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对你仰慕得很,再说了以后我们还要倚重这位‘一旬帝王’。没有他的话,事情会棘手很多。” 陈芝豹望向西北,那抹璀璨白虹气势越来越雄壮。 以至于连这位超凡入圣的蜀王都下意识眯起眼眸。 ———— 在谢观应察觉端倪投石入碗之前,白芦湖东端的一大片芦苇荡中,一叶扁舟停留原地随波起伏,舟头船板上有一袭鲜艳猩红的袍子飞快旋转,如牡丹绚烂绽放。 这袭红袍猛然停止,那张欢喜相的面孔朝天空望去。 就在她要掠向高空的瞬间,躺在舟上闭目养神的女子淡然道:“爷们的事,娘们别管。” ———— 西楚京城中,从白芦湖上赶回朝堂主持军政大事的曹长卿,来到大殿外视野开阔的白玉广场上,大官子的视线随着那抹剑光从东缓缓往西,叹息道:“衍圣公,这一剑,原本应该是在太安城外等我的吧?” 曹长卿朗声道:“徐凤年!就请你替李淳罡、替王仙芝、替剑九黄,替所有已死在江湖的江湖人,教那些庙堂中人知道,何谓江湖!” ———— 三个道士沿着广陵江一路东行,在已经可以依稀看到襄樊城轮廓的时候,身穿武当道袍的年轻道人停下脚步。 浑身灵气流淌的小道士好奇问道:“师父,怎么不走了?” 那个身穿龙虎山道袍却跟武当道士混在一起的负剑男子,皱眉道:“这一剑,是由东越剑池那边往你们武当山去的。” 陪着那尾鲤鱼“走江化蛟,入海为龙”的当代武当掌教李玉斧,轻轻点了点头,默不作声,但是眉宇间隐约有一股罕见的怒意。 自己寻上门来找到武当师徒二人的龙虎山道士齐仙侠,赞叹道:“这一剑无鞘,天地即是剑衣!贫道若是此生能够正面迎战这一剑,虽死无憾!” 小道士余福轻声道:“生生死死,是多大的事啊,咱们别轻易说死就死。” 齐仙侠哑然失,转头凝视这个小道士,会心笑道:“你很像一个人。胆子小的时候,连女子都不如。胆子大的时候……” 齐仙侠没有说出口那半句话。 胆子大的时候…… 连天上仙人都害怕。 ———— 已过剑阁进入西蜀道境内骑驴中年人,突然恼火道:“离阳啊离阳,这剑,哪能这么耍!这不是逼我邓太阿去北凉边关走一遭吗?!” 牵驴背箱的少年哭丧着脸道:“师父,咱们能别意气用事吗?好不容易刚从那边来到这西蜀道,我小腿肚子都瘦了一圈,结果啥风景也没瞧见,就要去那北凉塞外?” 从来都不搀和离阳庙堂的桃花剑神揉了揉下巴,“这事儿离阳做得太过,已经不是背后捅刀子那么简单了,是跑人家的家里当着面挖房子墙根。用前两天咱们跟人听来的那句话说,就是叔叔可忍,婶婶……” 少年赶紧截下话头,“婶婶也可以忍!” 邓太阿弯腰摸着老伙伴驴子的背脊,想了半天,说道:“不急,师父先带你看看西蜀风光,有一种直觉,以后这天下哪里都不安生,就这儿会太平些,你小子要是能够在这里找到媳妇,那是最好不过,到时候师父无牵无挂,就能一个人离开西蜀道了。” 少年憨憨笑道:“这多不像话。” 邓太阿白眼道:“你就偷着乐吧!” 少年突然愤愤然说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啥,但我要是北凉王,堂堂大宗师,早就杀到太安城揍那个离阳皇帝了。” 邓太阿感慨道:“所以徐凤年是北凉王,你只能是我邓太阿没出息的徒弟啊。” 少年恼羞成怒道:“我可真在西蜀道找媳妇,到时候就不管你了。” 邓太阿转头看了眼北方,“那你赶紧的。” ———— 北凉流州和北莽姑塞州的交界边境,正在与柳珪在内一帮武将议事的拓拔菩萨,突然大步走出军帐,这位北院大王脸上神情复杂。 早知如此,你徐凤年当时会不会留在虎头城与我再战一场? 如此死了,以后史书终归是说你一位堂堂正正战死于边关的西北藩王,而不是如今的无故身亡,导致中原门户大开。 ———— 太安城钦天监,没有了那些练气士,如今的钦天监实在太冷清了。 一位身穿正黄龙袍的年轻人和一个身穿监正官服的少年并肩而行。 皇帝尽量语气平静问道:“小书柜,有几成把握?” 阳光下,少年伸出手掌遮在额头间,望向天空,微笑道:“别的不知道,反正某人是天理难容。” 年轻皇帝也笑了,“老子明明是个枭雄,儿子却要当英雄,真是好笑。” 少年突然忧心忡忡,“皇帝哥哥,你就不怕他彻底倒向北莽?” 皇帝反问道:“他爹徐骁一辈子只做了两件事,用二十年打下中原,再用二十年抵挡北莽铁蹄,你觉得他敢投靠北莽吗?敢让他爹整整半辈子的心血付诸东流吗?” 少年哦了一声。 皇帝开怀至极,笑眯眯道:“是吧,不做忠臣只当孝子的徐凤年?” 第781章 逃暑小镇,那位印象中不动如山的祁先生在殷长庚等人的错愕中,盯着柴青山怒容道:“你为何不出手阻拦徐凤年离去?!你难道不知道徐凤年越晚迎剑,我们就越有希望成功?!” 祁嘉节向前踏出一步,伸出一手,街面上的长铗悬空升起,瞥了眼柴青山身边那个将秘籍视若珍宝捧在怀中的单姓少女,愤怒道:“不过是随手丢出一本粗劣不堪的《绿水亭甲子习剑录》,你柴青山还想不想让东越剑池压过吴家剑冢了?!难道忘了你师弟宋念卿是为何而死?” 柴青山揉了揉徒弟单饵衣的脑袋,笑道:“你以为徐凤年想走,我就拦得住了?” 柴青山自顾自摇头道:“如果我跟你这位北地第一剑豪联手,各自豁出性命,是能拖住徐凤年不短的时间,最终让那剑来到幽州境内,甚至是这武当山脚。但我不觉得这点,能够影响到大局胜负。我东越剑池跟吴家剑冢,争夺那个‘一家之学即天下剑学’的名头,已经争了好几百年,从大奉王朝争到现在离阳王朝,我剑池弟子剑术有高低,剑道有远近,何曾听说过有几人对不起自己亲手铸就的剑?” 柴青山继而冷笑道:“先是师弟宋念卿为朝廷战死,如今剑池又为你祁嘉节铸剑,已经对离阳赵室仁至义尽。所以我这次出行,连剑都不曾带。某人需要在天子脚下讨口饭吃,我柴青山可不用!怎样,不服气?来打我啊?反正老子看你和柳蒿师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别说祁嘉节气恼得气度尽失,连那柄长铗都在空中颤动起来。连宋庭鹭单饵衣两个剑池子弟都大开眼界,师父平时是挺严肃的一个老头子啊,今儿转性了? 哈哈,不过少年和少女都很喜欢。这才是他们心目中的好师父。 白衣背剑少女更是觉得大快人心,徐凤年破空远去前丢给了她那本《绿水亭》,在她看来,师父就该跟这样的人物相见恨晚再一起痛饮三百杯,于是她做着鬼脸,火上浇油地摇头晃脑道:“怎样?不服气,来打我啊来打我啊。” 宋庭鹭转过头呲牙咧嘴,瞧瞧,只要那人不在,自己师妹就会露出狐狸尾巴。 不过他打心眼喜欢呀。 只是宋庭鹭很快就气不打一处来,因为他又看到那个同龄人魂不守舍使劲盯着他师妹,宋庭鹭猛然按住那把被他命名为“广陵江”的长剑剑柄,反正师父都跟那个姓祁的伪君子撕破脸皮了,也不差他这一点,剑池少年怒斥道:“小子,看你娘的看啊?!” 结果少年被他师妹一巴掌拍在脑袋上,怒气冲冲道:“宋庭鹭,你才是他娘!” 遇上少女后脸皮子就变薄的赵文蔚只敢在心中默念:姑娘,我叫赵文蔚,是立志以后要做千古第一名相的读书人。 祁嘉节眼神凶狠。 柴青山大概是真正放开了,也不刻意在徒弟面前保持长辈架子,歪头掏了掏耳朵,啧啧出声道:“祁嘉节,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这个放风筝之人,还得分神牵挂住那柄千里之外的飞剑,可千万别功亏一篑了。真要搏命,那就等此间事了,到时候你在这趟御剑后无论剑术还是心境,都已经大受裨益,有望触及邓太阿出海访仙的境界,到时候你我一定生死便是。” 祁嘉节突然闭上眼睛,细细感受那如丝如缕的剑意神念,睁眼后就重新恢复太安城祁大先生的出尘风范,微笑道:“柴青山你也别提什么剑士风骨和江湖道义,无非是不看好那一剑能够建功而已,告诉你一个消息,有人在那柄剑上,悄然增添了一股足以牵动天地异象的浩然之气。” 柴青山眯起眼,“哦?那就拭目以待了。” 祁嘉节洒然而笑,随手一挥,长铗长剑钉入客栈廊柱中。 ———— 韩生宣曾经在神武城等他,杨太岁在铁门关外等他,剑气近黄青和铜人师祖联手在流州等他。 第五貉下提兵山找他,王仙芝到北凉找他,拓拔菩萨在西域找他。 这一次,无非是换成了一剑找他徐凤年。 徐凤年当场破空而去,起一气剑意两千四,主动迎向那一剑。 徐凤年脚踩一柄心头起念意自足的气剑,飘然御风。 剑在脚下,清风同行。 祁嘉节只是一方离阳朝廷精心配制的药引子,徐凤年要杀他不难,不管有没有东越剑池柴青山阻拦都一样。祁嘉节为何会恰好跟王远燃一行人几乎同时来到逃暑镇,否则以京城祁大先生的偌大名声和殷长庚他们的庙堂背-景,武当山上就挤不出几间屋子供他们下榻休息?祁嘉节正是要以那道外泄逃暑镇的充沛剑气,迫使徐凤年不得不下山现身,继而装模作样用长铗出鞘这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比拼,以此咬死徐凤年的独到气机,为那万里外东来一剑找准目标。这个有着气魄大到足以让人忘却其间隐藏阴险的手笔,徐凤年当然不会陌生,其实准确说来,他才是这种伎俩的老祖宗,当初实力悬殊,他仍是执意要杀人猫韩生宣,为此精心布局,先是借剑给武帝城的隋斜谷,然后还剑至神武城外,这才侥幸杀掉了那只号称陆地神仙之下第一人的人猫。 徐凤年笑道:“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吗?” 只见他脚尖微微一踏,剑尖微微翘起,随后整座剑林,一同扶摇直上,冲向更高处的厚重云霄。 当徐凤年携带剑群一起破开云涛,恰如群鱼跃出水面。 云海之上,霞光万丈,阳光泼洒得如此肆无忌惮,像是为云层披上了一件雍容瑰丽的金黄外衣。 天地寂寥,气象祥和,唯独那拨剑群灵动肆意,悠然游曳。 春江水暖鸭先知,金风未起蝉先觉。 指玄境就有类似未卜先知的本事,故而与人对敌,处处占据先机。而一品第三重境界的天象境,因为达到天人共鸣而得名,跻身此境,已经跟擅长窥探世间气象的练气士无异,甚至犹有过之,对于大势走向,尤其是涉及自身的情况,有一种敏锐的直觉。那么一品四境中最高的陆地神仙,号称朝游东海暮至大漠,其恣意逍遥,当得妙不可言四字评价。 当今天下,谁敢说当年那个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草包世子,不是真神仙? 徐凤年身后武当群峰渐渐远去,清晰感知到那遥遥一剑刚刚由江南道飞入淮南道,一场注定要发生在九天之上的生死大战即将到来,但毕竟还相隔一个淮南道,徐凤年仍是不急不缓。除去御剑两千四,如同仙人踩高跷的徐凤年负手站在飞剑之上,凝望着辽阔云海,有些感叹,自己原来也能有这么一天啊。 做那种踏雪无痕飞檐走壁的大侠,一直是徐凤年在年少时念念不忘的一个梦想,反正他徐家本就有让天下英雄豪杰尽低头的徐家刀,那他就提刀走江湖,铲奸除恶,扶危济困,杀匪寇救妇孺老幼,杀淫贼救那漂亮姑娘,一边行侠仗义快意恩仇,一边结识那些名动天下的江湖好汉,闯荡出一个类似徐神刀的响当当绰号,而那会儿中原江湖又颇为流行公子作为名号后缀,年少的世子殿下就和自己大姐商量了很久,很用心地罗列出了一大堆的“公子”,比如要是穿白袍出行就用玉树公子,穿青衫就叫青龙公子……早早向弟弟黄蛮儿许诺,要在江湖上帮他抢个天下第一的美女做媳妇。可惜只喜欢读史翻兵书的二姐总是对此嗤之以鼻,但是当少年信誓旦旦说自己也要找到个好媳妇,就像徐骁在江湖中找到娘亲。二姐终于笑了,她破天荒没有挖苦嘲讽。 在北凉一亩三分地上无法无天的世子殿下,是在后来才听说,世上可能真有那如鸟飞掠穿梭云间的神仙中人。一次百无聊赖了就又去欺负某个睡觉也要握着神符匕首的少女,他大放厥词故意吓唬她,跟她说其实自己根骨清奇得连自己都怕,是那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只要他愿意习武练剑,一炷香-功夫就能御剑去那太安城上空拉屎撒尿。 念起则剑动,徐凤年身边那密密麻麻的八方飞剑都略微散开,但是脚下那柄飞剑之前每隔十丈,就有一柄飞剑在前,剑剑相接。 徐凤年笑着一步踏出,踩在了十丈外那柄剑身上,如此反复,一剑换一剑,开始狂奔。 很久很久以前的当年,刚刚在清凉山安家,大姐还未远嫁江南,二姐还未与轮椅作伴,弟弟也未开窍,四个天真快乐的孩子,随便找块空地,划出格子,能蹦蹦跳跳一个下午也不知疲倦。到了吃饭的时候,那个不披甲所以只像个富家翁的男人,总会在他媳妇的命令下过来喊孩子们,他的腿微瘸,男人在自己子女前又是死要面子的性子,所以只会开心笑着,看着他们玩耍,如果不是媳妇亲自赶到抓人,男人好像就能那么一直看下去,嘴上说着慢一点,别摔着。 永远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个自从他离开辽东锦州后,看过了北汉、后隋、西楚、西蜀在内那么多天下壮丽风景的男人,最终会一次次不厌其烦看着四个孩子跳着千篇一律的格子,却会在媳妇催促喊人后,感到不舍。好像希望他的四个孩子,一直就这样无忧无虑,不要长大,女子不要嫁离家门,儿子不要挑起担子。 大概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有个不是陆地剑仙的年轻人,大战在即,却在云海之上踩着飞剑跳着格子,只因为是想起了儿时的欢乐时光。 徐凤年终于停下脚步,后仰躺下,他身下自有百柄飞剑刹那间衔接集聚。 徐凤年躺在飞剑铺就的大床之上,眯眼望着天空,漫天灿烂阳光落在他身上。 金身璀璨。 ———— 不久前,在临近逃暑镇的一条幽州官道上,赶路精疲力尽的少女实在扛不住那毒辣日头,就跟身边同伴说了句她要歇息会儿,然后她就在路边一棵枝繁叶茂的柳树,靠着树干坐在树荫中打盹。身披破败袈裟的光头小和尚蹲在少女旁边,在她睡着后,轻轻挥动袖子,扇动徐徐清风。但是小和尚有些忧心,他发现她似乎又做噩梦了,眉头紧皱,不光是今天这个午觉,其实这一路行来,自从两人进入北凉境内,她就经常这样,时不时半夜惊醒,不管多么疲惫,然后她就是死活不愿合上眼睛睡觉了。 小和尚帮少女扇着风,看到睡梦中的少女竟然流泪了,小和尚顿时也跟着眼睛一红,嘴唇微动,喃喃哽咽道:“师父师娘,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东西……东西吃了很多苦,都半年多没买过一样胭脂了,连铺子也不看,东西还故意说她已经不喜欢胭脂了……师父,趁着东西其实心底还是喜欢胭脂的时候,你教我顿悟吧,这次我用心学,早些成佛好了……” 小和尚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嗓音,“你这个笨徒弟呐。” 小和尚先是赶紧抬头,满脸惊喜,然后伸出手指嘘了一声,示意来者别吵到了她,小和尚都顾不得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水。 从武当山赶来的白衣僧人心中感叹,闺女真是没说错,是个笨南北啊。 李当心缓缓席地而坐。 方丈方丈,方圆一丈内,立即得清凉。 白衣僧人闭上眼睛,轻轻伸出手,点在自己闺女的眉心。 …… 祥符三年。秋末。 北莽大军再度集结,四十万精锐陆续压境怀阳关。 一位年轻僧人破开云层,如仙人落于城外,盘腿而坐。 年轻僧人猛然抬头,沉声道:“天地之大,容小僧只在这北凉城前方寸地,为李子竖起一道慈碑!” 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其实他没有说出口,天下再大,也不过是东西南北而已。 骑军并未展开冲锋,而是缓缓压阵,然后万箭齐发。 箭矢密密麻麻如蝗群压顶。 整座天空就像一块脆弱的丝帛,瞬间被锐器撕碎。 年轻僧人低头诵经,塑就金身。 随着一拨拨箭雨泼洒而下,僧人的金光开始摇晃和衰减。 箭雨无止境。 猩红鲜血开始逐渐浸透袈裟。 浑身鲜血的年轻僧人嘴唇颤抖,低头呢喃:“师父,你说情至深处知悔不愿悔。你说的这些道理,我总是不懂,但是没关系。往西去便去,成佛便成佛。” 不知为何,刹那之间,满身猩红变作金黄色。 视线模糊的僧人艰难转过头,望向城头,满脸泪水却咧嘴一笑,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耳朵,似乎在告诉谁一些什么。 他转回头后微微弯下腰,伸手拨了拨身前脚边的沙地,似乎又是在为搁置某样物件而腾空什么。 他双指弯曲,轻轻一叩! 天地之间。 骤然响起一声清脆悠扬的木鱼声…… 柳荫下,少女猛然哭出声,睁开眼后,茫然四顾。 当她看到笨南北还在,还多了那袭白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一下子哭得更凶了。 不知所措的小和尚扯了扯师父的袖子,嗓音沙哑道:“师父,东西到底怎么了?” 白衣僧人把他闺女搂在怀中,柔声安慰道:“好了好了,傻闺女,别怕啊,爹和笨南北都在这儿呢。” 白衣僧人伸出手掌在女儿额头一抹,李东西沉沉睡去。 这一次,她无梦,睡得格外香甜。 李当心让女儿继续坐靠着柳树,帮忙擦掉她脸颊上的泪痕后,这才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转身对旁边的小光头说道:“南北啊,等东西醒了,就带她去武当山上的紫阳宫,你师娘正在那里等你们。她埋怨山上道观的斋菜没油水,不好吃,很是想念你烧饭做菜啊。记得在山脚小镇多买些鸡鸭鱼肉,等我回来,晚上咱们一家人好好撮一顿……” 南北小和尚为难道:“我和东西都没钱啊,师父你有?” 白衣僧人瞪眼低声道:“到了北凉,姓徐的能不管饭?大不了你们去那个叫逃暑镇的地方,扯开嗓子自报名号,就说是我李当心的闺女和徒弟!” 小和尚追问道:“如果不管用,咋办?” 白衣僧人没好气道:“那你上山后就去姓徐的茅屋菜圃,偷摘几根黄瓜,凉拌。”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唉声叹气。 白衣僧人缓缓起身道:“自己看着办就是,师父要赶去给那小子送行一程,离阳北莽两朝皆灭佛,唯独北凉敬佛,若这就是天理难容,那贫僧无禅,倒是要好好念一次禅了。” 小和尚紧张万分道:“师父,跟徐凤年见着了面,一定要和气啊。他人很好,对了,师父你这次下山没有带那把磨好的菜刀吧?要是带了,晚上做饭切菜,我要用的,师父你就别带了。” 白衣僧人挥了挥袖子,一掠而起,到了数十丈高度后,向天空步步走去。 一步一莲花。 李当心自言自语道:“徒弟啊,成佛这种事情,你就算了。师父在行。” 这一日,北凉高空,宛如一座悬天莲池。 之后更有莲上坐佛。 ———— 在距离河州边境还有将近百里的天空,白衣僧人追上了御剑东去的年轻藩王。 徐凤年停下疾速飞掠的壮观剑阵,问道:“禅师有事?” 两人所在位置已在云海之上,白衣僧人仍是伸手指了指更高的地方,“你该知道吧?” 徐凤年笑道:“这个是当然,除了祁嘉节那柄剑和谢观应的横插一手,还会有些……有些存在,会对我看不过眼,不过禅师放心,都在我预料之中。虱子多了不怕咬,债多了不愁,也就那么回事。” 徐凤年抬头望向那浩渺冥冥之中,冷笑道:“如果是在跟黄青那一战以前,我还会畏惧几分,如今嘛,也就那么回事了。” 白衣僧人看着这位大开北凉门户接纳天下僧人的西北藩王,沉声道:“贫僧不是帮你徐凤年,当然也帮不了你什么,但是北凉这一方净土,是贫僧师父和师伯,还有那个烂陀山的无用和尚都希望见到的。”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直言不讳道:“禅师应该清楚,我镇守西北,力拒北莽百万大军,都是出于私心。如果我不是徐骁的儿子,不是我北凉铁骑在这里扎根了二十年,他们的心血都在这里,那么我徐凤年也许最多就是单枪匹马去杀几十个北莽武将,尝试着杀掉拓拔菩萨而已,绝对不会死守边关战死凉州。至于收纳天下僧人,何尝不是像在跟离阳赌气。” 白衣僧人不耐烦地摆摆手,“贫僧不管你怎么想,只看你怎么做,又做了什么。” 徐凤年一笑置之。 白衣僧人冷哼道:“这一剑不简单,别死了。我闺女和徒弟跟逃暑镇赊了些账,还等着你徐凤年回去还。” 徐凤年微笑道:“没问题!” 徐凤年转身继续御剑直奔北凉淮南两道的接壤处。 白衣僧人转身面朝西方,但是转头看了眼那个略显孤单寂寥的修长身影,颇有几分自己当年从两禅寺下山独自西行万里的风采嘛。 白衣僧人笑了笑,前不久在武当山上媳妇还说他们如果有两个闺女就好了,当时觉得荒唐,似乎现在想来也没那么离谱。 白衣僧人双手合十,轻念一声佛号。 只见白衣僧人四周,绽放出一座座巨大如山峰的巍峨莲座。 沐浴在绚烂阳光中的莲座,不断升起于云海之上。 整个北凉,不知升起几千几万朵莲花。 双手合十的白衣僧人低头轻声道:“我心净时,何时不见如来。我心净处,何处不是西天。” 白衣僧人缓缓抬头,朗声道:“莲花落佛国!” 一朵朵莲花之上,坐了一尊尊大佛。 佛光千万丈,向大地洒落,笼罩住整个北凉大地。 ———— 武当群峰独高北凉,离阳西北一带,唯有河州一脉而生的丹砂峰、甲子峰、神女峰等在内毗邻六峰,堪称能够不让武当专美于前。 当徐凤年驾驭剑群来到幽州边境,不同于凉幽交界处的安静云海,眼前景象,惊涛汹涌,如风摧撼大海潮,而那河州群山沉入云海底不见踪迹,唯独山势最为险峻的六峰,联袂高出云海,但也仅是小荷露出尖尖角的模样,山头小露如那河中垒石,浪涛拍打,依旧岿然不动。 徐凤年看着远处那六座“岛屿”,就是在这里了。 如果没有谢观应的雪上加霜,徐凤年就算任由飞剑入境幽州,他停留在逃暑小镇也有几分胜算,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谢观应的用心深远,不光是要那剑破去鸡汤和尚的佛钵气数,还要顺势连徐凤年和北凉气数都一并打碎,若是战于武当山脚,就算徐凤年成功接下了那一剑支离破碎的剑气一旦四散逃逸,仍会祸及北凉,那他依旧是输了,而且输不起。 要迎战,他就只能战于这北凉边境之外了。 徐凤年轻轻呼出一口气,双指并拢朝天,笑道:“第一剑,剑起边关。” 除去脚下那柄飞剑,两千四百余剑瞬间散去,无一不是剑尖朝上,剑与剑之间相距十丈到百丈不等,依次悬停在这幽州边境上空。 然后徐凤年收回手指,弯曲双臂,猛然间向外一挥,“第二剑,铁骑在列。” 分散后本来已经略显剑阵单薄的两千四百余剑,竟是在刹那间一剑生百剑,剑剑如此。 幽州东部边境的高空,如同拉起一张剑网,如同筑起一道大堤。 更如同近三十万北凉铁骑,列阵在此! 摆下这座几乎耗尽他心胸中全部意气的恢弘剑阵后,徐凤年却没有就此站在剑阵之中,安静等待那个“不速之客”。 徐凤年紧紧抿起嘴唇,眼神毅然。 如果外人初看徐凤年,第一眼,一定是他的那双丹凤眸子,再仔细打量,除了觉得他有一副出彩皮囊,也会注意到那双略显单薄的嘴唇,难免在心中猜测这样的人,一定是性情凉薄之人。 北凉三十万边关将士,北凉寒苦参差百万户! 今天就让我这个对你们心怀愧疚的北凉王,让自己不那么愧疚一点! 徐凤年抬起手狠狠揉了揉脸,轻声道:“老黄,温华,羊皮裘老头,我很高兴这辈子能遇到你们。跟你们三个,我都不用说对不起,因为我知道你们根本就不乐意听这个。” 徐凤年低头笑了笑,“那就走一个?” 那就走着! 徐凤年吸足一口气,却始终不曾吐气,一步掠出,向那云海翻滚若隐若现的丹砂峰扑去。 徐凤年身形急坠,一脚踩在丹砂峰顶,然后弹射而起,落在了下一座峰顶后,身形再度跃起,不断向这大好山川借势一用! 伴随着山石滚走声势惊人的轰隆隆声响,已经无山可落的徐凤年张开五指,整个人撞向一抹割破长空的刺眼白虹。 幽州离境百里。 高空之中。 当徐凤年手掌跟剑尖撞击抵在一起之时,原本壮阔烟云在这一瞬间就给炸裂得彻底烟消云散。 万里无云了。 徐凤年掌心所挡这把剑,通体紫金光芒流淌,竟然长达一丈,却细如柳叶,所以这把无鞘剑,全剑皆是剑尖! 铸造于东越剑池最大却封炉将近两百年的大奉剑炉,据传大奉王朝末代皇帝曾经将一方传国玉玺丢掷炉中,故而剑炉有大奉气运留存至今。 剑炉于离阳祥符元年末悄然开炉,日夜不息,炉火之盛,十里外依稀可见,东越剑池不得为此在剑炉四方建造四栋高耸入云的镇运高楼,扶龙派练气士在楼外守候,以此隐藏剑气火光。 徐凤年被此剑一撞就瞬间撞向幽州那边一千多丈,他这一退,那就是整整两里多地! 即便是拓拔菩萨全力一击,或是邓太阿倾力一剑,甚至是王仙芝巅峰之时,也绝对不会有此威势。 徐凤年心无杂念,全身气机都疯狂汇聚向那掌心剑尖相撞的一点之上。 虽然锋锐无匹的纤细剑尖尚未刺破徐凤年的手心罡气,但是徐凤年心知肚明,只要开一个口子,哪怕这口子再微不足道,也极有可能兵败如山倒。 一鼓作气从东越剑池来到这河州上空的无名长剑,在剑势出现忽略不计的那丝凝滞后,如有人性灵气,震怒之后,气势不减反增,剑气纷乱萦绕,照映得徐凤年满身紫金气,那些森寒剑光已凝实质,鞭打在徐凤年身上,也有罡气流泻的长袍出现一阵阵波纹。 此剑掠过东越道,广陵道,江南道,淮南道。 一剑光寒十九州。 此时此地,已是几近攀至颠峰,势不可 徐凤年手心死死抵住剑尖,为了减弱这一剑的恐怖冲劲,不得不双膝微屈,身体前倾。 一人一剑,在天空中拖曳出一条浓郁的烟云雾气。 过波泽峰,过紫秀峰,过老翁峰。 徐凤年的倒退身形,连过三峰。 距离幽州边境的那座剑阵不过五十里了。 徐凤年衣袍上浑身一片片生硬冰霜,自然流露体外的气机显然已经不足以震散那股狂乱剑意。 当徐凤年眼角余光瞥见神女峰,终于吐出那一口气。 剑尖瞬间刺入手心! 鲜血绽放。 徐凤年干脆以剑尖作为支点,身体彻底前倾,姿势像是在用一手推山,力撼昆仑。 过神女峰,甲子峰,丹砂峰。 又过三山。 剑尖已经完全刺破徐凤年的手心,微微透出手背! 徐凤年面无表情,伸出左手叠放在右手手背上。 徐凤年体内气机流转一瞬八百里,汹涌如广陵江一线大潮。 两只手掌,一横一竖。 叠雷! 但是短短三里路程,剑尖仍是一点一点从徐凤年左手背上露出,寸余剑尖,却有着峥嵘气象。 徐凤年一跺脚。 脚下的河州大地之上,可闻雷鸣。 任由剑尖再破背一寸。 剑势终于为之一顿。 猩红鲜血顺着徐凤年的手背流入袖管,然后很快凝结成一滩血霜。 虽然一丈长剑的前冲势头被硬生生阻滞,但并不意味着此剑的气势就已经开始由盛转衰。 几乎徐凤年每退一里,剑尖就要从徐凤年第二只手的手背多透出半寸。 距离幽州边境不过二十里。 长剑开始在此划出一个弧度轨迹,剑尖微微朝下,向幽州大地坠去。 徐凤年前倾身形则渐渐站直。 近乡情怯,游子正衣襟。 而那把丈剑的剑尖因此而触及徐凤年的右边胸口。 只差丝毫,就要刺入。 徐凤年身后那座二十多柄万飞剑,同时嗡嗡作响,汇聚后如沙场大鼓擂动,响彻云霄。 七窍流血? 徐凤年此时根本已经是浑身浴血。 尤其是没有长袍遮掩的那张脸庞,不断有丝丝鲜血渗出,不等无处不在的细密剑气荡净,就会有新鲜血液淌出。 十里。 那把长剑已经贯胸而过。 徐凤年从头到尾都保持双掌抵剑的姿势。 他低头看了眼那剑,鲜血阻碍眼帘,所以视线有些模糊。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轻轻吐出一口血水,吐在这把剑上。 老子不好受,你不一样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了?! 长剑颤鸣,搅烂徐凤年伤口血肉。 五里。 一丈长剑。 有半丈在徐凤年身前。 另外半丈已经在徐凤年身后。 这幅惨绝人寰的场景,无人能够想象。 三里。 那座剑阵寂静无声。 就像北凉铁骑真正展开死战冲锋之时,从无其它军伍的高声呼喊。 剑过人身已七尺。 徐凤年嘴唇微动,言语含糊不清。 小时候,娘亲笑着说过,小年,你要记住,我们徐家家门所在,就是中原国门所在。这跟离阳皇帝是谁没关系,跟中原百姓骂不骂徐家,也没有关系。 一向不敢跟王妃顶嘴的男人却破天荒大胆说道:小年,别当真,千万别当真!打仗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你能别逞英雄就别逞英雄。我徐骁的儿子怎么了,就一定要为国捐躯啊,没这样的道理! 徐凤年刚才跟自己说了一句:娘亲,我听你的,不听我爹的。 两里。 背后就是那幽州贫瘠山河了。 长剑已经透体八尺! 它要在那气势衰和竭之间,做出最具威势的挣扎。 徐凤年双掌转换成双拳,手心血肉模糊,可见白骨,他紧紧握住那柄身前仅留三尺锋芒的长剑,向外拔去! 一里。 徐凤年后退的脚步踉跄,但是双手紧紧贴住胸口,死死攥住那柄丈剑的尾部。 不愿松手! 半里。 徐凤年一手继续握住剑尾,一手绕到背后,握住贯穿胸膛的剑锋。 北莽百万大军压境,但我凉州虎头城依旧还在,幽州霞光城依旧在,只要城内还有一人还未死,城就在。 徐凤年闭上眼睛。 北凉死战不愿退。 是因为我们不可退! 徐凤年不是双手折断长剑。 而是硬生生拔断了那把一丈剑! ———— 当那一声长剑崩裂过后。 好像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 最终徐凤年低头弯腰站在剑阵之东,距离那座肃穆剑阵不过几尺距离。 而他两只手分别握着一截断剑。 这万里一剑,可过离阳四道十九州,却不曾入北凉一步。 长剑被拔断之后,百万丝剑气果真四处流散,都被剑阵一一挡在幽州门外。 ———— 今年夏天,烈日当空的太安城下了好大一场雨。 剑雨。 第782章 当白衣僧人化虹来到边境云海,看到那个盘膝坐剑面朝东方的猩红身影,李当心骤然而停,行云流水一般,他静止站在天空中,就像一幅山水画。 白衣僧人望着远方因为剑阵破空而造成的风云激荡,道:“这仅剩的十二万把意气飞剑,注定半数都到不了太安城。北凉尚且有贫僧替你挡下天上仙人的趁火打劫,太安城更是如此,多此一举,还不如省下你那点意气,用来固本培元。” 徐凤年手中还握着那锐气尽失但锋芒犹在的两截断剑,轻声道:“一下子没忍住。” “还是年轻啊。” 白衣僧人摇了摇头笑道:“将心比心,若你是家天下的离阳皇帝,眼睁睁看着江湖人和读书人携带各自气数涌入北凉,你能忍?太安城的初衷,不过是要以这一剑削去你的气数,只是谢观应添了把柴火,才变成不死不休的局面。按照京城齐阳龙桓温殷茂春这些中枢重臣的想法,就算要你死,那也应该等到北莽大军跟北凉铁骑打成两败俱伤,你死太早了,不利于从张巨鹿手上就谋划完毕的离阳既定大局。” 徐凤年抬起手肘胡乱擦了擦脸庞血迹,“谢观应是打定主意要这天下大乱了,不止想要从广陵道战场捞取名声,似乎还想让陈芝豹接替我成为这西北藩王。也对,只要我暴毙,北凉三条战线都会随之动荡,距离北凉最近的淮南道节度使蔡楠,别说拿着圣旨接任北凉边军兵符,恐怕燕文鸾都不会让他顺利进入幽州,而在北凉口碑一向不错的蜀王陈芝豹无疑是最佳人选,离阳朝廷就算内心百般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答应,毕竟有陈芝豹坐镇西北大权独揽,总好过北凉一盘散沙各自作战,最终被北莽踏破边关,过早染指中原。当然,如此一来,陈芝豹坐拥北凉铁骑之外,又有西蜀南诏作为战略纵深,等于完成了我师父李义山当初设想的最好形势。对离阳赵室而言,无异于鸠鸠止渴,但实在也没法子,没这口毒酒来解渴降火,死得更快。” 白衣僧人摸了摸光头,无奈道:“听着就让人头疼,你们这些庙堂人啊,也不嫌累得慌。” 徐凤年对此一笑置之,转头咧嘴问道:“禅师接到东西和南北了?” 白衣僧人嗯了一声,然后就没有下文。 徐凤年等了半天,也没能等到半点动静。 终于,白衣僧人转头看着这个坐剑悬空的年轻人,缓缓道:“你屁股底下那柄剑都打颤了,还要装高手装到什么时候?真把自己当作餐霞饮露喝天风的神仙了?” 徐凤年脸色尴尬至极,白衣僧人抬起袖子轻轻拂动,徐凤年连人带剑一起掉头,往武当山那边掠去,白衣僧人在旁边御风而行,淡然道:“贫僧只把你送回逃暑镇帮东西还钱,别得寸进尺要贫僧帮你吓唬那祁嘉节和柴青山。” 哪怕没有罡气护体,仍是清风习习,拂面而不觉半点寒意,饶是徐凤年也心中惊叹不已,这可是自成八方一丈小千世界的佛门神通啊,这一丈范围的金刚不败,当今天下谁能打破?是邓太阿的剑?还是转入霸道的儒圣曹长卿?徐凤年仔细思量一番,竟然发现好像都机会不大。 大概是猜到徐凤年的心思,白衣僧人笑了笑,略带自嘲道:“贫僧也就这点挨打的能耐还算拿得出手,不比你徐凤年,连那一剑也给完完全全接下,换成贫僧,虽说那一剑伤不了贫僧分毫,可贫僧也绝对挡不住它闯入北凉。怎么,想偷学这份佛家本领?劝你还是放下这个念头,除非你哪天不当北凉王,剃成了光头……” 徐凤年赶紧轻轻摇头,然后低头看去,横放在腿上这个罪魁祸首一丈剑,重创自己体魄,伤势看上去很吓人,但是胸口那个窟窿其实已经开始在赤红丝线的游曳缝补下,止住流血如泉涌的迹象。徐凤年预测大概要修养小半年才能彻底恢复,在此期间别说对阵拓拔菩萨,恐怕就祁嘉节这一线的宗师都谈不上必胜,只是相比自身那份易散难聚的气数受损,形势已经要好上太多,毕竟身体可以缓缓痊愈,气机神意也可以如池塘缓慢蓄水,终归有蓄满的一天,一座池塘的水量多寡,其池塘宽度取决于武人体魄的浑厚程度,而更加隐晦的深度,和虚无缥的气数运道有关。在黄三甲将王朝气运散入江湖后,王仙芝两者兼具,故而在武帝城称霸一甲子。拓拔菩萨呼延观音都属于前者,谢观应是后者集大成者。 总能精准抓住徐凤年心意念头的白衣僧人,望向远方的武当群峰,感慨道:“以练气士来看,气数一物,人人皆有,但是多寡悬殊,帝王将相自然远超贩夫走卒,但为何依然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说?简简单单的民心所向四字早已透露天机。天地为父母,恰如一双严父慈母,举头三尺有神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而地生五谷以养人,君子以厚德载物承恩。贫僧当初西行远游,出游时黄龙士送行,返回时又是黄龙士相迎,此人向来神叨叨的,一次无意间说过经他翻书看来,你徐凤年只是应运而走的人物,陈芝豹却是龙蟒并斩的应运而生之人,所以你应该早早战死边关,留下青史骂名千百年。” 应该是知道徐凤年没办法痛痛快快开口说话,白衣僧人自问自答道:“贫僧这么多年待在两禅寺,经常问自己,为何有此生成了佛,有人来世也成不了佛?是不是成了佛的,让人不成佛?佛法东传,入乡随俗,大乘小乘之分愈发明显,贫僧斗胆提出顿悟一说,然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说,愈演愈烈。贫僧有些时候也担心这一步的步子,稍稍大了些。其实小乘舍离世间,乐独善寂自求涅盘,多好的事儿啊。大乘利益天人,度己度人慈航普度,更加是好事啊。” 徐凤年艰难道:“不一样头疼?” 白衣僧人点点头,“可不是。” 临近武当山,滔滔云海中那朵荷尖变岛屿,白衣僧人突然说道:“以后你可能会去两趟太安城,但也只是可能罢了。你就当贫僧在叨叨叨装神弄鬼,不用太上心。” 徐凤年笑道:“我以为只有一次。” 这一刻,白衣僧人的僧袍肩头袖口等处都出现古怪动静,像是有钩子在撕扯僧袍。李当心只是随意地挥挥袖口,拍拍肩头。 徐凤年脸色凝重,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握住膝上一截断剑。 仙人高坐九天之上,持竿垂钓,那些恐怕连练气士大家也看不见的一根根鱼线,坠落人间。 而此时就有许多鱼钩恰好钩住了白衣僧人。 白衣僧人摇头笑道:“不用在意,身为三教中人,就是比较麻烦。” 徐凤年难免心中腹诽,能不在意吗?被天上垂钓气运的仙人如此赤裸地拉扯衣服,搁谁也要沉不住气啊。不过看禅师你那这里一拍那里一弹的架势,就跟打苍蝇差不多,我也就只能跟着你一起不在意了。 徐凤年没来由笑了笑,“禅师,你在吵架前弄出这么大动静,青山观的韩桂压力很大啊。” 白衣僧人乐呵呵道:“这是闺女教的,说山下的江湖人打架,在拳头打到对手身上前,都要先在原地打一套威风八面的拳架子,既能给自己壮胆,也能赚到旁人的喝彩声。” 徐凤年笑脸牵强,打哈哈道:“不愧是经验丰富的江湖儿女。” 临近武当山脚的逃暑镇,白衣僧人轻轻一推,徐凤年坐剑斜落下去,身后传来声音,“见到东西之前,换身衣衫,否则要是被他知道你是在贫僧眼皮子底下这般凄惨狼狈,贫僧得被她叨叨叨好久,就别想耳根子清静了。要晓得贫僧闺女的佛门狮子吼,有她娘亲八分真传啊。” 徐凤年闻声后会心一笑,转瞬间就落在了逃暑镇上空,站起身,那柄意气飞剑自行消散,徐凤年将两截断剑都握在左手中,祁嘉节在被自己拔断丈剑后,受伤之重还在自己之上,体魄还算好,但几乎算是剑心尽毁,此生就不要想在剑道境界上有所突破了。所以徐凤年真正要提防的是不知为何选择袖手旁观的柴青山。 当徐凤年双脚落在街面上,没了白衣僧人一丈净土的佛法护持,顿时一口鲜血涌上喉咙,给他硬生生强行咽回去。其实从徐凤年御剑离去到此时御剑返回,不过小半个时辰左右,小镇事态也已经稳定下来,在角鹰校尉罗洪才的五百骑和隋铁山的拂水房死士镇压之下,差不多人人带伤的王远燃一行人已经拘禁起来,而祁嘉节也让殷长庚这些勋贵子弟返回客栈,他则跟李懿白以及柴青山师徒三人一同站在街道上,小镇内外不断有甲士赶到,连武当山辈分最高的俞兴瑞都来到小镇边缘,站在一堵泥墙上,虽未进入小镇跟祁柴两位剑道宗师直面对峙,但这个师兄弟六人中“唯独修力”的武当道人,明摆着是来堵他们退路的。 当宋庭鹭单饵衣这两个孩子看到满身鲜血的徐凤年,呆若木鸡。在从师父嘴中以及跟祁嘉节的对话中得知大致内幕后,少年是震惊这个姓徐的竟能真接下那一剑,而白衣少女则是截然不同的心境,她差不多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那双灵气四溢的漂亮眼眸中隐约有泪光,双手十指关节泛白,死死抓住那本《绿水亭甲子习剑录》。 徐凤年对罗洪才和隋铁山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大可以退出逃暑镇,五百角鹰轻骑和七十余锦骑都如潮水瞬间退去,屋顶上那些死士和弓手也是纷纷撤掉,一气呵成,无声无息。这股恰恰因为沉默反而愈发显得有力的气势,尤其让曾经在春雪楼当过十多年首席客卿的柴青山感到惊心,广陵道也可谓兵马强盛,但是那么多支精锐之师中,除了藩王亲卫,大概也只有当时的横江将军宋笠调教出来的人马,勉强能拎出来跟这拨北凉境内驻军比一比。 徐凤年没有看到东西姑娘和南北小和尚,应该是买完东西开始登山了。 徐凤年对祁嘉节和柴青山说道:“咱们进客栈聊一聊?” 柴青山笑道:“有何不可?” 腰间又挂上了把长铗的祁嘉节默不作声。进了客栈一楼大堂,空荡荡的,住客显然早就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了,徐凤年挑了张椅子坐下,柴青山和祁嘉节先后落座,宋庭鹭刚想要大大咧咧坐下,被李懿白拎着后领扯回去,少年只好老老实实站在师父身后。此时殷长庚一行人都站在了二楼楼梯口,但只有离阳天官之子的殷长庚独自下楼,走到桌子附近,不卑不亢问道:“王爷,有我的位置吗?” 徐凤年把两截断剑轻轻放在桌上,一截长度已经远远超出桌面,一截短如匕首,他微笑道:“殷公子坐下便是,死牢犯人还能有口断头饭吃呢。” 殷长庚脸色僵硬,当他看到徐凤年胸口那处鲜血最重的伤口,只是瞥了一眼,殷长庚很快就落座眼帘低垂。 祁嘉节正襟危坐闭目养神,柴青山饶有兴致地仔细打量那两截断剑,虽然此剑出自东越剑池的大奉剑炉,但除了宗门内那群年迈铸剑师,哪怕是他这个宗主也从头到尾没能瞧上半眼。成剑之前,此剑如待字闺中的女子,但已经远近闻名,其剑气冲天,柴青山身在剑池,感受最深。但可惜这么一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代名剑,才“出嫁”便夭折了。此时断剑,就只剩下锋锐而已。 徐凤年没有着急开口,客栈内气氛凝重。就在此时,那个没有跟随师父一起进入客栈的背剑少女,捧着一大堆刚买的衣衫鞋袜跑进来,其实不能说是买,铺子早就关门,是给她硬生生踹开大门,拣选了衣物再丢下一袋银子。单饵衣怯生生道:“北凉王,你赠送我一本秘籍,我还你一套衣服,行吗?” 徐凤年笑了笑,“做买卖的话我亏大了,但如果是人情往来,那就无所谓了。单姑娘,你把衣服放在桌上好了,回头我登山前会换上的。” 满脸焦急的宋庭鹭踮起脚跟,在身材修长的师兄李懿白耳边小声说道:“师兄师兄,咋办啊?师妹这个样子,该不会就留在北凉不回咱们剑池了吧?” 徐凤年不理睬这个少年的忧愁,对祁嘉节开门见山说道:“这一剑若是成功,你能助长剑道,朝廷也能安心。其实挺佩服你们的,都说天高皇帝远,结果你们处心积虑来这么一手,也真看得起我这个都不在江湖厮混的家伙了。是有人在剑上动了手脚,你祁嘉节已经知道,我也不跟你们绕圈子,你祁嘉节今天就滚回太安城,十年之内不许出一剑,再帮我捎句话给你主子,我会找机会跟他聊一聊,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祁嘉节猛然睁眼。 “怎么,没得谈的意思?” 原先一直用袖袍笼住双手的徐凤年,缓缓提起手臂,双指弯曲,在那截极长断剑上接连敲下,让人目不暇接。与此同时徐凤年轻轻出声笑道:“折柳送离人,不止是你们中原的习俗,我们北凉也有。只不过北凉跟你们不太一样,这边离人一去,很多人就回不来了。不知道你祁嘉节到了北凉,会不会入乡随俗?” 长一丈余断剑,折断成了数十截。 一截截断剑悬空升起,在桌面上轻盈转动,如柳叶离枝,随风而动。 祁嘉节冷哼一声,看似发泄怒意,其实在座诸人都清楚这是京城祁大先生示弱了。 “柳叶”缓缓落回桌面。 一颗心吊到嗓子眼的殷长庚如释重负,年轻贵公子的额头已经有汗水渗出。 但是下一刻,殷长庚只感受到一股清风扑面,紧接着就给撞击得向后靠去,连人带椅子都轰然倒在地上。 整张桌子都被一人撞成两半,柴青山转头望去,只见祁嘉节被徐凤年一只手掐住脖子,这位祁先生整个人后背抵住客栈墙壁,双脚离地。 祁嘉节腰间那柄长铗仅是出鞘一半。 徐凤年一手掐住祁嘉节的脖子,一手负后,抬头看着这个体内气机瞬间炸裂的京城第一剑客,笑道:“受到同等程度重创的前提下,要杀你祁嘉节,真没你想得那么难。来而不往非礼也,回头我就让心中肯定对你颇多怨恨的殷公子,带着你的脑袋返回太安城。” 随着剑主的气机迅速衰竭,长铗缓缓滑落回剑鞘。 心思急转的柴青山最终还是纹丝不动,心中喟叹不已,这个年轻人,真是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啊。 这个年轻藩王为了杀祁嘉节,别看瞧着这般轻松写意,身上刚刚有干涸迹象的鲜血恐怕又要多出个七八两了。 徐凤年松开手,已经死绝的祁嘉节瘫软坐靠着墙壁。 二楼楼梯口的男女,赵淳媛和高士箐都捂住嘴巴,不敢让自己惊呼出声,高士廉韩醒言两个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少年赵文蔚第一次重视这个既听调也不听宣的离阳藩王,而不是像先前那样更多留心白衣少女单饵衣。不同于哥哥姐姐们的震惊畏惧,这位只在书籍上读过边塞诗的少年,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少年反而居高临下第一时间打量起在座几人的反应,看似面无表情、但是左手使劲握住椅子把手的剑道宗师柴青山,双手微微颤抖重新扶正座椅、犹豫了一下才坐下的殷长庚,以及那个嘴角带着笑意缓缓坐回位置的年轻藩王。那一刻,自幼便对姐夫殷长庚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赵文蔚,心思开始急剧转变,以前不管爹怎么说都听不进去的隐秘话语,一下子都开窍一般,尤其是那句“文蔚啊,那殷长庚只是个太平宰相,做不成乱世首辅,我赵家有这样的女婿,未必是福。” 徐凤年对柴青山笑道:“柴先生刚才能忍住不出手,让我很意外。” 柴青山回应道:“王爷没忍住出了手,草民更加意外。” 一身血腥气越来越浓重的徐凤年瞥了眼柴青山的两个徒弟,说道:“柴先生收了两个好弟子,东越剑池有望中兴。” 虽然把这个风度翩翩却行事狠辣的藩王视为大敌,但是宋庭鹭听到这句话,还是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杆。 废话,被武评四大宗师中的一个亲口夸奖,这要传到江湖上去,他宋庭鹭就一夜成名了!以后再离开宗门行走江湖,还不是轻轻松松就知己遍天下? 柴青山爽朗笑道:“那就借王爷吉言了。” 徐凤年对少年宋庭鹭笑道:“听说你要做第二个在京城扬名的温不胜?桌上有这几十截柳叶飞剑,我送给你,你敢不敢收?” 少年扬起下巴道:“有何不敢?!” 柴青山无奈叹息,这个惹祸精。这样东西,何其烫手啊。 徐凤年果真收回桌面上那些断剑,起身道:“殷公子,劳烦你领我去一趟祁嘉节的屋子,换身衣服好上山。” 白衣少女看着徐凤年那双血肉模糊可见白骨的手,匆忙捧起衣服道:“我帮王爷拿上楼。” 柴青山更无奈了,死丫头,这是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猜测剑池跟北凉不清不楚吗? 殷长庚带着徐凤年登楼,少女紧随其后,楼梯口那些同伴在这之前就退回屋子。 宋庭鹭脑袋搁在桌上傻乐呵。 李懿白打趣道:“有了新剑,就不担心你师妹了?” 少年始终盯着那些越看越喜欢的柳叶残剑,撇嘴道:“反正也争不过徐凤年,听天由命呗。” 柴青山一巴掌拍在这个徒弟的后脑勺上,“瞧你这点出息!” 在二楼走廊尽头停下脚步,殷长庚轻声道:“这就是祁先生的房间了。” 不等徐凤年动手,白衣少女就已经很伶俐丫鬟似的率先推开房门。 徐凤年站在门口,对殷长庚说道:“如果你有胆量,回到太安城就跟殷茂春说一声,蜀王陈芝豹如今有谢观应竭力辅弼,如虎添翼,一旦给他在广陵道树立起威望,此人对朝廷的威胁,不在我徐凤年之下。当然,说不说都是你殷长庚的事,况且我也强求不来。” 殷长庚似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突然低声道:“王爷,我能否进屋一叙?” 徐凤年愣了一下,笑道:“无妨。” 俏脸微红的背剑少女正在欢快忙碌,不但那些衣物放下了,甚至连背着的那柄剑也一并搁在桌上,一点都不把当外人的意思,此时更是端着个木盆出去,她看到那殷长庚也跟着走进来,惊讶之后,也心眼玲珑地不问什么,只对徐凤年略带羞赧道:“王爷,我去帮你烧一盆热水,可能要王爷等一会儿。” 徐凤年玩笑道:“去吧去吧,不过这次帮忙,我可没东西送你了。” 少女低头小步走出屋子,到了走廊中,就开始蹦蹦跳跳了。 给少女这么一打岔,殷长庚心境也平稳了几分,他亲自关上门后,在徐凤年坐下后,殷长庚没有顺水推舟跟着坐下,就那么站着,正要说话的时候,发现徐凤年伸手捂住嘴巴,触目惊心的鲜血从指缝间流淌出来,尤其是胸口那一大滩血迹,让殷长庚忍不住怀疑就算你是武道大宗师,流了这么多血真没事?徐凤年喉咙微动,放下手掌后,轻轻呼吸一口气,笑道:“你们那位祁大先生死前虽然没有出剑,但是他馈赠给我的十八缕剑气,正在肺腑中翻江倒海呢,只好请你长话短说了。” 殷长庚尽量不去闻那股刺鼻的血腥味,快速酝酿措辞,说道:“王爷可曾听说坦坦翁有意要让出门下省主官的位置?” 眼角余光中,殷长庚看到徐凤年伸出一只手按在腹部,五指弯曲各有玄妙,似乎是以此镇压那些剑气。 徐凤年眼神玩味,点头道:“听说了,你爹和你老丈人都有可能接替这个位置,算不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殷长庚摇头沉声道:“赵右龄对我一向看轻,这其中也有赵右龄对幼子赵文蔚期望极重的原因。事实上王爷应该心知肚明,我爹当年第一个离开张庐,比赵右龄、元虢韩林等人都要更早,正是因为他在对待北凉一事上,跟老首辅起了分歧……” 徐凤年笑着打断道:“分歧是有,不过你也别急着往张巨鹿是身上泼脏水,殷长庚当年率先离开张庐,有关北凉的政见不合只是一小部分,更多还是先帝的意思,先帝需要培植一个能够继顾庐之后、能够以文臣身份与张庐抗衡的人物,只可惜青党不争气,江南道的士子集团更是不堪,殷长庚两次暗中拉拢都没能成事,这才不得不待在翰林院这一隅之地,不但先帝大失所望,更失望的还是元本溪才对。” 于是殷长庚说不下去了。 言语间徐凤年时不时咳嗽一下,继续道:“读书人果然天生就不适合面对面地谈生意,幕后谋划倒是一套一套的。行了,你说不出口,我替你把话说了,你爹跟赵右龄虽然是亲家,但一直相互看不对眼,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爹真正的至交好友,愿意视为同道中人的官场同僚,就只有马上接任淮南道经略使的韩林吧?怎么,要我北凉照顾一下志向远大的韩大人?那么你们的回报呢?” 殷长庚突然有些底气不足,轻声道:“韩大人在淮南道赴任后,会立即向朝廷提议将经略使府邸搬到蓟州和河州交界处……” 徐凤年点头道:“明白了。” 殷长庚松了口气,因为再说下去,有些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言语,实在是太难以启齿了。 徐凤年挥手道:“行了,你放心返回太安城,淮南道和蓟州那边,你在回去的路上,也让那位经略使大人放宽心。” 殷长庚欲言又止。 徐凤年冷笑道:“该怎么做,北凉这边自然会权衡,总之不会让你爹和韩林难堪。这笔买卖,肯定是你们那边更划算。” 殷长庚作揖道:“那殷长庚就静候佳音了。” 等到殷长庚悄悄离开房间,发现不远处站着那个端了一盆热水的剑池少女。 徐凤年当然没那脸皮让一个无亲无故的少女服侍自己,关上屋子独自脱去身上袍子的时候,也有些纳闷,年纪越大反而脸皮越薄是怎么个情况?一炷香后,潦草包扎完毕清清爽爽的徐凤年重新打开房门,少女眨巴眨巴着大眼睛,不说话。徐凤年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道:“小姑娘,谢了啊,以后如果能等到北凉不打仗了,再来这儿游历江湖,关外风光,虽然比不得中原江南那儿的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但也很美。” 少女眼神有些幽怨,他揉她头发这个动作,太像慈祥的长辈了。 徐凤年突然一抱拳,笑眯着眼,学那江湖儿女大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白衣少女给吓了一跳,然后笑得不行不行的,怎么也遮掩不住,怎么也矜持不起来。 徐凤年大踏步离去,到了酒楼外,罗洪才已经在门口牵马等候,身边站着束手束脚的锦骑都尉范向达,还有那个负伤后从凉州游弩手退回境内任职的锦骑伍长陶牛车。 徐凤年接过马缰绳,上马前望向那个身负内伤而脸色苍白的陶伍长,伸出大拇指。 年轻藩王一骑绝尘而去。 罗洪才轻轻踹了一脚范向达,在翻身上马前,又重重拍了一下陶牛车的肩膀,大笑道:“好样的,这回给我长脸大发了!” 差点给一巴掌拍地上去的陶牛车憨憨笑着。 锦骑都尉范向达闷闷不乐。 陶牛车转头说道:“范都尉,掐我一下,怕自己在做梦。” 范向达给逗乐,笑骂道:“大白天做个鬼梦!” 陶牛车豪气干云道:“范都尉,今儿我请你和兄弟们一起吃酒去,管够!” 范向达讶异道:“就你那点银钱,还都给家里人寄去了,能管够?” 陶牛车嘿嘿笑道:“这不有范都尉你帮忙垫着嘛。” 范向达愣了愣,然后鬼鬼祟祟搂过麾下伍长的肩膀,“陶老哥,商量个事儿,反正今天就咱俩加上他罗校尉三个人,校尉大人这不跟着王爷去武当山了嘛,晚上喝酒,要不你就跟兄弟们说一声,说王爷是朝咱们俩竖起大拇指的?” 陶牛车一本正经道:“范都尉,借钱归借钱,又不是不还,我陶牛车可是实诚人!” 范向达叹了口气。 陶牛车放低声音道:“借钱不收利息,这事儿就成,咋样?!” 范向达哈哈笑道:“没得问题!明天我再请一顿酒!” 为了照顾受伤的陶牛车,两人都没有骑马,都尉和伍长并肩而行走在这逃暑镇上,陶牛车突然眼神恍惚轻声说道:“我是胡刺史带出来的最后一拨游弩手,有些晚了,咱们标长都尉就都喜欢吹嘘他们亲眼见过大将军,在关外那些年,把我羡慕得要死。范都尉,等王爷带着咱们打赢了北莽蛮子,以后是不是也可以跟更年轻人的小伙子说一句,想当年咱们也亲眼见过王爷的?就隔着这么两三步的距离?!” 范向达点了点头,沉声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 徐凤年和罗洪才上山的时候,俞兴瑞也在。徐凤年跟老真人讨要了一颗丹药,让罗洪才回头送给那个锦骑伍长,别说是他的意思。 当徐凤年来到茅屋前,赵凝神就坐在小板凳上,身边还有根空着的板凳,而那位白莲先生正帮着徐凤年搬书翻书晒书。 徐凤年坐下后,跟叔叔赵丹坪同为龙虎山当代天师的赵凝神平淡道:“王爷如果要兴师问罪,贫道绝不还手。” 徐凤年冷笑道:“不还手?你还手又能怎样?” 赵凝神眺望远方,说道:“贫道愿意在武当山上结茅修行十年。” 徐凤年瞥了眼那个忙碌的白莲先生,笑道:“怎么,为了能够让白莲先生安然下山,竟然舍得连天师府的清誉都不要了。” 白煜缓缓起身,擦了擦额头汗水,走向徐凤年,蹲在两人身边,习惯性眯眼吃力地看着这个北凉王,笑道:“王爷,让赵凝神走,我留下,如何?” 徐凤年笑了。 这个白莲先生,明显比祁嘉节甚至是殷长庚都要识趣多了。 白煜伸出一根手指,“但是我只能留在北凉一年,在这一年间,我也会尽心尽力。” 徐凤年伸出一只手掌,“五年!” 白莲先生摇头道:“这就不讲理了。一年半。最多一年半!” 徐凤年嗤笑道:“四年。就四年,给你白莲先生一个面子,再别说少一年,少一天就没得谈了。” 白莲先生还是摇头,“四年的话,中原那边黄花菜也凉了,而且北凉根本就不需要我白煜待四年,王爷是明白人,一年半,足矣!天下大势,定矣!” 徐凤年缩回两根手指,“三年。再讨价还价,我真要揍你……哦不对,是揍赵凝神了啊。” 白煜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那王爷就揍他吧,我反正帮不上忙,看戏就行。” 徐凤年犹豫片刻,终于说道:“看在赵铸那家伙的份上,两年。你再废话,我连你一起揍!” 也不知道这个读书人哪来的气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站起了身,身形矫健得很,这位白莲先生作揖道:“两年就两年。” 徐凤年连忙起身扶起白莲先生,满脸笑意道:“先生还习不习惯咱们北凉的水土啊?还有先生啥时候去清凉山啊?” 赵凝神一脸痴呆地看着这两个家伙。 第783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赵凝神最终还是被白煜劝说下山,白煜眼睛不好,也没有多送,离别之际,白煜跟赵凝神说接下来修行,不妨去那恶龙被斩的地肺山结茅隐居,并且叮嘱赵凝神暂时不要让龙虎山卷入波澜,太安城有个青词宰相赵丹坪为天师府撑场子,离阳也不会太为难天师府。赵凝神忧心忡忡,显然对于白莲先生在北凉成为人质放心不下,白煜倒是无所谓,安慰了几句,说那徐凤年和北凉能否过河都两说,拆桥还早。 在赵凝神单独下山后,不得不又换上一身洁净衣衫的徐凤年出现在白煜身边,赵凝神前往道教第一福地地肺山修行一事,是他和白煜的一桩私下交易,龙虎山先后三次算计徐家,第一次是在京城下马嵬驿馆那老槐树下动手脚,窃取气运,第二次是那位返朴归真形同稚童的老天师亲自出马,要杀他徐凤年,这一次又是赵凝神不惜损耗本命金莲牵引飞剑,徐凤年岂会因为白煜留在北凉参赞政务就能一笑而过,如果不是看在黄蛮儿师父赵希抟老真人的份上,徐凤年就算让赵凝神离开北凉,那一定要这个与国同姓的黄紫贵人吃不了兜着走。 白煜低头望向那条山路,以他的糟糕眼力早已看不清赵凝神的身影,轻声道:“按照王爷的说法,地肺山不但是道门福地,更是起于北方的离阳赵室镇压南方江山的窍穴所在,隐居龙虎山的赵黄巢功亏一篑,先是黑龙被武当掌教李玉斧所伤,继而连赵黄巢本人也被王爷杀掉,那么凝神悄然进入至今仍是被朝廷封禁的地肺山,就无异于挖离阳皇室的墙根了。这件事,换成别人还真做不来,唯独赵凝神最合适。一来姓赵,有近水楼台的优势,二来赵凝神是身具一教气运之人,再者如今离阳北派练气士损失殆尽,最后那点元气又耗在了东越剑池铸剑一事中,难以察觉此事。” 徐凤年笑道:“就只许赵家天子动手脚,不许我徐凤年恶心恶心他?白煜先生头回下山,不是觐见当今天子,而是私晤南疆世子赵铸,见蛟而不见龙,不正是那希冀着创下扶龙之功,一举成为从龙之臣?” 白莲先生微笑道:“但是如今我不得不受困于北凉整整两年,即便侥幸成功,这扶蛟成龙的功劳,难免就要大打折扣了。王爷就没点表示?” 徐凤年转头玩味道:“先生这话就不厚道了,现在赵铸处处受那南疆第一大将吴重轩的掣肘,手下勉强可以调动的兵马,也就那最早北上平叛的两三千骑,大半还是跟吴重轩借来的,先生这会儿留在赵铸身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除了跟这位燕敕王世子殿下大眼瞪小眼,还能做什么?去的早不如去的巧,我这是为先生考虑啊,等先生在北凉积攒出足够的声望,赵铸到时候让先生独当一面,也就水到渠成了。” 白煜苦笑道:“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王爷的良苦用心。” 徐凤年笑眯眯道:“接下来两年时间咱们都在一个屋檐下,说谢不谢的,多俗气!” 两人返回那栋茅屋的时候,白煜主动开口道:“王爷跟我说一说北凉局势吧,我好心里有底,省得到了清凉山副宋经略使大人那儿,两眼一抹黑,给人笑话。我这双不争气的眼睛,也跟瞎子差不远了。” 徐凤年有片刻的失神,没来由记起当年青州永子巷,那个赌棋谋生的目盲棋士陆诩。此人在成功辅佐赵珣坐稳靖安王位置,以及谋划了广陵道那场千里救援,帮赵珣赢得离阳朝野一片赞誉和朝廷的初步信任,终于引起了当今天子的注意,釜底抽薪,干脆就将他召去太安城。对于自己的挽留,陆诩没有答应来到北凉,这不奇怪,但是陆诩坦然赴京就让人想不通了。 徐凤年收敛了散乱思绪,缓缓道:“虎头城有刘寄奴主持军务,是我北凉天大幸事,再死守半年不成问题,不过前提是怀阳关柳芽茯苓三镇不做分兵之举,如果流州青苍城或是幽州霞光城告急,任意一条战线陷入险境,极有可能导致三线都岌岌可危。到时候就不得不让幽州角鹰校尉罗洪才,或是陵州珍珠校尉黄小快这样的境内驻军,火速奔赴战场,但是在凉北那座规模还在虎头城之上的新城建成之前,如此大规模且大范围的长途运兵,粮草调度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怕就怕疲于应付不说,到头来还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的下场。所以眼下看来,虽然在战场上我北凉稳稳占优,但是在看不见的战场上,顶多是一个凉莽持平的局面。葫芦口那边,霞光作为最后一座边关大城,燕文鸾已经给清凉山和都护府都立下了军令状,说要是霞光城在虎头城之前被北莽攻破,那他燕文鸾就让副帅陈云垂提着他的脑袋送往怀阳关。” 徐凤年轻轻吐出一口气,脸色凝重道:“北莽大概也没料到凉州幽州会打成这么个僵局,也在苦苦寻求破局,因此南院大王董卓前段时间让数万董家私军从虎头城北奔赴流州,所幸给褚禄山料中,以八千骑死死拖住了董家骑军,否则流州战局后果不堪设想。这场敌我双方都没有大肆宣扬的战役,其实是凉莽开战以来,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场,虽然各自战损相对不多,但是只要褚禄山八千骑没能成功,既保存己方兵力,又不给董家骑军快速突入流州的机会,否则哪怕褚禄山用八千人全军战死的巨大代价,拼掉了董家两万骑军,只要给其余一万人渗透到流州,一旦跟柳珪大军和拓拔菩萨的亲军汇合,流州就等于没了,凉州西边大门外只能眼睁睁任由北莽后续骑军肆意驰骋,别说我们北凉那座新城建不起来,有了足够运兵屯兵用兵的北莽,可以一鼓作气对怀阳关展开攻势。当然了,现在局势不一样了,我跟先生也就不藏着掖着了,那个在广陵道名声鹊起的寇江淮,已经是我们的新任流州将军,顺利领军支援青苍城。” 白煜轻声道:“这么看来,褚都护真是北莽那个董卓的命中克星。当年离阳北莽第一场大战,如果不是褚都护坏了董卓的好事,说不定那时候他就已经当上北莽历史上最年轻的大将军。如今又是褚都护亲自率领八千骑,好似天降神兵,让董卓再一次功败垂成。” 徐凤年点了点头,玩笑道:“南褚北董两个胖子,大概是因为咱们都护大人更胖点,所以打起架来,比较占便宜。” 白煜突然由衷感慨了一句,“这辈子都没有想过会有今天这么一天,能与那在北莽敌人心目中也极有威望的刘寄奴、春秋大魔头褚禄山、北凉步军主帅燕文鸾、旧南唐第一人顾大祖等等,与这么多名动天下的人一起并肩作战。” 徐凤年哈哈笑道:“习惯就好,我可能是很早就在这里长大的缘故,不太有先生这种感触。” 白煜低声呢喃道:“如果有一天在这里待惯了,舍不得离开这里,那该怎么办?” 徐凤年摇头道:“很难。” 白煜很快就领会其中意思,北凉胜算太小了,不管他白煜想不想留在北凉,仍是身不由己,也许到时候他会跟很多士子书生一起逃难中原,背后就是北凉那座流血千里生灵涂炭的惨淡战场。何况他白煜志在文臣鼎立的庙堂占据一席之地,而不是武人边功的大小,方才这番言语,不过是一时意气而已。所以他嗯了一声,“倒也是。” 临近茅屋,白煜问道:“屋内有北凉形势地理图吗?曾经天师府倒是有几幅,不过都太过老旧粗糙,流州也不在其中。” 徐凤年带着这个仿佛莫名其妙就成了北凉幕僚的白莲先生一同走入,翻出一幅地图摊开在桌上,已是黄昏时分,徐凤年特地点燃了一盏油灯,白煜干脆就提着那盏铜灯趴在桌子上,开始跟徐凤年详细询问北凉边关和境内驻军的分布,甚至还要了笔墨,一问一答一说一记。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这句话对也不对,在大局上指点江山勉强可行,但不足以支撑起一时一地的具体谋略,尤其是在卧虎藏龙的北凉,若是白煜想要在边关军务上有所建树,就不得不心中有数,做到胸有成竹,否则在宋洞明这种储相之才或是李功德这种官场老狐狸面前瞎显摆,只能是贻笑大方自取其辱。 徐凤年趴在桌对面,轻声道:“在形势论鼻祖顾大祖进入北凉后,我师父李义山与其相谈甚欢,两人最终敲定,将北凉划分出十四块防御重地,境内如角鹰校尉罗洪才由于是负责十四版图之一的驻军,所以同为境内校尉之一,官阶品秩就要比陵州黄小快等人要高出一级。如今境内驻军除去皇甫枰这样的一州将军,经过上一轮出自陈锡亮手笔的替换后,这拨新崛起握有实权的校尉大多正值壮年,甚至有几人还不到三十岁,从父辈起便对北凉忠心耿耿,而且对边功抱有极大热忱,对父辈打下的江山相对比较珍惜,所以如今各地书院出现一些议论,比如说我表面上倚重赴凉士子,给他们腾出从州到郡再到县三级衙门的所有座椅,但其实仍有偏见,任人唯亲,打心底注重将种血统,对于这类诘问,我认了,毕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北莽都打到家门口了,我只能,也只敢提拔这些人。” 白煜搁笔后,眯眼盯着地图,沾有些许墨汁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抹过,随口问道:“新建流州的粮草,都是由陵州刺史徐北枳负责?” 徐凤年快速思索这句问话背后的潜在含义,但是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就点头道:“先生肯定已经听说过徐北枳的绰号,而且现在北凉早就开始跟临近的几个州大举购粮,实不相瞒,许多明面上是怯战逃出北凉境内的大户人家,有着拂水房谍子的隐蔽身份,在买粮一事上,立功颇多。凉幽两州足以自给,故而流州粮草一事,还远没有到燃眉之急的地步。” 徐凤年笑了笑,“我想好了,离阳朝廷真要掐死漕粮不松口,大不了我们北凉就明着抢粮,嗯,应该是借粮,别说有蔡楠十万大军驻扎的淮南道,就是陈芝豹的西蜀道,我也敢抢!” 在殷长庚牵线搭桥后,跟北凉瞧瞧形成默契的韩林出任淮南道经略使,是个不大不小的好消息。跟北凉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韩林要士林清誉,要在庙堂上树立起威武不屈骨鲠忠臣的高大形象,北凉送给他便是,要多少给多少!至于朝野上下的骂名,徐凤年会在意?而陈芝豹你不是要去中原火中取栗吗,谢观应不是喜欢耍幺蛾子吗?徐偃兵如今就在陵州南境,跟出任陵州将军的师弟韩崂山在一起,没有陈芝豹亲自坐镇,西蜀道的北门很难拦下北凉的借粮步伐,至于这其中的火候,徐凤年相信韩崂山。 白煜盯着相比其它三州显得格外广袤的流州疆域,问道:“杨元赞负责攻打北凉有天险依靠的葫芦口,好歹给他连下了卧弓鸾鹤两城, 北莽女帝心目中更值得托付重任的柳珪,在西线打流州,主力大军却一直按兵不动,甚至无所事事到了需要让北莽请动拓拔菩萨进入流州的境地,如今更是让董卓不得不调遣私军赶赴流州打破僵局,这个号称北莽半个徐骁的柳珪,如此不堪?” 徐凤年缓缓解释道:“流州无险可依,要战就只能光明正大地战,双方都是如此,就兵力而言,柳珪大军肯定是绝对优势,三万私军不说,瓦筑君子馆四座姑塞州偏南的军镇也都倾巢出动,南朝那几家老牌陇关贵族也割肉掏出了三万步卒,姑塞州持节令与柳珪交好,也掏出了那八千羌族轻骑,足有十万兵马,但是羌骑被龙象军一口吃掉,如此一来,让骑军战力本就逊色我们流州的柳珪大军比较难受。在流州地面上,流州州城青苍城守不守得住不重要,主力骑战的输赢,才是决定最终胜负的关键。以来自各方势力的四万多杂乱骑军,对阵必要时刻可以舍弃青苍城的三万龙象军,非是我北凉自负,的确柳珪是不敢轻举妄动。” 白煜视线在流州地图上缓缓游移,“不敢轻举妄动是对的,不动则已一击致命也是题中之意。” 徐凤年皱眉道:“有关揣测柳珪如何出奇制胜,怀阳关都护府内已经有过多场讨论。” 为了看清地图,白煜手中那盏油灯不知不觉给靠得太近,右侧脸颊一片火烫,不动声色地轻轻偏移几分,点头道:“这是当然。褚都护八千骑完成目标,寇江淮进入流州担任将军,龙象军本就有王爷弟弟和李陌藩王灵宝这样的实力大将,加上流州刺史杨光斗和幕僚陈锡亮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后方粮草无忧,怎么看局面都要比凉州虎头城和幽州葫芦口要好许多。但是我觉得越是如此,柳珪就越会有所动作,说不定北莽南征三线兵力最少的柳珪,此人之所以能如此耐得住性子,就是在等董卓的中线和杨元赞的东线陷入不利……” 白煜摇了摇头,自顾自说道:“不对,不是说不定,而是肯定!” 徐凤年默不作声。 白煜抬起头,眼神熠熠,沉声问道:“如果柳珪能有用六万步卒皆死做诱饵,不惜代价攻打青苍城,故意让自己背水一战,甚至连杂乱骑军也都一并舍弃,仅以柳家骑军和拓拔菩萨带去的精锐作为一锤定音的真正主力,三万龙象军能否忍着不上钩?就算龙象军肯忍,新入流州的寇江淮能不能忍?一旦其中一方参战落入圈套,那么其余一方有没有敢于见死不救的大局观?!” 白煜看着徐凤年,最后问道:“我想知道,北凉有没有得到类似北莽女帝对西线对柳珪震怒的谍报?有没有类似南朝重臣极度不满西线的龟缩,在朝堂上对柳珪群起而攻之的消息?!” 徐凤年心头一震。 白煜放下油灯,平淡道:“那么王爷可以尽一切力量,驰援流州了。” 白煜不再说话,徐凤年也没有说话。 屋内寂静无声,除了偶尔灯芯炸裂的几下细微声响。 第784章 莲花峰盛况空前,大概是沾了武当山仙气的缘故,三教九流都能在山上融融乐乐,在这种背-景之下,山脚逃暑镇王远燃一行人的返程就显得格外凄凉,几乎个个带伤,尤其是他们的离境,去时比来时更有阵仗,待客热情的角鹰校尉罗洪才派遣了一百骑贴身护送。在此其间,也有一件事情让山上客人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据说中书省副官赵右龄、吏部尚书殷茂春、新任淮南道经略使韩林和燕国公的子女,在到达山脚后,甚至惊动了北凉王亲自下山迎接,双方十分“相见恨晚”。 两拨世家子截然不同的待遇,差点让人误以为离阳要变天了,直到等到一个骇人听闻的小道消息流传开来,说那大雪坪江湖十人中的京城第一剑客祁嘉节,凭空消失了,没有出现在离境队伍中,换成了东越剑池柴青山,一番细细咀嚼后,众人好不容易都回过味来,敢情这北凉王也够阴损的,不但暗中下了狠手,而且存心要让那帮大人物寝食难安啊!这话要是传到中原,赵右龄几位中枢大佬还算好,毕竟都是皇帝陛下的近臣,找个机会把话讲开了,以当今天子不逊色先帝的英明和肚量,肯定不会中了北凉的离间计,可是刚从刑部侍郎位置离开京城的韩林可就要遭殃了,淮南道那帮骄横惯了的兵痞子能不揪着把柄惹是生非? 有了这份计较后,众人对殷长庚这帮前程似锦的年轻俊彦都愈发同情了,尤其是那帮江南道文人,一个个扬言绝对不会让北凉这种粗浅伎俩得逞,只要他们返身回到江南,一定会在文坛士林中不遗余力为殷长庚韩醒言等人证明清白,证明这些离阳王朝的未来栋梁在武当山下受到了天大冤枉。好些清雅名士都约好了,在返程时要联袂拜访那位新上任的淮南道经略使大人,为其助威。韩侍郎在京城官场就向来以敢于谏言和清谈玄妙著称于世,万万不可让此等忠臣好官在地方上受挫!大家既然同为读书种子,哪怕与那位韩大人素未蒙面,却是义不容辞! 白莲先生在武当山上新近交了两个朋友,就是角鹰校尉罗洪才和幽州谍子二把手隋铁山,在跟两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畅快言谈中,获知了山上山下的动静,尤其是那些江南名士的义愤填膺,白煜对此一笑置之,同时感慨更深,不仅仅是风流雅士肚子里打的那些小算盘,也不仅仅是徐凤年已经亲自动身前往流州,临时接手了原本由北凉都护褚禄山兼任的凉州将军一职,更多是两者对比之下,北凉的那种习以为常的沉默,哪怕是隋铁山说起中原文人的动向,不过是当笑话来讲的,便是从边境上死人堆滚过好几回的校尉罗洪才,也没在白煜面前流露出半点愤懑积郁。 两人给白煜的印象就是北凉对于离阳朝廷根深蒂固的误解,根本就不当一回事,离阳你骂我?你骂好了,我懒得理你。朝你动刀子?想倒是想,做却也是不会做的,因为好像从大将军徐骁起到新凉王徐凤年,都习惯了把气撒到北莽蛮子头上,不乐意跟那帮读书人一般见识。当然,如果像王远燃这些人急着投胎跑来北凉,一脸来打我的欠揍模样,那就简单了,不打白不打嘛,而且会毫不犹豫下重手,保管打得你爹娘都不认识。 白煜住在山顶紫阳宫内一处僻静小屋,不同于其他互为邻居的外乡贵客,白煜住处四周都是武当道人,是位静字辈的道人临时有事下山才给腾出来的地方,不少道士慕名而来拜访白莲先生,跟白煜请教学问,最后还是被掌律真人陈繇一通教训,才让白煜清净空闲下来,其实白煜本人不讨厌这种往来,春蛙秋蝉,在不同处听,可能就有着呱噪和禅味天壤之别。白煜其实知道赵凝神当时说要在武当山上“请罪”修行十年,未尝不是好奇此山明明如此世俗气息,同为道教祖庭,山上各个辈分的道士竟然每旬都要为人解签、帮写书信,为何偏偏能继吕祖之后、尤其是最近百年,接连出现黄满山、王重楼、洪洗象和李玉斧这样的古怪道士?没有一人愿意飞升,香火反而压过了龙虎山? 不成仙人,修什么道? 常遂许煌几人听到白莲先生就在紫阳宫内后,也登门拜访过白煜,大概是忌讳那交浅言深,双方都是默契地只谈风土人情不说军国大事。倒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李东西和南北小和尚登门,给了白煜一个大惊喜,小姑娘是直接提着活鸡活鸭进门的,也许是一路扑腾得实在累了,鸡鸭在小姑娘进门的时候已经病恹恹认命了,小姑娘说好像龙虎山外姓道士也能吃荤,这些鸡鸭都是她在山脚逃暑镇买的,就挑了两只最大的拿给白莲先生补补身子,小姑娘还感谢了白莲先生当年在天师府请他们喝茶,让白煜委实哭笑不得,心想这小姑娘还真是念旧。晚饭的时候,小姑娘亲自去紫阳宫灶房给白煜炖了一大锅鸡,南北小和尚根本没敢上桌吃饭,蹲坐在门口那边一声声念着阿弥陀佛。结果白煜还没动几筷子,有位妇人就在一个小道童的领路下气势汹汹兴师问罪来了,身后跟着个白衣僧人,白煜连忙放下筷子起身相迎,妇人见到白莲先生后,脸色好了几分,不过仍是小声嘀咕,这丫头,送礼是送礼,可哪有偷拿家里最大只鸡鸭送礼的傻闺女,果然是随她爹,不晓得持家! 白衣僧人坐下后示意白煜继续吃饭便是,笑道:“听说手捧圣旨的吴家大小真人已经在山脚了,不过暂时没有登山的意图,不过加上青山观韩桂和白莲先生你,这是欺负贫僧孤军奋战啊。” 白煜突然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先生可知道赵勾头目到底是何人?” 李当心却答非所问,“给先帝钦赐的白莲先生喊先生,让贫僧受宠若惊啊。” 待人接物一向温和有礼的白煜破天荒咄咄逼人,“有人说是已经死在关外的杨太岁,有人说是暴毙的人猫韩生宣,也有人说是当年太安城的看门人柳蒿师。” 李当心直截了当道:“曹长卿当年去两禅寺找过贫僧,连他这个赵勾最大的死敌,也不太清楚,曹长卿只能猜测是那位销声匿迹的帝师,元本溪。不过赵勾真正做事情的五个,曹长卿碰到过三个,杀了一个安插在广陵道的,其余四人,一个早年掌握所有北地练气士,如今成光杆了。一个掌控一切挂名在刑部的铜鱼绣袋的江湖人,还有一个,顶替死了的那个看着广陵道的动静,最后一个嘛,就云遮雾绕了,只听说可能是负责针对北凉的重要棋子,至于是谁,恐怕在元本溪‘销声匿迹’后,谁都不知道了,连皇帝陛下也不例外。” 李当心好奇问道:“白莲先生问这个作甚?” 白煜微笑道:“我要去清凉山待两年,怕死在那里。” 李当心皱眉道:“你猜那人就在北凉王府内?这不可能吧,有徐骁和李义山……” 白煜摇头打断道:“不一定是潜伏已久的人物,可能是后去之人,比如……北凉道副经略使宋洞明。” 李当心摸着光头,沉吟不语。 白衣僧人笑了,“且不论宋洞明是不是赵勾中人,白莲先生这一手借刀杀人,可不太好。” 没有吃几口饭的白煜放下筷子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有关宋洞明的身份,我仅是无端猜测而已,但是我既然打定主意在北凉活过两年,就不得不用些不入流的手段,说实话,就算先生今日不来,我明天也会去找先生,恳请先生与我一起前往清凉山。所以东西姑娘这顿饭,白煜吃得问心有愧,若不是实在嘴馋,是连一筷子也下不去手的。” 白衣僧人自言自语道:“如果赵勾大头目真是元本溪,那么先被青眼相加又给抛弃的储相宋洞明,就真有可能是赵勾中人,但与此同时,假设两人都是赵勾人物,宋洞明也有可能就彻底死心塌地为北凉做事了。” 白煜点头道:“离阳皇帝杀半寸舌元本溪,不简单是卸磨杀驴那么简单,自然是忌惮元本溪手中握有的赵勾力量,先帝死后,元本溪对当今天子来说太过于难以预测了,比起北凉铁骑好似远在家门口的鼾声如雷,元本溪更是那卧榻之侧的呼吸声,即便很轻,却更让人难以安睡。杨太岁死了,柳蒿师死了,韩生宣死了,谢观应走了,太安城内还有谁能够制衡与先帝相处都能平起平坐的元大先生?话说回来,如果殷茂春或者某人才是元本溪最后选择台面上的储相,宋洞明只能沦为影相,哪怕宋洞明因为元本溪的死而心灰意冷,可我就怕万一……” 李东西听得脑袋都大了,干脆就下筷如飞,不去听这些麻烦事。 妇人给南北小和尚盛了一碗白米饭,夹了些素菜堆在饭尖上,小和尚就在门口蹲着吃饭。 白衣僧人看着这个白莲先生,笑道:“百闻不如一见。” 白煜自嘲道:“应该是让先生失望了。” 李当心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满桌饭菜,“北凉这就有庙堂的气息了。瞧着色香味俱全,吃起来却未必,看来当皇帝的确是没啥滋味,难怪姓徐的那小子……” 李东西猛然一拍筷子,“爹,你跟人叨叨叨就叨叨叨你的,可这些饭菜都是我做的!” 白衣僧人立马让媳妇去多拿一副碗筷,这还没吃就伸出大拇指,“好吃!” 第785章 夕阳西下,蓟州最北部横水城正要关闭城门,城楼开始着手准备挂起大红灯笼,正在此时,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骑卒快速疾驰而至,负责瞭望的城头士卒看清楚面孔后,扯开嗓子让落下大半的城门重新升起,那名背后插有两根箭矢的斥候一冲而入,竭力嘶吼道:“紧急敌情,北莽大军来袭!” 没过多久,横水城内就点燃狼烟为相邻的银鹞城示警,狼烟滚滚,竟是五万北莽骑军的规格。很快横水银鹞两城以南的烽燧台就陆续点燃狼烟,不到半个时辰,整座蓟州北部都知晓了北莽五万敌骑南侵的惊人噩耗! 横水城新任守将是个身材臃肿的中年胖子,姓高名荧,此人是自旧北汉起就是蓟南望族的显赫出身,大将军杨慎杏的蓟南步卒,相当大一部分兵源都来自蓟南高氏,高荧根本来不及披甲,就在亲卫扈从的拥簇下匆忙来到横水城头,脸色苍白。不是高荧不想跑,而是根据斥候传递来的军情,北莽先锋骑军已经近在咫尺,而且有大股马栏子绕城南下率先堵截去路。 高荧牙齿打颤,真是悔青肠子了!本以为卫敬塘战死后,有李家雁堡七八千私人骑军作为嫡系战力的蓟州将军袁庭山,在这里接连打了几场胜仗,而且辽东边境那边大柱国顾剑棠也是捷报频传,高荧估摸着北莽蛮子既然如今打北凉都吃力,是如何都不会分兵来蓟州打秋风的,所以才先后花了三十万两银子在袁将军和京城那边打通关节,靠着跟老将军杨慎杏的那点香火情,才跟一个京城世家子抢来这个横水守将的肥差。如今城内名义上有五千守城步卒,可是在蓟州不吃空饷的将军比三条腿的蛤蟆还难找,只不过如今有袁庭山盯着,吃相好了不少,大多只敢吃一两成空饷,至多三成,可高荧不是家族长房嫡子,那是花了他所在二房三十万两私房钱才当上这个官的,因此横水城真正的兵力,不足三千!而且清一色都是从蓟南抽调来的油子兵,可这能怪他高荧吗,蓟北边境盛产的弓手虽说更加弓马熟谙,可价钱也更贵啊,一个蓟北弓手,都能顶两个在几年前还号称“天下独步”的蓟南步卒了,蓟州的老底子都给杨慎杏一股脑带走,结果在广陵道吃了大败仗,如今战力次一等的精锐蓟南步卒也都给袁庭山死死把牢,高荧要在三年内捞回本钱,除了在横水城做做样子,还能有啥办法? 高荧转头望向银鹞城,那边的守将韦宽孝也跟自己差不多德性,刚买到手还没捂热的官帽子,两人年少时就是一起花天酒地的狐朋狗友,当年还凑出个蓟州四公子来着。姓韦的比自己还不如,自己好歹还不敢拿城内库房器械动手脚,韦宽孝的银鹞城据说都快搬空了,都低价私售给了蓟北几支强势兵马,前两天请自己去银鹞城喝花酒,韦宽孝这猪油蒙心掉钱眼里的王八蛋,竟然一掷千金从州城请了两位当红花魁来陪酒,两人在一张大床两匹胭脂马身上驰骋“厮杀”的时候,韦宽孝还跟他提议这事,说来钱太快了,五十辆装满弓弩甲枪的马车一趟往返,就能有小十万两银子入账,而且保证畅通无阻,高荧当时纳闷,蓟州将军袁庭山虽说对于边境事务管的不宽,但一直挺严的,韦宽孝就笑骂他是猪脑子,用粗壮手指在那花魁白嫩后背上写了两个主顾的姓氏,李,韩。 高荧瞬间就懂了,跟袁庭山同气连枝的雁堡李家!以及曾经被满门抄斩如今东山再起的忠烈韩家!一个有总领两辽军政的大柱国作为最大靠山,一个是皇帝陛下大肆追封和破格提拔的蓟州副将韩芳!高荧和韦宽孝治军带兵一窍不通,但是在家族耳濡目染,为官之道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袁庭山不管如何战功不断,但在边境上做到蓟州将军差不多就是顶点了,否则老丈人已经统辖整个两辽,若是女婿管着一个蓟州还不够再来整个河州,这还得了?!所以这就需要在蓟州韩家的那棵独苗来制衡了,皇帝封赏再多,给予兵权再多,到底根基尚浅,副将韩芳在五年内都是一位值得朝廷信赖倚重的边关武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高荧好像感到整座城头都在震动。 借着最后的余晖,在高荧视野尽头,一条黑线从地平线上猛然出现。 高荧心如死灰,蓟北防线彻底完了。 这位本意不过是来横水城吃空饷的胖子,好像都还没来得及从边境走私中赚到什么银子。 高荧茫然四顾,除了从高家带来的贴身扈从,那些城头守卒都是一些青涩稚嫩的脸庞,听说在蓟州北部只需要在城内披甲持矛就能拿到一份不错的军饷,然后就都来到这横水城了。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上任守将卫敬塘,老首辅张巨鹿的学生,曾经在此被迫出城与北莽骑军作战,八百横水骑和四千精悍步卒,一战皆死。更不知道更早之前,悄然过境千里奔袭的一万幽州骑军就在这里大破北莽,这座横水城,其实一点都不不太平。 许多横水城士卒,到现在都仍然抱有侥幸,天真以为那股浩浩荡荡的北莽骑军只是来耀武扬威,或者蓟州将军袁庭山很快就可以率军一举破敌,要么就是大柱国顾剑棠正从辽东带兵赶来。 ———— 王遂一口气集结了北莽最东线边军的五万精骑,秋捺钵大如者室韦和冬捺钵王京崇的各自一万骑,还有三位硬着头皮不顾两位北莽大将军“婉言相劝”的青壮万夫长,五万人马,相比渐渐从北庭草原增兵到将近三十万的北莽东线总兵力,似乎看上去并不伤筋动骨,但是决定一场大型战争的走势,人头多少很重要,但不是绝对的。北莽新任东线主帅王遂拐走这五万精兵,几乎等于抽掉了东线一半的精气神。 东线国境上那两位跟柳珪杨元赞资历相当的大将军,一来职权要低于王遂,二来两人根本就管不着那三名草原悉剔出身的万夫长,更别提大如者室韦和王京崇这样的豪阀子弟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五万人跑去蓟州,这要是在离阳王朝自然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大如者室韦骑着一匹通体如墨的草原神骏,抬头看着横水城的城池轮廓,笑容狰狞道:“咱们入城,还能吃上晚饭!” 距离展开冲锋还有一段路程,王京崇没有驱马前往自己的那支万人亲军,跟秋捺钵一左一右位于王遂身侧,皱眉道:“谍报上说两城守将高荧韦宽孝都是酒囊饭袋,可要是对方拼了命死守,我方夜战本就不利,加上五万人马都是骑军,虽说下马作战也没问题,可完全没有携带攻城器械,当真能轻松拿下这两座蓟北重镇?” 王遂嗤笑道:“带兵打仗这种事情,除了注意战场上的瞬息万变,你们还得注意战场以外的形势,以后等你们有机会到了中原,更应该如此。王京崇,你觉得袁庭山为何会让两个笨蛋驻守横水银鹞,真是他手中没有闲余兵力?退一万步说,跟他一根线上蚂蚱的李家雁堡,私骑就有八千,骑战尚且不弱,守城能有什么问题?这不明摆着是给咱们让路嘛,否则一路胜仗打下去,你以为他这个蓟州将军等当几天?广陵道战事那么不堪,一道圣旨送到蓟州将军府邸,朝廷要他去给南征主帅卢升象手下打杂,他袁庭山敢说一个不字?就算他敢,那小子的老丈人第一个就要收拾他!” 大如者室韦不耐烦道:“老子就不信高荧韦宽孝这两个孙子真有卫敬塘的胆识,更没卫敬塘的能耐,拿下两城,咱们无论是南下蓟州、西去河州还是最后退回东边,都大有可为!主帅,你就直接下令攻城吧,横水城这个头功,王京崇就别跟我抢了!” 王遂冷笑道:“攻城?攻个屁城!你们要战死就给我战死在幽州去。” 大如者室韦愕然,“哪咋办?” 王遂看着那座暮色笼罩中的边城,说道:“告诉他们,投降不杀,不降屠城。只给他们半个时辰考虑,再加上一句,咱们只要城中的粮食和兵甲,至于人,只要肯脱下甲胄,空手从横水城滚蛋,咱们放行。” 大如者室韦嘀咕道:“没意思。” 王遂转头对王京崇道:“你去跟那三个大老粗说一声,横水城归你和大如者室韦,银鹞城归他们三个。” 王京崇点了点头,正要策马离去,只听到王遂淡然道:“等到两城士卒出城南退,接下来怎么捞取战功,就都是你们五人的事情了。嗯,记住了,稍微留点活口传话给那袁庭山,好让蓟州知道咱们是要一路南下的。在这之后,按照既定安排,横水银鹞两城各自留下三千兵马守城,其余所有人跟我奔赴河州。” 在王京崇远去后,王遂笑眯眯问道:“秋捺钵大人,听说你想着进程吃晚饭?” 眼神炙热的大如者室韦嘿嘿道:“横水城这两三千人,勉强够我和儿郎们吃上一顿了,吃不饱,但好歹能顶会儿饿。” 王遂面无表情,抬头默默看着自建成起已经不知抵御多少次草原铁骑的横水城。 祥符元年夏末,蓟州横水银鹞两城失守,落入北莽之手。据传北莽东线主力大军要绕过两辽防线,以蓟州作为突破口大举南下。 离阳朝野震动。 新任淮南道经略使韩林在赴任没多久,就被朝廷紧急追封为馆阁大学士。 淮南道节度使蔡楠被封为正二品的镇西大将军。 蓟州将军袁庭山被敕封为正三品的平西大将军。 蓟州副将韩芳被授予准许临时扩充一万兵马的军权。 与这道圣旨一同进入蓟州的,还有一道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亲自送去的口谕密旨。 蓟州战事务必局限于蓟北! ———— 号角声响彻青苍城一带的广袤大地。 流州终于迎来第一场席卷西线双方几乎全部兵力的恢弘战事。 陇关贵族的三万步卒作为攻城主力,缓缓铺开阵型战线,对青苍城展开攻势。 瓦筑君子馆在内四镇骑军严密护在步军南部,跟龙象军遥遥对峙。 西线主帅大将军柳珪坐在马背上,亲自督阵攻城,身后是按兵不动的三万柳家军,和北院大王拓拔菩萨带来的一万亲卫骑军。 一名来自甲字姓氏的陇关贵族武将,根本就没有关心攻城是否顺利,时不时转头望向那列阵于三里外的一大片北凉黑甲。 姑塞州四镇骑军,当真能够抵挡得住龙象军的冲阵?若是被龙象军凿开己方骑军阵型不说,连攻城步军都给一并冲破,只需要两个来回,这场仗就不用打了啊!难道要自己给北凉双手奉上一个凉莽大战以来的最大战果?难道柳将军就不明白流州这场仗,全然就不是一座小小青苍城的得失吗?为了打下青苍城,值得整条西线如此冒险? 他终于按捺不住,策马来到柳珪身侧,正要说话,柳珪就冷声道:“我意已决,不用多说!” 这名北莽出身不俗的万夫长也给惹恼了,但仍是竭力压抑怒火,尽量心平气和跟这位深受陛下器重的老人建言:“大将军,这般直接割裂开来的骑步列阵,风险实在是太大了啊,小小青苍城拿下不难,咱们就算在三万步军中暗藏两万……不,就算是一万重甲步卒伺机等待龙象军的冲阵也行啊。如此孤注一掷,轻视北凉铁骑的冲阵实力,大将军,不妥啊!” 柳珪没有说话。 这名武将终于愤怒道:“大将军,你这是为了自己的官身,在拿三万陇关儿郎的性命当儿戏!” 如今南朝西京庙堂上暗流涌动,本就来自南朝的西线武将当然都有听说,说柳珪名不副实那都算客气的了,不客气的就是直接要求陛下换帅了,连人选都很明确,除了已经身在流州边境的拓拔菩萨,还有连在葫芦口东线大放异彩的种檀都被拎了出来,如果说推出军神拓拔菩萨还说得过去,那么拿种檀说事简单就是打柳珪的老脸了,种檀才入伍带兵多久?大将军柳珪戎马生涯又是多久?而旧南院大王黄宋濮在卸任后重新复出,取代毫无作为的柳珪担当西线主帅,在南朝无疑呼声最高。因此驻扎流州境内很久的东线军,各种说法都在流传,有声有色。 就在此时,这个武将脸色剧变,一骑缓缓而至,马背上那个披挂轻甲的男人沉声道:“滚回战阵。” 武将咽了咽口水,二话不说就拨转马头返回步军大阵。 柳珪看了眼来者,笑问道:“北院大王,你说那龙象军敢不敢吞下鱼饵?三万任人宰割的步军,战力不济的四镇骑军,鱼饵够大了。” 来人正是拓拔菩萨,看了眼青苍城,“大将军的意图,王灵宝也许看不穿,但是同为龙象军副将的李陌藩多半看得出来,只不过那座城里有杨光斗和陈锡亮,李陌藩如果足够聪明,也会顺势而动,否则以后就别想在北凉边军中高升了。就算李陌藩足够冷清,但是只要龙象军一部发起冲锋陷入僵局,他李陌藩总不能见死不救,相信他也没那份铁石心肠。” 柳珪呵呵笑道:“表面上,我这个帅位岌岌可危的老家伙需要病急乱投医,他们北凉虎头城和霞光城两线大战正酣,流州也需要一场大胜来鼓舞人心,所以双方火候都到了。” 柳珪收敛笑意,“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北院大王的另外两万亲军,正在疾速赶来的路上,我柳珪就算丢了帅位,这场仗也仍是不会打。在这流州,不能一口气吃掉所有龙象军,小打小闹,毫无意义。凉莽大战,原本就是要以流州作为胜负手的,现在不过是绕了一大圈,终于绕回来。” 拓拔菩萨犹豫了一下,沉声道:“这场仗打完,将军你多半还是会被召回南朝。” 柳珪笑了,“无妨,就当给中线上的董胖子挪出位置好了。” 拓拔菩萨轻声笑道:“柳将军放心,以后你我携手进入中原。” 柳珪点了点头。 这个老人感慨道:“就是对不住这些奋勇厮杀的南朝儿郎,从大漠黄沙来,到头来也只是死在大漠黄沙里,都没能看见中原的繁华,哪怕一眼也好啊。” ———— ———— (ps1:昨天写顾大祖和李义山见面是笔误。ps2:每个盟主都会赠送一套雪中实体书,这个肯定没忘记,等到完本后一起送出,附带签名,但不会本本都签,应该是只签一本,不过会写一句赠言。至于赠言写什么,盟主可以在书评区提出。) 第786章 距离葫芦口不到两百里的一座幽州军营内,一名身材瘦弱的独眼老将缓缓走上阅兵台,在老人正式露面之前,已经有北凉步军副统领陈云垂、幽州将军皇甫枰、刺史胡魁等人站在台上,貌不惊人的老人走到台上中央的位置,奇怪的是,哪怕不熟悉幽州军伍的门外汉,如果看到眼前一幕,都会将老人的居中为首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铁甲铮铮的老将双手拄刀而立,看着台下那些烈日曝晒下纹丝不动的校尉士卒,许久都没有说话。老人不说话,似乎是想要把这场内近万即将出征的步卒都过看一遍,把一杆杆幽州步军老字营的旗帜都认清楚。 老将脸色不太好看,终于缓缓开口,“大将军过世了,王爷也没在咱们幽州,我燕文鸾呢,就算不死在战场上,估摸着也没几年好活了,所以趁着今天这个机会,说点积攒了将近二十年的心里话。” 老将单手拎起那柄北凉刀,指了指身边的北凉步军二把手陈云垂,“老陈,咱们陈副统领,你们肯定都认得,记得十六年前,这家伙陪我一起去清凉山王府喝酒,当时陈云垂还只是个正三品的将军,大将军就开玩笑说你陈云垂在幽州带四五万步军,浪费人才了,不如去凉州关外,给你三万骑军,干不干?” 燕文鸾没有拿正眼去瞧这个认识大半辈子的至交老友,仅是拿那柄凉刀点了点一脸尴尬的陈云垂,“这老王八蛋酒量不行,酒品更差,当时正装醉呢,结果大将军这句话一抛出来,立马就站起身,那对眼招子啊,贼亮贼亮!你们猜咱们北凉如今的步军副统领说了句话啥?他说啊,干,咋个就不干?!当然,最后大将军也没挖墙脚挖成功,为啥?是陈云垂反悔了?不是,是我燕文鸾急眼了,差点就要跟大将军干架!我当时说了什么,我至今记得一清二楚,我一砸酒杯就起身跟大将军说,北凉步军就这么点老底子,这两年都给凉州骑军坑蒙拐骗偷,变着法子弄走那么多,老的挑得差不多了,连好些年轻的好苗子也没放过,那我燕文鸾还当个屁的北凉步军统帅!陈云垂要去凉州骑军,不是不行,但大将军得把袁左宗褚禄山齐当国这三个义子,都给我北凉步军,都给丢到我们幽州来!” 老将陈云垂眼观鼻鼻观心,好像置若罔闻,但是给燕文鸾这么不留情面地揭老底,想必很想挖个地洞钻下去。 燕文鸾又拿凉刀指了指幽州刺史胡魁,“这位刺史大人,是咱们北凉游弩手前身列矩的缔造者,是最正儿八经的骑军大将,当时胡大人顶替王培芳成为幽州刺史,来找我燕文鸾套关系,按照官场规矩跟我这个老头子说说客气话之类的,然后我就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胡魁来这个前些年境内战马还不如陵州多的幽州当官,感觉如何啊?胡刺史是实诚人,就老老实实跟我说,挺憋屈的,说他本以为自己有机会去虎头城给刘寄奴当副手,要不然去流州龙象军跟老部下李陌藩王灵宝一起混,那也不错。” 燕文鸾重新双手拄刀,看着那万余步军,“我们北凉有三十万边军,所以离阳那边,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听说‘北凉三十万铁骑雄甲天下’,我就奇了怪了!北凉骑军在边军中从来就没有超过半数,怎么就成了三十万铁骑?离阳当我们北凉步军不存在吗?好像北凉自己也不把我们步军当回事嘛。” 独眼老将下巴撇了撇东边,冷笑道:“蓟州有个叫杨慎杏的家伙,就是后来在广陵道那边给几个年轻人玩弄于股掌的蠢货,想当年那是给老子提鞋都不配的玩意儿,嘿,手底下有那么几万旧北汉留下的步卒,弄出了个什么蓟南步卒的名头,然后这十多年来,在离阳上下都给称为‘独步天下’的第一等精锐步卒,除此之外,还有南疆燕敕王麾下第一猛将王铜山率领的无锋军,以及吴重轩的大甲,名气都不小,说来说去,就是没有咱们幽州步军的份。” 老人微微停顿了一下,“如果仅仅是这样,我燕文鸾也能忍,反正咱们也不可能跑去蓟州或是南疆跟他们打一场,而且动嘴皮子一向不是咱们北凉人的长项。但是!不去说北凉以外,就说咱们北凉,不说凉州陵州,甚至不说流州,就说我们幽州自己!鸾鹤城我步军老字营给摘掉营号,是谁在过河州入蓟州,最终在葫芦口将一万人打到只剩下三千多人?!千里奔袭辗转,接连大战死战,杀敌将近三万!把北莽蛮子的东线补给打得几乎彻底瘫痪!” 燕文鸾自嘲道:“怎么,觉得咱们幽州军也是有英雄好汉的?” 燕文鸾笑道:“这个是当然,不过可惜啊,三千四百人的‘不退营’,是幽州第一个骑军营!跟幽州这一万骑并肩作战的王爷,他本人在不退营挂名成为一个普通士卒!哈哈,跟你们这帮没有战马只有两条腿的可怜虫,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 老人脸色有些狰狞,“咱们不去说幽州骑军副将郁鸾刀,不说立下显赫战功,得以分别晋升为檄骑将军骠骑将军的石玉庐和范文遥,就说那个田衡,新任三万幽州骑军的主将,这老家伙当时嫌弃王爷不敢死战,还说王爷的胆子都在抗拒圣旨入凉后用光了,所以早早卸甲归田去了,这才让郁鸾刀当了一万幽骑的同将军,就田衡这么个没去蓟北更没去葫芦口外的混蛋,如今见着我,都敢拍胸脯说老燕啊,你放心,我田衡保证再给你弄出一支有营号的骑军来。” 老人重新在腰间悬好那柄凉刀,伸手狠狠揉了揉脸颊,向前走出几步,沉声问道:“什么时候,我幽州步卒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满场寂静,但是人人眼神通红。 燕文鸾伸手指了指自己,“我燕文鸾自从进入徐家军,跟随大将军南征北战已经三十六年,从第一天起就是个步卒,到今天是正二品的武将,归根结底,也就是个上了年纪的步卒。不敢说整个北凉步军,但是你们幽州步军,都是我燕文鸾一手带出来的!” 独眼老人随手点了点背后的霞光城方向,“在那边,然后一直往北,都是北莽蛮子,号称整整二十万大军,卧弓城没了,鸾鹤城也没了,北莽蛮子放话说霞光城一样是指日可下。” 老人转身撂下一句话,“但是我燕文鸾,不答应!” ———— 在幽州河州接壤的北部边境,一杆巨大猩红旗帜在大风中猎猎作响。 幽骑主将田衡,副将郁鸾刀,檄骑将军石玉庐,骠骑将军范文遥,十余名骑将的战马并排一线。 身后是倾巢而出的三万幽州轻骑。 老将田衡容貌粗朴,不像个手握大权的将军,如果不是披甲,倒像是常年田间耕作的老农。这个老人,当时愤懑于年轻藩王的“不作为”,一气之下辞官还乡,借口是年纪大了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就可以回家含饴弄孙去了,这才让后来郁鸾刀有了独领一军出征蓟北的机会。但事实上整个幽州都知道老将哪来的子嗣,早就都战死关外了。后来徐凤年和郁鸾刀联手出现在葫芦口外,一万骑最终回来三千多人,军中资历并不比燕文鸾陈云垂等人差多少的老人得知消息后,当天就连夜赶往燕文鸾军营大帐,后者不见。田衡就堵在外边,等到怀阳关都护府一纸令下,恢复田衡的将军身份,燕文鸾仍是不买账,是最后徐凤年不得不亲自写信给燕文鸾,幽州才勉强承认了田衡作为的幽州骑军一把手的官身。 老人一手按住刀柄,转头对郁鸾刀哈哈笑道:“老燕头这次肯定要被我气坏了,不过这可怪不得我,谁让这家伙连半辈子交情都不顾,见我一面都不肯。” 郁鸾刀等人会心一笑。田衡跟大将燕文鸾那是换命交情的老兄弟了,早年一人是步军校尉一人是骑军校尉,田衡为了救深陷敌军大阵的燕文鸾,违抗军令主动出击救下了燕文
相关推荐:
豪门俏寡O,就是我
密云不雨
你以为我不想当人吗[快穿]
灵丘山屠龙传
渣攻就不能纯爱了
超神:开局表白天使彦
被仿生人大佬宠爱的日子
总裁:非爱勿碰
[综漫] 我用wtw完美通关
我渣了亿万继承人