面。 徐凤年熟门熟路走入机造局,畅通无阻,墙壁嵌有灯火的地道不断向下延伸,好似没有尽头,机造局号称能填下一座倒扣的清凉山,规模之大,可想而知,徐凤年曲曲折折走了小半个时辰,穿过七座密室,十二条密道,才终于走到底层某处,视野开阔,有一座两楼高的炼器炉,炉子四周架有十几架梯子,距离炉子十几丈,摆有一张书案,堆满了字迹潦草的图纸,桌底下也散乱无数,几个面红耳赤的古稀老人在那里争执不休,偶尔对着炉子指指点点,徐凤年没有打搅这帮老头子的骂战,走在炉子前,被火光映照得红光满面,这只炉子名“鼎器”,来历非凡,已经作古的棠溪剑炉,还在铸剑的东越剑池风雪炉,比起这个,都是小巫见大巫,据说大秦得天下,收缴天下铁器铸就九鼎,用以镇压两城三河四山,就是用这种墨家前辈打造的炉子,徐凤年笑了笑,正在遐想时,被人跳起一拍脑袋,徐凤年懒得转身,一巴掌就把那不懂礼数的家伙轻轻拍飞,背后立马传来一阵骂骂咧咧,徐凤年自从练刀以后,身后这家伙就老实许多,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姓曹的还是忍不住要挑衅几下,然后就是这个下场。曹嵬揉着脸颊跟徐凤年并肩而立,这个年轻男人身材矮小,输人不输阵,跟徐凤年相处,喜欢踮起脚跟,可即便这样,仍是要比徐凤年矮半个脑袋。徐凤年笑道:“听说‘重孙’被你折腾出来了?” 曹嵬得意洋洋道:“比起最锋利的‘老祖宗’,锋利程度就差了一分,比起最结实的‘孙子’,牢固度差了半分,比起最轻巧的‘老爹’,不过重了小半两。这下子你知道厉害了吧?” 徐凤年一脸讥讽泼冷水道:“都是差上一点,就没有哪一样是历代北凉刀里最好的?” 老祖宗也好,孙子重孙也罢,都是徐凤年跟曹嵬两人给北凉刀取的绰号昵称,老祖宗是第一代真正成制的徐家刀,春秋早期战事,徐家兵马都是靠着这种锋芒毕露的初代凉刀打天下,可谓所向披靡,在春秋中后期,比如征战西蜀跟襄樊攻守的尾期,就换上了第二代刀,锋锐不如初代“老祖宗”,但是相对更加轻便而且结实,到了入主北凉,第三代北凉刀“老爹”,又重新做了取舍,时下许多北凉道邻居州郡纨绔所悬佩的北凉刀,大多是刀弧曲线最为美妙的“儿子”,到“孙子”这一代,北凉刀已经历经五代之久,然后在曹嵬手上,算是六代同堂,迎来了最小的“重孙”,这六种凉刀,除非是摸惯了兵器的百战老卒,否则很难分辨出其中的差异,被徐曹两人私下成为“孙子”的第五代“徐家刀”,已经是被离阳北莽两朝兵法大家公认为最为攻守兼备的战刀,无论步战马战都是当世第一,北莽南朝几位大将军跟离阳燕敕王赵炳广陵王赵毅这些著名武夫,不是没想过大批量仿制,只是看似简简单单一柄刀的出炉,涉及到铁矿质地、采铁效率、炉子火候、锻打工艺、模具制定等等,甚至于要考虑到用刀士卒的身材手臂比例气力大小,所需学问繁复而艰深,北凉除了铁矿质地出众以及工匠手艺精湛在内的诸多优势,最重要的是北凉铁骑戊守边塞二十年,刀这东西,喝没喝过血,喝多喝少,都会相应影响到它的精气神。 别看徐凤年嘴上挖苦曹嵬炼出的“重孙”听上去不咋的,实则不用亲眼看刀亲手摸刀,就已经可以从只言片语中确定这一代新出炉“徐刀”的霸道,它不是最锋利的,最坚固的,却肯定是最能发挥出持久杀伤力的杀人利器! 果不其然,觉得被侮辱了的曹嵬跳脚骂道:“你个门外汉,有本事这辈子都别碰一下‘重孙’!” 徐凤年懒得跟他斤斤计较,伸出手,很快就有曹嵬的师兄弟跑来双手奉上三柄新刀,这一代徐刀同为“重孙”,只是按照常例,骑军步军以及镇守后防的陵州将卒,三者佩刀又各有微妙偏重,一般而言,北凉铁骑尤其是几支精锐重骑,所配凉刀肯定是最为崭新和出众的,只要新刀现世,几乎第一时间可以换上,而陵州境内寻常的守军,例如那些并非潼关险隘的镇军,则要“迟钝”缓慢许多。徐凤年接过一柄战骑佩刀,左手握住刀柄横刀在胸,右手手指抹过刀锋,对于食指渗出血丝,视而不见,眯起眼,在刀身上敲了十几下,竖起耳朵听着常人辨识不出的轻微回响,满意地点了点头,温醇笑意在那张清逸脸庞上慢慢洋溢开去。被曹嵬当作叛徒的几名年轻墨子都如释重负,相视一笑。 徐凤年正要说话,就听到一声巨吼,有个老头子直呼“姓徐的”,徐凤年把刀递换给墨子,走向书案,墨家巨匠宋长穗双手负后,满身酒气,撇了撇头,示意徐凤年跟在身后,满脸胡须如杂草丛生的老人径直走向一间新辟出的密室,杨光斗不像宋长穗这般不修边幅,一袭青衫,干净清爽,走在徐凤年身边,轻声说道:“老宋按照王爷的意思,用了两旬时间才弄好,每天得喝六七壶酒提神才行,杨某看过以后,觉得还不错。对了,王爷,小王爷那件符甲如何?扛下了慕容宝鼎几成攻势?换成斤两,有没有超出咱们初步预设的一万六千斤?符甲自己生长出的韧性又有多少?何处需要改良完善?天劫紫雷若是以八八之数或者九九之数衡量,具体该有多重,王爷你该给咱们一个确切数目了吧,机造局也好做到有的放矢,总不能让咱们耗费心血,到头来搭建一座海市蜃楼,这不合我墨家的规矩。王爷想必也知道宋老头的脾气,就他那刨根问底的性子……” 前头宋长穗重重冷哼一声。 徐凤年从怀里掏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手札,笑道:“这些事情,我都写在密札上了,杨老接下来按部就班即可。” 杨光斗收入袖中,笑着点头。 宋长穗推开密室大门,视野豁然开朗。 脚下有山河! 这恐怕是史上最宏大最精细的一座沙盘,囊括了北凉三州、流民之地、西域、西蜀跟南诏,以及全部的北莽王朝十三州,确切来说,这便是一整条贯穿天下的西线! 宋长穗没有半点成就感,盯着浩大沙盘,语气凝重道:“二十条主要河流,六十七座山,以及一百四十座城池军镇,尽在其中。按照谍报所述的几方兵力配置,也以棋子数目一颗代替千人堆放其上,勉强做到了一目了然。之所以没日没夜帮你做这个,一则我墨门寄人篱下,徐家帮我们这帮贼子余孽保命二十多年,该出力十分,于情于理都要出力十分。二来你的谋划,很符合我的胃口,对我宋长穗来说,天底下万物万事,都没有一样是没法子去精确计算的,小到一家家底多寡,大到一国国力,陆地神仙的境界,都可以拿来算计算计。徐凤年,你跟我交个底,北莽真要先打西线?” 徐凤年嗯了一声,平静道:“是北莽女帝亲口说的,现在就看是什么时候开打,在什么地方开打。咱们北凉已经不用奢望北莽会两只脚都先闯进离阳东线那座大泥潭,杨老跟上阴学宫王大先生预期推演的一脚踩东一脚踩西,也得全盘推倒重来。” 杨光斗叹息一声,愧疚道:“是杨某学艺不精,谋划失当,误导了大将军跟王爷。当年二郡主不是没有提醒杨某,要做最坏的打算,可杨某数次推演,都不觉得北莽太平令的东线直下有何胜算……” 徐凤年摆摆手,打断杨光斗的言语,轻声说道:“无妨,杨老不用自责,书桌上的得失,说到底还得让步于一场场硬仗的胜负。” 宋长穗嗤笑道:“杨老头,你听听这话说的,这小子打心眼就瞧不起你们这帮纸上谈兵的谋士呢。跟徐瘸子还真是一脉相承,啥都不信,归根结底,只信自己手里的刀!” 徐凤年跟杨光斗皆是一笑置之。 曹嵬不知何时偷溜到沙盘中,走出一道弧线,蹲在一处,念念不休。 徐凤年看着这家伙的背影,两人是天生的死对头,徐凤年对曹嵬再熟悉不过,这个矮子很贱,属于那种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那种家伙,很厚颜无耻,不熟悉他的,三言两语过后,都会开始觉得他欠骂,熟悉了以后,就要觉得这家伙真是他妈的欠揍了。曹嵬又怕死又怕见血,却偏偏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带兵打仗,做梦都想着亲自去金戈铁马,别的人希冀着封侯拜将,都是奔着锦绣前程和手握权柄去的,曹矮子则是奔着好玩去的,徐凤年还没世袭罔替北凉王的时候,曹嵬还算消停,见面也无非是拌嘴吵架,这段时日,徐凤年成了北凉王,曹嵬就跟打了鸡血一般,十足一只叫春的猫,嚷着要跟徐凤年要几千轻骑,然后跑去西域躲起来,最后来一场鬼鬼祟祟的长途奔袭,用他的话说,就是他要直接往北莽屁眼那里狠狠来一刀,徐凤年一开始没搭理他,这小子就扬言拿第六代“徐刀”来换取几千骑兵的统兵权,结果还真给他把“重孙”捣鼓出来了。曹嵬的兵法是野路子出身,徐凤年也不确定深浅,但曹的风格可以举个例子说明,就像下棋,曹嵬不愿意坐下来入局,他会觉得太累,何必要先手布局跟中盘长考呢,曹嵬只会冷眼旁观对弈两人,也会观棋不语,只不过当双方总算要收官时,他就要胡乱拿出本不该落在棋盘上的棋子,往下一敲,美其名曰大局已定,给他说成是老子一两颗棋子就能解决掉两百颗的官子局。这种无赖家伙,搁谁谁不想往死里抽他?不过吊儿郎当的曹嵬只怕一个人,就是徐渭熊,论打架论下棋论兵法论吵架,曹嵬都没胜算,实在是不得不服,以前曹嵬个子矮,口头禅是等老子当上定国安邦的大将军后,敢看不起我就砍下你的脑袋,到时候再来看谁个子高。结果被徐渭熊不冷不热顶了一句,说是就曹嵬你这高度,光砍别人的脑袋还是没用,得腰斩才能比别人高。打那以后,曹嵬就就再也不乐意说这句口头禅了。 徐凤年临走前,被临时起意的宋老头骂得那叫一个狗血淋头,宋长穗骂这家伙是个不懂持家的败家子,竟然到今天为止还没能拿下漕运,骂这个家伙竟然接受了朝廷的第二道圣旨,接下了上柱国的头衔和接受了朝廷不予夺情起复的决定,骂他没骨气,还骂徐凤年舍本求末,不应该那般重视士子冷落武将,反正这个老头子想到什么骂什么,他宋长穗一副是什么都不满意的架势,年轻的北凉王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笑脸不变,也不还嘴,站那儿拿袖子擦脸了好几次。如果不是杨光斗拦着,说得起劲的宋长穗差点就要卷起袖口,直接指着新藩王的鼻子开骂了。 徐凤年等到老头子没力气再骂了,这才一脸无奈地转身离去。 杨光斗站在门口一脸无奈道:“老宋,差不多点,徐凤年毕竟是北凉王了。” 宋长穗瞪眼道:“咋了,当上藩王就骂不得了?” 杨光斗瞥了眼年轻人远去的背影,轻声道:“好歹给他留点面子,你我都知道这个年轻人,当家不易。换成别人,被你这么骂,早对你甩脸子了。” 宋长穗冷哼道:“他敢?!” 杨光斗笑眯眯反问道:“你真以为他不敢?” 宋长穗愣了愣,会心笑道:“这小子啊,不会的。” 杨光斗缓缓点头道:“这才对。” 宋长穗轻声感慨道:“别人我懒得骂,也不愿意骂。如今的北凉,能骂他的老家伙都走得差不多了,连我都不骂他的话,这小子才是真的寂寞。” 曹嵬偷偷摸摸来到两个师父身后,腆着脸说道:“刀也造出来了,那家伙总不能不给我一兵一卒吧?” 宋长穗一巴掌顺手拍在曹嵬脑袋上,“瞧你那点出息,一边玩蛋去!” 曹嵬怒道:“这家伙真吝啬到啥都不给我?!他好意思?!不行,刀还我!” 杨光斗眨了眨眼睛,伸出一只手掌,翻覆了一下,笑脸玩味说道:“这个数,跑不掉的。” 曹嵬愣在当场。 徐凤年走回地面,拎着一把徐家新刀,沿着背阴山路走上清凉山山顶,坐在楼底的石凳上,从刀鞘抽出可能马上就要在边境上染血的凉刀,轻轻扣指一弹。 大好河山,割不尽的大好头颅。 第554章 陵州南境的肥寿城是离阳漕运的西北终点,青州的襄樊则位于这条帝国补给线的中枢,因此朝廷要精准拿捏住北凉的七寸,就必须要有靖安王赵珣的配合,就目前而言,担任中书省左仆射的坦坦翁很满意襄樊方面的动作,为此跟朝廷讨要了一份破例擢升,同样也是不合规矩的授衔,把靖安王府幕后的陆诩大大方方请到了台前,赐翰林讲学,即寻常百姓所谓的大黄门郎,并且特准其不用去京城赴任当差。先前北凉陈锡亮曾暂居肥寿城,跟朝廷漕运副使顾大城拖磨了足足一旬的光景,机关算尽,都没能让这位副使大人有丝毫的松口。拂晓时分,一辆简易马车由北门驶入肥寿城,在南城的山海码头停下,从马车上走下三名年龄悬殊的男子,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位相貌清癯的青衫老者,三人站在空落落不见几艘粮船的冷清码头,身材矮小的年轻人腰间佩了柄凉刀,用脚踹了踹一根拴船木桩,眼睛瞄向那座漕粮转运副使所在的临时官邸,跟身边满头灰白的年轻公子哥没好气说道:“顾大城跟他老爹顾骓号称河上大小顾貔貅,顾骓当年认了如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师父做义父,父子得以先后担任漕粮转运使,据说赚到的银子都能把一个丙字号粮仓填满,不过顾大城这家伙贪归贪,如今朝廷有桓老头亲自盯着他的钱袋子,胆子再肥,也不敢要北凉的一颗铜钱。要我看,这本就是个死局,还不如干脆宰了姓顾的,以后来几个转运使就杀几个,杀得离阳那边没人敢来触霉头,到时候咱们北凉自个儿大摇大摆私营漕粮,从肥寿城到襄樊城这一段漕运,大小十六渠,粮仓不下五十座,总有地方豪横敢跟北凉做买卖的,退一步说,实在不行,咱们就抢嘛,清凉山养了那么多江湖鹰犬,总不能常年光吃饭不出工,天底下没这样的好事。” 可惜微服私访的北凉王跟墨门巨匠杨光斗就没有附和他半个字,仅是沿着山海码头的青石地板缓缓散步,走向不远处的转运使官邸。官邸建立已经有些年月,加上少有修葺,相较城内的郡守府邸,就愈发显得破败不堪。这也怪不得顾家父子不去装点门面,实在是稍有僭越,就给朝廷言官说成勾结北凉中饱私囊,那还不得往死里弹劾,就京城里算有大宦官撑腰也不顶用,在这种事情上谁说情谁找死。转运使府邸外围有栅栏,十几名披甲士卒都有点风声鹤唳的感觉,眼神畏缩。一些个出生当地的顽劣稚童往栅栏里头不断扔石子,也没有任何一名甲士胆敢声张,实在无聊,就只好苦中作乐,趁着官老爷不在场,用铁矛去挑落石子,让那帮本就玩心很重的孩童更是乐此不疲,四处找石子往里丢掷。徐凤年站在离栅栏几丈外的地方,轻声说道:“朝廷在漕运一事上刁难北凉,也不全是试探我的底线,实在是西楚复国在即,到时候各地勤王之师虽说不敢狮子大开口,可总得保证他们能填饱肚子,弓弩一响,那就是黄金万两,打仗,说到底还是比拼家底,否则一没钱二没粮,顾剑棠就算空有几十万大军干瞪眼,也熬不过有孙希济在内运筹帷幄、曹长卿在外统兵征战的新西楚,很多人都说当年西楚若是早些下定决心,在西垒壁之前,早早让曹长卿分去叶白夔的兵权,离阳要彻底平定春秋,起码要晚上个五年十年的。” 杨光斗微笑道:“西楚复国一事,杨某曾做过无数次推演,有的打,一时半会儿肯定结束不掉。” 徐凤年点头道:“天下赋税六出西楚,这些年离阳可是把西楚给压榨得够惨,再富饶的地方也经不起这么杀鸡取卵,不过元本溪碧眼儿这拨人本来就存心要逼着西楚去反,顾剑棠跟顾庐也是做梦都想着能跟西楚打起来,太平盛世文官享福,武将就只能吃老本,所以赵家天子赶紧给赵右龄殷茂春这些庙堂重臣找点事情做,要么去考评官员,要么去主持科举,省得到时候精力太旺盛,只能用在拖后腿上。这么多年,朝廷有意在西楚周边削弱兵防,一方面让西楚觉得复国有望,另一方面就要用心险恶些了,几大藩王里头不去说路途遥远的胶东王赵睢,就说淮南王赵英跟靖安王赵衡这几位,都属于相对势弱的藩王,但是手头上还剩下了少则四五千多则一万多的精兵,让他们去靖难平乱,就是不得不被朝廷牵着鼻子走的阳谋,老老实实跑去西楚边境上把精兵都打得一干二净,这样阴毒的削藩举措,肯定是元本溪的主意。等到西楚事了,广陵王赵毅要跟西楚正面交锋,那一身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肥肉,经此一战,得割掉大半秋膘,运气不好,一兵一卒都留不下,我都替他感到肉疼。辽东赵睢本就被顾剑棠弹压得喘不过气,那么就只留下我跟燕敕王赵炳仍然不受管束,但是北莽多善解人意,跟离阳心有灵犀,马上要跟北凉死磕,你打你的西楚,我打我的北凉,大家各做各的,我都怀疑元本溪跟那个太平令是不是一伙的。说到底,就只有赵铸他老爹这一位大藩王还能逍遥自在。” 杨光斗轻轻笑道:“纳兰右慈避祸的本领,自称天下第二没谁能称第一。”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离阳西楚这场仗肯定要打在咱们跟北莽的前头,赵室就算明知北莽无暇顾及东线,也不会让顾剑棠参与其中,好不容易走了个徐骁,不能再养出个徐骁第二。文臣谈不上什么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武将就多半要拥兵自重,不出意外,应该是卢白颉卢升象一位坐镇兵部一位出京南下,不过卢白颉才新任兵部尚书,可能性要较小,卢升象只要得了军功,他年返京才好跟卢白颉抗衡,不至于让兵部成为棠溪剑仙一人的兵部。如果是卢升象牵头的话,几个老不死的,像安国大将军杨慎杏肯定趁着还能勉勉强强上马跨刀,要跑去分一杯羹,但是卢升象也好,杨慎杏这帮春秋老将也罢,都跟曹长卿差了一大截,卢升象还好,用兵其实不差,只是注定会受到方方面面的掣肘,前期可以在劣势情况下去死战的,估计只有广陵王赵毅的兵马,要我看,这场仗不是有的打,而是说不定曹长卿一路势如破竹,直接打到了太安城。” 杨光斗皱了皱眉头:“西楚占优之后要北上?别说是曹长卿,就算北莽,只要敢把决战放在太安城外,胜算都不多。” 徐凤年笑道:“我就随口说说。” 杨光斗哈哈笑道:“要真是如此,对北凉倒是天大的好事,指不定北莽就会临时起意,果断放弃西线,掉头去打东线,跟西楚一北一南夹击太安城,那就真的是精彩至极喽。顾剑棠不是总觉得之所以输给大将军,仅是输在了天时吗,这下子他就有机会证明自己了嘛。他打造的那条东线这么多年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伸手跟朝廷要什么就有什么,再要还不济事,顾剑棠这家伙就好去拿几根面条上吊去了。” 曹嵬插嘴问道:“曹长卿真有这么厉害?” 杨光斗轻轻感慨道:“春秋以西楚士子最为鼎盛,西楚又以曹龙鲤最得意,曹头秀,独秀西楚,这可不是胡吹的。只不过世人都被他四入皇宫的壮举给蒙蔽了,大多觉得他是个武功盖世的高手,要说排兵布阵的功底,大概就数他跟陈芝豹最强了。顾剑棠的强处在于每一战必先苛求占尽地利,号称不打则已打则必赢,总的说来,比起这曹陈两人,还是稍逊一筹。不过,奉天承运的天时一事,既虚无缥缈,也可遇不可求,顾剑棠的天时便是离阳大势,曹长卿则是西楚气数的长短,至于陈芝豹,估计还是在等。” 徐凤年淡然笑道:“陈芝豹是在等曹长卿跟随西楚一同覆灭,在等北莽跟北凉以及顾剑棠跟打得元气大伤,然后就该轮到他小人屠粉墨登场了。徐骁不过是踏平了春秋,陈芝豹的野心显然更大,他要亲手一统天下,铸造出一个千年未有的辽阔帝国,至于他想不想自己做皇帝,天晓得。” 杨光斗长呼出一口气,“大将军一走,这个天下就开始大乱了。” 曹嵬啧啧道:“反正我肯定是不会跟陈芝豹面对面厮杀的。” 这个矮子扳着手指缓缓说道:“流民之地已经有凤字营驻扎青苍,小王爷的龙象军也渗透得差不多,加上凉幽两州北边的褚胖子跟袁白熊,咱们北凉总算也有自己的东线西线了,加上境内十四位新校尉把守的重镇关隘,属于第二道防线。我呢,再往流民之地更西北一些,算是至关重要的第三条防线,其实谈不上什么防守不防守,反正只攻不守,等你们打得死去活来,老子来个一锤定音,喂,姓徐的,事先说好了,给我五千轻骑一万匹上等战马,我可以帮你浑水摸鱼,一口气铲平南朝老巢,要是敢给我一万人两万马,我就帮你把北朝大王帐也吃下来。” 徐凤年无奈道:“不是不可以给你,不过你真当北莽都是一帮睁眼瞎,一群酒囊饭袋?” 曹嵬白眼道:“关于这场注定要名垂青史的大奔袭,老子翻来覆去推演了十来年,这辈子就指望着一仗成名,你以为?” 徐凤年正要说话,听到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呵呵”。 第555章 还是不断有石子从栅栏外丢入栅栏内,石子个头越来越大,一些身材高壮的北凉少年也加入其中,膂力更大,这就不是嬉耍玩闹了,在转运副使官邸任职的离阳甲士仍是不敢还手,只敢怒目相视,当然他们畏惧的不会是这些幼龄稚童和健硕少年,而是他们背后杵着的北凉。何况副使大人顾大城三令五申,不许官邸任何人启衅当地百姓,违者一律剥去甲胄摘掉官身。一名都尉模样的小头目见着手下被砸在铁甲上,溅起一串刺眼的火花,约莫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用铁矛暗中挑回了一颗石子,掠向栅栏,有意无意,石子从缝隙中砸回一名青棉少年,少年躲闪不及,下意识闭上眼睛,就要被石子砸出满脸鲜血的关头,被一名腰悬双刀的俊逸公子哥伸手握住,少年睁开眼,面容腼腆地感激一笑。那都尉见着了那年纪轻轻的世家子,只当成是寻常的富家子弟,并未多想,只是当他视线游曳,停在了公子哥身边一个矮子的腰间,顿时头皮炸开,一柄货真价实的北凉刀!如今的北凉,不论以往功勋,只要不是军旅甲士,都不准私佩凉刀,任你家中长辈有几个杂号将军,还是有谁担当刺史郡守,被专职督察此事的巡城骑卫一经发现,全部当场擒拿,鞭挞五十,丢入大牢三个月到半年不等,因此这个祥符元年的春天,陵州境内各座大牢格外热闹,已经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将种子弟,一个个皮开肉绽,这些撞到新任刺史徐北枳枪口矛尖上的膏粱子弟,除了私佩凉刀,还有当街纵马的,不过这些难兄难弟,在牢狱里凑在一起不耽误靠着关系喝上酒吃上肉,一块儿蹲着监狱侃天侃地,交情反而比以往要好上几分。顾大城手下的这员都尉懒得计较北凉局势是好是坏,可要说自己惹上了一个在北凉有资格不把规矩当回事的将种子孙,那还不得被顾大人剥皮抽筋,若是再害得转运副使官邸被自己殃及池鱼,给北凉铁骑来一场马踏连营,他一个吃离阳俸禄的小小都尉,怎么活? 不过都尉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北凉蛮子的脾性,竟然没有小题大做的意思?那个头发灰白的公子哥直接转身离去,胆大包天佩有凉刀的矮子也没如何不依不饶,劫后余生的都尉犹豫了一下,觉得有必要跟顾大人知会一声,以免将来被秋后算账。顾大城是个很容易让人记住的官员,不管如何大鱼大肉,都生得瘦骨嶙峋,自号一袋米先生,常年在腰间悬挂一只装满大米的红绸袋子,相传顾家发迹前,顾骓是靠着别人施舍了一袋米才活下来,顾家老小都是给兵荒马乱吓到了骨子里,飞黄腾达后不忘本,父子两只貔貅都有挂米袋子的习惯,这在离阳漕运这条线上的一大串官员蚂蚱中间,茶余饭后一直就是一桩笑谈,更有传言去年顾骓进京时,专程拜访已是中书省主官的坦坦翁,谁都以为这么个声名狼藉的从三品官员,哪里能跨得过桓老爷子的门槛,不曾想坦坦翁不但让顾大貔貅进了门,还留下了那袋米,说是恰逢家中无米下炊。打那以后,取笑第二天便胜任户部侍郎的顾骓的官员明显少了,笑谈也逐渐成了雅谈。在都尉禀明栅栏外状况时,顾大城正在独坐品茗,听着心腹的细致回报,一开始顾大人没有太过上心,突然灵犀一点通,详细问起了那佩双刀世家子的模样,连马夫都没落下,都尉凭着记忆说了一遍,说那年轻人头发灰白,身材修长,有着女子般的眉眼,至于那名马夫,离得远,敲不真切,只能说出约莫是八尺身高。 顾大城流露出一脸牙疼的表情,手指颤抖点了点都尉,骂了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跳下锦绣小榻,顾不得穿靴子,一溜烟跑出官邸,被转运副使大人追到了那逗留码头的一行人,只是顾大城猛然停下脚步,犹豫不决,最终还是没有走出官邸,没去跟那位新凉王客套寒暄,顾大城蹑手蹑脚转身回到府邸,喊来两位上了年纪的心腹幕僚,要他们赶紧书写一封盖印的驿信,通知肥寿到襄樊之间的所有漕运官员,动起来,却不是大动,而是借口几大主干河渠阻塞,“竭力”征召调配少量漕船,运送往年三成的漕粮火速入凉。两个幕僚都有些不解,顾大城却没有为他们解惑的心情,回到茶室,茶水早已凉透,顾大城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自知为官本事有几斤几两,赚钱还算一把好手,可这两年朝廷那么多眼花缭乱的大动作,他跟老爹都只能雾里看花,好在老爹上次去京城依附上了桓老爷子,坦坦翁一番指点迷津,顾大城这才“世袭罔替”了转运副使的宝座,加上老爹加官进爵,父子二人,儿子在地方上赚钱,老子去朝中当大官,所以顾家这次铁了心给朝廷当恶人,跟北凉正面冲突,顾大城等于是抱着必死之心坐镇死守肥寿城,都是给坦坦翁报恩而已,不过桓老爷子毕竟是桓老爷子,甚至亲自为顾大城传道授业,送了顾家一张保命符,那就是北凉这边只要徐凤年本人没有恼羞成怒,一切都往死里压着漕船南粮不动弹,唯有哪天这个年轻藩王按捺不住了,亲自出马,顾大城就有了应对之策,桓老爷子已经跟襄樊城那边打好招呼,到时候可以给北凉三成漕粮。顾大城虽说遵循桓老爷子的意思打出这张护身符,但北凉这边到底如何计较,顾大城心中没底,其实上次让陈锡亮骑虎难下,顾大城就很忐忑不安,别人不知道北凉对这名寒士的器重,当初在桓府面谈,坦坦翁数次言语提及,都说此人不容小觑,能够让其晚一天出人头地都是好事。年纪不大却老态尽显的顾大城想到自己这大半年在肥寿城的苦难日子,摸了摸腰间米袋子,苦笑道:“老兄弟,富贵险中求,顾家有了富,这趟差事办妥了,以后就安安分分求贵了。打死都不去跟北凉蛮子打交道,如今连肥寿城最没名气的清倌儿都不乐意赚我的银子,真是有钱都没地方花去,怎一个惨字了得啊。” 一名少女扛了根枯木杆子站在渡口河边,呵呵一笑过后,就背过身对着浑浊河水发呆。北凉女子亦是多雄高非凡,曹嵬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比他矮的姑娘,瞧着跟姓徐的有些渊源,就想上前去套近乎,徐凤年于公于私都没想要拦着,然后武艺不俗的曹嵬就被小姑娘干脆利落的一巴掌拍入河水,曹嵬根本来不及抽刀,甚至可以说连半点危机都没有察觉。巨子杨光斗一脸匪夷所思,徐凤年轻声解释道:“芦苇荡一役,当时离阳武评的天下第十一王寅,就是被她一击毙命。后来柳蒿师逃离神武城,应该也是被她偷偷摸摸宰掉的。” 杨光斗骇然加恍然,武道修行杂而不精的曹嵬在她手上吃瘪,天经地义。徐凤年走到她身边,问道:“怎么现在就来北凉了,没记错的话,还没有到先前我跟黄三甲约定的时候啊?” 少女默不作声。徐凤年也不知道如何闲聊才算应景适宜,微笑道:“那你要不跟着我?不过这会儿北凉没啥高手值得你去杀,要不是这样,我也开不了这个口,终归有借刀杀人的嫌疑。我刚好要在北凉境内四处走一走,在遇到你之前就已在陵州经闲逛了一个月,这两年啊,还真是经常惦念你做的酱牛肉。” 不知是该叫贾嘉家还是贾佳加的少女呵了一下。徐凤年看了看那根向日葵的干枯杆子,又看了看她的气色,伸手握住少女的手臂查探气机流转,轻声道:“不管是黄三甲误打误撞还是神机妙算,我都要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当初替我承受赵老王八的气运横祸,我已经有六分把握帮你解决。当然必须要承认一点,对我自己也有莫大裨益,我目前除了在慢慢培植韩生宣残留的红丝,体内更有柳蒿师精心培育了小半辈子的几十颗紫雷,外加跟北莽国师袁青山做买卖赚到的一只包子,离儒道合流还差一线之隔,如果再有赵宣素留下的龙虎山紫金气运,化为己用,就算圆满了,再接下去,就看机缘,能否汲取佛门精髓,到时候三教合流,只要自成了小千世界,我不当陆地神仙都说不过去,说不定还能跟四百年前大魔头高树露的天仙境界,以及当下以力证道的武帝城王仙芝,都有的一拼,不过要走到这一步,不知道牛年马月就是了。反正我跟你什么都不藏着掖着,有一说一,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杨光斗有点乍舌,北凉王果真是不把这个杀手姑娘当外人,这些秘事,老人也都是第一次听说,传出去的话,十成十要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春秋三尊大魔头,人屠徐骁老死,人猫韩貂寺“暴毙于皇宫”,已经三去其二,黄龙士神龙见首不见尾,多半是在躲在幕后搅局,难道身边这个年轻藩王既要当手握权柄的北凉共主,也要在韩貂寺之后成为一己之力就让整座江湖噤若寒蝉的大魔头?以前北凉是靠着铁骑和鹰隼让江湖人士不敢造次,看来以后新凉王一人,就能让北凉周边的江湖俯首帖耳了? 呵呵姑娘缩回手臂,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徐凤年笑了笑,柔声道:“行啊,赶巧儿我也饿了,咱们进城找酱牛肉吃去,敢不好吃,咱们就不给钱!” 浑身湿漉漉的曹嵬狼狈万分地从河水中跃上岸,跳脚怒目道:“不是说好了不在肥寿城停留吗,老子要去青楼楚馆多如牛毛的黄楠郡!姓徐的,你敢见色忘义,信不信老子拿刀砍死你!” 徐凤年一抬腿作势要踹得曹矮子再度坠河,来个二进宫,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的曹嵬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跑向马车。马车不大,又堆满了地理图志,多了个小姑娘,愈发狭窄,好在曹嵬很识趣,坐在徐偃兵身边,忙着拧袖子挤水。这一路行来,徐凤年一直跟杨光斗在车厢内推演战事走向,其中凉州跟姑塞州对峙的西线有两处,幽州倒马关外的葫芦口也算一处。出了车厢,徐凤年这一个月在陵州走走停停,不是所有达官显贵都会“临幸”召见,按照徐北枳对官员十九层境界的划分,梧桐院精心撰写出一份暂时仍算粗略的北凉官评,只重事功,轻学问清誉,薄家世背景,徐凤年只在暗中面见荣登此评的官员,此行所见七八人,希望跟失望大致参半,大小不一的官场,就像是个每家每户都有的筛子,掌握在谁手中,这个人的口味就注定了具体的筛选方式,赵家天子是在张巨鹿跟赵右龄的打理下筛选天下,在徐凤年手上就是筛选北凉,比起离阳朝廷,少了几分气定神闲,多了几分功利性,在徐北枳手上就再退而其次,只能筛选陵州,以此类推,层层筛选,最终能够冒尖并且稳坐钓鱼台的,都不会是傻子。徐凤年一旦逛完了陵州,接下去要去幽州,如果说凉州是北凉道的嫡长子,富饶陵州是后娘养的极有出息的庶子,那么比凉州兵权要小同时又比陵州穷苦两头不靠的幽州,就给兄弟二州凸显得不上不下地位尴尬了,但幽州才是徐凤年此次密行的真正重点,事实上的确是幽州对他这个北凉王的怨气最大,尤其是在徐凤年接受上柱国头衔,没有像上次拒收徐骁谥号那样再次拒退圣旨,幽州很是有些使劲蹦跳的军伍官员,跟陵州遭受牢狱之灾的将种门庭隐约有了遥相呼应之势,徐凤年当初在陵州当将军,破天荒没有大开杀戒,跟谁都挺好说话,许多人都觉得妇人心肠,这次去燕文鸾一手把持的幽州,徐凤年觉得是时候割下一些脑袋了。想跟他玩,可以,得拿出性命来玩。 少女杀手突然问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赵铸的人?” 徐凤年愣了一下,“当然,跟他很熟,这家伙是燕敕王的世子,喜欢拿别人的头颅筑京观,前不久还在春神湖上见过一面。” 双手竖起向日葵杆子的小姑娘随口说道:“还有个姓纳兰的人,我都见过了。” 杨光斗双手压抑不住地颤抖起来,死死望向徐凤年。 徐凤年嗯了一声,没有下文。 她见过了,自然意味着便是黄三甲跟赵铸以及纳兰右慈隐秘见面了。 先前徐凤年还跟杨光斗曹嵬戏言曹长卿会北临太安城,那纳兰右慈偷偷藏身于世子殿下赵铸那几千轻骑,跑去跟黄龙士秘密会晤,何尝不是一种更为悄无声息却更加惊世骇俗的北上? 少女语不惊人死不休,漫不经心地懒散说道:“老黄喝醉酒后说了,当今赵家天子还不错,就是儿子不行,好大喜功,还有……呵呵,我给忘了……” 杨光斗嘴角抽搐了一下。 徐凤年心中翻江倒海,袁青山为何要用一颗世间最昂贵的包子跟他索要那颗铜钱?因为这位陆地神仙逍遥离阳之时,那名闭关弟子正是赵铸! 如今赵铸不但有父亲燕敕王赵炳的数十万雄兵作为家底,有纳兰右慈倾力辅弼,更有了跟北凉的“一钱之约”,再加上黄龙士十有八九已经在这家伙身上下了天大赌注! 徐凤年笑道:“纳兰右慈苦心经营燕敕道,已经让赵铸有了地利人和,一直在苦等天时,如今好了,总算是是天命所归了。” 徐凤年随即自问自答:“可是元本溪会束手待毙?不可能的。” 第556章 马车在肥寿南城随便逛荡了一圈,牛肉铺子不难找,勉强算是可以下咽,曹嵬先前还不知道这少女怎么瞅着邋里邋遢,后来瞥见她吃完酱牛肉,油腻双手就随便往身上一擦,看得曹嵬直翻白眼。姓徐的没让曹嵬看走眼,毫不掩饰他的重色轻友,竟然亲自跑去绸缎庄给那姑娘买了几身鲜亮衣裳,这还不止,瞧见那小姑娘直愣愣盯着一大堆色彩绚烂的胭脂盒子,就又掏出不少银子,这让曹嵬有些扛不住,心想你好歹是一个言行关系到北凉兴衰存亡的家伙,就这么有闲情逸致陪个小姑娘吃喝玩乐? 马车由肥寿北门出城,马不停蹄,赶往下一个歇脚地黄楠郡,于昏黄暮色中到达这座北凉粮仓所在,新任郡守蔡浚臣拖家带口刚搬入宋岩曾经居住过的府邸没多久,猛然间从流民之地转入繁花似锦的黄楠郡城,估计这家伙还没彻底缓过神,一听门房说北凉王大驾光临,脚下生风,恨不得手脚并用的狗腿架势,徐凤年自然不用在门外等候,才走入府邸没多久,就看到蔡浚臣跟虞柔柔一同跑来,蔡浚臣剑术平平,好歹还有些三脚猫功夫打底子,可怜了这位昔日青苍城的王后娘娘,停脚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霞飞双颊,徐凤年摆摆手让她跟蔡浚臣都免了叩拜礼仪,一同走入府院深处,打量了一眼蔡浚臣身上那崭新的四品文官补子,打趣道:“蔡郡守,听城里百姓说你蔡大人睡觉都要不肯脱下官服,我就纳闷了,能比你以前穿的龙袍还舒服?” 蔡浚臣躬着身子,笑脸灿烂道:“卑职真不是跟王爷溜须拍马,确实舒服多了,在青苍穿那玩意儿,就是过把瘾,能过一天是一天,就怕第二天自己的脑袋就不知道给人搁哪儿了,睡不踏实。如今大大不同,正儿八经的云雀官补子,卑职祖辈往上推十几二十代,当官的有,可那也是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卑职这回算是光宗耀祖了,回头等卑职把黄楠郡事务给王爷弄熨帖了,就想着要重新修订族谱,到时候斗胆恳请王爷不吝笔墨,帮卑职写点桌面文章,几十个字就行。” 徐凤年点头道:“这是小事,只要你镇得住黄楠郡望的四支王氏,别把黄楠郡祸害得乌烟瘴气,族谱的事情,我肯定出力,至于虞王后的诰命,我也一并赐下。” 听到王后这个促狭称呼,已是郡守之妻的虞柔柔嫣然一笑,兴许是一方水土真的能养育一方人,她以往的狐媚风姿,媚还在,狐字则要修改成明字,整个人的感觉原本就像一栋无窗屋子,开窗后,自然而然敞亮了些。本来两根手指在捻官补子的蔡浚臣闻言大喜,狠狠搓手,又听到登门送喜的北凉王说道:“好人做到底,我不妨跟你透个底,不说书生入仕,士子结社跟创办书院这两件事,黄楠郡在整个北凉道都是名列前茅的风水宝地,你到时候好好盯着,我许你全权处置,记得别让喜事变祸事。你从青苍城偷带到黄楠郡的那些古董字画珍玩,共计四十六件,我就当一件都没看见,你正好顺水推舟拿来跟赴凉士子做人情,以后等他们有了官身,不管是在哪个州站稳脚跟,你再想笼络,今天一两银子的小事,那时候就得花费一两金子了。” 蔡浚臣嚅嚅喏喏不敢言语,倒是虞柔柔不见以往的怯弱,笑道:“王爷尽管放心,奴婢粗略算了下,这些物件贱卖的话,值个二十万两白银,郡守府一文钱不少,肯定全都花在治理黄楠郡民生之上。可惜就是夫君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卖不出公道价钱,否则……” 徐凤年指了指蔡浚臣,笑着教训道:“蔡大人,虞王后比你会做人多了。仅仅让她主内,大材小用。我再唠叨一句,你只能先放下一半心,我跟水经王氏王熙桦和灵素王氏王贞律两位家主知会一声,他们都是风雅名士,有他们开个好头,不愁卖不出高价。另一半心你还得悬着,黄楠四王氏这些风流大族,就算有我牵线,骨子里瞧不起你还是很正常,瞧得起才叫怪事。你在青苍的那套人情历练,搁在这儿不灵光,蔡大人要有重头再学过的觉悟。最后就是别觉得我这趟进府,是要逼着你砸锅卖铁做赔本买卖,捞钱这个行当,胜在细水流长,只要他日坐稳了黄楠郡守的位置,二十万两白银?黄楠郡一个中县的县令都未必瞧得上眼。其实我心知肚明,这些千辛万苦从青苍搬来的家当,你蔡浚臣是想送给经略使大人,至于送多少,你们自己看着办,别顾忌什么,我跟李家没外界想象的那样不堪,你送李功德银子,他敢收,还不敢收了不办事,有他这个‘老黄楠’帮衬一二,你在黄楠郡做事会爽利很多。” 蔡浚臣出奇地没有脸面嘴皮上的感恩戴德,只是重重嗯了一声。徐凤年也没有在府邸上长久逗留,吃了顿饭就离开。蔡浚臣送到门口,看着年轻北凉王登上马车,看马头指向,该是去王熙桦的宅子。周浚臣没有直接入府,而是一屁股坐在门口台阶上,虞柔柔有些讶异,坐下后扯了扯丰满臀瓣下的裙子,小声询问道:“怎么了?不像你啊。” 蔡浚臣揉了揉脸颊,叹了口气,轻声道:“夫君这辈子算是在流民之地那儿的血水里趟过来的,当了皇帝穿了龙袍,其实真要说厮混实打实的官场,只是个门外汉,但没吃过狗肉总见过狗刨,最不济也听过狗吠不是?你说在哪里当官,不是下边的人拼了命去揣摩上意?生怕提了猪头却走错庙,拜错菩萨?夫君这个陵州郡守倒好,颠倒了,轮到堂堂北凉王用心良苦来教我如何当官,还给我铺路?真是我周浚臣有多大经国济世的能耐?我周浚臣就头一个不信。他北凉王的心思,比如拿我千金买骨,用我一个外人去梳理干净黄楠郡,这些我都懂,不过真要说换个人坐夫君此时屁股下的椅子,也不难,北凉再缺人,还不至于如此寒酸。北凉王他没逼着咱们为他砸锅卖铁,这分明是要逼着我周浚臣心甘情愿为北凉效死啊。” 虞柔柔笑了笑,“夫君不乐意?” 蔡浚臣缓缓起身,平静道:“活了半辈子,第一次理直气壮站着做人,又不是真要夫君去沙场送死,有什么不愿意的?” 虞柔柔弯起眉眼,妩媚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那人瞧上了我这残花败柳,你这回送不送?” 蔡浚臣直视她,眼神坚毅,沉声道:“以前那是为了活命。假如在北凉到头来还是有这一天,夫君却是打死不送了。做人总不能越做越回去。” 虞柔柔笑了,俏皮皱了皱鼻子,不像风情熟透的妇人,倒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女孩,气乎乎说道:“你是知道他不会,才故意说好话给我听的吧?” 蔡浚臣伸出手指,帮她撩起一缕额角青丝,红着眼睛说道:“媳妇,这些年,对不住了。” 虞柔柔猛然转过身,走上台阶,双手拧在身后,脚步轻快灵动。 ———— 马车上,曹嵬缩在离那忙着涂抹胭脂水粉的少女最远的一个角落,对徐凤年讥笑道:“呦,姓徐的,以前看不出来,收买得一手好人心啊?” 徐凤年斜眼道:“我收买你师兄弟一起揍你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了吧?” 被揭伤疤的曹嵬一手握刀,“我真砍你啊?” 徐凤年火上浇油:“到了龙晴郡,你这把刀我得送人,现在赶紧多摸几下。” 曹嵬怒道:“休想!” 徐凤年微笑道:“你不给我不会抢啊?” 曹嵬正要说话,徐凤年伸出两只手,弯曲一指,“一万精骑,只剩下九千了。” 曹嵬饿虎扑羊,死皮赖脸握住徐凤年只剩四根手指的手,嬉皮笑脸道:“姓徐的,徐凤年,徐大爷,徐祖宗!咱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一万可以给两万,独独不可以只给九千啊,做买卖怎么可以缺斤少两,讲究的就是一个童叟无欺!你我英雄惜英雄,要豪气!” 徐凤年皮笑肉不笑道:“要我收回那一千骑,也行,一边凉快去,别碍眼。” 曹嵬干笑道:“车厢就这么大。” 徐凤年指了指车帘,曹嵬毫不拖泥带水,滚出车厢,然后掀起帘子探出那颗脑袋,“别忘了,是一万不是九千啊!少一兵一马我跟你急。” 结果曹矮子忘了那脾气恶劣杀手姑娘的存在,被一柄横空出世的铜镜拍飞出去,曹嵬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坐在马夫徐偃兵身边呲牙咧嘴,百无聊赖,就老调重弹,笑嘻嘻跟这位世间顶尖高手问道:“徐高手,你觉得我是不是比里头那个姓徐的更加玉树临风?” 徐偃兵无动于衷。 曹嵬不肯罢休,追问道:“你不承认这一点没关系,那我比姓徐的高大威猛,你总该点点头吧?” 徐偃兵依旧置若罔闻。 曹嵬爬到徐偃兵身边,很不客气地勾肩搭背,一本正经说道:“我知道你是顶厉害的高手,否则也不能追着洪敬岩和种凉一路打到姑塞州边境,不过我曹嵬也不差啊,我跟里头同样姓徐的是不对付,不过跟你一见面就觉得相见恨晚,我有些事情就得先跟你讲清楚……” 徐偃兵低声笑道:“你是不是想说,我曹嵬读书少见识少,你别骗我钱,骗我钱我脾气好,不打你。我相貌英俊高大威猛,你也别骗我,这件事情你敢骗我,我肯定打死你?” 曹嵬惊叹道:“姓徐的这都跟你说过了?他娘的,这个王八蛋肯定还说了很多毁我名声的言语了,徐高手,你可别信那厮啊,姓徐的别的本事都不大,骗娘们骗爷们真是不服气不行,绝对称得上是炉火纯青!” 徐偃兵这样冷面冷心的人物也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没让曹嵬把狗爪子挪开,平淡道:“北凉王别的也没多说,就是到时候让我跟你去西域。” 曹嵬咬了咬嘴唇,默然无语。 车厢内,徐凤年正在跟杨光斗聊到崛起于陵州的鱼龙帮,这个帮派如今财运亨通得一塌糊涂,家业滚雪球一般,已经由一个陵州三流势力一跃成为数一数二的顶尖帮派,至于鱼龙帮怎么赚钱,外人只知道是做边关倒卖的杀头生意。徐凤年跟老人说了让鱼龙帮跟几股大马贼做马匹私贩,自然不会是那等同于大半战马导致有价无市的熟马,而是从草原上大肆捕获野马,不论优劣幼壮,鱼龙帮都出高价购买,当下边境不少马贼都展开了浩浩荡荡的“倒马”营生,不过不是直接跟鱼龙帮接头,而是卖给跟鱼龙帮有香火情的马贼,价钱自然大打折扣。老人听到这里,笑言道:“用这种笨法子增添北凉的熟马,会不会于事无补啊?” 徐凤年摇头笑道:“在地理上,流民之地属于谁,北凉北莽的得失得按双份算,这些无主的野马差不多是一个道理,数目翻一番,就不容轻视了。再说徐骁很早就跟我说过,持家嘛,无非就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缝补二字最考验一家之主的功底。现在北凉千头万绪都要我去打理权衡,我就一个宗旨,只要能把银子变成北凉战力,哪怕是一颗铜板的生意,在不耽误大事正事的前提下,我都会屁颠屁颠去做。” 杨光斗感叹道:“王爷有这份心,是北凉幸事啊。” 徐凤年突然看到那呵呵姑娘涂过了脂粉,“锦上添花”地往自己头上斜插了两枝钗子,放下铜镜后,正襟危坐,对他做出一个大概是她觉得女子风情万种的笑脸。 杨光斗被惊吓得不轻,咽了口唾沫,不忍心再看那副尊容,连忙撇过头拎起一本书籍。 老人心想真是为难这小姑娘了,这肯定比刺杀天象高手难多了吧? 徐凤年的定力早就给当年在脸上贴上半斤重胭脂的李子姑娘给磨砺出来,笑脸依旧,弯腰伸手把少女故意翘起的兰花指硬生生扳回去,然后用手指轻轻刮去些过于厚重的胭脂。 曹嵬要死不死在这个时候掀起帘子,看到那张始终僵硬的“妩媚”容颜,把曹嵬给吓得魂飞魄散,做了个自戳双目的手势,小声嘀咕道:“他娘的,一个比一个狠!” 徐凤年轻声问道:“那只喜欢吃竹子的大猫呢?” 呵呵姑娘低下眼皮子,“死了。” 徐凤年帮她别好那两枝原本歪东倒西的钗子,揉了揉她的脑袋,“那我让人从西蜀竹林再给你找一只。” 这个曾经一记手刀贯穿王明寅胸口、曾经双脚踢着柳蒿师头颅玩耍的少女,抽了抽小鼻子,轻轻摇头。 老人很识趣地离开车厢,跟曹嵬一左一右坐在徐偃兵身边,曹矮子幸灾乐祸道:“杨叔,也给赶出来了啊?” 呵呵呵。 连呵三声。 曹嵬这次学聪明了,以炸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跳下马车,果不其然,一只纤细手臂直接穿透车壁,如果曹嵬不逃,那就得被剐心了。 第557章 徐凤年在夜色中进入王氏府邸,大开眼界,黄楠四大郡望中水经王被龙颐王压下一头,不过府上书香气息浓而不腻,雕栏画栋十分精巧,就连府上的丫鬟婢女似乎也比别家府邸多了几分书卷气,清清秀秀,淡妆宜人。王熙桦大开仪门,亲自领路,这位家主既是经略使大人的毕生死敌,也是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的忘年交,徐凤年对他的观感一直不错,归功于武当老掌教王重楼曾经给王熙桦观相谶语,评价极高,如今王功曹的义子焦武夷进入陵州将军府,跻身十四实权校尉行列,让文武兼备的水经王氏声望大振,若非李功德有个在边关沙场上很争气的好儿子,龙颐王氏说不定还真就给赶超了,这个世道再势利不过,没出息的子孙出门在外靠父辈作威作福,志向远大的豪阀门第则靠着后代用功名反哺家族。王熙桦有四房妻妾,不过子女显然太过阴盛阳衰,独子王云舒今夜不在府上,不是以往的夜夜笙歌醉生梦死,而是正儿八经投军入伍,今年入春以后黄楠郡的狐朋狗友就几乎找不着这个好兄弟的身影了,因为所谈不是什么军机要务,宾主融洽,虽说没有王云舒这个马屁精在场,可王熙桦的女儿都走马观花看了一遍,至于到底是谁大饱眼福,就不好说了。 反正曹嵬大马金刀坐在徐凤年身边,直起腰杆,手握刀柄,恨不得用眼神从那些妙龄女子身上刮下几两肉,可惜这些姿色都不俗的娘们就没一个把他当回事,沾着水雾的眼神儿都撂在了年纪轻轻的北凉王身上,想必王熙桦王云舒父子在家中闲聊,没少说起徐凤年这位朝廷新近敕封的上柱国大人。这把曹嵬气恼得七窍生烟,几次故意咳嗽,也没见他招来多少视线,加上徐凤年偏偏不去隆重介绍他是何方神圣,曹嵬到最后破罐子破摔,只要徐凤年一开口,他要么是鼻音冷哼,要么是鬼脸撇嘴,总算把功曹大人的一个小女儿逗乐,躲在两位姐姐身后笑吟吟捧腹,半死不活的曹嵬立马有了精气神,跟磕了江湖郎中在路边摊上低价贩卖的坛装春药差不多,王熙桦何等老辣,其实根本不用徐凤年如何介绍,就清楚这个貌不惊人的佩刀矮子不简单,否则谁敢堂而皇之跟北凉王平起平坐,还敢拆台对干?偌大北凉,刺史徐北枳算一个,游弩手李翰林都只能算半个。不过他们王家是北凉首屈一指的经学世家,府上个个心气高,何况被姚白峰盛赞为当世解《易》前三甲的王熙桦,也没有下作到需要用自家女儿去攀附权贵,当然,权贵之中,徐凤年肯定除外。王熙桦对这个年纪不大的北凉人主,有着发自肺腑的敬畏。要是真有女儿被相中,不说给水经王氏雪中送炭,但肯定是锦上添花的大好事。至于那名矮小的佩刀男子,若是有女儿与他相互瞧对眼,王熙桦乐见其成。 徐凤年借着酒意微醺,谈兴颇高,王熙桦不敢得意忘形,只留下天真烂漫的小女儿斟茶递酒,徐凤年跟王功曹提起了蔡浚臣手头有些古玩字画,近期想要出手,王熙桦闻弦歌知雅意,轻轻点头,还笑称府上有好几幅价值连城的字画,都被徐凤年在最醒目处钤盖下那天下闻名的“赝品”二字,徐凤年破天荒有些赧颜,曾经年少轻狂,梧桐院曾有数方珍贵私章,其中有一枚大秦小篆,阴刻“赝品”二字,当年王府品相极佳的珍惜字画,都没能逃过世子殿下的魔爪,徐凤年长久耳濡目染李义山的学问事功,在字画鉴定一事上下过苦功夫,眼光奇准,那些“赝品”无一例外都是真品无误,徐凤年以往的叛逆性子可见一斑,不过阴差阳错,不论中原士子如何仇视北凉,家中若是有一幅钤盖“赝品”二字的书画,都是一桩既能保证旱涝保收同时又可以跟人炫耀的美事。在徐凤年出府前,王熙桦送了一幅字,是惊蛰时节亲笔写就,可算是一份残缺本的水经王氏家训,三知己三陌路,“胜己者,德隆者,有趣者,可做知己。志不同者,无性情者,重怨忘恩者,不做仇敌即做陌路。”这跟完整的王氏家训略有出入,比如知己中少了直言不讳者,陌路中少了德薄者,这大概就是王熙桦本人潜心钻研治学事功两事多年,得出的独到心得了。尤其是先前闲聊到历朝历代藩镇割据、宦官为患、朋党连营三大顽疾,王熙桦也有过一番不落窠臼的高见,徐凤年以往对读书人确有不小的偏见,几趟游历过后,逐渐有所好转,今夜跟王熙桦敞开了聊天,让徐凤年自省几分。 出门之后,曹嵬见到少女杀手百无聊赖地围着马车慢悠悠逛荡,她先前没有跟随进府,此时扛着那根滑稽可笑的枯杆子散步,曹嵬现在真是怕死了这个脾气古怪之极的姑娘,用杨光斗的话说这就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 坐入车厢,徐凤年问道:“王熙桦刚才提到北凉任用官员,使功不如使过,杨老意下如何?” 杨光斗拍了拍袖口,笑道:“原先这话早说个三个月,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多如牛毛的衙役胥吏,尸位素餐的多,能做实事的少,被士子文人顶替,是咱们北凉大势所趋,王功曹本意不过是担心北凉格局动荡不安。不过既然流民之地要新辟出个流州,这个说法就讲得通了,难道功曹大人也摸着蛛丝马迹了?树挪死人挪活,既然好不容易走掉一个宋岩,都没能做成黄楠郡郡守,那还不如跑去流州找机会,况且王功曹不是一味迂腐的书生,他去流州,于己于北凉,都是好事。在北凉道旧三州犯错的官员,一股脑丢去流州,有治政娴熟清誉极佳的王熙桦安抚人心,谁都会卖他一个面子,又有小王爷的三万龙象军坐镇,说不定王熙桦还真能当上下一任流州刺史。” 徐凤年笑着点头,流州初代刺史的人选其实早已敲定,远大天边近在眼前,正是重新出山的杨光斗,徐凤年原本属意陈锡亮,只是这位似乎只愿躲在重重帷幕后头寒士执意不肯,徐凤年总不能强按牛头喝水,不过说实话,陈锡亮此时还有“眼高手低”的嫌疑,若是没有凉莽大战在即的大背景,流州交给他文火慢炖也无妨,可既然快则一年长则两年边境就要硝烟四起,徐凤年也委实不敢把流州全盘托付给陈锡亮。车厢内的杨光斗则是既通晓权变,又人情练达,到时候徐凤年再给出一份徐骁“遗诏”的障眼法,老人的年龄资历都清清楚楚摆在台面上,远比“嘴上无毛”的陈锡亮更能服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徐凤年越是重视陈锡亮,就越怕拔苗助长,这名年轻书生,不但是他亲手从江南道拐来北凉的人才,更是师父李义山无比器重的北凉第二代谋士主心骨! 小姑娘坐在车厢角落自娱自乐,一会儿挤出个指尖抵面的“妩媚”笑脸,一会儿又做起了手捧心口微微蹙眉的姿态,要不就是学那大家闺秀敛袖端坐。曹嵬再脸皮厚如城墙,也已经完全敌不过这等杀伤力不下于陆地神仙的威势,默默离开温暖的车厢,坐在徐偃兵身边唉声叹气,埋怨自己就不该出这趟门,早知道就在清凉山后山那边待着,还能少挨几记手刀。徐凤年看着呵呵姑娘在那里模仿从大街闹市上女子身上的千姿百态,不予置评,眼神温暖,就连老人杨光斗看着这对男女的相处境况,都有些捉摸不透了,以前的世子殿下也好,如今的北凉王也好,不管清凉山山外风评如何,杨光斗都知道这个年轻人,只要没入他的法眼,其实凉薄寡情得很,不过似乎对眼前这个小姑娘,格外宠溺。杨光斗在遇上少女杀手之后,尤其是清楚了她跟黄三甲的关系,数次暗示徐凤年从她嘴里多掏出些秘情,因为哪怕是她随口说出的几个字或者一个姓名,说不定都可以影响到北凉将来的格局走势,但是徐凤年就是不肯,杨光斗也无可奈何,当下徐凤年身上已经有了一份引而不发的深重积威,既是从大将军跟王妃那里继承而来的天性,也有李义山苦心孤诣的栽培,以及多次游历和凶险杀伐中的积累,杨光斗不断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再将徐凤年视作当初那个任性妄为的少年。钟洪武一事就是明证,老凉王不愿收拾的残局,新凉王收拾起来毫无顾忌,甚至大将军当年不愿跟离阳赵室撕破脸皮,在新凉王手上,已经给人造成了一种北凉大可以割据自雄的隐约态势,这恐怕也是朝廷扭扭捏捏最终对漕粮松手几分的根源所在。新凉王和新北凉已经开始让朝廷明白一件事:徐骁交给我徐凤年的担子,我扛下了,我们北凉也愿意为朝廷镇守门户,这就是底线,你如果再来三番五次恶心试探,先掂量掂量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北凉陈兵东线,拒退赐谥圣旨。朝廷看似恼羞成怒,马上还以颜色,不予夺情。但同时,又不得不做出了封赠上柱国头衔以及开禁漕运的两手补偿,这期间,如果徐凤年意气用事,再度拒绝上柱国,恐怕朝廷就要宁愿烂在襄樊粮仓,也不会把一粒漕粮运入肥寿城,说不定还会以雷霆手段,封堵邻州入凉各大驿路。 这些都是需要双方小心翼翼权衡利弊的勾心斗角。以后这样的你来我往,只会更多。 小姑娘冷不丁说道:“这些年,老黄带我在一百多个地方停过,他说都是他种过庄稼的农田,有些荒废了,有些还是青黄不接,有些收成不好,但终归是有收成的。” 徐凤年笑道:“我师父跟褚禄山都把黄龙士看成春秋最大最厉害的谍子,谁能接手他的整个谍报系统,谁就能占尽先机。不过我们都不知道他是如何经营的,如何挑选稻苗,如何引水灌溉,如何关注长势,如何收割秋稻,没有人知道黄龙士是怎么做到的。” 小姑娘很认真说道:“蹭饭,喝酒,聊天,骂人,骗人,走人。换个地方,再这样做一遍。” 杨光斗扶额叹息。天大的难事,春秋最大的秘密,就给小姑娘的十二字真言给如此马虎带过了。 小姑娘歪着脑袋,问道:“你不问我那一百多个地方是哪儿,那些人到底是谁?” 徐凤年摇头笑道:“北凉自顾不暇,没精力也没本事去跟各路枭雄逐鹿天下。” 小姑娘呵了一声,“你问我,我也记不住几个。” 杨光斗觉得跟这两位相处,真是遭罪,有些理解曹嵬的惨淡心情了。 徐凤年伸出双手,玩笑着把少女那张微圆的脸颊拉长。 少女也不生气,含糊不清说道:“你说什么儒释道三教合流,我也听不懂,不过老黄说过,你身上有副药引子。” 徐凤年想了想,“我知道了,黄龙士应该是在说那龙树僧人给我喝下的碗血吧,不过我这两年一直感受不到,就没当回事。” 少女竭力想了想,又说:“四百年前有个高树露,就是你前段时间说过的那个,我刚才想起来了,老黄提起过他,说这个家伙半死半活着,在太安城某个地方,是赵家的一张保命符,原本是用来压制王仙芝的。虎龙山好像……呵,这件事情忘了。” 徐凤年收回手,又屈指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是龙虎山。” 少女哦了一声。 徐凤年跟她并肩靠车壁,轻声道:“别人想不通黄龙士这么翻江倒海图什么,我倒是稍微理解一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直是儒家意旨所在,不过黄龙士显然要更高一筹,因为他眼中没有皇帝,他孑然一身,本就用不着修身齐家,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也不用去帮着皇帝治国平天下,所以他才可以跟谁都不一样,他大概是只想要一个我们所有人都看不到,甚至想都想不到的太平世道。” 少女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膝盖,“对,大概是这么个意思。还有老黄就说过这玩意不是用来跪人的。” 徐凤年陷入沉思,自言自语道:“这个把整块春秋田地都掀翻的老农。” 少女屈膝,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老黄说他也要死了。” 第558章 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祥符元年的春天,可清明一过,也就到了收尾的时候。广陵道的西楚古都,在被徐家铁骑踏破之后,已经由神凰城改名为充满屈辱意味的失鼎城,城郊深山有座磨砖寺,寺名源于一段著名的佛门机锋,给春秋期间愈演愈烈的坐禅一事降下了火气,因为磨砖寺主持说了一句磨砖无法成镜,坐禅如何成佛?这一日拂晓,晨鸟啼鸣,三人走在林荫小径上,老者很老,白发雪眉,拄了一根青竹拐杖登山,踩在铺有大小不一鹅卵石的山路上,踉踉跄跄,却不要人搀扶。青衫儒士年纪也不小了,两鬓霜白,不过气态尤为清逸出尘,一见忘俗。女子最为年轻,容颜绝美惊艳,不似人间女子,背了一只紫檀剑匣,脚步轻盈。大概是照顾实在太过年迈的老人,三人登山时并无言语,进入不见香客身影的清净古寺,只有一名少年僧人用大扫帚扫地的簌簌声响。时值离阳灭佛,连两禅寺都被封了山门,磨砖寺这二十年香火清淡,反倒是逃过一劫,还能剩下些僧人继续躲在深山吃斋念佛,见着了三名香客,小僧人连忙把扫帚夹在腋下,双手合十行礼,尤其是眼角余光瞥见了那女子后,光溜溜的脑袋愈发低垂,生怕犯了戒律,远了菩提心。还礼过后,老人带着儒士跟女子来到五百罗汉堂,不是气派大寺里常见的金妆罗汉,而是彩塑木胎,更为难得的是五百尊罗汉,每一尊都栩栩如生,或端坐或谛听或合掌,甚至有瞪目者敲锣打鼓者抓耳挠腮者,仙佛气寥寥,反而市井烟火气不轻。老人领着两人走到一座尊者前,左手执镜,右手竟然撕开慈眉善目的沧桑脸皮子,露出眉清目秀的少年脸庞,足以让旁观者瞠目结舌。 老人站在这尊木胎罗汉脚下,平静说道:“老臣听说礼部尚书曾祥麒,在永徽元年的一个大雪天,孤身一人提了一大坛子酒入寺,就醉死在这里,大概连遗言都是些酒话醉话吧。老臣却知道,以往老曾是滴酒不沾的,还总劝我们喝酒误事,记得有次陛下喝多了,误了早朝的时辰,老曾吹胡子瞪眼睛就冲进皇宫去痛骂陛下了,要不是皇后娘娘拦着,陛下差些就要跟这个老家伙大打出手,事后陛下犹气不过,私下跟老臣说,前一夜庆功宴上就这老家伙最不厚道,他自己反正不喝酒,就可劲儿灌别人的酒,连他也没放过,结果隔天就翻脸不认人了。谁会想到这么个一生痛恨酒气如仇寇的老东西,到头来自己把自己稀里糊涂地灌死了?” 礼部尚书曾祥麟,自然不是离阳的二品重臣,而是西楚最后一任礼部尚书,跟上阴学宫大祭酒齐阳龙是同门师兄弟,也是死守襄樊十年王明阳的授业恩师。 老人伸手抚摸微凉的罗汉台座,轻声说道:“想必老曾是来找户部汤尚书的,汤嘉禾当初在老臣这拨人里学问最杂,原本也最不瞧不起佛教这外来之教,不料竟然逃禅磨砖寺,至于是真的潜心向佛,还是心灰意冷,天晓得。老臣与汤嘉禾一辈子政见不合,不过那还算是君子之争,大楚的党争,既不是臣子之间为了争权夺势,相互倾轧,也不是君子与小人相互争斗,如今看来,更像是君子与君子之间的意气用事,人心所向,毕竟都还是向着那个姜字,向着黎民百姓,只是各自走的路不同,又难免文人相轻,才酿成大祸。不过汤嘉禾有两句话说的极有见地,他说世间众生,情之所钟,皆可以死,武人死沙场,文臣死庙堂,不独有男女痴缠,既然人这辈子也就只能死一次,故而常存心中,以善其死。人犹一草,也想着那五风十雨之期啊,何况人非草木,但是他汤嘉禾哪天真要一死,那便死了,绝不愿苟活。可结果呢,这位曾经在棋枰上连输咱们身边曹头秀十六场的汤尚书,也反悔了,他在磨砖寺逃了几年,后来兴许是怕老臣跟老曾这些人找他,又往深山更深处逃了去,至今是死是活,无人知晓。” 白发苍苍的老人继续说道:“当年经常被陛下教训要多读书多识字的大将军宋源,别总在庙堂上瞎之乎者也闹笑话,这么个冥顽不化的老顽童,是真的疯了,家中唯一一个孙子,原本都已经在永徽六年偷偷进士及第,就给他那么活活烧死,也把自己烧死在了本就没几本藏书的破败书楼里。咱们大楚鼎盛时,武夫无刀气,书生无穷酸气,女子无脂粉气,山人无烟霞气,僧人无香火气,是天下公认大秦之后八百年未有的盛世光景,它离阳不过是个起于北方蛮夷的小王朝,藩镇割据了五十年,宦官干政了五十年,大阉人范公良那一辈子一共杀了一帝两王六妃,还能安度晚年,这么一个从不懂礼为何物的王朝,怎么就能在五十年后摇身一变,莫名其妙成为天下公主?而我们的大楚,怎么就说亡国就亡国了?君主英明,过不在君王。文武忠心,过不在臣子。百姓勤苦,过不在百姓。于是老臣孙希济,就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既然死不瞑目已经是奢望,就想在死前给自己求一个心安,知道一个过得去答案。老臣不怕背负两姓家奴的骂名,就那么站在太安城的庙堂上冷眼旁观了十几年,可到头来,还是弄不明白想不通,为什么大楚输了,而且输得那么惨那么快。但是,老臣认清了两个人,一个是人屠徐骁,一个是碧眼儿张巨鹿,马上打天下,马下治天下,是他们让老臣开始不得不认命,徐骁做得对,一柄好刀,只要握在对的人手里,刀越快,百姓流的血,反而越少。张巨鹿做得很好,硬是冒着跟韩生宣被私底下并称为站皇帝的风险,把赵家的院子打理缝补得密不透风。老臣原本已经认命了,只是长卿让老臣来见你,老臣便来了,不为其它,一个老家伙只想着能够死在故土,比什么都强。” 三人便是西楚老太师孙希济,在西垒壁遗址上成就儒圣境界的曹长卿,本名姜姒的亡国公主姜泥。 他们在磨砖寺喝了一壶茶,老太师大概是走得累了也说得累了,不再言语,然后三人就下山返城,老人名义上还是离阳广陵道经略使,官邸就在失鼎城皇城外头的六部官邸旧址上,广陵王府不在城内,而是藩王辖境东南部的谷雨城,当下的失鼎城该走的都走了,走的大多是春秋底定后别的亡国遗民,该留下的也都留下了,留下的都是西楚遗民,以失鼎城为圆心,四周六镇十八城,只差没有撕掉那个赵字了。尤其是失鼎城,以经略使府邸和白鹿山为骨架,东山再起,撑起了一座崭新并且生机勃勃的崭新庙堂,胜了,是大楚,负了,如今离阳史书上的西楚大概就要被换成后楚。 三人下山时,有百余精锐大戟士策马护驾返城,老太师带着两人来到东城一栋酒楼,说是要请公主殿下尝一尝鲥鱼,在二楼落座后,老人轻声笑道:“公主殿下,这鲥鱼可是人间美味,老臣得卖弄几句学问才能尽兴,可别嫌呱噪。民以食为天,餐桌上的好东西,往往讲究不时不食,这鲥鱼之所以称为鲥鱼,就是说它犹如候鸟,一期一会,每年春在谷雨城春雪楼外江中,沿着广陵江往上流走,按理说,到了咱们这里,得是小满立夏正当时,肥腴丰美,若是辅以铜纸城特产的鸡头米,真是人间至味,再往后,鲥鱼一旦到了襄樊城那边,吃口就差了,不过老臣想以后再想偷闲解馋,就难了,也顾不得先贤老饕的那套讲究。” 姜泥嗯了一声,就没有下文。餐食很快上桌,她才握住筷子想要夹菜,老人看见她的握筷,笑着打趣道:“公主殿下,咱们这边都相信筷子握得越高越长,将来找对象就要越远,记得老臣年纪年幼时候,家里老一辈就总拿这个跟我们说事,就怕我们中的女子嫁得太远,男子长大后娶了不知来路的婆娘。我们当时自是一边顺着长辈心意往下握筷,一边在心中不以为然,当成了耳边风,只是没想到等到自己当了长辈,又开始跟自己的孩子念念叨叨。这大概就是传承了,一个家是如此,一个国也是。” 握筷子很高的姜泥果真顺势往下握住,把老人给逗乐,哈哈笑道:“殿下别当真,老臣就是随口一说。其实女子嫁远了也好,还能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姜泥轻轻笑了笑,低头吃饭吃鱼,鱼刺很软,不刺人,以往不吃鱼的她也吃了许多。曹长卿要了一壶酒,跟老人慢慢共饮,都不劝酒,自喝自斟。酒足饭饱,结过账,三人走出百年老店的酒楼,在不复见往日熙攘的街道上,老人突然停下脚步,说等会儿。曹长卿叹息一声,没有出声。没过多久,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老更夫从一处巷弄走出,在大白天敲更,疯疯癫癫嚷嚷着“都是死人都是死人啊”,“你们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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