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下一刻就不复见那人身影。 晏雁只觉得眼前一花,眨了眨眼后,那个本以为是借酒浇愁失意酒鬼的外城年轻人,仍是纹丝不动站在她眼前。 然后她看到那人拿手往脸上一抹,刹那间就换了一副略显生硬古板的脸孔,如鬼披人皮夜行阳间,只是随着他手指在脸上轻轻推抹过去,很快就像个“活人”了。 晏雁吓得后退几步。 徐凤年当初在舒羞制造脸皮的过程中也学到些皮毛,比起舒羞的生根和入神两种境界,差了许多火候,不过在夜幕中糊弄常人倒也不算什么难事。 徐凤年也不介意在这个女子面前泄露了这点不痛不痒的根脚,不过要是她那个妹妹在场,徐凤年也会多个心眼,笑着看向见到鬼似的她,柔声道:“就任由你妹妹在街道上挺尸着了?想来你们两人暂时也没了安全的去处,在董家让人来辨认我的身份前,你不妨把她抱回屋顶,念在你两次豁出性命‘救我’的份上,我总归会在天亮前周全你们姐妹二人的性命,至于天亮以后怎么办,是留在城内等死,还是出城逃命,那就是你们的事情了。” 那女子小心翼翼看了眼徐凤年的影子,看来真的不是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她这才如释重负,轻轻跃下屋顶,抱回妹妹,她盘膝而坐,动作轻柔抱着妹妹,慢慢的,她终于忍不住咬着嘴唇抽泣起来,低敛的眼眸,本就水灵,此时愈发水雾蒸腾,她既有被至亲之人背叛的愤恨和痛苦,也有为至今亲人而怜惜和凄苦。 而她蓦然察觉到那个古怪人物就坐在她不远处,一口一口轻轻喝着酒。 然后这栋酒楼的正对着的街道上,清辉洒落的月色下,遥遥出现她一眼就看出精悍到了极点的七八骑扈从,众星拱月一般护卫着一个锦衣貂裘的年轻人。 晏雁顿时怒极,恨不得跳下去就提刀杀了那个让妹妹坠入深渊的魔头,比起那个更换脸皮的“酒鬼”,街上那个人,更像是披着人皮的歹毒厉鬼! 徐凤年轻声道:“借剑一用。” 不等晏雁答话,妹妹晏雁那柄佩剑就离鞘飞到了那人手中,他横剑在膝。 只听街道上那人在两百步外就停马,抬头朗声问道:“铁木迭儿,敢问那位大乐府先生如何了?” 徐凤年没有说话,轻轻握住剑柄。 大风过边城,呜咽角声哀。 那人重重冷哼一声,拨转马头,扬长而去。 徐凤年看着那队人马渐渐远去的身影,有些意外,不曾想还能在这里遇上熟人。 正是当年北莽境内那个随意出手就是一块六蛇游壁玉佩的阔绰青年,棋剑乐府的年轻俊彦王维学,但是另外一个身份就更加值得咀嚼了,北莽粮草重地宝瓶州持节令王勇的独子。这家伙竟然来西域搅动浑水了?徐凤年脸色阴沉起来,如果说是王维学担心棋剑乐府前辈的安危,或者说是想要在凉莽战事中捞取偏门功绩,才在这座城中翻云覆雨,徐凤年并不担心什么,可如果说是曹嵬骑军被北莽谍子无意间发现了蛛丝马迹,那徐凤年就只能违背跟澹台平静的约定了。 徐凤年伸出手指随意一抹剑身,长剑飞回晏燕身边的剑鞘,轻声问道:“他就是你妹妹看上的人?什么时候到的城内?” 晏雁稳了稳心神,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第一次见到此人是去年开春,至于他什么时候进入城中,我就不知道了。” 徐凤年松了口气,事情总算没到最坏的地步,那时候曹嵬骑军尚未动身赶赴西域,至于王维学这个北莽大腿极其粗壮的二世祖有没有察觉到那支骑军的动向,应该同样是奔着西域僧兵来的,徐凤年对烂陀山不陌生,那里山头林立很正常,但是那些当时在自己眼前说得上话的枯槁老僧,有几个显得没有那么佛气,倒是有几分火气,现在就知道为何了。他徐凤年可以亲自去山上为西域画一张大饼,那么北莽自然也能先见之明地秘密拆台,甚至画一张更大的饼给烂陀山,起哄抬价谁不会?只要能让北凉吃瘪,想来北莽是很乐意让烂陀山去待价而沽的,大不了就让这档子事拖着耗着,对于北莽来说不会有什么损失。 要不然顺道又顺手地宰了那个王维学,打着借兵烂陀山的幌子将董家连根拔起?大不了跟那个闻到腥味的拓拔菩萨,在西域来一场转战千里好了。 徐凤年闭上眼睛,权衡利弊。 晏雁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问道:“公子是中原人氏吧?” 徐凤年笑道:“祖籍辽东锦州,不算中原人。” 晏雁不是那种与人相处八面玲珑的女子,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接下话头,就这么冷了场。可是她想到天亮以后自己跟妹妹二人的惨淡前景,就让她呼吸都艰辛困难,只想着分心,想要跟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地又行事诡谲莫测的人,随便说些言语,才能不让自己崩溃。 徐凤年眺望远方,没来由有些感慨,略带自嘲地柔声道:“我以前认识一个离开家门行走江湖的女子,如你一般,也很侠义心肠,我曾经跟她一起走去北莽,一路冷眼旁观,看着她吃了很多苦头,还告诉她一些类似福祸无门唯人自招的无聊道理,她也倔强,最后我帮了点忙,如今也不敢确定对她是好事是坏事。” 徐凤年转头微笑道:“你放心好了,我改变主意了,只要我在城内一日,你们就安生一日。要说理由,还真有一个,那就是这个江湖,没了你们这些真正的女侠,哪怕高手如云,那也该是多无趣啊。” 然后徐凤年苦涩道:“这个江湖,已经没有很多老人了。” 晏雁凝视着他,眼神清澈。 徐凤年冷不丁笑问道:“怎么,觉得我跟那董老色胚是一路货色,其实是垂涎你们姐妹的美色?差别只是那老不修喜欢用强,我喜欢玩弯弯肠子那一套?好吧,我承认,被姑娘你看穿了。你啊,是才逃狼群又入虎口,还赶紧哭?” 晏雁嫣然一笑,梨花带着雨,别有风情,轻声摇头道:“我知道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徐凤年后仰躺下,“说说城里的事情吧,你拣选有趣的说好了,比如那座小烂陀山。” 她嗯了一声,嗓音轻灵起来,脸上悲苦神色淡了几分,不是柳暗花明的那种欢喜,而是彻底认命的那种,她身边这个都不知道姓什么的人,她知道他没有腌臜心思,但更知道他只是这座城或者说她们生长地方的一个过客。但是她仍然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了,“公子可能已经听说山上有座从来没有谁能够转动的转经筒,但也许还不清楚其实山脚有个外号鸡汤禅师的老和尚,很有意思,不是咱们西域人,是个念中原禅法的外来和尚,如果有人去茅舍问禅,老和尚必定先请吃一罐香喷喷的鸡汤,他自己不喝,看着别人喝,然后给人说些质朴道理,所以才有这么一个绰号。” 徐凤年轻声道:“中原有一脉禅宗的确有这托钵行乞天下的做法,自称乞儿,只求一个真字。一钵千家饭,独身万里游,最后这个老和尚到了这西域,煮起了鸡汤给人喝?不过我很好奇,那煮汤的鸡,是谁杀的?” 她愣了一下,无奈道:“这我怎会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啊。” 徐凤年打趣道:“姑娘你好像没什么佛性啊,就算真见着了鸡汤和尚,也少不了被棒喝一声痴儿,说不定连鸡汤也喝不上一口。” 她无言以对。 徐凤年笑着补救道:“那有没有名人轶事传到你们所在的外城?” 她点头道:“当然,听人说很多年前有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马贼大摇大摆进了内城,喝上了老和尚的鸡汤,就问他这种人能不能也成佛。老和尚说当然,只要放下屠刀便可。那个靠杀人起家的马贼就笑了,说他杀人从不用刀,嫌麻烦,都是双手锤杀敌人的,有个屁的屠刀?你猜老和尚怎么说?他说啊,那就先拿起屠刀,再放下。你又猜怎么样?很多年后那个马贼果真带着一把刀回到山脚,当着老和尚的面丢掉那把刀,哭着说他想放下了。后来那个年过半百的马贼就自己重新拿起刀剃光了头发,又放下刀,从此以后他就在老和尚身边当了和尚,一心向佛。” 徐凤年轻声道:“此放彼放,此方彼方,此岸彼岸,此生彼生,确实是真的放下了。” 似懂非懂的她讶异道:“公子你还真信这事啊,其实连我心底也不大信的。” 那个越来越让人不明白的家伙没有说话,于是她就接着说道:“还听说那个鸡汤老和尚喜欢唱一支莲花落的曲子,曲子本来没有名字,只不过百余唱词,有半数都是莲花落三字,内城外城才给按上一个莲花落的曲名。然后就有人去喝了鸡汤,问老和尚他既然修禅几十年了,那莲花落没落呢,老和尚就很遗憾地告诉那位似乎存心刁难的访客,说他自己心中莲花未落啊,不过等到哪天终于落下了,他也就能修成正果了,然后也就不再煮鸡汤喽。新近传到外城的趣事是,有个外乡人硬闯入内城到了山脚,也不喝那鸡汤,只问老和尚是不是与他师父一般,是那什么世间天人,很是奇怪……” 她自顾自说着,没有察觉到那位公子听到后来,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她更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屋顶又多了一个双手空空的男子。 徐凤年坐起身,也不去看身后那个当时弃剑背尸远去西域某座大山的人。 那人冷笑道:“现在才知道你真是聪明,我师父胜过了他,你又胜过了我师父,本该接下来就得轮到你被新人镇压,所以你宁肯不当天下第一人,干脆就舍弃了自身气数,只当那位置更加安稳的四大宗师之一。” 徐凤年淡然笑道:“你有一点说错了,当年你师父没有赢他,我也一样没有胜过你师父。他们两人,只是对自己身处的江湖,或者说我们这些外人眼中的江湖,无所牵挂而已。事实就如你所想,不说境界高低,仅论战力强弱,你师父便是对上八百年前的吕祖,也可一战。哪怕武评九人,加在一起联手厮杀,你师父一样是想杀谁就杀谁,这才是真正的武夫极致。至于你师父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自己去想,等你哪天想明白了,大可以重新拿回那柄菩萨蛮,找我报仇。” 王仙芝徒弟之一的木讷男子,武帝城楼荒沉声道:“我要带走那个叫余地龙的孩子。” 徐凤年摇头道:“就算我肯,他也不会跟着你走的。再者,与其靠人,不如靠己。” 楼荒沉默片刻后,平静道:“我赢不了你。” 徐凤年笑道:“那就只能等着我死了。至于是在这西域还是去北凉,都随你。你只要不投靠北莽,我都不管。” 本就在这座城内住下的的楼荒,身形一闪而逝。 徐凤年沉默不语。 百年江湖,只有同处一个年代但却先后登顶的两个人,能算是独立山巅,四顾无人。 李淳罡是自觉输了,王仙芝是自认赢了。所以李淳罡是洒脱下山,王仙芝却是昂然登天。 都是以后江湖百年甚至千年都再不会有的大风流。 但是,江湖大风流可遇不可求,江湖人却不可无侠骨,千年以前千年以后都是如此。 此时此刻,至今犹然不知、以后更不会知晓自己是那天潢贵胄却只能流离市井的晏雁,下意识抚摸着妹妹的发丝,好奇问道:“公子,你也是来这里寻仇的吗?” 徐凤年瞥了她一眼,摇头笑道:“我的仇家不在这里,不过你们这里确实有很多把我看成仇家的人。说不定你的某个长辈,就是如此。” 晏雁没有当真,只是凄苦道:“本该安享晚年的宋爷爷他们,都死了。最该死的那个长辈,反而以后会过得很好。” 徐凤年笑了笑,“这就像有些人明明醒了,其实却跟睡死了差不多。” 晏雁没有低头,没有去看那个醒了却装睡的妹妹,她胸口衣襟被晏燕的泪水浸透。 徐凤年也不去看那个刚才被自己一巴掌摔下高楼的痴情女子,“晏雁,你带着她,还是离开这里吧,走出去看一看,绕过兵荒马乱的北凉,可以先去西蜀看看竹海,再沿着广陵江去中原江南,然后北下南疆,最后等到什么时候这天下不打仗了,再去见识一下天底下最大的城池,等到某人什么时候觉得真正对不住那些老人了,再回来这里,上个坟敬个酒磕个头。” 晏雁坐在那里,重重点头,“谢过公子!可惜小女子无以回报!” 徐凤年看着她,笑容温柔道:“可以回报的,以后你若是不小心成了无数江湖俊彦仰慕的女侠仙子了,你就提上这么一句,说当初劝你走这趟江湖的,是个姓徐的北凉蛮子。要是能再多说一句,说那个家伙比你们这些人都要英俊多了,就真的圆满了。” 晏雁顿时哑口无言,脸微微红。 她怀着那个惹下滔天大祸的妹妹,眼神冰冷望着这个言语时而肃穆时而轻佻的陌生男子,对她而言,如今世间男子皆是负心汉,皆可杀! 但是当她看到徐凤年一抬手,立马就缩头躲在姐姐怀中。 情郎的负心,是心疼。而这个王八蛋的那一巴掌,是肉疼。 都很疼啊。 徐凤年讥笑道:“就知道跟你这种娘们道理是说不通的,只记打不记好,不过没良心也有没良心的好处,以后到了离阳江湖上,帮你姐姐多长几个心眼。初出茅庐的时候,把人往最坏处想,算不得什么好事,但终归不是坏事。” 她们姐妹俩也不知这个应该是姓徐的北凉男子做了什么,那个看上去不苟言笑但极有威严的中年汉子去而复还。 楼荒眉头紧皱。 徐凤年也不跟他客气,“你和于新郎林鸦几个人,其实跟她们两个人一样,出城时才算真正走进江湖。你们要是一辈子都留在东海那座城里,也就一辈子难有大成就。” 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位江湖人说这句话,已经跻身宗师境界的楼荒都会嗤之以鼻,哪怕是武评上的其他高手也不例外,但是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口中说出来,即便万般不情愿,楼荒也不得不去深思几分。 楼荒没有摇头点头,看了眼那双可怜人,率先轻轻跃下屋顶,落在街道上也没有动静。晏雁松开妹妹,对萍水相逢但高深莫测的那位年轻公子哥,深深施了一个万福,红着眼睛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晏燕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姐姐,又瞥了瞥那个昨夜只看到一个背影的酒鬼,先于姐姐一跃而下,走到楼荒身边停下身形。 不知不觉,晦明交替,天快亮了。 当晏雁终于还是没能说出什么道别的言辞,只能在街道上转头远望那个依旧站在屋顶的修长身影。 晏燕愤愤然低声道:“长得那么平庸,有什么好看的!” 晏雁没有理会妹妹,回过头后,长呼出一口气,不知为何,她觉得从今日今时起,无论她走出去千里万里,都走不出那个屋顶了。 她忍不住再一次回头,看到那个好像有些孤单的背影,朝他们三人遥遥摆了摆手。 楼荒板着脸缓缓前行。 脑中浮现出前不久那个山脚老和尚说漏嘴的一句谶语。 辽东猛虎,啸杀中原。西北天狼,独卧大岗。 但是老和尚当时对着他楼荒身前那罐凉透了也没人喝的鸡汤,似笑非笑似悲似喜,又说了一句,“凉了。” 楼荒实在是恼怒这老和尚粘粘糊糊的打机锋,忍不住就反问了一句,“装神弄鬼!凉了便凉了,不知道拿去热一热?!” 老和尚拍腿大笑,“天时地利皆是不如人和……这就对了!” 楼荒在出城后,几乎是跟晏雁晏燕同时回望了一眼城头。 三人都不知道,城内有个老和尚正在托钵而奔,满钵香气。 他直奔那栋酒楼,一跃而上,冲到徐凤年身前,大声笑问道:“曹长卿不愿拿起,你徐凤年可愿拿起?” 徐凤年破天荒有些忐忑不安,笑问道:“拿得起?” 这个托钵乞游万里的鸡汤和尚笑得半点都不得道高僧,反而有些贼眉鼠眼,“拿了再说呗?” 只是当徐凤年郑重其事接过那只佛钵后,老和尚便猛然盘腿坐下,面朝东方,背朝西面。 老僧双手合十,如得解脱,如得自在,如见如来。低头轻轻念道:“龙树师弟,法不在外物,法不依文字,我莲花落矣。” 小烂陀山上,无人推动,那座巨大转经筒自行旋转,筒壁天女灵动而摇,一遍遍传出六字真言,响彻西域,遍及北凉。 佛云,若在山顶转动经轮,所居方圆一带可得吉祥圆满。 若一地君主转动经轮,百姓皆能消业除障。 老僧闭上眼,安详圆寂,临终言:“善哉。” 刹那之间,天地间零零落落的气运蜂拥汇聚而起,如挂条条大虹,又如天开莲花,同时涌入那只手上钵。 第750章 山顶转经筒六字真言的传颂已是声势浩荡,可惜寻常百姓肉眼却无法看到那些有关气运流转的更大气象。酒楼附近的行人在震惊于小烂陀山的声响后,还发出了一些感到荒诞滑稽后发出的嗤笑声,在他们视野中,屋顶坐着个老和尚,站着个单手托钵的年轻人,一站一坐足有半个时辰,酒楼下聚集了越来越多闻讯赶来的外城看客,指指点点,许多顽劣稚童都壮着胆子爬到了临近屋顶。 很快就有内城一队队精骑护送着大人物疾驰而至,骑卒佩刀负弓挂枪矛,坐骑更是那种仅论冲击力远胜莽马的纯种西域大马,马队蛮横撞开了拥挤人流,许多来不及闪躲的无辜看客当场就被战马撞死当场,不是没有仗着把式在身的外城人士看到好友被杀后,热血上头而愤起厮杀,就算有前方骑卒给他们打落下马,很快就被后方骑军借着战马冲锋的巨大惯性,一矛狠狠捅入身躯,铁头硬木杆的长矛在骑卒手上和尸体之间,瞬间绷出一个赏心悦目的弧月弯曲,尸体顿时给撞飞出去两三丈外,只不过制成矛杆的硬木终归不是那类有价无市的一等良木,硬度和韧性仍是不足以支撑这种程度的撞击,也就此毁坏,那名骑卒貌似意犹未尽,顺势弃矛换刀,微微弯腰,不是下劈,而是看似漫不经心的横刀,就那么朝着一名撒腿狂奔的外城汉子策马而去,无需用力,只是靠着战马冲劲,刀尖就在那人脖子上轻而易举拉出一道寸余长的深刻口子。 从这个细节看得出来,这些为内城权贵重金豢养的西域骑士,个个都是阵上厮杀极熟的老卒了,沙场骑军作战,从不是一锤子买卖,想要活到最后,就得知晓如何用最少的气力获得最大的杀伤成果。西域不缺良马,但是匠人铁器稀少,况且制造良矛的硬木更是在北凉边军和离阳朝廷的严格约束下,很难获取,这就很大程度上局限了西域骑卒的战力,虽然退而求其次,除了膂力雄健者得以配置精铁长枪,其余大多是一次性撞矛,就算可以用作投矛,但是对付江湖人足够了,一旦对上真正意义上的正规骑军,肯定力所不逮。早在二十年前,就有过一场鲜血淋漓的教训,本城在春秋末,曾经拥有一支人数达到五千人之多的骑军,在西域所向披靡,当时在城内一言九鼎的某位枭雄霸主,有心吞并临谣三镇作为粮草依托,然后锋指凉地,继而占据天下之高地,大可觊觎中原,不料当时封藩北凉的徐家只派遣出了三千骑军,就杀得西域五千骑几乎全军覆没,逃出生天不够寥寥百余骑,人家伤亡都不到五百,那些逃卒心有余悸唠叨了很多年,都说那徐家骑军是真他娘的铁骑啊,那两千骑竟是人马俱甲,别说人了,连战马都能有面甲,而且人家骑军的铁枪更是足可支撑多次往还冲锋,自家那些白蜡木杆子制成的所谓铁矛,比较起来实在是太软了。 所以这二十年来,这座城那几家有钱没处花的大姓有了骑军后,也只敢关起门小打小闹,绝对不敢去找北凉边军的麻烦。也不是没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好汉,在北凉边军形成小伍骑卒进入流民之地演武锻炼以便进阶白马游弩手的习俗后,就有人带着八百精骑前去如今的流州浑水摸鱼,一开始也靠着人数优势围杀了三四十个北凉蛮子,但是很快就遭到了惨绝人寰的狠辣报复,当时还没有担任陵州刺史的列炬骑统帅胡魁,和虎头城副将刘寄奴,两人各领一千轻骑,杀入流州,把那西域八百骑斩杀殆尽后,头颅都一颗颗挑挂在枪头,一路奔赴这座距离凉州千里之遥的这座城池,城中很多人之所以不知道这桩惨事,是因为那个擅作主张去流州寻衅的家伙,在城内家族上下四十几个族人和九百多扈从,都给其余内城势力一夜之间联手铲平,然后拿着脑袋出城三十里去跟北凉边军请罪了,本来以为这种行事已经诚意足够,也足以息事宁人,不料那一手缔造了北凉白马游弩手的胡魁在双方对峙之际,尤其是在刘寄奴差不多已经答应率军返回北凉的时候,毫无道义地悍然发起冲锋,杀得给几位家主不过是拉出去壮胆的满城三千骑卒人仰马翻,如果不是刘寄奴一骑突入战阵,截下了正在大开杀戒的胡魁,恐怕如今城中势力就是另一番格局了。 徐凤年没有理睬那些街道上的看客,背起鸡汤和尚的尸体后,单手托钵,向着内城中央的小烂陀飞掠而去,然后在山脚茅舍附近安葬了老和尚,把佛钵放在坟头上。 徐凤年开始等待即将到来的一个人。 拓拔菩萨。 ———— 祥符二年,在这个日头渐暖让人春眠心思渐重的春尾巴上,京城突然在一日之内,毫无征兆举办了两场不合礼制的社稷大典和太庙祭奠,这让礼部和司礼监、都知监以及司职依仗的司设监、执掌太庙事务的神宫监,手忙脚乱,人人苦累不堪。有心人都发现皇帝身侧除了脸色沉重的中书令齐阳龙,还多个身穿钦天监衣饰的陌生少年,脸色更是阴沉得厉害。两场繁重大典过后,临近黄昏,皇帝仍是没有放过那拨都已精疲力竭的中枢重臣,把小朝会搬到了六部中的兵部军机厅,中书门下两省高官和所有六部紫袍公卿一个不落。 等到皇帝和齐阳龙桓温两位老人携手迈入大厅之时,主桌上搁置了一副涵盖有广陵江下游版图的巨大沙盘,除此之外,还摆设有十数种战船的精巧模子,脚步急促的年轻皇帝不等众人行礼,就摆摆手示意免礼,径直走到那些模子面前,兵部尚书卢白颉给了武选清吏司主事高亭树一个眼色,这位在兵部观政边陲后名声大噪的榜眼郎赶忙偷偷润了润嗓子,向前踏出两步,为皇帝介绍两支广陵水军的实力对比,“启禀陛下,此时广陵王麾下水师八万人,大型楼船有黄龙、凤翼和扶摇三种,三十五艘,中等战船有艨艟、冒突、先登在内总计七种,共有一百四十余艘,小型船只赤马舟、斥候十二种,约四百余艘。西楚水师五万六千余人,战船数量在七百艘左右,但是大型楼船仅有十八,艨艟冒突等中等斗舰亦是不过七十余,甚至其中夹杂有不下两百条粗糙改良的渔舟,兵力战力都不占优势。而且四万青州水师也由靖安王亲自率领,开始沿江而下,水师先锋已经成功控扼住广陵江与白芦湖交叉的宝塔矶一带,很快就可以前后包夹西楚水师……” 皇帝赵篆默不作声,他并不是一个治政懈怠的天子,对于广陵道战事烂熟于心,现在真正让他难以抉择的只有一件事,是让首尾两支水师“贻误战机”,先帮助南疆十万虎狼之北渡广陵江,还是抓住西楚水师主动与广陵水师主动决战的机会,让青州水师快速进入白芦湖西端的空白地带,以便在白芦湖东面打一场更加稳妥的夹击战,以免陷入被西楚水师各个击破的境地。当然,只要南疆兵马成功渡过广陵江,前不久刚刚入京的宋笠已经拼掉了谢西陲大部兵力,那么在西楚版图的陆地上,十万南疆精兵必定可以势如破竹,甚至有希望一口气包围住西楚国都。但是广陵平叛之战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是一场纯粹求胜的沙场厮杀,一旦给南疆十万大军不损一兵一卒就围困住西楚京城,那么白芦湖上的胜负都变成了锦上添花的多余战事,若说南疆只是在朝廷前头抢下了灭国之功,也就罢了,而最坏的结果则是远远超出了朝廷的承受能力,万一广陵水师和青州水师输给了曹长卿亲自坐镇的西楚水师,万一与当年徐骁同为边疆藩王的赵炳意图不轨,在大势之下生出不臣之心,那么南征主帅卢升象手底下不过数万人马,能否挡得下久经战事的南疆豺狼?更可怕的境地在于南疆与西楚勾连,一起北上,那么离阳就只能让顾剑棠分兵两辽边军,火速南下护卫太安城,北莽本就在北凉幽凉两线打得不顺畅,而在两辽防线之外又有接近二十万的常驻军,难道真要他赵篆站到太安城城头上,同时看到北莽蛮子和南疆蛮夷?不过这一切推演都是建立在战局最坏的前提上,所以赵篆在内心深处有些悔意,当时听了中书令齐阳龙和兵部尚书卢白颉的意见,拒绝西蜀出兵,是不是错了?毕竟才一万蜀兵,就算是陈芝豹亲自领军,又能在广陵道上拿走多大的战功?一万人就能围困西楚京城?虽说不同意蜀王出蜀,就是这位年轻天子的本意,可真当战局略显泥泞后,难免有些隐藏很好的迁怒,赵篆这个顺风顺水的皇帝在决断一事上,欠缺磨砺,毕竟不如先帝,更不能跟他那个大半辈子亲自都在马背上作战的爷爷相提并论。 而此时赵篆对那个使唤起来很不顺心如意的棠溪剑仙卢白颉,自然就愈发觉得碍眼了,若非兵部两个侍郎许拱和唐铁霜都是太安城新面孔,而宋笠的资历又太浅,那些个春秋功勋老将又战死的战死老死的老死,实在是暂时找不到合适人选替代卢白颉,皇帝早就让卢白颉离开兵部了。元虢已经马上准备赶赴藩地担任朝廷新添设的节度副使,卢白颉本也该在此行列之中,但是齐阳龙和坦坦翁两位主官都流露出此事不妥的意向,这才拖延下来。 登基以来,赵篆也有过自己的盘算,在他看来,当时先帝就不该按照元本溪和张巨鹿的意思将陈芝豹放虎归山,就应该将其死死钉在兵部尚书的座位上,大不了就给他一场广陵收官战的军功,退一万步说,同样是数万兵力,朝廷不相信卢升象能够抗衡那支南疆大军,恐怕没人怀疑陈芝豹可以轻松挡下,甚至可以说,只要陈芝豹留在京城当这个兵部尚书,南疆就绝对生不出造反之心。赵篆倒不是不明白先帝把陈芝豹放在西蜀的初衷,可是赵篆不是盲目推崇和信赖这位徐骁义子的先帝,他对这个白衣兵圣天生抱有一种深重猜忌,再者赵篆这位新君不得不承认,先帝与陈芝豹之间是有一份香火情的,举世皆知先帝对整个北凉素无好感,唯独对陈芝豹青睐有加,当年差点就要那个年轻人未曾及冠即封异姓王,后来更是让他顶替顾剑棠成为兵部尚书,最后晚了十多年,仍是让陈芝豹当了蜀王,在徐骁死后顺势成了硕果仅存的异姓王,而他赵篆则没有这些君臣情分,跟他有这类渊源的,只是距离顶尖文臣武将还差一些火候的陈望、唐铁霜宋笠之流。 皇帝陛下久久默不作声,那就只能是满堂沉寂。 高亭树洋洋洒洒数千言,说得口干舌燥,实在是掏空了肚子里那些早早打好腹稿的纵横韬略,再不敢在中枢公卿跟前夸夸其谈什么题外话,小心翼翼看了眼身为兵部主心骨的卢白颉后,得到肯定意味的眼神答复,高亭树就此闭嘴,不去画蛇添足。皇帝终于打破沉默,对这位在京城内故事多多的兵部新贵也很是勉励嘉奖了几句,可谓简在帝心矣,满堂重臣一起笑望着这个美风仪有“太安玉树”绰号的年轻人,唯独礼部侍郎晋兰亭眼神隐晦复杂。皇帝随后离开了赵家瓮,去了与中书门下两衙互为邻居的翰林院新址,今日翰林院有一场茶会,皇帝看到了意料之中的陈望、孙寅、严池集、范长后、李吉甫和宋恪礼六人,大院中当然不止这六人,翰林院大小黄门郎数十人,但不论如何扎堆聚集,仍是不能让皇帝一眼就看到。此时,桀骜狂士孙寅正在与范十段范长后手谈对局,陈望和状元郎李吉甫并肩而立站在一侧,窃窃私语,而本朝国舅爷严池集则和东山再起的那位宋家雏凤宋恪礼,则结伴站在另一侧。皇帝走过去一看,结果看到孙寅范长后两人手边棋罐附近,搁了几本珍本孤本书籍,孙寅手边略高,有四本,范长后手边则只有寥寥两本,想来是赌棋的彩头了。见到皇帝陛下大驾光临后,不说院中其余诚惶诚恐的黄门郎,这六人神色大致相同,其中又有小异,孙寅纹丝不动,只聚精会神盯着棋局,范长后也未起身,原先抬臂捻子沉吟的这位新小黄门郎,却也缓缓放下指间棋子以示恭谨,严池集和宋恪礼都让出路来,尤其是最有资格不当一回事的严池集,脸色竟然最是认真肃穆,神情瞧着比宋恪礼还要“用力”,而陈望小步上前,走出两步后,发现李吉甫没有挪步,悄悄伸手扯住了这名状元郎的袖子,李吉甫心怀感激投去一瞥,两人来到皇帝身前,陈望笑着给天子解释彩头,“前几日就说好了,月天兄让孙寅两子,然后连同他们在内,一共六人,都会拿三个月俸禄买来的孤芳斋书籍用来押注。” 说到这里,陈望笑容更浓,“这个主意是孙寅提出来的,明摆着是要坑我,谁不知道我的俸禄是六人中最多的。” 然后陈望微微挪步,让李吉甫在皇帝面前更加醒目,打趣道:“李吉甫向来会把俸禄寄回家乡,手头至多余下些零碎银钱,因此这回买书钱还是跟我赊的,下-注的时候就数他最不爽利,忐忑了许久,生怕年关好不容易才过去,就又欠人一屁股债。陛下,微臣斗胆有个不情之请,若是我和李吉甫输了,要不就由陛下替咱们补上?陛下这家大业大的,微臣和李吉甫可远远比不上啊。” 皇帝笑道:“这有何难,不过话说回来,朕家业大,你陈少保老丈人家的家业就小了?柴郡王这半年来哪天不是日进斗金,害得朕都想去打秋风了。所以朕帮李吉甫输了还债,可以,帮你,别想了。” 李吉甫夹在这对君臣其中,霎那间百感交集,既有羡慕皇帝陛下对陈少保的独有信任,否则便不会当着面直截了当说出柴郡王的大肆敛财,不过李吉甫心底更多是对陈望的暗中提携感激涕零。皇帝问过了赌注情况,摘下腰间一枚玉佩,抽出孙寅手边那本李吉甫押注的孤芳斋珍本,递还给状元郎,李吉甫接过书籍后,没来由红了眼睛,双手捧着书,赶忙低下头去,眼眶湿润。皇帝拍了拍这名太安八骏中明明科举名次最好、但是声望却垫底的年轻臣子,安慰道:“这不是还没有输吗?” 不过最终棋盘内外的胜负,还是陈望、李吉甫、严池集和宋恪礼四人输了。 输棋的孙寅和赢棋的范长后除了拿回自己的书籍,还瓜分了前面四人的三本书和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孙寅率先拿了两本珍本,范长后就只好拿上一本孤本和那玉佩,看到这一幕,皇帝哭笑不得道:“月天押自己赢也就罢了,好一个孙寅,原来你是押注自己输棋?” 孙寅淡然笑道:“下棋和下-注是两回事。” 皇帝望向本朝棋坛第一圣手范长后,无奈道:“堂堂范十段,也愿意跟这种无赖货手谈?” 范长后起身笑道:“陛下,让两子后,其实双方气力算是旗鼓相当,接下来输赢就看天意了。” 皇帝玩笑道:“世人都说你范月天下棋之时,宛若身后有天人相助,这么说来,以后你再与孙寅让子赌棋,一定要捎带上朕,朕就用六馆书楼的某本藏书下-注。” 暮色渐临,在皇帝亲自授意下,宦官从宫中搬来了许多坛的贡品醇酒,不过皇帝喊上陈望和孙寅两人还有自己的小舅子严池集,四人一起走出了热闹喧嚣的院子。 皇帝转头对输了棋但赢了彩头的孙寅随口问道:“只听有贴目一说,怎的让起子了?” 孙寅答道:“贴再多目,我也赢不了范长后。胜负太过悬殊,就没有赌头了。” 皇帝点头道:“酒量棋力诗品三事,到了一定境界后,要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难如登天,真可谓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减。” 陈望轻声道:“这恰似广陵道战事,若非让西楚余孽先在棋盘上落二子三子,就不会有人亲身上阵或是旁人押注了。” 皇帝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之所以拉上你们两个,是因为你陈望一直看好广陵道战事,孙寅则截然相反,今天朕就想听一听你们的心里话,你们二人说说看,不论言辞如何惊世骇俗,朕都会静下心好好思量。朝堂上那些争吵,难免掺杂有种种戚戚相关的利益纠葛,而你们不一样。” 孙寅看了眼陈望,后者轻轻伸出手,示意孙寅先说。 孙寅也毫不客气,以一种当仁不让的气魄开口说道:“陛下是忧心南疆大军渡过大江围住西楚国都后,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就算不造反,也足以坐地起价,跟朝廷狮子大开口,以至成为第二个北凉边军吧?而且相同的格局不同的形势,当年北凉徐骁不管出于何种考量,没有划江而治,但是燕敕王赵炳在南疆苦心经营十多年,会不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天晓得。陛下又不想把主动权让给别人,让给虚无缥缈的人心和天意,是不是?” 皇帝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对!” 孙寅笑了,“破局有三,首先,陛下需要公开不满兵部昏聩,雷霆大怒,让现任兵部尚书卢白颉卸职离京,担任南疆或者广陵的节度使都可以,总之要能够见到南疆十万大军的统兵副帅吴重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许之以利。情理二事,不用我孙寅多说什么,想来以棠溪剑仙的风姿修养,足以胜任。但利一字,就要陛下割肉了,其痛可不是一块腰间玉佩可以相比的。” 皇帝皱眉道:“一方节度使,够了没?” 孙寅胆大包天地嗤笑起来。 皇帝轻声道:“许诺吴重轩日后入京做兵部尚书?” 孙寅冷笑。 皇帝问道:“难道朕的离阳要再多出一个异姓王?” 孙寅反问道:“有何不可?以后的异姓王,岂能跟凉王蜀王相提并论?朝廷又岂会拿捏不得?吴重轩已是花甲高龄,膝下三子碌碌无为,他吴重轩又能做几年藩王?” 皇帝点了点头,但是没有说话。 孙寅接着说道:“其次,在卢白颉卸任兵部尚书后,准许蜀王带一万精兵出境,且下旨遥领兵部尚书衔,火速赶赴广陵道平叛,大可以让陈芝豹在嫡系兵马之外,将靖安王赵珣麾下的青州水师分出一半给他。陈芝豹此人,不可手掌大权,同时又不可不掌权。兵权过重,则难以压制野心,手无半点兵权,则起怨心反心。给陈芝豹的兵力,三四万最佳,决不可超过五万。朝廷不准其出蜀,就真以为他陈芝豹就只能练出一万兵了?水堵不如泄,先帝和离阳让此人去西蜀,已经建功,北莽百万大军压境北凉西线,那么也是时候将陈芝豹调回京城的眼皮子底下了。” 皇帝这次嗯了一声。 孙寅深呼吸一口气,“最后,就是让北凉放开手脚,跟北莽死战到底,朝廷不但要放开广陵漕运,还要中止更换版籍,更要让东线顾剑棠和蓟州同时出兵施压,压缩北莽所有边境战线,驱狼吞虎!如此一来,广陵道战事再糜烂不堪,都是一时输赢而已的小事。到最后,离阳便能收拾残局,届时北莽最多只剩下一半国力,西楚更是破败不堪,强弩之末,曹长卿无非求死而已。” 年轻皇帝沉吟不语,望向陈望,后者苦笑道:“微臣无话可说了。” 孙寅等待下文,没有等到想要的答案,嘿嘿笑道:“借着大好酒意,回去喝酒了,若是醉倒在翰林院,就劳烦陈少保拖回去。” 皇帝看着这个狂士的背影,轻声道:“陈望,池集,朕带你们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这一次皇帝身后甚至连侍卫扈从都没有随行,只有司礼监掌印宋堂禄小心翼翼领着路,七绕八拐来到一栋位于皇宫边缘地带的僻静院落。 推开院门后,灯火中,陈望和严池集看到两张藤椅上坐着一对陌生男女,男子貌似目盲,女子正在给他读一本书。 以陈望和严池集跟当今天子的亲近,仍是和宋堂禄一起被留在了院门口,皇帝独自走入,跟那个目盲年轻人进行了一番短暂问答。 等到皇帝起身走回院门时,不复见先前的沉重,脸上多了几分轻松闲适。 陈望笑道:“恭喜陛下多了一位谋国之士。” 皇帝开怀笑道:“陈少保不比他差半点,两样人而已。孙寅不是什么出世人,不过是修的野狐禅,院中姓陆的读书人则是真正的世外人,野狐精。但真正治国平天下,仍是要靠你陈望。” 院中,瞎子陆诩躺在藤椅上。 真名柳灵宝的靖安王府女子死士,在那个皇帝眼前跪了没多长时间,起身后更是满脸迷茫。 陆诩轻声问道:“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要置北凉于死地。” 跟陆先生一路颠沛流离的女子释然笑道:“先生自有先生的道理。” 陆诩“睁开眼”,好像是要亲眼看一看这个人人不自由的世道。 第751章 徐凤年知道自己跟拓拔菩萨之间必定有一战,只不过没有想到会如此之快。 徐凤年帮那个赠送佛钵的禅宗老和尚送葬,堆墓,立碑,手指为刀,刻下“鸡汤和尚之墓”外,本想加上一段墓志铭,可惜那支名叫莲花落的曲子也不知内容,只能作罢。在做完这些后,徐凤年就不得不去寻两件趁手的兵器,只不过犹豫了半天,发现这件本该属于鸡毛蒜皮的小事竟是异常艰难,徐凤年竟然还有蹲在坟头前唉声叹气的闲情逸致。以前一场场豁出性命才有资格赌生死的拼命,比如对上鸭头绿客栈的魔头谢灵,拥有两位强大扈从的二世祖拓拔春隼,还有那第五貉、杨太岁等人,以及最近那次对阵剑气近黄青外加一条北莽真龙,徐凤年都没有怎么多想,事实上是来不及深思什么,就像一场场骑军斥候接触战,生死立判,至于跟人猫韩生宣和王仙芝,徐凤年倒是都有足够时间去布局,但那些算计都显得间不容发,提心吊胆,不敢有半点分神。唯独与拓拔菩萨打架,一旦真的事到临头避不可避,又有短则几个时辰长则半日的悠游时分,徐凤年非但没有什么复杂心绪,反而有些轻松,就像在等一个素未谋面却神往已久的朋友,想必看到拓拔菩萨的第一眼后,徐凤年猜测自己说不定会忍不住笑着说一句你来了啊,然后徐凤年又想这个问话实在没能彰显高手风范,同为天下四大宗师之一,两个人既然要生死相搏,十有八-九就得挂掉一个,初见即分生死,难道不该有个更豪气干云的问候?比如说“拓拔菩萨你做了几十年的天下第二,那就带着这个可笑名头赴死”?或者要不然自己拎两坛酒过去,打架前各自豪饮。可谍报上也没说拓拔菩萨喝不喝酒,万一这家伙滴酒不沾,自己难道对他说先别打先别打,等我喝了酒再打,可他徐凤年也没两口气喝光两坛酒的海量啊……在茅屋坟前独自神游万里的徐凤年突然灵光一闪,觉得拎酒去干架的事情还真可以做,因为就算拓拔菩萨不喝酒,大不了就说一句谁死了,生者为死者敬上一坛子酒,就当送行。这种言语既有高手出场时的架子了,也有高手那种师人生生死如客子远游的气魄了…… 烂陀山上那位闻讯赶来的六珠菩萨看到这一幕,看着蹲在那里偷着乐的年轻藩王,她几乎傻眼了,这是唱哪一出?不知道整座烂陀山都快炸窝了吗?她稳了稳心神,冷着脸说道:“临近烂陀山的第一拨僧兵两万人,可以在两天后召集完毕,赶赴流州。” 徐凤年走入茅屋搬了两条小木板凳到檐下,丢给她一条,两人一起坐下,坐在夕阳余晖中,微笑道:“你们真是没有诚意啊,转经筒已经推动,仍是还要等我胜过拓拔菩萨才出兵吗?” 六珠菩萨也没有遮遮掩掩,“一朝一代,至多三四百年的寿命,可你知道烂陀山已经存在世间多少年了吗?” 徐凤年凝视着她那张好似岁月永远留不下痕迹的脸庞,“当年春秋十大世族豪阀也都是这般认为的,总觉得国祚可断,一家香火不能熄灭。我原本以为你们烂陀山的和尚会更出世一些。” 她冷笑道:“真若出世,我们烂陀山还理睬你北凉王做什么?趟这浑水做什么?你别得寸进尺?” 徐凤年摇头道:“谁说出世就是关起门来,使劲躲在天外天山外山的地方,不问俗世?你们烂陀山自了一事是很了不起,我也服气。但武当山道士的下山修行,两禅寺的一日修佛便一日耕作,更让我敬佩。武当的成仙也好,两禅寺的成佛也罢,不过是江水彼岸的风景,他们也都是找到了渡船的,能渡江几尺是几尺,几丈是几丈,自家船上能多载几人是几人,而且从不收人银钱,更不介意自己溺水,只求多载一人。难怪无用和尚要离开烂陀山,他留在山上,其实就只能一辈子只是那个刘松涛。” 六珠菩萨面无表情道:“千年烂陀山的佛法,岂是你徐凤年几句小小机锋就能打散的?说到底,你还是想着那数万僧兵,少在这里装腔作势。” 徐凤年感慨了一句:“道不同,鸡同鸭讲。” 六珠菩萨皱眉道:“拓拔菩萨正在赶来此地的路上,你不逃?你不过是吸纳了残留各地的春秋气运,真当自己恢复巅峰境界了?” 徐凤年白眼道:“我这会儿就是漆黑不见五指的夜幕里,那个唯一提着大灯笼的人,你当拓拔菩萨是瞎子啊?东边北凉的自己地盘,我肯定跑不过去,往北去姑塞州?我想北莽女帝和太平令一定会好酒好肉招待我的。还是西域更西?那有意义吗?至于往南?那边陈芝豹和谢观应应该也闻到腥味了吧。” 徐凤年的脸色有几分云淡风轻,“跑什么,打了再说。又不是必输必死的境地。再说了,很早就向往快意江湖,第一次走江湖最像是真正走江湖,只不过半点都不快意罢了,狗刨江湖,还经常呛水。可惜后来几次,本事越来越高,却也越来越不把自己当江湖人看。这一次,我打算为自己走一次江湖。不狗刨过江,不乘船过湖,要潇潇洒洒地一飘而过。” 六珠菩萨瞥了眼远处葬有鸡汤和尚的那座不起眼坟头,淡然道:“你要是死在西域死在拓拔菩萨手上,说不定别人想要收尸都难。” 徐凤年一本正经默念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六珠菩萨眺望东方那股常人肉眼不可及的气势,“拓拔菩萨很急着杀你。” 徐凤年不去看那副识货之人都会感到壮阔的场景,接下来有的是机会去欣赏,甚至也许容不得徐凤年不看,能够看到吐。徐凤年自言自语道:“李淳罡重出江湖后,在彻底离开江湖前,老人曾与我同行返回北凉一段路程,离别前他曾经用两个字的形容词点评江湖人物,说那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是沉着,大河前横。大雪坪轩辕敬城,是那含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斩魔台齐玄帧,是高古,月出东斗,清风相从。龙虎山赵希抟,是旷达,生者百岁,相去几何。邓太阿,是劲健,行气如虹,走云连风。曹长卿悲慨,百岁如流,万念冷灰。那王仙芝,老而弥坚,更是臻于佳境,堪称第一品的雄浑,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精神弥满,万象在旁……” 六珠菩萨耐着性子听他唠叨这些故人故事故语,事实上她听得挺津津有味,毕竟这些话语如果不是她今天出现在这里,恐怕就要一辈子烂在某人的肚子里了。 徐凤年突然问道:“烂陀山有没有好一点的兵器,最好是刀剑,如果有神兵利器,不妨借我一用。” 六珠菩萨看着东面的景象,摇头道:“有,一把叫‘放声’的古剑,一柄叫‘气韵’的刀,都锻炼于大奉王朝。只不过等我这一来一回,拓跋菩萨已经找到你了。” 徐凤年笑道:“大不了我让拓跋菩萨等你到了再开打,他要是不答应,我就往烂陀山方向跑,总归能等你到取来刀剑。对了,在我跟拓跋菩萨交手期间,你帮盯着那个目前身在内城董家中的王维学,只要他不离开西域,你都不用插手。” 六珠菩萨缓缓起身,眼神复杂,“你为何不散去气数,拓跋菩萨也就失去了目标。这场架,你不用打的。” 徐凤年无奈道:“老和尚才入土多久?你就不怕他跳出来往你脸上狠狠砸一钵啊?你不怕,我怕。再者直觉告诉我,今天在这里干脆利落打一架,也许比以后拖泥带水打一场,会更有利,胜算更大。现在避其锋芒,以后就算恢复了修为,心境也输了几分。” 她冷笑道:“归根结底,你徐凤年还是想借着西域黄沙千里的广阔战场,不管不顾与人酣畅淋漓厮杀一场而已。扯什么直觉心境!” 徐凤年尴尬一笑,随即露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瞪眼道:“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 六珠菩萨一闪而逝。 徐凤年独自坐在小板凳上。 小烂陀山属于内城三姓中“阎王司马”家族的后花院,只是董家发动了那场蓄谋已久的血腥屠杀,一夜之间十不存五,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董家在那个屋顶年轻酒鬼那边碰壁后,尤其是宝瓶州持节令的公子听说鸡汤和尚赠钵给“铁木迭儿”后,而这个曾经跟他所在宗门大乐府一起刺杀燕文鸾的年轻剑客,竟然来到了山脚茅屋,谨慎的王维学误以为是老和尚请来贴在司马家门上的护身符,便严令董家杀手不许继续追杀司马家族。而悠哉游哉坐在板凳上等人的徐凤年,也感受到了这座城的强大韧性,司马家族已是摇摇欲坠的惨淡景象,换做中原门庭,早就树倒猢狲散了,可司马家仍是在茅屋附近派遣了从衣衫到刀剑血迹皆未干的三十余名死士,然后护卫着数目相当的那些妇孺老幼,想来这已经是司马家族仅剩的一点精神气了,显然将茅屋檐下板凳上的徐凤年真当成了救命符,在六珠菩萨神出鬼没地一来一去后,司马家上上下下的精气神又涨了几分,毕竟在西域只要跟烂陀山牵上线,终究不会是什么坏事。无所事事的徐凤年看着两百步外的那些人,对方也打量着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古怪客人,其中那些个稚童少年更是瞪大眼睛,他们人人手持兵器,不论是兵器,还是今夜的悲惨境遇,对他们来说实在是过于沉重了些,许多孩子脸上还带着泪痕,有略微高大的男孩子轻轻安慰着身边的小女孩,也有负弩背弓的成年男子在女眷的帮忙下包扎伤口,还有腿脚伶俐的孩子不知从哪里捧来的箭矢,踮起脚跟小心翼翼放入长辈的箭囊中。 为了防止董家杀手借着夜幕进行刺杀,这一带树枝都高挂灯笼,灯火异常辉煌。 夜色春风中,徐凤年看着他们,那些孩子也痴痴望着这个能跟烂陀山女菩萨搭上线的厉害人物。 然后在几名身手胜过寻常家族扈从的内城高手护送下,有个背有一张牛角大弓的女子走向徐凤年,婀娜曼妙的身姿,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跟那巨大的杀人利器,在灯火中显得格外醒目刺眼。徐凤年缓缓起身,想着就当自己是帮那位自称龙树僧人师兄的鸡汤和尚待客了,不过他显然低估自己的“气势”,当他弯腰起身的时候,除了那名女子脚步不停,那三个高手身形都顿时凝滞,然后发现女主人还在前行,又握紧兵器硬着头皮跟上,徐凤年还没有站直身体,发现这伙人如此紧张后,就又坐回去,想着这样大概会比较让人放心,不料他这一起一落,把那群惊弓之鸟给彻底惹毛了,呼啸出声,有个相对年轻的汉子二话不说就挡在女主人身前,拔刀相向,死死盯着徐凤年,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分出你死我活的架势,徐凤年有些无奈,你们到底要我是站着还是坐着? 那女子跟身边那几位自己家族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的高手窃窃私语,随后让他们留在五十步以外,她独自走到了徐凤年身前,笑着指了指六珠菩萨坐过的板凳,徐凤年点了点头。她摘下那张牛角弓坐下后,微笑道:“公子不要介意,我们司马家今夜实在是风声鹤唳得很。哦,忘了问公子,听得懂我的话吗?” 徐凤年笑道:“我不是北莽人,当然听得懂柴夫人的中原官话。” 不仅是这座城,整个西域皆知阎王司马家当家的人,是柴夫人,嫁入司马家后也没有妇随夫姓,她持家二十年,所以内城三姓中也有人把司马家族说成柴家。徐凤年在拂水房搜集到的谍报上得知这位柴夫人是东越遗民,流难至此,家族长辈很快凋零,孤苦伶仃嫁入了当时还在外城打拼的司马家,可以说是她亲手把司马家的家业操持到今天的显赫地位,至于其中的艰辛,徐凤年就不知道了,也没那份兴趣。 她直截了当道:“既然公子不是北莽蛮子,那我就可以说些敞亮话了,如有冒犯,请公子不要生气。只要公子能保住司马家族一百二十四口人,不论公子索要什么,只要我给得起,我一定给!” 徐凤年没有说话。 这位年近四十却风韵犹胜年轻女子的夫人,眼神坚毅,“公子也许会觉得司马家族已经不值一提,但是我可以保证,只要度过这个难关,只要司马家族这块金字招牌在今夜没有被彻底摧毁,那么不出半年,我就能重新拉起两千人马。” 然后她突然有些凄苦,那个年轻男子竟然在这种关系到她家族存亡的紧要关头,怔怔出神望着远方,开起了小差。 她能够带着家族走到今天,自有其坚忍不拔的地方,加重语气,说道:“也许公子是无意间路过西域的中原人,甚至可能会是离阳江湖最显赫门派里的一流俊彦,有志于登顶武道,根本瞧不上西域此城一两个姓氏的荣辱兴亡,但是我恳请公子施予援手一回,司马家族必定会感恩公子,以后只要公子捎一句话回到西域,哪怕是南疆,是两辽,是离阳京城,需要我司马家族出力,我若还在世,必会马不停蹄亲自领着家族精锐势力赶到公子面前,我若已死,下一任司马家主也绝不会推脱半句!我柴冬笛如果有违誓言,就生生世世不得做人!” 徐凤年转头看着这个女子,眼神恍惚。 她瞬间眼神冰冷起来,无形中语气也冷硬了几分,“我说过,只要我给得起,公子都可以拿走!” 她这辈子实在是见过太多男子在她面前露出这种神色了,早年是外城权贵,后来是内城枭雄,比如董家的董铁翎,李家的那父子三人,还有那些个自恃榜上高手便言语轻佻的男子。 她面无表情道:“但是公子要的,我只会给一次。” 她早就不是那种会以为江湖处处有侠义的无知少女了。 这么多年,为了这个家族,她顺应西域这座城的规矩,也做了许多超出道义底线的事情,残酷,血腥,肮脏,阴谋,算计,陷阱。 但是对她自己来说,有件事,始终守住了底线,她原本以为再过几年,也许最多十年,西域都不会再对她这个柴夫人的容颜津津乐道,不会再有年轻人也会对她的身段垂涎三尺,那么她就算对得起那个记忆早就模糊只剩下一个姓氏的丈夫了。 徐凤年没有因为误会而恼羞成怒,只是笑了笑,“柴夫人想多了,只是你让我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转头望向东北方向,柔声道:“我很想她。其实一直很想她。” 她愣在当场,望着那张满是温醇意味的侧脸,她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此时此刻的那份想念,作不得伪。 她突然有些没来由的伤感和自嘲,在他脸上浮现的东西,恰恰在西域最为奢侈,她这个在西域黄沙叱咤风云二十年的女人,就从来没有过这种情愫。 徐凤年收回视线,微笑道:“我在等的人还没到,确实余下些时间,与其坐在这里发呆,不如就顺手跟夫人做笔买卖好了。” 沉稳如她也忍不住流露出满脸惊喜,只是这个年轻男子接下来话语立即让她如遭雷击,“柴夫人,真的只能有一次吗?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气势也好,气焰也罢,气韵亦是,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柴夫人这次虽然依旧恼怒,但已经没有先前的那种悲壮了,反而大概是因为她实在是太过徐娘半老了,就算是生气也别有一番风韵,连累她此时有点像是……娇羞? 徐凤年爽朗大笑,摆了摆手道:“好了,不开玩笑了。只不过先前觉得夫人的心弦太绷紧了,这种伤身其实绵延不绝。夫人是用弓的行家好手,应该知道松弛有度的道理才对。说正事,实不相瞒,我在内城也有些隐蔽经营,最近半年才在内城兴起的那股势力,夫人说不定已经见过那个满身酸气的老儒生,他就是我安插在西域的人。” 柴夫人神情凝重起来,世间持家有道的女子大多如此,在惊喜过后就免不了烟火气的斤斤计较了,她轻声问道:“据说那个姓刘的老人要么是有北凉背-景,要么就是跟财神李家那个高手一明一暗,事实上都是离阳赵勾出身。” 徐凤年摇头道:“这些不重要,我能够保证你们司马家族继续做内城大族,只要你跟那老酸儒联手,别说在董家鼻子底下苟延残喘,就是挤掉董家也不是没有可能。你要人,我可以给你不输内城高手榜上的人,而且只要你敢开口,我就敢给你很多。你要铁甲要弓弩要枪矛,我也可以一并给你。至于我的要求,很简单,你们司马家在这座城里,必须笼络起一支人数不下于五千的骑军,他们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去搏取富贵就果真有希望获得富贵的时候,夫人要让他们相信那不是什么空口白话……” 徐凤年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良久,“我将来能不能看到这些,先不去说,柴夫人你放心便是,等下你去找那个姓刘的老书生,你就说是我告诉你他叫刘文豹,下马嵬驿馆,老槐树。他自然会相信夫人,以后也会竭力配合你一切行动。不过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你柴夫人和司马家如果不守约,到了该你们拼命的时候当缩头乌龟,或者说以后有人找到夫人给你们更大的利益,那请夫人记住一点,我今夜能给你司马家的,不管我以后出现还是不出现,都能加倍拿回去。你们西域在这一亩三分地上的打打闹闹,什么内城外城什么高手什么三大姓,以后总有一天你就会明白,真的不算什么。” 柴夫人嫣然一笑,轻轻点头,“对啊,在堂堂北凉王眼中,恐怕除了北莽百万大军压境,就再没有大事了。除了离阳皇帝和北莽女帝,也再没有什么大人物了吧?” 徐凤年讶然道:“猜出来了?” 她沉默片刻,微笑道:“本来是随口胡诌的。王爷肯定是只有在无足轻重的女子面前,才这么容易被套话,对吧?” 徐凤年也不否认什么,忍俊不禁道:“这么记仇,不好。” 这下轮到柴夫人目瞪口呆了,“你真是北凉王?!” 徐凤年反问打趣道:“怎么,太好说话了,不像是手握权柄的边陲藩王?还是说坐在小板凳上能跟夫人唠嗑大半天,瞧着怎么都不像是个高手?” 柴夫人眨了眨眼眸,“不是说王爷玉树临风,相貌极其英俊吗?咱们内城好些消息灵通的妙龄女子,可都对王爷好奇得紧,咱们司马家也有几个,以前都练剑,后来听说王爷是练刀起家的,就傻乎乎跑去练刀了。整天唠叨着王爷的名字,连我的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 徐凤年无言以对,伸出手指敲了敲眉心,苦笑道:“女人啊!” 柴夫人望向远处那些个在动荡中活下来的家族人,平静道:“有个叫司马碧水的女孩,信誓旦旦说她要是哪天练成了绝世刀法,一定要去北凉找那个叫徐凤年的家伙,就算做不成他的媳妇,做他的红颜知己也可以。很多人都取笑她,其实没什么天赋的她只是埋头练刀。” 徐凤年轻声道:“然后死了。” 她点了点头,语气清淡,“是啊。杀不了人,又不愿受辱,就拿刀自尽了,是一刀过腹,而不是轻抹脖子,因为如果是后者的死法,还是不会被那些男人放过的。在咱们西域,这样单纯的傻瓜,尤其是女子,总是命不长。就算侥幸活着,也活不痛快。” 徐凤年顺着她的视线,一起望向那些依稀有了点无忧无虑欢声笑语的人群,感慨道:“以后会有天下太平的那一天的。到时候你们西域也会有书声琅琅,孩子不是每天想着怎么活下去,而是怎么寒窗苦读怎么考取功名,以后也会有杨柳依依,男男女女人约黄昏后,年轻人就做着年轻时候该做的事情。以后会有藤椅,老人躺在上边晒太阳,慢悠悠回想着这辈子做了哪些自豪的壮举,做了哪些后悔事,然后这一生临了,能够安安心心地把未完成的愿望交付给膝下子孙……” 柴夫人笑着轻轻摇着头,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脚下这块渗满鲜血的土壤,有一天会出现这幅世外桃源的美好画面。 但她下意识伸手捋了捋一缕散乱的鬓角青丝,动作轻柔地捋往耳后。 只是她骤然身体绷直,使劲握住脚边那张牛角弓,在直觉敏锐的她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丝丝细如发丝的气机涟漪。 在四周极远处,出现了一声声沉闷压抑的连串声响。 那三名内城榜上有名的高手也略显慌张地举目四望,结果只看到最近一处的景象,那是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一具身着夜行紧身黑衣的尸体从树上坠落在地,要知道那棵树上可正挂着三只大灯笼,明显司马家族的挂笼之人从头到尾都没能发现此人的踪迹!但真正让三个跻身本城一流高手感到手脚冰凉的,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有看清楚那个坐在小板凳上的年轻人,瞧着挺人畜无害温良恭俭的,杀起人来却如此不露痕迹,宗师,绝对是内城前三甲高手董铁翎都逊色的宗师! 这位柴夫人由于近水楼台,更因为是内城高手排名仅在董铁翎之后的高手,才勉强发现了那些玄妙涟漪。 她大致清楚在离阳江湖,武人境界分九品,二品才算登堂入室,在中原有个小宗师的称号,而她勉强站在了这个二品门槛上,看到了一点门室内的壮观光景,她以前总以为自己若是能够放下家族事务,一心一意专注武道,那么跻身内城前三甲肯定轻而易举,说不定都能跟那些离阳江湖上传说中的一品高手一较高低,至于之前几次武评十人和最近的武评十四人和四大宗师,她都没有什么概念,知道他们很厉害,如同远望一座高山,知道山峰很高,但到底是如何巍峨高耸,不曾真正走近,是无法想象的。那么身边这个她到现在对他身份还将信将疑的年轻男人,就等于略显吝啬和晦涩高深地给她打开了那种一品境界的门缝,于是她恍然大悟,在这座城内自命不凡的一流高手,在那一小撮真正的武道宗师眼中,与蝼蚁何异?随后就算司马家族的孩子都能看到古怪一幕,从老远处的阴影中猛然窜出一道鬼魅身影,疾奔如雷,气势汹汹,他们以为是正大光明来杀人的董家高手,说不定就是凶名昭彰的董铁翎本人,但很快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那个身形十分矫健的高手貌似不是来砸场子的,而是给人逼着推着过来的,他似乎在躲避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除了不断靠近那栋茅屋的期间毫无悬念,同时他的脚步凌乱,四处扑闪,尤为狼狈,明明没有人跟他过招,都做出了几次让人眼花缭乱的前翻后翻侧翻,总之各种翻,原本挺高的一个高手,结果愣是沦为司马家孩子眼中那种杂耍的,他在距离茅屋三十步左右的地方,终于能够停下喘气,这个时候柴夫人才看到这个老人,竟是财神李家那位身份尊贵至极的天字号供奉,此时身上衣衫褴褛,像是被利器一点一点切割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他死死盯住坐在小板凳上的那个年轻人,嗓音沙哑道:“好一手邓太阿的养剑驭剑,我总算知道你是谁了。” 徐凤年看着这个离阳赵勾的元老之一,“你之所以还活着,是在青苍城有个你的同僚,在他死前说了句话,他等于替你死了一次。你走吧,记得告诉李丰茂,以后别再跟司马家族较劲了。至于你在西域的谋划,这些年都中规中矩,我也能当作没看见。” 那个清瘦老者怒喝一声,一个前冲,脚下尘土飞扬,被脚尖瞬间踩踏出一个土坑,只是老人很快就猛然停止。柴夫人紧紧眯起眼,结果看到有一柄长不过寸余的“飞剑”,就那么悬停在老人的额头前方。 剑身碧绿,晶莹剔透,是一柄很能让人心生欢喜的漂亮小剑啊。 柴夫人微微翘起嘴角,因为她想起了某人那句感慨。 女人啊。 在这座城内可以只手遮天的老者看了眼那个多半是覆以面皮的年轻人,冷哼一声,身形倒掠而撤,跃上枝头,很快就消失在如墨夜幕中。 徐凤年心神一动,收起那些飞剑入袖,然后伸手指了指那个先前拔刀相向约莫三十岁的英武男子,笑问道:“他叫什么,进你们司马家多少年了?” 柴夫人何等心思玲珑,顿时心头浮现阴霾,眼神悲哀地望向那个深受期望的男子,“他啊,内城高手榜上最年轻的人物,被誉为比董家杀手更会暗杀的高手,从他父辈起就为司马家族做事了,大概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也或者是内心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再给别人当下人。” 跟徐凤年一样坐在小板凳上的她语气逐渐冷漠,冷笑问道:“是不是啊,陶底松?!” 那个相貌堂堂的男子嘴唇抿起,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是盯着柴夫人。 徐凤年当然是袖手旁观,先前这个陶底松看到自己起身时,杀机外泄还在情理之中,可以理解为护主心切,可后来看到董家刺客从树上坠亡,那种武人在身陷险境后本能地气机暴涨和杀心骤起,可就不是司马家族的忠仆所能够解释的了。徐凤年叹了口气,自顾自低头揉了揉脸颊,有些苦涩,莺莺燕燕融融乐乐那么多年的梧桐院尚且如此世事难料,何况是一个身处西域的司马家族。 陶底松没有图穷匕见,只是望向柴夫人这个比自己大了整整八岁的女子。 柴夫人似乎意识到什么真相,勃然大怒,怒斥道:“你要做人上人,司马家族何曾拦过你一次?这么多年不遗余力栽培你陶底松,你是狼心狗肺吗?!在西域,没有仁,没有义,没有忠,但别忘了,所有西域人都信奉一个信字!任你是大奸大恶之徒,只要答应了一件事,那就是千金一诺,这连城中孩子都明白!” 陶底松脸色木然,“夫人,从小我就很尊敬你,把你当作女菩萨看待。” 柴夫人怒道:“闭嘴。” 她猛然起身,抓起那张牛角大弓,刹那之间挽弓如满月,足见她的武道修为在城中确是毫无水分的名列前茅。 陶底松根本无视那张大弓,无视那根蓄势待发锋芒毕露的铁翎箭,只是看着柴夫人,自言自语道:“当我懂事后,尤其是发现自己有比家族所有男子都优秀的武学造诣后,我就告诉自己,我总有一天,要让夫人你过得不用那么劳累疲惫……” 徐凤年在这种气氛肃杀的时刻,不合时宜到了极点地小声嘀咕了那么一句,“你是想说不那么寂寞才对吧。” 寂寞两字,咬字微微重。 这句话清晰入耳的柴夫人差点恼羞得调转箭头,先一箭射死这个家伙再说! 陶底松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泪,抬起手臂擦了擦眼角,视死如归,缓缓走上前,他的视线始终放在柴夫人脸庞上,眼神开始散发男子独有的炙热,“夫人,你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我最多再过五年,就可以跻身内城前三甲,十年,只要给我十年,我陶底松就有望问鼎内城高手第一,五年后,我三十五岁,你不过四十三岁,你不会老的,还会容颜焕发,看着就跟不到三十岁的动人女子,你始终都是我少年时印象中的那位夫人,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哪怕十年后,你真的老了,但在我心目中,就算你满头白发了,也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原本柴夫人在陶底松挪动脚步的时候就会一箭疾射他的面门,虽然未必有把握成功,但绝对不会让这个白眼狼继续说话。只不过她身边有个家伙在那里打岔,说让那人把心里话都交代清楚好了,他好彻底死心,你柴夫人杀了自家人后也好问心无愧。但是她很快就后悔了,这个多年以来都在她面前像晚辈子侄一般恭谨有礼的陶底松,那个记忆中能在西域还活得阳光灿烂的少年,其实早就死了。所以她毫不犹豫射出那一枝雕翎铁箭,而陶底松也终于露出隐藏多年的嘴脸,大步前冲,身体向右倾斜出一个幅度,堪堪躲过了那根翎箭后,继续前扑向茅屋,狰狞大笑道:“夫人,既然我活着得不到你,那就争取咱俩携手走一遭黄泉路吧,到了鬼门关之前,我陶底松会好好……” 不给陶底松多说出一个字的机会,他被一枝势大力沉的雕翎箭贯穿脖子,整个人被巨大的侵彻力带得向后倒飞出去,后背重重砸在地面上。 可能这就是西域了,成王败寇总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一点都不像中原江湖的帮派恩怨,需要你来我往机关算尽,才能水落石出。 徐凤年眼神平静,低声道:“记得有个人叫吕钱塘,临死时就比你爷们太多了,他才是真正的江湖人。” 陶底松死不瞑目,因为他知道这位今夜前不久还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夫人,在跟董家一流杀手的厮杀中,虽然没有身受重伤,但气机絮乱至极,绝不可能在十箭内击杀自己,他当然知道在那个奇怪男子的助阵下,自己杀不掉夫人,但是他到头来连更慢一些死在夫人手上都做不到啊,而是被那人用飞剑先于雕翎箭射透了喉咙。 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在死前只有一个念头,柴夫人,我真的喜欢你。 只是司马家族另外那个比他更忠心耿耿的高手,大步走向陶底松的尸体,一脚就踹出去十几丈,滚落在尘土中,那么他死前脸庞上的两行泪水,也就注定无人知道了。 徐凤年笑了笑,道:“夫人你就忙你的去吧,咱们反正已经把买卖敲定了,你眼前还有这么个烂摊子要收拾,不用搭理我。” 只是柴夫人出人意料地重新坐回凳子,板凳狭小,而她为了应付今晚的刺杀,之前也迅速临时换上了一身夜行衣,这就无形中衬托得她臀如满月了。 徐凤年没有提醒她,她也许没有意识到,也许是不在意,或者可能是对他从始至终的正人君子目不斜视,有些不可言说的“无聊”好胜心。女人心,海底针,天晓得。 她看着动乱之后虽然人心惶恐但依旧行事有条不紊的家族,轻声道:“想要忙还不简单,总有忙不完的事情等着,我忙了二十来年,一开始战战兢兢手忙脚乱,后来是胸有成竹熟门熟路,但毕竟都是在忙碌,甚至连做梦都想着怎么把家业做大,今天啊,好不容易能偷个懒歇口气。” 徐凤年淡然笑道:“我比你运气好点,也就这几年才开始忙。而且我家就算我不做主,遇到再大的难关,也不会自乱阵脚……” 徐凤年突然转过头,无奈道:“柴夫人,你是真听不懂我下逐客令还是假装听不懂啊?你是忙里偷闲了,可我也想着自个儿一个人坐在这里,安静发呆啊。” 她哦了一声,然后就没有下文了,也没有起身的意图。 徐凤年一笑置之。 她突然喊了一声,喊出一个名字,朝远方招招手,很快就怯生生跑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十足的美人胚子,跟柴夫人有七八分形似,但神似不多,依稀只有四五分,毕竟柴夫人如今的气度,是无数场磨难砥砺出来的,少女在她的温暖羽翼庇护下长大,相似的就只能是天生的相貌了。左右腰间各自悬佩有长短两柄锦绣刀的少女蹲在柴夫人身旁,不敢正眼去看徐凤年。 柴夫人摸着少女的脑袋,“铁荷是我女儿,以前听人说中原江湖最厉害的高手要么不用兵器,要么就是用长剑,是去年末才开始练刀,在家里放兵器的库房翻来覆去才找出这么一对刀。铁荷,喏,这位公子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你不是年前还跟闺中好友因为争执谁给‘那个人’当媳妇而闹别扭嘛,现在你比李家那个缺心眼的傻丫头更早占到先机了,娘告诉你,这种千载难逢的事情,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哦。” 少女蓦然抬头,瞪大那双顾盼流神的眼眸,“他?!” 柴夫人笑眯眯点着头,眼角余光瞥着那个哑然失笑的年轻人,眼底则藏着一抹幸灾乐祸。 少女猛然转头然后瞬间转回,一脸幽怨和狐疑,“一点都不像啊。” 徐凤年苦笑,心想这张铁木迭儿的脸皮跟自己能像吗?不过不像最好,难道还真去应付跟一个西域的傻丫头,来一场“你就是徐凤年”“对啊对啊”“真的吗”“当然是真的啊”的对话?徐凤年一想到这个就头皮发麻,同时不由自主笑了起来,羊皮裘李老头儿,以你年轻时的孤傲性子,当年肯定比自己更不厌其烦吧? 柴夫人火上浇油,低声道:“傻闺女,真的是他,人家戴着假面皮呢,要不然你觉得那个人会大摇大摆来咱们西域?娘亲还骗你不成?” 徐凤年伸手捂住额头。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丫头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哭出声,如果不是柴夫人轻轻遮住少女的嘴巴,她就是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了。 她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再度转头,很认真地看着徐凤年,抽泣道:“碧水姐姐很喜欢你……” 天真的少女很快哭腔着补充道:“碧水姐姐也很喜欢你……但是她在今天死了,你能帮我写几个字吗,我以后给碧水姐姐上坟的时候,烧给她,好不好?” 柴夫人轻轻叹息,眼神中有些祈求。 徐凤年笑道:“可是现在也没有笔墨啊。” 接着那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少女-干脆利落地拔刀砍下一段袖子,递给徐凤年后,又让他伸出手,最后右手用刀尖狠狠在她左手手心划开一道大口子,鲜血流在徐凤年手掌上。 柴夫人毫不掩饰她脸上的自豪,我的女儿,性子自然随我,不输给西域最雄烈的男儿。 徐凤年提起手臂,鲜血顺着手指流淌指尖,在那截袖子上写下“司马碧水”这个名字。 少女忙不迭说道:“再加上你的名字。” 他只好加上“徐凤年”三个字。 少女视若珍宝地收起不过是写有两个名字的那截袖子,看着血字,又忍不住呜咽起来。但是她很快用手臂擦了擦眼泪,可怜兮兮望向徐凤年,“要不然,也给我写一幅?” 不等徐凤年说话,她就开始抽刀割衣,一气呵成,然后又要在另一只手掌划口子,徐凤年赶忙阻止她的举动,哭笑不得道:“行了行了,怕了你了。你把袖子给我就行。” 徐凤年接过袖子,右手食指指尖轻轻一戳左手中指指肚,在那块袖子上又写下“徐凤年,司马铁荷”七个字。 那个少女伸长脖子,死死盯着袖子,很不见外地轻声道:“在两个名字中间,加上一个赠字呗。” 徐凤年又加上那么一个字。 两块袖子到手的少女这才算心满意足,小心翼翼收起了“袖书”,也郑重其事谢过了徐凤年,这才起身离开,背对着他和娘亲,偷偷抽泣着,一路走远。 徐凤年笑道:“柴夫人,你有个好女儿。” 柴夫人点头道,“谁说不是呢。我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就是让她不要像我这样过活,原本这点念想差点就破灭了,幸亏王爷今天出现在这里。” 她终于舍得站起身,嘴角噙着开怀笑意,“就不打扰王爷清修了。” 徐凤年抬起头,说道:“好好活着。” 柴夫人这辈子都不曾这般实心实意地对一个男子,深深施那万福。 徐凤年闭上眼睛。 你一定要在敦煌城好好活着,一定要等我。 之后三个多时辰,司马家族已经开始在柴夫人的发号施令下,陆续散去收拾残局,期间她和女儿有过一次并肩而立,远远看了眼坐在屋檐下闭目养神的徐凤年。 当茅屋附近重归万籁寂静,徐凤年睁开眼睛。 果然,等不到六珠菩萨从烂陀山带着那刀剑返回此地了。 那就只能先将就着用了。 接下来这场厮杀,由不得谁大气磅礴,阔绰不得,必须得锱铢必较了,关键就看谁能撑到最后了。 徐凤年撕掉那张脸皮,缓缓站起身,两只大袖翻滚飘摇,灯火中,如同逍遥人间的谪仙人。 徐凤年举起一只手臂。 满城佩剑藏剑,长剑短剑,古剑新剑,尽数飞掠而至,欢快颤鸣。 在他身前那条笔直一线上,剑与剑首尾衔接,依次排开悬停。 曾有老人在雨中小道上,滴水成剑。 徐凤年浮起笑容。 风紧,这次不扯呼了。 徐凤年手臂向前轻轻一推,然后开始挪步前行。 剑剑相接,最终汇聚成一柄长达数百丈的悬空长剑。 徐凤年沉声道:“走!” 此剑,刹那之间,破城而出! 撞向那个朝这座城直奔而来的北莽军神,拓拔菩萨。 ———— 敦煌城。 深夜中,一位睡眠本就极浅的女子,当孩子啼哭起来,她很快就披衣起身,从摇篮中温柔抱起孩子,孩子很快就破涕为笑。 她低头看着那张稚嫩的笑脸,她也笑了。 她轻轻摇晃手臂,悠悠哼唱起来,“小地瓜呀小地瓜,快长大呀快长大……” ———— 燕敕王赵炳麾下对外宣传不过十万大军,却是拥有实打实的二十余万兵马,堪称将军的武夫没有一百也没有八十,其中步军大将张定远和顾鹰,一个擅长扬长避短和以长击短,用兵灵活,一个善于突击,最喜好打硬仗死仗。还有原州将军叶秀峰号称南疆王明阳,以精于守城名动离阳南方。鹤州将军梁越,善奔袭,拿步卒当骑军使唤。这些人无一不是才华横溢才桀骜难驯的武将,只不过风头和锋芒一直为北凉铁骑所遮掩,这些人在离阳京城被人提及的次数,也许加起来都不如一个褚禄山或是燕文鸾,不过有一个肯定是例外,那就是南疆头号大将吴重轩,老将不但统领南疆北边半数兵马,而且手中还握有南疆唯一一支骑军,当时世子殿下赵铸带着那几千骑军赶赴广陵道勤王平叛,准确说来是跟吴重轩借去的一部分兵马。吴重轩与纳兰右慈一起成为赵炳的左膀右臂,但相比纳兰右慈深受燕敕王近乎盲目的信赖,在外统兵的吴重轩就相形见绌许多,三个儿子里嫡长子和嫡出幼子都被留在王府辖境内,只有一个庶出的儿子跟在这个老人身侧,也未从军,吃喝嫖赌那都是南疆北部的班头人物,传闻有一次趁着他老子巡视北方边境的机会,带着一百余精锐私军扈从偷溜去南方耀武扬威,结果给世子殿下打得满地找牙,这也就罢了,这哥们被打懵了以后也不知谁给出的馊主意,竟然光着膀子跑去王府撒泼打滚。平息过后,内幕如何外人不知,南疆只清楚燕敕王那个在北方担任军伍要职的三子赵瑜被召回了南方,反正打那以后,吴重轩就少有回到南方,一心一意镇守南疆北部。 一队二十余人的骑队停马扬鞭于广陵江南岸,看着滚滚江水东逝,就像天底下最壮观的一条白练在随风起伏。这些骑士年龄悬殊,但人人披甲佩刀,精悍之气极其惹眼。居中的几骑更是有种久居上位凝聚出来的浑厚气势,又以那位腰杆挺直的白发老人最引人注目,老人紧握那根虎骨做杆虎皮做芯的马鞭,眯起眼,视线跃过江面,直直望向北岸。老人身边两位中年武将都是他用二三十年时间栽培起来的嫡系心腹,唐河和李春郁两人名声比张定远顾鹰等人要稍逊一筹,但真要在沙场上分高下,老人不觉得他们就会输。而且唐李两人都出身南疆北地一等一的高门世族,拥有复杂的联姻,这意味着老人比起被宗藩法例严重约束的燕敕王,具备更多中原方面的人缘。 唐河是个相貌粗旷的糙汉子,满脸络腮胡没那功夫和心思如何打理,几缕胡须打结在一起,弯腰摸着战马肌肉结实的背脊,抱怨道:“赵毅和赵珣这两个藩王是事先说好了不成,怎的都这般天大架子,就是不愿帮我们渡江,借口说是要胜了曹长卿的水师,才好保证咱们的安危。” 老人便是南疆大将第一人的吴重轩,淡然道:“这道理也说得过去,十万兵马渡江不是小事。” 唐河大大咧咧道:“曹长卿摆明了已经收缩战线,集中屯兵白芦湖,那咱们去龙门渡让青州水师护着过江不就成了,难道他赵毅水师还差这十天半个月的时间?要不然咱们从广陵入海口附近渡江也行啊,曹长卿的战船总不能爬到岸上绕过赵毅水师再跳入江中,来阻截咱们吧?这帮龟孙子,就是不乐意看到咱们南疆精兵顺利过江。” 吴重轩摇头道:“这是京城那边的意思,你以为赵毅和赵珣能做主?” 唐河满脸讥讽,放声笑道:“当藩王当成这副德行,也算本事了。” 吴重轩向来是不苟言笑的冷清性子,大半生戎马生涯,无论大胜还是惨败,他从来都是无悲无喜的架势,也就成了兵书上所谓“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的绝佳例子。吴重轩陷入沉思,比起身边这些大多沙场骁勇却并不熟谙庙堂的部将,作为主帅,老人要心思更重也更杂,这次自己领军北上,何尝不是一场豪赌?在正事之余,老人还有一件私事要做,有人要他照顾武帝城一个叫江斧丁的年轻人,作为交换,那人许诺他不但会担任南疆大军的北征主将,在北渡广陵后还会有一场泼天富贵在等着他吴重轩。吴重轩对于此事没有任何拒绝的机会,因为那人揭穿了他吴重轩成名道路上的幕后推手,黄三甲。关于这件秘事,别说那三个不争气的儿子,吴重轩就连白头偕老的枕边人都没有告知。 这时候又有一支骑队疾驰而至,唐河李春郁等人举目望去,脸色都有些古怪。吴重轩一夹马腹,驱马前去,在马背上对那个英气勃发的年轻人轻轻抱拳,“末将见过世子殿下。” 这个只带了五六骑扈从的年轻人,正是燕敕王世子赵铸,相比吴重轩一伙人的铁甲铮铮,赵铸身穿锦袍,若非腰佩一柄南疆行伍常见的战刀,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是出门游历的公子哥,而他身旁除了两骑出自藩王府邸的贴身侍卫,还有几个南疆外人,一男两女,男人装束奇怪至极,那颗光头上有着和尚戒疤,却穿着一袭道袍。年岁稍长的女子极为美艳动人,三十岁出头的美妇模样,若非她身上气势极重,让人望而生畏,恐怕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在这狼烟四起的广陵江畔,就要香草美人多早夭了。年轻些的身材高大,一看就是北地女子,容颜不算如何惊艳,却也自有一股独到风采。唐河李春郁这些将领对那半僧半道的男子以及三次登评胭脂榜的女子,都是久仰大名了,武帝城王仙芝的高徒,宫半阙和拳法大宗师林鸦,在江湖上那都算如雷贯耳的大人物。至于这两人为何依附了世子殿下,他们也懒得深思,不管世子赵铸跟他们北地将领的恩主吴重轩有何矛盾冲突,幅员辽阔的整座南疆,都会由衷赞叹,世子殿下年少从军,在那蛮瘴之地差不多杀了个十进十出,筑起的大小京观不计其数,在北凉那个姓徐的年轻人崛起前,南疆百姓都无比自豪,喜欢对外人说上一句,我们这里出了一个天底下最文武双全的藩王世子。 赵铸笑脸灿烂,回了一个抱拳,“辛苦上-将军了。” 吴重轩扯了扯嘴角,大概这就算是笑了。 赵铸转头眺望江面,轻声问道:“赵珣和赵毅两边是怎么个动静?” 赵铸终究是名义上的北征主帅,吴重轩仅是作为副帅,辅佐这个广陵之行让离阳大失所望的世子殿下,吴重轩沉声道:“青州水师沿江一路东下,在广陵江与武帛湖隘口、龙渡口和白芦湖西端竹筏矶等要地层层分兵扼守,以阻归路,而且青州水师的分兵颇有章法,无损主力水师的战力,那赵珣身后肯定有高人指点。至于赵毅那半支广陵水师,在水面广阔的白芦湖上,大型战船更能发挥威势,如今连舟布阵,犹如陆上铁骑连营,曹长卿的西楚水师本就兵少船小,遇上这种阵势,不但正面突击不易,仰攻困难,而且连原本船小灵活的优势也消失殆尽。” 赵铸点了点头,看似随口问道:“暮春时节,白芦湖往年这个时候是怎么个天气,怎么个风向?” 吴重轩愣了一下,不但是这个从未亲身参与过大型水军作战的老将,其余将领也给难倒了。 曾经手扛大鼎去砸隋斜谷那入城缓慢一剑的女子武道宗师,林鸦展颜笑道:“春雪楼那帮常年就住在广陵江畔的谋士,又不都是酒囊饭袋,会考虑这些的。” 赵铸感慨道:“那么现在就看曹长卿能否以一人之力,挽狂澜于既倒了。” 宫半阙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难,京城第一剑客祁嘉节都到了,还有东越剑池的柴青山也不会缺席,据说连徽山那姓轩辕的女子也会助阵。加上倾巢出动的赵勾,杀掉曹长卿不用想,但要说阻挡一二,不是什么难事。” 吴重轩那支骑队告辞离去,赵铸依然久久停马江畔,晃了晃脑袋,低头看去,他腰间那柄佩刀用细绳系了一只破旧钱囊。 这位世子殿下喃喃自语道:“如果有一天,江山归我赵铸,江湖归你徐凤年。那也不枉我们兄弟二人相识于丹铜关。” 他伸手握住那只亲自缝缝补补很多次的布袋子,咬牙沉声道:“姓徐的,不管碰到什么天大的难事,可都别死啊,我这辈子就只认你这么一个兄弟!千万别逞英雄,大不了你来我这里,要知道当年那个穷得口袋里一声叮当都响不起来的小乞儿,今儿比谁都有钱了!” ———— 北蛮见锦绣绸缎,不信有虫食树吐丝而成。昔年中原士子,不信草原有毡帐容纳千人。天下人不至广陵江,则不信水上有大舟两万斛。 在白芦湖中央,一艘高去水面三四丈的雄伟楼船形单影只地航行在湖面上,看船头方向,是往西楚水师大军而去。 一杆姜字大旗,在大风中猎猎作响。 有一位绝美女子背负紫色剑匣,站在三楼栏杆处,衣袂飘飘乎如仙人。 湖面辽阔,突然遥遥出现一叶扁舟,越来越靠近,直到与楼船相隔数十丈处才齐头并进。 一袭白衣坐在舟头,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吊着一只酒壶。 身后站着一位大袖红袍的撑蒿人。 背剑女子和白衣女子几乎同时对视了一眼,仅仅一眼就不再相看。 世人不知,这场相逢,竟是间隔了足足八百年。 白衣洛阳收回视线,仰头喝了口酒,懒洋洋微笑道:“这么多年了,还是一如既往觉得讨厌啊。” 那边,姜泥伸手按住剑匣,这才让呼之欲出的匣中剑止住长鸣。 ———— 屹立于黄沙千里之上的那座西域大城。 面容木讷长臂如猿的矮小汉子在长剑即将出城之时,不再压抑体内那股充沛到了骇人境地的浑厚气机,顿时身形暴涨,这才算恢复他的正常体态。 长剑一线奔赴而来。 他伸出一掌,撞在第一柄剑的剑尖上,手腕一拧。 那条直线上的千余把“飞剑”为之全部飞旋一圈。 洞穿厚重城墙而掠出的长剑在一阵旋转后,硬是在城墙等人高处炸开一个大如篓筐的孔洞。 下一瞬,就只见身形前扑的拓拔菩萨一掌拍在城墙上。 满城轰动,如遭地震。 出城“迎客”一百六十剑,悉数寸寸碎裂,还留在城内同气相连的七十剑,也给拓拔菩萨一掌震烂。 走在城内寂寥街上的徐凤年一挥袖,长剑变换如仙人手中镇压世间阴物的雷鞭,紫电萦绕,长鞭在内城墙上一阵猛烈划抹切割,其气刀切豆腐一般透过城墙,激射拓拔菩萨。 这个多年以来出手次数寥寥无几的北莽武道第一人,大步踏前,直接蛮横撞开了城墙,入城后,一手扯住那条看似长鞭形状实则剑意精髓的罡气,将其撕碎,另外一只手随手拍出,那块崩裂后还来不及落地的城墙碎石一闪而逝。徐凤年双指并拢,轻轻勾勒,紫气没有丝毫衰落的长鞭迅速弯曲缩回,将那块破空而来的巨石搅烂,一鞭之下,连长街都给撕裂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下一刻拓拔菩萨左脚踩在“剑尖”顶端,整条“剑身”开始扶摇晃动。 徐凤年轻念一个“散”字。 剩余七百多把飞剑如得灵犀人性,“自行其是”,一阵眼花缭乱的疯狂飞舞,动后是静。 七百剑凌空而停,构造出一座半圆大阵,七百剑尖直指地面上的拓拔菩萨。 这一停不过是转瞬而已。 剑雨急落。 如天上暴雨落人间。 那阵阵噼里啪啦的剧烈声响,宛如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一把油纸伞面上。 街道上,尘土飞扬。 徐凤年一脚结结实实踹在了拓拔菩萨的胸口,让他从哪里入城就从哪里出城。 只是拓拔菩萨以一种比出城速度快上无数的速度,再度冲入城,一拳轰在徐凤年抬臂格挡的右手肘上。 然后徐凤年的右拳和拓拔菩萨的左拳同时撞击在一起。 两人不过是各自后退两步。 但是他们左右两侧的那些高低建筑,全部塌陷。 而两人脚边附近的街道上,或笔直或倾斜插满了那些落地之剑。 拓拔菩萨在跟徐凤年又一次对撞一拳各自后退后,皱了皱眉头。 因为他发现那五百柄长剑竟是同时没入地面,消失不见。 徐凤年练刀习武以来,一路行来的两座江湖,这些年中与人对敌死战,多是借用他人招式,少有自创招式。 今天,徐凤年不但要赌一回胜负一场生死,更要借此机会,让自己重返同等高度却是另一种境界的巅峰! 先前,天下一剑。 之后,地上一剑。 在徐凤年后退三步后,一条飞剑汇聚而成的滚滚地龙破土而出,直扑拓拔菩萨。 其势之壮,其力之大,其气之长,根本不是先前出城那一线剑所能媲美。 拓拔菩萨竟然被硬生生撞出城去。 这一剑之后,徐凤年的心境也随之水涨船高几分。 他潇洒走出城,那份写意风流,可惜无人看到。 若是一辈子眼高于顶的羊皮裘老头儿还在世,也要叫一声好,喝一声彩吧。 若是老黄还在,肯定会咧嘴笑,那样缺着门牙,伸出大拇指。 如果某个挎木剑与他徐凤年一起闯荡过江湖的游侠儿也能看见,多半会嘴上说着有什么了不得的不服气言语,在心底却是比谁都更开心吧? 徐凤年轻轻看了眼远方。 像是在看一眼江湖。 这个只有自己,有些孤单的江湖。 第752章 拓拔菩萨被那地龙翻滚一剑撞出城外,徐凤年也随之出城暂时占据主动,恰似一场凉莽攻守战,拓拔菩萨攻城,徐凤年守城。 最终徐凤年还是忘了拎上两壶酒。 城中千余剑,在再次将拓拔菩萨撞出城后,只剩下百余把,在徐凤年身边如同两条蛇咬尾,呈现出两个平行的圆圈,拓拔菩萨想要近身厮杀,就要先越过这两道水流汹涌的“护城河”。拓拔菩萨身形站定后,没有急于找回场子,视线随着那两个剑圆轻轻转动,他拍了拍胸口尘土,片刻之后,拓拔菩萨一脚向前踏出,与此同时,其中与徐凤年等腰高的那条剑河瞬间扩张出去,但是徐凤年却是望向头顶,与胸口齐平的第二条剑河随之倾斜,挡在徐凤年身前,下一刻,拓拔菩萨身影果真出现在徐凤年头顶,五指张开,精准握住剑气激流中的一把充当阵眼的关键长剑,当这条长河剑阵为之稍稍凝滞的瞬间,拓拔菩萨顺势一剑刺下! 徐凤年一手负后,身前一手轻轻抖袖,四十多把飞剑剑身上浮现出缕缕红丝,像是爬满细如针线的赤蛇,在拓拔菩萨陷阵且破阵后握剑刺下的时候,徐凤年轻轻向右横移两步,以气驾驭四十多柄飞剑萦绕到拓拔菩萨身后,然后伸出身后那只手,躲过了那当头一刺,一掌按在双脚尚未落地的拓拔菩萨胸口,手掌往后一推,把拓拔菩萨推出去十多丈远,在此期间,拓拔菩萨的后背不断撞击在四十多剑的锋锐剑尖之上,飞剑碎裂声响震动好似山崩地裂,那些密密麻麻缠绕于剑身上的红蛇更是化作齑粉。 对战以来占尽先机的徐凤年脸上没有半点自得之色,视野中,接连三次被击退的高大男子衣衫完整,要知道他已经用近似硬抗的姿态接下一线剑、地上剑和最后那一记推掌带来的五十余剑尖吐锋芒,这便意味着自己先后三次剑气都未能丝毫破开此人的罡气。当然,徐凤年也远没有到倾力而为的阶段,双方都像是在下着谨慎内敛的“试应手”,既然没有一击致命的把握,那就慢慢磨,只不过寻常武夫打擂台相互试探,双方都喜欢绕来绕去兜圈子,半天也打不出一拳,徐凤年和拓跋菩萨作为四大大宗师之一,这种程度的小试牛刀,想必足可称为惊世骇俗了。 拓跋菩萨还握着那把不知是城内哪位剑客的佩剑,低头望去,剑身上犹有红丝萦绕飞旋,既是徐凤年留下的浮游剑气,也是当初离阳韩貂寺指玄杀天象的独门绝学。拓跋菩萨握剑五指微微加重力道,寄生于长剑的细微赤蛇发出一阵颤动,瞬间灰飞烟灭。拓跋菩萨没有直接震断长剑,而是轻轻抛还给徐凤年,这个无言的动作,自负至极,你徐凤年跟离阳两辈剑神李淳罡和邓太阿都有交集,如今剑意剑术两途都堪称当世巅峰之一,那你就尽情施展好了,我拓跋菩萨都接着便是。 不见徐凤年有何动作,散去两条剑河,百余剑落在两人四周远处,刚好在地面上插出一个大圆,仿佛是一座雷池。 徐凤年身前只剩下那把拓跋菩萨抛掷过来的长剑,悬停在肩头一侧,剑尖直指拓跋菩萨。 拓跋菩萨扯了扯嘴角,终于不再是以气驭剑,总算值得你亲手握住剑柄了吗?好大的架子啊。 徐凤年笑了笑,抬起手臂握住那把长剑,但没有做出情理之中该有的任何起剑势,而是握剑之时就已出剑。 剑气迸发,气贯长虹。 粗如蛟龙大腰的一抹剑气直冲拓跋菩萨面门,后者五指张开,轻描淡写拍在气势汹汹的剑虹之上,浑厚剑气在他身前炸开,绚烂无比。刹那之间,拓跋菩萨双脚扎根大地,身躯向右倾斜,欲倒而不倒,一道光影在他原先站里位置的心脏处一闪而逝,在百丈外绽开一声雷鸣轰响。原来是徐凤年丢出了那把长剑,人即弓,剑作箭。当时徐凤年奔赴青苍城以西跟剑气近黄青厮杀前,柳珪大军曾经用床弩大巨矢阻截那道紫气东来,其矢号称具有“剑仙一剑”的滔天威势。年少读书时看到诗论有言,得其形不如得其势,得其势不如得其韵,故有以形写神方可气韵生动一说。徐凤年自然未至儒圣境界,但是在遇见轩辕敬城、曹长卿和谢观应后,他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书中不止自有颜如玉黄金屋书千钟粟,更是书中自有天象境! 在拓跋菩萨躲避那一“箭”的时候,前往雷池边缘,迅速从地面上拔出一剑,抡臂画出一个半圆,又是丢出一剑激射拓跋菩萨,一箭之力,距离那陆地神仙一剑,虽然气韵和劲力都稍逊一筹,可是架不住徐凤年“出剑”快而频繁啊!不去管这一箭是否落空,拓跋菩萨是否躲闪,徐凤年只管像个秋收庄稼的勤恳老农,一把把剑拔出,手臂拉出一个半圆,一根根箭射出,徐凤年知根知底,这等只是粗胚子的仙人飞剑,别奢望什么千里取头颅,对付拓跋菩萨,想要造成一定杀伤力,不能超出八十丈,拓跋菩萨所在雷池圆心位置,刚好在这个射程之内。拓跋菩萨既然摆出了心甘情愿当箭靶子的姿态,徐凤年可一点都不介意让这家伙阴沟里翻船,闹得灰头土脸。 百余仙人剑,串成连珠箭。 拓跋菩萨果然没有刻意脱离雷池,在躲过了六十多把地仙一剑后,大概是泥菩萨也有了几分火气,之后三十多把快如电光的飞剑竟是大多都给他一拳拳砸烂,只是最后两剑仅是被他砸偏,而徐凤年也一口气用光了所有“箭矢”,两人位置大致不变,徐凤年依旧背对城池,拓跋菩萨依然面朝城门。徐凤年丢剑的那只右臂轻轻颤抖,但是他没有去揉手臂,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跟拓跋菩萨不约而同地换上一口气,但是两者焕发新气的时机虽然一模一样,可拓跋菩萨仍是快上那不易察觉的一线,看似忽略不计的一线之隔,在武评大宗师的搏杀之中,往往就是生死之别! 当武人跻身天象境界后,如架大梯,共鸣天地,又如江河连海,照理说只要有换气的机会,气机便可源源不断从天地之间汲取,这便是古书上“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一说的真正隐晦缘由。但是同为天象境或者甚至天象之上的对战,哪怕可以换气,人的境界可以超凡入圣,但终究仍是凡胎肉体的七尺之躯,体内积蓄毕竟有限,损耗往往依旧多余补充,这也是为何徐凤年要用吴家剑冢“心之所向,剑之所致”的秘术飞剑作为此战起手,是要拿自己的意气来换取拓拔菩萨的气机和体力。 但很可惜,先前三剑加上第四次握剑造就的百余仙人剑,拓拔菩萨的第一口气新旧交替的速度,仍旧是要快过于他。 徐凤年迅速抬臂横肘挡在额头,下一刻,他整个人就倒撞向城墙。 他没有后背撞靠在高大城墙上,在撞飞过程中转变姿态,双脚“落地”,在触及墙面后疾速弯曲,以此卸掉那股蛮横劲道。 徐凤年就那么蹲在墙上,脚下是一张龟裂如蛛网的墙面。 徐凤年没有就此退缩,双腿猛然绷直,弹射向迎面而来的拓拔菩萨。 然后徐凤年就被拓拔菩萨一拳砸回城墙,整个人都嵌入墙壁。 这座西域雄伟城池,就像是一位垂垂老矣的迟暮老人,结果头顶又是炸雷又是暴雨的,就没个停歇,饶是饱经过风霜,也难免命悬一线了。好在那两个世间武夫极致的罪魁祸首总算放过它,出城去了。但这阵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已经惊醒了满城人,许多不怕死的好事者都循着声响动静赶到了城头附近,只是当胆子最大的那拨人试图登上城墙就近观看时,就给一股看不到的磅礴气机撞翻在地,武艺不精内力不济的四五人,浑身绽开鲜血,当场毙命,倒在血泊中。其余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家伙,只恨爹娘没给他们多生两条腿,顾不得擦拭从七窍源源不断淌出的猩红血迹,屁滚尿流地逃回城内,只想着距离城头那鬼门关越远越好,这伙人满脸血污地跑在夜幕街道上,有如一只只夜游厉鬼,吓得后边的好事之徒也赶紧打消那凑热闹的念头。 随后这些狼狈家伙忽然听到在头顶一声呼啸而过,罡风裹挟之下,他们全部都双脚离地飘荡出去,重重摔在地面上,生死不知。 这等神仙打架,凡夫俗子不是那么容易看戏的,就算想要隔岸观火拍手叫个好,也得看有没有那份运气。 原来是徐凤年凹陷入墙体后,又给乘胜追击的拓拔菩萨彻底砸出那座深厚墙壁。 拓拔菩萨入城后,放缓脚步。 你北凉要为中原镇守城门,那就乖乖锁在门内,还敢出城作战?真当北莽百万大军是吃素的? 难道你徐凤年真当我拓拔菩萨是菩萨心肠? 王仙芝在意江湖存亡,我拓拔菩萨从不是什么江湖人,何须计较你徐凤年能否给江湖延续生气? 拓拔菩萨望向远方,终于开口,沉声问道:“千剑已经用完,是继续借剑?还是换刀再来?若是你能用出顾剑棠的方寸雷,或是春秋刀甲齐练华的招式,我不介意等你片刻,容你再换上一口气。” 显而易见,拓拔菩萨是要拿离阳武林集大成者的徐凤年,来会一会整座离阳江湖,所以他才会如此耐着性子接招挨打。 徐凤年在外城内城交界处的城门口外停下身形,不仅双袖,整件袍子都纳风雨而鼓荡,肆意飘摇,似乎是以此抵消掉了拓拔菩萨的拳罡,未曾伤及体魄。 拓拔菩萨的嗓音分明不大,但是内外城所有人都耳膜震动,字字入耳,便是遮住耳朵也徒劳,耳畔依旧响如撞钟。 一抹白光从烂陀山狂奔而来,在城外刚好听到拓拔菩萨这番话,正是六珠菩萨的她脸色苍白,她一路行来,一刻都不敢耽搁,竟是只换了两口气,此时猛然站定,一把剑从手中高高抛出,她本想是交到那个西域夜幕上亮如萤火大星的年轻男人手中,只是她已是强弩之末,一剑丢出后根本驾驭不住,没能丢到徐凤年身边,而是轨迹扭曲地钉入徐凤年身后的内城墙头之上。至于手上另外那把刀,脸色雪白的她暂时是绝对丢掷不出去了。 徐凤年转头望向那把铸造于大奉王朝的古剑“放声”,怔怔出神。 没来由想起了年少时在梧桐院听过的蝉鸣,后来及冠前第一次行走江湖听到的蝉鸣,还有最后一次在师父李义山生前,他拎酒去听潮阁时听到的蝉鸣。 秋风肃杀,高高枝头,寒蝉凄切。 一层境界,世人嫌之嘈杂。 二层境界,世人谓之悲伤。 三层境界,世人敬之高歌。 且放声,给人间! 又有人有天有一次,在和自己在一棵树下咧嘴笑着说了一句豪言壮语。 如果有一天当你在江湖上,听说有一个姓温的绝世剑客,不用怀疑,那就是我了! 徐凤年没有取下那柄名剑“放声”,而是高声大笑道:“城中若有人有木剑,请高高举起!” 城中有个叫司马铁荷的女子恰好在收拾家族库房,其中就有几柄年幼时练剑用过的狭长木剑,她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后,下意识就抓起其中一把木剑,高高举起,也不管那个人是否听得到,扯开嗓子喊道:“这里!这里!” 下一刻,木剑如得生命灵性,破开屋顶,脱手飞去。 傻眼的少女喃喃道:“娘亲没有骗我,原来真的是你啊!” 然后少女又有些幽怨,“可是当时瞧着真的不英俊啊。” 徐凤年握住那把木剑,向拓拔菩萨走去。 人间多惆怅,世事不快活。 又有何妨? 吾有快意剑! 徐凤年满脸笑意。 兄弟,你转身离开的江湖,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要替你走上一段。 这一夜这一刻,满城只听到一句话,“拓拔菩萨!我徐凤年有一剑,学自中原剑客温华。这一剑,请你出城!” 他们没听说过什么温华,甚至不知道离阳江湖,但是北凉王徐凤年和北莽军神拓拔菩萨的两个大名却肯定如雷贯耳。 那么如果徐凤年真的一剑迫使拓拔菩萨退出城,那个叫温华的剑客,应该挺了不得的吧? 第753章 面对拓拔菩萨,徐凤年握住那柄不起眼的木剑,轻轻抖了一个剑花。这个不知被天下多少剑客用滥的架势,便是未出茅庐,而仅是初次握住三尺青锋的雏鸟剑士也能摆出。但是拓拔菩萨的脸色,比起面对先前气势如虹的壮观四剑都要来得凝重。徐凤年左脚向前踩出半步,右脚随后踏出一步,然后左脚跨出常人两步距离,右脚一步跨出四步路程,以此类推,徐凤年步子越来越大,最后一步已是形同当空长掠,这曾经是太安城守门人柳蒿师当年袭杀白衣洛阳的入城势,只不过木剑还是那把木剑,没有蕴含任何高深的剑意,更没有吐露出什么纵横八荒的剑气。 岿然不动的拓拔菩萨流难免露出几分费解神情,他当然不会认为徐凤年是在做无谓的虚张声势,此人离那战至油尽灯枯的境地还差十万八千里,所以当徐凤年以单手拖剑的姿态奔赴到拓拔菩萨身前一丈,这也是今夜大战后扬长避短处处吝啬气机的徐凤年,头一回主动贴身搏杀,拓拔菩萨退了,往后倒掠数十丈,视线不在徐凤年身上,反而盯住了那把始终被徐凤年如同骑将拖枪持在手中的简陋木剑,拓拔菩萨在等徐凤年出招,等他真正“起剑”,天底下就没有什么无懈可击的圆满招式,王仙芝也不例外,只不过王老怪体魄之强意气之盛,都曾是当之无愧的世间第一人,王仙芝能用简单一拳锤败所有敌手,那不是招式有多高明,王仙芝也不屑什么花哨招式,就是摆明车马碾压他人。拓拔菩萨不觉得元气大伤的徐凤年拥有这份本钱,否则他就不会在相逢一战后有那么多算计。拓拔菩萨有信心只要徐凤年那一剑递出,自己就能破解,区别只在于需要花掉几分气力。如今离阳北莽两座江湖,能够让拓拔菩萨不得不避其锋芒的剑,就只有桃花剑神邓太阿的术剑。 徐凤年哪怕把种种剑招融会贯通,化腐朽为神奇,以致臻于剑道巅峰,但终究没有彻底走到李淳罡曾经站过、邓太阿今日站在的位置上。至于说千年以来第一人的吕洞玄,徐凤年要是达到这等神通造化,拓拔菩萨就根本不用来这座西域大城自取其辱了。拓拔菩萨闲庭信步,任由徐凤年拖剑欺身而近,他则一退再退,但是拓拔菩萨的底线很清晰,就是不退出城,在背靠外城门之前,只要徐凤年不出剑,他就不出手,徐凤年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拓拔菩萨耐心等着对手自己揭晓。 在此期间,拓拔菩萨依旧在关注那柄木剑的动静,拓拔菩萨不是不可以在徐凤年撂下话后就立即悍然出击,但徐凤年握剑后的那种神态愈是不像高手,愈是像个学艺不精初涉江湖的蹩脚剑客,拓拔菩萨自然就越发好奇,甚至徐凤年接连跨出十六次步伐后,他还是没有察觉到那把木剑有丝毫峥嵘显露的宗师气象。如此一来,拓拔菩萨更是忍不住偷闲思量,难不成这一剑当真是从头到尾的花架子?只是为了帮助那个叫温华的中原剑客扬名西域继而天下传闻而已?还是说徐凤年在玩弄什么手中有剑心无剑的无聊把戏?能让拓拔菩萨熬着性子不出手,是因为他要为将来自己与邓太阿之间不可避免的第二场大战做铺垫,徐凤年用剑越多,拓拔菩萨的胜算就越大,在北莽,剑道凋零青黄不接,是不争的事实,一个心比天高的剑气近如何能喂饱拓拔菩萨的胃口? 距离出城,拓拔菩萨还有两次后退的机会,但徐凤年仍是没有出剑的意图,这让拓拔菩萨隐约有了分怒气,难不成你徐凤年就靠一把连剑鞘都没有的破木剑,就把我吓退出城?于是拓拔菩萨不再一味示弱步步撤退,右脚脚尖在街道地面上生根立定,重重一拧,踏碎石板,左脚向前猛然跨出,在脚底板触及地面之前,拓拔菩萨身前整条街道就轰然塌陷,等到左脚踩下和右拳挥出,主街两侧的建筑房屋,如大风吹拂麦田,万千麦穗不堪重负,纷纷向同一个方向倾倒。 这股雄浑罡风遍布主街,掀起无数碎石,疾扑徐凤年。 徐凤年好似顶风而行的羁旅远游客子,既然躲不过大风,那就硬着头皮穿风而过。 一步一掠后,他身上那件完好无损的袍子哪怕有无数浮游赤蛇遮挡,也开始出现丝丝裂缝,两鬓青丝更是絮乱飞扬,连一侧脸颊都被扑面的拳罡瞬间割裂出一条条细微血槽。 拓拔菩萨心头一凛,这家伙竟然硬抗拳罡也要缩短那一步距离,只为给那一剑蓄势?在最后双方都只有一步之隔中分出胜负? 甚至野心更大,
相关推荐:
诡异分解指南
都市偷心龙抓手
你以为我不想当人吗[快穿]
墨少甜妻带球跑
论有恃无恐的下场
群雄
手指的缠绵
我想是自由鸟
[日韩同人]被迫营业
打死那个撒比苍云[剑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